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所谓的小提琴不是海洛因,而是一种类似左啡诺的药物。”
哈利记下这个名称:“那是什么?”
“一种高效的鸦片类药物,”斯蒂格插口说,“效果很好的止痛剂,比吗啡强六到八倍,比海洛因强三倍。”
“真的?”
“真的,”斯蒂格说,“药效时间是吗啡的两倍,长达八到十二个小时。只要三毫克的左啡诺就能达到完全麻醉的效果,它有一半的用法是通过注射。”
“嗯,听起来很危险。”
“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危险,适量的纯鸦片类药物,好比海洛因,并不会摧毁人体,会造成这种结果主要是因为上瘾。”
“没错,海洛因上瘾者大量死亡。”
“对,但有两个主要原因。第一,海洛因掺杂了其他物质,让它变成了毒药。比如说海洛因混入了可卡因,还有……”
“快速丸,”哈利说,“美国喜剧演员约翰·贝鲁西就是……”
“希望他安息。第二个常见死因是海洛因抑制了呼吸。一个人如果一次注射了大量海洛因,就会呼吸中止,而且随着耐药性提高,剂量只会越用越大。不过这就是左啡诺有意思的地方,它不太会抑制呼吸,对不对,马丁?”
钟楼怪人点了点头,并未抬起双眼。
“嗯,”哈利说,看着马丁,“比海洛因的效用更强更久,造成用药过量致死的概率又很低,听起来简直就是毒虫的梦幻毒品。”
“上瘾,”钟楼怪人咕哝说,“还有价格。”
“什么?”
“我们在患者身上看过,”斯蒂格说,叹了口气,“他们一下子就上瘾了。”他弹了弹手指。“可是对癌症患者来说,上瘾是个不算问题的问题。我们根据病情来提高止痛剂的类型和剂量,重点在于避免疼痛,不在于追加剂量。况且左啡诺不管制造或进口都很昂贵,这可能就是街头看不见它的原因。”
“那不是左啡诺。”
哈利和斯蒂格同时转头望向马丁。
“它被改良过了。”马丁抬起了头,哈利觉得他的双眼似乎放出光芒,仿佛电灯开关打开似的。
“怎么改良?”斯蒂格问道。
“这还要花时间去研究,但显然其中一个氯分子被替换成氟分子,制造起来可能就没那么花钱。”
“天哪,”斯蒂格说,“现在我们说的是德雷泽吗?”
“有可能。”马丁说,脸上隐隐露出微笑。
“我的老天!”斯蒂格高声说,热切地用双手抓搔后脑,“这简直是天才的发明,或是伟大的昙花一现。”
“我不太听得懂你们在说什么。”哈利说。
“哦,抱歉,”斯蒂格说,“德雷泽就是海因里希·德雷泽,他在一八九七年发现阿司匹林。后来他开始改良二乙酰吗啡,其实不用费太多功夫,只要这个分子调整一下,那个分子调整一下,没三两下它就会跟人体的受体牢牢结合在一起。十一天后,德雷泽就发现了一种新药,一直到一九一三年才做成咳嗽药水出售。”
“这种新药是…… ”
“它的名称原本应该是勇敢女人的双关语。”
“heroine。”
“没错。”
“那光泽剂呢?”哈利问道,转头望向马丁。
“那叫作膜衣。”钟楼怪人纠正道,“它怎样?”他面对哈利,目光却投在别处,落在墙上。哈利心想,他像是一只正在寻找出路的动物,或是一只不想接受其他阶级挑战的群居动物,不愿意坦然面对正在看他的其他动物;或只是社会抑制作用对他影响比较大而已。但有另一件事引起了哈利的注意,那就是他的站姿和佝偻的姿态。
“呃,”哈利说,“刑事鉴识人员说小提琴里头的褐色杂质来自碾碎的药丸光泽剂,它跟你们镭医院在美沙酮药丸上用的……膜衣一样。”
“所以呢?”马丁立刻响应。
“所以小提琴是某人在挪威制造的,这个人有办法取得你们的美沙酮药丸。你们觉得有可能吗?”
斯蒂格和马丁交换了一下眼色。
“现在其他医院也在用我们的美沙酮药丸,所以能取得这种药的人很多。”斯蒂格说。“不过小提琴是高级化学工程的产物,”他从双唇间呼了口气,“你说呢,普兰?挪威科学界有人有发现这种物质的能力吗?”
马丁摇了摇头。
“如果是意外发现的呢?”哈利问道。
马丁耸了耸肩:“勃拉姆斯当然也有可能意外写出了《德意志安魂曲》。”
办公室安静下来,连斯蒂格都无话补充。
“好吧。”哈利说,站了起来。
“希望我们帮上了忙,”斯蒂格说,越过办公桌朝哈利伸出了手,“替我向崔斯可问好。他应该还是在哈夫斯伦能源公司值夜班,管理这座城市的电力开关吧?”
“应该是吧。”
“他喜欢白天吗?”
