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校对】《争霸天下》作者:知白
【内容简介】:
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只有两个,钱和刀。
攀爬向上没有捷径,如果有也只属于准备更充分的人。
太平盛世中方解想做一个富家翁,可惜失败了。
乱世之中方解想做一个太平翁,可惜他又失败了。
所以,他争霸天下。
第一卷 帝国的边城
第0001章 边城中最特殊的人
猛烈的寒风从北方而来,裹挟着雪沫子擦着地皮吹过之后,又卷上天不少枯黄的野草,萧条的景色也是景色,如果是帝都中那些骚情的诗人看到这样的场面,只怕也会做出几首老百姓永远也听不懂的词句。
帝都的花灯是他们吟的对象,帝国最大的河流长江也是他们吟的对象,帝都半月楼里那些粉嫩的清倌人当然也是他们吟的对象,不过不可否认的是,半月楼的姑娘一般人是吟不起的。
而战场和厮杀,永远都是诗人们拿来感慨的好题材。
才过完年,天气依然冷得拿不出手,尤其是在帝国最西北边陲的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毫不夸张的说如果前列腺有些问题,撒出来的潺潺之尿能一直冻到那根没用的东西上。
不大的林子外面横七竖八的倒着几十具尸体,因为天气太冷的缘故,才死了的人就已经冷硬的好像石头一样,而在残阳照耀下,那些尸体上变成了冰的血液折射出一种妖异的颜色,就好像西域人盛产的葡萄酒,隔着精致的水晶杯去看差不多就是那种色彩。
皮靴踩碎了血液凝固而成的冰,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一个身穿着帝国黑色皮甲深蓝色号衣的边军队正走到那些尸体旁边,抹去鼻子下面垂下来的两条冰棍略微有些得意地说道:“斩首四十三级,抢回被劫掠的财物,这功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最起码老子这个陪戎副尉也能往上提半级,要是真升了校尉,老子请你们去红袖招喝花酒。”
“队正又在吹牛逼了!”
一个边军士兵摇头晃脑地说道:“就算队正你拿出来五年的军饷,也不够咱们这二十三个兄弟在红袖招每个人喝一杯酒的。”
“有方解在,难道还用老子出钱?”
说完这句话边军队正李敢当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看这才想起什么似地问道:“方解哪儿去了?从刚才厮杀开始老子就没看见他!”
“这值得意外么?”
经历过帝国与外敌十一次战斗依然活下来的边军伍长付宝宝叹了口气道:“我十一次在战斗中幸存下来这种事,在方解面前简直就是一个没有臭味的响屁。我敢打赌,就算经历一百一十次战争,他依然能好好的活下来。”
什长邱小树笑着说道:“他有万贯家财需要守着,自然怕死一些。你不一样,你光棍一个……十一次战争不死,到现在你还是个伍长,这确实不是一件什么光荣的事。”
付宝宝极认真地说道:“我从不否认自己怕死,而且以能活下来为荣……可方解那个混账小子呢?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怕死,可他娘的哪次杀马贼他敢靠前来的?我敢打赌,不出一刻钟那个混账东西一定笑呵呵的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然后一脸轻松的对咱们说:为了欢庆咱们边军的又一次伟大胜利,我请大家去云计狗肉包子铺喝酒吧!”
正在整理装备,清点死尸的二十几个边军士兵几乎同时点了点头。
深以为然。
“你知足吧!”
邱小树拍了拍他肩膀说道:“自从樊固城里有了这个叫方解的家伙,咱们的伙食确实改善了不少。你不能否认,樊固城八百边军,两千百姓,没有一个不喜欢那个家伙的。”
“一个贪生怕死到了极致的人,偏偏大家都喜欢他,为什么?”
付宝宝撅着嘴问。
“因为……”
队正李敢当弯腰将马贼头目脖子上挂着的一条金链子拽下来,哈了哈气放在眼前看了看:“方解那个家伙……太他娘的会赚钱了。樊固城的生活,因为有他的存在而一年比一年好,我敢打赌……帝都禁卫军也没有咱们的装备好!也没有咱们吃的好!”
就在这个时候,也不知道从哪钻出来一个面貌清秀,看样子十四五岁才束发的少年郎,他穿了一身不太合身的皮甲,搓着手走过来笑呵呵地说道:“为了庆贺咱们边军又一次伟大的胜利,我请大家去云计狗肉包子铺喝酒吧?”
……
樊固城。
樊固城边军牙将李孝宗的书房里。
火盆烧的很旺,不时有细小的灰随着火焰升腾起来。屋子里的温度和外面天差地别,温暖的让人舍不得离开。
李孝宗是樊固城边军八百精兵的最高指挥官,虽然只是个从五品的牙将,但毫无疑问,在这座长宽都不超过三里半的樊固小城里,甚至是长宽超过二百里的巨大区域内,他拥有着绝对的权利和地位。
他出身陇右李家,虽然只是个旁支子弟,但也勉强算得上是个贵族,从一出生身上就有个右侍勋的虚职,从七品,寒门子弟就算挣扎一辈子也未必能追求来的地位。而李孝宗最让人敬佩的不是他的出身,而是他的才能。
自从三年前他调任樊固边军牙将之后,方圆二百里内的辖区比以往太平了不少。他来的第一年,边军出动三十三次,杀贼九百余人。去年边军出动六次,杀贼二百余人。今年……准确的说从去年六月边军击杀马贼之后,足足过了八个月才有了一次行动。
所以,李孝宗有些头疼。报上去的军功少了,怎么才能多要点奖励下来?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一怔,然后不得不反思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贪婪了……
他上个月才过完二十六岁的生日,不但出身世家,据说还是帝都演武院出来的优等生,才毕业就被任命为边军牙将,由此也可以证明那个关于他在演武院中是个风骚……噢不,风流人物的传言是真的。
据说在帝国军方权利不是最大,但名望和地位绝对是最大的那个演武院周院长曾经当众表扬过李孝宗,一言一行都能影响帝国军方态度的周院长说,李孝宗,如果你到三十岁的时候还没有因为你的烂脾气而挂掉的话,那么极有可能成为帝国最年轻的总督。
从这句话可以看出周院长对李孝宗的看重,但周院长下面一句话或许才是重点。
当然,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你连二十五岁都活不过!一个在演武院学习了三年依然只会进攻不会防守的白痴,兵部竟然打算将你调到边城去……我现在都想替你默哀了!
周院长失算了,因为李孝宗在边城这三年活的简直太他娘的滋润了。
每当李孝宗想起周院长那番评语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想笑。
实事求是的说,确实是因为出了个意外,他才变得不似以往那样横冲直撞,因为这个世界上多了许多让他觉得太美好的东西,他舍不得死了。
这个意外,是一个叫方解的少年郎。
“方觉晓啊……你还真他娘的是个奇才!”
看着火盆旁边撅着屁股烤火的少年郎,李孝宗忍不住赞叹了一句。
……
方解,字觉晓。
三年前,李孝宗出任樊固城边军牙将,他也出现在这座并不大但名气很大的小城里。只用了短短一年的时间,他就成了樊固城里的名人。用边军队正李敢当的话来解释,那就是这家伙太他娘的会赚钱了!
敢在李孝宗书房里撅着屁股烤火的,整个樊固城八百边军里不乏其人,因为李孝宗不是个严厉到令人胆寒的将军,他的书房也不似红袖招里唯一会跳流花水袖之舞的息烛芯的闺房那么难进。毕竟后者据说还是个黄花闺女,而他……不说了。
但敢在李孝宗的书房里撅着屁股烤火,而且烤的还是屁股的人,肯定只有方解一个。
屁股在冒着蒸汽,白乎乎的飘起来。
“你尿了?”
李孝宗看着方解认真的问道。
“没有尿骚味,就肯定不是尿了!”
眉清目秀,长相干净明朗的方解认真的回答道:“李敢当他们杀马贼的时候,您不知道风有多大,为了不被冻死我只好挖了个雪洞藏进去,这是保存体力也是保证体温最好的办法,但不可否认的是,坐的时间久了还是会湿的……”
感觉自己屁股终于暖和过来,方解从怀里取出一摞方方正正的纸张递给李孝宗道:“上个月的收成,不算太出彩,但比上上个月多了不到一成。”
“那就是上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啊!”
李孝宗赞叹道:“方解,你是上天派下来造福樊固城的么?”
方解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很认真但也极得瑟的回答道:“我是上天派下来造福全人类的……”
“老天爷怎么舍得让你下来,你要是留在天上,得帮他多赚多少银子?”
李孝宗看着手里的银票感慨道。
“如果将军没有什么事,我还是先回金元坊吧。明日是开集市的日子,多多少少都得准备一下。”
方解回头看了看,确定自己屁股上不再冒烟准备告辞。
“如果你回去不是睡觉,我就把这摞银票丢进火盆里烧了。”
李孝宗白了他一眼说道。
“为了银票……我必须睡这一觉了。”
方解有些为难的说道。
“去吧,我知道你必然是答应了请李敢当他们吃狗肉火锅的,记住不要喝太多酒,要是让执法队的人抓着,我也不能徇私枉法。”
“放心吧将军大人。”
方解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说道:“跟执法队的人一块吃肉喝酒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上次有个执法队正假惺惺要抓我,两壶老酒下去,他就开始跟我论兄弟了。您知道的,吃人的总会嘴短,拿人的总会手软。”
“看来有必要把执法队换一批人了……”
李孝宗叹了口气说道,随即又摇了摇头:“除非把我自己都换了,不然你在樊固城里永远都是最特殊的那一个。滚回去睡觉吧,看着你我都心烦!”
“喏!”
方解行了个军礼,然后转身走出了书房。才出门走了三四步,忽然听到李孝宗的声音从后面淡淡的飘了过来:“方觉晓,你是不是放屁了?”
方解大惊失色,心说这悄无声息的一屁将军大人是怎么发现的?
他回头惊讶地问道:“将军您的功力又精进了?”
李孝宗摇了摇头然后认真地说道:“我……看见了。”
方解怔住,随即仰天长叹:“樊固城哪儿都好,就是太他娘的冷了!放个屁都能看见……能看见……”
第0002章 闷骚大掌柜
出了边军将军府的大门,方解踩着厚厚的积雪一路往金元坊的方向走。因为积雪太厚了些,所以踩在上面发出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方解啊,听说今日出去杀贼了?”
不远处出来倒洗衣服脏水的何婶笑呵呵地问道。
这是个坚称自己十年前是如花一样娇嫩美女的妇人,或许生活真是一块肥肉膘,才喂养了十年就把一朵花变成了水桶腰满脸麻子的大婶,但毫无疑问的是,这并不妨碍何婶到了现在依然骄傲。
“是啊,何婶最近又俊了,前几日老陈家新过门的媳妇看着也没你顺眼。”
“哎呀……你小子现在才发现老娘人比花娇么?当年老娘行走江湖上的时候,追老娘的人能从樊固城排到帝都去。”
“何婶您这句话算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每次见到您我都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就好像在春暖的时候坐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欣赏一朵盛开的鲜花,别提多享受了。”
何婶的圆脸居然一红,忍不住扭捏着问道:“那你说,老娘像一朵什么花?”
方解仔细的思虑了一下,然后诚挚地说道:“喇叭花。”
“为什么呢?”
何婶一怔,很是有些不解地问道。
方解看了看何婶的巨胸和圆脸,随即真诚的赞美道:“越往上开的就越大。”
“方觉晓!”
一声暴怒的呼喊在小巷子里炸响,然后某人惶惶如丧家之犬般从小巷子里蹿了出来,速度之快竟是令人咋舌,紧跟着,一只巨大的木盆从巷子里飞出来,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方解只觉得耳旁生风,心中得意的想到看来这几日自己的轻功又精进了不少。
还没跑出去三十步远,就听见何婶在后面用能震动整座樊固城的声音喊道:“方觉晓,老娘安排了后天带你相亲,是城东老吴家的闺女,若是你敢迟到,老娘就砸了你金元坊的招牌!”
方解立刻顿住脚步,回头看着何婶问:“砸了金元坊……你的分红不想要了么?”
何婶叉着腰虎吼道:“你就告诉老娘你去不去!”
还没容得方解回答,大街上各家各户的房门窗户陆续打开,有少女站在窗边急切地喊道:“方觉晓,你要是敢去相亲我就跳下去!”
“方觉晓,你要是敢去找别的女子,我现在就出家为尼!”
“方觉晓!你这个负心郎!”
有妇人暴怒道:“方觉晓!你要是敢负了我家闺女,我剁了你的命根子喂狗!”
有少妇凄婉落泪,后悔自己怎么这么早就嫁了人。
只有才二十六岁就已经守寡五年的孙寡妇,斜着身子靠在门框上嗑着瓜子柔媚道:“小方解,以后取了媳妇也要常来啊。”
方解哪里还敢多做停留,脚下一点如出了膛的炮弹一样奔了出去。飞奔经过孙寡妇门前的时候,他忽然又猛的止步然后迅速的在孙寡妇饱满的胸脯上捏了一把:“每次都是你不嫌乱,总让我背黑锅,我要是真吃了你也就罢了,偷看了你洗一次澡,难道你还要报复我一辈子么……”
捏了一下,手感极佳,方解忍不住又捏了一下,甚至能精准的隔着厚厚的棉衣找到那一粒凸起的位置:“这算利息!”
方解得手之后立刻又开始飞奔,留下红了脸的孙寡妇惊掉了一地瓜子。
想到这次竟是真的被那小东西得了手,孙寡妇就忍不住来气:“方觉晓,有本事你下次再来摸试试!”
方解一边跑一边回头喊道:“我才不会上第二次当!看着挺鼓……你到底垫了几层棉花啊!”
孙寡妇脸色大窘,掩面回房不敢回头。
回答房中的孙寡妇将上衣解开,从亵衣里一股脑掏出来一大团软绵绵的緤布,随手都抛在地上,孙寡妇微怒着自言自语道:“老娘若是不垫高点,你能抓的住?”
可一想起刚才隔着这么厚的东西,方解居然能准确的触到某点她的脸就忍不住红的发烫。
“妈的……老娘居然被一个半大的小子给调戏了。”
想到这里,孙寡妇猛的站起来脸色决绝。
吃我豆腐哪是那么容易的,让老娘抓着机会,一口气榨干了你的豆腐脑!站在屋子里的孙寡妇就好像一个斗士,士气高昂。而此时那些站在窗口看着方解狂奔而去的小媳妇和少女们,视线迷离,有人忍不住看着那背影花痴道:“跑起来都那么帅……”
哎呀!
街口某人脚下一滑摔了一个前趴,帅的一塌糊涂。
……
樊固是大隋最西北的一座边城,这座方圆只有三里半的小城是大隋西北边陲的最前哨。出了城门再向西不足六十里有一座并不高大巍峨的山脉,南北走向连绵不尽,用樊固城里那些边军的话说,那一片山包就好像数不清的奶子。
事实上,这条山脉就叫做狼乳山脉,据说在连绵不尽的大草原有着据对统治地位的蒙元帝国皇族就是苍狼的子孙,他们的祖先就诞生在这片山脉中。
但是让蒙元帝国的人有些悲愤和无奈的是,自从东南那个叫大隋的帝国崛起之后这片山脉就再也不完全属于他们。当然,也不完全属于大隋。
一百二十年前大隋高祖皇帝杨坚立国之后,如初升朝阳一般的大隋军队不断的向外扩充地盘,三十年间大大小小数百战从没有打输过一次。
一直到大隋的军队向西打到狼乳山脉之后,西方最强大的蒙元帝国终于无法再忍受大隋这个新兴国度的咄咄逼人。四十万铁骑出草原翻过狼乳山脉进攻隋军,但实在让人有些无语的是,号称天下无敌的草原精骑在和大隋十二万府卫精兵决战中竟然没有占到一点便宜。
虽然大隋军队缺少战马,但他们的百战精锐步兵组成的阵型坚固的就好像南边的燕山山脉一样难以撼动。四十万蒙元骑兵战死十一万,大隋的精锐士兵也损失了足足四万。不甘心受挫的蒙元帝国调集重兵,被人称为天可汗的蒙阔亲自率领二十万金帐骑兵支援,恰好与同样亲自率军赶来的大隋开国皇帝杨坚相遇。
十万大隋左武卫,右武卫,左骁卫,左御卫的精兵与蒙元帝国的二十万金帐骑兵遭遇,靠着硬槊长矛巨盾组成的各种战阵,杨坚竟是三战全胜,硬生生将蒙阔逼回到了狼乳山脉的西面,此战被蒙元皇族引为奇耻大辱。
自此之后双方激战六年,蒙元帝国无法找回颜面,而新生的大隋也无力杀入草原,最终双方在狼乳山下签订了协议,以狼乳山脉为界限,狼乳山脉以西为蒙元帝国的领土,狼乳山脉以东为大隋的疆域。
于是便有了狼乳山这面的边城樊固,便有了狼乳山那边的名为涅槃的石头城。
到现在为之这份协议已经过去了近百年,双方依然保持着和平。但不管是大隋还是蒙元,历任皇帝都想着真正击败对方成就万世威名。
大隋地处中原农牧为主,缺少各种皮子,玉石,牛羊,尤其是没有战马无法深入草原作战。而蒙元帝国缺少铁器,盐巴,锦缎,茶叶和中原的美酒,他们的步兵又太孱弱,面对中原多如牛毛的城池也是毫无办法。
狼乳山脉这边的樊固边军,还有那边涅槃城的狼骑都想着有朝一日打下对方的城镇,然后骑在对方士兵头上好好拉一坨屎。但三年前,大隋的第六任皇帝杨易和蒙元帝国第三十代可汗蒙哥会面之后,樊固城就有了另一个身份。
市场。
大隋的商人可以将草原上紧俏的货物运送到樊固城里来,交换草原牧民手里的牛羊,皮子,玉石。每个月的初一,初八,十一,十八,二十一,二十八这六天为市场开放日,为了换回来必须的盐巴茶叶和锦缎布匹,牧民们早早的就要到城门外排队,无论寒暑。
在这些牧民眼中,樊固城里的大隋边军着实令人厌恶。但他们却没有人敢闹事,因为边军将军李孝宗是个极公正严苛的人,凡是闹事的牧民轻则鞭笞三十,重则直接割了脑袋挂在旗杆上示众。所以牧民们恨他又惧怕他。
不仅仅是这样,中原的商人若是有奸诈欺骗牧民,或是强买强卖的举动被李孝宗知道的话,一样的重罚不误。规矩依然简单,视情节严重,轻则鞭笞三十,重则割了脑袋挂在旗杆上示众。所以牧民们敬他又喜爱他。
需要说明的是,挨过鞭笞三十的人没有一个挺过五天的。
再需要说明的是,行刑用的鞭子上绑满了铜钱,一鞭子下去便血肉模糊。所以鞭笞三十和砍头唯一的区别就是,前者受刑的人也就是勉强能落下一具还算看得出人形的全尸。
但边军牙将李孝宗还说过,欺负草原人不算什么,但坏了樊固城的规矩不行,若是逼得那些草原人不敢来了,每年十几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就没了,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事。
……
二月初八,是贸易市场开放的日子。牧民们老老实实的在城门口交了进城税金,然后赶去市场交换自己需要的东西。而到了中午,樊固城就开始变得更加热闹起来。手里有余钱的牧民和赚了钱的中原商人就会涌进酒楼,青楼,还有赌场中潇洒快活。所以每逢集市的日子,青楼女子最恨的便是赶在这时候身子不方便,少赚了恩客腰包里的赏银。
牧民们对于中原的锦缎和茶叶十分推崇,更加推崇的则是中原女子的肤白貌美。草原女子虽然也不乏美人,但大部分女子风吹日晒还要放牧,所以皮肤都很黑,而且腰身粗的好像水桶似的。和青楼里那些略施粉黛的女子相比,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这些牧民都豪爽,基本上不会带着余钱离开樊固城,他们只需要带走货物就够了,大隋的五铢钱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一点意义。所以楼子的姑娘倒是更喜欢草原牧民些,中原的那些客商反而小气吝啬的很。
其实很多牧民来樊固城主要目的不是为了交换货物,而是为了进樊固的三座楼子里消遣寻刺激。
所谓三楼,便是客胜居,红袖招,金元坊。
一酒楼,一青楼,一赌楼。
第0003章 不知之事太多
当初李孝宗初到边城樊固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想过带着八百边军突袭狼乳山脉那边那个叫涅槃的石头城。他甚至为了实现这个理想而立下了遗书,要知道擅自挑起两个强大帝国之间的战争,这个罪太大,即便他出身陇右李家也一样扛不住。
对蒙元帝国开战不同于对其他国家开战,如果是对帝国南疆燕山以南的燕国挑衅的话,会被兵部那些大佬们赞为勇武,若是贸然挑起和蒙元帝国的争端,那么一定会被所有人骂做白痴。
当然,这不代表兵部的那些大佬们不想不愿不敢对蒙元帝国挑衅。
虽然大隋的强大用这百年的时间展现无遗,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世间第一强国的名号依然属于蒙元,论疆域面积,蒙元帝国占据的草原也就比大隋,南燕,东楚,北辽四国的疆域加在一起稍微小一些罢了。
而这只是表面上看起来的疆域,提到蒙元帝国,就不得不提的是在蒙元帝国极西之地的大雪山。大雪山上有一座大轮寺,大轮寺里有一尊大轮明王。
世间之人笃信佛教,除了大隋推崇道教之外,世间其他诸国大多以佛教为国教,尊大轮明王为佛祖。
大雪山,大轮寺,大轮明王在蒙元帝国。
这才是大隋忌惮蒙元的原因,没有之一。
不要说蒙元帝国那百万狼骑,对于大隋军人来说再强大的军人对他们也没有任何压力。就算是对传说中的大雪山上那三千金身僧兵,大隋的军人们也不会如别国之人那样心存敬畏。军人嘛,天生就是要战斗的,何必畏惧敌人?
大隋自建国之初便力捧本土道教,虽然没有立为国教,但经过百多年的努力,道教在中原之地也深入人心。虽然也有佛教弟子远来传教,但却极难如在别国那样得到尊崇的待遇。
据说大轮明王座下二弟子智慧天尊曾经有心造访大隋,可大隋礼部的人根本没拿他当回事。要想来大隋觐见皇帝陛下,可以是可以……规规矩矩的递交国书,然后按臣子之礼老老实实的来,按照礼部的规矩先在驿站住着,待遇与各国使节一般无二,皇帝什么时候想见你,你才能进宫。
据说听到大隋礼部官员的回执,智慧天尊微微叹息着说道:“师尊说过,东边是妖魔横生之地,尤其以中原最为混乱不堪。我本想去看看,能救几人出苦海便救几人。奈何中原之人却以沉沦苦海为乐,那么苦海便是他们的极乐之地,我不去了也罢。”
这话传回大隋,被礼部尚书独孤秀嘲笑为厚脸皮。
大隋皇帝私下里也曾经说过,佛教的那些什么天尊,什么佛祖,都不过是一群厚脸皮的虚伪小人罢了。
但不得不提的是,道教在大隋的兴起,不过是大隋的皇帝随性而为罢了,他只不过觉着自己的国家内应该有一个与佛教相提并论的教派,于是便有了对道教的推崇。
说起来,道教对国家的影响力,远不如佛宗在其他国家的影响力。
哪怕清乐山一气观的萧真人展露过神迹。
据说那一年四月,清乐山一夜之间多了万亩桃林。再一夜桃花盛开,再一夜仙桃成熟。萧真人邀了诸多九天谪仙下凡饮酒。山下村民隐约可见半山腰彩云朵朵,隐约可闻仙乐悠扬,却不可见真容,一时间道教之名大盛。
当然,这神迹之说传到大雪山,那位智慧天尊只淡然一笑,做出四个字的评语。
雕虫小技。
当然,这四个字的评语传回清乐山,萧真人同样淡然一笑,做出四个字的评语。
秃驴放屁。
大隋的皇帝没有因为清乐山一夜桃花开,一夜仙桃熟而说什么。倒是因为这秃驴放屁四个字而抚掌大笑,一动念,便封了萧真人为国师。
这些事都太遥远,对于在边城樊固的方解来说都太遥远。
他莫名其妙的到了这个世界之后,最关心的事是如何活下来。活下来之后最关心的事是如何活好,活好之后最关心的事是如何保持下来。
十五年前,他初到这个世界。
从某个盛名之地降生,险些一出生就被投进火坑中烧了。又莫名其妙的卷入一场追杀,被人带着远遁天涯。期间经历过的种种,到现在他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三年前,他初到边城樊固。
然后他用了三天的时间精心设计接近了李孝宗,用了七天的时间劝说李孝宗听取了他的意见,用了十五天的时间以李孝宗的名义号召八百边军募集出来三千两银子。用了两个月建了一座三层木楼,又用了半年的时间,让这三层木楼成为樊固城里的标志性建筑。
金元坊。
第二年初,他号召全城百姓募集资金扩建金元坊,又建了红袖楼,引来了红袖招这只金凤凰。第二年春节,全城百姓都分到了红利,而且不少。
于是,方解成了樊固城里最特殊的那个人。
金元坊的大掌柜。
……
正因为樊固城里的这些生意,正因为草原上那些蛮子的钱太好赚,樊固城牙将李孝宗果断的放弃了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去攻打涅槃城的念头,他将目标改为好好赚钱,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让狼乳山脉那边的草原人都变成穷光蛋。
不得不说,这个理想同样崇高……
金元坊四十八种赌法,都是方解想出来的。
一个看着赌神电影长大的家伙,想出来这些勾当属实不算什么难事。
每个月集市的日子,便是城中百姓们开心的日子。因为这意味着草原蛮子们又来傻乎乎的送钱了,而且从樊固城有了那三座楼子之后,来这里送钱的傻蛮子越来越多。分到全城百姓手里的银子也越来越多,百姓们对于方解的喜爱自然同样越来越多。
方解不但是金元坊的大掌柜,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边军斥候队的一名斥候。
很多人不解,他这样的人为什么偏偏要求着李孝宗讨要了一个军职。但所有人都坚信一点,方解这个家伙绝不会干吃亏的事。只有方解自己知道,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真正安全的地方,或是可以说是那些追杀他的人不敢进入的地方,就是大隋的帝都长安城。
而想要进长安城,需要钱,需要身份。
在这两样进长安城所必须的东西,他都要在樊固城里得到。
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是长安城。
从他出生到现在,十五年间,保护他的人只剩下了两个。三年前在南燕国都大理城内,为了做一个假象引走追杀他的那些人,最后的七名护卫商议之后做出决定,五个人带上一个抢来的孩子一路往东北跑。而剩下的两个人则护着他潜行西北,逆着那些追兵的方向进入大隋,然后到了樊固。
方解知道,那五个人成功引走了追兵。所以,才会有在樊固城的这三年平淡日子。但他也同样知道,那五个人还有那个素不相识的孩子,只怕已经全都死了。凭着追杀他的那些人强大的势力,发现被骗之后再慢慢从头查起来……三年也已经够久了,方解不认为樊固还是个安全的地方。
保护他的人只剩下了两个,以后他需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只有帝都长安,才是那些人不敢横行的地方。
在云计狗肉铺请付宝宝和邱小树他们吃了狗肉火锅,喝了整整一皮囊酒的方解醉的有些忘乎所以。他拉着狗肉铺看起来已经三十七八岁的老板娘那双手,深情的说非你不娶。到现在方解也不知道名字的老板娘深情脉脉的看了方解一眼,然后一个爆栗将方解的醉意敲醒了七分。
“上次就是用这办法赖了老娘的酒钱,这次还来?”
老板娘掐着腰,面色酡红道:“就因为上次你这小犊子说这话,老娘差一点休了那个懒鬼。幸好没信了你的鬼话,不然老娘上哪儿再去找一个随便捏拔还不敢还手不敢还嘴相公去?对吧,相公……”
络腮胡子但却并不粗狂,相反还有些书卷气的狗肉铺老板抖了一下,立刻点头道:“对对对,这世间哪里还有比我更能让娘子你称心满意的。”
人称苏屠狗的老板也不是樊固原住民,据说是十年前落户在这里的。老家何处无人知,便是他的年纪也没人知道。不过看起来,他最多也就四十岁上下。比老板娘稍大一些,为人极胆小怕事,畏妻如虎的典范。
方解揉了揉被敲出一个包的脑袋,忍不住笑了笑道:“哪里会赖了你的酒钱,上次是真的喝大了。”
老板娘咆哮道:“你来老娘这里,十次有九次喝大!”
“还不是你的梨花酿力道太大了些……”
方解掏钱算了酒钱,再次拉起老板娘的手柔声道:“什么时候休了他,你便来找我吧。我已经深深的拜倒在了你的石榴裙下,你的魅力,整个樊固城里没有人可以相提并论。你存在,我深深的脑海里,我的梦里,我的心里,我的歌声里……”
说完这句话方解扭头就走,一脸的决绝。
老板娘的脸又是一红,忍不住喃喃道:“这么多年,终于又找到一个欣赏我的人了……屠狗,老娘的魅力是不是不减当年?”
“是啊……”
苏屠狗叹了口气道:“我只看见,那小子又顺走了一壶酒……”
“啊?”
老板娘一怔,随即转身一个耳光扇在苏屠狗的脑门上:“看见了你不拦着他!”
……
回到金元坊,钻进书房,方解将房门和窗户都关上,随手将那壶偷来的杏花酿向后一抛。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闪出来一个黑影,轻轻巧巧的将那壶老酒接住。那身影一转,便又消失无踪。
方解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子上,指了指说道:“这么多年都如此,一个只吃肉不喝酒,一个只喝酒不吃肉……你们两个也不厌烦?”
他坐下的时候,桌子上的食盒已经消失不见。
“就不能坐下来踏踏实实的吃?”
他撇了撇嘴说道。
还是没有回应,喝酒的在喝酒,吃肉的在吃肉。
房梁上,躺着一个身穿大红色衣裙的女子,看不清楚面貌,但身材极婀娜性感。她靠在房梁上,大口喝酒,不言不语。那满满一袋子能有五斤的梨花酿足以放倒下三个边军悍卒,可她一大口一大口的灌进去,竟是脸色都没有变一分。
书架后面,蹲着一个身穿翻毛皮袄,面容猥琐身材枯瘦的老者。他蹲在地上大口吃肉,整整一食盒的狗肉不下七八斤,片刻之间就被他吃了个干干净净。将狗肉吃尽,那枯瘦如柴的老者抹了一把嘴巴上的油渍,满足的拍了拍肚子。
“爽!”
他说。
嘭的一声,他额头上被一只酒囊砸中。
“爽你个脑袋!”
红裙女子在房梁上坐直了身子,看着方解极认真地说道:“我没吃饱!”
视酒如饭。
方解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同样用最认真的语气问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已经长大……现在你们是不是可以告诉我,我到底是谁?马上就要离开樊固去长安城了,我总不能进帝都之前依然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万一哪天见了大隋的皇帝,他问我出身何处,我总不能告诉他……老子也不知道吧?”
第0004章 他在哪儿?
方解问了问题,但没有人及时回答。
红裙女子有一双让男人难以挪开目光的长腿,她坐在房梁上,姿势有些不雅,作为一个女子来说,她绝不应该把自己的腿开的那么大。因为开的大,所以长裙褪到了她的膝盖以上,露出来的两条小腿白的有些炫目,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
如果这双腿出现在红袖招里,便会引来无数金客们贪婪的眼神。
如果这双腿的主人愿意,那么必然会有不少人匍匐在她脚下,亲吻她的脚趾,甚至含在嘴里允吸。
很美的腿,很美的脚。
她没有喝醉,但醉眼朦胧的看着下面仰视着她的那个清秀少年郎。她知道,以这个角度看上来的目光必然会看到某些不该看到的东西,但她却丝毫都不在意。
要知道当年带着这个少年郎从那座久负盛名的大山里逃出来的时候,是她每日给这个家伙换尿布,给他喂饭,甚至在他小时候的大部分夜晚里,这个无耻的家伙总是喜欢搂着她的脖子才能睡着。
那一年,她才十二岁。那一年,那个败类夜里在她胸脯上摩挲也摸索不到什么。
当然,如果她知道这个家伙很小的时候就在捏转那粒粉红的时候心有邪念的话,她肯定会毫不犹豫的把这个败类阉了。
可谁又能想到,还是婴儿的他心理年龄就已经成熟?
她知道他是个天才,但绝不知道他这个天才其实开了外挂。
而蹲在书架后面还在回味着狗肉香味的干瘪老头怔了一下,看着方解认真严肃的表情叹了口气。他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看从来不会离开自己身边半米以外的剑匣,想着剑匣里藏着的那个大秘密心里就一阵唏嘘。
这么多年来,剑匣一直在他手里。
这么多年来,只有他知道剑匣里藏着什么。
就连沐小腰都不知道。
坐在房梁上的红裙女子就是沐小腰。她的腰很细,非常的细。与之对比,她的臀很翘,她的腿很长。
当年那个人将还在襁褓中的方解交给他们的时候,曾经单独将沐小腰和干瘪老头叫进自己的书房里嘱咐过。但十五年过去,沐小腰不知道那人对干瘪老头说了什么,干瘪老头也不知道那人对沐小腰说了什么。
“商国恨,你来说!”
沐小腰向后一仰躺在了横梁上,一条雪白的大腿从横梁上垂下来来回晃动着。
“原来你叫商国恨。”
方解有些艰难的将视线从大白腿上移回来,看着穿了一件十五年没见他换过的脏皮袍的干瘪老头说道:“我一直以为你就叫大犬。”
沐小腰以前一直叫他大犬,因为他的鼻子灵敏到了让狗都嫉妒恨的地步。仙到极处,称大仙。魔到极处,称大魔。狗到了极处……是商国恨。这么多年来,靠着他的鼻子躲过了无数次危机,也找到了无数条出路。方解到了这个世界上之后才发现,原来人的鼻子也可以运用到如此神奇的地步。
一般的毒物,只要在他鼻子前面一晃他就能分辨出来。
他的鼻子甚至能分辨出从面前飞过的苍蝇是公的还是母的,记得当初方解不信,问他如何区分,大犬信誓旦旦的说母苍蝇带着一股子淫荡骚味……因为这句话,他被沐小腰毫无来由的打歪了鼻子。
“沐小腰!请你叫我的名字!”
瘦如枯木干柴的老头指着沐小腰咆哮道:“我有名字!”
“好吧,大狗。”
躺在房梁上的沐小腰摆了摆手,看不到她的脸。
“我叫大犬!”
“知道了大狗。”
方解不解,他发现自己和这两个人相处了十五年,还是不了解他们,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喃喃地说道:“商国恨……这名字多好,带着点淡淡的沧桑,要是不看见你的模样,这名字也能糊弄几个情窦初开的小丫头了……你却不喜欢,难道比大犬还难听?”
“因为大犬是主人给他起的名字。”
沐小腰在上面慢悠悠的说道。
“好吧。”
方解坐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地说道:“告诉我,你们嘴里的主人到底是谁,和我是什么关系。这么多年来都是你们在保护我,我很感激。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会被人追杀?是不是和你们嘴里的那个主人有关系?如果是,那么请给我一个解释。我总不能一直这么糊涂下去,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你是方解。”
大犬认真的回答道:“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方解。”
“是啊是啊!”
方解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这是这些年我第一百二十七次问你们我的身世,也是你们毫无新意的第一百二十七次给我这个答案。没错,我是方解,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方解……身边有两个变态高手,但却不能修行的方解,对吧?”
犹豫了一下,他有问了一句:“你们两个是变态高手吧?”
沐小腰摇了摇头,大犬却点了点头。
“这个……”
大犬犹豫了一下,然后有些怅然地说道:“别担心,我一直不相信,你这样的出身怎么可能不会修行?就算是个普通人气穴一百二十八也要开个三五穴,你这样一窍不通的肯定是有什么问题。但我想不到问题在哪儿,你别急,等咱们到了长安之后找个医道大家给你看看。”
方解无语,不死心的又问了一句:“真的不打算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不到时候!”
大犬摇了摇头,钻回书架后面蜷缩着躺好:“到时候我把剑匣给你,你自然就知道了。”
方解看了看那个灰黑色脏兮兮的剑匣,眼神里都是绝望。从小到大,他已经不止五百次试过打开那个剑匣,但可惜的是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他将视线从剑匣上收回来,看着眼前的账目:“我除了会赚钱,还会干什么?”
躺在横梁上的沐小腰轻轻的叹了口气,用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呢喃道:“一百二十八穴窍……能通才怪……”
她摸了摸怀里某处,那件她藏了十五年的东西。
……
距离樊固城数万里之外的长江之畔,一个不起眼的小渔村里。
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四五具尸体,穿着一样的衣服,但致命的伤口却不一样,如果是经验丰富的验尸仵作看到这些尸体的话,最起码能在这些尸体上看到四种杀人的手法。天下在百多年前大定,格局已成,乱世结束,所以杀人这种事变得不再寻常,今天竟然一下子死了十几个,不得不让人重视。
从三十里外的县城赶来的捕头方恨水蹲下来仔细查看了一下这些尸体。
一样的装束,浅灰色的长袍,身边也看不到有兵器。
方恨水看了看其中一具尸体的脖子,低声自语:“捏碎了颈骨……杀人的人好大的指力。还有一个用刀的,一个用棍的,另外一个用的是什么?锤?斧?”
他转头看了看旁边的尸体,脸几乎被砸平,已经看不出五官的模样,鼻子碎了,眼睛被震的挤出了眼眶,便是嘴里的牙齿都几乎落尽,这必然是重武器重重的砸在面门上造成的伤势,可他偏偏不能确定这重武器是什么。
太大了,不像是锤或是斧子。
应该是一件很平的东西,如果是锤以这个力度砸在脸上的话,头都会爆掉。
这种死法,让方恨水的脑子里毫无来由的想到一件东西。
蒲扇!
没错,就好像一柄巨大的铁制蒲扇扇在这个死者脸上似的。
“捕头!”
不远处,一个捕快从地上捡起来一颗圆圆的东西拿起来看了看,却没有看出是什么,这颗东西掉落在沙土里埋住了一大半,若不是他走过的时候蹚起来沙子也发现不了。一个奇怪的木制小球,但上面有一个小孔。
方恨水走过去,将那颗珠子接过来看了看随即脸色一变。
“是佛珠!”
他低呼了一声,然后转身回去,蹲下来逐一将那些尸体头顶上的帽子扒掉,当看清了这些人脑袋上的戒疤,方恨水的脸色立刻变得有些难看。
“都是佛宗的人。”
他站起来,表情凝重。
虽然大隋对那些张嘴闭嘴渡人渡己的佛宗弟子没什么好感,而且佛宗的人在大隋也没有特权。但这件事确实太不一般了,只怕他这个小县城的捕头是压不住的。佛宗在大隋之外有着绝对尊崇的地位,甚至有几个国家的帝王都是佛宗直接选出来的。
世间最大的权利不是在某个帝王手里,而在大雪山大轮寺里!
大轮明王说一句话,比任何一位帝王的话都要有分量。
佛宗和大隋本土道教历来相处不怎么愉快,如果佛宗借着这件事向大隋问责的话……方恨水打了个寒颤,转身吩咐道:“将尸体都运回县衙,听凭县令大人处置。”
距离命案现场几百米之外的一颗大树上,藏身在浓密树杈上的人见捕快们离开,嘴角挑了挑从大树上一跃而下,几个飞掠就不见了踪迹。转进一片树林,他脚步不停一路冲到林子最深处。
“夜枭……怎么样?”
他才停住脚步,从一棵大树上跃下来一人拦着他问道:“那些大隋的狗鼻子都走了么?”
叫夜枭的男子点了点头道:“走了,不过看样子今天这个小捕头有点本事。横棍……少主呢?”
“在里面二里处……你叫她少主还顺了嘴了。”
“叫了这么多年,怎么能不顺嘴!”
夜枭笑了笑,快步往林子里面跑了过去。
在一棵异常高大的槐树下面,两个人手持兵器戒备。一个是看起来足有两米半高的壮汉,他站在那里就好像一座铁塔似的。长江沿岸的冬季虽然不冷,但总是比不得夏日时候的温热。可这壮汉却精赤着上身,展露出一身古铜色的肌肤。最引人注目的,则是这个人身上鲜红色的麒麟纹身。
此人太过于雄壮,让人看了都会心生惧意。他手里拎着一柄巨大的朴刀,刀背竟然比门板还要厚。
另一个是个用斗笠遮住脸的人,垂着头,正在擦拭着自己手里的兵器,很特别的兵器。
那是一对……铜钹。
在大槐树下面坐着两个女子,一个低着头似乎是睡着了。她怀里抱着一柄剑,没有剑鞘,也没有剑匣。剑身如一泓秋水,动人心魄。因为低着头,所以看不出这女子的样貌,看其身材就已经令人瞩目。
在抱剑女子的身边,也是一个女子。
她看起来十五六岁年纪,支着下颌看着天。
她有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在一袭白衣下衬托的更加醒目。她的脸色很白,有些虚弱的白。她的身材瘦弱,单薄的肩膀惹人怜惜。
看眉目模样,她不是那种美的倾城倾国的女子。第一眼看上去,她很普通。如实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她的五官都很精致,若是再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她其实也挺迷人。最迷人处,便是那一双明亮干净的眸子。很干净,干净的让人妒忌。这双眼睛里看到的东西,或许会与别人不一样吧。
“少主!”
夜枭从远处疾掠而来,有些急切地说道:“咱们得走了,追兵还会找来。”
“去哪儿?”
白衣少女摇了摇头,有些伤感地说道:“你们还打算让我做多久的替死鬼?”
五个人,保护一个少女。
她说她是替死鬼。
而她替死的那个人,在哪儿?
这是她经常想到的问题。
第0005章 好霸道的手段
从太阳才升起开始樊固城里就热闹的好像一锅开水,从草原各部族赶来樊固城做交易的牧民们脸上的表情都很愉悦,在樊固城交易是让人踏实且安心的,因为樊固城里有个严苛的汉人将军制定了严苛的交易准则,简单而实效,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
公平买卖。
牧民们用自己手里的货物和金银玉器换取大隋商人们手里的茶叶盐巴和厚实漂亮的蜀锦,各取所需。
一般来说到了正午的时候差不多交易就已经结束,到天黑前城门关闭的这一段时间里,牧民们往往都会迅速的涌入自己中意的地方消遣,或是去茶楼装模作样的学汉人品茶听评书,或者是赤膊上阵在赌场里挥金如土,或者是去红袖招看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绝美舞蹈。
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会看到红袖招的头号人物息烛芯舞一曲流花水袖。
据说当年有个小部族的王子在看到息烛芯的流花水袖之舞后惊为天人,随即让人抬着满满一大箱子的金银玉器要将息烛芯买回自己的部落里去。结果被人笑掉了大牙,称其为小地方来的小土包子。
一箱子金银玉器就想买息大家……这事确实让人觉着好笑。
恼羞成怒的小部族王子随即下令随从抢人,几十个强壮的草原武士真就冲上去打算动粗,结果被红袖招看门的瘸子老头一个人全部放翻在地,那一天人们第一次发现原来人不可貌相这句话是对的,那看起来颤巍巍的老瘸子竟是用一只右手把几十个粗壮的草原武士每个人最少打断了三根骨头。
而且每个人他只打了一拳,从开始到结束没用一分钟。
之后赶到的边军士兵们不由分说将所有闹事的草原人拉出去,押到狼乳山下遥遥对着涅槃城全都砍了脑袋。但大家都知道,涅槃城那边的狼骑绝不会出动来救这些犯了错的牧民。这是大隋皇帝杨易和蒙元帝国的大汉蒙哥达成的协议,进了樊固城的牧民,只要犯了错就要接受大隋的刑罚处置。
往往这个时候,涅槃城里的狼骑会在大隋边军撤走之后过来收尸。在狼乳山上随便找一个地方将尸体遗弃,任凭野狼秃鹫啃食。
据说后来那个小部落的埃斤闹到了蒙元王庭,因为他是蒙哥大汗的妻子慧秀可敦的亲戚,结果没用蒙哥大汗发话,慧秀可敦直接让金帐侍卫将那个闹事的埃斤拉出去抽了一百鞭子,身受重伤的倒霉埃斤在回家的半路上又遇到了马贼,最后死无全尸。
当然,大家都知道那马贼是怎么回事。
慧秀可敦可不允许有人败坏自己的名声,她知道蒙哥大汗最讨厌什么。
按照常理,日头已经靠近正南方的时候牧民们已经都跑去消遣了。但今日显然有所不同,在集市上还围着不少汉人的商贩和草原牧民,看着令人震撼的场面心里不住的直哆嗦。
马!
竟然有人跑到樊固城里来卖马!
自从大隋皇帝陛下和蒙哥大汗签订了协议之后,双方的交易确实很红火。但有两样东西是绝对禁止的,如果被发现的话立刻就会将商贩或是牧民处死。
中原汉人绝对不许将铁器出售给草原人。
草原人绝对不许将马匹尤其是战马出售给中原人。
当然,随着双方交易的时间越来越久,樊固城里执法的边军往往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如中原商人将劣质的铁锅这样的东西卖给草原人,草原人将瘦弱的只能拉车的驽马卖给汉人,这样的交易在暗地里进行还是不会受到惩罚的。
但今天显然不一样。
那个穿着一身肮脏皮袍的商贩,他在兜售的是超过五百匹马,而且还是完全可以装备军队的战马!
而之所以执法的边军没有将这个人抓起来,是因为这个人的身份有些特殊。
他不是纯粹的蒙元帝国牧民,他是个北辽人。
北辽甚至不算是一个国家,是一个紧挨着草原以十万大山为家的半游牧大部族。人口不及蒙元帝国的百分之一,和大隋不接壤,中间隔着一大片隶属于蒙元帝国的草原。但北辽人都极凶悍善战,常年生活在白山黑水极寒之地,让他们的性格也都坚韧而果敢。他们的战士虽然不多,但就连狼骑都不愿意轻易去招惹他们。
北辽是蒙元帝国的附属国家。
北辽和大隋没有直接的贸易往来。
这才是最棘手的。
北辽使臣曾经几次去大隋都城长安觐见大隋皇帝,表示愿意归顺大隋。但皇帝一次都没有见,只是让礼部的人好生接待,北辽使臣离开的时候,往往都会得到很丰厚的赏赐。对北辽的态度,朝廷一直不明确。
所以李孝宗很头疼。
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或许会引起一场争端。
站在集市办公的二层木楼上,李孝宗有些生气的摆了摆手道:“把那些围观的人都清理出去,不管是汉人还是牧民都不要留下……闭市!还有……派人去把方解找来,要快!”
……
红袖楼,红袖招。
谁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如红袖招这样出色的歌舞团会选择在樊固这座小城落脚,而且谁都不会怀疑,有这样实力的歌舞团即便是去长安也能很快立足,便是在长安城里成为歌舞行的魁首也不一定做不到。
樊固城太小了些,太偏僻了些。就算种下梧桐枝,又怎么可能引来金凤凰?
对于樊固城来说,红袖招确实是一只金凤凰。
虽然已经在樊固城里定居下来一年半的时间,可红袖招的来历依然神秘。没人知道她们从何处而来,也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安心在这个偏僻清冷的地方住下。
虽然这里有座红袖楼,但毫无疑问的是这楼子再豪华也配不上这群天仙一般的女子,就连边城牙将李孝宗到现在都在费解,红袖招的老板是犯了什么傻竟然真的住下不走了。而最让人好奇的是,红袖招只演歌舞不接客的规矩是谁定的。
在红袖楼第二层正对着舞台的地方,有一个雅间永远给人留着。不管这个人来或是不来,这个雅间绝不会让别人走进来。即便是红袖招的当家人也不会轻易进这个雅间,即便是红袖楼的主人方解……也不行。
这楼子是方解盖的,地契上写的也是他的名字。
但他却没有权利也没有实力走进那个正对着舞台的雅间,不只是他,就是樊固城牙将李孝宗也没有权利和实力走进这个雅间。曾经有一次李孝宗试图进入过,但他却发现自己无论怎么走都绕不过去那个老瘸子。
方解一直很好奇,这个雅间到底是给谁留着的。
可即便是跟他关系最好的小丫鬟小丁点也不肯告诉他,说这是息大家的严令。在红袖招里有两个息大家,一个是红袖招的当家人息大娘,另一个自然是会跳流花水袖的息烛芯。息烛芯不是息大娘的女儿,但跟她姓息。
闲来无事在红袖招看歌舞的方解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二楼那个雅间,摇了摇头问身边坐着嗑瓜子的小丁点:“真不肯透露一些?”
