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沿着宫殿的长廊慢慢地走,想着那六艘加莱赛船分明是海因里希提供的资金改造的,他既然知道后备舰队里有六座海上浮动炮台,为什么还要待在叛徒的舰队里?
阿比盖尔不喜欢海因里希这个人,但这一次她却很清楚“叛国”的罪名与海因里希挂不上关系。
这个世界上,哪有叛徒会给自己安排上必死的道路?
阿比盖尔转头看向长廊外的庭院。
在海战那一天,人们都仰望着、膜拜者天空中的三轮太阳,唯独女王立在船艏与海因里希遥遥相对。在他坠进海中的时候,阿比盖尔清楚地看见女王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虽然又很快停下了,但那一瞬间潜意识的反应确实存在。
凯丽夫人带着侍女从旁边经过,阿比盖尔喊住了她。
“凯丽,陛下的剑术……是海因里希教的?”
凯丽夫人停下脚步,转头看了她一会。
最后,凯丽夫人轻轻地点了点头。
阿比盖尔越发想不懂一些事情了。
海因里希是毒蛇,教给女王的却是属于骑士与君主的剑术。
——如果他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狠毒狡诈的海因里希,一条利益至上的双头蛇,他真的能够教导出阿黛尔这样公正仁慈的君主吗?
“阿比盖尔。”凯丽夫人声音低沉,“不要和她提这些事。”
阿比盖尔沉默地点头。
她是想不懂贵族与王族那些圈圈绕绕的东西,海上的海盗们向来爱便是爱,恨便是恨,生或死干脆利落,清清楚楚。但此时她隐约明白了一些东西……
不论海因里希如何声名狼藉,在他与女王之间的确存在着太多太多的过往,多到他们互相回避。
那些过往的恩恩怨怨,喜怒悲欢,只属于她和他两个人,说爱说恨都太轻了,它们浓重到仿佛呼吸都交融在一起,命运都重叠在一起。
别人无权置喙。
………………………………
怀霍尔监狱阴冷幽深。
只有犯下重大罪行的贵族才会被囚禁在这里,等待他们的要么是死刑,要么是流放。它是一座立于白河上的高塔,塔上寒风凛冽。被关进这里的人,要么疯癫,要么绝望。
只有一个人平静得格格不入。
海因里希靠着粗糙冰冷的岩石,低头沉默地看着被允许带进来的书。他不再穿着那一身以金线或者银线绣着双头蛇的厚重黑袍,一下子变得单薄得不可思议。既不狼狈也不傲慢,被关押在这里,对他来说似乎不像是耻辱,而是……解脱。
狱守看着这位也曾权势显赫的大人物,只觉得他看起来不怎么像传说中的双头蛇家主,更像一位行走在纷飞旧纸里苍白而又古怪的大学教授。
海因里希翻过一页书,阳光透过一扇窄窗,细细地一束,刚好落在书页上的一句话:
“我们该如何拷问自己的灵魂?”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抬起眼,注视着那束阳光,阳光里飞舞的金色粉末让他想起了当初礁石城里的那场对话。年轻的公主穿着纯白的亚麻纱裙,垂着头看他,问他到底一种抉择,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很多时候,我们会明明还知道,什么才是正义什么才是人道,但是我们要做的往往与之相反……
声音好像穿过了很漫长的时间,显得空洞而又苍白。
海因里希向后靠在粗糙的石头上,许久轻轻地苦笑了起来。
他这一生最不明白的就是该如何抉择。
刺向父亲的剑,最后的那句遗言,清晨的海雾里公主渐行渐远……人们总要你忠诚,忠诚于家族,忠诚于君主,忠诚于爱情,那么多的责任与信任,没有人说过你该怎么抉择,徒留你在原地,进退不得。
可不管你做什么的选择,最后留下来的,只有苦果。
海因里希抬手,一点一点地触摸过囚室冰冷的岩石,想要越过生死越过时间,去与另一个人的指尖重合在一起,想要感受她曾经触摸这些岩石时留下的温度。他的动作很慢,对每一道粗糙的起伏都了如指掌,像曾经这么做过无数遍。
无数遍的触摸,无数遍的寻找,寻找她残余的温度。
然后靠着那一点温度,来让残喘的蛇渡过最凌冽的冬天。
他思绪起起伏伏,一会儿看见群鸦飞上天空,一会儿看见海边的白雾。
他听见脚步声,便转过头去。
门开了,女王走了进来。
那一隙阳光掠过她的脸庞,海因里希定定地看了她很久,海边的阿黛尔,戴上王冠的阿黛尔,火把下的阿黛尔……在那张脸庞上他看到无数重叠的影子,以至于他一时间无法分清自己身处何方。
女王没有说话。
狱守点燃了囚房旁的火把,然后悄悄退了出去。
“您不该让人救我,”海因里希说,声音平稳,就像很久以前他在礁石城的窗边为女王低声念那些深奥晦涩的典籍,“帝国与您皆已如太阳升起,您是君主,您该学会冷酷,学会无情。”
“那你又为什么救我?”女王冷冷地打断了他,“自己都做不到的,就不要拿来教别人。”
海因里希不说话了。
过了很久。
“我没有救你,我没能救你,”他自嘲地笑了笑,靠在墙壁上,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我什么都没能做到。”
所有的诺言,所有的期翼,所有的希望。
他都没办法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