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区跳蚤市场?”
“你不记得了吗?”
哈利的脑子快速倒带。他的记忆里有些黑洞,有些被他压抑的白色空洞,还有许多受酒精侵蚀的大型空洞。但有些记忆是彩色的,缤纷生动。比如他们去逛西区跳蚤市场的那天。那天欧雷克有没有一起去?有,他去了,当然去了。那张照片、那个定时器、那些秋叶。或者那是另一天?那天他们慢慢一摊一摊逛过去。老玩具、陶器、生锈烟盒、裸片或者有封套的黑胶唱片、打火机,还有一只金戒指。
那只戒指放在那里看起来十分孤单,因此哈利把它买了下来,戴在她的手指上。替它找个新家,他说。或者他说了类似的话,听起来漫不经心,但她知道他只是害羞,这是他婉转表达爱意的方式。也许事实真是如此——无论如何,他们两人都笑了。笑这个举动,笑这只戒指,笑他们都知道彼此心意相通,笑这些其实都无所谓。因为他们想要却又不敢要的一切,都体现在这只便宜又俗丽的戒指上,那就是承诺他们会尽可能长久地、热烈地爱着彼此,直到爱已消逝才分离。当然后来她离开是为了别的原因,一个更好的原因。但哈利猜想她会妥善保存他们那只俗丽的戒指,放在珠宝盒中,和她从奥地利裔母亲那里继承来的珠宝放在一起。
“我们要不要趁太阳还没下山出去走走?”萝凯问道。
“好,”哈利说,回以微笑,“出去走走。”
他们沿着朝山顶盘绕而上的道路漫步。东面的落叶树林颜色火红,看起来像是着了火。点点灯火在峡湾上嬉跃,有如熔化的金属。一如往常,山下城市的人造设施令哈利感到目眩神驰,远看有如蚁冢。房屋、公园、道路、起重机、港口里的船只、逐渐亮起的灯光。汽车和火车匆匆来去。这就是我们日常活动的总和。唯有时间充裕的人才能停下脚步,看着山下那群营营役役的蚂蚁,容许自己问一句:这一切所为何来?
“我做梦都想着平静和安宁,”萝凯说,“只是这样而已。你呢?你都梦到什么?”
哈利耸了耸肩:“发现自己在小走廊上,雪崩排山倒海而来,把我活埋。”
“哇。”
“呃,你知道我有幽闭恐惧症。”
“通常我们会梦见自己的恐惧和渴望。消失、活埋……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些能提供安全感对不对?”
哈利双手深深插进口袋:“三年前我被雪崩活埋过。这样说好了,事情没那么简单。”
“所以你大老远跑去香港,还是没能逃离鬼魂的纠缠?”
“哦,对啊,”哈利说,“不过这趟旅程使鬼魂的纠缠减少了。”
“真的?”
“把事情抛在脑后是可能的,萝凯。对付鬼魂的艺术就是勇敢面对它们,盯着它们看,直到你了解它们不过如此,不过是鬼魂,是没有生命、没有力量的鬼魂。”
“那么,”他一听萝凯的语调就知道她不喜欢讨论这个主题,“你有交往对象吗?”萝凯这句话问得非常轻易,轻易到令哈利难以置信。
“这个嘛……”
“告诉我啊。”
她戴着太阳镜,难以分辨她究竟有多想听。哈利决定跟她交换近况,却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听。
“之前那个是中国人。”
“之前?她怎么了吗?”萝凯露出打趣的笑容。哈利心想她看起来像是承受得了冲击,但他还是希望她对此事能更敏感一点。
“她是上海的商人,很懂得照顾她的‘关系’,就是有用的人际关系,也很会照顾她那个又老又有钱的中国老公。她有空的时候就会照顾我。”
“换句话说,你剥削她爱照顾人的天性。”
“我希望我能这样说。”
“哦?”
“她会明确地指定时间地点,还有方式。她喜欢……”
“够了!”萝凯说。
哈利露出促狭的微笑:“你懂的,我一向对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人没有招架之力。”
“我说,够了。”
“收到。”
两人陷入沉默,继续往前走。最后哈利鼓起勇气,问出了萦绕在他心头的问题。
“那这个汉斯·克里斯蒂安呢?”