小丁点确实是个小丁点,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唇红齿白,标志的一个美人胚子。虽然小,但已经美的有些不像话。据说正在和息烛芯学习舞技,将来极有可能成为红袖招的下一个台柱子。
她是息大娘的贴身丫鬟,当然其身份远在一个丫鬟之上。
整座楼子里的姑娘,对小丁点也会客客气气的说话。不说别的,只说每个月她们的分红可都是经小丁点的手发出来的。仅从这一点来看,小丁点在红袖招的地位就不言而喻。
小丫头穿了一身鹅黄色的绒裙,显得极可爱。
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摇了摇头,很郑重认真地说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么,这楼子里最不能说的便是这件事。如果让息大娘知道了我碎嘴子乱说,肯定会打烂了我的屁股。”
“屁股烂了是可以养好的,可好奇心这种东西是压不住的。”
小丁点白了他一眼,啐道:“你这人怎么这么狠的心肠?你只顾着自己的好奇心,就不顾我的屁股?”
说完这句话她瞬间又醒悟了什么,随即红了脸。
沉默了一会儿,小丁点忽然凑过来压低声音问:“方觉晓,你没事就往这楼子里跑,是不是看上哪个姑娘了?”
方解一怔,随即故作高深的笑了笑。
“说吧,是哪个?看你这人还不错,每次来都给我带好吃的,我帮你拉个线什么的也不是不成……要是真成了,不管是哪个姑娘跟了你也不算太亏,好歹你也是个有钱人。而且人还不错,像是个专情的。”
方解深深的震惊了:“你这是在拉皮条么……”
“我不收你钱。”
小丁点一本正经的说道。
“唉……”
方解叹道:“堡垒果然都是在内部被攻破的,我要说我看上你了怎么办?”
小丁点大惊失色,猛的寒着脸指着方解的鼻子骂了一句:“不要脸!”
方解扑哧一声笑了:“你这什么思想,别的姑娘我随便挑,就不能选你是么?这事要是让息大娘知道了,也要打烂了你的屁股吧。”
“你……不要说出去好不好?”
小丁点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
“好啊,那你告诉我,那个雅间到底是给谁留着的?”
“不行!”
“我现在就去见息大娘,就说你拉皮条!”
“不要……”
“说不说?”
“是……是……啊!”
小丁点忽然惊叫了一声,就好像突然被人摸了屁股一样。当然,在红袖招里没有人敢摸她的屁股,她是真的被吓着了。方解有些不解的回头去看,想看看是什么把这个神经大条的小丫头吓成了这样。
“是……是他。”
小丁点身子颤抖着看着门口,满脸的不可思议:“真的来了……竟然真的来了!”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一个让方解看一眼就一辈子不会忘记的男人。
他穿了一身洗的有些发白的青衫长袍,一头长发随意的束在脑后。眉如远山,眼如日月,看起来极清爽干净,脸色平静,眼神淡然。这是一种能瞬间迷倒一群小姑娘的类型,三十岁左右年纪,透着一股成熟的魅力。虽然他并不是那种英俊之极的男人,虽然他也不是那种壮硕之极的男人。
有些书卷气,有些落拓不羁。
但看他的装束不像是个有钱人,让方解确信这一点的是……这个人是空手进来的,什么都没带。
进红袖招,哪个男人会空手而来?不背着一包裹银子,根本就没脸进红袖招的门!
当然,方解经常以房东的身份来蹭茶喝。
似乎是感受到了方解的目光,那个看起来平凡但偏偏感觉帅的一塌糊涂的中年男子也将视线缓缓的移过来。淡淡的看了方解一眼,忽然眉头微微一挑,忍不住又多看一眼,随即极轻的咦了一声。
“好霸道的手段!”
第0006章 如果那里也留不住我
青衫长袍的男子一进门就吸引了方解的注意力,说实话,这种男人无论出现在任何场合都会成为人们瞩目的存在。不管是身处在闹市之中,还是庙堂之上。
他身上的衣服并不光鲜,看起来稍显寒酸。但毫无疑问的是,这样的人哪怕是站在一群身着锦衣的豪门子弟之中,也绝不会被人遮挡住他的光彩。
看似淡然却炽热如火的光彩。
方解奇怪中透着一些嫉妒的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种人,不需要用言谈来显示自己的博学,不需要用穿着来显示自己的地位,不需要用金钱来显示自己的富有,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拥有极强大的气场。
虽然只是看了一眼,但方解从心里觉得。红袖招舞台对面二层楼上的那个雅间,就该是专门为这个人留着的。
如果是为一个巨富商贾,为一个锦衣高官而留着,那么无论如何都显得有些俗气。红袖招虽然只是个歌舞行,这里的女子身份虽然说不上高贵。
但——
红袖招从来不是一个俗气的地方,息大娘也从来不是一个俗人。
方解看着那个男人的时候在想,自己是不是该请他喝一杯酒?
这个念头才生出来,那个青衫长袍的男子已经在那个老瘸子的引领下直接登上了二层楼。方解第一次看到,那老瘸子会对一个人毕恭毕敬。在楼梯转角处,那个男子回头再次看了方解一眼,似乎对他有点兴趣似的,虽然离着比较远,但方解还是看出了那个男子眼神中一缕淡淡的却丝毫也没有隐藏起来的意味。
可不仅仅是好奇,还有……厌恶。
他厌恶的是什么?
方解不知道,也没时间去猜测,因为就在那个男子登上二层楼的时候,门外冲进来几个边军士兵,不由分说拉了方解就往外走。
“将军找你,快去市场那边!”
找到他的付宝宝脸色有些难看,说话的时候气喘吁吁,显然红袖招不是他找来的第一个地方,说不定他已经跑了半个樊固城。
“什么事?”
方解一边跟着跑一边问。
“去了你就知道了。”
一口气跑到市场监督衙门那座新盖起来没多久的木楼里,方解大概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市场里那数百匹高头大马就在那站着,穿脏皮袍的北辽人靠在木桩子上看似悠闲的吹着笛子,乐音却有些发颤。
之所以方解一眼便认出那个穿皮袍的是北辽人,是因为北辽人特殊的模样。这是一个奇怪的民族,在方解第一次知道这个民族的时候甚至以为自己穿越到了宫廷剧盛行的朝代。
北辽族的男人,留辫子。
如同方解熟知的某个朝代的男人们一样,额头剃的溜光,后面却梳着一条长长的大辫子,看起来有些怪异。
方解大概知道北辽人的态度,他们不甘心受到蒙元帝国的打压,曾经不止一次的表示愿意归顺大隋帝国,但或许是出于对大局的考虑,大隋的皇帝陛下一直没有对北辽人的请求作出什么表态,极寒之地的十万大山占地虽然广阔,但确实太贫瘠了些,皇帝陛下不会因为这块贫瘠的土地这个落后的民族去和蒙元帝国开战。
“想个办法!”
李孝宗看了方解一眼,眉头皱的很紧。
“怎么进来的?”
方解没有回答李孝宗的话而是反问:“这么多战马,怎么进的城?”
“今天当值的李敢当就他妈的是个白痴!”
李孝宗愤怒的咆哮道:“收了那个北辽人一块金子,就把人放了进来。把他找来问话,他居然还理直气壮的跟我说放进来的不是蒙元人,是北辽人。大隋帝国和蒙元帝国之间的协议,对北辽人无效!”
“这个家伙……”
方解忍不住苦笑一声,他知道李敢当是贪财出了名的。
“不过,李敢当说的倒是不错!”
方解端起桌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说道:“皇帝陛下和蒙哥之间的协议,似乎没有提及北辽人吧?那么北辽人也就不在协议的约束范围之内……如果蒙元帝国的人因为这件事纠缠,也纠缠不出个一二三来。这件事最终会由礼部那些官老爷们去和草原蛮子扯皮,我听说礼部的官老爷可一个比一个骄傲且刁钻。论扯皮的功夫,草原蛮子当然不是对手。”
“你的意思是……就当没发生过?”
李孝宗不确定的问了一句。
“那怎么成!”
方解一本正经地说道:“大隋和北辽人之间可是没有贸易往来的,北辽人做生意,向来是和草原蛮子交易……当然,就因为这个他们肯定吃了不少亏。但毫无疑问的是,北辽人自己找上门来是不合规矩的!对于没有经过大隋朝廷允许就上门来的外族人,而且进入了大隋边城的外族人……”
方解看了李孝宗一眼:“是不是一律视为侵略者?”
“道理上,是这样。”
李孝宗想了想说道。
“那么将军还在等什么?”
方解笑了笑问道。
“方解!”
李孝宗使劲拍了方解的肩膀一下:“你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
当天下午的时候,一则爆炸性的消息就在樊固城里传播了出去。带着不下五百匹战马来做交易的北辽人被将军李孝宗亲自带兵拿下,北辽人的战马被没收,三十几个北辽汉子被铁链锁了关进了樊固城的地牢里,据说受到了严刑拷打。
这件事被狂风卷着似的传播了出去,没多久狼乳山脉对面涅槃城里的蒙元守军就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千夫长阿古达木没敢耽搁,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往二百里外的满都旗旗主满都拉图的驻地赶去。
蒙元帝国疆域之辽阔当世第一,曾经有人说过蒙元帝国历任大汗最困扰的一件事就是,他们谁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拥有多大的领地,拥有多少臣民。因为蒙元帝国的疆域太大,大到没有办法测绘出来。
蒙元帝国分设四十八旗,最小的一个旗也管理着上千里草场。距离大隋边城樊固最近的是满都旗,旗主满都拉图是个强硬的主战派。蒙元帝国的旗就如同大隋的郡,大小不一,旗主的人选都是由蒙元帝国第一任大汗任命,然后世袭。
满都拉图是个狂热的好战之人,曾经不止一次请求蒙元帝国大汗蒙哥进攻大隋。
不过据说这个家伙有六个妻子,其中三个都是汉人。
发生在樊固城的事会不会成为蒙元帝国和大隋之间战争的导火索,这谁也说不清。但李孝宗知道自己必须随时做好准备,他下令八百边军全部取消轮休,集结起来以防蒙元帝国的人突袭。同时派人往郡治济北城报信,请郡守吴佩之定夺。
消息传到济北城里,吴佩之立刻就吓了一跳。
他只骂了一句李孝宗是只猪,然后立刻写了一份奏折派人用千里加急的速度送往长安城。济北郡距离长安……不止万里,谁知道消息到了长安的时候会不会已经打起来了?为了保证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吴佩之一边调集全部郡兵集结备战,同时写信派人送去三百里之外的右侯卫大营。
大隋右侯卫五万精锐府兵,可是大隋西北边陲之屏障!
右侯卫大将军李远山也是出身陇右李家,是李家嫡系出身。此人战功赫赫,极受皇帝杨易信任。说起来,能荣任大隋十二卫府兵大将军的,哪一个不是功勋卓著?哪一个出身不是显赫世家?
相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将军,李孝宗这样的小小边城牙将真的不值一提。李孝宗都不值一提,那就不必说身上只有个斥候队副这样不入流职位的方解了。
而此时这个不入流的小人物,正坐在地牢里侃侃而谈。
“这件事是你们北辽人做的太白痴了。”
方解看着为首的那个北辽汉子叹了口气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这样做图谋的是什么?想逼着蒙元和大隋动武?逼着大隋接收你们?白痴!连我这样的边城小吏都看得出来,朝廷里的那些大人物难道都是瞎子?”
方解狠狠的瞪了那北辽汉子一眼:“你以为,凭你们这样劣质白痴的计策,就能将两个帝国拖进来?你以为你们北辽人有这个资格?你想的太天真了,我敢打赌,这件事不管是传到蒙哥的耳朵里,还是被我大隋的皇帝陛下知晓……最多不过一笑而已。”
站在李闲对面的北辽人年纪在二十四五岁上下,身材壮硕,立眉,怒目,脸瘦长,唇薄凉,看面相就是个心志决绝的家伙。
“这位大人!”
北辽汉子抱了抱拳道:“我承认您猜透了我们的心思,而且结果或许正如您说的那样。但只要大隋和蒙元开战,我们北辽人再倾尽全力协助大隋击败蒙元,难道皇帝还会不接受我们?您或许永远也不会了解,我们北辽人想要换一个地方为家的心愿。”
“我就不明白了!”
方解猛的站起来,指着那人的鼻子问:“老老实实的过生活有什么不好?非得打仗死人你们才开心爽快?难道死多少人你都不在乎?你就不怕蒙哥一怒下令灭了你的部族?守着自己的家园好好过,不成?”
“大人……”
北辽汉子看了方解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您一定没有去过十万大山,所以你不知道那个地方到底有多冷。也许您以为,樊固城的冬天就已经很让人难以接受了,但在我们的家乡,樊固城现在的天气比我们的春暖时节还要暖和!如果你去过十万大山,您才会知道什么叫做寒冷,令人绝望的寒冷。”
“我们北辽人不惧怕严寒,我们惧怕的是被灭族……从蒙元帝国上一任大汗开始,每隔五年,蒙元对我们的部族就会发起一次招募,说是要招募壮年汉子加入狼骑。但事实上,那些被带走的汉子都被屠杀在半路。因为蒙元人害怕,他们不想我们的部族强大,就用这样残忍的手段来屠杀我们的族人,这样下去……不出三十年我们的部族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他看着方解一字一句地问道:“您觉得我们不该去抗争?”
“你叫什么名字。”方解问。
“完颜离妖。”北辽汉子回答道。
“好吧,完颜离妖……你们北辽人会打铁么?”
“当然!我们部族战士们手里的弯刀,比蒙元狼骑手里的刀子还要锋利!可是……我们没有铁。所以我们没有足够的兵器,没有足够的羽箭,无法抵抗蒙元人的狼骑。”
“会有的。”
方解笑了笑,压低声音说道:“安心在这里住着,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被带到一座非常大的城池里,会有比我级别高也不知道多少的大人和你说话,说不定,对于你来说这是件好事。”
“最后……”
方解温和地说道:“我家将军说,让我替他谢谢你的战马。”
“别客气。”
完颜离妖无所谓的摊了摊手:“北辽人最缺的是铁器和盐巴,最不缺的就是上好的战马!而且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北辽人拥有耐寒的战马。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件事……之所以蒙元人总想着灭我的族人,是因为我们北辽人的寒骑兵是唯一能冲到大雪山脚下的骑兵,所以佛宗的人不允许我们拥有这样的实力。佛宗……那是一群恶魔!”
方解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就在此时,红袖楼的二层雅间里。
“你来了。”
眼角上已经能看到鱼尾纹,但面容依然令人着迷的息大娘看着面前的男子说话。毫无疑问的是,这是一句废话。看不出具体年纪的息大娘脸色平静,但心口起伏的幅度却远比平时要大。
依然高耸的胸脯令人目眩,充满着成熟女子的魅惑。
“要走,所以先来。”
“又要走?去哪儿?”
“时间最神秘之地。”
青衫男子淡淡的笑了笑说道:“总是要去的,不然会很遗憾。”
息大娘怔住,眼角缓缓的流出一道泪痕:“你就没有别的遗憾?”
凄婉,无助。
“如果那等凶险之处也留不住我,我会回来寻你。”
第0007章 长安来的执法使和草原来的奸细
青衫男子站在窗口,没有去看红袖楼里那个布置华丽的舞台上令人目眩的舞姿,他看着窗外,似乎天际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的主意。冷风从开着的窗户外面卷起来,吹动他身上洗的稍微发白的青衫。
或许是因为风太冷了些,坐在椅子上的息大娘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风再烈也不会让她觉着冷。她冷,是因为这个青衫男子刚才说的话。他说他要去大雪山,是这句话让她觉着骨子里都在发冷。是那种无可抵抗的寒冷,冷进了骨髓,冷进了心里。
“必须去?”
她问。
息大娘一点也不老,虽然眼角上有些细细的鱼尾纹,但她的面容依然精致,尤其是她的眉和眼最美,美到了极致。眉如垂柳叶,眼如一泓水。毫无疑问,如果她现在想找个男人嫁了,想要娶她的男人可以排队到樊固城外去。
方解虽然是红袖楼的房东,但他却只见过一次息大娘。
只这一次,方解就很难忘记息大娘的眉眼。
不是他好色,而是这眉眼确实太美了些。
息大娘的名字就叫做息画眉,但她的眉不是画出来的。天生这样一双让人过目不忘的眉,天生一双让人过目不忘的眼。眉眼间浑然天成一种淡淡的媚意,不浓烈,不做作。自她还是少女的时候,也不知道迷倒了多少男子。有多少男子愿意为她倾家荡产,又有多少男子愿意为她淡看生死。
但她却迷上了他。
她命格里的克星。
“芯儿还好?”
他没有回答息画眉的问题,而是问了一个问题。
“很好……难得你还能想起她。”
息画眉看着他的背影说道:“十年前你将芯儿丢给我便一走了之,十年不知生死。这十年来,芯儿不止一次问过我你在何处。这两年来问的才渐渐少了,或是她信了我给她的答案。但你的心怎么就这么狠?为了你心里那偏执的念头,竟是连她也不顾了?”
“你对她如何说的?”
青衫男子依然没有回答息画眉的问题。
“我说你死了。”
息画眉咬着嘴唇说道。
“也好。”
青衫男子转过身,笑了笑:“让她以为我已经死了,心里便没了牵挂惦念,这样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再过十年,或许她就会彻底忘记了我。心里没了我,她的日子便能多几分开心快活。我给她的记忆,似乎没有一件是应该记住值得记住的。”
“必须要去。”
他突然回答了她第一个问题。
青衫男子再次将视线看向灰蒙蒙的苍穹,眼神平淡却藏着一股火一般的斗志:“这个世界里满眼都是顺从和卑微,总得有个人去尝试做些什么。有人制定了规则,渐渐的人们也习惯了这个规则,从而理所当然的卑躬屈膝……渐渐的忘了自己是个人。”
“人,一撇一捺,当顶天立地。”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的心不狠。”
他回答了她第二个问题:“如果我的心再狠一些,十年前就不会放那个人走。如果他不走,这世界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不公。如果我再狠一些,就不该珍惜自己的残命而犹豫不决,以至于让他的徒子徒孙带着他远遁回去。我用了十年休养伤势,他也用了十年……但是你知道,他有诸多灵丹妙药,所以恢复的应该比我快一些,再不去,我更没有机会。”
“既然你明知道,为什么不能等到有绝对的把握再去?”
息画眉声音极尖锐的喊了出来,胸口的起伏越发的剧烈起来。
“再者……你就不怕引起一场浩劫?”
听到这句话,青衫男子显然怔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语气平淡:“浩劫早晚都会来,与其等到无法抗衡的时候来,倒是不如早点来的好,最起码,人们会有些许的机会活下来。”
“先生不会同意你去的。”
息画眉想到了最后一个阻止他的理由。
“你错了。”
青衫男子回身,看着息画眉温和道:“你不了解先生,若我不去……早晚他也会去,等到先生不得不去的时候,浩劫才是真的将至。你知道他身处那个位置,总会有诸多不便。所以,先生不会反对我去。”
“他难道会眼睁睁的看着你去送死?”
“不会。”
青衫男子轻声道:“先生会为我烧一炷香,洒一捧纸钱。”
沉默。
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或许是为了打破这恼人的沉默,青衫男子有些好奇地问:“刚才坐在下面看舞的有个少年郎,穿一身黑衣,被几个边军士兵拉走的那个……你可认识?”
“认识……他叫方解,这个楼子的主人,红袖招的房东。”
“小小年纪,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他很会赚钱。”
“他快死了。”
青衫男子喝了一口茶,在说一件和他毫无关系的事。只是那个小家伙让他有些好奇,而那个小家伙身体里的东西又让他厌恶。那般狠毒的手段,也只有他看得出来,也只有那个人用的出来。
“死就死吧。”
息画眉的心思根本就没在这个问题上,而且在她看来,那个少年郎虽然不讨厌,但生死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
从地牢里走出来,方解深深的吸了一口外面清冷的空气。地牢里潮湿发霉的气味让人不舒服,里面的阴暗和寒冷更让人不舒服。在里面的时间久了,心里都好像堵了什么东西似的。
那个叫完颜离妖的北辽人是个聪明的家伙,而且方解看得出来,这个人在北辽族的地位绝对不会低,其他的北辽人虽然刻意装作淡然,但眼神里对完颜离妖的尊敬是掩饰不住的。
不知道那到底是个多凄苦寒冷的地方。
方解想到完颜离妖说十万大山之冷的那些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紧了紧身上的皮袍,心里懊恼的想着,若是自己能练功的话,就能和沐小腰大犬那样无视严寒。樊固城的冬天已经冷的出奇,但沐小腰依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长裙。至于大犬……那个家伙虽然穿了见翻毛的皮袍,但里面根本就没穿内衣……
走出地牢大院的时候,方解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如果这次的事情解决了的话,那么自己的军功加起来就攒够了。只要李孝宗给自己开一封推荐信送到兵部去,就能参加演武院的考试。如果能顺利考进演武院的话,结业之后最不济也是一个校尉。而自己这样虽然常年累月不曾间断的练武,但因为不能修炼在军中也不会得到重用。
可是……演武院,毕竟重的是武。
当然,如果在其他方面表现足够好,说不得能留在演武院任一个小吏。在算学和乐曲方面,方解还是有一定自信的。
只要能留在大隋演武院里,那些这么多年一直在追杀自己的人就算吃了雄心豹子胆,难道还敢跑去长安惹事?就算他们敢进长安城,难道还敢在演武院里惹事?
一想到自己的前途格外的光明,方解的心里也畅快了不少。
心情好,他就想去云计狗肉吃炖锅。
他是樊固城里最特殊的那个,所以八百边军全都集结起来备战,而他却能无所事事的在大街上闲逛,找不到人陪着自己一起去,他只好勉为其难的去独吞一锅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狗肉炖锅。
方解走到云计的时候,苏屠狗正在屠狗。
满手血腥的剥皮,看到方解走过来苏屠狗在围裙上抹了抹手上的血,笑呵呵的站起来说道:“方小哥,又来光顾我家生意了。”
“其实是来看你老婆的。”
方解恬不知耻的说了一句,然后站在一边看苏屠狗剥皮。他发现苏屠狗这个人虽然老实到可以称之为懦弱的地步,但杀狗剥皮这种事竟是被他干出了艺术感。云计狗肉杀的狗不是家狗,而是狼乳山脉里的山狗,与狼一般的凶狠。到了冬天狼乳山脉上的猎物少了,山狗经常成群结队的下山来袭击农畜。
猎人们猎了山狗,一般都会送到云计。
“快进去吧,外面冷。”
木讷的苏屠狗憨笑着说道。
“屠狗哥,你每天都在杀狗,会不会做恶梦?”
方解忽然极认真的问。
苏屠狗放下手里的刀子,沉默了一会儿认真的回答道:“或是杀的太多了,再恶的山狗便是化作狗鬼也不敢入我的梦,若真是敢入我的梦来,再杀一次就是了。”
语气平淡,却让方解心里一震。
“有道理。”
方解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转身往云计里面走去。
“方小哥……”
苏屠狗忽然叫住方解,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最近这段日子应该多喝些酒。”
“为什么?”
方解问。
苏屠狗讪讪的笑了笑:“天冷。”
方解伸出一根中指:“你家的酒是不是最近卖的少了?”
走进云计的门,方解没有看到苏屠狗眼神中的怜悯。苏屠狗蹲下来继续剥皮,一边动手一边喃喃的自语道:“只是你没少在我家吃酒也花了不少银子,觉着以后要是少了个大主顾有些可惜罢了……也不知道谁这么狠毒的手段,多喝些酒血脉流通的还能顺畅些,不然……”
……
就在方解在云计要了一个狗肉炖锅的时候,樊固城牙将李孝宗的书房里也来了一个客人。
这个人穿了一身皮袍,翻毛的帽子遮挡住了头脸。走进李孝宗书房之后,他才将厚厚的帽子摘下来放在火炉边上,不多时,那帽子就被烤的冒出来一股一股的白烟。
这个人身材极瘦,便是脸上也看不到几分肉。眼眶深陷,颧骨凸出,猴子一样的脸型,偏偏还留着一撮山羊胡。所以看起来有些滑稽,但李孝宗看到这个人却不敢笑。他恭恭敬敬的倒上一杯茶递过去,垂首站在一边。
“虽然你是李家旁系还是庶出的子弟……但大将军对你还是颇多看重。”
这人接过茶杯扫了李孝宗一眼,恨其不争的叹了口气:“所以还要我这么冷的天跑几百里的路来提点你……兵部和大理寺的人在一个半月之前就已经出了长安城,一路上办了十几个案子,牙将以上的就杀了四个,还有一个从四品的郎将……这次陛下是真的动了怒,你要好自为之。”
“你应该知道,陛下最厌恶的就是官员贪墨……尤其是军方的人贪财,若是查实的话你连一点活路都没有。别以为你修为不俗,你要知道,这次兵部和大理寺下来的人中最少有三个六品以上的高手,还有一个十年前就破境的符师……”
“卑职不敢心存侥幸。”
李孝宗垂着头,脸色有些发白。
越过五品为破镜,六品以上的高手在军中必然受到重用。他虽然在一年前入破境,但绝挡不住三个破境高手的联手一击。更何况,这次下来的人里面还有一个最让人头疼的符师。
“听说之所以你会变得贪财,是因为一个叫方解的?”
山羊胡哑着嗓子问。
“是!”
“大将军听说,有蒙元帝国的细作潜入了樊固城,试图收买拉拢樊固边军……被牙将李孝宗识破,这件事……大将军会如实对兵部和大理寺的执法使说。”
“卑职……”
李孝宗艰难的咽了口吐沫,满嘴的苦涩:“卑职明白。”
第0008章 不知道的大凶险
云计的老板娘是这家狗肉铺子里让人赏心悦目的存在,虽然到了现在方解也不知道这个标志且彪悍的少妇叫什么名字。方解不止一次见过这个看似婉约实则火辣的少妇用锅底将苏屠狗扇倒在地,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起前世时候热播的某部国产动画片。
而一向以豪迈示人的老板娘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对方解说话的语气竟然温柔的好像变了个人。方解趁着老板娘端上来狗肉炖锅的时候摸了一把她的手,老板娘居然没有破口大骂而是妩媚一笑然后轻盈转身而去。
这一笑让方解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立刻做出防御的姿势却没等来老板娘砸过来的算盘。
话说方解被老板娘砸过不止一次了,虽然每次他都能轻易接住。
在云计后面厨房里,老板娘撩开帘子的一道缝隙看着吃得酣畅淋漓的方解,眉头微皱,喃喃的说了一句这是个不错的孩子。
正在挥舞着一柄巨大菜刀剁肉的苏屠狗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难道前半辈子管的闲事还不够多?本本分分做咱们的生意比什么都强,樊固城虽然小虽然偏僻虽然冷的撒尿都能冻住,但好歹是个安生踏实的地方不是?
“撒尿冻住是因为力道不足。”
老板娘冷哼一声。
沉默了片刻,苏屠狗犹豫了一下说道:“今天的酒钱不收,算是咱们对得起他了。”
老板娘骂了一句,苏屠狗却没听清骂的是什么。
他摇了摇头,低头继续剁肉。
老板娘转身从橱柜里取出一壶已经存了十年的梨花酿,用碎花蓝布围裙将上面的尘土擦了擦转身往外走。苏屠狗一把拉住她,面露不喜:“这壶酒不是给他的。”
老板娘看着苏屠狗,出奇的没有甩开他的手臂:“这壶酒已经存了十年,你说过一直存到他来为止。连你这嗜酒如命的性子都能忍得住没偷喝一口,我知道这壶酒在你心里的分量有多重。”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有些伤感地问:“重得过一个将死之人?”
苏屠狗表情明显的僵硬了一下,缓缓的松开手:“不知道他会不会来……算了,咱们再存一壶就是了,说不定再一个十年也未必见得到他。”
老板娘一笑,妩媚顿生。
她踮起脚在苏屠狗的脸上亲了一下,转身出了厨房。苏屠狗揉了揉自己被亲过的地方,傻傻的笑了笑。高高举起菜刀,浑身上下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似的。
外面传来方解和老板娘开玩笑的话语,苏屠狗侧耳听了听随即叹了口气:“确实是个不错的孩子……可惜了。”
“十年陈酿?”
帘子外面方解的声音有些发颤:“别打算随便拿一壶酒就号称十年陈酿,然后把我欠了你的酒钱一鼓作气都骗回去……少来这套,色诱对我也不好使!”
“什么?不收钱?那你不早说!”
“哎呀呀……这酒真不错,粘稠的都能拉出丝来了,真存了十年?你可别告诉是勾芡的啊?”
紧跟着苏屠狗听到一声惨呼,他知道老婆杜红线肯定是又在发飙了。想起这十年来两个人的生活,苏屠狗忍不住一阵唏嘘。
放下菜刀,他蹲下来点上烟斗。
也不知道是在心疼那壶酒,还是想起了什么值得缅怀的事。
……
一个人吃狗肉炖锅确实有些无聊,方解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不过他又有些庆幸,幸好今天是一个人来的,不然这一壶十年的梨花酿怎么可能被他独吞?想起付宝宝和李敢当那些家伙的嘴脸,他将酒壶又往身边拉了拉。
很小家子气。
十年梨花酿的威力不容小觑,本来酒量就不怎么出彩的方解喝了两杯之后就已经微醉。感觉身体里渐渐的暖和起来,他索性将皮袍脱了放在一边的椅子上。这酒的威力在初喝下去的时候并不明显,但几分钟之后开始在他脑子里发威。
渐渐的,他的头变的越来越沉。
就在他犹豫着能不能再喝一杯的时候,放在一边椅子上的衣服被人拿开。一个人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来,静静的看着他。
醉眼朦胧的方解转过身看了一眼,本以为是来了熟人却发现面前这个人他不认识。
可只一刹那,方解猛的坐直了身子。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身边坐着的人,满脸的不可思议:“怎么会是你?”
那男子一袭青衫,洗的有些发白。
方解没听到门响所以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男子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看着那张干净但又带着些沧桑的脸,他竟是如前世初见女友家长的时候,浑身的不自在。他下意识的向后退了退椅子,试图站起来。
“请我喝一杯?”
青衫男子笑了笑,指了指方解面前的梨花酿:“从外面经过的时候就闻到了这酒香,忍不住进门来瞧瞧什么样的人在喝这样的好酒。我记得这酒十年前我喝过一次,年份没有你喝的这一壶久远,但也是极好的。”
“你是个酒鬼。”
方解被自己说出来的这句话吓了一跳,他确实没有这个意思。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男人面前他竟然这样的局促不安,竟然这样的紧张害怕,竟然这样的不知所措。偷西瓜的时候被人抓住,他也没这样慌乱过。再甚一些,偷看孙寡妇洗澡被发现也没这样慌乱过。
青衫男子听到这句话微微一怔,随即哈哈笑了起来。
“很多年没人说我是个酒鬼了,以前在长安城的时候倒是经常被人这样骂。”
他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迷人的弧度:“不过那个老家伙骂我酒鬼,是因为整个长安城只有我和他抢酒喝。也不知道十年不见,他的好酒是不是还藏在书架第二排的《道德经》后面。”
方解没听懂这句话,一点儿都不懂。
“你很小气。”
青衫男子看了看那壶酒,忍不住自己伸手过去将酒壶拿起来,没有用杯子,而是一口气喝下去大半壶。
就在这个时候,苏屠狗和老板娘杜红线从厨房里冲了出来,两个人的脸色都激动到了极致,甚至都在颤抖。苏屠狗手里的烟斗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溅起一团火星,而杜红线手里的抹布掉下去的时候,又将火星盖住。
满脸胡子的苏屠狗想往前走,却又没敢,最终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就好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
而杜红线则一边扇着苏屠狗后脑一边说不许哭不许哭,她自己却哭成了个泪人。
青衫男子对他们两个笑了笑,如吹化了冰雪的春风。方解不由自主的怔住,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笑容这样明朗,这样干净透彻。笑容就是笑容,没有一点别的意味。
“闻到酒味就知道是你们两个,不能不进来。”
他说。
摆手阻止苏屠狗和杜红线说什么,他指了指方解说道:“我先和他说几句话,喝了他半壶梨花酿总不能白占了便宜。你们先坐下等我一会儿,稍后我有件事请你们两个帮忙。”
苏屠狗和杜红线使劲点头,立刻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就好像两个在认真听课的小学生。
“可是……那酒是为您存了十年的。”
杜红线忽然想起来,看着已经半醉的方解说道:“是他占了便宜才对。”
“酒你已经送给了他,那么便是他的。我还能有幸喝到,自然是我占了便宜。”
青衫男子笑着温和地说道:“既然得了人家好处,还是要还一分人情。”
苏屠狗和杜红线都傻了,心说这个小家伙怎么有如此逆天的运气?整个大隋,乃至整个天下有谁能这么轻易简单的得到他一分人情?
“这个家伙,运气真他娘的太好了!”
杜红线忍不住笑骂了一句,看着那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郎,眸子里都是释然。
“什么情况?”
方解讷讷的问了一句,然后身子一歪倒了下去:“黑心老板娘,这他娘的哪里是酒……分明是迷药。”
扑通一声,少年郎摔倒在地,呼呼大睡。
那自然不是迷药,但也不是纯粹的酒。
加了三味天下难寻的药材配置的梨花酿,又岂是他这个凡夫俗子能承受的住的?
青衫男子俯身将方解扶起来,缓缓揭开方解的衣服,看着方解练出了六块腹肌的腹部,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摇头。
“不知道救你,是对是错……罢了,也算是你我的缘分。”
……
方解的家中。
书房。
蜷缩在书架后面的被子里,邋遢落魄的大犬忽然一翻身坐起来,看向房梁上那个发呆的红裙女子问:“今天是他十五岁的生日。”
红裙女子沐小腰的肩膀微不可察的颤抖了一下,然后郑重认真的点了点头:“是啊……过的可真快,一转眼十五年过去了。离开那里的时候我才十二岁,现在已经人老珠黄。”
大犬没理会她的感慨,而是将身边的剑匣拿了起来往房梁上抛了出去:“十五年前的今天,主人在书房里跟我交待了一件事。我知道你好奇主人跟我说了什么,就好像我好奇主人跟你说了什么一样。这剑匣里是主人交待我的事,反正今天他回来我就要说,索性先给你看看。”
沐小腰没看,而是把剑匣又抛了回来。
她将自己的衣衫扯了扯,露出一大片白皙水嫩的肌肤。从怀里贴身处取出一个锦囊,提在手里晃了晃:“这是主人对我交待的事。”
大犬看着手里的剑匣,又看了看沐小腰手里的锦囊。
“对他不公平。”
他说。
沐小腰一怔,坐直了身子盯着大犬:“你私自开了剑匣?”
大犬白了沐小腰一眼:“我就不信你没看那锦囊!”
“告诉他,然后带他回去?”
沐小腰问。
“去他妈的吧!”
大犬忽然将剑匣丢进火炉里,身子剧烈的颤抖起来。沐小腰看得出来,他是在害怕。而她也在害怕,很害怕。
“你我会死。”她说。
“死就死吧!”
大犬颤抖着说道:“十五年,老子不忍心了!”
“我也是!”
沐小腰笑了笑,将锦囊也抛进了火炉里。
“就让他这么平平淡淡安安静静的活着吧,就算不能修炼又能如何?做个普通人,很好。”
“将来他会考进演武院,做一个文吏。”
大犬说。
“运气好的话,会留在演武院做些杂事。”
沐小腰说。
“三五年之后,或许会调入朝廷,进礼部,户部,又或是别的衙门做官。”
大犬说。
“再过几年,凭着他的头脑一定会上位。”
沐小腰说。
“何必非要修炼?十年之后,他依然是人上人。”
而此时,他们两个嘴里所说的可怜人。正躺在云计狗肉铺后堂杜红线的床上呼呼大睡,丝毫也不知道自己刚才经历过一场大凶险之事。
第0009章 还是算了吧
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大凶险是为灭国。对于一个人来说,大凶险是为亡命。躺在狗肉铺里间苏屠狗中午休息的那张冷硬铺板上,方解睡的格外香甜。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加了三味极珍贵药物的梨花酿威力太猛,还是他这太怂了些竟是醉的没了知觉。脸色红润,不时露出淫笑,看样子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旖旎之事。
青衫男子看了看方解的小腹,抬起手放在上面按了一下。看似平淡无奇,但睡梦中的方解身子却好像大虾一样弹了起来。身子弹起又重重的摔在床板上,震的床板都嘎吱嘎吱一阵响动。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依然没有醒过来。
“咦?”
青衫男子眉头微微一皱,眉宇间露出一抹厌恶:“比起之前的手段,多了几分变化,也更恶毒了些,这东西今日若是不破开,只怕过不了子时就会把他榨成一具干尸。料来是存了后手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人喂他药。他体内那东西已经要破壳,一时三刻之内就能直入脑际,一旦占了他的脑子,他就变成了行尸走肉。”
苏屠狗蹲在一边抽着土烟点了点头:“我能看出些许门道,却不知道这是哪家的恶毒手段。这样的伎俩,多出自南疆……真想不明白这小子有多大来头的一个仇家,十年前我见过一次……现在想起来还一阵后怕,那一场厮杀,死了太多人了。”
青衫男子嗯了一声,脸色没有一丝变化:“我只能保住他的命,只怕身子比以往还要虚弱一些。没有合适的药物,终究只能以硬手段震碎了那毒蛊。”
“已经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老板娘杜红线轻声说道:“这孩子整日嘻嘻哈哈的像个纨绔,怕是自己也知道些什么,眼神背后总是有些忧伤让人心疼,能遇着您,是他的造化。只是我和屠狗闲来无事的时候也查过,他似乎没有什么背景,三年前孤身一人到了樊固城,要饭似的,举目无亲。头脑倒是极好用,三年,便成了樊固第一号炙手可热的人物。”
“其实你们夫妻联手,也能保住他的命。”
青衫男子淡淡道。
苏屠狗怔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想再管闲事了,我们两个在这樊固城隐居了十年,日子过的平淡,可也踏实。破了这毒蛊,说不得引出背后的人来。打打杀杀,真没什么意思了。”
“十年前你断了一指。”
青衫男子看了看苏屠狗的右手:“没了拇指,便没办法握刀。”
“怕的不是不能握刀,也不是招惹麻烦,而是不能再等到您。”
苏屠狗在地上敲了敲烟袋,缓缓站起来肃然道:“留着这条命,还得让您驱使。”
青衫刀客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拔开塞子就冒出来一股子清香。他从瓷瓶里倒出来一颗翠绿色的药丸,捏开方解的嘴巴塞了进去。这药丸看起来如一颗珠玉般,晶莹中透着一股微弱的淡淡金色光泽。
“小金丹!”
苏屠狗脸色一变,眼睛骤然间就睁的溜圆:“这东西,能换三千两黄金。”
“十年前先生给了一些,我却一颗没有吃。”
青衫男子把瓷瓶丢给苏屠狗:“留着吧,你会用的到。”
“您一向不喜欢借助药力外力。”
苏屠狗没拒绝,将瓷瓶递给妻子:“好好收着,一定用的到。一粒小金丹可以活一命,多一命,咱们就能多为恩人效一次力。猫有九命,有了这小金丹只要不是被震碎气海丹田,也能续命。”
杜红线郑重的收好,也没有说一句客气话。
“不需要你们出手,只需把我送到地方就行了。”
青衫男子又看了一眼方解,把挽着的袖子放下来缓步走到门口,外面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能看到一轮皎月挂在东边天穹上。他走到门口之前将那半壶梨花酿拎起来,以皎月为菜喝了一口酒。
“这酒不可牛饮,只可细品。留着吧,慢慢喝。”
他将酒壶绑在自己腰畔,看向苏屠狗说道:“天下御马之术没有人比你强,你把我送到地方之后就赶回来,你们夫妻换一个地方隐居,在清乐山我留下一段善缘,你们去了,萧一九会给你们安排好。那些人的手伸的再长,有两个地方他们也极难伸的进去,一个是长安城,一个就是清乐山。”
“我需要保存体力,尤其入了域外之后多凶险,能走到那个地方消耗也必然太多,与那人一战本就没有几分把握,我不能浪费一分力气。所以,屠狗,我需要你送我过去。一路上遇到的,你来帮我除掉。”
“不!”
苏屠狗急切道:“十年前那一战您身边有我们二人,十年后这一战,怎么能没了我们?我怕死,但我最怕的是不能战死在您身旁。”
“大隋若是再少了你们两个,江湖上更势微了。外敌强大,总得有几个能镇得住场面的。不能指望着清乐山那些牛鼻子,一旦和朝廷有了关系便多了许多顾忌,也沾染了一身俗气,俗气重了就少了血性……我到了地方之后能杀几人就杀几人,给你们留下的压力也就轻些。不必再争……再争,我便独自去了,你们也跟不上我。”
“是!”
杜红线拉了一把还要争执的苏屠狗,点了点头道:“我们把您送到就回。”
“不是你们,是屠狗自己,你就在这里等他归来,然后一同去清乐山。”
青衫男子微笑道:“你们两个从不曾分开过,今日我就专断一回让屠狗送我。若你们两个都跟着,必然与我不离不弃。若是还有一件事能让屠狗回来,便只有你了。你们夫妻情深,倒是让人艳羡。”
“说了,不许再争……十年前我不死,十年后,未必就能死。”
他淡淡的笑了笑,傲然而立。
恰此时,躺在床上的方解翻了个身,然后猛然惊呼了一声,声音凄厉之极,便是半个樊固城只怕都传遍了。他猛的从床上坐起来,随即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视线模糊时候看不清眼前东西,使劲晃了晃脑袋隐约看到面前狗肉铺老板娘蹲在地上哭泣,而苏屠狗则背上了行囊头也不回的离去。
他大惊失色,低头又看见自己全身赤裸。
“天啊!”
他惊呼一声,看着杜红线悲哀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怎么不知道避讳一点……屠狗哥再老实也不会容忍这事,你还不快去追他!”
……
小腹里火辣辣的疼,疼的方解几乎无力走动。他问了许多问题说了许多话,可杜红线只是蹲在地上哭泣根本不理会他。方解无奈,极其艰辛的自己将衣服穿好,然后从床上缓缓的下来,脚才触地,小腹里的疼痛更加的剧烈起来。他双腿一颤,竟是跪了下来。
“妈的!”
方解看了一眼杜红线,心说怪不得苏屠狗被收拾的那般老老实实,这女人好大的本事……女人第一次被破了身子行动艰难可以理解,老子是个男人,怎么这次被搞出强撸灰飞烟灭的意思了。这得多激烈的运动才能把老子搞成这个模样,而且喝醉了之后怎么一点爽快都没感觉到,亏他娘的大了。
“你要对我负责。”
他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虽然你年纪是大了些,但模样还算漂亮。我后半辈子要是瘫痪在床你可不能撒手不管,真要是不能走路了,你找人给我打一辆会自己走的轮椅,在上面装上一千三百二十八道暗器,再打一个轿子,轿子里面也有一千三百二十八道暗器,轿子有轮,也能自己走。以后万一要是碰到高鸡血韦鸭毛什么什么的,我指指天指指地就能干掉他们。”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的胡言乱语让杜红线都止住了哭泣,不解的看向这个无耻之徒。
“就好像无情的轿子那样。”
方解还在一边喘息一边自顾自说话:“说起来盛崖余也是个瘸子,也没有内力,身子柔弱如同女子,还不是轻功暗器天下第一,老子虽然不能修炼,凭智慧说不得也能混个樊固城四大名捕干干。”
“滚!”
杜红线听不懂,心里更是气恼随即恶狠狠的骂了一句。她站起来,转身走向里间再也不理方解。
方解摇头苦笑,心说见多了恶霸欺侮少女之后扬长而去不闻不问的,妈的老子运气这么差竟然遇到一个女恶霸,幸好老子不是那种被强暴了之后就寻死觅活的贞洁烈女,既然不能走,老子就爬回去。好歹还有一个大犬一个沐小腰。人生就是这样,谁知道什么时候悲什么时候喜,什么时候又一命呜呼?
经历过死而重生之后,他再遇到什么奇怪的事都不会觉着难以接受。
往前艰难的挪动了几步,忽然醒悟一件事他猛地一惊,连忙低头去看,分开双腿之后随即仰天悲鸣一声。
“妈的,太狠了吧。”
胯下那东西,竟然肿胀的如同一根棒槌,直愣愣的挺着,红的发紫。紫的透青,青中带黑。
樊固城大街上,苏屠狗背着一个大包裹亦步亦趋的跟在那青衫男子身后,眼看着就要到城门口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不舍?”
青衫男子问。
苏屠狗摇了摇头,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一幕忍不住唏嘘道:“刚才您给那小子破毒蛊,怎么一掌印下去之后那个东西翘起来那么硬挺……是天赋异禀吗?看起来很嚣张跋扈啊……”
听他疑惑的竟然是这件事,青衫男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小腹里毒性太重,我本想将其逼出却因为少了药引而不能彻底,索性将残余毒性震散在他四肢百骸之中,日后正常的血脉循环之后,也能缓缓排出体外。那个地方离着最近,难免吸收的毒性多些……你说的硬挺……其实是肿了。”
“能不能复原?”
苏屠狗继续问道。
“看他的造化了。”
青衫男子笑了笑,大步往前走去。
苏屠狗低头看了看自己胯下,忍不住摇头艳羡:“因祸得福……因祸得福……这小子凭白得了这许多逆天运气,真他娘的让人羡慕死。就算这毒性不能根除,非但对身子无碍反而得了一根以后纵横床底之间的大杀器,这得让多少女子爱得死去活来啊……那个……恩公,这法子您还能用一次吗?”
“用什么?”
苏屠狗认真道:“我也想肿一次试试,好不容易红线不身边,此去往西一路万里迢迢,路上一定不会少了青楼酒肆,万一有个艳遇什么的……嘿嘿。”
青衫男子淡淡道:“自己打肿也行。”
苏屠狗低头看了看:“下不去手……”
青衫男子道:“最起码一个月之内撒尿都会疼的欲仙欲死,你要试试?”
“那……还是算了吧。”
第0010章 不应有佛
樊固城虽然只是大隋最西北的一座小小边城,长不超过三里半,宽不过三里一眼能看到边际,但毫无疑问的是,这座小城建造的极为坚固。这是西北边陲的最前哨,越过对面的狼乳山脉就是蒙元帝国满都旗的领地。
在狼乳山脉那边,有一座同样坚固的涅槃城。
涅槃城是一座石头城,坚固的如同一座天然大山。
樊固不是石头城,但比起涅槃城来说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座小城是在当时的大隋工部尚书宇文忠书亲自监督下建成的,据说建造的工艺与建造大隋帝都长安城一般无二。当初蒙元帝国的探子看到这座先建了土墙,然后外面堆砌城砖的小城时候甚至讥讽大笑,几十年后蒙元人才知道他们当初的讥讽有多幼稚可笑。
坚固。
如一整块最坚硬的金刚石一样的坚固。
大隋建业七年,也就是大隋上一任皇帝在位的时候,蒙元帝国和大隋之间爆发了一场规模不大,但影响深远的战争。那一次,蒙元帝国四万狼骑穿过狼乳山脉峡谷,直取樊固,樊固城当时只有八百边军,最近的援兵是在四百五十里外济北郡的左祤卫。而左祤卫一大半是重甲步兵,短日内显然是赶不来的。
那一战,四万下了马的狼骑,用上百架抛石车对樊固城轮番轰炸。从狼乳山上运下来的数百斤的巨石密集砸落,竟是将樊固城城墙外面包着的两层青砖尽数剥离了下来。城墙上的边军根本被压制的抬不起头,只能躲在墙垛后面。
当时领兵的蒙元帝国满都旗旗主满都狼大笑道:“不需攻城,只需这样砸下去,一日之内就能将这破土城砸坍塌下来。到时候狼骑纵马入城,杀尽城内之人易如反掌。”
令人震惊的是,一日的狂轰滥炸之后,樊固城就好像一颗煮熟的鸡蛋,蛋壳被砸的支离破碎,露出里面的可怜兮兮的蛋白。可谁也想不到,他们以为的脆弱不堪完全错了,接下来的发生的一幕让蒙元帝国那边惊讶掉了一地的下巴。
看似脆弱的土墙,竟然屹立如山!
