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肉体怎么不美好了?”随清索性插科打诨,只想赶紧把这事翻过篇去。尽管消化了一夜,她还是难以相信昨晚的那场对话当真发生过,邱其振说要照顾她,要她离开blu,并且承诺资助她开一家她自己的事务所?
这一想,竟是轻笑了出来。
“不错嘛,还有心思笑。”吴惟揶揄。
“想到个搞笑的。”随清还是笑。
“那说给我听听啊。”吴惟冷嘲,觉得她根本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行业梗,说了你也不明白。”随清一句话糊弄过去,继续闷头吃菜。
这笑话又是牵着往事的,她不敢细说。
那时,她与曾晨才刚认识不久,在他手下做实习生。blu远没有现在的规模,但每个项目都是从方案到施工一路都做。曾晨甚至连驻场建筑师都不用,只要开工,他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到工地上去,对材料、节点以及工艺精度的要求都很高。她还清楚地记得他曾经说过,只做方案的人不能够被称为“建筑师”。而同样的意思到了事务所里最早的那一批小伙伴口中,还要更加赤裸裸,他们管那些只做方案不顾后面工程死活的建筑师叫“方案婊”。世事讽刺,昨晚邱其振的提议,就是要她做一个“方案婊”。
至此,她突然想通了,让她气愤的其实是老邱看死了她凭自己在这行混不下去。相较之下,要收她做情人并不算多大的事。她三十好几,一身破碎,他肯要她,已是高看她了。
“那你想过自己在blu的处境吗?” 吴惟顿了顿才又开口。
随清停了停筷子,她不是没有想过。
吴惟看着她,大概是考虑到她傻,接下去的几句话说得格外通俗易懂:“只要有纵联捧场,你就是带资进组,妥妥的常驻star。这下得罪了老邱,可就成了那种动不动被编剧写死的部头约演员了啊。”
随清垂目,继续吃菜,只盯着眼前最近的盘子,半天都没意识到吃的是什么。吴惟的想法其实跟她差不多,这些道理她都懂。
的确,这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情。但光知道要紧又有什么用呢?她也不确定自己究竟该往哪个山头靠,还能活几集。过去这几年里,纵联一直有项目签给blu设计,而且都不是小项目。这也是为什么在曾晨走了之后,所里还能有她的立足之地。如今没了邱其振的支持,blu是否还能拿到纵联那些工程的设计权?如果不能,早川和万老师还会给她多少时间?全都是未知数。
昨晚的回答像是一时冲动,随着时间推移,她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举动等于是自决退路。话甩出去的时候,心里倒是爽快得很,但结果也很严重。不过,要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多半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吴惟见她神色郑重,又凑过来问:“我说你跟老邱,就真的没有尝试一下的可能?”
“现在都这样了,还能怎么尝试?”随清做出一脸认真的表情,“网眼袜,丁字裤,去他公司找他,你说好不好?”
衬衫,球鞋,牛仔裤,背个环保袋,这才是她一贯的造型。吴惟冷哼一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脸嫌弃,毫不掩饰。随清看着,也跟着笑起来。
她不是被宠大的,这也不是她最难的时候,她忽然又这样想。至少此刻,她是积极向上的好汉一条。至少,在这一刻。
第8章hey ho, let's go!