“你是说汉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他是欧雷克的律师。”
“我以前在侦办命案的时候从来没听过这个汉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
“他住这附近,我们是法学院的同届同学,他主动说要帮忙。”
“嗯,真不错。”
萝凯大笑:“我依稀记得以前学生时代他邀我出去过一两次,还想找我一起去上爵士舞的课。”
“省省吧。”
萝凯又哈哈大笑。天哪,他一直渴望听见她的笑声。
她用手肘轻推他一下:“你懂的,我一向对知道自己要什么的男人没有招架之力。”
“嗯哼,”哈利说,“那这些男人都为你做了什么?”
她没有答话。她无须回答。她只是蹙起长长的黑色眉毛。过去每当她蹙眉,他总会轻揉她的眉心。“有时候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愿意尽心尽力的律师,而不是一个早已算到结局的资深律师。”
“嗯,你是说一个早已知道官司必败的律师。”
“你的意思是说我应该去找那种身心俱疲的老律师?”
“这个嘛,一流的律师都很愿意尽心尽力啊。”
“这只是件无关紧要的毒虫命案,哈利,一流的律师都忙着处理大案子。”
“那么,关于案发经过,欧雷克跟这个愿意尽心尽力的律师是怎么说的?”
萝凯叹了口气:“他只说他什么都不记得,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说。”
“你们打算拿这个来当作辩护的基础?”
“听着,汉斯在他的领域里是个出色的律师,他知道事情的牵连范围有多大,也去请教过一流律师,而且他真的为这件案子日夜忙碌。”
“换句话说,你在剥削他爱照顾人的天性?”
这次萝凯没笑:“我是个母亲。就这么简单。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他们在森林边停下脚步,各自在雪杉树干上坐下。太阳沉落到西方的树梢之下,像一颗疲惫的独立纪念日气球。
“我当然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萝凯说,“可是你到底打算怎么做?”“我打算排除合理的怀疑,查出欧雷克是不是真的凶手。”
“因为?”
哈利耸了耸肩:“因为我是警探。因为这是蚁冢的运作方式,除非百分之百确定,否则没有人会被定罪。”
“你不确定?”
“对,我不确定。”
“你回奥斯陆就只是为了这个原因?”
雪杉林的影子朝他们缓缓移动。哈利在亚麻西装下发抖,显然他的体温调节器尚未调整到适应北纬五十九点九度的气温。
“很奇怪,”他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只记得片段而已。我总是看着一张照片来回忆,回想我们当时在一起的样子,尽管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他看着她。她坐在树干上一手托着下巴,阳光在她眯起的双眼上闪耀。
“也许这就是我们拍照的原因,”哈利继续说,“用来提供伪证,支持我们曾经快乐的错误主张,因为只要一想到我们曾在人生中有段时间不快乐,就令人难以忍受。大人命令小孩对镜头微笑,把他们一起拉进谎言里,所以我们都懂得微笑,假装快乐。可是欧雷克除非真的很开心,否则他没办法笑。他没办法说谎,他没有这个天分。”哈利转头望向太阳,看见最后几道阳光从山顶上最高的树枝后方射出,犹如伸长的黄色手指,“我在荷芬谷体育场的置物柜里发现一张我们三个人的合照。你知道吗,萝凯?照片里的欧雷克是微笑着的。”
哈利注视着雪杉林。林木的最后一抹色彩迅速褪去,只留下黑色轮廓,仿佛一排排身穿黑色制服、立正站立的守卫。他听见萝凯靠近,感觉她的手挽住他的手臂,她的头靠上他的肩膀,她的脸颊温度穿透亚麻西装。他在她的发香中呼吸。“我不需要照片来记得我们曾经有多么快乐,哈利。”
“嗯。”
“说不定他是自己学会说谎的,我们不都是这样吗?”