几百斤沉重的巨石砸上去,只能在土墙上砸出一块白印。第一天过去之后,樊固城的一面城墙被整齐的剥去了青砖。只是那看起来脆弱不堪的土墙竟然坚固的如同浑然天成的整块山石,石头砸在上面连一道裂缝都没有留下。
满都狼大怒,第二日下令抛石车继续猛攻。又是整整一天,从狼乳山脉运石头的队伍已经供给不上的时候才停下来。可惜的是,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下的樊固城城墙依然骄傲的站立着。
暴怒之极的满都狼下令攻城,数万下了战马的狼骑开始进攻。这是自大隋立国以来,蒙元帝国的人马第一次攻打汉人的城池。当初大隋开国皇帝和蒙元帝国的那场战争,是在平原上打破了蒙元帝国无敌的神话。那么这次,小小的樊固让蒙元帝国的士兵们知道了什么叫做坚不可摧。
步下的狼骑和马上的狼骑,战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那些穿着皮甲的狼骑士兵,扛着临时打造的云梯笨拙的往前冲刺,完全不懂得如何避让和抵挡城墙上激射下来的羽箭。而最让他们胆寒的,是城墙上安装着的威力巨大的重弩。小腿粗细的重弩射下来如同雷霆之怒,能将一匹强健的草原战马撕成两片。
在付出了上千人的伤亡之后,狼骑终于靠近了城墙,然后笨拙的将云梯竖立起来,笨拙的向上攀爬。他们驱使战马如臂使指,但这种攻坚战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一场噩梦。已经安逸了太多年的狼骑,早就忘记了先人们曾经也在中原大地上纵横无敌。
六天,从战争开始到结束整整六天。满都狼在樊固城外丢下了超过四千具尸体狼狈撤走,余生每每提到这一战都会捶胸顿足指着樊固方向咒骂不止。之所以他们撤了,是因为在数百里外的大隋左祤卫精兵终于赶到。
这一战,让樊固城成为天下知名之地。
这一战,让世人知道大隋之城坚不可摧。
这一战,也让当时的左祤卫大将军李乱名扬四海。原因很简单,当时赶到樊固城救援边军的,仅仅是李乱和他麾下九百亲卫骑兵营的人马。用了九百骑兵,千面旌旗,李乱就把拥有数万人马的满都狼吓得逃回狼乳山脉西面,一路不敢回头。
左祤卫大半是重甲步兵,根本不可能及时赶到。李乱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装出十万大军的样子来。说起来这也是大隋边军的无奈,左祤卫五万大军,却只凑出来九百骑兵。大隋缺战马,由此可见一斑。
此战后,大隋建业皇帝杨允宣布樊固城边军一律晋升为校尉,每人奖励三十亩勋田,无需向官府缴纳税赋。樊固城居民,十年不必缴纳税赋,且自户部拨款白银五万两为百姓修缮民房,奖励忠勇。
左祤卫大将军李乱,由郡公升为国公,开府仪同三司。
那一战,李乱身边有个少年郎一直没有离开,哪怕明知道有可能被蒙元帝国数万精骑围困十死无生,十来岁的他也依然没有逃避。这个少年是李乱的嫡长子,后来继承了他的唐国公身份,现在同样是为大隋西北屏障的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
右骁卫也驻扎在济北郡,却不在济北郡郡治济北城。
右骁卫五万精锐战兵,驻扎在距离济北城六十里外的卧仙山。
……
“唐公真是太客气了,咱家第一次出帝都做事,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唐公多包涵,您知道,下面的人若不是把陛下惹恼了,陛下怎么会让大理寺和兵部的大人们出京严查?这一路上走过来看过来,咱家也知道边军兄弟们辛苦,所以只是走走样子,唐公放心就是了。”
说话的是个身穿从六品浅蓝色官服的太监,年纪三十五六岁,脸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白色的粉末,偏偏嘴唇也不知道用什么描绘的格外的鲜艳,看着令人恶心。虽然这太监只是从六品,但要知道的是……太监身上一旦有了品级,那只能说明他在宫里是得宠的人。
太监的官服与百官不同,为蓝色,品级越高颜色越深。而且胸前没有补子,也不能佩戴梁冠。大内侍卫处的人则身穿飞鱼服,胸口的补子是山海经中记载的一种奇兽。飞鱼,长丈许,龙头,蝉翼,鱼尾。
这个太监是御书房秉笔太监吴陪胜,当真是宫里面大红大紫的人物。这次奉了大隋皇帝杨易的旨意,与大理寺和兵部的官员一道巡查河北,河西,山北,山东四道。济北郡属山东道,也是这次巡查的最后一站。
到了济北郡,他第一件事不是进城而是先到卧仙山拜访李远山。他身为御书房秉笔太监,自然知道这个右骁卫大将军在陛下心里的分量。所以,他才会说出刚才那番示好的话。这一路走过来,除了在各道总督面前他谦卑有礼,便是在正三品的郡守面前也没这样客气过。
“吴公公说的哪里话。”
李远山三十三岁,正是男人沉稳成熟的年纪。他身材中等,一米七左右,不算魁梧,相比于军中猛将他少了几分彪悍气息,而且显得过于瘦削了些。尤其是和他身后的右骁卫七虎相比,更显得平凡无奇。那七个虎将,一个个都是彪悍之辈。
因为要接旨,他今天特意穿上了正一品的国公朝服,头戴梁冠。朝服为深紫色,胸口上绣着一头麒麟。国公梁冠有梁八道,与郡王,亲王规格相同。这是臣子最高之数,因为九这个数子,不是谁都能用的。一品官员,梁冠上为七道梁,二品六梁,至五品三梁,五品之下不得佩戴梁冠。
大隋武将和文官服饰也不相同,其中最大的区别是官服上前胸处的补子。武将皆为猛兽,文官皆为飞禽。一品至四品为紫袍,五品至七品为青袍,八品九品的小官,为绿袍。自大隋立国以来,武将就没有一品官,十六卫的大将军都是正三品,百多年间,没有出现一个正三品以上的武将。
但国公是正一品,所以李渊头戴八梁冠,身穿紫袍,胸口上的补子绣的麒麟。二品的武将绘狮子,三品为老虎。
文官正一品,也是紫色官服,七梁冠,胸口补子绣的仙鹤,二品为锦鸡,三品为孔雀。
李远山是国公,所以可以佩戴八梁冠,身穿绣有麒麟补子的朝服。这是朝廷的规矩,一点都不能乱。若是乱了,就有谋乱造反的嫌疑。
他一边走一边侧头看了吴陪胜一眼笑道:“既然吴公公是奉了陛下旨意下来严查的,本将自然配合。无论是钱粮,人数,府库,军械,马匹,这些账目本将都已经派人准备妥当,吴公公若要过目,本将稍后派人送过去。”
“唐公恪尽职守,咱家钦佩。”
吴陪胜笑了笑,脸上的白色粉末跟着往下掉:“既然唐公如此郑重,咱家若是再推脱难免有懈怠之嫌,陛下问起来,咱家也不好交差。不过……核对账目的事,是大理寺和兵部的官员,咱家就只是跟着走一趟罢了。”
李远山回头看了一眼,后面跟着的十几个大理寺和兵部的官员纷纷点头示意。他的眼神在其中三人的脸上刻意多停留了一会儿,那三人几乎同时身子微微一震。
“大理寺这次派下来三个破镜以上的执法使,倒真是用心了。我听说……兵部还派下来一个破镜多年的符师,怎么不见一起来?”
“唐公这是哪儿得来的消息……”
吴陪胜赔笑着说道:“兵部只是派下来五个文吏,都是算学方面的好手,只为核对账目,哪里有什么破镜的符师?咱家这里有这次下来巡查官员的名单,唐公若是不信可以看看,兵部一共只派了一个员外郎,四个从事,绝没有什么符师。”
他压低声音笑了笑说道:“唐公又不是不知道,符师可都是宝贝。”
李远山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起来:“确实,大隋军中破镜的符师拢共也没多少,若是查个账目就派个符师下来,那符师也就太不值钱了。”
吴陪胜哈哈大笑,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高兴。
“请!”
李远山做了个手势。
“这卧仙山原来名为卧佛山,咱们大隋立国之后连年开疆拓土,大隋光武十二年,打下这片土地。当时先帝闻听此山名为卧佛山,大为不悦。于是改为卧仙山,先帝说……大隋国内,不应有佛。”
第0011章 进不去
李远山是陇右世家出身,他的父亲李乱世袭开国郡公,因为军功卓著而晋封为国公,他是嫡长子,李乱死后,这唐公的封号就由他继承。陇右世家,最大者为李姓,其次为刘姓,再次者为虞姓。陇右,在大隋河西道,距离山东道三千七百里之遥。
大隋取士,虽然以科举为主,但不可否认的是,真正掌权者皆是世家出身之人。尚书,门下,中书三省,六部官员,从四品以上的大员十之八九出身世家。大隋二十四道,二十四位总督,这些权势熏天的封疆大吏,只有河北道总督袁崇武是寒门出身。
虽然十六卫的大将军在品级上低于各道总督,但军政分开,总督是正二品的大吏,却没有权利节制十六卫战兵,手下的兵权也只是州郡的郡兵。但是比起战斗力来,郡兵和战兵绝不可同日而语。
而十六卫的大将军皆是陛下最信任之人,也差不多身上都有国公显爵。各道的总督,见了这些大将军反而要行礼。前朝是以品级定尊卑,而大隋是以爵位定尊卑。比如前朝的国公,若身上只有五品官职,见了六品官员也要行大礼。而在大隋,爵位高于官位。
二十四道的封疆大吏,没有一个爵位高于县侯的。
这十六卫的大将军,除了兵部的虎符和皇帝的旨意之外,哪怕是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正一品大员,也没有权利调动。而除了战兵之外,大隋兵马战力其次者是各亲王属地的门兵,这些亲王在自己的领地内等同于皇帝,士兵的装备物资不从朝廷出,而从他们自己的府库里出,门兵就是亲王们的死人武装力量,自然舍得投入,所以门兵的装备也极好。
各地的郡兵装备物资由朝廷供给一半,另一半由当地官府自行补给。但地方官府收上来的赋税钱粮,大部分都要上交国库粮仓,剩下的本就不多,若是再碰上一些贪财之官,就更没有钱装备郡兵,所以郡兵的战力与战兵和门兵相比差之太远。
十六卫战兵,其中十卫驻守各地。两卫拱卫东都,四卫驻守在长安东西南北四方。
李远山坐镇大隋西北,权利虽然比不得山东道总督杨善臣,但说起来,杨善臣见了他也要客客气气的说话。
所以,御书房秉笔太监吴陪胜就算在宫里再得宠,也绝不敢在李远山面前放肆。他是个聪明人,所以明白一个道理。就算皇帝对他再好,若是因为他得罪了李远山,皇帝也绝不会站在他这边,如果李远山一怒杀了他,皇帝最多下旨责备一番了事。
大隋的宦官,没有实权,再得宠也没有用。
尤其是那些各道的总督,各卫大将军,这些人更是不能惹。
在卧仙山大军营地中,半山腰一棵大槐树下建有一座凉亭。这凉亭的位置选的恰到好处,在山腰一处突起的地方搭建。延伸出山体的巨石上,有巧夺天工之美,远远地看过去,这个地方正是卧仙山这个躺着的仙人的鼻子。
只是这个时节,却并不适合坐在这个地方。
才过了年没多久,河东道又是大隋西北最冷的地方,这半山腰凸起处,更加的风寒冷冽。凉亭里又是四面透风没个遮挡的东西,顺着山坡卷过来的山风刀子一样在脸上割着,生疼生疼的。
吴陪胜紧了紧披着的厚重大氅,还是觉得冷风能轻而易举的钻进自己衣服里。在这个地方,让他坐都坐不住。这凉亭要是放在夏天,绝对是个避暑的好去处。可这个时候,时间久了能把人冻死。
“我的国公爷,怎么挑了这么个好地方。”
吴陪胜冻的鼻涕直流,在亭子里来回小跑。
李远山坐在石凳上看着吴陪胜笑了笑,歉然道:“你也知道,这个地方虽然冷了些,但却有个好处。”
“这地方能有什么好处?”
吴陪胜跺着脚好奇问道。
“谁都看得到,我在这里请你喝酒。但谁都听不到,你我说些什么。我约公公在这个地方相见,公公想必早已经猜到了我有话说。不然……公公怎么可能在陛下面前那么炙手可热?”
李远山依然穿着那身显得单薄了些的国公朝服,但脸色却没有一丝改变。山风之巨,便是右骁卫七虎将中修为最好的殷破山也不敢在这个时节这个地方久留。虽然他那一身横练的功夫赤身刀枪不入,但寒风之威又岂是寻常刀剑可比的。
听到这句话,吴陪胜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唐公,这次随着大理寺和兵部的人巡查,就咱家一个闲人……”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李远山摆了摆手打断。
李远山将面前的食盒打开,微笑着说道:“公公难道不好奇,这奇寒之地我能请公公吃什么?酒可以温着,但菜却端上来就能冻住。”
“好奇。”吴陪胜点头道。
“就这一个菜,公公不要觉着李某寒酸就好。”
李远山把食盒推到吴陪胜面前,吴陪胜弯腰看了看眼睛顿时睁大。食盒里就一张纸,但是很特殊的纸。
“我知道公公你老家是江淮道江都郡人,几年前我在江都城里置办了一座前后五进的宅子,本想清闲时候去享受一番江南风光,可惜一直无法得偿所愿。宅子一直没人住,快荒废了。我驻军西北没有陛下旨意不得妄动,想跑去江都水边怕是没机会了。公公清廉,从不收金银。家中也没什么亲人,将来出了宫养老的地方也不好现找……”
“使不得!”
吴陪胜连忙推辞:“这若是让陛下知道了,咱家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陛下会知道?”
李远山笑了笑道:“陛下即便知道,也会装作不知道。对身边亲信之人,陛下向来心软。而且,公公你安心,我也没什么忤逆陛下之意的事求你。”
“真的?”
“真的。”
吴陪胜看了看山下,大营里的人就好像蚂蚁一般大小。他笑了笑将房契收好,然后打着寒颤行礼道谢:“那咱家就谢谢唐公的慷慨恩义了。”
……
方解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他在金元坊后面一个独院里居住,等他第二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自己那张舒服的大床上。第二次醒过来,非但小腹里依然如有一团火烧着似的,脑袋里也疼得厉害,全身上下都肿了起来,便是眼皮都没逃过,一双本来挺大的眸子几乎被封住,只能睁开一小条缝隙。
看东西极模糊,嗓子里火辣辣的疼几乎发不出来声音。
他挣扎着试图坐起来,却发现根本就动不了。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疼的。因为嗓子里干的厉害,想要说话却只发出一声干涩沙哑的呻吟。
但是他却很清楚的知道这是他自己的房间,因为这房间里有他熟悉的味道。这味道,源自沐小腰身上。她是一个身有异香的女子,闻着令人心旷神怡。有她在屋子里,也不知道省了多少檀香。
而女人身上的这种香味,比起檀香来更是要胜过不知多少。
“你在?”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嗓子里挤出这两个字。
“大掌柜,您可是醒了。”
声音不是沐小腰的,她也不会称呼自己为大掌柜。方解虽然脑袋里疼的如同要裂开一样,但神志却清醒的很。他从声音中判断,说话的是金元坊赌场里四大荷官之一的金凤。这名字虽然俗气,但金凤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
而且经过方解调教,苦练了一年之后,她摇骰子的本事绝不可小觑,这两年来,还没有那个客人能赢得了她。当然,这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在方解之前,根本就没有骰子。
金凤是个十七岁的少女,身材娇小。最出彩处是她的小嘴,极其性感。这妮子是樊固城里一个孤儿,父亲是边军,有一次巡逻的时候被山狗围住活活咬死,连骨头都没剩下一根。母亲一病不起,没熬两年就病死了。
金凤身材不错,虽然比不得沐小腰,但也是不多得的美人,小家碧玉,看着很养眼。她的手极为灵巧,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成为金元坊四大荷官之一。
恰是在金元坊开业那天她娘亲病逝,方解便收了她做荷官,精心培养,现在已经是金元坊不可或缺的人。
“眼睛看不清东西,但还是知道你在。”
方解说谎,绝不会脸红。再说,现在他就算脸红也看不出来。
方解喝了金凤递过来的水之后嗓子里好受了些,轻声轻语地问道:“我是怎么回来的?”
金凤扶着方解躺的舒服些,为他盖好被子:“是巡城的边军发现您的,当时您全身赤裸躺在大街上,身上看着被人打过似的,巡城的边军队正恰是李敢当,立刻带着人把您送回来了,二掌柜连忙请了郎中给您看过,却看不出这伤是怎么来的。刚才李将军亲自来过,您没醒,李将军坐了会儿就走了,特意吩咐我好生照顾您。”
说到这里的时候,金凤已经忍不住心疼的掉了眼泪。
“这是谁这么龌龊阴狠,把您打成了这样。”
“呃……”
方解自己还糊涂着,他倒是宁愿相信是被人打了一顿:“天黑没看清,被人蒙住头脑就一顿打,昏了过去,是谁我也不知道。”
“李将军说要严查,边军出动了两个队的人手在城里搜呢。”
“没事……放心吧。”
方解苦笑一声,他现在也想明白绝不是杜红线对自己怎么了。说不定,是那个青衫男子搞的鬼。可无冤无仇的,他干嘛把自己弄成这个德行?当时在红袖招,他就觉得那青衫男子看自己的眼神不同寻常。后来在云计狗肉铺子里,他已经微醉,倒是失去了警觉,可那个青衫男子看着不像是个恶人啊?
“叫人怎么放心,大掌柜……还疼不疼?”
金凤垂泪,看着方解肿成猪头一样的脸心疼地问道。
“过几天就好了。”
方解叹了口气,然后忽然警觉一件事。想到这件事,他的脸色立刻就变了。或是发现他脸色有异,金凤连忙问道:“怎么了,是不是疼得厉害?我这就去请郎中过来。”
“也不是……只是发现有些不妥。”
方解有些痛苦,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全身无一处不疼的,为什么偏偏……偏偏那个地方毫无知觉?金凤,你告诉我……那里是不是被打坏了?”
金凤俏脸一红,忍不住摇了摇头:“没有……是我服侍您躺好的,您当时身子赤裸着,所以我看得仔细,那里……那里好好的,只是……只是……看起来大了许多。”
“可为什么一点知觉都没有?”
方解担忧道:“万一坏了……”
金凤轻轻地把方解的被子拉开,偷眼看了看脸色羞的更红了:“还直挺着,看着怪吓人的。”
“我动不了,你帮我动动它,我看看有没有感觉。”
“噢……”
金凤红着脸应了一声,想用手去触碰却又不敢,唯恐碰疼了方解,她手灵活温柔却还是担心,最终咬了咬嘴唇,俯身张嘴想去含住。
方解觉得脑海里的疼痛顿时一轻,不由得庆幸:“幸好幸好,就这东西感觉还正常。你再来试试,嘴巴张大一些。”
金凤红着脸,吐出丁香小舌轻轻在那东西上舔了舔,来回按摩一样围着绕了一圈,然后张大嘴巴想吞进去。来回试了几次,最终沮丧地坐直了身子:“大掌柜……肿的太大了些……我……我含不进去。”
第0012章 很大很大
“或许是这世上无耻之人见的不多,所以在我看来你在无耻上倒是天下第一,一骑绝尘,无人可及。”
入夜之后,金凤被方解好说歹说劝回了回去。沐小腰和大犬这才从藏身处出来,目睹了刚才那香艳一幕的沐小腰脸色显然有些不好看,尤其是当看到这个已经几乎瘫了的人却在金凤品箫的时候,还挣扎着抬起手捏住那少女胸脯让她更加的恼火。
她走到方解床前,拉了一张凳子坐下。
方解讪讪的笑了笑道:“我这只是正常的医疗检查……我总得对自己的身子负责不是?”
“检查没错。”
大犬商国恨不习惯坐着,他宁愿在一旁的地上蹲着:“只是检查的时间久了些,非得等到喷出来检查才算完成?就算要喷出来,你就不能配合些尽快喷出来?”
方解认真道:“我就是为了检查是不是还能正常喷出来。”
“结果你满意了?”
大犬笑问。
“不满意……喷的一点也没比原来远。”
沐小腰瞪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的把他身上的被子掀开丢在一边。方解顿时觉得身上一冷,想抢回被子奈何手脚疼的根本不听使唤。可怜他只能用无助的眼神看着沐小腰,奈何现在他的眼睛里根本什么意思都传达不出来。
眼皮肿的老高,眼睛眯着一条缝难看的要命。
仔仔细细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沐小腰随即叹了口气:“大狗……这是我第一次觉着,原来你看起来没那么丑了,他现在这模样,还不如你……全身上下肿成这个德行,居然还有心思让那丫头给你吹!”
“吹这个字用的真妙!妙到了极处!”
方解一本正经地说道,他无法阻止沐小腰,索性认了命,愿意看就随便看去,反正从小也没少看。
商国恨嘿嘿笑了笑,凑过来看了看却倒吸了一口冷气:“果然肿得很大,小方解,你知不知道现在很霸气啊。”
方解得意的笑了笑:“日后更霸气。”
日后两个字,说的格外给力。
“呸!”
沐小腰啐了一口,伸手在方解小腹上按了一下。才一触碰,方解顿时喊了出来。只是他的声音却根本没有发出去,张大了嘴巴干嚎。他虽然剧痛,可也知道一旦喊出来外面金元坊的伙计肯定冲进来看他。沐小腰和大犬跟在自己身边的事,樊固城里没一个人知道,李孝宗也不知道。
沐小腰比划了一下方解小腹上那五个指印,皱着眉头喃喃道:“是个男人,手掌很宽厚。手指修长,以五指发力,力道却同时封住了气海丹田。好诡异的手法,好霸道的修为!大犬……当今江湖上能做到这点的,有多少人?”
商国恨摇了摇头:“不清楚,但应该不会超过二十个。”
“你们知道我怎么了?”
方解忍不住问道。
“不知道。”
沐小腰摇了摇头:“如果下手的人是要杀你,那么你早就碎成一摊肉泥。但他到底做了什么,我还想不明白……咦?”
前面的话还没说完,她就忍不住轻咦了一声。虽然声音不大,但语气中的惊讶还是瞒不住人。
“怎么了?”
方解立刻紧张地问道。他知道沐小腰和商国恨都是高手,虽然不知道有多高,但肯定是世外高人的那种高。这一声轻咦,让他顿时紧张害怕起来。
“居然……”
沐小腰转过头看向商国恨,一脸的不可思议:“居然……通了!”
商国恨脸色一变,伸手按住方解的手腕,片刻之后忍不住笑了起来:“真他娘的不可思议,小方解,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人啊,竟然用这么霸道的手段替你通了气海,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通了?”
方解感觉自己的心都快挑出嗓子眼了,激动的下面那个东西都忍不住跳了几下。沐小腰眉头皱了皱,随即扯过被子给方解把身子盖住。她转过头装作去倒水喝,掩饰住脸色上微微的红晕浮现。
“确实是通了。”
商国恨肯定地说道:“脉象上起了变化,这瞒不住人。”
“通了多少?”
方解忍不住急切问道。
他心里却想到,我就说那青衫男子不像是个坏人,想不到竟然这么大本事,沐小腰和商国恨想了十五年办法都没做到的事,那青衫男子竟然旦夕之间就给解开了。由此可见,那个青衫男子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的高。
“气海通了,一百二十八处气穴……”
商国恨看了方解一眼,忍不住叹了口气:“通了一处。”
……
“你不要这样沮丧……通了一穴总比一穴不通要好的吧?一穴不通的时候,你就算身体锻炼的再强壮最多拉开两石的硬弓,虽然在普通人中已经算是佼佼者,可终归只是普通人之中的佼佼者,这一穴通了之后……”
商国恨故作神秘的笑了笑,勾起方解一些好奇。
“怎么样?”
“你就能拉开两石半的硬弓!最起码,就是普通人中罕见之辈了。”
噗……
方解就好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浑身的力气全都被重新掏空。他躺在床上,双眼无神的看着房顶说道:“你不必骗我,普通人气海一百二十八处穴位也要开三五处,而我这般煎熬之后却才只开了一处。寻常人能拉开两石半的硬弓确实罕见,可军中那么多可以修炼之人,比如李敢当……虽然只是个下一品的武者,但拉开两石半的硬弓也是轻而易举。真打起来,我体魄再强也不是他的对手。”
“也不是,练体终究不是没有前途。”
沐小腰或是于心不忍,看着方解轻声道:“我知道在大隋朝廷右骁卫中有个叫殷破山的将领,也只是练体而不修内功,一身横练太保的功夫也是极了不得的。刀剑不入,箭斧不侵,阵前杀敌也罕逢敌手。”
“练的好像石头人一样硬邦邦的有什么意思?”
方解叹了口气:“算了,趁着这段日子无法走动,我把算学和音律方面的书册多看一些,等身子好些咱们就启程往长安去。盛夏时候便是演武院开门授课的日子,再不动身,此去长安万里迢迢怕是迟了。”
“也好。”
沐小腰看了看窗外浓重的夜色道:“在这个地方住了这许久,我们两个竟是从来没有走出去过一步。等到了长安就不必这么藏着,扮作你的随从也无妨。”
“厌烦了?”
方解问。
沐小腰摇了摇头:“初时在这屋子里不出去,倒是安逸的令人着迷。只是这样的日子久了难免也会烦闷,前十二年都是浪迹天涯的飘荡,现在倒是怀念以往那日子了。”
“你说……他们如今在哪儿?”
方解忽然问了一句,很突兀。但沐小腰也好,商国恨也好,都明白他问的他们指的是谁。这三年,方解经常会问这句话。
“或许活着,或许已经死了。”
商国恨叹息一声。
“不会。”
沐小腰想了想说道:“若是他们死了,咱们也不会有这三年安稳的日子。只是不知道逃到什么地方去了,或许与咱们相隔数万里也说不定。当时商量好的,他们往东南,咱们往西北。”
“那个女孩……一定很恨我。”
方解轻声道。
“怪她命不好吧……”
商国恨道:“前十二年,我们都将你打扮成女孩,那些追兵从没见过你,认定了你真就是女孩。十二年前让你换了男装,又抓了一个与你面貌有二三分相似的女孩带走。要瞒过追兵也不是太难,咱们又是逆着追兵走过来的,应该还没有被人发现。小腰说得没错,若是那女孩死了……那些人发现不对立刻就会逆向查过来。”
“希望她不会死,好好地活一辈子。”
方解喃喃地说道:“终究是我亏欠了她。”
“你还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么?”
他问商国恨。
“是从江南沫家偷出来的女子,好像问过她叫什么……可我忘记了,你知道我记性一直不好。”
商国恨歉然道。
“沫凝脂。”
沐小腰纵身上了房梁,躺下之后淡淡地说出这个名字。
“是个美人胚子。”
……
“能不能看出是谁的手段?”
商国恨见方解睡熟了,伸手在他脖子穴位处按了一下,方解身子一歪便昏了过去。以往他和沐小腰谈话,方解睡梦中也不知道被他这样按过多少次。他走到房梁下,看着沐小腰问道:“我总觉着有些怪异。”
“看不出,这样的手段江湖上谁能使得出来本屈指可数,可算来算去,能使出这手段的人离着樊固最近的,是卧仙山上那个野人。听说前几年被李远山囚禁在铁笼里当野兽养着,肯定不会是他。咱们虽然不出屋子,樊固城若是来这样的高手咱们也能感觉到。除非……这个人强到咱们都感觉不到。”
“不可能!”
商国恨道:“就算感觉不到,我鼻子也能闻到。”
“不想了,反正是对方解有利无害的事。这人既然出手,就不会害了他……倒是省却了你我费一番事,不然……为了不让方解被毒蛊吸成干尸,咱们就只能以本身血液滋养,一直到找到葵芫花,芳沁草,七角蛇这三味极罕见的药物。可天大地大,要集齐这三味药材哪是那般容易的,便是耗死你我,也未见得找的到。”
“是他造化大,运气好。”
商国恨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火炉:“你锦囊里是让毒蛊苏醒的药丸,我剑匣里是驱使毒蛊的法子。只需训练十日,他就变成一具尸人,无痛无觉,只知道听命行事。我想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十五年,我日日在想,也想不通。毕竟方解是他的……”
“想不通就不要想了。”
沐小腰仰躺在房梁上说道:“反正咱们都回不去了。”
“是啊……回不去了。所以还是赶快去长安的好,这里毕竟不安稳。长安城演武院,清乐山一气观,武当山三清观,这大隋能让那些人忌惮的也就这三个去处。清乐山,武当山,容不得咱们,只有去演武院。”
“东楚蓬莱阁,南燕墨溪苑,十万大山的一品山庄,这些地方都算得上盛名之地,但也藏不住咱们。”
“只有大隋,只有长安。”
“听说长安很大很大。”
商国恨说:“有一百个樊固城那么大。”
“很大就很好。”
沐小腰认真地说道:“很大,住到死也许都不会闷。”
“那就住到死!”
商国恨使劲点了点头,眼神希冀。
第0013章 二十五个
出了正月之后天气似乎一点也没转暖,樊固城甚至又飘起了一场大雪。不过比起狼乳山那边来说还要好些,毕竟草原上无遮无拦,一望无际数百里内连个山包都没有,风从北边吹过来没有东西阻挡,再加上蒙元帝国没有几座大城,牧民喜欢住帐篷,风显得尤为狂烈。
风里夹杂着雪,被草原人称为白毛风。一场白风一场灾,白毛风就是草原人的噩梦。而每每想到这个,樊固城里的汉人们就很开心。樊固城里的百姓不耕种,这鬼地方天气冷的时候有半年,庄稼长的还没野草高。他们之前靠朝廷补给,现在靠贸易。所以他们丝毫都不担心风大天寒,反正樊固城里的粮食三年都吃不完。
因为下雪的缘故,边军正常的操练都被李孝宗免了。但边军士兵不能回家,因为前阵子北辽人贩卖马匹的事,蒙元帝国那边不知道会不会搞出什么乱子得防备着。大隋建业七年的时候,这座小城能挡得住蒙元四万人马,能挡得住满都拉图的老子满都狼。李孝宗可不愿意自己在任的时候,挡不住满都拉图。
“方解已经半个月没来报备了吧?”
已经从陪戎副尉升为校尉的李敢当蹲在地上点上烟袋:“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大胆子下的黑手,按理说方解那小子功夫不错,虽然不能修炼但对付寻常大汉七八个不成问题,怎么被人打的那么惨。再说,这樊固城里谁会恨他?”
烟叶子是樊固城百姓自己种的,被称作烟炮,很呛,劲头很足。
“要不咱们一会儿跟将军去请个假,看看方解去?”
付宝宝捧起地上的雪搓着脸,雪虽然凉,但搓过之后用不了多一会儿,脸上就会暖过来。他是斥候出身,有些习惯总是改不掉。当初跟他一个斥候队的人都死了,他宁愿不做斥候队正,也要求转到普通队伍里来做个伍长。有时候死亡见的多了不会变的冷漠淡然,反而会更加的怕死。
“将军严令,谁也不准离开大营。”
李敢当叹了口气道:“平日里看那小子不讨人喜欢,可几天没见倒是真想的慌。”
“队正,你是想方解,还是想狗肉火锅?”
邱小树凑过来笑着问道。
“滚你娘的蛋!老子这是手足情深你懂不懂?”
李敢当白了邱小树一眼道:“你看看你那个贱人的样子,一点义气都没有。要我说,真要是到了生死关头,你这人第一个是叛徒,心里只有狗肉火锅而没有同袍的人,老子算是看清你的本性了。方解挨打的当天,要是你在场说不得也会逃走。”
邱小树脸一红,想辩驳却最终忍了下来。
李敢当抽了一口土烟道:“咱们既然有缘分在一个大营里,那就得珍惜。方解是咱们的兄弟,命都在一柄横刀上绑着。他受了欺负,咱们不能坐视不理。回头我再去央求下将军,明日带着咱们队的人再去查查!”
付宝宝使劲点头道:“队正说得没错,有你做我们队正,也是我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方解要是知道了,也会感念你的好。”
正说着,忽然看见远处大营辕门外突兀的出现一队人马,都披着白色的披风所以到近前才看清,骑着高头大马,人数不多,只有三五十人左右。为首的那人从腰畔摘下来一块牌子递给守门的边军士兵,士兵看了看连忙跑进大营里直往李将军的大帐去了。
“什么人?这么嚣张……到了大营门口都不下马。”
“虽然现在比先帝的时候强了些,但整个右骁卫也凑不出两千骑兵。这些人的战马远远看着就都不是俗物,必然是大有来头的。”
李敢当才说完,就看见李孝宗从大帐里走出来,看了看辕门方向,整理了一下衣冠快步走了过去。
“听说朝廷派了大理寺和兵部的执法使来巡查,莫不是到了?”
邱小树猜测道。
李敢当瞪了他一眼:“怎么?看见朝廷里来的大人物了,打算过去巴结巴结?”
邱小树忍了忍心里的火气,站起来往营帐方向走了。李敢当看着他的背影冷笑了一声道:“付宝宝,知道我为什么每次都不会安排邱小树断后么?”
“不知道,为什么啊?”
李敢当道:“这个人,心思百转可惜是个没胆量的,跟人说话的时候眼神闪烁,说明他心地不正。这样的人,我可不敢把咱们的后背交给他。战场厮杀,兄弟们的命本来就他娘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让咱们连后路都保不住的事老子不干。”
“不会吧。”
付宝宝惊讶道:“我看小树不错啊。”
“你看不错?!”
李敢当认真道:“真要遇到了危机,我能把你们挡在自己身后,他这样的人……只能逃到你们身后。方解虽然怕死,但方解够义气。真有事,方解不会逃。所以我把你们当兄弟,把方解当兄弟。”
付宝宝感动道:“有你在,咱们队幸福!”
……
李孝宗偷偷看了一眼高坐在自己位子上的那个太监,心里虽然恼火却也不能发作。毕竟这个太监的身份特殊,是御书房秉笔太监。这个位子,可是紧挨着大隋皇帝陛下的人。他有时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或许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前程。
“吴公公,未能远迎,失礼之处还请不要见怪。”
李孝宗抱了抱拳说道。
“李将军客气了……”
坐在李孝宗椅子上的吴陪胜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咱家奉了陛下旨意,跟着大理寺和兵部的大人们密查四道军务账目,自然不敢大肆宣扬。若是到哪儿之前先被人知道了,这账目也就不好查了。办不好陛下的差事,回了长安可没我们几个好果子吃。”
李孝宗极厌恶这个太监说话的腔调,可表面上却不显示出分毫:“公公说的是,既然公公是来查账目的,那稍后我让人把所有的账目都送上来。”
“不急。”
吴陪胜摆了摆手笑道:“既然到了就不急,咱家一路赶来半路又遇到大风雪,饥寒交迫……怎么,李将军不打算请我们喝杯酒暖暖身子?”
“是我怠慢了。”
李孝宗连忙回身吩咐亲兵准备酒菜,然后吩咐人将账目准备好随时拿上来。
“咱家这人最不喜欢的就是下雪,看起来白白净净的其实最脏污不过。身上的衣服沾染了雪花,不多时就皱巴巴的难看的要命……李将军,介不介意带咱家找个地方换身衣服?”
李孝宗说道:“请公公到我书房里吧,我来带路。”
吴陪胜点了点头,站起来对大理寺和兵部的官员说道:“一会儿饭菜上来诸位大人请先用,不用等咱家,咱家换了衣服自然回来。”
大理寺和兵部的人连忙起身,抱拳道:“公公自去,我等候着就是了。”
吴陪胜也没多说,跟着李孝宗往后面走。等快到书房的时候,吴陪胜忽然笑了笑说道:“来樊固之前,咱家先去了卧仙山,见着了右骁卫大将军唐公李远山,坐下来闲聊的时候,唐公还特意提到过李将军你。他说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将来成就必然在他之上。咱家想着,这样的将才总不能埋没了,所以回去之后在陛下面前,咱家会提及。”
对吴陪胜这一百八十度转弯的态度,李孝宗有些不解。但他也是心思灵动的,立刻抱拳道:“多谢公公,我书房里还有从江南贩来的好茶,要不公公先喝一杯暖暖身子?”
“也好,从出了京城一路往西北走,很难再喝道江南的茶,尤其是到了山东道,总督袁崇武书房里都找不出几两像样的茶叶来。”
吴陪胜一边说着,进了李孝宗的书房在火炉边坐下来。伸出手在火炉上烤着,不多时,白蒙蒙的水汽就从他身上冒起来。李孝宗亲自沏了茶,放在吴陪胜身边说道:“公公远道而来,路上必是极辛苦的。”
“都是为了陛下做事,说不上辛苦。”
吴陪胜接过茶杯,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既然私下里先见将军你,咱家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咱家先去了卧仙山,是因为和唐公私交甚好。唐公特意提起你……却不是如咱家刚才说的,什么不可多得……至于说的是什么,咱家想着,李将军心里必然也是清楚得很。咱们也就不必多费口舌,咱家只问……李将军都准备好了?”
“不知……公公需要我准备什么。”
李孝宗心里一紧,脸色有些痛苦。
“既然那个方解是蒙元帝国派来的细作,试图收买大隋边军将领套取情报,那么这事自然不能耽搁,李将军若是准备好了,那咱家就让大理寺的执法使去拿人,人拿下,咱家就走,你写份奏折,咱家走的时候帮你带回长安呈递陛下。”
“这个……能不能想个别的法子?”
李孝宗忍不住问道。
“李将军……莫非你以为……咱家跟你说这些是轻而易举的事?事情要是大了,咱家也是要掉脑袋的!”
“我知道……”
李孝宗脸色越来越难看,只觉得心里有一把刀子在绞动似的。
……
“明明樊固城收的赋税足够自给自足的,你每年还要向兵部伸手要钱粮,就这一条,陛下知道了也绝饶不了。咱家说句坦白的话,若不是和唐公私交好,咱家才懒得管你这闲事。你反倒犹豫不决,难不成还要咱家如实报上去?军方……开妓院,开赌场,这些事,陛下知道了只怕会震怒的掀翻了书案!”
“唐公念着你是宗侄帮你,你难道还不领情?”
“我知道了。”
李孝宗深深的吸了口气,苦笑道:“都是我自己贪念重,现在却要归罪别人……好……一会儿我派人去抓方解。”
“抓一个方解是不够的。”
吴陪胜笑了笑说道:“他既然是蒙元那边派来的细作,被你查到,总得有个过程吧?怎么查到的?同伙是谁?收买了谁?这些都需要你来准备,准备好了告诉咱家就成。咱家挨着个的拿人,一个也走不脱。”
“拿方解一个还不行?!”
李孝宗猛地站起来,脸色越发的苍白。
“拿一个?你当大理寺和兵部的人好打点?还是说……你觉着陛下糊涂,看不出来?”
吴陪胜冷冷笑了笑:“看你也没什么心思,咱家指点一句……既然那个方解有军职,自然是要收买他的同队之人。那个队里的人,自然有他的同伙,也有出卖了朝廷机密的人。一个队五十个人……死一半才差不多够数。李将军要是下不去手,一会儿你把人集合起来,咱家让人动手就是了。”
“查出细作,又立军功。”
吴陪胜笑了笑道:“咱家先在这里恭喜李将军,说不得咱家回到京城之后,陛下心里一欢喜,李将军这从五品的牙将,就一跃两级升为从四品的郎将了。纵然不是鹰扬虎贲雄武振威,做到果毅郎将,当是没有问题的。”
“人名单,李将军还不写?”
他声音中透着寒意问道。
李孝宗身子微微缠着,缓步走到书桌前,拿起毛笔,化开了浓墨,在一张白纸上缓缓的写下了四个字:主犯方解……
写完这四个字,他表情已经狰狞的有些可怕。手颤抖的越来越厉害,以至于笔上的墨都抖落了不少。也不知道多久,他才落笔如千斤般沉重的在白纸上继续写下去。
从犯:甲字队队正果毅校尉李敢当……队副陪戎校尉刘三生,什长邱小树……
长长的一串人名,整整二十五个。
第0014章 不招!招!
方解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对着铜镜里的自己笑了笑自语道:“终于如以往般玉树临风了,这半个月总算熬过来,今儿说什么也要出去走走……先去红袖招寻小丁点说说话,再去大营里报备,然后再痛痛快快去云计吃个火锅,最后再去洗个热水澡!”
“你倒是好自在。”
沐小腰在房梁语气有些不满地说道:“你十五日没出去过,我已经十五日没喝过酒了。今日出去,先买了云计的梨花酿送回来,你再去胡乱转悠。”
“要不……我让客胜居送一桌子上好的席面来?”
方解笑着说道:“大难不死逢凶化吉,说什么也得庆贺一下。客胜居的酒虽然不如云计的梨花酿,但好歹没有勾兑过水。不说酒,客胜居的红烧狮子头,松鼠鱼,一品豆腐锅,水晶肘子做的极出彩,想想都要流口水了。”
“好啊好啊!”
大犬商国恨抹了一把嘴角上的口水说道:“这几日都是我去厨房偷剩菜剩饭,吃的嘴巴里淡出鸟来了。估摸着也快启程往长安去,再不吃一顿客胜居的美味以后只怕没机会了。你快去,莫让我们等的心急。”
“我只喝梨花酿。”
沐小腰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即扭过头不再说话。她一条白皙修长的美腿从房梁上垂下来荡啊荡的,让方解的眼神跟着来回飘。说起来,方解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女子的腿比沐小腰美的,也从没见过一个女子的腰比沐小腰细的。金元坊的几个貌美女子虽然他早就下了手,可她们终究算不上绝色。
“云计狗肉不知道还开着没有。”
方解忽然想到苏屠狗在那日离开了樊固,嘟囔了一句后又想到一件事。
苏屠狗是晚上走的,那个时候樊固已经封闭了四门。苏屠狗怎么出的城?想到这里,方解的心里一动。樊固城的城墙足有两丈多高,想出去除非会飞。可这个世界虽然听说过修炼之人,却从不曾听说过有人真的会飞。沐小腰的轻功已经不俗,在方解眼里能跃上房梁就已经让他彻底改变前世的观念了。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苏屠狗,如果能……倒是应该试探下。
他在心里笑了笑,自嘲道方解你真是想修炼快想疯了。难不成一个屠狗辈也能是世外高人?真要是那样,那这世间世外高人也就太多了。不值钱的世外高人,还算世外高人么?不能修炼有不能修炼的好处,将来在演武院若是不能谋职,好好用功,参加科举说不得也能中。人生总有不一样的道路可以走,何必这么偏执?
劝完了自己这番话,他舒展了一下身子站起来。在心里又问了自己一遍,除了修炼有没有好出路?有!那么还想不想修了?想!非常他妈的想!
这无聊的想法他自己的都习以为常了,笑了笑,转身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想着,晚上时候应该偷偷带着李敢当邱小树付宝宝他们从军营里跑出来,临走之前怎么也要和这些贴心体己的同袍再大醉一场。
李敢当那个家伙虽然贪财,但整日嘴里都挂着缘分二字,说起来可不就是缘分,自己两世为人还能认识他们,值得一醉。
正想着往外走,他忽然觉着身后衣服一紧,然后腿脚不听使唤飘起来,身子顿了一下后猛的飞回房间里。没错,是飞的,不过是被人抓起来扔的那种飞。
“干嘛?”
方解看着一把将自己扔回去的沐小腰问道:“能不能别把我当沙包玩?你不知道我现在这体魄有多霸气?撞墙上扎出一个坑来怎么办!”
“咱们现在就得走。”
沐小腰看了方解一眼,脸色格外的凝重:“不要收拾东西,带上些银票够用就成。你最好化妆,我教过你。大犬,判断一下往那边走最稳妥,一刻也不能耽搁了……城里进了高手……四个!”
……
边军营地。
站在李孝宗面前的是三个大理寺的执法使,李孝宗感觉的出来,这三个人的实力都极强悍,据说这三个人都是六品上的高手,看来不会有错。五品的高手军中就不多见,一下子看见三个六品上,李孝宗心里难免有些不平静。
“李将军,咱家知道你的修为也不俗,据说在演武院的时候就已经破镜突破五品上,这几年俗物缠身,不过想来也有不少精进。这三个人是大理寺的执法使,兵部侍郎候君赐大人手下的亲信,他们虽然都只是正六品的官职,但本事……哪个也未见得比您低了。”
李孝宗知道吴陪胜这话什么意思,无非是在逼自己罢了。
“名单我已经写了,你们去抓人就是了。我乏了先回去休息,今天晚上在客胜居,我为几位大人接风洗尘。”
“那就等着将军你破费了。”
吴陪胜摆了摆手道:“慕大,幕二,你们两个去擒那个什么方解。幕三……你跟着咱家去甲字队走一圈,先从几个当头的开始拿,虽然罪名已经坐实了,但审问还是要审的。队正,队副,什长,伍长,这些人先都拿了再说,签字画押,一件也不能少了。”
幕氏三兄弟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大哥慕大,老二幕二转身往外走,没再带一个随从。这个小小的樊固城里除了将军李孝宗外,再找出一个三品的高手都难。他们兄弟都是六品上的实力,去两个人已经算是对那个叫方解的人格外的优待了。
幕三跟在吴陪胜身后,亦步亦趋。
这个人人行走看起来颇为怪异,身子挺得笔直,就好像一柄出了鞘的长剑,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冷冽。李孝宗下意识的多看了这个幕三几眼,忍不住在心里记住了这个名字。虽然这名字极有可能只是个代号,而且今后也许再无相见的机会,但这个人的实力已经足以让他记住。
六品上,似乎隐隐有突破至七品的迹象。
到了七品,就已经属于一流高手。
“咱家知道你们兄弟三个中,你年纪最轻……但你的修为却是最高的,但你能不能别总盯着我的后颈看行不行?就算你想拿咱家的脖子试你的剑,可咱家毕竟是御书房秉笔太监,你敢动手么?”
走在前面的吴陪胜有些得意的笑了笑:“就算你们兄弟是六品高手又怎么样?还不如秉笔太监这四个字的名头强大。”
幕三脸色变了变,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咱家知道你们三个不爽,若没有咱家跟着,你们三个这一趟说不得能多往自己的腰包里塞一些银票,可既然陛下让咱家来了,咱家就不能徇情枉法……要是觉着不公,你们也可以现在就把胯下那没用的东西自己割了,我去和陛下说,宫里面再添三个六品的好手,毕竟是一件好事。”
“有用!”
幕三只冷冷地说了两个字,却让吴陪胜气得脸更白了。
“有用你就留着!”
他忍不住啐了一口:“咱家不知道有用?咱家……也有过!”
……
从午后开始,风雪越来越大了些。大街上已经开不到一个行人,又不是逢集市的日子,便是红袖招都关了门。这样的天气,楼子里的姑娘们倒是难得休息。相好的姐妹凑到一起,挨着火炉打打叶子牌倒也自在。
小丁点不喜欢打牌,也不喜欢喝酒。而且她对楼子里的那些姑娘们都有些看不起,除了息大娘和息烛芯之外,她觉着这楼子里的女人们其实都不检点。虽然红袖招不接客不做皮肉生意,可看那些姑娘们那浪笑的劲儿就知道,要不是息大娘约束的紧,这些人说不得给银子就能分开腿!
所以小丁点有些百无聊赖,一个人靠在窗户边看着空荡荡的大街失神发呆。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从大街尽头出现了两个黑影,逐渐变得清晰,小丁点发现这是两个生人。不是草原蛮子,是汉人。可这两个人,小丁点一次都没见过。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这两个人就觉得更冷了。
她关上窗子,将风雪阻挡在外面。
走到红袖招门口的时候,慕大和幕二两个人不约而同的站住,往小丁点所在的窗子看了一眼,慕大摇了摇头示意不值得多事,两个人随即再次往前走去。
在红袖招关了的房门后边,靠着门板喝酒的老瘸子嘴角勾出一抹不屑的笑意,喃喃道还算知趣,然后继续喝酒,看样子再喝一口就会醉倒人事不省,可他又喝了无数口,依然是这副一碰就倒的模样。
边军校场最里面有一排木屋,那是将校们临时休息的地方。只有操练的时候,才会有校尉官职以上的人偶尔进去躺下歇会。
在靠左面最边上的木屋里,忽然一声凄厉之极的哀嚎声传了出来。这声音太凄惨,似乎连天上厚重的乌云都吓了一跳。
“你叫李敢当?”
吴陪胜笑呵呵的看了李敢当一眼,然后指了指面前正在受刑的人问道:“告诉咱家,这个家伙叫什么名字?”
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已经尿了裤子的李敢当连忙回答道:“回圣使,他叫邱小树,甲字队什长……”
吴陪胜嗯了一声,走到邱小树身边温和地说道:“只要你在这份指证方解的供词上画押,咱家保证你不死,怎么样?”