“他不喜欢麻烦。”
斯蒂格露出犹豫的微笑。
哈利离开镭医院时两度停下脚步,第一次是查看今天没开灯的空荡实验室。第二次是在贴有“马丁·普兰”名牌的门口,门板下方透出亮光,哈利小心翼翼地压下门把。门上了锁。
哈利回到出租车上的第一件事是查看手机,他看见有一个来自贝雅特的未接电话,但伊莎贝尔仍未跟他联络。车子开到伍立弗体育场时,哈利才发现这趟出城的时间安排得很不妥,这时正好碰上全球工时最短的国家的下班高峰,他花了五十分钟才抵达卡利哈根区。
谢尔盖坐在自己的车子上,手指在方向盘上轮敲着。理论上来说,他的工作地点位于高峰时段车流较少的那一边,但是每次他值晚班,就会被堵在离开市区的车流中。驶向卡利哈根区的车流仿佛冷却的岩浆。他用谷歌搜索过那个警察,看了他昔日的新闻和办过的命案。那个警察曾在澳大利亚解决一个连环杀手。谢尔盖会注意到这件事是因为那天早上他正好在动物星球频道看一个澳大利亚节目,里头述说北部地方的鳄鱼如何聪明,以及它们如何熟悉猎物的习性。人类在草丛里扎营之后,早上起来通常会走一条路去死水潭打水,路上不会遭到鳄鱼袭击。鳄鱼只是待在水里观察。人类若在当地过两夜,隔天早上就会重复相同动作。如果他们过第三晚,隔天早上还是会走同一条路线,但这次他们会在毫无警觉的情况下,被草丛里冲出来的鳄鱼给拖进水里。
那个警察在网上的照片里看起来很不自在,仿佛不喜欢被拍照或受到注意。
手机铃声响起。是安德烈打来的,他开门见山讲重点。
“他住在莱昂旅馆。”
西伯利亚南部方言听起来其实有如机关枪,嗒嗒嗒的都是断音,但安德烈说起来却柔和流畅。谢尔盖记在心中。
“很好,”他说,试着让自己反应热烈一点,“我会去问房号。除非他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否则我会趁他离开房间走向楼梯或电梯的时候动手,这样他就得转身才看得见我。”
“不行,谢尔盖。”
“不行?”
“不能在旅馆动手,他在莱昂旅馆会有所准备。”
谢尔盖诧异地说:“有所准备?”
他变换车道,开到一辆出租车后方。安德烈解释说那个警察去找两个药头放话,邀请阿塔曼去莱昂旅馆。他大老远就闻得出陷阱的味道。阿塔曼已清楚下令谢尔盖必须在别的地方动手。
“哪里?”
“等他走到旅馆外面的街上。”
“可是我要在哪里动手?”
“你自己选择,”安德烈说,“但我个人偏好伏击。”
“伏击?”
“伏击总是首选,谢尔盖。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他已经查到我们不希望他查到的事,这表示事情已经变得很急迫。”
“这……这是什么意思?”
“阿塔曼说你可以花时间准备,可是不能花太多时间。今天比明天好,明天比后天好,明白吗?”
通话结束,谢尔盖仍深陷车流,他这辈子从未觉得像现在这么孤单。
车流量达到巅峰,一直到博格工业的斯科德斯莫十字路口前才没那么拥堵。哈利已开了一小时的车,转遍了所有广播电台,最后停在nrk(挪威国家广播公司)古典音乐电台以示抗议。二十分钟后,他看见了通往加勒穆恩机场的出口。白天他给托德·舒茨打过十几个电话都没人接,最后在机场找到托德的一个同事,那人说不知道托德在哪里,但平常托德不飞的时候都会待在家里,他也确认哈利在网上查到的地址是正确的。
夜幕降临,哈利查看路标,分析自己应该找对了地方。车子行驶在新铺设的柏油路面上,两侧是外观一致的鞋盒式住宅。他根据亮着灯的房屋门牌号码找到托德的家,只见屋子里一片漆黑。
他把车停在路边,抬头望去。黑茫茫的天际划过一抹银辉,有如猛禽般安静。亮光扫过屋顶,飞机消失在他身后,这时引擎的轰轰巨响才传来,宛如新娘拖着的长长裙摆。
哈利走到门口,把脸靠近门上嵌的玻璃窗,按下门铃,静静等待。再按一次,等候一分钟。
然后他踢破了玻璃窗。
他伸手进去,摸到门闩,打开门。
哈利跨过地上的碎玻璃,走进客厅。
他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黑暗,客厅就算没开灯也不该这么黑,于是他明白这是因为窗帘拉上的缘故。这种厚重的遮光窗帘跟芬马克郡军营用的窗帘一样,可用来遮挡午后的阳光。
第二件事是屋里还有别人。根据他的经验,这种感觉通常伴随着非常具体的感官印象,因此他专心感受,同时抑制自己的自然反应,包括脉搏加速和循原路退出的心理需求。他侧耳倾听,只听见某处传来时钟的嘀嗒声,可能来自隔壁房间。他猛然一愣,因为鼻子里闻到一股腐坏的刺鼻气味。但屋里还有别的东西,这感觉遥远却又熟悉。他闭上眼睛。按照惯例,他可以在它们来临前先看见。多年来他发展出一套策略来躲避,但这时他还来不及冲出门口,它们就已扑面而来。它们就是鬼魂。屋子里弥漫着犯罪现场的气味。
他睁开眼睛,忽然一阵炫目的强光。亮光扫过客厅地板,紧接着飞机引擎声轰然响起,下一秒整间客厅又陷入黑暗。但他已看得清清楚楚。他再也无法抑制脉搏加速和退出此地的冲动。
甲虫。zjuk。甲虫悬吊在他面前的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