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太学院的学生比往日少了一半不止。许多学生因闹事受了伤,留在家中休养;也有的是听说不能自己应试博学科,气不过诚心要与朝廷作对,索性就连学斋都不来。
皇轿不大稳当地落在了太学院门口,太监掀帘,魏绎下轿,他不让人在门口通传。
斋长在院内见到魏绎,忙领着众学生上前迎跪:“臣等不知皇上驾幸,有失远迎——”
魏绎拖着倦音:“都起来吧,朕又不是孙怀兴,时时要催促你们的功课,朕也是个不喜读书的,不必瞎忙。”
斋长叹了口气:“皇上,昨日树滋堂一事——”
魏绎叉腰打断他的话:“听闻太学院的海棠为邺京一绝,时节到了,朕是出宫来赏花的。一时兴起,身边没带几个人,你们可都得陪着朕。”
斋长勉为其难笑了笑:“皇上,今年多雨,天又冷暖反复,海棠开得不比去年好。”
“无妨,御花园也开得不景气,朕主要是赏个新鲜,也图个热闹。”魏绎往后扫了一圈,“怎么不见安太师?”
“回皇上,安太师除了给舍生们讲学,每日便是在学斋楼上注文疏解,许是没听见圣驾来,臣这就让学生去叫他。”
魏绎摆摆手,“随他去吧。安知振那人酸腐得很,见了朕也摆不出什么好脸色,白白煞了这好风景。”
一众人都簇拥在花下不应声。一内监弯腰,屏退至侧,悄悄绕到了学斋楼上。
学斋的门窗皆是开着的,安知振正执着硬毫笔批注文章,他白须沾墨,头发蓬乱,像是半月都不曾收捯饬过自己。
听到脚步声,他抬头草草看了眼,见是宫里内监的装扮,有气无力道:“替我回禀皇上,年纪大了,诸事不便。”
他在楼上已听到魏绎驾幸太学院,只是不想去凑热闹。
安知振批了两行字,见那内监没走,反倒是在对面坐下了,于是又皱起眉看他,不觉一怔,笔便掉了。
“二……”
残阳入鬓,光影斜照,林荆璞衣袂飘动,俊美得不大真切。他弯腰去拾起了笔,递到了安知振的面前:“安老,不想当年匆匆一别,再见已是他朝臣。”
安知振双手接不住那支笔,几乎是直挺挺地跪了下来:“二皇子,不……皇……皇皇……”
“大殷已亡,我已不是什么二皇子,更谈不上是一国之君。何况你如今侍奉的皇帝,姓魏。”
安知振几乎是要将头埋在地里,他没这老脸。
林荆璞冷冷看他,单手去搀扶:“还是叫二爷吧。”
安知振腿软腰沉,已起不来身,哽咽道:“二爷,老臣这些年愧疚难安,虽身在启朝,可是无一日不念着先帝,念着太子,念着大殷啊!”
外头的暖风杂着花香,吹进林荆璞的袖子里,却生出一丝砭骨的凉意。
林荆璞拢袖:“安老慎言,有风。”
安知振一颤,又稍稍止住了哽咽,埋头说:“安家是大殷望族,百年忠烈之名全辱没在老臣一人手里!老臣无颜面对列祖先辈,也想一死了之,可是那棺材里头实在太黑了,泥土都是新翻的,压下来太沉……太沉了,老臣躺了进去想赴死,可心中实在是害……害怕啊。”
林荆璞:“换个死法,也成全不了你的名声。”
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他安知振被誉为当代儒圣,可到底不是圣人,还是苟且做了贰臣。
燕鸿当年占据邺京后对殷朝的名门赶尽杀绝,却唯独留下了安家父子,也顾及安知振是一代大家,朝廷需要他这样有资历的儒士来宣扬正统,稳定民心。
安保庆的高官厚禄的确是他杀了无数余孽挣来的,可也是脚踩着他父亲气节爬上去的。
“二爷今日来若是要诛杀老臣,老臣无话可说……但只求二爷能念在往日君臣的情分上,给老臣一个痛快!”
安知振入仕新朝后,日子也不比死了快活多少。江湖士子多诟病其失节不忠,讨骂他为“贰臣”;朝廷知道他心念旧朝,也对他多般猜忌不重用,权当是养了樽佛像供着。
可大启朝廷不知的是,安知振许是出于愧疚,这些年常私下调配人马悄悄往南边运送赀货,几近是倾囊相助。
他亲手将自己置于了水深火热的矛盾之中,日日煎熬着,只能困于这太学院书斋一隅,将血泪悔恨皆倾注于古书经典。
林荆璞望着安知振布满白翳的眼,不动声色,漠然丢给了他一把匕首,“够痛快吗?”
安知振望见地上的寒光,拼命地咽口水,他颤颤巍巍地去拾了起来,刀尖缓缓朝向胸口,咬牙憋力,可怎么也下不了手。
林荆璞轻笑,又一脚踢开了他手中的匕首。
匕首清脆落地,安知振一泄气,老泪纵横,已是泣不成声,匍匐至林荆璞的腿边求饶,“二爷、二爷……”
“没胆子做殉国之士,也别苟且偷生着。”
林荆璞脚尖微抬,将那匕首踩在了脚下,掐住安知振的肩膀:“今年的博学科,我要你来做主考官,帮魏绎号召天下士子,来邺京求取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