邱小树的身子颤抖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畏惧。但是很快,这畏惧就消散无踪:“觉晓是我兄弟……我不能诬陷兄弟……”
“好样的!大隋边军都是硬汉,咱家心里真替陛下高兴。”
吴陪胜拍手笑了笑,然后冷声吩咐道:“拔了他十个指甲,不点头就拔了他十个脚趾甲,再不答应……就剜了他的眼,割了他的耳朵鼻子,再不答应……那就割肉,一片一片的割。”
哀嚎声再度响起,没多久,邱小树的手脚指甲都被拔掉。行刑的大理寺官差已经做熟了这种事,看着血淋淋的人竟是一点表情都没有。他拎着一柄短刀走到邱小树身前,比划了一下回头问道:“先剜左眼,还是右眼?”
吴陪胜叹了口气,走到邱小树身边低声劝道:“现在说,敷上药手脚都能保住。你只需画押就没事,不画押……眼睛就没了,耳朵鼻子也没了……最后咱家让人在你身上割三千六百刀,保证不割完最后一刀你都死不了。”
气息微弱的邱小树忽然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吴陪胜没听清凑近了过去。
“我不是……胆小怕死的……人……方解是……兄弟,我……不出卖他……他可以,可以……把后背放心交给我……”
“杀了!”
吴陪胜冷着脸吩咐了一声,行刑的大理寺官差随即干脆利落的用那短刀割断了邱小树的喉管,他手法纯熟,没伤着动脉,所以血喷出来的并不多。
“李敢当是吧?”
吴陪胜在李敢当身边蹲下来问道:“咱家问你,你招不招供?画不画押?”
“我招……我什么都招!”
队正李敢当拼了命的磕头,不一会儿,额头上就变得血肉模糊起来。吴陪胜站起来阴测测笑了笑,忽然啐了一口骂道:“贱!吓都吓怂了,你也配叫个爷们儿!”
第0015章 雪月夜 号角声
才短短半日的功夫,整个樊固城就已经被大雪覆盖了一层。看不到了青砖红瓦,举目看过去到处都是令人心里畅快的白。樊固城里没有大富大贵之人,如果非要说有那么方解勉强算是一个。
但方解的钱其实并不多,他是金元坊的大掌柜,他是红袖楼的主人,客胜居也是他建的,可他只能算是个高级打工者,是他带给了樊固城富庶,这三座楼子每年的进项足有二十万两。但他也只是分红利而已。因为最初建立金元坊筹措来的钱,没有他一个铜板。每年除去分给百姓的红利之外,大部分的钱都必须交给李孝宗管理。
他虽然不大手大脚花钱,可好歹身上有个斥候队副的身份,平日里应酬也多,他名下那么多产业自然每次都是他请客。所以这两年多来也没攒下多少,翻箱倒柜的把银票银子都搜罗起来算了算,也就三四千两。这几千两放在樊固算是一大笔钱,可到了长安城只怕只不够出入几次如半月楼那般的高档场所。
所以当方解发现自己只有这些家当之后,难免有些郁闷懊恼。
“以后绝不能搞集资企业!”
他嘀咕了一声,将银票都塞进怀里,剩下的大约二三百两银子装进包裹,举步之前又忍不住有些不舍的看了一眼床头衣架上的边军军服。黑色皮甲,蓝色号衣,黑皮靴,还有节庆时候才会披上的大红披风。
“可惜……本想今天去求李孝宗,把我的军功凑齐了再去长安。现在军功不够,要参加演武院的考试还要再费周折。身边的银子也不多,只怕在帝都都不够收买一个七品芝麻官的。”
“不能去大营那边,那四个高手全在那个方向。”
沐小腰低声说道。
方解不舍,但绝不会犹豫。
在些年来他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犹豫。该走的时候必须走,绝不能拖泥带水。虽然厮杀用不到他,但他也不想做一个毫无意义的废物。也正是因为这么多年一直被人保护,他自己面对追兵几乎没有自保之力,所以他对修炼有着一种偏执的渴望。
“几品?”
他跟在沐小腰身后问。
“有个破了六品已经稳稳站在七品境界的,很熟悉,必然是李孝宗,不算他……剩下的四个,三个六品上,还有一个竟然感觉不大仔细,似乎也在七品境界。这人气息阴沉,应该是故意藏着。咱们小心些,可能藏身在暗处,最好别遇到一个专门在暗处伏杀的刺客。”
沐小腰和大犬都知道,这样的夜里最让人防不胜防的便是那些从不肯正面与人交手的刺客。
“小腰姐,这么多年你一直不肯透露。”
方解一边走一边笑问:“你能在方圆二里之内感觉到敌人的气息,甚至精确的判断是敌人的实力,那你自己到底是几品?如果咱们不逃正面打这一架,凭大犬和你能不能把他们干脆利落的放翻?”
“不能。”
沐小腰回答的极干脆,然后有些骄傲地说道:“任何人进了方圆二里的范围,都逃不过我的感知。一品也好,九品至强高手也好,都瞒不住我。所以这么多年来虽然逃的辛苦却一直有惊无险,所以当初在南燕大理城分开的时候,是我和大犬跟在你身边而不是麒麟他们那些人。”
“这么嚣张,那你到底是几品?”
“你能不能不问?”
沐小腰白了他一眼,然后忍不住微怒道:“如果我高于七品,我会逃?一个八品修为的人灭掉樊固城里这五个六七品的高手也不成问题,虽然有些费事,但绝不会有太大风险。所以你能不能别这么白痴?既然决定逃,必然是打不过的。”
“那当初保护我的人中,最厉害的是谁?”
“沉倾扇。”
大犬在旁边答话道。
“就是那个漂亮的一塌糊涂的冷冰冰的总是抱着一柄剑的姐姐?哎呀……想不到她竟然那么厉害,有没有九品?”
“没有,但应该在八品中甚至有可能是八品上。”
大犬回答道。
“你们烦不烦?”
沐小腰瞪了他们一眼,随即一把攥着方解的腰带把他丢出了墙头。方解这些年已经被当石头似的掷惯了,稳稳落地,一眨眼间大犬和沐小腰也跃了出来。
一边往城西方向疾驰,大犬一边说道:“当初保护你的这些人,说起来本事最大的还是沐小腰,如果不是她的感知力那么强,这些年也不知道会遇到多少次凶险。沉倾扇再能打,只怕也早就被拖死了。本领第二的那个,自然就是我了……我虽然感知不到敌人的实力,但我能更准确的知道敌人的方位,从而找出逃跑的最佳路线。沉倾扇可以轻易杀我,但我也可以轻易地让沉倾扇杀不到我。”
“你几品?”
被沐小腰拎着的方解有些无聊,不需要他自己跑虽然不会累,但说起来一个男人被女人拎包裹一样拎着跑路,怎么说也有些寒碜。
“五品下。”
大犬如实回答道:“所以,如果和今天这些敌人哪怕其中一个正面相遇,咱们只怕也逃不了。一个六品上的高手,干掉咱们三个也不费什么力气。”
“啊?”
方解以前也问过,但大犬和沐小腰只是不说。现在他才明白,远来这两个在自己眼中有世外高人那么高的家伙,并不是如想象中那样高。沐小腰虽然不说,但他从大犬的话里也能推测出,她最多也就是个五品上的实力。沉倾扇可是八品上啊,要是她在身边的话根本没必要逃嘛……
“别那么看我!”
沐小腰一边跑一边说道:“之前不说,是因为樊固城里只有一个李孝宗是危险人物,但他不知道你身份,无缘无故不会杀你。现在说,是因为就要往长安逃了,长安城是个什么地方?卧虎藏龙!现在告诉你的意思是,你以后低调点,到了长安城能装孙子就别装爷爷。”
“给整个长安城装孙子,我这压力还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方解忍不住感慨了一句,他曾经幻想过,以后到了长安不必担心那些莫名其妙的追兵,再有大犬和沐小腰这样的高手保护,自己在帝都是不是能装纨绔?调戏调戏黄花闺女,勾搭勾搭俊俏寡妇,谁惹他就让大犬上去暴揍一顿,用不了多久帝都玉面小郎君的名号也就打开了。现在看来,他发现自己想得太多了。
……
雪夜,皎月,身边还有个长腿细腰的美女,这原本应该是个很浪漫的夜晚,如果不是在逃亡就好了,如果身边的沐小腰不是那么冷冰冰就更好了。这一年方解十五岁,沐小腰二十七岁。方解丝毫也不怀疑,抱过沐小腰那小腰的男人只有他一个。摸过沐小腰胸的男人,也只有他一个。
但对这个女人,方解充满了敬畏。
樊固城很小,从金元坊后院跳出来之后一路往西跑,用不了多久就能到城门,无论当值的边军是谁,方解都熟悉。可当他们冲到西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估计过于乐观了。
西门当值的是他的熟悉的边军兄弟,还有六个身穿飞鱼袍的人。要知道这身飞鱼袍代表着的什么意义,便是在帝都这身衣服也能让绝大部分人心生畏惧。他们的官职品级不高,但他们的地位很高。
大内侍卫处的人。
“你怎么没感觉到西门这边也有外人?”
“六个四品上,挡不住咱们!”
沐小腰低声说了一句,随即猛的把方解丢向大街一边。等方解站稳的时候,沐小腰手里已经多了一丈红绫。那是她的武器,很漂亮夺目的武器。在大理城与其他五个护卫分开之前,方解很少看到沐小腰出手。因为在队伍中她只负责感知敌人,杀人有麒麟,有夜枭,还有沉倾扇。从大理城分开之后,三年,已经三年没有遇到过敌人了。
所以,这也算是方解第一次认认真真的看沐小腰是如何出手的。
一丈红绫。
一丈之内,这就是沐小腰的世界。
大犬没有上去帮忙,而是站在方解身边从腰畔摸出一双带锋利钢刺的手套戴好,那钢刺在月色下反射出冷森森的光彩。看着沐小腰婀娜的身影,大犬忽然感慨道:“这是个要强到了极处的女人,沉倾扇看不起她,但她又何尝看得起过沉倾扇?虽然那个女人确实强悍的一塌糊涂,可若没有沐小腰的感知,她未见得就能活到今天。”
“沉倾扇是她师妹。”
最后这一句话,让方解心里一震。
他忽然心里一阵歉疚,虽然他并没有说错什么话。
六个身穿飞鱼袍的大内侍卫,六个四品上的高手,若是放在军中也最少是从五品的牙将,李孝宗是个异类,以七品上的修为做牙将,本身就是朝廷有意在锤炼他。方解毫不怀疑,一旦李孝宗离开樊固城,必然平步青云。
再者,樊固城的位置太过紧要,没有一个有实力的将军坐镇,朝廷也不放心。
在吴陪胜看来用六个飞鱼袍守门已经足够重视方解了,甚至是大大的抬举他,可惜……沐小腰完全没把这六个人放在眼里。虽然她并不是战斗型的武者,但对付六个这个级别的敌人还不至于让她退缩。那一丈红绫在城西门旋舞,月色雪上,美的夺人心魄。红色的长裙,红色的长绫,围着一个身材婀娜的女子飞转,看着有一种妖艳之极的美感。
尤其是她的长裙舞动时候,那一双白皙修长的美腿不时露出来,更是让人血脉喷张,连杀人都如此美,这便是沐小腰。
红绫缠上一柄绣春刀,蛇一样顺着那身穿飞鱼袍的侍卫胳膊缠了上去。也不见沐小腰手上有什么动作,咔嚓一声,红绫猛然收紧竟然将那侍卫的手臂硬生生的勒碎!绣春刀掉在雪地上,立刻就失去了光泽。
沐小腰一拽红绫,那粉碎了臂骨的侍卫被拉了过来,一条修长绝美的白腿狠狠的踹出去,穿着红色绣花鞋的秀气小脚正中那侍卫胸口。噗的一声,那侍卫的前胸立刻就坍塌下去一个大坑。
红绫松开,那侍卫的尸体软绵绵的倒了下来。
“一起上!”
剩下的五个飞鱼袍围了上来,有人回头朝着那些边军喊道:“还不快示警?!”
“示警?”
领队的边军看了看不远处站着的方解,又看了看自己腰畔的牛角号。他不想举起号角,方解是他的朋友,但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他是大隋的军人。他看到方解对他摆手,他也知道一旦自己吹响号角用不了多久边军就会集结赶来,一块赶来的肯定还有那些从长安城来的家伙。
“对不起,方解。”
那队正叹息一声,缓缓的把号角摘了下来放在嘴边。
呜呜的号角声响起,在这个寂静的雪月夜。
第0016章 赚能忍赔不能忍
“妈的!”
方解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从背后将那柄大隋的制式横刀抽了出来,这是他准备从樊固带走的唯一一件有怀念意义的东西,那身大隋边军的号衣都留在了金元坊后院,带走的就这一柄横刀。
他身上有三千九百二十七两银子,其中三千八百两为银票,一百二十七两银子。按道理这些银子也是樊固城的回忆,带到长安城去看到这些银子就会想起樊固。但毫无疑问,银子是用来花的。方解这样性情的人绝不会因为这银子是在樊固赚来的,就舍不得在长安城里把它花掉。
银子除了能买来想买的,本身就再没别的用处。
最起码不是用来回忆的。
横刀不同,这横刀上面凿刻着方解的名字,还有他所在队伍的名字。樊边甲字队方……这六个字,才是回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柄横刀会被方解挂在长安的新居书房里,每每看到都会让他想起樊固城里的那些熟人,还有值得记住的往事。
这横刀,就是他和樊固城斩不断的联系。
而他现在抽出了横刀,要做的却是斩断这联系。
因为这号角声。
不出意外,号角声响之后起用不了十分钟,训练有素的大隋边军就会赶到这里,沐小腰和大犬商国恨可以不在意那六个飞鱼袍,但绝对挡不住八百边军。沐小腰只有五品上的实力,商国恨五品下。就算他们两个都是八品高手,也照样挡不住八百边军。八百边军,展现出来的战力可绝不仅仅是八百人那么简单。
因为边军善战,而且装备精良。
边军有连弩,有硬弓,甚至还装备有大隋兵部去年才研制出来的开花炮。开花炮就是炸弹,虽然威力远比方解记忆中的炸弹要小的多。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八品高手也不一定能躲得开丢过来的上百个开花炮。就算炸不死,难道还炸不伤?羽箭密集,开花炮犀利,八百边军困死一个八品高手绝不是天方夜谭。
在强大的军力面前,个人的实力再强只怕也难以起到决定性作用。
所以方解抽刀,因为他知道他只有十分钟时间。
守在城门口的是丙字队的同袍,城墙上的人要跑下来大概需要五分钟,门口的二十个边军就是方解必须要斩断的联系。
“你去帮沐小腰!”
他低声嘶吼了一句,然后猛地朝着前面冲了出去。也许他在抽刀的那一刻心里很苦楚,因为那些边军士兵都是他的朋友。但他不会有一丝犹豫,因为今天晚上这些朋友极有可能要了的他命。
大隋军律如山,边军不可能违背军令。
方解也不可能愿意丢掉自己的命,哪怕为此要杀人。
大犬也没犹豫,纵身一跃就冲了过去,没去帮沐小腰,而是冲向了那些守门的边军。方解的身子顿了一下,但很快就加速追了上去。他知道大犬的选择才是最正确的,而他的决定中不可否认还带着些可笑的妇人之仁。
如果他冲上去,能伤人就不杀人。
大犬冲上去,能杀人绝不伤人。
方解在心里苦笑,嘲笑着自己的幼稚。大犬杀那二十个虽然精悍但没有修为的边军士兵用不了多久,最起码比他要快。而大犬杀完二十个边军,估计着沐小腰那边也差不多解决了剩下的五个飞鱼袍。
这才是最冷静的选择。
方解握刀的手微微颤抖。
冷静,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就在他深呼吸的时候,迎面砍过来一柄大隋的制式横刀。出手的,恰是那个吹响号角的队正:“方解!不管你犯了什么事都不要这样,只要你留下,我在将军面前帮你求情。”
队正砍了四刀,说了一句话。
第五刀他没能砍出来,因为方解的横刀卸掉了他握刀的右臂。这是方解第一次伤人,但他似乎没有一点手软。这样伤人或是杀人的刀法,方解每天都会很刻苦的练习。练习时候的每一次出刀,他的眼睛里似乎都能看到敌人的身影。
大隋的制式横刀很锋利,卸掉一条胳膊就好像切开一块豆腐般轻易。
那队正一怔,然后才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大犬回头看了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赏。在他回头的时候,一柄横刀斩向他的头颅。他的眼睛依然看着方解,手却恰到好处的握住了那刀锋。他手上戴着一副有钢刺的手套,横刀竟然不能斩入。
下一秒,大犬的另一只手已经掏空了那边军士兵的心口。如狼爪一样,他的右手狠狠的戳进那士兵的心口,再抽出来的时候,手里有半个血肉模糊的心。他收回视线,脚下一点朝着另一个士兵冲了过去。
三分钟。
守在门口的二十个边军士兵死了十七个,伤了三个。十七个都是大犬杀的,三个都是方解伤的。与此同时,沐小腰杀了第三个飞鱼袍,在她身边还围着三个。但是很显然,那三个飞鱼袍已经没了斗志。
“你猜……他们对你会不会手下留情?”
大犬问。
方解看着倒在地上哀嚎的三个边军士兵,无言以对。
大犬没继续说什么,朝着沐小腰的方向迅速的冲了过去:“你去打开城门,自己先出去,你甩不掉我们两个的!”
方解点了点头,然后看到城墙上的边军士兵已经快要冲到城下。他猛的冲向城门,忽然发现城门前忽然多了两个人。
“有意思,想不到小小樊固竟然藏龙卧虎,两个五品……这有一个……”
慕大摇了摇头,不屑的撇了撇嘴:“没品?”
“你才没品!”
方解高高跃起,一刀斩向慕大的头顶。这一刀,是他刻苦练习这些年来,劈出的最快一刀,最凌厉一刀。
……
风是在天黑才停住,雪却是下午时候就停了的。就在边军校场那排木屋里那一声凄厉的哀嚎声之后,乌云似乎也被吓了一跳转身逃走。邱小树死了,从吴陪胜把他当做第一个审问的对象开始,其实已经注定了死亡。
后面的人或许还有生路,但既然他是第一个,不管他画押还是不画押,都会死。不同之处在于,画押,他会等一会儿再死。不画押,他立刻死。
听到这一声哀嚎传出来,边军牙将李孝宗默默的转过身走向大营外面。踩着积雪,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会失去樊固八百边军的拥戴。这拥戴是他用了三年才换来的,不容易。但今天之后,士兵们都将仇视他,仇视来的很容易。
他其实一点也不后悔做出这样的决定,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前程不能毁在这个偏僻寒冷的小地方。
人生如戏,谁都在演戏。
一个大隋演武院出身而且成绩优异的人,而且还出身世家,怎么可能把眼界定格在这小小的边城?
“三年……也够了。”
他轻声自语了一句,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大营。在边城这三年,就是他晋位的资本。有这三年,兵部提拔他朝廷里的人找不到反对的借口。只要他回到帝都,凭他的本事最不济也会晋升为四品郎将,不是从四品的果毅,而是正四品的鹰扬。
官至鹰扬郎将,就可以开府建衙。
一个如此年轻就做到四品鹰扬郎将的人,朝廷里无论哪个世家都愿意拉拢。前途无量,只要不出大错,或许真有可能如演武院周院长预测的那样,三十岁之后他就没准做到一道总督。正二品的封疆大吏,光耀门楣。
这才是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帮他的原因,至于什么同宗同族,去他妈的吧。
李远山正是因为看出李孝宗前程锦绣,才会下大本钱拉拢。好歹都是李家的人,最起码不能让李孝宗站到别人身边去。朝廷里的水本来就深不见底,若是连这点小把戏都看不透彻,李孝宗也就没必要回帝都了。
即便没有吴陪胜,没有李远山,没有朝廷派下来的执法使,什么都没有……或许在他回帝都之前也会杀了方解,因为他不允许自己的人生履历上有一丝污点。既然帝都来了人,那么他为什么不顺水推舟?
回帝都,就需要交际。交际,就需要钱。
他之所以放弃攻打涅槃城的打算,不是因为方解的劝说。而是因为他发现这确实是个生财之道,他需要钱。打涅槃城,是为了让陛下还能记得自己。陛下喜欢血性热的年轻将领这是公认的事,就算打涅槃城引起什么祸端,出于大隋皇帝的骄傲,也不会屈服于蒙元帝国的压力。
但这是冒险,而方解提出来的赚钱更让他满意。
有了足够的钱,回到帝都之后给几位掌权的大员送足,比打下来涅槃城还要有作用,宰相一句美言,顶的上杀敌上万的功劳。
他觉得方解是上天送给他的礼物,而现在,这个礼物……没价值了。
走出大营的时候,他还忍不住想起第一次见到方解时候的情形,那个脏兮兮的少年郎,拦在自己的战马前面大言不惭的说:“大将军,您想发财吗?”
他记得当时让他决定和这个少年谈一谈的,不是那句您想发财吗,而是前面的三个字让他心里很高兴。
大将军。
只有傻子,才会称呼他这个小小的从五品牙将为大将军。当然,这是一个让人心里很舒服的傻子。而后他才发现,方解不是傻子。
在樊固这三年,很精彩。
这是李孝宗对自己在樊固这三年所下的定义。
他顺着樊固城最宽的那条街,用了十五分钟的时间走到一家已经关了门的店铺门前。他伸手敲了敲门,说话的语气很客气。
“请问,今天还做买卖吗?”
房门拉开,出现在李孝宗面前的是一个面貌娇美身材也很不错的少妇。穿一身朴素的碎花蓝色棉服,腰间还系着围裙。她的手上脸上都是面粉,看来正在做饭。
“是李将军,真对不起,当家的出了远门,他回来之前不做生意了。”
“那能不能和你聊聊?有件很重要的事,我觉得你应该听听。”
李孝宗微笑着说道。
少妇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她让开房门,却没有关门。李孝宗进门之后挨着火炉坐下,嗅了嗅忍不住赞道:“樊固城里最香的酒,就在你家。我还记得名字也不俗……叫梨花酿?”
少妇从柜台里拿出一壶梨花酿,放在李孝宗身前:“你来得巧,还有一壶,如果你再来晚些,今晚我自己就喝了。不过既然是最后一壶,我卖的会贵一些。”
李孝宗嗯了一声,却没有喝酒:“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夫妻来自何处,为什么而来,且我不愿打扰你们,今日来是逼不得已。你们瞒得住樊固城里的所有人,却瞒不住我……不过,只要今夜你不胡乱出手,我坐坐就走,权当没有来过。拜访高人,却这样唐突,心中不免惶恐……”
“让李将军亲自登门,倒是我们夫妻该惶恐才对。”
少妇笑了笑,自己拿起酒壶一口气喝干:“我们夫妻最不爱管闲事,而且当家的不在家,我一个女子自然能避就避,更不会去招惹是非。如果不是因为胆小怕事,你猜我们会不会跑到这个冷僻的地方做小买卖?”
“不管闲事,才是境界。”
李孝宗笑了笑道,脸色松了下来。
“只是……你要杀的人还欠着我点东西,你若是不介意,你替他还了我也行。不然人死了,我朝谁要去?”
“多少?”
李孝宗想不到,隐居的高手竟然这么市侩。
“一条。”
少妇回答。
“一条什么?”
李孝宗不解。
“一条命。”
少妇把腰间的围裙接下来,仔细认真的叠好放在桌子上:“老娘在他身上浪费了半壶十年梨花酿,才换回来他一条贱命。你说要了去就要了去,哪有那么容易的事?老娘这辈子什么都能忍,就两件事不能忍,第一,被苏屠狗那个家伙先绿了我这不能忍,第二是做生意赔了本钱不能忍!”
第0017章 剪刀
沐小腰有一丈红绫,商国恨有一副钢爪。一个长,一个短,一个硬来一个软……
方解有一柄横刀,普普通通的大隋制式横刀。自从七岁那年沉倾扇彻底放弃了教他修炼的念头之后,他就知道终究还是要靠自己,天下民何止亿计,普通百姓气海一百二十八处气穴也能通三五处,通三十六处者方能修行。
方解一处不通。
这让他深深觉着上天果然不会在同一个人头顶掉两块馅饼。能重生,这块馅饼香甜到让方解一直到现在还倍觉幸福,所以自然倍加珍惜。如果上天再让他成为天才中的天才,那么连方解都要说一声老天你真偏心,偏心的让我好欢喜。
可惜,这只不过是方解的幻想罢了。
作为或许是当世唯一一个一窍不通的人,方解其实也能吹吹牛逼,天下第一天才这么普普通通的事没什么吸引力,天下第一废柴这么拉风的事……果然让人觉着很憋屈。不知为何而逃亡的方解却知道自己必须格外珍惜这重来一次的机会,既然不能修行,那也要练出些自保的本事来。
一个气海不通的人,在十五岁的时候能够一个人放翻至少六七个精悍的大隋边军,如果被人知道的话一定会大吃一惊,按照常理,气海不通,就是一个废人。说手无缚鸡之力都是赞美,确切地说应该连撒尿自己都扶不住才对,就算没有常年卧床不起,能走路就已经是上天垂怜。
这也正是让沐小腰和商国恨诧异不解之处,明明一个残废,为什么还能练就出很强健的体魄?
他们两个都知道方解为什么会气海不通,毒蛊将气海所有穴位全都堵住,通的话才叫怪异。可方解体内的毒蛊不知道因何被震碎,虽然残毒依然堵住了气海各穴,但谁知道将来残毒散尽之后,他是不是能一鸣惊人?
气海不通尚且如此,若是通了,谁知道会是怎么样一番天地。
就在方解冲向城门的那一刹那,两道身影就好像突然撕裂了虚空一般骤然出现在他面前。而对于方解凌空跃起这凌厉的一刀,站在靠前半步的慕大满眼都是不屑。在普通人眼里看起来这已经极快的一刀,在他眼里却如蜗牛爬一样的缓慢。
慕大抬起左手,看起来很慢,却恰到好处的挡在横刀前面,屈指一弹,叮的一声脆响,方解手里本来握的很紧的横刀便激荡而飞,那横刀打着旋飞出去六七米远,噗的一声钉碎了一块坚硬的青砖,刀子卡在青砖里崩出了不小的缺口。
方解的虎口立刻就被震裂,血还没涌出来的时候他的身子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蝼蚁。”
慕大冷冷地说了两个字,随即往前跨了一步。看似平平常常的一步,却跨出足有三米,恍惚一瞬,他已经站在方解的身边。
“虽然不知道你这样一个废物为什么身边竟然有两个五品高手保护,但这完全勾不起我的兴趣。我对死人,从来没有任何兴趣。”
慕大抬起脚,踏住方解的胸口。
“杀人,交差……如此简单。”
慕大笑了笑,可脸上甚至看不出什么得意之色。在他看来,杀死方解这样一个根本不会修行的人,绝不是一件值得骄傲得意的事。就好像一个三五岁的孩童踩死蚂蚁或许会觉得有成就感,一个成年人踩死一只蚂蚁却绝不会有什么快感可言。
就在他脚下刚要用力的一瞬间,一条红绫如巨蟒一般从一侧迅疾如电的刺向他的后背。柔软的红绫在这一刻变得坚硬如铁,如果慕大不躲闪的话,或许这红绫就能如钢枪一般刺穿他的身子。
可他偏偏没有躲。
他回手,依然是恰到好处的将红绫攥住。手腕一扭,那红绫立刻就绷直成一条直线。沐小腰的额头上已经都是汗水,却依然无法将红绫收回。就好像红绫缠绕在一座大山一样,根本不可能将大山拽动。
一直站在一边没有动手的幕二忽然笑了笑:“模样不错,可以留着。”
慕大点了点头道:“我先还是你先?”
幕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笑着说道:“你是兄长,自然你先。不过千万不要如上次在魏郡那样把人折磨个半死再轮到我,虽然我不介意,但你也要为老三考虑一下。从小到大咱们三个人吃饭一起吃,喝水一起喝,睡女人也是一起睡,而你完事之后人就已经半死不活,老三这么多年一直干的都是尸体,要是我早就恶心的吐了。”
“上次?”
慕大皱了皱眉头,然后想了起来:“那个被查出贪墨的别将的女儿?模样倒是清秀,只是她不过是个普通女子,身子自然娇弱一些,我只干了一个时辰就昏死过去,你又干了一个时辰,老三不干尸体干什么?不过老三要怪还是怪你多些才对,我干女人的时候只是顺便毁了她的五官,而你却偏偏有一边干一边剥皮的嗜好。等轮到老三的时候……确实很恶心。”
“这次我不剥皮,你也不要剜眼割鼻了。”
幕二道:“让老三也看看有鼻子有眼有人皮的女人什么模样。”
“好!”
慕大点了点头,看向沐小腰认真地说道:“你很幸运。”
……
号角声响起之后,边军营地中训练有素的大隋边军立刻开始集结。在伍长,什长,队正的指挥下,很快所有人就集合完毕。可是当队正们集合好了队伍的时候,却没有看到将军李孝宗的身影。
这很不合常理,若是以往,李孝宗必然是第一个出现在校场的人。
“怎么办?”
有人问。
“要不要等?”
被问的人也问。
“不要等了。”
军中资格最老的队正曲风想了想说道:“将军说不得有重要的事情在身不能赶来,号角声便是军令,若是真有什么紧急军情,咱们不及时过去怕回有什么大祸。我看这样,留下一半人等待将军,另一半赶去号角声响起的地方。”
众人觉着可行,随即分出一半人留在校场原地等候。曲风和其他几个队正带着其他士兵赶往城西方向。出了大营,顺着最宽阔的那条大街一路往西跑,直直对着的就是西城门,全速前进的话最迟十分钟就能赶到。
但,就在他们跑到半路的时候却被人拦住。
拦在大街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边军牙将李孝宗。
“京城里来的人在办案,没咱们边军什么事,都回去继续睡觉,没有我的军令谁也不要出来。”
李孝宗摆了摆手,语气有些不悦地说道:“吹响号角的是那些不懂规矩的大理寺官员,我刚才已经赶过去查看过,是他们在拿人办案,这事咱们不必插手。我已经和他们说过,边城听见号角声就是战斗的开始,不要随意动咱们的东西。”
“拿人办案?”
曲风忍不住问了一句:“拿谁?”
“不该你问的事,不要胡乱多嘴。”
李孝宗似乎有些不耐烦,转身往西城门方向走了过去。曲风等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扭头往回走了出去。将军的军令,哪怕他们不理解,也不可违背。几百人的队伍来的快,退回去的也快,不多时大街上又变得安静下来。
李孝宗回身看了一眼,见士兵们都已经回去之后无奈的笑了笑说道:“都回去了,我可还听话?”
在小巷子暗影处转出来一个身影,走出暗影借着月色可以看清她身上那件很土气的碎花蓝色棉袄。她手里挽着一个包裹,透过包裹还有热气冒出来,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都说月下看女子别有风味,这女子本来就颇有姿色,在雪地月下这么一站,虽然穿得很土,但竟是显得俊俏婀娜。
“还算乖,不枉我刚才那一顿好打。”
这女子理了理额前垂下来的发丝,忽然指了指李孝宗背后说道:“我没什么事麻烦你了,但你的麻烦来了。”
李孝宗回头,就看到大街尽头十几道身影缓缓地往这边走了过来。他微微皱了皱眉头,苦笑着说道:“确实是个麻烦。”
“你的麻烦你自己解决。”
女子转身就走,李孝宗揉了揉被打肿了的脸急切道:“就不能先把我这麻烦解决了再走?”
女子一边走一边说道:“别在我面前装可怜,老娘打你是因为你太狂妄嚣张。没打死你是因为当家的临走前交待过不让我伤人性命,当家的话我不敢不听,自家男人的面子,还得女人来维护对不对?”
李孝宗微怒道:“你还说打人不打脸的!”
女子冷哼一声:“不打脸还叫打人?”
……
杜红线动不了,一丝一毫也动不了。
她的红绫被那个阴测测的人攥住,一开始她还能拼力争夺,可到了后来,身体竟似被一座无形的牢笼困住了一样。脚步挪动不了分毫,手臂就那么抬着,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大犬!”
她叫了一声,因为无法回头,所以看不到大犬在什么地方。
“我在!”
大犬回答的声音有些狼狈,而且离她很近。沐小腰拼尽全力也只能微微转头,却发现大犬吐着血在地上缓缓地朝她爬了过来。在大犬身后,另一个穿官服的人缓步跟在大犬后面,盯着大犬的后背轻声说道:“可惜了,臭烘烘的一具男人皮囊。大哥今日不许我剥了那女子的人皮,可我的手又偏偏痒的厉害,怎么办?”
大犬一边爬一边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早就听说中原是妖魔横行之地,今天才知道这话不假。”
“这话是大雪山上一个秃驴说的,在我听来还不如一个响屁。”
说话的不是慕大,也不是幕二,更不是沐小腰,而是一个拎着个冒热气包裹的女人,穿碎花蓝布棉袄,下面是灰色的棉裤,脚下穿着一双绿色绣花的棉鞋,看起来就好像早起赶集卖鸡蛋的大婶。
“老板娘?”
躺在地上的方解骤然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你来干什么!快走!”
方解拼尽力气的喊了一句,却被慕大踩的吐出一口浓稠的鲜血。
“我家那死鬼出远门去了,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来找你私奔啊……小方解,你说好不好?你不是说非我不娶吗,老娘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下定决心的,你可不能反悔,不然……我就阉了你。”
老板娘妩媚的笑了笑,今夜显得格外迷人。
她从包裹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把剪刀,还煞有介事的比划了一下。
第0018章 买一送一
要不是被人踩在脚下,要不是现在这情况真的危急到了极处,方解真想耐心的和老板娘解释一下,阉人可不是用剪刀的。剪刀可以剪布裁出漂亮衣衫,可以剪纸做出精致窗花,可以剪很多东西,但肯定不是专门用来剪那个东西的。
“你快走吧!”
方解近乎是哀求着喊了一句,因为吐了血嗓子里火辣辣的疼,喊出来的声音都透着一股沙哑。
“哎呦你个负心汉,小小年纪就开始欺骗女人了,说好非我不娶这就变心了?这要是再大几岁还不得骗到皇宫里去?老娘最恨的就是男人负心,今儿不剪了你那没毛的东西老娘就不姓杜。”
她非但不走,反而大步朝着方解走了过来。
慕大眼神一凛骂了一句:“滚!”
幕二却摆了摆手道:“大哥,别让她滚啊,这个又矮又丑的男人剥皮实在无趣,这女人虽然年打扮的土里土气但还算是个标志的人儿,要是剥了皮做一盏宫灯,想来也是极漂亮的。”
“别耽误正事,速度快些!”
慕大冷声说了一句,便不再理会。
幕二嘿嘿笑了笑,放弃大犬举步迎着老板娘走了过去:“你放心,我手艺在帝都出了名的好,剥下一张完整的人皮也用不了许久,大理寺监牢里暗道上挂着的灯笼都是我做的,一盏比一盏漂亮。”
“真的很快?”
老板娘停住脚步,怯怯地问了一句。
“肯定很快!”
幕二嘿嘿笑着,从怀里摸出一柄短刀,一边走一边晃动着说道:“这刀子也不知道剥了多少人皮,可从出了帝都之后就只用过两次,刀子寂寞,我也寂寞。你这模样虽然老了些,但勉强还说的过去。不辱没了我这刀……”
嘭!
一声极突兀的闷响出现,然后就不见了幕二的身影。紧跟着又是嘭的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重重地砸落在地上似的。慕大连忙回头去看,却见幕二竟然被镶嵌进了城墙里!
幕二的身子就好像出了膛的炮弹飞出去,在城墙上砸出来一个挺大的坑。
太快!
快到连慕大都没有看到是谁出的手,换句话说,他猜到是那穿着极土气的女子出的手,却根本就没有看清!莫说看到那女子如何出手,甚至连那女子行动的轨迹都没有捕捉到。等看清了幕二整个人镶嵌进城墙里的时候,才发现那女子竟然站在幕二刚才站的位置上。
“老娘最不爱听的,就是别人说我老!”
老板娘脸色阴沉的嘀咕了一句,似乎很生气。
幕二的后背撞击在城墙上,也不知道撞碎了几块城砖,他的身子就好像虾米一样佝偻着,大半个身子都在城墙里面嵌着。碎石落地,嘭的一声闷响之后,一团烟尘荡了起来。幕二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嘴里不住的往外溢出鲜血。这一下太重,也不知道断了几根肋骨。但他毕竟是六品上的高手,强忍着剧痛挣扎着想从墙里面走出来。
嘭!
又是一声闷响,再看时,老板娘竟是骤然出现在幕二身前!
一只穿着绿色绣花鞋的脚蹬在幕二的胸口,硬生生把他又往城墙里面塞进去几分。尘烟再次荡起,幕二整个人都没入城墙之中。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惊讶的无以复加。方解躺在地上侧着脸,张大着嘴巴看着老板娘完全傻了。大犬眼睛几乎瞪出来,似乎依然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场面。而沐小腰则有些呆傻的站着,喃喃了说了一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瞒得住我?
似乎是听到了沐小腰的自语,老板娘理了理额前垂下来的发丝轻笑道:“你这样的人倒真是世所罕见,竟是能感知别人的实力。可惜……你修为还是太低,要瞒得住你的感知,绝不是什么难事。据我所知,光是这樊固城里就不止我一个人能做到。”
“还有别人……”
被别人困住没有让沐小腰沮丧,老板娘的一番话却让她沮丧到了极处。
“自然是有的,最起码我们家当家的不也瞒住你了吗?”
她漫不经心的说话,似乎完全没把慕大放在眼里。
“你……你是谁!”
慕大艰难的咽了一口吐沫,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
“我是你老娘!”
老板娘说这句话的时候,距离慕大还有至少二十米的距离。说第一个字她开始迈步,第二个字脚抬起,第三个字脚落下,第四和四五个字,是在慕大身前面对面对他说的。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不足半米,几乎只是一眨呀,老板娘就已经站在慕大跟前。
啪!
一个清脆之极的耳光声响起,连静夜都被撕碎。这耳光太响亮了些,估摸着城东的人都能听到。五个清晰的指印在慕大的脸上缓缓浮现,清晰的能从那指印上看出脉络来。这一下打过之后,让在场本就傻了的众人更傻了。
“哎呀……又忘了发力,让我们家当家的看到,又该笑话我了。”
老板娘看着慕大脸上红红的手印,歉然一笑道:“我再来一次,抱歉啊。”
慕大虽然愣了,可哪敢再站着不动,立刻脚下一点试图向后跃出去避开老板娘,可他的脚才要发力,老板娘的第二个耳光就再次重重的扇在他脸上,这一次不似刚才那一下响亮,但却将慕大横着扇飞了出去。慕大根本控制不住身子,后背也狠狠的撞在城墙上。嘭的一声,紧挨着幕二也被镶嵌进城墙里。
“爽!”
老板娘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道:“十年没这么爽了。”
……
“大姐啊,你要是打爽了能不能先把我扶起来?”
方解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确定不是做梦,然后可怜兮兮的看着老板娘说道:“我肋骨都不知道被他踩断了几根。”
“老实趴着!”
老板娘没回头对他喊了一声,把碎花蓝布棉袄的袖子挽起来走向城墙里镶嵌着的那两个人:“老娘还没爽够!”
方解乖乖继续趴着,嘴里却忍不住赞叹道:“霸气,太他娘的霸气了。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苏屠狗被收拾的那么服服帖帖。”
大犬也老老实实的趴在地上,看着大步往城墙那边走去的女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娶这样一个女子,还不得被折磨死。方解……你说他老公还活着?奇迹……真他娘的是个奇迹。”
“竟然……”
沐小腰还是呆呆地站在一边,目光都有些呆滞:“竟然感知不到……这怎么可能,她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怎么可能瞒得住我?”
老板娘却不理会这三个人,快步走到慕大身前,看着这个扭曲的人冷声说道:“看样子这些年你们兄弟没少祸害女子是吧?你能干一个时辰是吧?一边干还喜欢挖人的眼球,喜欢割人的鼻子是吧!”
她说到能干一个时辰的时候,手起剪刀落咔嚓一声将慕大胯下那东西剪了下来。说到喜欢挖人眼球的时候,剪刀已经将慕大的两颗眼球从眼窝里剜了出来。说到喜欢割人鼻子的时候,她竟是把剪刀随手丢在一边,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慕大的鼻子,把一个鼻子硬生生从他脸上拽了下来。
片刻之间,慕大的脸就变成了一个血葫芦。
“一个时辰!”
嘭的一声,老板娘一拳砸在慕大胸口,慕大的身子一弯之后又被砸进城墙里几分。老板娘似乎是打出了火气,打一拳说一句一个时辰,连说五句,连打五拳。五拳之后,哪里还能看得到慕大的身影,竟是硬生生被砸进一个脸盆大小的深坑里。
砸没了慕大,老板娘一把将幕二从城墙里拽了出来,随手一丢,丢沙包一样丢出去至少二十米远。下一秒,老板娘已经出现在慕大身边。被这样暴打,幕二偏偏还有一口气活着。他艰难的睁开眼,想乞求却根本无法开口。他的眼神里都是恐惧,无边无际的恐惧。
“你知道老娘的丈夫是干嘛的吗?”
老板娘在幕二身边蹲下来,手掌放在幕二胸口猛的一按。刺啦一声,幕二身上的衣服就全都往四周碎裂飞了出去。也不知道老板娘之前用的什么手段,打的这般重,幕二身上竟是看不出多少伤痕。
她从地上捡起幕二的那柄短刀,一字一句地说道:“苏屠狗是屠狗的,最拿手的就是给山狗剥皮。但整个樊固城里也没人知道,剥皮是老娘教他的!”
“几个不入流的下三滥,就敢为非作歹。丢的不仅仅是朝廷的脸面,还是整个大隋的脸面!真要装凶恶,那就去西边大雪山找佛宗装凶恶。佛宗不是说什么佛也有金刚怒目之时吗,那你们就去剜了佛的眼睛,割了佛的鼻子,剥了佛的皮!没这胆量,却在自己家地盘上行凶作恶,不杀你不剥你老娘今后都会气地睡不着觉!”
这番话说完之后,地上已经多了一具血尸。
随手将一具完整的人皮丢在地上,老板娘从袖口里抽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手,然后站直了身子,舒展了一下腰身:“这才算爽完了。”
她舒展完之后,猛地转身看向某处房顶:“死瘸子,老娘爽完了,你看够了没有!”
……
一间民房房顶上,顺着房脊躺着喝酒的老瘸子忍不住摇头叹了口气,仔细认真的将酒葫芦的塞子塞好,然后拴在自己腰畔。他从房顶上坐直,看着下面的老板娘有些无奈地说道:“你杀你的人,我看我的戏,我不管你,你何必朝我发脾气?”
他一边说话,一边又确认了一遍那酒葫芦是否拴好。葫芦只是个普通的葫芦,葫芦里的酒是最便宜的西北烧。在樊固城的酒肆里,十个铜钱就能灌满这一葫芦。这个葫芦虽然普通,可上下两个肚都比人头还要大。西北烧这酒有多便宜,由此可见一斑。
老板娘抬起手指着老瘸子骂道:“你就告诉我,如果老娘不来你会不会出手!”
老瘸子点了点头道:“自然会,不然我干嘛来?”
“那你为什么不出手!”
老板娘又问。
“你不是来了么?”
老瘸子笑了笑道:“再说,我出手也不会救那个没品的小娃娃,更不会救那个比我还丑的家伙。若不是老头子我看上了这女娃的好潜质,兴许今天根本就不回来。招惹朝廷这么麻烦的事,躲还来不及。打不着狐狸惹一身骚的事,老瘸子我最不愿意去碰了。”
这句话说完,他的人已经到了沐小腰身前。老瘸子看着沐小腰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愿不愿意给我做徒弟?老瘸子我找了一辈子徒弟,临死之前竟然走了逆天的运,居然真被我找到一个顺眼的。本打算过几年看看你的潜质到底有多好,奈何你要走……你到底愿不愿意?”
沐小腰有些痛苦的晃了晃脑袋喃喃道:“又一个……我竟然也没有感知到!”
老瘸子刚要说话,就听见后面有人大声说道:“我替她做主了!以后她就是你师父,你就是她徒弟……呃不是,她就是你徒弟,你就是她师父!这么高质量的徒弟,你就算想买都买不到!”
老瘸子笑了笑道:“你倒是干脆!就冲着得一个好徒弟的份上,你说吧,有什么要求我可以满足你。”
方解艰难的爬起来,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等胸腹里的气血顺畅了才一本正经地说道:“买一送一,要了我才能要她。”
“我买你?!”
老瘸子瞪着眼珠子说道:“瞎了眼也不买你!”
方解摇了摇头认真道:“错了!”
他抬起手指着沐小腰说道:“她是买的,我是送的。”
老瘸子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就买她一个行不行?送的不要行不行?!”
方解咬了咬牙,斩钉截铁:“不卖!”
第0019章 九品不跪皇帝
樊固城西门这边打的一塌糊涂,本来很强势的慕大和幕二在更加强势的老板娘面前连放个屁的机会都没有,从开始到结束,两个六品上的高手就好像被孩子虐着玩的布娃娃似的,一个被塞进了城墙里,一个被剥成了血尸。
把一个大活人塞进坚硬的城墙里绝不是一件容易,最起码比把一个圆茄子塞进屁眼里要难得多。要知道就在几十年前,蒙元帝国四万大军来袭,上百架抛石车狂轰滥炸,也没将樊固城的城墙轰塌。老板娘硬生生把一个人塞进城墙里,不管是在谁眼里都是一件不可复制的壮举。
后话是,李孝宗派人要把慕大的尸体拽出来的时候,负责干这事的士兵骂了一个时辰的娘,最终还是用铁锹把墙里面的尸体戳碎了铲出来的。然后随便挖了个土坑埋了,还在上面撒了一泡骚黄尿。
方解知道红袖招的老瘸子是个高手,但他绝不认为这个瘸子有很高很高,因为他之前笃定的相信沐小腰能感知到任何一个高手,既然沐小腰三年来都没说那老瘸子值得提防,那么就肯定不如沐小腰和大犬实力强。
但是今夜,他终于知道坚信的事有时候很可笑。
这世界太大,大到方解知道自己一辈子也走不到尽头。樊固城又太小,长不过三里半,宽不过三里。
可就是这大世界里的小边城,竟然藏着这么多变态的高手。能轻易废掉两个六品上,最保守的估计老板娘也有七品上甚至有可能是八品的实力。方解真不能理解,老板娘那具看起来颇娇小的身躯里怎么就蕴藏了那么大的能量。杀两个六品上,看起来比宰两只鸡还容易。
还有那个老瘸子,哪里有一点世外高人的风范。穿着旧皮袄,腰畔总挂着一个好像两颗人头连起来那么大的酒葫芦,里面装着最劣质的白酒,什么时候看到他都会觉着红袖招因为他的存在而降低了不止一个档次。
世外高人应该什么样?
不都应该是白衣飘飘,就算长的不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也要看起来顺眼才行吧。手里擎一柄秋水般的长剑,抖一个剑花说一声妖孽还不快快现形!轻松简单降妖除魔,然后踩着飞剑说一声走你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就算是落魄不羁型的,最起码也要有型啊。这老瘸子看起来总是一阵风就能撂倒的模样,那身板瘦的除了骨头就剩下鼓膜了。再看那张猥琐丑陋的脸,怎么看他年轻时候都像是干过强奸未遂的事。
颠覆!
彻底颠覆了方解的人生观价值观和爱情观,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毁三观?
艰难地站起来,方解真想对那老瘸子说一句难道你没发现我骨骼清奇是万中无一的绝世高手的苗子?可他又担心老瘸子这样的高手放个屁就能把自己崩飞出去,万一跟被老板娘镶嵌进城墙里那两个倒霉蛋似的就太冤枉了。
大话西游里孙悟空一个屁崩飞了一群小妖,方解有自知之明,他现在这点本事,绝对比不上那些被屁崩飞了的小妖。
“你到底跟不跟我!”
老瘸子微怒,看着沐小腰认真地说道:“我虽然找了一辈子徒弟才找到你这样一个顺眼的,但不代表我就得低三下四的求你。虽然这些年在江湖上我已经本分老实,可当年也是跺一跺脚能吓死不少人的。你要是再犹豫,我立刻就走就当没见过你。我数到五,你再不答应,就算以后跪下来求我也没有用了。”
“一!”
“答应答应!”