吃过饭,吴惟说要去逛街,随清还得回去加班,两人在购物中心门口道别。
回事务所的路上,随清的手机在包里响过一阵。她后知后觉,等到拿出来看,对方已经挂断了。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她以为打错,也就没理会。
那天是个小节日,回到所里,外面开放办公区的工位已经空了一多半,只有一个赶进度的组还在奋战。佳乐自然早就走了,就连魏大雷的桌子也是空着的。
never leave office before your boss,随清想起他说过的话,不屑一笑,开门走进办公室,伸手开了顶灯。灯光撒下,而后,她便看见了门边衣架上挂着的黑色防尘袋。
不必打开,她也知道那里面装着的是曾晨的衣服。他的生活忙碌而简洁,有很长一段时间,所有的西装和衬衣都在同一家店里定做,所有的防尘袋都是这个样子。
随清定在原地,浑然不觉肩上的包滑了下去。
“老板……”身后有人敲门。
她没回头,蹲下身把包捡起来。
“……衣服拿回来了,店里人说已经放了一年多,他们盘点的时候才发现,我看是件男式西装外套,也不知道是不是搞错了,想打电话跟您确认,您没接听……”那人还在解释。
“没错,你出去吧。” 随清打断他,极力控制着声音。
她知道说话的人是魏大雷,背着身关上门,将他拦在外面,而后又在门边站了许久,始终看着衣架上那只防尘袋。
最不可能出现的东西,偏偏就出现这里。
一年前,曾晨去世,她从他的房子里搬出来之后,就不再拥有任何一件他私人的东西。这既是曾家亲属的意愿,也是因为她没有争取。
曾晨的父母已经去逝,较近的亲人只有一个姐姐,名叫曾颖。曾颖常年在美国生活,与曾晨似乎也不太亲近。车祸之前,随清从没有见过她,两人第一次见面便是在警察局。随清只是曾晨的女朋友,俗话说来便是无名无份,那些需要签字画押的事情她根本无权处理。曾颖得到消息,从洛杉矶飞回来,已是车祸发生数日之后,初见随清,便十分敌意。
一开始,随清只当这份敌意也是悲伤的副产品。不仅曾颖,她自己也正处在类似的阶段里。那时,她与曾晨在一起已经将近八年,两人正在商量结婚的事情。他为什么会突然离去?在那样一个雨夜,死于一场近乎荒唐的单车事故?出事地点甚至不是他从机场去事务所,或者离开事务所回家的必经之路。她也曾无数次地想,陷进死循环里出不来。但尽管怨天怨地也没有用,人已经走了,只留下谜题。
直到后来,随清不得不承认,曾颖对她的敌意并没有那么单纯。她又猜想,其中是不是多少会有些利益关系。她住着曾晨的房子,在事务所的份额完全来自于曾晨的赠与。她所得多一些,曾颖那边就会少一点。如果是那样,她全都放弃也可以。
再后来,警方调查直至结案,她们不可避免地遇到过许多次。每一次,随清都看见丁艾同曾颖在一起。丁艾与曾家姐弟是旧相识,从小在住在同一幢大学职工楼里,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这些年与曾晨也时有来往。对随清而言,此人只是曾晨的一个女性朋友,所在的行业又恰好相关,两人互有接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不记得丁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恨她的,也许是车祸之后,也许已经有一段时间,而她并没注意。
直到那个时候,她才感觉到丁艾的异样,也正是因为丁艾对曾颖说了什么,才使得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对她有着这样的敌意。
所幸,丁艾没有让她好奇太久。就在大殓的那一天,在殡仪馆等候骨灰的走廊里,丁艾说出了谜底,曾晨出事前给她打过电话,他是在去她家的路上。
其实,那个破口痛骂的人应该是随清。但在现实里,却是丁艾破口痛骂了她。
“你为什么不放过他呢?”她记得丁艾这样质问,“你根本不知道他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你跟他比起来一文不值,死掉的人应该是你!”
而随清只是背身离去,他为什么骗她?为什么要去丁艾那里?她甚至不敢追究更深的原因。她就是这样的人,要什么,不要什么,都不会说出来,只会默默地想。从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天开始,她就觉得自己不配。
葬礼之后,她本有十二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回到他们同居的房子里,可以带走她自己的物品,以及一件属于曾晨的东西作为纪念。这样苛刻的条件,已是邱其振出面调解之后的结果。而她,浪费了友方所有的努力,没有拿走任何东西,甚至再也没有回到那套房子里去过。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丁艾对她坦白的目的。如果是的话,也无所谓,她并不想跟丁艾赌气。曾晨已经走了,她们之间,谁输谁赢又有什么意义呢?
随清不确定自己在那个角落里站了多长时间,也许并不太久,因为当她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魏大雷还在门外的位子上等着。
“下班了。”她对他说,没等他反应就转身朝外走,单手提着那只衣袋穿过办公区。袋子挺长,她举到耳际,藏身在后面,直到搭上升降机去底楼车库,才颓然放下来。
坐进车里,她把防尘袋挂在副驾位子上,就好像一个无有体积的人形躺在身边。她侧头看了一会儿,伸手将拉链拉开几寸,缝隙间露出一方衣料。虽然车库里光线昏暗,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藏蓝色的那件。
不记得有多少次,她拥抱过穿着这件衣服的曾晨,多少次埋头在他怀中。而如今,这件衣服上只剩下洗衣店特有的化学品的味道。
她看得出神,许久才意识到有人在敲车窗。
她被那几声轻叩惊醒,抬头朝窗外看,茫然了一秒才认出是魏大雷。她避开他的眼睛,目光下移,按下开窗键,按了两次,才意识到车子还未发动,于是打开车门,问他什么事。
他递给她一样东西。她接过来,又是隔了一秒才认出是她的手机,应该是刚才忘在办公室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