“胡人冲乱了我们的队伍!”
“我们的人拦不住他们,还被杀了好多!”
“我们的人开始散了!”
“大帅!后方乱了!都跑了!全都跑了!”
“大帅,我们撑不住了,我们也撤吧!”
四面八方的声音,如层层叠叠的潮水般,在萧怀瑾的四周回荡,盘旋。
逐渐的他都听不见了,他眼里好像只剩了眼前黑压压的西魏护卫,以及银白的刃,赤红的血。
一路杀过来,那受伤了的十一王子身前,只剩十来个护卫了,他们正要带着王子撤退——汉人流民军的包围圈被他们冲出了很大的缺口,足够撤退逃命了。
。
他只有一步之遥,只要追上凑近,伺机杀了十一王子就好……
萧怀瑾目不斜视,身边那些声嘶力竭的劝阻、呐喊,都仿佛是另外一个隔绝的世界。
远处,叱罗托也快要冲破流民军杀过来了,挥刀所向之处,周身炸起一团团殷红血雾,他脸上溅满细碎的血珠和红白脑浆碎肉,马下的流民军溃散得更厉害了。
忽然,萧怀瑾的马长声嘶鸣,高高跃起了前蹄,而萧怀瑾也从这专注的杀意中,猛然震醒了过来。
长风吹得他头脑愈发清晰,他眼前的一切也重新清晰。
他的刀尖两步之外,就是西魏十一王子。
而在他百步之外,流民大军已被杀至溃散,他性命亦岌岌可危。
是孤注一掷杀掉这个西魏主战派的王子,拼着完成此行目的;
还是为保全性命故,忍痛放弃多日的谋划,舍弃……近在眼前的成功?
第一百一十五章
那一瞬间仿佛是想了很多, 却又仿佛很短暂来不及细想。
一年前的他就因负气, 拖着北燕睿王爷坠马,保住了晋国的马球赛,却被太后斥责,被大臣诟病。
其实这些年来,他意气之下做的事, 实在不少。也一次次被太后数落, 与她争吵, 少年时恨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心情, 好在后来遇见白昭容……罢了, 都过去了。
他这般糟糕, 远远比不得大皇子, 却捡漏捡了个皇帝当, 他比每个摇头叹息的大臣都更怀疑自己。可是尽力地想证明给自己看, 却总有人告诉他,陛下你又做错了, 想当年大皇子……
你怎么总是这么差劲……
你看看大皇子和二皇子……
他永远无所适从。
害怕又憎恶这个强加在身上的帝位。
既然在他人眼里这般那般都是错,那不如找一条对自己正确的路。
于是逃出了深宫院墙,心却还在被撕扯着。会忍不住担忧朝廷里是怎样,何太后会怎样恼怒。可他无所适从, 他真正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怎么做才能让他们眉头舒展, 不再叹息,不再失望。
而这无所适从,真正如影随形, 时至今日也不放过他。
他看着对面重重刀影之后的十一王子,那人脸上狼狈的血迹被风吹干,如鹰隼的锐利目光回视,他想起了自己还有皇帝的身份——在朝廷没有改立新君之前,他依然是君主。
所以除了意气杀敌,他还要顾全自己的性命。
因为他本身不怕死,他只是害怕连他的死亡,都依旧会让人失望。那他这一生,还能剩什么呢。
萧怀瑾的马倒退了两步,在松软的沙石地上扬起小小的尘土。
可是好不甘心……西魏王属意传位的儿子就在眼前,杀了对方可以导致西魏王室进一步的分裂动荡……他好不甘心!
萧怀瑾捂住了胸口,听到天外传来杀声——叱罗托带兵杀回来了,没有人能阻挡他,他双目充血,口中大喊着十一王子的尊号,是拼了性命也要保全这个外甥。
好赖萧怀瑾是从乐平一路打仗到了西关的,他看叱罗托一眼,就知道若是自己对上叱罗托,没有胜算——他能杀到十一王子面前,是仗着马快、兵利、狠勇,而叱罗托比他多的,还有长年杀敌积累的战斗本能。
忽然,他感到背后一凉,脑后一阵尖锐的兵器碰撞声,有人替他挡下了攻击。
“大帅!”身后的人已经撑不住了,远处,流民的冲击阵也已全然溃散,死的死,逃的逃。
萧怀瑾再也不能犹豫,他狠狠一拽缰绳,踹了脚马腹:“撤!”
他方才一路杀来的太过锋利,短短的时间内,西魏的骑兵护卫还来不及递补,所以撤回的道路竟是空的——被他杀空的。
于是这马鞭一卷,已经撤出了百十丈开外,西魏骑兵见状,忙又去追,可萧怀瑾身后毕竟跟了那么多流民军,是百般也追不上了。
。
西关的长风夹带着砂砾,吹打在脸上干涩生痛,萧怀瑾揉了揉眼睛,不知是进了沙还是怎的,他的眼睛总是有湿意。
迎着风,这一抬手,蓦然肩胛剧痛,扯带着胸口、腹部、蝴蝶骨、腰背……他低头一看,才发觉身上多了许多刀伤,方才那一路奔冲,难免受了伤。
他忽然庆幸,旋即后怕。怕的是这些伤势当初若再深两寸,害了他性命……会很麻烦。
他任风吹着那伤口,蔓延的疼痛逐渐麻痹了思绪。
他总要拿得起放得下,学会隐忍,而非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