方解从旁边跑过去,嘿嘿笑着说道:“这么好的事,怎么能不答应呢?她就是吓傻了,我跟你说老瘸……老爷爷,她是我的随从,我说的话比她自己说话还管用呢。从今儿开始她就是你徒弟了,这事我做主。”
“你能做主?”
老瘸子问。
方解点头道:“自然能。”
“那好!”
老瘸子道:“你走吧,她留下。”
方解连话都没说,转身就走。他把大犬从地上扶起来,拍打着大犬身上的尘土微笑道:“以后就咱俩相依为命喽,不过想想身边少了个女人还真是不适应。再想想……倒是能省不少酒钱是吧。”
大犬犹豫了一下说道:“真让小腰留下?”
方解笑了笑,搀扶着大犬往前走:“你是不是说过,沉倾扇是小腰姐的师妹。”
“是。”
“沉倾扇是八品上的高手,三十个小腰姐加起来也打不过她是不是?”
“是。”
“所以小腰姐很不服气,心里很难受。因为她是天下第一等要强的人,是不是?”
“是。”
方解笑了笑,有些不舍地说道:“她陪了我十五年了,十五年都在为我做事,现在机会来了,她总得为自己做点事吧。虽然沉倾扇也是保护我的,但我更想更愿意看看小腰姐是怎么把沉倾扇打败的,想想就爽……”
“我怎么不爽?”大犬说。
“那是因为你没有我这样的觉悟,快走吧,老子好不容易装一回慈善逼,别让我后悔行不行?往长安还有几个月的路要走呢,不抓紧怎么行。别回头看啊,既然决定了就得拿出点风度来,就算小腰姐喊咱们也不能回头。”
“行不行?”
“行!”
……
沐小腰压根就没喊,因为她跟上来了。
“你干嘛?”
方解看着拎着包裹跟在自己身后的沐小腰,一脸苦逼相地说道:“我好不容易觉着无私了一把,你就不能成全我发扬风格?你这样我心里很歉疚你知不知道啊?要是我碰到这么好的个机会,板上钉钉不走了。可惜……我这个人是修行废,这辈子只怕没这机会……你又干嘛!”
方解无奈的摆了摆手,两只脚开始乱蹬。
沐小腰一言不发,提着方解的腰带往前大步走。
“我自己能走!”
方解说。
沐小腰沉默着走了几步说道:“我知道你能走,但城里的危险或许还有,我虽然感知不到那个老瘸子,也感知不到那个女人,但之前感知到的四个高手还有两个在。我拒绝了老瘸子,他应该不会再出手帮咱们。你那个老板娘也未见得会再管闲事,所以咱们必须快点出城去。只要出了城,有大犬在咱们就能甩了他们。”
“你知不知道你错过了多好的一次机会?你不是一直想超越沉倾扇的吗?”
方解一边挣扎一边说。
“是想……做梦都想。”
沐小腰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六岁进山门,就被师父视为本门的荣耀。师父说过,将来光耀师门者必然是我。沉倾扇也是六岁进山门,但比我晚了三年。她进山门的时候我已经是三品上,而她还没有开悟。她进山门的第二年,我四品,她开悟。她进山门的第三年,我五品,她四品。十二岁……我跟你一起逃亡,十五岁到了五品,自此之后再无进展。十二年了,依然还停在五品不得寸进。”
“她其实从开始就看不起我,因为她进山门之后,师父把对我说过的话全都对她又说了一遍,然后她就成了山门的荣耀。十几年了,我毫无进展,她已经是八品上的实力,就差一步就成为九品的绝世强者。她比我晚修行,却走在我前面太远太远。师父说得没错……和她比,我就是个凡夫俗子。”
“你师父知道你有感知别人实力的本事吗?”
方解问。
“不知道,在山门,我没跟任何人说过。”
“所以你师父就是个渣渣啊。”
方解笑了笑说道:“天下间八品上的高手就算少之又少,但绝对不止她沉倾扇一个对不对。刚才的老瘸子我看就比沉倾扇牛逼多了,还有老板娘,真打起来沉倾扇未必是对手。但能感知敌人实力的,普天之下只你一人而已。这么厉害的本事,你难道不该臭屁得瑟?”
“这算什么本事?预知危险然后逃命?”
沐小腰声音沙哑地说道:“在我看来,远不如实力强大有用!”
大犬在旁边插嘴道:“我看这本事不错,我比你大二十岁,比你多修行二十年,还不是实力不如你?但跟我一同修行的,十之六七都死了。我没死,因为我有个好鼻子,我能嗅到杀气,所以活的好好的。”
“你比她大二十岁!”
方解惊讶道:“真看不出来!”
大犬难得的脸一红:“我面嫩……”
方解不可思议地说道:“我一直以为你比她最少也要大四十岁来着。”
大犬:“……”
方解见沐小腰笑了,随即劝道:“咱们三个大风大浪走过来多少?别总想着不开心的事,咱们现在可是要去长安祸害大隋帝都的啊,到时候风华绝代的小腰姐一走进长安城,也不知道有多少九品高手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恳求你收他做徒弟呢!”
“放屁!”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瘸子一晃就出现在他们面前:“你以为九品高手是菜市场卖菜的大婶?随随便便一个人就是九品?整个大隋,九品上的高手也能数的出来!让九品高手下跪,大隋的皇帝都不敢勉强!”
老瘸子白了方解一眼,视线看向沐小腰随即变得温软下来:“你再考虑考虑,我这个人选徒弟是极严格的,不然怎么一把年纪了一个徒弟都没有对不对?错过了我,你可要后悔一辈子的。我再问你,你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
沐小腰看了看方解然后认真地说道:“他去哪儿,我去哪儿。他在哪儿,我在哪儿。”
“真这么决绝?我最后再劝你一次,也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我就是这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九品高手之一。你不要觉着九品高手多如牛毛,世界虽大,但能修炼到九品的人真的少之又少。是不是因为我出现的太简单轻易,你不信我?要不我露一手给你瞧瞧?保证你看了会大吃一惊!”
沐小腰摇了摇头:“你不收他,我不跟你。”
老瘸子生气问道:“你知道你自己错失了什么吗!你知道就算是大隋的皇帝陛下,也休想让一个九品高手下跪吗?你知整个天下,有几个九品高手吗?!”
沐小腰再次提起方解的腰带,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扑通一声,老瘸子竟然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哀求:“我求求你了行不行?你就答应了做我徒弟吧?我给你磕个头行不行?遇到一个好苗子不容易啊,你之前那个混账师父看不出你的潜质,那是他狗眼看人低!你留下好不好?你……你再走……你再走我就自残!”
第0020章 蠢材
李孝宗看了看面前站着的一排人,忍不住又揉了揉自己越肿越高的半边脸。他虽然看着面前的人,脑子里却一直想着之前在云计狗肉铺子里跟那个变态女子打的那一架。从演武院出来之后,他就从来没有被揍的这么痛快过。
要知道即使是演武院里,当初那一批学员中能揍他的也不超过三个人。而这三个人,都是大隋公认的天才中的天才。他挨揍,是因为他恰巧属于天才那一类。其实说起来,放眼整个大隋,二十六岁晋入七品境界的屈指可数,就算仔细认真的虑一遍,他也能排进前十。当然,或许还有很多不出世的天才在某处隐居。
可就是这样骄傲自负的李孝宗,在狗肉铺子里被那个霸气女人揍成了猪头。
他仔细想了想,应该是自己先出的拳,他本意是想一拳把云计铺子里那个柜子震碎,让那女子知趣也就罢了。可正因为他打碎了云计的家具,所以招惹来那女子狂风暴雨般的一顿狠揍。
竟然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心说这要是传回帝都,还不被那三个人笑死?
“李将军,你怎么在这?”
看着李孝宗摇头苦笑,吴陪胜忍不住脸色一寒:“刚才明明响起了号角声,咱家也看到大营里的士兵集结然后分了一半人马出来,为什么咱家才走到半路,那些士兵就又都回去了?刚才咱家接到消息,那个蒙元帝国的细作方解要从西门逃走。你不去拦截,站在这里做什么?”
李孝宗摇了摇头道:“方解是大隋樊固边军中出类拔萃的士兵,自参军之后大大小小的功劳立下二十一件,按照大隋皇帝陛下定下的规矩,凡士兵立功超过二十次者,无论年纪大小,无论出身,皆可参加演武院考试。我已经准备开据一份证明,推荐方解赴长安参加今年的演武院招生考试。”
“你说什么?!”
吴陪胜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伸出手指着李孝宗的脸怒道:“蒙元帝国的奸细,怎么又变成了有功之士?!”
“在半个时辰之前,他确实是蒙元帝国派进我樊固城的奸细,人人得而诛之。但半个时辰之后,他就是我大隋边军的有功之士。”
“给咱家一个理由!”
吴陪胜寒着脸,却压着怒火说道。
“理由很简单啊。”
李孝宗不以为耻的指了指自己的脸,极认真地说道:“就在不久之前,方解的一个朋友狠狠地打了我一顿。然后她去救方解,估摸着现在你派去的人手已经被料理干净了。方解好好的,我又打不过他的朋友,所以他不能是奸细,只能是功臣。”
“慕三!”
吴陪胜冷冷的吩咐道:“带上人去西门看看,咱家倒是想瞧瞧,这小小的一座樊固城里,到底藏着多少神仙!”
“樊固城里没有神仙。”
李孝宗笑了笑说道:“这里很小,长不过三里半,宽不过三里。边军士兵八百,百姓两千两百六十一人。没有一个神仙藏在这里,都是人……但不可否认,越是你觉着不起眼的地方,越是有些世外高人喜欢隐居在这。”
吴陪胜哼了一声,没有搭理李孝宗:“幕三,你去吧。这里没有事,咱家最不信的,就是李将军敢对咱家做什么。现在抓不抓蒙元帝国的奸细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慕大和慕二或许折在这里了。你们大理寺丢的起这个人,咱家也丢不起这个人。”
“喏!”
慕三应了一声,带着十几个大理寺的官差往西门方向冲了过去。李孝宗根本没打算拦着,反而面带着微笑让开路。一笑,被打肿了的脸就疼。
“咱家现在才知道,原来蒙元帝国派来的奸细不是那个叫方解的不入流的小小边军士兵,倒是你这个大隋从五品的牙将。今儿做这事,李孝宗……就算咱家想帮你推脱也推脱不过去了,放任贼人杀大隋朝廷命官,就算你在陛下面前再得宠,也难逃一死。”
李孝宗叹了口气解释道:“我如果不改变主意,等不到陛下杀我我就死了。就算必须要死,晚死几天也挺好,不是么?”
吴陪胜冷笑道:“你就笃定的觉着,你能杀的了咱家?别说你没这么想,既然你打算放了方解,又看着慕大慕二被人杀了,那么你就肯定不会放过咱家。”
“既然明知道,公公为什么把慕三放走去了西门?”
李孝宗问。
“因为你杀不了咱家,而且今晚谋逆的,咱家都要杀。”
“怪不得……”
李孝宗叹了口气道:“你就是那个破镜多年的符师吧?藏的真好……怪不得陛下重用你,一个阉人竟然是六品上的符师,这事说出去只怕也没几个人信啊。我早就知道帝都藏龙卧虎,却现在才知道阉人中也一样藏了一群没鸡巴的虎豹。”
……
吴陪胜缓缓地将自己肩膀上披着的大氅解开,随手丢在雪地上:“李孝宗,你应该知道和符师交手,你没什么胜算。”
李孝宗点了点头:“连普通百姓都知道,同阶交手,武者绝对不是符师的对手……但,你我好像不是同阶,你是六品上,还不到七品。就算这样我胜算依然不大,但好歹有打赢的机会了。”
“你错了……”
吴陪胜有些难掩得意的笑了笑说道:“六品上……你说的那是三年前的咱家,而不是现在的咱家。咱家看过兵部的备案,知道你在演武院的时候就已经是六品高手。这三年在边城磨砺,想来已经突破六品进入七品。不巧的是……咱家在三年前因为陛下赐了件貂绒马甲,心里一高兴就突破到了七品。”
李孝宗脸色一变,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现在才想退?晚了些啊。”
吴陪胜阴测测笑了笑,慢慢的抬起他的右手遥遥指向李孝宗。他的手很漂亮,修长干净,如果不看样貌只看这一双手的话,多半会被人认作是女人的手。即便是在女人之中,这双手也算是秀气漂亮的。
指甲修剪得极短,指甲缝隙里看不到一点污垢。手指修长,手心微厚,看得出来平日里他对这双手极在意,保养的很好。
当他的手举起来的那一刻,李孝宗立刻做了一件事。
逃。
他脚下猛的一点,下一秒已经出现在十几米外。他的动作已然极快,而且反应更快。这让吴陪胜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帝都里现在还有人说,你将来的前程不可预料。周院长甚至说过,你要是三十岁不死,就有可能成为咱们大隋帝国自立国以来,最年轻的一位总督。正二品的封疆大吏,风光无限。”
“可惜……周院长说得没错,你活不到三十岁了。”
李孝宗没答话,而是再次朝着远处逃了出去。他身形一晃之际已经又出去十几米远,动作快的甚至让眼睛都跟不上。但吴陪胜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横伸在半空中的手屈回四根手指,只留下食指,缓缓地在半空中画下一道符咒。
而这个时候,李孝宗已经在三十几米之外。
就在李孝宗准备第四次点地后撤的时候,他忽然察觉到了背后的危机。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猛的往前扑倒趴在了雪地上。三根锋利如槊锋的冰锥,虽然不大,却突兀的出现在他身后,如果不是他躲闪的足够及时,这三根冰锥就会狠狠的刺进他的身体里。一根后脑,一根脖颈,一根后心。
这便是符师作战的方式,防不胜防。
“你逃不掉的,咱家最擅长的就是写水符。这天寒地冻的,水结成冰,水符的威力竟然大了不少。你就算动作再快,还能快得过这铺满了樊固城的积雪?”
吴陪胜得意的笑着,手指画符的速度越来越快。随着他手指的动作,越来越多的筷子大小的冰锥出现在李孝宗身体周围。无论他怎么躲闪,那些冰锥都如影随形。一个七品的高手,放眼军中也并不多见。诚如李孝宗自己预料的那样,只要他回到朝廷,用不了多久就会晋为四品鹰扬郎将,前途无量。可现在这个前途无量的大隋军中未来的新贵,却被同样是七品的符师逼得毫无还手之力。
哧的一声,终于有一根冰锥刺中了李孝宗。看似脆弱的冰锥,轻而易举的将他身上的棉服刮破。一缕血丝从棉服里面缓缓地渗透出来,李孝宗却根本没有时间查看伤势。就在他身形一顿的片刻,至少三十根冰锥将他团团围住。
“是不是很憋屈?”
吴陪胜微笑着说道:“一个七品高手,竟然毫无还手之力。若换做是咱家,咱家一定觉着很憋屈。”
……
李孝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单膝跪在地上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在他身上横七竖八的都是伤口,肩膀上还有一根冰锥深深地刺了进去,被他的血液暖着缓缓融化。他身上的棉袍已经被割的破碎不堪,很多处口子里都隐隐有血迹可见。
吴陪胜缓缓的挥动手指,至少二十根冰锥再次漂浮起来对准了李孝宗:“从你想杀咱家开始,你就犯了个错误。你是武者,除了近身之外你再无一分可能杀的了咱家。但你没有抓着机会,你可知为什么?”
他得意地说道:“因为从咱家看到边军士兵退回去,咱家就开始怀疑你,既然怀疑你,怎么能不提防你?”
他冷哼一声:“演武院的天才……不过是像狗一样匍匐在咱家面前大口喘气。你当留恋这世间空气的味道,因为地狱中的气味估摸着可没这么新鲜。李孝宗……咱家回京城之后,会对陛下说,你是在抓捕奸细的时候力战而死的。这样对你对咱家,对你们陇右李家,都好。”
“多谢。”
李孝宗郑重地说了两个字。
“哈哈!你竟然还能说出多谢这两个字,是谢咱家帮你保留颜面?”
李孝宗摇了摇头,缓缓地站直了身子:“是多谢你这么得意,所以才会露出来这么多破绽。”
吴陪胜一惊,手指刚要有动作后脑上猛地一痛。紧跟着一根冰锥从他的前额刺了出来,露出来寸许长短。吴陪胜不可思议的看向李孝宗,来不及说一句话就软软地倒了下去。随着他倒地,李孝宗身边漂浮着的冰锥尽数落地。
李孝宗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缓步走到吴陪胜身边蹲下来,看了看那根冰锥随即有些满意的笑了笑。
“你既然知道我是演武院的天才,那就应该知道天才总是想多学会些东西。被那三个家伙在演武院压了我三年,若是再不练些本事,回去之后怎么压回去?但我修炼符术毕竟才不过三年,不能如你这样如臂使指般流畅,所以总是需要世间来准备,你若不得意,我怎么骗得过你?怎么杀得了你?你或许不知道为什么当年我自请来樊固,因为这里太偏僻,没人知道我能修炼符术……回去之后,那三个家伙难道不会大吃一惊?”
“噢……不对。”
李孝宗微笑着说道:“其实,我只是想试试我的符术管不管用,就算符术不灵光,你也杀不了我。至于我这一身的伤……我总得为以后积累些经验,万一遇到更厉害的符师怎么办,对不?符师太少了,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我自然得多玩会。”
他从袖口里丢出一支短小轻便的连弩,然后拍了拍吴陪胜死不瞑目的脸:“不做至少两手准备的,都是蠢材。”
恰在此时,他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李孝宗起身回头去看,便看到那个穿着极土气的碎花蓝布棉袄的女子,一只手攥着慕三的脚腕缓步朝着自己走过来,冷冰冰的慕三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就好像死狗一样被那女子拖拽着,在雪地上留下一道痕迹。
第0021章 哪家的美姐姐?
“你真不该在我面前露出符术的手段来。”
老板娘杜红线随手把慕三的尸体丢出去,那尸体横着飞出去拦腰撞在路边的一棵树上。他的后腰撞在树干上,身子立刻往后弯了过去。咔嚓一声,脑袋竟然撞到了自己屁股。这样高难度的事,除了专门练习柔术的人能做到,就只剩下死人能行了。
杜红线貌似不在意的看了一眼李孝宗,拍打了拍打身上沾染上的雪沫子。
“我就不信在樊固这三年我瞒得住你。”
李孝宗摊了摊肩膀,回头看了一眼吴陪胜的尸体后有些无奈地说道:“你知不知道,你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这个家伙可是御书房秉笔太监,皇帝陛下甚是宠信的一个阉人。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宫外,都有着极重的分量。他死在了樊固,我要是想不出一个好的借口来,难保不会被拿回长安城问斩。”
“如果皇帝舍得杀你,才是白痴。”
杜红线瞪了他一眼:“吴陪胜已经死了无可挽回,难道因为一个死人,大隋的皇帝陛下会再赔上一个七品符武双修的天才?真要是能干出这事,那他怎么可能从七个皇子中脱颖而出得到皇位?”
“你好像对朝廷的事很了解。”
李孝宗皱了皱眉头问道。
“不是很了解,但也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我在帝都生活的时间,只怕比你还要长些。”
杜红线看了看吴陪胜的尸体问道:“你现在只能驱使一根冰锥?”
“是。”
李孝宗点了点头。
“真应该趁着现在你还没成大器就杀了你。”
杜红线认真地说道。
“但你好像不打算杀我。”
李孝宗有些无赖的摊了摊手。
“大隋修炼一道的天才实在太少了,你死了,委实可惜。我就当为大隋的皇帝陛下做点好事,也为咱们大隋百姓做点好事。能看到日后或许再多一个九品高手,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所以你应该为自己庆幸,庆幸老天给了你这么好的天分。”
杜红线想了想后说道:“不过……我要问一些问题,如果你不如实回答我,我就再打你一次,这次绝不会手下留情。”
“你问。”
李孝宗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从身上找出伤药,在伤的最重的肩膀上洒上药粉,然后撕下来一条衣襟包裹。
杜红线问道:“如果今日我不出现,方解就死了。然后还会被按上一个乱七八糟的罪名,死都死的不得安宁。尸体或是随意埋了,或是丢弃在城外喂了狼乳山上的山狗野狼对不对?”
“非常对!”
李孝宗认真地说道:“如果你不出现,我怎么可能白痴到平白无故去杀一个皇帝眼前的红人?还有大理寺和兵部加在一起超过三十个官差?你以为我在樊固一手遮天,随便怎么杀人都没有顾忌?如果我这有这个地位,我还跑樊固来受罪三年做什么。”
“大营里因为陷害方解,是不是还死了不少人?”
杜红线又问。
“二十五个。”
李孝宗如实回答。
“你打算怎么办?”
她再问。
“大隋天佑五年,钦差御书房秉笔太监吴陪胜率领大理寺和兵部三十六人到达樊固巡查,在樊固城外二十六里遭遇潜入大隋境内的蒙元帝国骑兵袭击。本将军得到消息带上八百精兵赶去救援,去的时候钦差已经战死,杀死钦差的是一位八品上实力的强者。本将军虽然自知不敌,但还是带兵追击。负伤三十二处,损兵数十,却依然没能为钦差报仇。”
他顿了一下说道:“当然,我会上一份言辞恳切的请罪折子。请求陛下再派贤能驻守樊固,我自愿以命抵命为钦差之死恕罪。不过临死之前也不能忘了为帝国选拔贤才,帝国樊固边军斥候队副方解,作战勇敢,立战功二十一次,尤其是在追击蒙元帝国骑兵时,奋勇杀敌,诛杀敌骑兵六人,负伤多处。按照大隋皇帝陛下立下的规矩,本将军举荐方解入演武院参加考试。”
说完之后他问杜红线:“够不够?”
“皇帝会信?”
杜红线问。
李孝宗笑了笑说道:“诚如你说的那样,陛下不信也会选择去信,为了一个死了的阉人,再赔上一个前途无量的军中新锐将领,这样赔本的买卖你不会做,大隋的皇帝陛下自然更不会做。责罚是必然的,但绝不至于伤筋动骨。毕竟我是陇右李家的人,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若是再上一份奏折,确认我所说的都是实情,那我还能有什么事?”
“你不怕挑起蒙元和大隋的战争?”
李孝宗笑了笑反问:“说不得陛下就等着这么个借口和蒙元开战呢,不过扯皮就要扯上最少一年。到时候朝廷里那些老臣必然阻拦,最多也就派人杀过去屠几个小部落罢了。至于蒙元那边……要是想打,还至于等到今天?”
“如果你不是大隋的人……”
杜红线转身就走,声音逐渐消散在夜色中:“我早已经把你砸碎成肉泥……厚葬那些枉死的士兵,每个人家中多发抚恤,若做不到,我还会来杀你。”
“这不是问题。”
李孝宗看着杜红线的背影说道,只是眼神见那一抹阴霾一闪即逝。
……
红袖招。
小丁点看了一眼瘫软在床上的方解,有些生气地说道:“明知道自己不能打,还偏偏学人出去打架。我听说在西门死了好多人,也就是你运气好才能被骆爷救回来。息大娘也是,找谁不行,非得让我来给你擦伤药!”
方解一边笑一边费力的将自己身上的衣衫解开:“还不是知道我对你早就暗生情愫?息大娘这是在成全咱们,你怎么这么不知情?”
“去死!”
小丁点狠狠地在方解胸口上捶了一拳,方解吃痛哎呦喊了一声。他身子一软,竟是往后倒下去不动弹了。小丁点白了他一眼说道:“别装死,就会这样骗我。你就不能不拿这事开玩笑?我可是个正经女孩……方解,你起来!”
她伸手去拉,却哪里拉的动。仔细看时,见方解竟是真的昏迷了过去。小丁点吓得脸色大变,连忙起身往外跑去喊人。
息大娘的房间在红袖楼二层最里面,这是一个三间连在一起的大房间。屋子里布置的古色古香,暖炉烧得很旺,和外面的温度天差地别。为了让屋子里的烟气味没那么重所以点了檀香,这种东西普通人家可用不起。
冬天屋子里干燥,所以屋子里还每隔半个时辰就要换三盆热水。水汽飘起来,就不会觉着嗓子里鼻子里干的难受。这屋子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靠墙的那个大大的书架,书架上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各类书籍。经史典籍,琴谱画册应有尽有。书桌上放着的是最名贵的黄州沉泥砚,纸是德州七滤宣纸。
仅仅是这屋子里的布置,折换成钱就足够整个樊固城的百姓生活一段日子的。
穿了一身淡紫色雍容长裙的息大娘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沐小腰,又看了看一直嘿嘿傻笑的老瘸子。
“骆爷,恭喜。”
她微笑着说道。
老瘸子使劲点了点头道:“若是以往息大娘说恭喜,老瘸子可不敢当。但今天这事确实值得恭喜,老瘸子就受了。一辈子了,我寻寻觅觅寻了几十年,这才找到一个传人,总算临死前没带着遗憾。”
“怎么会,诸事上天早有安排,以前没遇到,是因为缘分不到。”
息大娘肖将视线转向沐小腰,微笑着问道:“你可愿意留在红袖招?既然是骆爷的徒儿,我自然也不能把你当一般姑娘看待。这样,我也收你做个义妹,以后没事的时候,也可以和烛芯亲近。骆爷辈分高,我认你做妹妹倒是还占了你的便宜。”
“我留不留,看方解留不留。”
沐小腰有些紧张,不知道为什么,坐在息大娘对面,比她面对那个霸气的老板娘,面对老瘸子还要不适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息大娘看似随和却仿佛站在山巅看人的气势,还是因为这屋子里太暖和。
“哦?”
息大娘似乎有些感兴趣,忍不住问道:“你和方解什么关系?”
“不能说。”
“你们从何处来的?”
“不能说。”
“你和你的同伴为什么要藏于暗处?”
“不能说。”
息大娘问了三个问题,沐小腰说了三个不能说。
怕息大娘不高兴,老瘸子连忙岔开话题道:“这丫头第一次见您,难免紧张。”
息大娘笑着摇了摇头道:“不错,不能说便是不能说。若是想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来骗我,还不如这般直截了当。骆爷……这个徒弟中意?”
“中意!”
老瘸子使劲点头道。
“可方解是要去长安城演武院参加入试的,方解若走,她必然也跟着。”
老瘸子脸色一变,讪讪的笑了笑道:“我再劝劝……我再劝劝,她既然是徒儿,徒儿自然要听师父的话,不遵师命可怎么行。”
“劝不动的。”
息大娘站起来,亲自为沐小腰倒了一杯茶:“我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劝不动,索性不要再劝什么。”
“多谢!”
沐小腰抱拳道:“若是因为拜师就必须留在红袖招,那我便不能拜师。我与方解不可分开,我们三人,都不可分开。”
息大娘问:“为什么是方解在哪儿你便在哪儿,而不是你在哪儿,方解就在哪儿?”
“因为他是方解,我是沐小腰。”
回答的理直气壮,没道理却偏偏说的很有道理。
……
小丁点见方解真的昏了过去,吓得连忙往外跑去寻人帮忙,出门跑得太急,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她身子一歪险些栽倒,将倒时被一只纤纤玉手拉住。
“总这么毛毛躁躁,也不怕摔了。”
拉着小丁点的女子像是责备,其实语气中满是怜惜。她穿了一件雪白长裙,腰身处收的恰到好处,看起来竟是比起沐小腰也不逊色。只是她身材比起沐小腰来更加完美,腿,腰身,上身,脖颈,比例完美无缺。无论她身上任何一处,都是添一份则肥减一分则瘦,找不到一点瑕疵。
她赤着脚走路,偏偏那一双脚儿美的令人迷醉。
只看那一只玉手,便会令人挪不开眼神。这手也如她身材一般,怎么看怎么舒服,总觉得无法再美一些,也不能有一丝改变。
她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线,红线上绑着一个青铜的小鱼。不止是手腕,脚腕上也有。白皙的皮肤,纤手皓足,配上那一根红绳,这简单至极的饰品却勾勒出一幅无暇画卷。
“小姐……方解……方解要死了。”
“方解?是谁?”
“是这楼子的东主,受了伤……”
“我去看看,你莫心急。”
就在她走进房间的那一刻,昏迷中的方解却猛地坐了起来。抽了抽鼻子,喃喃道:“好香……这味道,是哪家的美姐姐?”
说完这一句,他又软倒了下去。
第0022章 好大志气
方解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入夜,迷迷糊糊中总觉得自己与一个绝色佳人在梦中相会过,可是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根本记不起来那女子什么模样,隐隐间只还有一点印象,那就是这女子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沁人心脾的香味。
沐小腰身上也有异香,但方解肯定自己在梦中恨不得追在人家屁股后面只求说几句话的女子绝不是她。
因为梦中那女子的气质,与沐小腰完全不同。
费力的抬起手想揉揉皱巴巴的眉头,一动就忍不住疼的呻吟了一声。
“你这声音还挺销魂。”
坐在他床边的大犬嘿嘿笑着说了一句,让不远处站着的小丁点羞红了脸。她啐了一下骂道方解身边的人果然都好不要脸,然后扭着还不算太圆润挺翘的屁股一颠一颠跑了。大犬哈哈大笑道小美人果然有小美人的迷人之处,那小屁股扭的真他娘的带劲儿。
方解呸了一口说道:“你都这把年纪了还为老不尊,难怪找不到个愿意跟你的娘们儿传宗接代。”
大犬极认真的解释说我们修行之人看淡世间一切,即便是流连花园也追求的是片叶不沾身的至高境界。见一个爱一个可以,那是风流本色。见一个上一个的,那是畜生。我境界虽然不高但好歹是五品高手,随便放出去话难道还少的了娇妻美妾投怀送抱?想当年二十几岁的时候老子走路都是四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抬着,一路撒花而行,人称玉面公子,走到哪里不都是女人无穷无尽的尖叫欢呼。一个个那样子就跟二八月的猫咪似的,就差扑上来抱在怀里可劲的疼。
方解说是啊,那得花多少银子给人家做出场费。
大犬白了他一眼,索性打量起这屋子里墙壁上挂着的几幅山水。
“不错不错,笔锋由浓转淡恰到好处,但笔法细腻,看起来倒像是出自个女子之手,而又不失大气,已经登堂入室,颇具大家风范了。”
方解想坐起来心口疼的却厉害,徒劳的挣扎了几下又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你有看着那几幅山水胡说八道的时间,能不能跟我说说我到底伤的重不重?”
“不重。”
大犬连头都没回。
“可我为什么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的,为什么坐都坐不起来?”
“肋骨断了四根,脊椎也有些伤势能坐起来才怪。挨揍的那天你站起来就走我也以为你没受什么伤,谁知道原来是你硬扛着,不过说起来你能扛住真不容易,要是换了我说不定爬都爬不动。你也别担心,一心想收沐小腰做徒弟那个老瘸子在医术上看来也有不俗的见识,救你……他说没问题。”
“他说?”
方解苦笑一声:“大犬啊,第一次发现原来你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一个人。”
大犬刚要说什么,老瘸子拎着那个两颗人头大的酒葫芦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扫了一眼方解淡淡地说了一句醒了就好,在椅子上坐下来喝了一口酒:“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帮我劝劝沐小腰,她的潜质确实万中无一,老瘸子我一辈子第一次遇到这么好的苗子,不教她我余生都不会好过。这几日她不应允,喝西北烧都没了味道……”
“求人也得有个求人的诚意吧?”
方解撇了撇嘴说道:“你先把我身上的伤势医好,我再去劝她。”
“你身上的伤势根本医不好,还费这个力气做什么?”
老瘸子笑了笑说道:“再说,你瘫痪在床走不了,就只能留在红袖招,你不走,沐小腰也不走,我何必要救你?”
方解叹了口气道:“世外高人是不是都跟你似的说话这么不要脸?”
老瘸子瞪了他一眼道:“我只找传人,你死不死好不好我有什么关系?世界上那么多人受伤死去,我一个一个去救还有喝酒睡觉的时间么?救苦救难那是佛宗宣扬的事,跟老瘸子一根毛的关系都没有。就算佛宗不管,还有朝廷。”
“骆爷,别吓他了。”
恰在这个时候,换了一身富贵气十足淡金色衣衫的息大娘缓步走了进来,看着方解笑了笑说道:“你运气好,前阵子是不是吃了一粒小金丹?那是天下最金贵的丹药,也不知道他怎么看你顺眼,就赐了你一粒。”
“小金丹?”
方解不解。
“小金丹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神效,莫说你只是断了几根肋骨,伤了脊椎,便是内脏尽碎,一粒小金丹也能让你恢复如初。”
息大娘微笑道:“他和我是一家人,小金丹既然是他给你的,也就是我给你的,那小金丹价值万金……便是普通富家倾尽家产也未见得求的来。算是你欠我的,什么时候你还清了欠下的这万金,你再走。”
方解舒了一口气,随即叹道:“我不走,沐小腰便走不了是吧?你看看,同样的事从人家嘴里说出来才更阴险,而且还说的这么理直气壮。老瘸子比起息大家你来……真差出几条街去。”
“但我一定要走。”
“为什么?”
“我要去长安。”
“那好……”
息大娘淡然道:“红袖招也去长安。”
老瘸子脸色一变,忍不住鼻子一酸:“息大家……多谢。”
息大娘摆了摆手笑道:“骆爷你守了红袖招十年,就当我还您老一二分的恩情。不用再说什么了,长安总是也要走一趟的。若他回不来,我还要去求先生。”
……
短短三日,连方解自己都想不到伤势竟然好的这么快。人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他还伤了最要紧的脊椎,三天,竟是能下床自己走路。这一颗小金丹的妙用,果然让人大为赞叹。
反正红袖招也要去长安,被息大娘称为骆爷的老瘸子必然是抓着沐小腰不放的,既然如此,有他这样一个变态高手沿途护着方解自然不会耍性格带上大犬两个人万里迢迢危险重重的走。有骨气是好事,但什么时候都装作骨气硬在方解看来和傻逼无异。
红袖招要离开樊固的消息一传出去,顿时在小小边城里激起一股滔天大浪。这两年来红袖招为樊固带来了多少财富谁也算不清楚,只说樊固城百姓已经习惯了红袖招里那些天仙般女子们的存在,冷不丁听说红袖招要走难免都会不舍。就连背地里没少骂那些女子狐媚子的大婶们小媳妇们都觉得心里难受,空落落的不舒服。
因为樊固城里有三楼,红袖招,金元坊,客胜居。所以樊固百姓的日子这两年过的极好,每家不但有余粮有余钱,年底的分红总是让人格外欢喜。这个鬼地方一年有半年冷的拿不出手,若没有这三座楼子,哪里这么容易过上舒服日子?
所以人们一听说红袖招要走,第一反应就是赶紧去找方解。让方解央求红袖招的息大娘回心转意,哪怕分红再减几成也没关系。毕竟草原上那些蛮子出手最豪阔的地方还是要数红袖招,其次才是金元坊。
飞了金凤凰,梧桐枝和枯草没什么区别。
可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方解竟然也好几天没见踪迹了。后来打探才知道,方解积累军功二十一件,已经足够得到兵部的批准参加帝都演武院的考试。也正是因为方解要走,所以红袖招也要搬到帝都去。
人们更加惊讶震撼起来,没了方解的樊固城,似乎不仅仅是少了钱少了乐趣,还少了一个以往忽视现在才惊醒不舍的主心骨。
连着好几天,金元坊外都是聚集起来想见方解的乡亲。可一向好脾气的方解这次也不知道怎么就这般的铁石心肠,关起门来谁也不见。便是平日里和他关系极好的何婶几个老街坊上门央求,金元坊的保镖护院也不肯打开房门。
有人忽然想到去求边军牙将李孝宗,可人们到了将军府的时候才发现将军府竟然也关闭了大门。和守门的军卒打听,原来前几天京城里来的钦差被蒙元帝国渗透进来的骑兵围杀,李将军有失职之罪,所以把自己关在将军府里,等候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和朝廷的处置。
顷刻间,百姓们觉着樊固城的城墙都不是如以往那样坚不可摧了。
没了李孝宗,没了方解,没了红袖招……樊固,还是樊固吗?
百姓们惶恐起来,甚至忘了自己最初来求李孝宗的初衷是怕红袖招和方解走了之后,樊固城会少很多收入。
而此时,就在李孝宗的将军府里。如今在樊固百姓风口浪尖上的两个人平静的面对面坐着,喝茶,谈话,好像关系比以前还要好了似的。屋子里的火炉依然烧的那么旺,杯子里的茶依然是就连山东道总督袁崇武都极难喝道的江南尚品好茶。
茶是大隋的行商不远万里运来的,虽然新茶到了樊固也已经不新,可味道却没散掉多少,这样的好茶是草原上那些部族首领们不惜花大价钱也要买了去彰显身份用的。用方解的话说就是花钱装逼,据说还有个小部族的王子拿江南好茶泡水洗脚以表示自己富有,后来却被他老子打成残废的例子。
一壶莲心,就算是在帝都也要卖到百十两银子。
茶也分九品,这莲心便是上九品的好茶。一斤莲心,细细数来最少也要有一万两千嫩芽。少于这个数字,便算不得上九品也叫不得莲心这个名字,而是其次的碧芽。据说当年帝都豪阔吴一道喝过一万六千芽的莲心,那一壶茶就要三千金。
吴一道,据说其富有可以买下大隋一道山河。
据说坚固之名天下第一的帝都城墙,有一整面是吴一道出钱重新修缮的。也正是因为这大功劳,当今皇帝封其为散金候,可免三次除谋逆之外的死罪。人们却一直不解为什么修修城墙,功劳竟然比开疆拓土的将军还要大?
“你去兵部的举荐信,我已经写好。”
李孝宗把桌案上放着的一份用过印的纸张往方解面前推了推:“祝你在演武院考试一鸣惊人,不要丢了咱们樊固城的脸面。你是樊固城自建成以来第一个有资格参加演武院考试的人,几十年才出一个殊为不易,别灰溜溜的回来,让人看不起你没什么,别捎带着看不起樊固这三里半水土。”
“这话不怎么好听。”
方解笑了笑,将举荐信收好:“这是我用性命换来的机会,自然会珍惜。至于丢没丢樊固城的脸面,将军大人,你觉得你还能替樊固城百姓说这句话么?”
“你以前很好,圆润机灵。现在这话语太锋利了些……樊固不比帝都,到了长安之后还是要谨慎小心些好,有时候一句无心之失的话就能得罪权贵,死都不知因何而死。”
“得罪权贵哪里需要说话?您也太看不起权贵了。”
方解笑了笑,站起来准备告辞。
“希望日后还能见面。”
李孝宗站起来抱了抱拳:“我还要在这里等着济北郡,右骁卫和朝廷派来的调查官员,所以不能送你。按照道理来说,总是要送出三十里才对的。终究是相识一场,你也不会怪我失礼。”
方解哈哈大笑,回头看了李孝宗一眼道:“三十里外有一座亭子,不知道将军还记得否?”
“放鹰亭,那亭子百年历史了,是大隋太祖皇帝得了一只通体雪白极金贵的海东青,却将其放飞予其自由的地方,据说之后二十年,年年都能看到那白色猛禽回这里盘旋一阵,颇神异,一直到太祖驾崩之后才不见它再来。那亭子归樊固城管,年年都要派人维护修缮,我自然记得。”
方解转身就走,没再说一句话。
李孝宗看着方解的背影叹了口气,忍不住喃喃了一句:“少年郎,好大志气。”
第0023章 废物中出类拔萃废物
方解没有听到李孝宗那句喃喃自语,也懒得猜测李孝宗从那三十里外的放鹰亭想到些什么。说起来很奇怪,他心里对李孝宗竟是没有多少恨意。虽然如果不是运气好,自己前几日夜里就死在了李孝宗的算计下。
不是一直以来追杀他的那些人,而是李孝宗为了自保而下的杀手。
如果方解现在有九品实力,会毫不犹豫的把李孝宗揍成一摊烂泥。就好像在云计铺子里,杜红线毫不犹豫的把李孝宗揍成猪头一样。
从将军府的后门悄悄出来,方解依然还能听到将军府前门外聚集着的人群请愿的呼喊声。这让他心里有些感动,虽然这三年来在樊固做的事都是出于自私之心,可毕竟也让樊固城两千多百姓得了实惠,人心不都是冷漠,有时候也会觉着心窝子里暖烘烘。
他本意是不想去和百姓们说些什么,悄悄的离开,正如当年悄悄的进城。
可是从将军府里走出来的那一刻,他忽然想着如果就这样走了是不是有些心狠?就算那些乡亲们只是惋惜于今后没了一棵大大的摇钱树,但那份挽留之心还是情真意切。
后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大犬百无聊赖的蹲在地上在残雪上作画。整日猫在红袖招里的老瘸子就坐在马车上一口一口喝酒,表情陶醉,就好像那葫芦里最廉价的西北烧是天宫里的琼瑶佳酿。
方解走过去的时候,大犬恰好画完。
他将手里的木棍随便丢在一边,看着雪地上的图案脸色稍带得意。要知道在雪地上作画要想画出意境极难,毕竟随便怎么画线条都会很粗。可大犬画的这幅画意境却很足,方解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叫了一声好……淫荡。
这个好像不喜女色的猥琐家伙,在地上画了一副裸女图。
“淫荡之人自然看到的全是淫荡。”
大犬有些不满地说道:“处子之身,最纯洁。天降白雪,最纯洁。我在纯洁的雪地上做纯洁的画,心中也是一片纯洁,为什么在你眼里就是淫荡?你已经被世间的污浊蒙住了眼睛,所以你看不到这世界的干净。”
方解一怔,不可思议的看了大犬一眼:“你自从进了红袖招之后,连人话都不会说了。看来你这样的人,还是关起来的好。”
老瘸子冷哼一声道:“我没工夫陪着你们两个在这里胡说八道,走不走?不走我自己先走。”
方解对老瘸子绝对是另一个态度,撅屁股上了马车嬉皮笑脸道:“老爷子,息大家称呼您为骆爷,那我也攀个亲,也称您一声骆爷。”
“有话说有屁放!”
噗!
一声轻响。
老瘸子瞪圆了眼睛看着方解,随即使劲往马车里缩了缩身子:“你这小子跟我套近乎,就为了放这个屁?”
“这是巧合,真的是巧合。”
方解尴尬的笑了笑,把马车撩开一条缝隙放了放味道:“今儿一早吃的有些撑了,在将军府里和李孝宗拼气势,自然不能轻易把屁放出去是吧,一直忍着,出了门就怎么也忍不住了。人总得争一口气不是?”
“这话倒是说的顺耳,年轻人输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输了志气。”
老瘸子难得对方解笑了笑,递给方解自己的酒葫芦:“要不要喝一口?”
方解没有丝毫犹豫地将酒葫芦接过来,费力的举起沉重的葫芦灌了一大口。那酒一入喉,就好像一团火直接烧下去似的。他咧了咧嘴,表情看起来有些痛苦。老瘸子点了点头,看方解的眼神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这酒怎么这么辣?”
方解呼呼地吹着气,嘴里有风才好受些。
“樊固城里卖的西北烧不够地道,味道淡了些,所以我在里面泡了不少辣椒和火烈草根,这样喝下去才过瘾。你不知底细就这么往下灌,没吐出来就算不错。不过你小子这性情倒是直率,对我的胃口。”
方解伸手跟赶车的大犬要了水壶,一口气喝了大半壶才觉着好受了点:“骆爷,这火烈草根是什么东西。”
“火烈草,却生长在塞北极寒之地,也就是北辽人所在的十万大山,这极寒之地的东西,性子却极热,熬汤下酒都是好东西,北辽男人最喜欢用这东西泡酒喝,喝一口,身子顿时就暖和起来。北辽地十万大山,和樊固比起来,那里才是真正的寒冷到了极处,十万大山上的百年树才一人多高,上千年的树勉强成材,你想想就知道有多冷。”
“这火烈草,是北辽地的男人们不可或缺的东西。”
“女人们不用?”
“不用。”
“为什么?”
“这东西最大的好处不是驱寒。”
老瘸子嘿嘿笑了笑,露出一嘴的黄牙:“是壮阳!”
方解讪讪的笑了笑,不知道说啥。这老爷子看起来最少也有六十几岁年纪,想不到还有这嗜好……
……
回红袖招,同样没敢走前门。前面围着的百姓一点也不比将军府门外少,樊固城里的百姓几乎都出来了,除了不能走动的老人孩子之外,在金元坊,红袖楼,将军府门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离着还有很远,老瘸子似乎有些不耐烦。随手提了方解的腰带从马车里跃出去,方解只觉得一阵烈风迎面而来,再睁眼已经进了红袖招后院。这后院并不大,也没办法种花养草,倒是息大娘特意吩咐过院子里的雪不要动,只扫出来道路。看起来倒是素净的很,因为天冷,这雪只怕一个月也不一定能化尽。
老瘸子轻车熟路,带着方解一直往前面走。经过一个房间门口的时候听到声音很轻的诵读,声音虽轻但极悦耳,方解侧着耳朵听了听,却听不清读的是什么。老瘸子笑了笑说这是息姑娘的闺房,你在门口这么鬼鬼祟祟小心被她打。
方解说人都知道息姑娘温婉如水,怎么可能打人?
这话才说完,从开着的窗子里飞出来一颗小石子,方解还没来得及笑说石子偏的太厉害,从窗子里飞出来怎么可能打到门口的人。那小石子却撞在走廊的柱子上,反弹之后正中方解的脑门。也不知道是他运气差,还是这石子出手竟然算计的这般精准。
打在额头上,方解疼的哎呦一声立刻蹲了下去。老瘸子嘿嘿笑了笑,自顾自往前走了。方解不敢再待下去,连忙追上老瘸子的步伐。
“息姑娘倒是好手段。”
方解揉着脑门懊恼道:“不偏不倚,正中眉心。”
老瘸子笑道:“自从红袖招到了樊固城,也不知道有多少登徒子打算偷偷瞧一眼息姑娘的模样。爬墙者,老瘸子要是出手来一个自然打半死一个,可息姑娘仁慈,只是以这投石的法子来一个赶跑一个。”
方解忍不住拍了一个极响亮的马屁:“果然是菩萨心。”
这句话才说完,从息烛芯的房间窗口里又飞出一颗石子,这次不用弹射,直接打在方解的小腿弯处,方解哎呀一声,忍不住疼的单膝跪了下去。老瘸子伸手拉了他一把,叹了口气道:“刚要提醒你,还是慢了些。若不是息姑娘认识你,只怕这枚石子打的就不是你腿了……她最是讨厌西域大雪山佛宗,你说她有什么菩萨心,这不是自己讨打?”
方解揉着小腿一瘸一拐地走路:“谨记谨记。”
老瘸子笑着摇了摇头,一边走一边说道:“红袖招其实没什么大的规矩,只需记住两件事就好。”
“什么?”
“第一,在息大家和息姑娘面前,最好别提佛宗。第二,息大娘是红袖招的老大,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能违背。但谁都知道息大娘最疼爱的是息姑娘,所以这第二条还要加上一句……除了息姑娘外。”
“我怎么有种卖身为奴的感觉?”
方解自嘲笑道。
“不不不……”
老瘸子认真解释道:“卖身为奴,那是没办法自己给自己赎身的。你不一样,还清了那万金没人拦着你。你就是不想走,只怕息大家也会让人拿棍子打出去。”
“我怎么觉着这么委屈?”
方解皱眉道:“就好像有人塞进我怀里一张银票,然后就成了我的债主?这银子又不是我要借的,怎么就成了欠债的?”
他走在前面,方解走在后面。
一老一小,两个瘸子。
……
“既然已经打算走了,那就不要耽搁……虽然咱们不急,但方解既然是要赶去演武院的,就不能误了考试的时辰。樊固城几十年没出一个有资格考演武院的人,难得。这几天下面人已经在收拾东西,最迟后日就能动身。毕竟红袖招里多是女子,护卫上的事也不能让骆爷一个人扛了……方解,你既然留下,就得负些责任。”
息大娘即便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也带着一身的富贵气。
“不一定考的上……不过沿途我自然会尽心,能做什么做什么就是。”
方解客气了一句。
“不一定?”
听到他这话,息大娘的脸色却微微变了变。她放下手里的茶杯,语气不悦地说道:“既然是要去考的,怎么能这般的没有信心?如果你连能进演武院的信心都没有,那又何必去考?生为男人,自然要有胆魄担当。你这样说是因为你心有畏惧,尚且没战就已经怯了,看着让人气愤!”