哈利点了点头。一阵风吹来,他打了个冷战。他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说谎的?是不是当小妹问他妈妈在天堂能不能看见他们的时候?难道他那么小就学会了说谎?因此现在才能毫不费力地对自己说谎,假装不知道欧雷克做了些什么事?欧雷克丧失纯真的那一刻,不是当他学会说谎,不是当他学会注射海洛因,也不是当他偷取母亲珠宝盒的时候,而是当他学会如何以零风险的有效方式贩卖毒品的时候,进而导致吸毒者身体崩坏,把吸毒者送进又湿又冷的毒瘾地狱。就算他在古斯托命案中是清白的,他依然有罪。他用飞机把吸毒者送进地狱,送到迪拜。
欢迎搭乘阿联酋航空。
迪拜是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城市。
但那里没有阿拉伯人,只有身穿阿森纳队球衣、贩卖小提琴的药头。这些药头收到球衣、接受教导,学习如何以正确方式贩毒,也就是一人管钱、一人管毒。一件显眼又普通的球衣就足以显示他们卖哪种货、属于哪个组织。他们所属的组织不是那种因为贪婪、愚蠢、懒散、有勇无谋而昙花一现的贩毒组织,而是那种不冒任何非必要风险、幕后首脑隐身不出、垄断毒虫新欢的神秘组织。欧雷克曾经是他们的一分子。哈利对足球虽然不熟,但很确定范佩西和法布雷加斯这两位足球明星都替阿森纳队效力。他也百分之百确定热刺队球迷绝对不会拥有阿森纳的球衣,除非有特殊原因。这些都是哈利从欧雷克身上知道的。
欧雷克之所以对他和警方三缄其口,是因为他替某人或某个神秘组织工作,而且这个人或这个组织让每个人都噤若寒蝉。这就是哈利必须着手调查的地方。
萝凯哭了起来,脸埋在他的颈窝之中。泪水温暖着他的肌肤,流进他的衬衫,流过他的胸膛,滑过他的心。
暗夜很快就降临了。
谢尔盖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天花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等待是最缓慢的一环。他甚至不知道事情会不会发生,事情会不会成为必然。他睡得不好,做了很多梦。他必须搞清楚才行。因此他打电话给安德烈,请他去问问伯父,但安德烈只说联系不上阿塔曼,仅此而已。
伯父总是隐藏自己的行踪。谢尔盖这辈子绝大部分时间都不知道伯父的存在,直到伯父现身,或者应该说伯父的亚美尼亚裔代理人出现,对他下达命令之后,谢尔盖才开始发出疑问,但他惊讶地发现,家族里其他成员对伯父的事也所知甚少。谢尔盖推测伯父来自西边,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因为婚姻关系而进入家族。有人说他来自立陶宛的富农家族,属于斯大林强力驱逐的乡下地主阶级,因此整个家族的人都被下放到西伯利亚。也有人说他是耶和华见证人的小团体成员,在一九五一年从摩尔达维亚被送到西伯利亚。有位年老的阿姨说伯父虽然是个见闻广博、谦恭有礼、具有语言天分的男人,但他必须立刻适应他们简单的生活形态,遵循古老的西伯利亚厄尔卡传统,把西伯利亚传统视为自己的传统。也许正因为伯父强大的适应力和突出的生意头脑,其他厄尔卡很快就接受了他的领导。不久之后,他开始经营南西伯利亚利润最高的走私活动。
他的事业版图在八十年代非常辽阔,最后导致有关当局无法继续被收买,假装视而不见。警方展开扫荡行动时,正值苏联瓦解之际,因此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据一名记得当时经过的邻居所述,那场行动很像军方的闪电攻击,而不像警方的执法行动。起初有人说伯父死了,据传他从背后遭到射杀,警方害怕受到报复,偷偷把尸体丢进了勒拿河。还有个警员偷了伯父的弹簧刀,还一直大吹大擂,到处炫耀。然而一年之后,伯父在法国放出他还活着的消息,说他躲了起来,只想知道他妻子有没有怀孕。结果妻子并未怀孕。
伯父得知以后又沉寂多年,下塔吉尔再也没人听见过他的消息,直到他妻子去世。谢尔盖的父亲说,伯父出现在妻子的葬礼上,支付了所有丧葬费用。俄罗斯东正教的葬礼可不便宜。此外妻子的亲戚若有需要,伯父就会给予金钱援助。当时谢尔盖的父亲并不缺钱,但伯父去找他要妻子身后留下的亲戚名单。伯父就是在这个时候注意到了小谢尔盖。第二天早上,伯父就离开了下塔吉尔,跟他出现时一样神秘莫测。多年之后,谢尔盖长大成人,这时大多数人都认为伯父应该早已去世,因为他们记得伯父去西伯利亚时年纪就已经不小了。但就在谢尔盖因走私哈希什遭逮捕时,有个亚美尼亚男子突然出现,说他是伯父的代理人,他替谢尔盖解决了所有问题,并替伯父邀请并安排他前往挪威。
谢尔盖看了看表,确认从上次他看表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二分钟。他闭上双眼,想象那个男子,想象那名警察。
事实上关于伯父中弹身亡的传闻还有一个小细节。据说偷走伯父弹簧刀的警员不久之后就在针叶林被人发现,但他已残缺不全,因为他身体的很多部分被熊吃掉了。
谢尔盖在眼皮内外的黑暗中,听见电话铃声响起。
是安德烈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