“呃……”
方解尴尬的笑了笑:“息大家教训的是,我努力就是了。”
“你或是不爱听,我还是要说,演武院虽然大门关的严,但自从大隋太祖皇帝命人筹建了这院子以来,有不少身世比你还要不如的人进了那院子,出来之后便成为一代人杰。太宗建武十一年,演武院出了一个九门功课全都得了优异的奇才,结业之后被太宗皇帝直接封为鹰扬郎将,驻军西北。自领兵之日起大大小小打了三百余战,未尝败绩。此人也是寒门出身,还是个孤儿,可他却建造了一个属于他的家族!”
“您说的,是李啸?”
“没错,陇右李家,与朝廷其他世家不同,因为这个家族形成的时间还太短。幸好李家后来又出了几个惊采绝艳的人物,不然说不得也就被其他世家压下去灰飞烟灭了。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的父亲,让李家正式成为一流世家。短短不足百年,李家就有这样的成就……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大隋有演武院。”
息大娘认真道:“没有演武院,李啸就是路边冻死的一具枯骨!我知道你很聪明,应该能懂我的意思。”
坐在一边喝酒的老瘸子微微皱眉,忍不住看了息大娘一眼。息大娘似乎是感觉到了,对老瘸子微微颔首。
等方解离开之后,老瘸子还是忍不住问道:“您似乎对方解格外的看重?”
“他本就不是凡夫俗子,想看轻了都难……所以我才会多嘴几句,最近或是太闷……许久不做这点拨年轻人的事,想想也有趣。”
“不是凡夫俗子,确实啊,毫无修行潜质连小金丹都改变不了的修行废物,即便是放在废物里也是出类拔萃。”
老瘸子笑了笑,起身离开。
息大娘看着老瘸子离去的背影微微笑了笑,手指在自己膝盖上轻轻敲打。她眉宇间隐隐有些得意,似乎是得意于发现了什么而别人没有发现。
第0024章 如何?不如何!
当太阳爬过樊固的城墙将阳光洒进这小城的时候,早起出门的人们都被眼前看到的场面震撼的无以复加。不多时,消息传开,樊固城所有百姓,包括老弱妇孺全都涌到了最宽阔的正街上,看着面前出现的东西唏嘘不已。
大街上一字排开上百张桌子,上面摆满了酒碗。
没有菜,只有酒。
除了樊固边军牙将李孝宗之外,樊固城七百多名边军士兵全都在这里了。这一天的这个时候,樊固城的城墙上面看不到一个士兵来回巡视。三千多个酒碗在桌子上密密麻麻的摆着,每个碗里都倒满了酒。
樊固城里四个酒肆,六家客栈,大大小小十几个酒楼,老板伙计厨子学徒,还有金元坊的所有杂役护院忙活了一整夜,几乎搬空了存酒全都运到了大街上。这七百多名边军本想帮忙,可这些乡亲们硬是没让,而是让他们坐在桌子边休息。
两千多人全都聚集在正街上,看着面前长龙一样摆好的桌案心里忽然都有些不是滋味。
那守护了樊固城多年的边军士兵们,只有他们才有资格在桌子旁边落座。就连今天安排这一切的方解都在一边站着,看着那些边军士兵们脸有愧色。
“方解!你真的要走?!”
有人忍不住问。
方解摆了摆手,没回答。
他端起一碗酒,缓缓的跪倒下来洒在地上:“这碗酒敬给那天晚上不幸战死的袍泽,是我方解对不起你们!”
除了边军士兵之外,懂他这句话的人不多。
那晚的事瞒得住城中百姓,瞒不住这些大隋精锐的士兵们。他们知道方解的酒是敬给谁的,所以他们的脸色都有些伤感。那一夜,城西门,二十几个边军士兵战死,杀他们的……是方解。
按理说,边军士兵们不应该原谅方解,可不知道为什么,寂静沉默的人群忽然有人喊了一声一路走好,七百多名士兵整齐地站了起来,每个人都端起面前的酒碗洒在地上,然后整齐的喊了一声一路走好。
边军中资格最老的校尉曲风洒下酒的时候喃喃加了一句:“别怪方解。”
七百多人齐敬酒,愿死去的袍泽在天国安好。
方解把酒洒尽,然后朝着西门的方向郑重的磕了三个头。士兵们站在长桌两侧,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行礼。七百多名士兵整齐划一的将右拳横陈在自己胸前,郑重的行了一个大隋的军礼。
曲风缓步走过去,伸手拉起额头顶在冰冷青石板路面上的方解:“没人怪你,咱们这些当兵的虽然最恨的就是同袍自相残杀,可不代表大家不分黑白是非。李孝宗今天没来,他说是自囚于将军府里,可我们也没去叫他。你自己看看,就连将军府当值的兄弟们都来了,他们也没把你当仇人!”
“你无论是在帝都演武院,又或是其他地方。樊固城里的边军,永远是你兄弟!”
“敬兄弟!”
曲风再次端起一碗酒,仰天大喊了一声。
七百多名边军也随即端起酒杯,齐齐的对着方解:“敬兄弟!”
方解想哭,却忍住。
他接过大犬递给他的酒碗,一饮而尽。
“我知道你恨李孝宗,连我们都恨他又何况是你?”
曲风把酒碗放在长桌上,从怀里摸出来一摞银票递给方解:“这是李孝宗托将军府的护卫带给你的,将军府的侍卫们说没脸见你,让我给你。这是你在樊固城这几年交给李孝宗的红利,不是全部,大概三分之一……你恨他的人,但这钱是你赚来的,到了帝都什么衙门都需要打点,是个穿官服的就不好说话。你别拒绝,钱就是钱,如果你觉着这钱拿了不痛快,那我们这七百多兄弟就每人在银票上滴一滴血,洗了你心中怨气去!”
“我拿!”
方解使劲点了点头,郑重接过银票。
“方解,你还回来吗?”
一个奶声奶气的小女孩被娘亲抱在怀里,她纯净的眼睛里都是不舍。虽然不如大人们那般浓郁,但却更纯粹。
“回来!”
方解点了点头,笑着说。
“本打算临行前请大家喝一碗酒,把行囊里的银子都花了再走。可是城中所有掌柜的都不收我钱,所以这碗酒,与其说是我请大伙喝的,不如说是大伙请我喝的!我方解算不得什么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但也是个爷们!这酒是离别酒,但不是绝情酒!觉得我配得上跟你们做朋友的,今天就一起干了这碗!”
所有人手里都拿了酒,就连小孩子手里都被塞进去一碗。
之前问方解还会回来吗的那个小女孩,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酒碗怯怯地说:“娘亲,酒是辣的,我不要喝。”
她娘亲揉了揉发酸的鼻子说:“乖宝儿,就喝一小口也是要喝的。喝了这碗酒,你要记住方解。他是咱们樊固城里所有人的亲人,是家人。”
小女孩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不远处,一个粗犷的汉子用手指蘸了一些酒送进妻子怀中婴儿的嘴里,婴儿下意识的吮吸起来,可酒太辣,婴儿立刻就皱紧了眉头,小胳膊从襁褓里伸出来使劲甩了几下,咧嘴啊啊的哭了出来。
婴儿这一哭,也不知道多少人跟着落泪。
“今日一别,愿还能相聚!”
方解喝尽了酒,眼泪终究还是流了出来。大犬在一边唏嘘,便是沐小腰这样的女子也鼻子发酸。
……
这一日,樊固城没了酒。
或是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所以昨夜红袖招的人便已经出了城。城中最宽阔的大街上,也不知道醉倒了多少人。豆蔻年华的少女,喝了酒之后脸儿红的好像春风里盛开的山桃花,眼睛却哭的红肿。
对于她们来说方解不仅仅是一个名字,或许多年以后她嫁做人妻,回想起往事也会羞涩一笑,忘不掉那个自己年轻时候念念不忘的少年郎。或许是樊固城太小,所以方解改变了这里。帝都那么大,或许改变的就是他自己。
七百多名边军士兵们喝了酒,就在校尉们的带领下回去各司其职。上城的上城,出城巡查的也领了战马出城,曲风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拍着方解的肩膀微醉地说道:“不管考不考得进演武院,都要回来看看。若是没考上最好,回来再一块喝酒一块杀贼。别人不知道,老子心里清楚得很……每次杀贼你都躲起来,但那些威胁最大的马贼都被你暗中一箭射死的。李孝宗做的最没丢良心的事,就是没昧了你的军功。”
“你是个合格的斥候,方圆几百里,只要是狼乳山这边的马贼,哪个不是你找出来的?三年,樊固城里的百姓富得流油,也太平的让人感慨……樊固城有了几十年,四周从来没这么干净过。”
“曲大哥……”
方解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曲风笑了笑道:“不过还是希望你能考进演武院,出来最不济也是个校尉了。我知道你的本事,不能修行怕什么?纯粹练体能抗衡修行高手的,军中这样的将军并不少。别忘了镇守咱们大隋南疆的罗耀,纯粹的外功据说堪比九品高手,照样纵横天下!最好混个将军,回来咱们樊固当将军!”
“嗯!”
方解使劲点头。
“走了,今儿我领兵巡查狼乳山这边,不能送你,别见怪……一路顺风!”
说完这句,曲风扭头就走。
边军士兵们离开之后,百姓们又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和方解说话,混乱中到底说了些什么方解根本就听不清。有人说让方解把樊固当娘家看,被人骂了一句之后才醒悟方解不是个娘们。
可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父母嫁女般的不舍。
“大掌柜,金元坊你放心,我会好生照看着,若是您不回来,每年的账目我会派人送过去让您查看。”
金元坊的二掌柜楚怀礼揉了揉眼睛说道。
“嗯,草原蛮子的钱好赚,金元坊不能倒,虽然少了红袖楼,但客胜居和金元坊依然是樊固城的摇钱树。只要有这两座楼子在,乡亲们就不会活的如以往那样苦。”
方解交待了一句,又压低声音道:“李孝宗要甩干净身上贪财的痕迹,肯定会把以前的账目都烧了,你留一份,藏好。还有,他也一定会和城里所有的生意撇开关系,这是机会……没有他,让赚钱的生意都变成乡亲们自己的,就算没了红袖招分的红利也会比以往多不少。”
“我记住了大掌柜!”
楚怀礼使劲点头。
他本是樊固城里一落魄书生,因为方解而改变了生活。若不是方解,他这个被人看不起的穷酸说不得最后流浪天涯去。
“给自己存点银子。”
方解笑了笑:“你太老实,现在还没存够取一个漂亮媳妇的钱。不过以后我走了,估摸着樊固城少女们的倾慕对象就是你了。”
老实木讷的楚怀礼脸一红,讪讪的不知道如何回答。
……
“走了!都回去吧,又不是生离死别,若我有朝一日如吴一道那样富甲天下,我就把你们都接到帝都长安去住!当然,你们别抱希望就是了。”
方解站上马车挥了挥手,大声说道:“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了吧!”
何婶踮着脚在人群里喊:“帝都里的姑娘再漂亮,找媳妇还是樊固的姑娘最靠谱!”
“何婶……回头让楚怀礼从帐上拨点银子给你,办一个专门拉皮条……呃不是,是婚姻介绍所吧。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世纪百合!”
“方解!记得我啊,我等着你回来娶我!”
“你死心吧!我十年不回来,莫非你十年不嫁?!人老珠黄就没人要了,趁着还年轻,多挑挑!”
“方解,帝都太大,别丢了自己!”
“放心吧,丢了我自己我就去报官!”
“方解,他们说你小弟弟暴长,临走前你告诉我那是怎么做到的啊!”
“兄弟,你暴露了!”
将军府。
李孝宗倒了一杯老酒一饮而尽,听着外面热闹的喊声自嘲笑了笑:“人生际遇何其之妙,想不到我这个将军,竟是远不如他一个市侩商人。也不知道我离开樊固的时候,有几人送我,几人骂我……方解……七百多边军皆去送你,你是想告诉我……你比我强?”
樊固东门。
一柄油纸伞下,身穿一袭雪白貂绒长裙的女子看着城中那景象微微笑了笑,回身淡淡说了句走吧。也不知道是那描绘了牡丹的油纸伞将她衬托的美若天仙,还是她那容颜让油纸伞也添了韵味。
三个十六七岁年纪的侍女跟在她身后走向城外,城外不远处,红袖招的马车车队安安静静的停在路边。
“如何?”
一辆马车中传出息大娘的声音。
“不如何,市井小民罢了。”
绝美女子回答,然后登上马车。
“他什么时候身上没了这市井气……自会有一番大成大就。”
“他若没了这市井气,更不如何。”
第0025章 一心向道
清乐山,地处大隋东南,过长江再向南三百二十里,连绵起伏,虽然不雄峻壮阔,但却是一等一的风景秀美之所。大隋之东疆沿海万余里,临海陆地唯一不归大隋管辖的地方便是东楚,但东楚在大隋东北,是个大陆延伸出来的半岛,面积尚且不及大隋京畿道大。
清乐山在大隋东疆靠南,正是四季皆有好风景的地方。
这清乐山虽然不大,远不及狼乳山脉,昆仑山脉,燕山山脉这些大山,但名气较之于前面几座山也丝毫不逊色。
原因无他,只因为清乐山上有一气观,一气观里有萧真人。
大隋皇帝心高气傲,历代皇帝皆是如此,容不得天下任何一国有超大隋之处,这份贪念也正是大隋建国至今依然朝气蓬勃的缘故。大隋的每一个皇帝都有雄心抱负,别处有的大隋要有,别处没有的大隋也要有。
蒙元帝国有大雪山大轮寺,大隋便捧起来清乐山一气观。
大雪山上有大轮明王,一气观里有萧真人。
佛宗讲求无欲无求,但毫无疑问从心底里看不起大隋的道宗。毕竟这天下除了大隋之外其他地方,皆笃信佛宗。即便是在大隋,佛宗之人只要在官府报备之后,也是可以建庙传教的,但毫无疑问大隋百姓对佛毫无尊敬之心,而之所以大隋朝廷有这份大度,还是因为皇帝的贪念。
别处有的,大隋自然也要有。
一气观建在半山腰,从山下往山上走只有一条石阶小路,一共两千九百九十九级,再走一步就进山门,取三千大道之意。石阶两侧从山脚到山腰全是山桃树,这树结的果子酸涩并不美味,但仔细品之也别有一番风味。这些年一直在传说一夜遍山桃树一夜桃花开一夜仙桃熟的神话,其实哪里有什么仙桃,不过是骗人的噱头而已。
一气观其实并不大,从观主萧真人往下数,算上末代弟子一共也只有八百人。这人数也有寓意。一气观号称天下道教正统,也号称天下妙术皆出此处。但人心向道,道道不同。所以八百弟子又称八百道,出正统而修己道,所以又称旁门。
旁门八百,左道三千……皆出一气观。
当年大隋皇帝御临此处,知道这些寓意随即哈哈大笑,赞了一声清乐山好气魄,旁门左道也皆是正统。
江南虽然春暖来的早,但桃花依然远没到盛开的时候。枝头上倒是吐了新绿,看着那嫩芽甚至想过去掐一片放在嘴里咀嚼。
顺着石阶,一个身穿锦衣的中年男子缓步而上,这人看不出年纪到底有多大,气质成熟,面容倒是还颇清秀。下颌上有微微泛青的胡子茬,不过一点也不显得邋遢。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走路的步伐也不大,中规中矩。
在大隋,凡是身穿锦衣者身上必然有功名。普通百姓,便是家财万贯也不能着锦衣。这是朝廷礼制,逾越了是要下狱问罪的。
这中年男子面带微笑,脸色和气,一边走一边赏山景,但看到路边一块大石上题着几个字之后立刻停住脚步,然后郑重施了一礼。
“那是三年前陛下到清乐山游玩的时候留下的墨宝,本想移到大殿里去,可陛下却说在这里看到这石头,在石头上随情写了几个字,那就摆在这里,何必要挪动它?若它有灵性,扰了它修行岂不是一件大罪过?”
说话的是一个身穿黑色道袍的老者,五十岁上下年纪,留着三缕长髯,手里擎了一柄拂尘,布衣布鞋,看起来倒是颇有仙风道骨。只是这人面相却不太好,三角眼,扫帚眉,越是仔细看越是透着一股子猥琐的味道。
可他身份在那儿摆着,所以谁也不会真的以貌取人。
他便是这清乐山一气观的主人,萧真人。
“所以真人就在这建了个亭子,替这石头遮风挡雨?”
锦衣男子笑问。
“散金候……你当年捐了数十万金为长安修缮了一整面城墙,陛下重重嘉奖。我为这石头建了个亭子,其实与你建城墙也是一般无二的心思,无非是拍陛下马屁罢了。”
大隋只有一个散金候,那便是被人称为大隋第一富的吴一道。据说他的财富,足足可以买下大隋一道山河。要知道大隋数万里江山,分作二十四道,一道山河……已经比东楚国的疆域还要大了。
吴一道哈哈大笑:“我是个凡夫俗子,谄媚拍马屁的事自然要干。可真人你是修道之人啊……”
“修道之人也是人。”
萧真人微笑道:“修道之人也要吃饭,也想让日子过的好一些。陛下的墨宝留在山里,能吸引多少善客来观里上香散金候自然明白。”
“市侩!”
吴一道笑说。
“还想更市侩一点。”
萧真人驻足,看着吴一道认真地问:“天下首富到了一气观,难道不捐些香火钱?”
吴一道招了招手,后面跟着的随从立刻上前,将手里捧着的一个紫檀木的盒子递给萧真人,萧真人身后的小弟子连忙接过去,只觉得盒子并不重,所以眉宇间难免生出些许轻蔑。心说普通富贵人家上山捐的银子也比这盒子值钱多了,堂堂天下首富竟然这么小气,果然是见面不如闻名。
“萧真人张口,就值万金。”
吴一道笑了笑:“这盒子里的银票在大隋任何一家钱庄都可通兑,不会少了分毫。不过,小一些的钱庄,只怕也兑不出这许多银子来。”
“汇通天下。”
萧真人由衷赞道:“比起修缮长安城一整面城墙,这才是真正的大手笔。”
……
回到自己房间里的萧真人,和在外人面前的萧真人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安顿好了大隋第一富的吴一道,带着他走遍了半座山的萧真人把自己丢在床榻上,揉着发酸的老腰忍不住叹了口气。
“要不是为了那一万两金子,我何必要陪这么久的笑脸。脸上的肉都笑得有些发僵,也不知道青楼那老鸨子整日都笑是不是有什么专门练嘴的独门秘籍。”
一个小道童替他把鞋子脱了,手脚麻利的爬上床在萧真人的后背上捶打起来:“您已经名满天下的道门领袖,何必要为了几个铜臭这样劳累?若是传出去,山下的百姓,乃至于大隋的百姓还不得笑话您?”
“你懂个屁!”
萧真人回手在小道童脑门上敲了一记:“你爱不爱吃肉!”
“爱吃!”
“肉自哪里来?”
“山下候屠夫送上来的。”
“是白送的么?”
“自然不是,当然要给银子。”
“我要是不去应酬那些达官贵人世家巨富,凭着山下那些百姓送来的香火钱,你还想吃肉?!”
萧真人冷哼一声道:“想吃肉就要有赚来买肉钱的本事,你能顿顿吃肉还不是我陪着笑脸厚着脸皮要来的?再这么不知好歹,我就罚你去后山园子里种菜。每日只给你吃青菜豆腐,看你还说的出说不出这风凉话。”
“可好歹您也是大隋道统领袖啊……”
“领袖个屁!”
萧真人道:“要不是陛下争强好胜,你还不是要跟着我走街串巷的给人算命?你跟着我晚了些,你去问问你几个师兄,谁没骗过百姓家的银子?谁为了几十个铜钱没昧着良心说过假话?那些财主只要高兴就能多给几个钱,自然要挑好听的说。这一气观才建起来十年,还不是因为我当年骗了陛下说清乐山合该是大隋教门隆兴之地?”
“啊?”
小道童一惊,忍不住问道:“这事怎么没听您提起过?”
“又不是什么长脸的事,说它做什么。去,给为师倒一杯水喝。”
萧真人坐起来,把袜子脱了揉着发酸的脚,然后把食指插进脚趾缝隙里来回搓,脸上的表情随即变得极精彩起来。看他那个样子,简直这搓脚趾就是天下第一等享受之事。他此时的样子,哪里有什么天下道统领袖的风范。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外面有人轻声问道:“真人可在?”
萧真人一惊,手忙脚乱的把袜子鞋子都穿上,整理了一下衣服说道:“贫道正看道德经又有些心得,还想和散金候说说你便来了,快请进。”
吴一道微笑着走进来,随即皱了皱眉:“这道德经的味道似乎有些特别。”
萧真人讪讪的笑了笑,摆了摆吩咐小道童上茶。
吴一道站在一边看着墙上的山水画,待小道童出去之后忽然转过身,对萧真人郑重施了一礼。萧真人连忙上前扶着,笑道:“散金候捐了好大一笔香火钱,我还没有谢过,怎么散金候倒是先施礼了?”
“不瞒真人,吴某这次上山,是有事相求。”
“散金候请说,但凡贫道可以做到之事,断然不会拒绝。”
吴一道起身,犹豫了一下说道:“那我就直接说了,也不绕什么弯子……家有一女……已经到了婚嫁的年龄,前阵子听宫里人说,陛下记着我当年修缮长安城城墙的功劳,打算将小女召入宫中为嫔,小女……小女性子粗野,我怕真进了宫惹恼了陛下招惹来祸端,所以想请……”
“收你女儿为弟子?”
萧真人皱眉道:“可道门弟子,是可以婚娶的……”
“无妨,我只说小女一心向道,发誓不修为有成不下清乐山,陛下那边,总不好逼的太急。再说,小女虽然资质平庸,但我找人测试过,她气海一百二十八处穴位……倒是通了一百二十二处。”
“收了!”
萧真人几乎毫不犹豫地点头:“陛下若是问起,贫道自然会想个说辞。”
“多谢!”
吴一道一激动,又给萧真人施了一礼。
“只是……这山中日子苦寒,我怕令爱适应不了啊。”
萧真人叹了口气道。
“我再捐五千金。”
吴一道从袖口里掏出一摞银票放在桌子上:“小女三年的吃喝用度,这些只怕还是勉强够了的。”
“既然令爱如此心诚,贫道怎么能关上大道之门?”
“陛下那边若是问起……”
萧真人摆手道:“放心,我又不是没骗过陛下……”
就在这个时候,清乐山下来了一行六人。四男两女,风尘仆仆。
在六人中,一个身高超过两米的壮汉尤为显得眨眼,他背后缚着一柄半扇门板大小的朴刀,寒光凛冽。最前面的是个黑衣汉子,身上没带兵器,面色阴沉,看着山门石阶怔怔出神。
还有一个老者,腰畔挂着一对铜钹。
一个秃顶的精壮汉子,手里拎着一根铁棍。
那两个女子,一个手无寸铁,一个怀中抱剑。
“这里就是清乐山一气观?”
瓮声瓮气的壮汉忍不住问道:“那萧真人名扬四海,是大隋道门的领袖,别处不知道,可在大隋那是能和大轮明王相提并论的人物……咱们就这样冒昧上门,他会收留咱们?”
抱剑的冷艳女子嘴角挑了挑:“他不收留,我就一日杀他一个弟子。一气观八百弟子,也要杀上一阵子的。”
“不要。”
一身黑色长裙的绝美女子摇了摇头,缓缓在石阶前跪下来:“我诚心向道,萧真人怎么会不收留?如能进了山门,你们也就不需日日厮杀。我来求,不用你们插手。”
第0026章 屠
靠在马车车厢上,方解荡着两条腿闭着眼睛休息倒是显得优哉游哉。大犬坐在一边赶车,不时从一旁的油纸包包里捏一块炖得极烂但也冻的极硬的狗肉吃。这一大包炖狗肉,还有车厢里包裹着的几十个狗肉包子都是云计老板娘杜红线特意做的,那夜她拎在手里的就是这东西,本打算送给方解路上做干粮,谁想到方解伤的重休息了几日才成行。
不过这地方的寒冷天气也别指望吃食坏了,放在暖炉里热一热立刻就浓香扑鼻。
方解的马车走在车队的最后面,前面七辆马车里坐着的都是红袖招的漂亮姑娘。最前面那辆车是红袖招的护卫,第二辆车是息大娘和息烛芯乘坐,赶车的是老瘸子。
“照这个速度,走到长安大概需要四个月。”
闭着眼睛假寐的方解忽然说了一句,语气有些无奈。
“误不了你的考试。”
大犬咀嚼着狗肉,因为已经冷了,所以嚼起来有些费力:“演武院的考试是六月末,现在才出了正月,就算走五个月也误不了的。大隋演武院每隔三年开考一次,每次开考一年之前就开始陆续选拔,就是因为大隋太大了些,最南边雍郡的考生可是年前就要上路的,最少要走六七个月。”
“总是怕耽搁了,还要往兵部,户部,吏部那些衙门跑,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刁难。”
方解有些担忧地说道:“听说帝都里的官员一个个眼高过顶,最看不起的就是帝都之外的人。好像大隋的天下分成了两块似的,一块叫帝都,高不可攀。一块叫其他地方,一样的低人一头。”
大犬劝道:“你是军队里的考生,兵部自然不会为难。演武院招生五成生员出自军中,五成出自民间,兵部巴不得军中之人都考得顺利些,要是被民间的考生抢了风头他们也丢人。再说,樊固城几十年才出了你这么一个,难道没考就把你刷下去?再再说,咱手里不是有银子么,大不了每个衙门塞进去一个一百两的大红包。”
“呸!”
方解啐了一口笑道:“你以为帝都的官员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一百两银子就打算收买下来?”
“那还要花多少银子?”
方解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怎么也得三百两吧?”
大犬骤然大惊,忍不住骂道:“要喝人血么!”
两个没见识过大隋帝都之繁华的土包子,因为三百两还是一百两争论起来,面红耳赤。躺在车厢里睡觉的沐小腰不耐烦的翻了个身,心说不就是银子么,大不了都塞进去就是了,晚上再偷回来难道费什么事?
一样的没见过世面……
“大犬,以后到了帝都,你得叫我公子。”
方解睁开眼,看着天空上的浮云认真地说道:“我也得想个有些深意的表字,觉晓,觉晓……我自己之前想的这个,太俗气了些。还得再想个雅致些的名号。大犬你帮我想想……算了,从你这名字我就知道,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大犬嘿嘿笑了笑,索性不答话。
想了一会儿方解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撩开帘子钻进马车里。见沐小腰睡着,坐过去摇了摇她的手臂问道:“小腰姐,我想要个表字。”
沐小腰猛然惊醒坐直了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方解说道:“……你想要个婊子?我就说……不能和红袖招的人一起走!”
“有什么关系?”
方解不解。
“你想要婊子,不会自己去前面马车上要吗?你钻进来跟我说什么?你包裹里最少也有几万两银子,就算红袖招的女子再清贵,花几万两还买不来一个婊子?别烦我!我要睡觉!”
方解诧异道:“我不就是想要个表字么,怎么这么大火气?”
“你该去哪儿要去哪儿要!少来烦我!”
“让我去花钱买表字……多俗气?”
方解喃喃说了一句,转身又钻了出来。身后沐小腰怒道:“婊子不用钱,你还打算白要不成?!”
方解脑子里都在想表字和名号,哪里想的到是沐小腰会错了意。想到以后到了帝都也不能表现的太寒酸了,这表字和名号都要文雅些才好。他虽然有着两世记忆,却对这个陌生世界毫无了解。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的表字与他熟知的历史不同。在这个世界,只有父亲才能孩子取表字,连师长都没这个资格。
“算了,表字觉晓是入了军籍的,想改也改不了。”
他叹了口气,然后问身边的大犬:“我自号西坡居士如何?”
“为什么叫西坡?”
“因为有个名气很大的人叫东坡。再说,咱们确实是从西边来的啊,樊固城以西那座狼乳山脉,在我看来就是个土坡,从大隋西边的土坡而来,叫西坡居士也应景。”
“你有抄袭的嫌疑!”
“抄袭……他东坡我西坡就抄袭了?”
“不然是什么?”
……
樊固。
就在方解走后的第四天,一队大约二百骑精锐骑兵顺着官道冲到了樊固的东门外。这队骑兵身上的甲胄虽然蒙了一层尘土,但依然看得出来制作格外的精良。不是皮甲,而是实打实的链甲。不仅仅是链甲,链甲里面还穿戴了一层虽然不太厚重但极坚固的铁甲。这一身甲胄,最少就有六七十斤。
马背上的骑士又一个个多是魁梧彪悍之辈,由此可见他们坐下的战马皆不是凡物。那些骑士身材强壮高大,哪个也不会少于一百五十斤体重。再加上那么沉重的甲胄,兵器,行囊,被服,若不是真正的好马负担如此之重根本就跑不起来!
重甲,陌刀,铁盔,红披风。
在加上在阳光照耀下泛着光的大隋金黄色绣龙战旗,这一队骑兵显得格外威武肃穆。虽然人数并不多,可却有一种千军万马般的壮阔气质。
在大隋看到一支纯粹的骑兵队伍已经殊为不易,看到这样精锐之极的重骑兵那就更是难上加难。因为蒙元帝国的封锁,非但草原上的部族不许卖给大隋战马,就是西域那些小国,也不能有一匹战马流通到大隋。而大隋虽然地大物博,可偏偏就是缺马缺的让大隋历代皇帝都想骂娘。
所以自大隋立国以来,骑兵一直是所有将军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大隋十六卫战兵,每一卫维持五万人左右。就算是现在移调戍卫长安城,被称为天子六军的左祤卫,右祤卫,左武卫,右武卫,左领军卫,右领军卫这三十几万精兵中,也凑不出来两万骑兵。
轻骑兵尚且如此,就不需说极难打造的重骑兵了。
整个大隋,除了天子六军中,只有右骁卫有一支五百人的重骑兵,即便是这区区五百之数,还是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用了差不多五年才建立起来的。大隋不缺钱粮,打造重甲不算什么难事,难就难在寻找五百匹能驮动重骑兵征战厮杀的战马。
右骁卫经营西北这么多年,才从各种渠道搜罗来这五百匹上好的战马。甚至不惜冒着被朝廷怪罪引起战争的风险,在四年前将西域土斯国来觐见大隋皇帝陛下的使者团劫了,冒充马贼的右骁卫精兵把使者团的人五花大绑丢在官道一边,几百匹战马全都拉走马毛都没剩下一根。
这事是李远山干的,而且他知道不可能瞒得住皇帝。事实上,当皇帝听完那土斯国王子哭诉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好生安抚,还赏赐了不少绸缎瓷器。然后皇帝陛下写了一封亲笔信骂李孝宗,李孝宗看过之后非但没有惶恐反而哈哈大笑。
“白痴!朕好不容易骗了几个西域小国的使者来觐见,才进来第一个就被你劫了,后面的还怎么敢进来?你这白痴的东西,难道就不会等他们走的时候再劫?!”
这五百重骑,便是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的亲兵。
所以,当樊固城的守军认出这些重骑兵之后,立刻就打开了城门放行,甚至不需要去看那为首校尉掏出来的令牌。因为蒙元帝国缺少铁器,可是舍不得打造重骑兵的。再说,草原人一直以为骑兵就是要快,披上重甲的骑兵虽然威力惊人,但论速度无法和轻骑兵相比。
领队的骑兵校尉根本就懒得和守军说话,直接进城往将军府而去。
到了李孝宗的将军府大门口,守门的士兵立刻上前阻止。那校尉懒得答话,随手将腰牌抛给守门士兵,下马大步往将军府里走了进去。一个重骑兵校尉就嚣张跋扈成了这样,传闻中右骁卫那些人个个都桀骜不驯看来不虚。
李孝宗听到声音从书房里来,冷眼了看了那校尉一眼:“就算你是大将军麾下的校尉,可难道你忘了大隋的军律?见了本将军,你为什么不行军礼?朝廷的责罚没下来之前,这樊固城牙将就还是我。”
那校尉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了一声随随便便行了个军礼:“屏退左右,大将军亲自来了。”
李孝宗大惊失色,心里顿时一紧。
……
书房里的火炉被撤了下去,因为大将军李远山最不喜欢的就是那飘起来的炭灰。他鼻子有些毛病,闻了这味道就会不舒服。这毛病在帝都的时候还不常犯,到了西北之后因为天气冷犯的就越来越频繁。可又闻不得炭灰,左右都为难。
穿了一身普通重骑士兵服饰的李远山打量了一下书房里的布置,眉宇间带着淡淡的不满。
身为右骁卫大将军,擅自离开大营朝廷也是要问责的。虽然他跋扈,但绝不是莽撞。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来?”
他看着墙壁上的挂着的一幅猛虎下山图,语气平淡的问了一句。
“因为吴陪胜死了。”
跪在地上的李孝宗回答得很简单,但这一句话已经能代表全部麻烦。什么贪墨,什么军方开设赌场,这些事和吴陪胜死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不对。”
李远山回头看着李孝宗,语气中多了几分怒气:“是因为你做事不够干净!既然吴陪胜必须死,那就要死的彻底才行!军中那么多知道这件事的,你为什么不杀?还有那个方解,这样的祸端为什么不除?”
李孝宗苦笑:“我已经失了军心。”
“八百人的军心,什么都不算!”
李远山哼了一声问道:“城中百姓可知道真相?”
“不知。”
“那还好……屠城终究是有些麻烦。”
第0027章 樊固城里都是好人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僵硬,也或许是因为将火炉移了出去的缘故,单膝跪在地上的李孝宗脸色有些发白,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的。
李远山看了他一眼,随即微微皱眉:“虽然你不是陇右李家嫡出的孩子,但从你小时候我就觉着你将来会有出息。也许你自己也不记得,在你七岁那年……大年初五,你父亲,我的二哥李远谋在猎场建了个围子,里面圈起来三五十头饿狼和两头同样饥饿的猛虎,说是找点乐子给族里的人看看,连老太爷也请了去。”
“那一日群狼与饿虎缠斗,看起来确实有些意思。老太爷站的久了有些累,你父亲下令将围子里的畜生都射死。乱箭射下去,狼虎皆死。老太爷非要下去看看,你父亲和我搀扶着老太爷进了围子,才七岁的你手里拿着一柄短刀也像模像样的跟着。谁知道走到一头饿虎身边的时候,那畜生还没死透。”
“你父亲和我同时抽刀,你却先跨了一步大声说祖爷爷安危才最重要,父亲和三叔护着祖爷爷要紧,你上前一刀将那饿虎捅死。”
“当时你父亲骂了你没有规矩,我没有说话,便是老太爷也转身就走,没对你多说什么。但你不知道……老太爷事后感慨了很久,遗憾了很久。他说可惜了你这娃儿的胆魄智慧,若你不是庶出的孩子,当大力栽培才是。”
李远山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七岁时候,就有杀虎之勇。自那日起我便一直留意你,你能进演武院,也是我与你父亲说过之后的事。你父亲的本意,是从他嫡出的孩子里面选一个送过去考试。我劝了他半日,他才同意。”
李孝宗的脸色变了一下,改单膝下跪的军礼为双膝下跪。
“谢大将军。”
李远山在椅子上坐下来,摇了摇头道:“你应该叫我三叔。”
李孝宗垂首道:“身着军服,不敢以三叔相称。”
李远山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赏,嗯了一声道:“你在这个时候还能记着军律,很好……只是你小时候的勇气就已经令人赞叹,为什么现在做事如此畏首畏尾?我送了一座在江都的大宅子,吴陪胜才答应帮你的忙把贪墨的事压下去。死几个喽啰,死几个百姓,这对于你的前程来说不过是细如微尘的一件小事,你怎么就下不去手?”
不等李孝宗解释什么,李远山继续说道:“就算你有苦衷下不去手,吴陪胜死这件事你干的更让我生气!吴陪胜是皇帝陛下面前的红人,是御书房秉笔太监,死了必然会震动朝廷,会让陛下震惊。但……死了就死了,也无需太过担心什么……只要事情做的干净漂亮,难不成陛下还会因为一个死人再杀一个前途无量的将军?”
“但你这件事又没有做好,毫无魄力!”
李孝宗垂首,索性不去解释。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也觉得你会有出息。正因为一直觉着你是可造之材,所以难免管的多了些。”
李远山站起来,拍了拍李孝宗的肩膀:“你考虑的多,这没错。但既然要考虑,就不能考虑的太狭窄……你打算以蒙元骑兵渗透进来为借口,搪塞住将来帝都来的调查官员,这根本不可能,就算塞过去再多的钱财,谁也不敢保证他们日后会不会反悔,帝都里的那些人……一个个阴到了骨子里。”
“我说这么多,你明白该如何做了吗?”
他问。
李孝宗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大将军,我之所以不忍心不是妇人之仁,而是想为以后留一些帮手。樊固城的边军六年论调一次,这些人都是百战老兵,等过几年,我打算把他们想办法还调到我手下。”
“老兵是宝贝,但不是前程。”
李远山叹了口气道:“既然这件事你心存不忍,你就不要插手了。”
他转身走向门外,到了门口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你不想杀人,我不勉强……但是往朝廷的奏折你需要重新写一份,朝廷派来查案的官员最快也要两个月到,两个月够做许多事了,而且……我没打算让你等两个月。”
“大隋天佑十一年二月初二,因为北辽人私运马匹的事蒙元帝国悍然对樊固发动攻势,满都旗一个万人队越过狼乳山脉,进攻樊固。樊固牙将李孝宗率军迎战,血战数日,毙敌上千……恰逢钦差吴陪胜到达樊固,入城协防,京城兵部和大理寺的官员与边军并肩作战,坚守城池……然寡不敌众,坚守十数日,城内守军战死大半,钦差吴陪胜以及随行官员三十六人战没,牙将李孝宗身负重伤六七处依然血战不退。城破在即,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率军赶到,破敌于樊固城外,杀敌六千……”
李远山声音清冷的说完这番话之后,回头看向李孝宗道:“你前几日送去朝廷的请罪折子,我扣下了。上面说的这些,是我给陛下的奏折。”
李远山神情僵硬,自嘲的笑了笑道:“幸好,是大半而不是全部战死。”
李远山微笑道:“是全部……奏折上写的剩下那一小半,我会自右骁卫拨给你,兵部有樊固边军登记造册的名单,但名字……不过是个代号罢了,谁都可以叫张三,也可以叫李四。”
“至于那个方解……我会派人除掉。”
说完这句话,李远山扬长而去。
……
大隋天佑十一年二月初二,樊固边军七百七十五人得到军令在校场集合。久等之下,却不见牙将李孝宗前来。在校场上站了足足三个时辰,水米未尽,众人皆疲惫不堪。至傍晚,忽然又得军令,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调樊固守军出城三十里,有紧急军情。
一日没有吃喝的士兵们拖着疲惫之躯出城,赶到城东三十里放鹰亭附近,等待他们的却是五百重甲骑兵和三千精锐步兵。
七百七十五人,尽死。
深夜,换了边军服饰的右骁卫士兵进入樊固。次日,樊固百姓得到消息,蒙元帝国铁骑三百寇边,李孝宗率军迎敌,不料中了埋伏,敌骑何止三百,不下数千。边军苦战,大部战死。
百姓震惊,群情激奋。
身受重伤的李孝宗召集全城百姓,招募兵员。不料就在此时,数千蒙元帝国士兵在奸细的接应下杀入樊固城,屠尽百姓。全城两千多人,无一幸免。
李孝宗当日才清醒过来,原来那日李远山说屠城有些麻烦,不是杀人麻烦,而是如何向朝廷解释麻烦。
就在屠城前之前的夜里,右骁卫精兵假扮樊固边军进城的时候。云计狗肉铺子的老板娘杜红线在城头放飞了一只信鸽,然后背上一个不大的行囊出城而去。她并不知道,就在她走后没有多久,满城百姓都做了无头野鬼。
……
马车摇摇缓缓前行,虽然风扫过来依然冷冽,但裹紧了衣服在风中寻找阳光的温暖,在无聊中也是一件有点意思的事。大犬赶车赶的不紧不慢,远远的坠在红袖招那七辆马车后边。前边的人不理会他们,他们也懒得去和那些姑娘们套近乎。
大犬虽然喜欢在雪地上画裸体女郎,其实对女人真没有欲望。最起码这十五年来方解没看到过他去找过女人,所以方解对大犬的定义就是,这个人要么是个爱钱胜过一切的吝啬鬼,要么就是身体有问题。
而沐小腰更不愿意去和红袖招的那些女子打交道,漂亮女人和漂亮女人之间本来就没有太多的话说。所以她宁愿天天躺在马车里睡觉,也不愿意去和那群莺莺燕燕姐姐妹妹的相称。而方解之所以宁愿裹着大氅坐在外面和大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聊天也不进马车里,是因为沐小腰实在是个不把自己当女人的女人。
她那红裙本来就单薄,而她睡觉又没有一点淑女范。翻来覆去之后,一双白如凝脂的美腿就露在外面。让方解这样一个正常男人坐在车厢里看娇躯横陈秀色可餐而不能餐,他还不如在外面和大犬闲聊。
“大犬,你说如果我回樊固的时候已经做了大隋的高官,樊固城的百姓用什么样的方式欢迎我?”
大犬笑了笑说:“不外乎敲锣打鼓,鞭炮齐鸣。”
方解摇了摇头没继续说话,不知道为什么脸色有些难看。
“怎么了?”
大犬问。
“刚才靠在车厢上睡着了,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了?”
“梦见我多年之后回樊固,全城的乡亲们都在城门口接我。我看到他们高兴坏了,恨不得每个人抱着亲他们一口。可我笑着往前跑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为什么很多年过去,何婶还是老样子,就好像一朵盛开的喇叭花似的没有变化?为什么小娇娇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只到我膝盖高?说话还是奶声奶气?为什么曲风这么多年过去,还只是个边军校尉没有升职?我看着他们,越来越害怕,最后把自己吓醒了。”
“因为你才离开樊固,做这梦他们肯定没有改变。”
大犬想了想说道:“你脑子里是他们现在的模样,做梦自然也是现在的模样。”
“不……”
方解缓缓的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他们都穿着白色的衣服,脸色比衣服还要白……我去抱他们,可一个都没抱住……他们的脚都没有踩在地皮上,而是飘着。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原来在梦里看到的他们……都死了。”
大犬一怔,钻进马车把沐小腰的酒壶拿了出来递给方解:“不过是个荒唐之极的梦罢了,你要真是不放心,咱们现在返回去看看也行。”
方解灌了一口酒,觉得后背上还冷的厉害:“不用……人不都说了吗,梦境与现实是相反的,梦到谁死了,谁就会加寿。我梦到樊固的乡亲们都死了,那他们岂不是每个人都能长命百岁?”
“嗯!”
大犬点了点头笑道:“这十五年来我梦到过很多次咱们死了,可咱们依然活得好好的,而且有句古话不是说了嘛,好人才不偿命,祸害都活千年的……我不是好人,沐小腰不是,你也不是。”
方解笑了笑,心里的压抑也散了几分:“樊固城里的……都是好人吧?”
第0028章 你能纯洁点么?
“大犬,问你个问题。”
方解蹲在地上翻烤一只不久之前射到的兔子,已经出樊固城十一天,老板娘送的炖狗肉和包子早就已经吃完了。前几天过的地方连只飞鸟都没看到一只,吃了几天的干粮他和大犬早就已经馋肉馋的受不了。方解吃肉虽然不似大犬那样狂暴,但也是无肉不欢。至于沐小腰……根本不需要担心她对食物挑剔,因为她只喝酒。
在马车车厢里除了必需品和方解路上解闷用看的书籍,剩下的就只有酒和干粮了。而酒的数量远比干粮多,要知道沐小腰一天最少也要喝五斤酒。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她为什么对酒之外的食物没有一点欲望。
她甚至不喝水。
大犬爱肉,但他宁愿吃生肉也懒得自己去把肉做熟。
“什么事?”
他蹲在一边看着方解烤肉,不时擦一下嘴角流下来的口水。
方解笑了笑,看了看兔肉已经烤的差不多,留下两只兔腿剩下的都递给大犬:“你叫商国恨……我记得当初在咱们流亡到南燕的时候听过一个故事,据说在十五年前南燕还不是南燕,而是商国……十五年前,当时的大隋皇帝以左前卫大将军罗耀为征南大总管,提兵十五万南侵,攻破了商国都城雍州城,商国灭亡……据说商国太子逃走,在朝臣的保护下重新立国,却不敢再称商国而改称燕国,向大隋称臣。”
“现在罗耀镇守的雍郡,就是当年的商国都城雍州城。那一战,据说商国皇室被罗耀屠尽。只逃走了一个太子,其他皇室成员没有一个活下来的。”
“你是不是商国人?”
大犬怔了一下,随即讥讽道:“如果叫商国恨就是商国人,那么佛宗的领袖叫大轮明王,为什么佛宗不叫大宗?大隋的皇帝姓杨,大隋为什么不叫大杨而叫大隋?”
方解一边啃肉一边说道:“你急什么,我不过就是闲着无聊猜测。”
大犬撕咬着那只烤得金黄的兔子:“罗耀是个狠人……当年他率军南征,攻破雍州城之前,大隋皇帝曾经下过旨意,只要商国皇帝慕容罗投降,可以封其为王,善待慕容氏。可罗耀根本就没听皇帝的,杀进雍州城之后非但皇族慕容氏杀了个干净,城内的世家大户也一个没留,尽数屠了。你所说的那个什么逃走的太子……也就是现在南燕的皇帝慕容耻根本就是假的。你也不想想,大隋的皇帝难道会真的容许一个仇人活在世上,而且还建立了国家?”
“你怎么知道?”
方解问。
“我确实是商国人。”
大犬片刻间就把那一只兔子啃光,眼神飘向方解手里另一只兔腿。方解白了他一眼,但还是把兔腿递了过去。大犬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几乎一口把那个不大的兔腿连骨头带肉都吞下去。
“我是商国人,但商国灭亡之前没有商这个姓氏,国破之后,家父是商国愚忠之臣,把姓氏都改了,也正因为这样才导致了家门惨变。家父曾经是商国高官,自然知道一些秘密。现在的南燕皇帝骨子里没有一点商国皇室的血,不过是个趁势而起的小人罢了。我甚至怀疑,南燕的皇帝是不是大隋皇帝当初派去商国的奸细。”
“他向大隋皇帝非但称臣,而且还自称儿皇帝,一点商国人的勇气都没有……不过若不是因为这样,他的南燕也保不住。正因为他低声下气的讨好大隋皇帝,所以他那个只有原来商国三分之一大的燕国才会保存下来。”
“这算血泪史吗?”
方解笑问。
“血泪个屁!”
大犬叹了口气:“我家老爷子就是顽固愚忠,若不是如此也不会家破人亡。为了纪念他老人家,商这个姓氏我就留着了。我那个时候也是个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家破之后逃亡出走,后来才受人委托照顾你。”
方解比划了一下手里的半个兔腿:“告诉我,是谁委托你保护我的,这半个兔腿也给你了。”
大犬舔了舔嘴唇,裹紧衣服往后面草丛里一躺:“饱了。”
方解低声骂了一句,恨恨地把兔腿吃完连骨头几乎都嚼了。
“大犬。”
“嗯?”
“我再问你一件事。”
“要问是谁让我保护你的还是免了吧,这事我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说的。你要是真憋得难受……要么去前面找那些小娘皮泄泄火,好么我给你把风你自己解决?”
“滚蛋!”
方解骂了一句,挨着大犬身边坐下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修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你知道我不能修行,所以理解的有些浅薄。也正因为感觉不到,所以更想知道那感觉到底什么样。”
“你觉得应该是什么样?”
大犬反问。
“应该是很美妙的吧。”
方解回答。
“得不到的东西都是美妙的。”
大犬拔了一根枯草叼在嘴里:“跟你说实话,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修行到底是什么感觉。如果说仅仅是只身体里的变化,我倒是能跟你说说。要是指修行而得到的感悟……我什么感悟都没有,除了比以前吃得多了之外。”
“身体里会有什么变化?”
“最简单之处在于,气海拓宽变大,气海里修行而来的劲气进入四肢百骸。从而让人变得更强壮,更有力。最基础的修行,就是让气海里的劲气游走于经脉,最终融入血肉。一旦能把劲气运行于全身,那就是一品修行了……一品之人,身体比普通人要强壮许多,能轻易拉开两石半的硬弓。普通人要想拉开两石半的硬弓,需要锻炼很多年。”
方解嗯了一声:“普通人练的是肌肉,修行人练的内劲。”
“也可以这么说。”
大犬看了方解一眼说道:“不过你就是个异类,你这样的年纪,纯粹看体魄已经能与二品下的修行之人相比,殊为不易,甚至可以说极为罕见。我所知道的……灭了商国那个大将军罗耀或许跟你是一个类型的人,他也不能修行,但单纯练体就已经达到了九品的境界。”
“这没什么奇怪的。”
方解自然而然地说道:“科学家研究过,普通人只能发挥肌肉微乎其微的力量。如果能把全身肌肉的力量用于一处的话,能有万斤之力。”
“科学家是什么?”
大犬问。
“呃……一种比九品高手还恐怖的人。”
……
方解在沐小腰身边挤了个地方坐下来,谄媚的笑了笑说道:“今儿外面一点风都没有,太阳光照下来暖和的好像烤着火炉子似的。这么好的天气,小腰姐不打算出去走走?”
沐小腰翻了个身温柔客气地说道:“有事说有屁放。”
方解白了她后脑勺一眼道:“刚才跟大犬说了半天,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本没想打算扰你睡觉的,可你知道我这性子,一旦有什么事想不通我就睡不着觉。”
“你性子我知道,想不通就睡不着觉这事我真不知道。”
沐小腰坐起来,也不去理会已经快卷缩到自己腰际的红裙。她盘着腿坐好,那两条白净净的大腿就暴露在方解的目光之下。可惜的是这个妖颜惑众的女人根本没有一点自己是女人的觉悟,丝毫也不在意这么美的大腿被方解看了个遍。
似乎是睡得太久了些身子有些发皱,所以她还伸了个拦腰舒展了一下。舒展的时候,胸前那一对波涛自然而然的更加诱惑起来。红裙,白腿,纤腰,丰胸……散乱的长发,慵懒的面容,无论如何这样子都足够让男人怦然心动了。
这个样子的沐小腰,方解已经看了十五年。
沐小腰是看着方解长大的,方解何尝不是看着她“长大”的?
“什么事?”
舒展完了身子,沐小腰把头发随意地在脑后挽了下。
“修行,到底是什么感觉?”
方解问。
“修行……”
沐小腰看向方解:“为什么忽然想到问这个问题?”
方解笑了笑说道:“临出樊固的时候,不是机缘巧合开了一穴么,我就想着,帝都那么大,能人辈出,万一遇到个神仙似的人物帮我把气海全都打通了个也说不定呢?既然有这个可能性存在,我就要考虑到不是么?”
“若真有人能帮你把气海全都打通,你自然知道修行什么感觉了。”
沐小腰丝毫没有被方解脸上的热情打动。
方解张了张嘴,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下车。屁股刚离开马车的时候,身后又躺下来准备睡觉的沐小腰淡淡说了一个字。
“疼。”
“疼?”
方解回头,不解的问了一句:“什么疼?”
沐小腰伸出一根小拇指比划了一下说道:“比如你的气海有这么大……”
方解懊恼道:“就不能比大点?”
沐小腰白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修行就是不断的让你的气海变大,而之所以修行先要练体,是因为你气海逐渐变大,你的身体为了适应自然要先一步变得更加强壮。修行气海而不修身体,最终不过是个爆体而亡的下场罢了。所以修行并不美妙……因为随着你修行的越高深,你的气海就越大,随即你的经脉也会变得开阔,就好像……”
她又伸出大拇指:“硬生生把小拇指撑开成大拇指,然后撑开成胳膊,成大腿……每一次精进,你的身体就会被淬炼一次,也就承受一次被撑开的痛苦。”
她看着方解认真地说道:“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疼痛有多强烈,只能告诉你初修行时第一次拓宽你气海最痛苦不过。你可以想象……生孩子那样的疼。”
方解讪讪道:“我真想象不出生孩子什么样的疼……不过能理解,第一次肯定会比较疼,后来疼着疼着习惯了。等到疼的次数多了,说不定就会慢慢的生出快感来。”
“滚蛋!”
沐小腰骂了一句,随即闭上眼扭身继续睡了。
方解自己都没觉出自己话里的淫荡味儿,还以为沐小腰骂自己是她那怪脾气使然。转身离开马车,再次回到大犬身边。
“大犬啊,你现在一个月疼几次?”
他问。
大犬一惊,忍不住惊诧道:“沐小腰跟你说了什么!”
方解回答:“疼啊。”
“每个月都疼一次,那是女人的事!当然,也不一定每个女人都会疼,有的会疼有的不会。有的多些有的少些……那要看个人体质不同,但我是男人你问我疼几次……她……她跟你说这个干什么!”
方解震惊,随即鄙视地看着大犬:“你能纯洁点吗?”
第0029章 真正的精兵
方解没心情和大犬讨论关于一个月疼几次的问题,他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仔细回味沐小腰之前说的话。他总觉得自己隐隐间明白了什么,可沐小腰说的听起来很浅白却总好像蒙着一层雾。方解其实也知道这一层雾是什么,因为不能修行所以看不清修行本质。
前面红袖招的人也在停车做饭,她们吃她们的也从来不招呼方解三人,倒是老瘸子偶尔过来寻沐小腰交谈一会,沐小腰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自从老瘸子酒葫芦里的西北烧以惊人的速度减少之后,连老瘸子都很少再来了。
每每沐小腰对老瘸子爱理不理的时候方解就来气,真想替老瘸子狠狠打沐小腰的屁股几下。在方解看来,这和有钱人不懂穷苦人艰辛是一个道理,真的很欠揍。
他不能修行,而沐小腰是能修行且天分不俗,还有一个估计是九品强者的师父上赶着教她,她还不怎么乐意……这就是差别,让方解有时候想起来就唏嘘无语的差别。
会疼。
方解想到了这个关键之处。
他从来没有感觉过体内经脉被拓宽的那种撕裂般的疼,但是他可以从脑海里想象出那种感觉。他靠坐在草坡上,身后是松软的枯草,闭上眼想象着……作为一个空降到这个世界的人,方解前一世没少看那些神乎其神的网文小说。里面对于修行的描述千奇百怪,总之是一件很刺激很爽的事。
可为什么在这个世界,疼痛会伴随修行一生?
气海有内劲,贯通四肢百骸……
他闭着眼,开始幻想气海到底是个样子。存在于话语中的东西,却很难想象到一个具体的形态。比如人人丹田内都存在的气海,只怕行医一生的老郎中也不敢说自己知道它是个什么模样。
气海无形,内劲无形,但这无形的东西却能让有形的身体变得健壮,一旦气海内的劲气能在四肢百骸中游走,最终改变经脉,淬炼血肉,那么人强大到徒手生裂虎豹也不是难事。据说大隋的左前卫大将军罗耀十五年在攻打雍州的时候,硬生生将商国皇族最后三个八品上的修行者拍成了肉泥。
其中还包括一个八品上的符师。
八品上的符师,是整个世界上都难得一见的绝对强者。据说符道修行超过八品,就已经能影响一场小规模战争的胜负。事实上,当年这个八品上的符师就是一个人守着雍州皇城城门,挡住了数百名精锐的大隋战兵进攻的步伐,数百精锐战兵猛攻多次而不能冲入。
一符化火,最先冲过去的十几名大隋士兵顷刻间就被烧成了灰烬。
一符化电,之后举盾列阵往前碾压的大隋士兵手里坚固的盾牌就被击得粉碎,手里的锋利钢刀甚至都被烧得通红,根本不能握住。
一符化石,几十块城砖突然改变形态,变作尖锐的石刺疾飞而出,将失去了盾牌的大隋士兵戳死了十几个。
一个八品符师守在城门前,几百名训练有素的大隋府兵竟然不能靠近。军中随即急调来两名七品上修为的将领,两人联手,竟是没能招架住三道符,一个被巨石砸成了肉泥,一个被火烧成了一团焦炭。
也正是因为有这个符师守住了最后一道城门,商国的皇帝才能趁机从宫城另一侧逃走。虽然……他最后的下场还是被罗耀命人用绳子活活勒死。
就在得知皇帝已经出城,这名符师准备撤走的时候,大将军罗耀到了。
感受到了罗耀那一身冰冷刺骨的杀意,符师根本就没敢有一点保留。第一道符化作闪电之矛,前后五道,用一种肉眼几乎追寻不到的速度刺向罗耀的前胸。第二道符化作两块千斤巨石,忽然出现在罗耀左右,如两扇沉重的大门一样狠狠关闭。第三道符化作一道火墙,熊熊烈火在符师身前燃烧挡住了他的身影,符师做出这三道符之后立刻转身就逃。
罗耀的眼神一直看着那火墙后依稀可见的身影,缓步向前。
两块巨石轰然而来,罗耀不躲不闪。巨石狠狠的撞击在他身上,然后……巨石碎裂,化作一地的石砾。坚硬的石头,竟然没能在罗耀身上留下一点伤痕。第二道符化作的闪电顷刻而至,罗耀依然不躲不闪,甚至向前的脚步都没有停顿片刻,步伐依然稳重,每一步跨出的距离好像计算过一样,惊人的一致。
闪电正中罗耀的前胸,剧烈的闪动之后光芒逐渐散去。
罗耀依然前行,只是上半身的衣衫都被闪电烧掉。阳光下,那一身古铜色的肌肤泛着一种冷幽幽金属般的光泽。
巨石碎,闪电落。
罗耀出手,隔着火墙打出一拳。
然后他看都不看转身就走,甚至没有说一句话。
待火墙散尽,冲过来的大隋士兵在城门口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那个八品上的符师。直到冲进城门之后众人才惊讶的发现,那符师的尸体镶嵌在皇宫大殿前的石阶里。从城门到登上大殿的石阶,最少也有五十米的距离。
也不知道那符师是跑了这五十米之后被一拳隔空砸进了石阶中,还是被一拳轰飞了这五十米镶嵌进石阶中。
这个故事方解在流亡到南燕大理城的时候听到过,每次回想起来脑海里出现罗耀那霸气一拳他心里都会难以平静。虽然在方解看来这个故事传了十五年肯定比当时实际的情况夸大了不少,但丝毫不影响罗耀在方解心中成为目标的决心。
罗耀不能修行,他也不能。
劲气无形,体有形。
感觉不到气海……
方解缓缓的睁开眼,看向苍穹……那就索性不再去想它,人的身体本就是绝强的武器。
……
就在方解告诉自己放弃修行气海这决定的同时,前面红袖招的第二辆马车里,一只握着玉杯的纤纤素手忽然停了一下,忍不住往方解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她的目光穿透不了马车的车厢,却似乎看到了什么。
她放下玉杯,美眸看向一边闭目养神的息大娘。
息大娘微微笑了笑,摇头:“有骆爷在,无妨。”
握着玉杯的玉手缓缓抬起,玉杯接触到了那两片红唇:“这次……好像骆爷也应付不来。”
息大娘一怔,起身,在车厢里翻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子,打开之后从里面取出一件东西。
“十年不用,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她语气有些萧索,似乎是勾起了什么回忆。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躺在马车里睡觉的沐小腰忽然猛地坐起来,她的脸色一变,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只是一个恍惚,她就已经出现在方解身边。
方解看到沐小腰下了马车愣了一下,笑了笑道:“怎么,难道你除了能感知到高手的实力,还能感知到我这样坚强坚定的人又下了一个了不得的决心?是不是因为我这决心让周围的空气发生了变化,形成了一个强大的气场?”
“去红袖招那边。”
沐小腰没理会方解略带着自嘲的话,表情变得格外凝重:“马上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犬也从草丛里钻了出来。他站在沐小腰身边,看向正南方向,两条本就不浓密的眉毛几乎纠结在了一起。
“杀气太浓……咱们根本挡不住。”
方解这才看到,大犬的手上已经戴好了那一双带钢刺的手套。而一直不知道被沐小腰藏在什么地方的红绫,此时就缠绕在沐小腰的腰畔。
“感觉不出有特别强的人。”
沐小腰看着大犬,疑惑地说了一句。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二次闻到这么浓烈的杀气。我实在不敢想象,一会儿要出现在我面前的人,手上到底染了多少血,有多少条人命。小腰……不怕你笑话,我的腿现在在打颤,要不咱们都退到红袖招那边?那个老瘸子变态的强,或许还能挡得住……如果挡不住,咱们立刻就逃。”
“好!”
沐小腰没多说一个字,拎着方解的腰带转身就往后掠了出去。
当他们三个冲到距离大概百米外红袖招营地的时候,发现那个老瘸子已经站在了队伍最外面。他手里拎着那个巨大的不像话的酒葫芦,眼神微微眯起。
方解丝毫也不觉得被沐小腰拎着腰带跑过来是什么羞耻的事,自然而然的站到了老瘸子身后。
站好之后想了想,又退了几步站到一辆马车后面。
老瘸子冷哼一声,满是不屑。
“怎么样,能感觉的出来吗?”
他问沐小腰。
“一个六品,十二个四品,剩下都是不超过二品的人,大部分是一品。”
老瘸子点了点头,脸色却一点也没变轻松。
方解忍不住问:“既然大部分是些一二品的人,为什么你们会这么如临大敌?”
沐小腰的目光盯着远处,轻轻从嘴里吐出几个字:“超过五百人。”
……
方解不是没有见过几百个男人在一起出现的那种壮阔场面,上辈子看古惑仔的时候百十人凑在一起的镜头就够让人觉着过瘾了。尤其是当所有人身穿同样的服饰,哪怕只有几十个人聚拢起来看着也颇有气势。
在樊固,他是一个合格的斥候。
樊固有八百边军,方解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边军训练的时候找个地方坐下,看着那排列的整整齐齐的边军操练。八百这个数字说起来并不多,可当你亲眼看到八百名身穿统一号衣的边军整齐划一的操练的时候,就会真正理解这个数字凝聚在一起的力量。
在樊固三年,方解依然觉着八百边军集结的时候很拉风。大隋的边军战力很强,狼乳山那边的涅槃城里可是足足有两千骑兵。由此可见蒙元帝国的人,对大隋边军的重视程度有多高。
方解不是个没见识的人,最起码八百边军经常见。
可是当沐小腰刚才说的五百人出现在方解面前的时候,他还是不由自主的张大了嘴巴。
如果说樊固城那八百边军就是方解在今生见过最精锐的军队,那么踏着尘烟而来的这五百士兵让方解对精锐这两个字有了重新的认识。来的不是骑兵,而是步兵。也正是因为不是骑兵,方解的震撼才会从第一眼看到就变得无以复加。
五百步兵,踏出来的尘烟如骑兵过境,漫天黄沙中一道黑线如浪潮翻涌。
五百步兵,奔跑起来的速度竟然快如奔马!才看到黑线出现顷刻间那浪潮就到了跟前。
五百步兵,骤然停住竟然阵型纹丝不乱!那么快的速度奔跑,在一声令下之后士兵们立刻停住脚步,方阵还是方阵,士兵之间的距离甚至都没有多少改变。
动如奔雷,静如重山。
厚重的一个五百人组成的方阵停住,尘烟往前荡了出去。待尘烟散尽,那些黑甲士兵的真容随即露了出来。没有战鼓,没有号角,甚至没有一个人说话,静的让人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没有看到金黄色的绣龙战旗,但在大隋的国境内这样的精兵自然不可能出自别处。
方解看着那些士兵,不由得在心里感叹了一声。
这才是真正的精兵。
第0030章 女子也会杀人
方解看着面前那五百精兵,忽然发现这是一个无解的困局。
他知道个人实力如果达到一定的高度可以影响一场小规模战争的胜负,但他绝不会相信这世界有人能一对五百且打赢的。不要说面对的是五百武装到牙齿的大隋精锐战兵,就算是面对五百个流氓地痞,什么样的高手能挡得住一片拳打脚踢?
五百训练有素的大隋战兵,又岂是同等数量的泼皮混混能相比的?毫无疑问,方解面前这样的士兵,五十个人绝对能轻松干翻几百个泼皮。如果是一个精锐的士兵,或许只能打倒三五个混混。那么五十个人发挥出来的战斗力,只怕不止是十倍增长。
这些士兵们之间的配合已经默契到了毫无瑕疵的地步,五个人一组的小梅花阵一旦形成,几十个普通人冲上去也不见得能占得了便宜。
更何况,方解看到了那五百人背上都挂着硬弓。
老瘸子的实力虽然只是露出冰山一角,方解丝毫也不怀疑他是那种一个打几十个甚至一百个的变态。但面对五百张硬弓,老瘸子就算再变态哪里有点胜算?
所以不仅仅是方解的脸色变得极难看,老瘸子的脸色也变得极难看。
“你怎么看?”
他问沐小腰。
沐小腰盯着那五百人组成的钢铁一般的方阵,几乎毫不犹豫的回答道:“除了跑我想不到第二个办法,不过到了现在我担心的是……跑都跑不了。”
大犬这个时候倒是比他们镇定些:“我觉得我还是可以跑得了的。”
老瘸子白了他一眼,深深的吸了口气后沉声道:“这些年已经很少听说有九品修为的人出手了,十年前那次是我所知道的,九品高手出现最多的一次厮杀。除了那次之外,也就只有十五年前大隋攻灭商国的时候罗蛮子出手灭了几个八品上的强者。仔细回想起来,这十五年间能让九品之人出手的就这两次。”
他冷冷笑了笑道:“就因为九品之人出手的次数太少了,以至于让人失去了最起码的敬畏。”
听到这话,方解的眼神顿时一亮。
这话让他心里顿时生出几分期待来,说实话他非常地想看一看这世间据说已经站在巅峰的九品强者出手是个什么风范,又会是何等的威势。他没听人说起来十年前什么最多九品高手参战的那一场厮杀,可十五年前罗耀毙敌的故事一直让他心怀激荡。每一个男人心里都有一颗成为至强者的梦,哪怕是传说故事中的强者出手也会让有梦的男人们心中充满了火热的期望。
不只是方解,沐小腰和大犬也都很期待。
他们是可以修行的人,所以比方解更深切的知道一个九品强者代表的含义是什么。不仅仅是世俗的地位,还有一种冲破人类极限的挑战。诚如老瘸子所说,这些年来已经很少再听到九品强者出手的事了。不管是能不能修行的人,这个级别的强者出手总会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老瘸子将酒葫芦提起来喝了一口,然后把酒葫芦递给沐小腰:“帮我拿着。”
沐小腰第一次正视这个貌不惊人的老瘸子,然后郑重的接过那酒葫芦。第一次,她对这个老人生出真正的尊敬之心。
老瘸子的喉咙里咕嘟一声,那一大口烈酒西北烧就滑进了他的肚子里。然后,他向前跨了一步。
“弓!”
就在他向前跨出这一步的同时,为首的那个身穿铁甲的牙将立刻将手里的令旗举了起来。随着一声如闷雷般的弓字出口,五百名士兵整齐划一的将背后的硬弓取了下来。他们的动作几乎完全一致,在摘弓的同时方阵也变成了半月阵。短短的一二分钟时间,半月阵就将红袖招的整个车队笼罩在射程之内。
毫无疑问,只待那牙将一声令下。五百名士兵就会没有丝毫迟疑的射出已经搭在弓弦上的狼牙箭,同样毫无疑问的是,只要箭雨覆盖下来,老瘸子就算能杀些人,能保些人,但绝对杀不了全部,也保不了全部。
弓!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透着一股滔天的杀气。
可以想象,有多少人被这一个字的号令吓破了胆子。
为首的牙将目光阴冷的看着老瘸子,方解觉得他应该能感觉的出来老瘸子是个很危险的人。但那个牙将却没有表现出一丁点的敬意,甚至看老瘸子的眼神和看方解等人的眼神别无二致,都是一样的不屑。
老瘸子脸色一变,显然有些发怒。
一怒间,身上的衣袍随即鼓起。他再次向前跨出一步,似乎对那五百名已经拉开了弓弦的士兵没有一点惧意。
果然是高手风范!
方解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句。
“别放箭!我只是想过来问问,你们这是要干啥?”
就在方解对老瘸子生出敬佩的时候,老瘸子却忽然点头哈腰的笑着对那牙将行了一礼:“我们都是正经的商人,要去帝都。我们身上有官府发的路引,还有边军检查放行的勘核,不知道这位将军围着我们做什么?”
那牙将显然也愣了一下,随即冷声问道:“你们之中,谁是方解?”
“他!”
老瘸子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指向方解。
牙将的视线从老瘸子身上移开,森然的转到方解身上:“你就是边军斥候队副,准备到京城参加演武院考试的方解?”
方解先是鄙视地看了老瘸子一眼,然后深呼吸挺胸抬头大义凛然道:“不是!”
这下,那牙将真愣了。
……
大隋右骁卫精步营牙将李落从来没有遇到过说假话还这么正气凛然的人,正气凛然到他甚至怀疑那老瘸子是不是说了谎话。愣了一下之后,他招了招手从亲兵那里要过来一张画像,往前走了两步,看了看画像又仔细看了看方解。
“樊固牙将李孝宗给你的评语是勇敢果毅,倒是让人大失所望。”
李落冷哼了一声,随即高高举起右臂。
“弓箭手准备!”
刷的一声整齐的衣甲响动,五百张硬弓齐刷刷的对准了方解。
“等下!”
方解立刻喊了一声,然后遥遥问李落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大隋边城樊固的边军斥候队副,既然知道我是李孝宗将军推荐往长安演武院参加考试的考生,却用这么多弓箭对着我,到底什么意思!”
“刚刚得到兵部下达的文书,方解乃是蒙元派往樊固城的奸细,试图混入演武院窃取军情,任何人发现方解踪迹,格杀勿论。”
李落冷冷的回答道。
“想不到你竟然是这种人!”
老瘸子极正义的瞪了方解一眼,然后向后退了三步站在沐小腰身边说道:“身为一个对大隋皇帝陛下忠心耿耿的臣民,我绝不会阻止军方诛杀奸细。这里没有咱们的事了,咱们走吧。”
他拉沐小腰一把,却发现沐小腰看他的眼神凶悍的可以杀人。
“大犬你带方解先走,我断后。”
沐小腰说完,腰畔的红绫如同有灵性的蛇一样自动缠绕在她的手臂上。她的红绫如果用作攻击并不算太犀利的武器,但是用来防御确实恰到好处。
“好!”
大犬没有一丝犹豫,抓起方解的腰带就要向后退走。
“射!”
没等大犬的脚步移动,六品实力的牙将李落就大声喊出了这一个字的军令。他自己都不记得,有多少人死在这军令之下。大隋自立国至今从没有打输过任何一场对外战争,依靠的就是他们这些训练有素且心志坚定的精锐步兵。而箭阵,一直以来就是大隋军队对敌最犀利的手段之一。
蒙元帝国的骑兵最惧怕的,除了大隋的重甲步兵之外,就是这让人望而生畏的箭阵了,一百多年前,蒙元帝国的大汗带领的几十万大军,就在大隋的步兵箭阵下吃了很大的亏。
攻灭商国的战役中,青锋山下,最后一支商国北域边军朝着大隋军队发动了悍不畏死的反击,五千人,甚至没有冲到大隋军阵三十步之内就被箭雨尽数屠掉。
九年前镇服东楚,号称拥有天下最精锐弓箭手的东楚军队,在大隋东北边军的箭阵下连半个小时都没能坚持住,损失了超过四千人之后不得不狼狈逃走。
五百人拉弓,但并不是五百人同时放箭。
第一排大约二百名士兵率先松开了弓弦,二百余支羽箭几乎同时扑了出来。随着弓弦响动,那羽箭如一道道闪电一样迅疾而至。没有人怀疑,只要闭上眼再睁开眼,方解和大犬沐小腰他们三个就会被射成刺猬!
红绫动。
就在羽箭离开弓弦的一瞬间,那一丈红绫就如灵蛇一样从沐小腰的手臂上跃了出来。灵蛇扭动,红绫在沐小腰身前形成了一堵红色的绚丽的墙壁。这墙壁看起来并不坚固厚重,但当羽箭触碰到红绫之后却纷纷坠地。
“找死!”
李落冷哼一声,再次抬起手臂:“一个不留,射!”
嗡!
第二轮羽箭再次齐射而出,密集的如同一阵暴雨。
“他娘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愤怒的骂声响起,紧跟着一道灰黑色的残影就从那密集的箭雨中穿了过去,等到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那个看起来胆小如鼠且猥琐不堪的老瘸子,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牙将李落的面前,鼻子尖对着鼻子尖,近在咫尺!
……
两轮羽箭,红绫就算护的在严密还是有不少羽箭漏过去。大犬将方解挡在身后,抬手快如闪电的将那些漏过来的羽箭击落。也不知道他手上的手套是什么材料所制,竟然连锋利的狼牙箭都不能刺破。
可就算沐小腰有红绫,大犬有钢爪,几百支羽箭终究不是他们都能挡得住的,一支狼牙箭从大犬的身边疾飞而过,笔直的朝着方解的咽喉射了过去。
方解错步,抽刀。
大隋边军的制式横刀。
刀光起,如一道匹练。
啪的一声,那已经到了方解身前的狼牙箭被他一刀劈飞。这一刀精准的斩在箭簇上,在半空中激荡出一小朵绚丽的火花。
与此同时,老瘸子终于出手。
只是一个眨眼,他就出现李落面前。
眼睛看着眼睛,鼻子对着鼻子。
老瘸子张嘴,酒气让李落忍不住胃里翻腾了一下。
“你要杀方解你就杀方解,你为什么偏偏还要说什么一个都不留?老爷子我虽然不愿意多事,可不代表我会怕事。你千不该万不该说都杀了,更不该对老爷子我的宝贝徒弟动手!”
李落大惊,急退。
哪里还有退路?
老瘸子一伸手攥住了李落的脖子,如拎着一只小鸡一样把他拎了起来,李落身材魁梧壮硕,比老瘸子高了一头不止,可他这样一个大汉毫无反抗之力的被老瘸子掐着脖子拎回来,竟然显得那般弱小。
“我数到一,你手下人不撤走我现在就捏死你!”
老瘸子拎着李落回到沐小腰身边,看着脸色已经憋成了猪肝色的李落恶狠狠地说道。李落的眼神里都是惊骇,却没有下达撤军的命令。
“骆爷,别杀他。”
就在这个时候,小丁点甩着马尾辫跑了过来。她把手里的一个东西在李落眼前晃了晃,声音清脆地说道:“我家主子说,你看过这个如果还想动手的话,那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虽然红袖招多是女子,但未必就屠不了五百精兵!”
第0031章 樊固来的少年郎
方解很好奇小丁点手里拿着的那个东西是什么,因为那个被老瘸子掐着脖子的牙将在看到那东西之后立刻就睁大了眼睛。他因为呼吸困难本来憋成了猪肝色的脸,竟是因为激动而泛出几分红色。
方解看得出来,那个牙将在看到令牌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非常真诚深切的敬意。
老瘸子松开手,看着牙将李落冷冷哼了一声。
李落大口大口地喘息了一阵才恢复过来,就算他是六品强者被人卡着喉咙也一样的难受。呼吸勉强恢复正常之后,李落做了一件让方解大吃一惊的事。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战袍,然后单膝下跪郑重的行了一个大隋军礼。
这一下,方解对小丁点手里那个东西更感兴趣了。
“怪不得身边有这样的高手在,恕我眼拙不知道贵人在此,这个军礼拜的是这东西的主人,虽然不知道现在持有这东西的人是谁,这东西又是如何在你们手里的。但身为军人,见到这个东西理当行礼。”
说完这番话,李落站了起来看了方解一眼:“但我职责在身,方解是兵部通文要求缉拿的重犯。你们手里有这个东西,我不敢为难。但也请你们不要为难我,方解我必须拿下带走,军令在身,请给个方便。”
“方便你妈了个球啊!”
方解从老瘸子后面忍不住骂道:“这就是堂堂正正的大隋官军从五品牙将干的龌龊事?他们手里有个你害怕的东西,所以刚才你喊全都杀了那句话就能当个屁消散于无形之中?老子手里没有让你害怕的东西,你就得遵守大隋军令?”
“你告诉我,军令是哪儿来的军令,谁下的军令!还有兵部的通文,你拿出来让我看看。你要是让我看到这两件东西,老子自己抹脖子死不用你动手!老子虽然年轻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好歹是顶天立地的大隋边军一员!在樊固城老子立下二十一件战功,手刃悍匪几十个!一句军令,一句兵部通文就想杀了我?”
李落的脸一瞬间就红了。
他是个合格的大隋军人,所以上面交代下来的命令他不能不遵从。可是方解的话确实让他无地自容,正因为他是个合格的军人,所以他才会内疚,他知道边军士兵的辛苦,也知道二十一件战功代表着什么。
那是多少次出生入死换回来的,同样身为军人他怎么会不了解?
方解提着横刀往前走了两步,一直走到李落面前不远处。他将横刀缓缓举起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伸出另一只手喝问道:“把兵部的通文给我!老子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
这一声大喝之后,不远处那些大隋战兵之中立刻传出来一阵窃窃私语。李落忍不住回头看了部下一眼,那些他熟悉的面容上都是疑惑。
“兵部的通文我没有。”
李落深深的吸了口气:“我是按军令行事,你跟我走,如果你真是被冤枉的自然不会有人为难。你应该相信我,军中容不得徇私枉法。”
“相信你?相信你老子早就变成一只箭猪了!”
方解冷哼了一声讥讽道:“你丢尽了大隋军人的脸!你对不起你身上这一身铁甲!如果你真如你说的那样大隋军队里容不得徇私枉法?那你之前不管不顾的下令一阵箭雨射过来是在做什么?如果你问心无愧,为什么队伍不打出大隋的战旗?!”
老瘸子看着方解,悄悄竖起一根大拇指。
方解说完这番话之后就不再言语,而是冷冷地看着李落。他的横刀就架在自己脖子上,锋利的刀锋只需轻轻一转就能割破他的咽喉。
李落的脸色极难看,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忽然转身就走:“你们手里有他的东西,必然是不会真的干出对不起大隋的事。我回去之后自然会向将军问清楚,如果你真的犯了死罪,便是追到帝都我也会把你抓回来。”
“放心!”
方解看着他的背影说道:“你可以到演武院来找我!”
李落的脚步一顿,没有回头说了一句:“我也是演武院出来的,所以我希望你能进去。但你要知道的是,天下间最不能容忍废物和叛徒的地方就是演武院。”
他加快脚步,一边走一边喊了一句回营。五百精锐的大隋战兵转身离开,动作依然迅速而整齐。等那些士兵走远之后,方解终于坚持不住一屁股在地上坐了下来。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就已经湿透了。
“小丁点,你手里的是什么东西?”
即便已经被抽空了力气一样,他第一句问的还是那个东西是什么。
小丁点白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真的那么勇敢呢,原来人家一走你就怂了……是什么东西不关你的事,自己找地方喘气儿去吧。”
小丫头一转身,甩着马尾辫跑回马车那边。
……
“小家伙,想不到你还确实有几分胆魄。”
老瘸子坐在方解的马车上,喝了一大口西北烧后笑呵呵地说道:“那个李落是个心眼直的家伙,大隋的军队里从来不缺这样的人。我最欣赏的也正是大隋军人这种直,无论是士兵还是将军都直的可爱。只是正因为心眼直,回去之后怕是没什么好下场喽……没完成军令放走了你,他不死也得脱层皮。”
“滚!”
方解几乎是用尽力气喊出了这个字,然后用手指着老瘸子的鼻子尖大骂道:“老子本来也没把你当行侠仗义的豪侠,可也没想到你竟然是落井下石的小人!本来因为小腰姐,因为你自己号称是九品的高手,老子对你心里还存着敬意,可你太他娘的不是东西了……滚!滚回你自己的马车去!”
出乎预料的是,老瘸子竟然没生气。
在他身上,似乎看不到一点真正强者应有的风范。
他抠了抠鼻子,嘿嘿笑着说道:“你真以为老爷子我是怕了那五百小喽啰?就算那是五百个可以修行的大隋右骁卫精步营的人马,老子身为九品高手难道还能怕了他们?精步营,重骑兵,是李远山手下的两头猛虎。可老子手有屠龙刀,会怕他两只小猫咪?”
他顿了一下,用肩膀拱了供方解:“你自己想想,老瘸子我为什么要等到放箭之后才动手?”
“因为你就是个怂货!”
方解狠狠瞪了他一眼,索性看向另一边。
“白痴!”
老瘸子骂了一句道:“就因为老子是九品强者,所以才不会干那种一口气屠掉五百精兵的傻事。非不能而不为也……懂不懂?要用最小的消耗干成最大的事,这才是最正确的选择。枉你还说自己是个合格的斥候,立下过二十一次战功……我呸!我是故意让那小子下令放箭,你身边两个人虽然不算高手,但挡箭没问题吧?”
“趁着他们羽箭射出之后,再上箭的空当老子突然出手,擒贼先擒王……这非但要有高绝的修为还要有过人的胆魄和智慧。要不是看你不算太笨,我才懒得跟你说这些!”
方解冷哼一声,不言语。
老瘸子一边喝酒一边问道:“你最后站出来走到那牙将面前,老爷子我比较欣赏。”
方解撇了撇嘴道:“这才是勇气!”
“屁!”
老瘸子道:“你以为我欣赏的是你的勇气?你那也能叫勇气?你距离那个牙将两步半站住,恰好是他手臂伸直再加上横刀的长度,再多进一寸,他的横刀就能轻易的割开你的喉咙……”
方解一惊,忍不住看了老瘸子一眼。
老瘸子嘿嘿笑了笑道:“眼力,计算,心智都不俗,可惜了……要是你能修行,老爷子我再收一个关门弟子也无妨。可惜可惜……”
“你他娘的就是来讥讽我不能修行的?”
方解猛的坐直了身子骂道:“滚蛋!”
他骂的解气,大犬和沐小腰却听得心惊胆颤。沐小腰握紧了红绫,大犬带上了手套,唯恐老瘸子一怒之下把方解撕把了撒气。要知道在老瘸子眼里,方解真的就跟一张纸片似的好摆弄。撕碎了也成,揉成一团也成。
“哈哈!”
老瘸子还是没有生气,大笑几声跃下马车,一个恍惚消失不见,再看时已经到了前面红袖招的马车上。翘着二郎腿悠闲喝酒,还哼着不知道什么曲调的歌。
西北大风,漫卷天
边塞杀胡,遍地烟
一首离别曲唱尽
……
英雄骨已烂,豪杰血已干
……
后面的语句听不清楚,也不知道是他自己想的词还是真有这曲子。不动听,嗓音沙哑,但透着一股别样的味道,让人心里有些难受。
“你还真敢骂……”
大犬凑过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叹道:“你知不知道,他随随便便动一动小手指头,就能在你脑门上再戳出一个屁眼来?”
方解笑了笑,看着老瘸子低声道:“别拿他和陆小凤相提并论,他更贱……越是骂他,他越开心你信不信。我要是以后天天骂,没准过几天就哭着喊着求我做他徒弟!”
“陆小凤是谁?”
马车微微摇晃,老瘸子似乎是睡着了。马车里的两个女人在下棋,从李落来的时候就开始下,一直到李落离开队伍重新上路又走出十五里,这一盘棋才下完。姜还是老的辣,但下了这么久她也只赢了一目半。
要知道十年前在帝都长安,礼部尚书怀秋功这样的大国手,与她对弈也是互有胜负。
“看出来了?”
夏大娘一边收拾棋子一边问。
坐在她对面的息烛芯没说话,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车厢外面的老瘸子嘿嘿笑了笑语气很奇怪地说了两个字:“怪胎。”
……
与此同时,大隋帝都长安城。
长安城里最恢弘的建筑必然是太极宫,而太极宫里最要紧的地方必然是……御书房。
身穿黑色绣团龙帝王常服的中年男子猛地站起来,脸色从来都是古井不波的他此时却忍不住激动起来。他快步从龙书案后边转过来,看着面前报信的大内侍卫急切问道:“你再说一遍,在哪儿?”
六梁冠,飞鱼袍,袖口上还绣着流云图案,能穿这样服饰的大隋朝廷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大内侍卫处统领罗蔚然,一个是侍卫处副统领兼情衙镇抚使侯文极。
“飞鸽传书,那人在最西北的边城樊固出现过,只停留了一日就走了。”
“见了什么人?做过什么事?说了什么话?”
“先去了红袖招,然后在一个狗肉铺子里和一个边军斥候同桌喝酒划拳,好像和那斥候关系不一般似的,划拳输了,还被那小斥候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当日夜里离开了樊固,之后就又不见了踪迹。”
“哈哈……哪来的这么有趣的边军斥候?敢打他的屁股?”
这个世上权利第二大的却一直想跟权利第一大的那个人叫板的大隋皇帝眼前一亮:“去个人,把那个斥候给朕带到帝都来!”
“那个斥候好像积累了二十一件军功,已经启程往帝都这边来了,参加演武院的考试……倒也不是个俗人,才十五岁。”
情衙镇抚使侯文极低声道。
“他看上的,怎么可能会是俗人?”
皇帝忍不住笑了起来,搓着手说道:“十五岁就积累了二十一件军功,有前途!派个人去接,到了长安先直接带到宫里来,朕要见见……他看上的后生是个什么样的少年郎。文极,你去一趟青鸾山……去请周院长来,朕有事要和他商议!”
第0032章 肯定出卖你
大隋国境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皆过万里。大隋的整个疆域看起来就好像一个倒置的鸭梨,北边大南边小。南北长度比东西还要大不少。即便是从帝国疆域东西走向最窄的西边雍郡到东边江都郡也要超过万里,由此可见大隋疆域之广袤。
雍州郡是十五年前大隋灭了商国抢来的,占去商国三分之二大小。雍郡也是大隋最大的一个郡,雍州城就是当年商国的国都。商国灭亡之后,逃走的太子慕容耻在大理城建立南燕国,对大隋称臣进贡,自称儿皇帝,或许是因为南燕之地太过于疲敝,而且又小的不能勾起大隋皇帝陛下的进食欲望,所以南燕能苟延残喘下来。
大隋以武立国,历代皇帝为了显示自己没有遗弃祖先的尚武和斗志,都会发动至少一次对外的攻势,也正是因为如此,大隋立国百多年军方的人在朝中依然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很多国家,立国之初崇尚武功。但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之后就会渐渐削弱武将的权利,重文轻武。但大隋不同,从大隋太祖皇帝起兵逐鹿中原开始,大隋的皇帝们每个人都以开疆拓土为己任。要是谁没打下一片疆土来,甚至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也正是因为这样,大隋周边的一些国家苦不堪言。梁国,周国,魏国,赵国,南齐,北齐,东魏,这些国家先后成了大隋皇帝们自傲吹嘘的资本。这些国家的领土,也变成了大隋的某郡。
到了上一任皇帝的时候,因为实在打无可打,只好对一直以来和大隋保持着良好关系的商国动武。不是上一任大隋皇帝太狠毒,怪就怪上上任皇帝把中原最后一个敢对大隋叫板的东楚打的只剩下五分之一大小,要不是因为东楚最后的国土是个半岛,而且东楚的水师远强于陆军的话,那个半岛也被大隋拿下了。
所以到了大隋这一任皇帝杨易的时候,他也很苦恼。登基十一年来,他每日都会在奢华宽阔的御书房对着那幅巨大的地图看一看,试图从中找到一个敢对大隋说不服的对手。十一年来,除了大草原上的蒙元帝国之外,他真的再也找不到别的地方了。
而对蒙元帝国动武,需要的就不仅仅是魄力。大隋历代皇帝都不缺魄力,但历代皇帝都选择与蒙元帝国和平相处。
非不想打,亦非不敢打,而是不能打。
大草原绵延数万里,比大隋的疆域还要大上不知道多少。就算大隋富甲天下,就算大隋有信心以步兵战胜蒙元帝国的骑兵,可也绝对支撑不起这样巨大的战争。仅仅是大军出塞的消耗,就足够把帝国拖累死。
没有五十万以上规模的军队,根本就不必考虑对蒙元动兵。五十万人马,远征数万里,消耗何其之大?
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根本不可能打的下来。
除非大隋拥有足以和蒙元相抗衡的骑兵。
而骑兵,永远是大隋皇帝心头的痛。
不过到了大隋天佑十一年的春天,似乎大隋皇帝的这个心头之痛有药可医了。三月末,一队自西北边塞驻军右骁卫派来的人马到了帝都长安,人数不多,只有二十几个。轻装简行,每人双骑,也耗时两个月才赶到长安。
右骁卫的二十几个骑兵,押送着三个北辽人进入帝都。
这三个北辽人,就是在樊固被李孝宗扣下的那些贩卖战马的人。其中为首的是个年轻的壮实汉子,有着北辽寒地特有的体貌特征。身材高大健硕,而不管男女,皮肤都很白。这有些违背常理,北辽地奇寒无比,十万大山更是贫苦,按理说这里生活的人皮肤应该冻的发红才对,最起码看起来会很粗糙。
可事实上,北辽人的皮肤都很好。
尤其是北辽女子,白的好像晶莹剔透的雪人似的。
为首的北辽人汉子叫完颜离妖,看样子二十几岁年纪,头发的样子是北辽人特有的发型,额前剃的溜光,脑后却梳着一条油黑油黑的大辫子。他所穿的服饰与中原人也有很大差异,马褂,坎肩,貂绒长袍。
这是完颜离妖第一次进入中原,在路上的时候他就想象过无数次大隋的帝都长安城是个什么模样。他极尽自己的想象力,已经将长安城想的足够大了,可当远远地看到长安城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雄伟,壮阔!
就好像连绵不尽的十万大山一样。
当长安城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完颜离妖就没有看到长安城的尽头。就好像这座雄城是天然形成的一样,巍峨立于天地之间。当他骑着马到了长安城近处的时候,他的嘴巴已经张的有些疼。
往上看,城墙高的如同插进云际的利剑。往左右看,城墙长的无边无际。
右骁卫骑兵带着他走的是定乾门,长安西城十三座城门其中之一。也是十三座城门最不起眼的一座,可即便如此,巨大的城门还是能让八辆马车轻而易举的并排经过。朱红色巨大城门上的铜钉,看起来比人头还要大。
完颜离妖的喉结动了一下,艰难的咽了一口吐沫:“想不到……真的想不到,我已经用最大的力气去幻想长安城的雄伟,却还是只想象出了这城池百分之一的模样。这哪里是一座城,分明是一座大山!”
右骁卫的队正不屑的撇了撇嘴,和守城门的士兵办理了手续之后直接进了城门。
……
本来几个来自世间最贫苦寒冷之地北辽的野蛮子,是不会受到什么高规格的礼遇的。即便是上次北辽地可汗完颜勇派来的特使,负责接见他的也不过是大隋礼部的一个从六品的员外郎。
但这次显然有些不同,当完颜离妖被看到的画面接连震撼到麻木的时候,领路的官军说了一句到了,他才略微回过一些神。
驿站,本来应该是建在长安城外。可正是因为大隋太大,长安城也太大,各国的使节,回京述职的封疆大吏们如果住在城外的话,皇帝万一要召见一来一回耗去的时间太多。所以驿站就建在距离太极宫不过十里左右的东平四大街上。
完颜离妖到了驿站门口的时候还在感叹,一座驿站就比北辽地可汗的宫殿要巍峨。他的眼睛完全不够用了,看看这里看看那里,新奇的就好像第一次睁开眼看这个世界的婴儿。
“你就是完颜离妖?”
就在他感慨万分的时候,一道冷淡带着淡淡不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完颜离妖连忙回身,就看到一个身穿绿色冠袍的人。这绿色冠袍,按照大隋官员礼制,一眼就能辨认出来是七品以下的小吏。
在长安,三品大员都算不得什么大人物。这样一个小吏,更不会让长安城百姓放在眼里。可完颜离妖却不能不把这个人放在眼里,因为他这次来身上背负一个巨大的使命。他熟读一切关于大隋的书籍,所以也看得出来这个人品级不过是个八品不入流的小人物。但他依然表现出了足够的谦卑,展现出最真诚的笑容。
“草民正是北辽地十万大山所有子民的父亲,伟大慈祥的武德可汗派来觐见天可汗,大隋皇帝陛下的使者完颜离妖。请问这位大人是?”
这样啰嗦的话,也就北辽人能说的出来。
那人稍显不耐地说道:“我是大隋礼部的录笔参事,奉命在此等候。你先别进驿站了,我们礼部尚书大人等着你呢,跟我走一趟吧。”
“礼部尚书大人要亲自见我?”
完颜离妖显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录笔参事懒得再说什么,转身上了一辆马车。完颜离妖不敢耽搁,也跟着爬了上去。
……
大隋礼部尚书怀秋功是三朝元老,已经七十二岁。其实从天佑皇帝杨易登基之后,礼部的事他就已经很少过问了。平日里在礼部主持事物的礼部侍郎裴讳,但是今日一大早这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就到了礼部衙门。除了事先得到消息的裴讳之外,礼部的官员们没有一个不觉得新奇的。要知道这位敢指着皇帝陛下说他不懂礼制的老头子,已经四个月零二十九天没来过礼部衙门了。
因为大隋太大,三月西北边陲还是风雪交加,帝都这边大街上的柳条都已经吐出新绿,但或许是因为担心礼部尚书大人年纪太大,所以厢房里还点着暖炉。
礼部侍郎裴讳恭恭敬敬的坐在下垂手,陪着老大人说话。
“明理啊,这衙门里你管的井井有条,不错……等明儿我就再上一道折子,退下去,也算是把礼部真真正正的交到你手里。”
“下官惶恐。”
裴讳连忙说道:“老大人身子骨还这么壮实,陛下隆恩又重,怎么能轻言退出朝堂?礼部也离不开您啊。”
“这马屁一点也不好听。”
怀秋功笑了笑说道:“都已经在大人前面加上个老字了,你还说我不老?伺候了三代帝王,其实我早就该退下去了。只是人越是年纪大越是贪权,自己想想都觉得羞愧。至于你说礼部离不开我,那就纯粹是假话了……我有两个月没来了吧?添了几个新人都不知道。”
裴讳讪讪的笑了笑:“您已经近五个月没来了。”
“啊?”
怀秋功愣了一下,嘿嘿笑了笑:“遛狗斗鸟喂鱼,种草养花修树,这日子竟然过的这般快……对了,只顾着说闲话,倒是把陛下交待的正事忘了。”
老人抚着雪白的胡须说道:“一会儿你去见见北辽地来的那几个人,就按……大国使臣的规格接待。”
“这……以前不是只安排个员外郎接见的吗,这次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
怀秋功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挤成一朵花:“西北要不太平喽……这时候北辽地的人自己找上门来,那不正遂了陛下的心思?哈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事想想就爽快。”
裴讳惊讶地张大嘴巴,不可思议地问道:“陛下要……要对蒙元动兵?”
“不然对谁动?陛下可是一心和太祖皇帝比一比的啊。”
老头子笑得像个老狐狸,透着一股得意还有几分难得的可爱:“不过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了这事,朝廷里有什么风言风语……你知道老头子我贪权还怕事,肯定出卖你。”
第0033章 储才录
完颜离妖双手握着手里的玉杯,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杯子里婷婷袅袅冒起来的热气,他的双腿并紧,脚尖不时动一下,看得出来很局促不安。在他面前坐着的老者是大隋礼部尚书,从二品的大员,自从北辽可汗完颜勇决心脱离蒙元帝国投靠大隋之后,派了不下十批使者悄悄进入大隋求见大隋皇帝以来,这是第一次享受这样高规格的礼遇。
以前那些使者到了长安之后大隋朝廷虽然也是以礼相待,并且都会得到不少大隋皇帝陛下的赏赐,可请求对大隋称臣的事没有一点进展,被他们视为天可汗的大隋皇帝根本就不见他们。
这次,看来事情有了转机。
完颜离妖熟读一切关于大隋的书籍,也曾经和不少人打听过关于大隋的事。他甚至年少的时候扮作汉人,在中原生活过三年,若不是后来北辽地十万大山出了些要紧的事,他甚至宁愿在大隋的一座小城里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大隋子民。
十万大山太过苦寒,和大隋的锦绣天下根本没有办法相比。
他喜欢大隋的山清水秀,喜欢大隋百姓脸上那种自信,喜欢大隋的文字,甚至喜欢大隋的女子。虽然如果他愿意的话,北辽地那些美丽的女子都愿意嫁给他。北辽地贫苦极寒,可女子之美冠绝天下。
大隋皇帝的后宫里也几个来自北辽地的秀女,蒙元帝国的大可敦是出自蒙元贵族,但十二个小可敦里倒是有三个来自北辽。
蒙元帝国的贵族,大隋的富商,也以娶到一个北辽地的女子为吹嘘的资本。北辽的女子非但皮肤很白,而且天生媚骨,也不知道有多少富商得到一个北辽女子之后,对青楼里那些莺莺燕燕都没了兴趣。
可即便如此,在大隋隐居那三年完颜离妖还是觉得,自己更愿意娶一个粗手大脚的大隋乡村女子,就这样安安静静的种田养花过一辈也是极享受的事。早晨起来他拎着锄头下田,妻子为他擦汗递水,日子平平淡淡,但安稳踏实。
在北辽地,没有土地可以耕种。
“我听说,十万大山之冷天下莫出其右。年轻的时候曾经动念去你们那里看一看,后来入仕为官倒是没了时间。再后来身上的担子轻一些有闲暇时间了,身子骨也走不动了。”
怀秋功看出完颜离妖的局促,笑了笑说道:“大隋一直把你们北辽人当朋友看待,想来这你也感觉的到。所以到了长安你不应该这样不安,你可以把这里当做你的第二个故乡。”
完颜离妖连忙放下手里的玉杯,双手合什诚挚地说道:“北辽几十万子民,都愿意匍匐在伟大的天可汗的脚下宣示效忠。您知道,我们有着无比的诚意和忠心。只要伟大的天可汗愿意,我们甚至可以全族迁徙进入中原做大隋的顺民。我们愿意为大隋耕种土地,愿意捐献出我们的马匹和钱粮。”
怀秋功忍不住笑了笑,轻抚下颌雪白的胡须笑道:“陛下不缺几十万百姓,大隋也有的是土地。”
完颜离妖眼神一阵暗淡,不知道该说什么。
“陛下看重的正是你们的诚心诚意。”
怀秋功亲自给完颜离妖将茶斟满,和蔼温厚地说道:“我来之前陛下特意交代过,说你们北辽人心向大隋的心思他都知道。让你们安心,这件事不是一天半天就能决定的。大隋国力天下第一,从来不惧怕什么敌人。但盲目的去做一件事而没有任何准备,就是愚蠢……我这样说,你明白吧?”
“草民明白。”
完颜离妖的心里一动,几乎忍不住笑出来。怀秋功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怎么能不惊喜?
“你可不是什么草民。”
怀秋功把身边桌案上薄薄的一摞纸张拿起来,随手翻了翻轻笑道:“大隋天佑三年,你从山东道娘子关入关,用的是陈三生这个名字,身上带着的大隋路引是河西道相城县衙开据,也不知道你花了多少银子买到的,不过那不重要,相城县令因为这件事被砍了脑袋,只不过对外宣称是抱病而亡罢了。”
“你在相城乡下住了三年,除了游览山水之外就是把自己关在家里看书。你很勤奋好学,练就了一手不俗的书法,便是相城乡学的教授写的字也不如你写的漂亮,只三年,你的学识那教授也无法相比。三年之后,因为你父亲……也就是北辽地可汗完颜勇要铲除他试图谋反的兄弟,把你召回去商议,所以你离开了相城回到北辽地。我坚信完颜勇之所以下决心向大隋称臣,和你在大隋这三年绝对脱不了关系……我说的对不对,北辽地的王子完颜重德殿下?”
完颜离妖脸色大变,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身子,他看着怀秋功的眼神里充满不可思议,更多的则是恐惧。
“不用怕。”
怀秋功笑着扬了扬手里的纸张:“这事我也是才知道,这东西是我来之前情衙镇抚使侯大人交给我的,在情衙,关于你的情报资料可不仅仅这么点。若不是你在相城乡下居住那三年,确实是本本分分的学习,偶尔游山玩水没有一点别的心思,没去刻意打探过大隋边军的情况,你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大隋情衙!
镇抚使侯大人。
完颜离妖在心里深深的记住了这两个名字,心中对大隋的敬畏之心更加重了不少。
……
大隋国占据中原之地,从不缺乏规模宏大的城池。而规模最大者,自然便是帝都长安城。长安城具体有多大,只怕很多居住在这里一生的老人也说不清楚。因为从大隋立国至今一百多年,长安城的建设一直没有停止。大隋的历代皇帝都有两件事是必须要做的,从不曾改变。
第一,对外战争,夺取一块别人的土地变成大隋的土地。
第二,修缮扩建长安城。
大隋的现任皇帝天佑帝杨易与他的父亲相比,有一件事要值得称道。那就是这位看起来作风并不如何强硬的皇帝陛下,完成了长安城的大部分修缮扩建。因为大隋出了一个巨富吴一道,甘愿献出家产的一半,价值数十万金的财物修缮了整整一面城墙。还包括城中四十八坊的新建,当然,作为奖励,大隋皇帝不但封了吴一道一等侯爵,还将这四十八坊的中整整一条街赐给了他。
长安城东西长一百二十八里,南北一百零八里。
仅仅是修建城墙这一个工程何其之巨?
一百多年来,长安城一直不停地在修建,到了天佑皇帝终于差不多修缮完结,长安城才真的算得上一座完整的帝都。城墙宽两丈,高四丈九尺,宽阔的城墙上可以让十几个士兵并排走过。马脸,箭楼一应俱全。每隔三十步便安装一架重弩,每隔两步就装置着一块狼牙拍。
仅仅是打造重弩和狼牙拍的钱财,就足够令人咋舌了。
长安城东西南北四城,东西南三城各设十三座城门,北城十座,取四十九之数。完颜离妖进城的时候走的是最小的定乾门,已经让他震撼的无以复加了。如果他走的是正北厚德门正南的永定门,只怕会惊讶的连路都走不动。
长安城是大隋的心脏,太极宫就是长安城的心脏。
皇宫处于北城,占地万亩。
皇宫大体上分为四个部分,居中为太极宫,是皇帝上朝议事的所在。太极宫西边是掖庭宫,东北是太子居住的东宫。正南则是皇城,是皇后和后宫嫔妃居住的地方。
皇帝上朝,是在太极殿。
从太极殿后面小门出来一直往北走不了多远就是保和殿,规模比太极殿小了不止一圈,但这里比起太极殿来说其重要性也不会输多少,因为这里是皇帝休息和处理政务的地方。所谓的御书房,就设在保和殿中。
御书房,是保和殿的东暖阁。
天佑皇帝杨易可以说是大隋立国至今所有皇帝中最不爱女色的一个,他的妃嫔数量是他父亲的三分之一尚且不足。他最喜爱的女人还是皇后,就算是最挑剔的人也无法指摘皇帝在这方面有过错。
皇帝也很少回皇城里居住,一般就住在东暖阁里。臣子们都说皇帝勤勉,其实是因为他太懒。
皇帝曾经在私底下不止一次抱怨过,为什么要把皇宫建的这么大,泡个妞都要走那么远的路,到地方腿都走酸了还能干吗?他却哪里知道百姓们早就已经在抱怨了,西城的百姓要想去东城汇丰楼吃顿饭,提前一天就得出发,坐城里的直通马车跑一整天半路还得找客栈住一宿……
礼部尚书怀秋功因为年纪大了,功劳也大,所以有见帝不跪的特权。非但不用跪,这东暖阁里只要他来就有一张凳子坐。
“怎么样?”
皇帝捏了一块杏仁酥放进嘴里,一边吃一边翻看奏折。这是一位有些怪癖的皇帝,不喜欢坐椅子,而是让人在东暖阁里垒了一个土炕,处理政务的时候他喜欢盘膝坐在土炕上,累了就躺下来眯一会儿。
当然,这也被臣子们颂扬为勤勉的表现。
其实还是因为他懒。
懒是在某方面懒,对处理国事政务他从来没有懈怠过。
怀秋功抿了抿嘴,没回答。
皇帝杨易等了一会儿没见回答,侧头看了看发现这个头发和胡子都白了的老臣盯着自己的杏仁酥不住地舔嘴唇。他忍不住笑了笑,吩咐身边伺候着的内侍苏不畏把剩下的半盘杏仁酥都给怀秋功端过去。
“一把年纪了,也不嫌丢人。”
怀秋功捏起一块杏仁酥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回答道:“看陛下吃的香甜,就犯馋了……北辽人那边应该没问题,不像是蒙元的人设的阴谋。老臣想了想,若真是蒙元做的局,这局做的也太粗糙了些。”
“蒙哥有这个心思,却没这魄力。”
皇帝笑了笑问:“边城樊固是李孝宗守着的吧?是个机灵的,知道立刻就把人送到长安来。”
“听完颜重德说,是一个叫方解的人看破了他们的心思。还说让他放心,等到了长安肯定会有很大很大的官见他。”
“方解?”
皇帝一怔:“怎么这名字听着有些熟悉?”
在旁边躬身站着的太监苏不畏轻声提醒:“不就是樊固选送演武院的考生,陛下昨天和情衙镇抚使侯大人说起过。”
“又是他?!”
皇帝坐直了身子,想了想之后从桌案上拿起一个厚厚的本子,拿起朱笔在这本子上工整的写下方解这两个字,然后用蝇头小楷在这名字下面写了备注,吹干了墨迹之后把本子合上放在一边。
本子很厚,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青色,封面上端端正正的写着三个大字。
“储才录”。
第0034章 试试?
方解这两天一直过的有些迷糊,每天要做的事好像除了跟着马车跑二三十里路就再也没了别的可做。他这样看起来有些白痴的举动,从一开始就被红袖招那些姑娘们当做笑谈,到后来甚至已经成了她们的娱乐活动。
方解跟着马车跑,前面那七辆红袖招的车子里总会有不少美人儿从车窗里探出头,挥舞着手里的漂亮手帕对方解招手。
“小方解,追上姐姐,姐姐给糖吃。”
“小方解,别理她,追上姐姐的马车,上车来陪姐姐聊聊天。”
“小方解,姐姐车上有好玩的,追上来就许你玩。”
方解听着这些话傻跑,也不追上去,总是保持着相同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看清那些姑娘们的俊俏模样,若是看到有人对他招手,他也会装作憨厚老实的招几下表示回应,总能招来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
她们以为他不懂风情,却哪里知道某人一直瞄着她们因为马车震动而震动的胸脯使劲的看。他尤其喜欢红袖招里一个叫暮秋的姑娘,看着腼腆,每次别的姑娘招手逗弄方解,她只是抿着嘴儿笑。
她不是最漂亮的,也安静,可是比起那些叽叽喳喳的姑娘们,反而她才是最显眼的那个。当然,方解之所以一眼就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的胸脯规模最大。这姑娘平日里也不见下车怎么走动,除非沿途碰到小河或是湖泊,否则整日待在车上也不厌烦。由此方解发现,这是一个非常喜欢水的女子。
女子本就是水做的,再喜欢水,此女的性子必然温婉。方解曾经大言不惭的如此下定论,赶车的大犬嗤之以鼻,沐小腰冷哼一声。
方解找方解的乐子,姑娘们找姑娘们的乐子。这一路上本就乏味,能有点乐子也好。
自从上次遇到那五百右骁卫精步营的人马之后,这十天来再也没遇到什么危机的事。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刺激的,也不过是前日夜里有大概六七头的一群西北狼打算突袭营地,一开始那些野狼是惧怕火堆,后来撞起胆子往前摸索前进,好不容易挨近了营地却又被下了车的大犬一嗓子都吓跑了。
方解和沐小腰见怪不怪,倒是红袖招里的姑娘们都被吓了一跳。嚎起来比狼嚎还要难听的人,她们可是第一次见到。不过大犬这一嗓子不白喊,姑娘们对这个貌不惊人且脏了吧唧的男人的态度顿时大为改观。
有人赞道有大犬睡觉都安心,比养一头大獒犬还管用。这话大犬知道了以后险些冲过去把那不懂事丫头片子扒了裤子打,要不是方解拦着他或许真就闹出点乱子来。当然方解也是一番好意,他一直说扒了裤子打屁股这事让我来让我来,大犬后来被他拦的没了脾气,让方解去方解反而没了胆子。
沐小腰扭了扭祸国殃民的腰肢,还翘了翘那圆润的屁股极尽挑逗的对方解说,你要是真没胆子可以先练习一下,从小腰姐这找点勇气。没事,小腰姐随你打保证不吭声。
如果方解不是跟沐小腰相处了十五年知道这妖女的厉害,说不定看着那挺翘浑圆的屁股真就一鼓作气冲过去了。正因为他了解,所以他也免去了一番灾祸。沐小腰等了一会儿见方解真没胆子上来打自己屁股,说一句无趣扭头又进马车里睡觉去了。依然不管不顾的露出自己那一双大白腿,便宜了方解那双贼眼。
到了离开樊固第三十六天的时候,车队到了山东道和河西道交界的暮山,这山论规模大小在大隋境内的群山中连前二十都排不进,但胜在险要奇峻,也有不少文人骚客来此游览,山腰那座道观里留下的诗词墨迹也数不清有多少。
这暮山一半在山东道内,一半在河西道内,属于两地共同管理的地方,但说白了也是两地都懒得管的地方。若不是大隋各道划分之后辖属极其严格,山东道总督袁崇武甚至早就把这半边山送给河西道了。
河西道好歹还在山下镇子里设了一个小小的衙门,山东道这边连个当差的都看不到,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暮山离着河西道总督衙门所在的襄城并不远了。河西道最著名的地方就是襄城,不说总督衙门在这,河西道多世家大户,其中十之四五都在襄城居住。而且襄城还是陇西郡的郡治。
不得不说的是,李家的大宅子就在襄城。
自从上一代家主李乱被先帝封为国公之后,李家在陇西郡的地位无人可及。便是河西道总督杨修臣见了李家的老太爷也要尊一声世伯。要知道杨修臣算起来还和大隋皇族沾着点边,杨修臣的先祖是当初追随大隋太祖打天下的功臣之一,论着辈分是太祖的堂弟,出了五福,已经没什么血缘关系。
杨修臣的先祖当年因公封为郡王,不过不是世袭。三五代之后也就渐渐凋零,到了这一代,杨修臣做到一任总督已经是他们家族近六十年来最大的官。
暮山距离襄城还有一百二十八里,恰好是长安城南北方向的长度。
距离天黑还有至少一个时辰,可息大娘却下令停车休息。仆从下人们开始搭建帐篷,选了依山之地,那些仆从也不像是普通人,选的地方易守难攻,虽然只有十几个人,但动作迅速干净,看得出来大多也是军武出身。
沐小腰睡马车,方解懒得搭帐篷,大犬自然更懒得干这事,他可以随地而睡,而方解一向喜欢和沐小腰挤挤。
……
河西道比起山东道来,虽然只隔着一座暮山但气候要好得多。这暮山最绮丽的景色便是一山两色,南山绿木成荫,北山却是冰雪覆盖。
河西道多世家大户,这山的景色又颇有看点,所以从天气稍微暖和一些,就有不少世家出身的公子小姐来这里游玩。若是玩的疯了不想回家,半山腰的道观倒是个好住处。干净,常备热水,饭菜可口,收费也公道,一点也不像是个道观,更像是家客栈。
正因为游人多,所以红袖招这么多莺莺燕燕一下车,立刻就引起不少人围观,尤其是那些世家出来的纨绔,一个个瞪大了眼珠子几乎都不会挪动步子。若不是红袖招这边十几个彪悍的仆从在,气势颇足,否则也不知道有多少登徒子早就上来搭讪了。
即便如此,还是有几个自觉家世显赫的年轻男子过来故意找话说。一个个明明没什么学问,却非得装出一副斯文模样,假惺惺做姿态,倒是让红袖招的姑娘们找到了乐子,指手画脚品头论足。
这样大方的举动,反倒让那些公子们更加的不肯走了。
后来小丁点带着息大娘的口信来,让姑娘们都老实点,不然被人抢了进山十个八个轮一个息大娘可不管,姑娘们这才收了心思回帐篷里休息。
看不到了美人,那些公子们顿时索然无味。
也正是这个时候,依然恋恋不舍的公子们才发现距离红袖招营地不远处有一辆孤零零的马车,马车上坐着一个穿老土之极的皮袍的中年汉子,透着一股子土里土气,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
这面貌猥琐的男人也就罢了,最起码老老实实的坐在马车上。最让斯文公子们不能容忍的是,有个身穿深蓝色布衣长袍的少年郎,虽然眉目清秀可举止更加的猥琐不堪,竟然只隔着一辆马车,距离红袖招营地不过十几米就敢脱了裤子撒尿。
有辱斯文,绝对的有辱斯文。
看那少年身上的衣衫虽然不是锦衣,但也是书生款式,最起码是个识文断字的,怎么能做出这样的龌龊事来?
所以,立刻就有几个正义的公子觉得这事不能不管。在一群天仙般的姑娘们身边有这样一个少年,简直就好像在一朵白莲旁边拉一泡屎那么恶心。
于是,在襄城里也小有名气的崔公子忍无可忍,带着四五个仆从快步走了过去,面带凶恶。
方解恰好刚把裤子拉下来尿到一半,看到那一伙人气势汹汹的人过来,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忍不住摇头笑了笑。
可是尿到了一半正爽快的时候,收是收不回来了。
“哪里来的龌龊小贼,怎么在这山景美色之地做出这样令人不齿的事?!那边就是一群天仙一般的漂亮人儿,你在此处……此处小解简直有辱斯文!无耻!败类!”
崔公子走到距离方解四五步的地方站住,冷冷地打量着方解说话。他说话这话的时候方解刚刚尿完,扶着那东西抖了抖笑道:“这位公子,难道你不撒尿?”
崔公子本来就怒,看到方解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还抖着那玩意更怒,当看到方解抖的那玩意竟然比自己的大上两号更怒道了极处。明明看起来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怎么能那么大?简直一点天理都没有。
“说话更是粗俗!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山野之人!这暮山岂是你撒野的地方?乖乖地滚远一些,本公子不愿再见你!若是不从……”
崔公子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方解打断:“若是不从,你就让你手下把我打成猪头是不是?这位公子……看你衣着品味皆不凡,想来身世必然不俗,而且绝对是心中有沟壑腹中有才学,不但相貌一品人品必然也是一品的。你这等儒雅之人,怎么能做出指使随从打人这等粗俗事?”
这话让那崔公子一怔,心里倒是有些得意。
“你倒是个有见识的,既然看得出来本公子不是俗人,那你还等什么?自己走远了吧,免得伤了你这少年。”
他说话倒是客气了不少,显然方解的马屁效果不小。
“这位公子一看就是最正派之人,我诚心敬佩。”
方解把裤子提好,整理了一下衣衫抱拳道:“在下商国恨,从河东道游历而来能与公子相识也算是在下运气。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崔略商。”
“哎呀,您名字里有个商字,我名字里也有个商字,更是缘分!”
方解凑近了说道:“真是难得难得。刚才公子批评的极对,在下诚心拜服。只是……”
他神神秘秘的表情吞吞吐吐的话语让崔略商一怔,他下意识地问道:“只是什么?”
方解压低声音道:“公子为人正派,不说也罢。”
“你倒是说说,这话说一半多别扭?”
“唉……既然公子想知道,那我就说了吧……公子,你仔细想想……”
方解压低声音说道:“那边就有一堆美人儿,隔着这么近对着那些妞儿撒一泡尿,岂不是很爽之事?”
“啊?这……大大的不妥!”
崔略商有些难为情道:“读书人,怎么能做这等事……”
“试试?”
方解嘿嘿笑了笑说道。
“不行,我是读圣贤书的。”
“试试?”
“怎么能做这样的无耻事?”
“试试?”
“传了出去,我崔略商在襄城还怎么见人?”
“试试?”
“呃……好吧,试试,你切不可说出去。”
“放心!”
崔略商脸一红,咬了咬牙闪身到马车后边,撩开锦衣脱下裤子,对着红袖招营地方向准备洒一泡有生以来最刺激的尿。也怪他不争气,那东西竟然硬了起来。
方解嘿嘿笑了笑,对大犬使了个眼色。大犬了然,点了点头,突然跳下马车一鞭子抽在那驽马屁股上,驽马吃痛猛的往前冲了出去。
大犬声嘶力竭的喊了一声:“哎呀不好!马惊了!”
这一声大喊,红袖招那边的人顿时朝这边看了过来。只见一个面貌斯文的家伙,正扶着那硬邦邦的东西一脸猥琐的对着红袖招这边……
第0035章 两不相欠
方解装作歉然的看了一眼崔略商,然后一个箭步跳过去,拉开长袍将崔略商挡在身后压低声音道:“崔公子快转过头去,别让她们看到你的模样。这该死的马早不惊晚不惊,非得在这当口惊了,畜生就是畜生!”
崔略商没看到方解对大犬使了眼色,感激地看了方解一眼迅速转身将裤子提了起来。此时他臊的脸色通红,烫的几乎可以煨熟一颗鸡蛋。他出身陇西崔家,虽然不似博陵崔家那般名声显赫,可也是陇西数得上的望族。一出生就受到良好的教育,从不曾干过这样丢人的事。
初始脱裤子时候的刺激荡然无存,剩下的全是羞愧惊慌。
他一边提裤子一边还忍不住懊恼的想,那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若是看清了自己的模样可怎么办,这事若是传了出去自己在襄城可还怎么混?这件事若是被同窗们知晓,只怕在人前就休想再抬得起头了。
越是想,越是恼火。
心里悔着千不该万不该受了这少年的怂恿,不然怎么会如此丢人?可这少年第一时间跑过来挡着自己,非但没有落井下石反而让自己快些转身,这人倒是还讲几分义气。
他虽然出身世家,也说不上愚笨,可从小就不如其他兄弟灵活聪慧,看事情极单纯,这样的人在世家中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正因为没什么城府,虽然他是家里嫡出的孩子,可他父亲一直也不怎么喜欢他。
他从小与他父亲关系也不如何融洽,父亲逼他读书写字他越发的叛逆。最后他父亲也几乎放弃,随他性子去了。他和襄城里几个世家出身的公子关系不错,可那几个人哪里是真心实意的与他交朋友,不过是拿他当冤大头,十次喝花酒倒是有九次他来结账。
他心里念着方解讲义气,又怎么会知道就在他转身提裤子的时候,方解却悄悄挪动了半步,将他那半边白花花的屁股让了出来。这下倒好,红袖招那边的姑娘们顿时尖叫起来,其中却没什么惊慌,根本就是在起哄。
听到那些美人儿的尖叫声,崔略商更是窘迫,说了一声兄弟再会,提着裤子就往前跑了出去。
“小兄弟,到了襄城来寻我就是。我过阵子就要出发往帝都去参加演武院的考试了,你若是也往帝都那边咱们也好顺路同行。”
声音远远的飘过来,他人已经转过了山坡消失的无影无踪。
方解嘿嘿笑了笑,道了一声轻功倒是不俗。大犬拉着那驽马,嘿嘿笑着回来说道:“没想到还遇到个以后的同窗,这事干的不地道了……平白给红袖招那些丫头们饱了眼福,回头得跟她们要些好处去。”
沐小腰根本就懒得理这两个龌龊的男人,这十几年流亡,大犬和方解干这样的事简直可以说轻车熟路,也不知道坑了多少老实人。沐小腰从不觉得上天公平就是因为这俩货,若是老天真的惩恶扬善这俩货早就应该被劈死了才对。
“方解,今晚吃什么?”
大犬笑够了揉了揉肚子问道:“咱俩上山转悠转悠,看看能不能猎到什么野味怎么样?吃干粮吃的几乎想吐,再闻不到肉味我宁愿回樊固城去。”
方解点了点头道:“反正天色还早,咱俩上山去转转也行。”
大犬把拉扯的驽马拴好,问躺在马车里的沐小腰:“你去不去转转?你看这地方到处都是准备采花的淫蜂浪蝶,我们两个不在万一有色胆包天的钻进马车里可怎么办?虽然我和方解不把你当女人看,可你毕竟是女人……”
“滚!”
沐小腰骂了一句。
大犬挨了骂也不生气,扭头就走。他这种自己找骂的行为每天都有,用方解的话说就是大犬身上最值钱的就是他的贱。
两个人上山之前,方解先跑去红袖招那边和一个护卫借了硬弓和箭壶,他出樊固的时候就带了一柄横刀出来,硬弓和羽箭不是他私人的东西所以就都留下没带。当然,这横刀也不是他私人的东西。方解的射艺其实不俗,若不是如此当时李孝宗也不会放心地让他进斥候队。
在樊固的那些日子出去杀贼,方解每次都会找个地方藏起来,肉搏厮杀的事他不愿意干,远远的放几支冷箭把马贼中最凶狠的放翻的事倒是没少干。只是他毕竟不是纯粹的这个世界的人,心里对于杀人经过了十五年依然多多少少还有些抵触。
让一个现代人把杀人这种事不当回事,并不容易。
两个人顺着山坡往上爬,也不走现成的路,越是不好走偏僻的地方野物越多,人多的地方兔子都不见得能碰到一只。
转了半个多时辰,猎到了一只獐子和两只野鸡,已经足够晚饭所用所以两个人返回。走到半路的时候大犬忽然拉了一把,抽了抽鼻子压低声音说了三个字。
“有杀气。”
……
在当初保护方解逃亡的二十几个人中,沐小腰和大犬都属于很特殊的人。两个人的战力都算不得高,在队伍中地位却仅仅比沉倾扇稍微低一些。沐小腰能感知敌人实力,大犬能嗅到杀气。
前十二年,若不是因为他们两个在,只怕二十几人的队伍早就被人杀尽了,能还活着七个已经实属不易。当初在南燕国大理城商议分开走的时候,谁留在方解身边谁负责引走追兵有过一番争论。
本来沉倾扇的意思是她留下,其他人带着偷来的那个少女往另一个方向逃走。但沐小腰极力反对,理由只有一个,沉倾扇武力值虽然高,但早就被那些追兵认准了,若是她守着方解根本就逃不出去。
沉倾扇没坚持,因为她知道沐小腰说的对。这也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难得产生默契的一次。
当时沉倾扇让沐小腰挑个搭档,沐小腰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大犬商国恨。大犬的修为在剩下的七个人中是最低的,但毫无疑问沐小腰的选择没有错。沉倾扇作为领队没有多说一句话,带上其他人转身就走。
那一年方解十二岁。
对于大犬鼻子的能力,方解没有一点怀疑。
所以当大犬极力的压低声音说了有杀气三个字之后,方解立刻就蹲了下来借助野草藏住了身子。
大犬朝一个方向指了指,低声说最起码还要在二百米之外,但沐小腰不再也无法知道那边的人什么实力,万一是真正的高手这二百米的距离一点也不保险。这世间并不缺乏有能力远距离杀人的高手,符师是其中之一,道门的高手据说也能飞剑伤人,但却没人见识过,估摸着是道门宣扬出来的噱头。
这山上就有一座道观,道观中人十之八九都能修行。
大犬打算绕过去,方解却担心有人对红袖招那边动了歪心思,打算悄悄潜过去看看,大犬算计了一下距离红袖招的营地也没多远,就算遇到高手打不过,可带着方解逃走还是有些把握的。所以两个人低声商议了几句,拔了一些野草编成帽子戴上略做伪装就朝着那个方向悄悄潜了过去。
幸好这暮山林子够密,草也够深,两个人就好像发现猎物的豹子一样,伏低了身子缓缓前行。走了大概一百多米,大犬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方解点了点头,两个人随即悄悄爬了上去。
这大石头掩映在一棵大树后面,爬上去恰好被枝杈挡住身形。方解小心翼翼的拨开树叶往前看,发现在二三十米外站着四五个人。皆是身穿锦衣的年轻男子,看样子应该都是出身豪门。
其中最惹眼的一个,是穿了一身雪白衣衫手里还拿着一柄折扇的年轻男子。这人看起来二十几岁年纪,面如冠玉,倒是生的一副好相貌。只是无论怎么看,身上都透着一股子阴气。
“也不知道总督大人是怎么想的,今年推荐往长安参加演武院考试的竟然是崔家的那个废物!”
其中一个身材矮小还有些驼背的瘦削男子啐了一口骂道:“也不知道崔家使了多少钱,竟然给那个废物买来了这般好的机遇。”
另一人道:“要我说,襄城若是只选一人参加演武院的考试,也必然是咱们李公子无疑了。论样貌人品,襄城里诸多世家的公子那一个比得上?论武艺修为,咱们李公子十二岁开窍,如今已经是三品实力,放眼整个河西道也是屈指可数。那个崔家的废物凭什么拿了这名额?”
“话不能这么说。”
被人称为李公子的那白衣男子啪的一声收起折扇:“上一届演武院招生,总督大人推举的就是我李家的人。上上次招生,推举的还是我李家的人,这襄城又不是只有我李家一家,也该轮到别家了。让人说我李家垄断了襄城送往演武院的考生,这可不好。”
“他去了也是丢咱们襄城的脸!”
那矮小的汉子说道:“若是让咱们李公子去,只怕就算不能拔得头筹,三甲还是毫无问题的,那废物去了难道还能考的进去?白白浪费了一个名额,想想就觉着生气。演武院三年开考一次,咱们襄城每次只能保举一人。这是多难得的机会,竟是被他抢了去!”
“要想让他去不成,也不是没有法子。”
另一人冷笑道:“崔家死一个废物,估摸着也翻不出太大的风浪来。只要咱们手脚干净,查也查不到。”
“李公子,只需你发话,咱们今晚就要了那废物的命!”
“这不好吧?”
那李公子又将折扇展开,面露为难道:“略商好歹还是咱们的熟人,也吃过他请的几次酒,要人性命毕竟不好。”
矮小的汉子赞道:“李公子就是仁义,咱们谁不佩服?您说,那该怎么办?咱们都听您的?谁不知道您非但在李家出类拔萃,便是整个襄城也当属青年才俊之翘楚。六年前的李孝宗将军,三年前的李伏波,比起您来还要差上一筹的。”
“对,我们都听您的!”
其他几个人附和道。
那李公子摇了摇折扇道:“杀人总是不好的,略商虽然愚笨但怎么说平日里和咱们也还算亲近……就废了他的气海,断了他的腿脚吧,怎么也不能把情分斩尽,把事情做绝不是?”
“公子仁义!”
几个人齐声赞道。
大犬看了看方解的脸色,忍不住压低声音说道:“这事跟咱们没关系,那傻小子合该命里有灾。”
“是没关系……”
方解笑了笑道:“但这事我要管……就当是那姓崔的运气吧。最主要的是……我看那白脸小子就不爽,更不爽的是他居然姓李!为了进演武院我没办法对李孝宗下手,当然咱们三个加一起也打不过他。但是今天不一样,这姓李的孙子不过三品修为,也不知道是李孝宗的兄弟还是子侄……既然让我碰上了,那就帮姓崔的一次,我耍他一次,帮他一次,两不相欠!”
第0036章 实在是高!
河西道算不得什么太过富庶地方,比起江淮道,河南道来说差的很远。但河西道有个陇西郡,陇西郡有数个在大隋整个朝廷里都能排的进前十五的世家。最有名气者,莫过于襄城李家。
陇西的世家中,李家算是最特殊的一个。按照底蕴来说,这个崛起才不足百年的世家无法和虞家,刘家,甚至是崔家相比。虞家和刘家这样的世家,是在大隋还没有立国的时候就已经名扬天下的。而李家是因为大隋雄踞中原才得以发迹,甚至是到了上一任家主李乱的时候才真正跻身一流世家的行列。
但毫无疑问,正是因为皇帝陛下对陇西李家的信任,让这个和其他世家比起来还很年轻的家族,成为襄城,陇西郡,乃至于河西道都首屈一指的望族。
河西道一百四十城,到演武院招生的时候,这一百四十城每城选出一个青年才俊参加考试,无论城大城小,都只有一个名额。襄城在前两届演武院考试选举的考生都出自李家,六年前选出的人就是现在樊固牙将李孝宗。三年前选出的李伏波据说比起李孝宗来还要出彩,三年来在演武院每一次的考核中都能名列三甲。
这个成绩,足以让李家为之骄傲了。
要知道演武院每一届学生毕业之后,前三甲的学生都会直接被兵部拔走。最不济的,也是直接封为正五品别将。
演武院招生打出的口号是不论出身门第,只要有才学都可以报名参选。但这也仅仅是句口号罢了,那些寒门出身的子弟根本就没机会成为考生。每一城才选一个学子,大隋二十四道天下,数千座城池,演武院只取三百人。十几分之一的入学率,怎么可能轮得到寒门出身之人身上?
每城只选一人,还想公平?
公平从来都是宣扬出来的。
不过据说因为这事演武院的周院长和大隋的皇帝陛下曾经有过一次很激烈的争吵,按照周院长的意思是,既然制定了一城一考生的制度,就有必要再制定另外一条,那就是世家出身的考生和寒门子弟必须五五分。一半世家子弟,一半寒门子弟。皇帝当时笑着说不管考生出身如何,你得到了数不清的优秀学员难道还不足够?
寒门出身也好,世家出身也好。选考生都是选品学兼优之辈,从其中再择其优者进入演武院。就算都是世家出身,难道演武院里就少了好学生?
听到皇帝这话,周院长当时拂袖而去。冷冷的丢下一叶障目这四个字,竟是理都没理皇帝直接走了。
皇帝陛下听到这四个字开始时愤怒,静坐小半个时辰之后惊醒。随即下旨改了演武院的录取考生的规矩,从每城一人之后增加一条,各卫战兵,各道郡兵以及边军中选拔优秀人才,报上兵部之后参加演武院考试。人数与各城选拔的考生相当,军武出身的考生官职不得超过校尉。
这样一来,才是真正的给了寒门子弟进入演武院从而一鸣惊人的机会。
回到青鸾山的周院长听说了皇帝旨意,随即笑了笑自语道幸好还没糊涂透顶。整个大隋朝廷里,只有两个人敢直接指摘皇帝的过错。其一,就是三朝元老礼部尚书怀秋功,另外一个自然就是演武院的周半川。
不过,怀秋功指摘皇帝过错,只限于礼制和学问。
怀秋功是帝师,当年在太庙的时候没少打皇帝的手掌心。
周半川则不然,他是敢砸皇帝茶杯的人。
皇帝有一次曾经笑谈,演武院是为大隋选拔良才不可或缺之处。但演武院不是朕的,而是周半川的。
方解赶上了好时候,赶上了演武院对军队底层士兵敞开大门。
不过贵族子弟一直对军方出身的考生仇视敌对,原因很简单。如果没有军方的考生,那么演武院是从参考的数千学子中抽取三百人。而现在,演武院是从近万人中抽取三百人。平白被那些出身低微的兵痞抢去了一半的名额,他们怎么可能不生气?
李缘更生气,因为这次演武院招生河西道总督杨修臣推举的是崔家的那个白痴。这让心高气傲的他怎么能接受?
前两届,都是从他李家中选人才。李孝宗不过是李家庶出的不入流的小人物罢了,毕业的时候排名尚且能进演武院前五。李伏波是李家长房的嫡子,更加的争气,现在结业在即,进入三甲毫无问题。
而李缘也是李家的嫡子,论身份比起李孝宗来要高出去太多太多。只要是在李家,即便李孝宗身上有着从五品的军职,即便论辈分是他的叔叔,可只要是在李家大院里,李孝宗见了他也要主动让路问好。
凭什么一个庶出的人都能?我不能?
这是李缘最大的愤怒,甚至比得知崔略商成为演武院考生还要愤怒。
在暮山的密林里,他知道只要自己稍稍露出一些口风,自己身边的那几个马屁精绝对会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崔略商若是残了,这襄城里还有谁比他更适合进演武院?
弄残个人而已,哪怕弄残的也是世家出身之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爸也是姓李的!
……
方解找到崔略商的时候,这个家伙正在山下小溪边洗脸。出身世家之人最重仪表,他那张脸本来就比方解的屁股还要干净。但他却使劲的在洗,如果方解不阻止的话极有洗秃噜皮的可能。
方解知道崔略商洗脸不是因为脸脏,而是因为脸烫。
他塞给崔略商的仆从每人一块碎银子之后,陪着笑脸在崔略商身边蹲下来:“崔兄……别在洗了,再洗就出血了。”
崔略商回头看了一眼见是方解,先是诧异了一下随即懊恼道:“都没脸再回襄城去,洗出了血才好,出了血就没人认识我了。也不知道怎么就听了你那烂主意,竟然做出那样有辱斯文的事情来!唉……遇人不淑啊!”
方解嘿嘿笑了笑道:“崔兄,这你倒是不必担心。我对那些女子的来路去处都清楚,她们不打算进襄城。而且当时在场的就你的几个仆从,难道他们还敢把这事说出去?”
“那些女子不进襄城?”
崔略商一怔,也不知道是该欣喜还是遗憾:“你怎么知道?”
“她们是急着赶去长安城的,而且你想想,在这偏僻之所她们都如此引人注目,若是进了襄城难免不会引起轰动。若是再被那些达官贵人们缠上,想要脱身可就难了。所以她们今夜在此休息,到山边镇子里采购路上所需,明儿一早就启程走了,绕过襄城根本不会进去。”
“那就好……”
崔略商讪讪的笑了笑:“不过与我同来的那几位同窗也是看到了的,刚才我逃回来没见他们等我,显然也是因为我做那龌龊事而不齿,羞于与我为伍都先回去了。”
方解心说你那几个好同窗正在林子里商议着怎么打断你的四肢呢,这会自然是没闲工夫搭理你。
“方才我看他们往山上去了,说不定是去寻住宿的地方。”
方解安慰道:“我敢打赌,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回来找你,要真是好兄弟,怎么会因为这等小事就伤了感情?”
“也对……”
崔略商感慨道:“他们对我都是真心实意的,都是可以过命的交情。”
方解心里骂了一句蠢货,还过命的交情,人家现在都想如何让你丧命了。
正说到这里的时候,一身白衣,身材修长,面如冠玉,风流倜傥的李家公子李缘,带着那几个跟屁虫施施然从远处走了过来。离着还远,那李缘就高声说道:“略商,你这是去哪儿了?刚才我们几个去半山道观捐了香火钱晚上就住那里,左等右等却不见你来。我们只好又下山寻来,你倒是好兴致竟是在这里观风景!”
崔略商对方解低声道:“果然是被你说中了,这才是真正的好兄弟。”
方解跟着他站起来,缓步迎着李缘他们走过去。他身上的衣服虽然是书生款式,但却不是锦衣。所以和那风度翩翩的李缘公子比起来,看着自然寒酸许多。只是他面貌清秀,虽然说不上俊美之极,但终归是让人看了觉着舒服。
李缘从小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记得崔略商身边那少年郎就是在山坡那边撒尿的野小子。此时见他和崔略商站在一起不免有些吃惊,但转念一想或许此人和崔略商也是旧识,不然怎么会这么熟络?要知道崔略商在襄城就是个异类,非但和世家公子们交好,便是城中许多寒苦人家的学子与他也多有来往。
这个傻子最傻的一句话就是英雄多出屠狗辈,李缘他们当初听了的时候几乎笑掉了大牙。
“这位是?”
李缘对方解微微拱了拱手算是见礼,虽然挑不出什么毛病但脸上那丝毫不加掩饰的轻蔑看着就令人不爽。方解对姓李的本来就不爽,看李缘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心里更觉得厌恶。世家出身的人就是这副模样,明明看不起那些出身不如他们的人,可为了表示自己的礼仪气度,即便是对贩夫走卒也偏偏要装作客气有礼。
这样的做作,在方解看来尤为恶心。
“在下姓商,自边城樊固而来,是个做小生意的。”
说到演戏,方解自然不会输于别人。他抱拳回礼,而且腰身弯的极大。脸上的表情也都是谦卑,眼神中甚至带着一种令人绝对不会怀疑的惶恐。这感觉,就好像真的他自己就觉得低人一头似的。
“我听说樊固城里可都是大生意啊。”
李缘笑了笑说道:“听说从西川之地贩运到樊固的蜀锦,能比在中原多卖两倍的银子?那可真不是少数了,跑一趟能不能赚五百文?看商公子这般气度,想来每年的收入也有几十贯钱吧,即便是在襄城一年几十贯的进项,也算是富裕人家了呢。”
方解赔笑道:“切莫称我公子,我身上没有功名。”
“哈哈!”
李缘笑了笑道:“你自己倒是识趣,有意思。”
大隋虽然对于百姓没有什么明确的等级划分,但自古以来经商之人最是让人看不起,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最低。便是穷的揭不开锅的农夫在狭路和商人相遇,也可以骄傲地抬起头等对方让路。
方解陪着笑了几声,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与崔公子一见如故,刚才还想请他晚间一起吃酒。恰好之前在山上猎了几只野味,若是几位公子不嫌弃,赏脸一块喝一杯?”
那矮小的汉子骂道:“哪里有闲工夫跟你喝酒,你自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略商,我们已经在道观定下了上好的席面,咱们走吧。”
崔略商为难地看了方解一样,刚要对他道歉就听到李缘笑着说道:“山上道观的饭菜时常都能吃到,这位商兄弟的野味却不能。刘一能,你这人就是这么俗气。人家商兄弟好心邀请,你拒绝难道不怕寒了商兄弟的心?”
他对方解抱了抱拳语气温和客气地说道:“恭敬不如从命,今晚就叨扰商兄弟了。”
他前后态度转变之快,倒是令人敬佩。方解心里冷笑了一声,脸上却是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快请快请,我那手下仆人想来已经收拾了野味,今晚我亲自动手为贵客烤肉……幸好车里还有几壶好酒。”
李缘又客气了几句,趁着方解转身的时候压低声音对那叫刘一能的矮瘦汉子说道:“碰到一个背黑锅的险些被你赶跑了,这便宜都不会捡……笨!”
刘一能愣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忍不住挑了挑大拇指赞道:“高!实在是高!”
第0037章 急死我了
如果按照辈分算起来,李缘是李孝宗的族侄。不过世家大户表面上看来等级森严制度分明,其实内在里也乱的一塌糊涂。李家老太爷已经快八十岁的时候还取了一个十四岁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两年以后这小妮子产下一子。莫要说别人便是老爷子自己也不信,于是滴血认亲,若是那孩子不是他的,莫说孩子,便是孩子他娘只怕也会沉尸大江。
奇怪就奇怪在,滴血认亲之后这孩子居然真是他的。老爷子大喜,摆了三天宴席。这事除了证明李家老太爷龙精虎猛之外,只能证明这世家内部真他娘的乱。老太爷是李乱的父亲,也就是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的祖父,是边城牙将李孝宗的太爷,是李缘的祖爷爷了。
李家老太爷已经活了九十几岁,那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虽然按辈分是李缘的太爷辈,可因为是庶出根本没什么地位。那三天宴席与其说是庆祝他的降生,不如说老太爷庆贺自己依然雄风不减。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孩子长得格外像他大侄子……
李孝宗也是庶出,所以哪怕身上有个从五品牙将的军职,只要回到李家大院他也没什么身份。
李缘是李乱的嫡孙,虽然不是长房嫡孙。
李家在陇西郡本来就是一家独大,所以李缘的跋扈也就情有可原。襄城李,放眼整个大隋也是一棵大树。
暮山脚下,方解之前特意吩咐大犬把马车赶到距离红袖招的营地比较远的地方,还让沐小腰去红袖招那边过夜,沐小腰第一句话就是问方解你又打算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方解一本正经地说这次是替天行道,沐小腰就说这倒是新鲜事说什么我也不能走,必须留下来看看。
沐小腰说要留下来,方解也好,大犬也好谁都没脾气。
于是沐小腰还在马车里睡觉,大犬则不情愿的蹲在一边打算给猎到的獐子剥皮。这事他很少亲自动手,虽然他是个无肉不欢的人。每当方解要他亲自动手的时候他总是会说什么君子远庖厨,可他身上永远也看不到一点君子的模样。
他爱吃肉,但除非逼不得已绝不会自己做饭。
也不知道他这毫无意义的坚持背后是不是隐藏着什么秘密,方解曾经试探过却一无所获。
所以当方解带着李渊崔略商等人回到马车所在的时候,大犬还在看着几只已经死透了野味发愁。他面前放着一口铁锅,锅里的水也已经烧沸,可那只野鸡还原样不动的摆在一边,两只獐子还挂在一边的树杈上。
方解回来之后看到这样子,佯装生气骂了几句随即赔笑着让李缘等人稍后,他亲自动手给那些野味拔毛去皮,这样粗鄙的事李缘等人绝不会插手,甚至看着方解手脚麻利动作娴熟的把野鸡丢进沸水里烫毛,然后把一只獐子丢在地上用利刃剥皮的时候,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透着一股极浓烈的不屑和轻蔑。
君子远庖厨,贵族子弟,自然更不会沾手这样粗鄙恶心的事。即便是崔略商看了一会儿也觉着不舒服,索性拉着李缘等人爬上一座高坡观夜色山景。李缘和崔略商说说笑笑,给矮瘦貌丑的刘一能使了个眼色,这个在襄城里臭名昭著,五岁偷看女人洗澡,九岁就踹过寡妇门,十二岁就已经睡了身边所有丫鬟,十七岁就睡遍襄城青楼所有女子甚至包括老鸨子的家伙立刻转身回去,手里捏着一包出自江湖下三门的劣质毒药。
本来他们是打算将崔略商打残了事,可现在忽然冒出来方解这个替死鬼,他们自然就更加的肆无忌惮起来,即便毒死了崔略商,只要嫁祸给方解说一个荒郊野外谋财害命的故事,襄城里那些衙役捕快甚至县令郡守,难不成还会真的仔仔细细去查从而得罪李家刘家?
崔家在襄城的势力本就远不如李家和刘家,所以这事在李缘和刘一能眼里看来根本就不算什么大事。可他们两个一个阴险一个毒辣,都自以为聪明却根本忘了考虑,前两次演武院招生,河西道总督杨修臣推荐的都是李家的人,怎么这次就换成了在陇西也不过是二流世家的崔家?
人自大到了极致,就是愚蠢。
就在两个月之前,皇帝陛下把崔嫔升为贵妃。
刘一能手里的毒药根本算不得什么好东西,不是三笑堂秘制的精品,也不是鬼哭子的七步毒,更不是凌雁谷那个疯女人的百花毒。只是一瓶从江湖下三滥手里买来的下三滥毒,一贯钱能买十瓶。
劣质归劣质,要人命却不含糊。
坐在一边烧水的大犬嘴角挑了挑,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龌龊东西。然后自哀自怜道鼻子太好使也不是什么好事啊,这破毒药的腥臭味真他娘的难闻。
刘一能假装看方解给獐子剥皮,然后挡住大犬的视线悄悄把那一包毒药洒进铁锅里。锅里的水忽然噼啪噼啪的爆了几声,大犬忍不住在心里哀叹一声下毒下的这般垃圾也真是难为你了,然后故意扭头去看别处装作没有发现。
这般低劣的手段,便是方解看了都忍不住嘴角抽了抽在心里把刘一能祖宗十八代每个人骂了三遍。但绝对没有问候刘一能的任何一个女性亲属,原因很简单,刘一能长的实在太丑,方解对这样人的母系真没有什么欲望。
下毒还需要被下毒的两个人装作视而不见,方解真替这个在襄城里作威作福的公子哥着急。这样的手段也就在襄城这里混,而且永远都是李缘屁股后面的尾巴。若是到了帝都遇到真正大世家出身的人,早就被人家玩死连渣滓都剩不下。
下了毒的刘一能转身离开,志得意满。
大犬看了一眼那一锅的泡沫问方解:“怎么办?这傻逼是不是连水烧开什么样子都没见过?他娘的这水都腻糊的跟粥似的了。”
方解无奈,起身拿了个木瓢一点点把沸水上的泡沫舀出去:“别怪人家,业余的终归是业余的。”
……
野鸡需要沸水去毛,獐子剥皮之后也要下水洗净。所以这两样东西都碰了水,也就都有毒。这是大犬最不能容忍的,心里也不知道骂了多少刘一能八辈祖宗。浪费什么他都能容忍,可浪费肉他很难接受。
若不是方解一再说等进了帝都带他吃最好的酒楼最好的席面,大犬说不定立刻就罢工不干了。
所以在庆幸遇到猪一样对手的同时,方解也在感慨还得小心提防猪一样的队友。噢不,是狗一样的队友。
让人觉着有些煎熬的半个多时辰之后,方解招待贵客酒肉终于准备妥当。当烤熟了的肉切好摆上来的那一刻,不管是李缘还是方解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酒呢?”
方解见去马车上取酒的大犬还没回来,故作不悦地喊道:“让你取些酒来都这般磨磨蹭蹭,你是不是嫌我给你的工钱多?等到了长安城我就雇一个机灵些的,又老又笨要你一点用处都没有!”
李缘和崔略商等人下意识的看向马车,却见那马车剧烈地晃动起来,便是那拉车的驽马似乎都受了惊吓,几乎要往前跑出去。崔略商看的心惊胆颤,忍不住问方解道:“怎么你的酒藏在铁箱里锁着?取酒这般大的动静!”
方解这才醒悟一件事,忍不住在心里替大犬祈祷了几句。
就在这时候大犬扑通一声从马车里翻了出来,脸着地。
他挣扎着站起来,提着两个酒囊歪歪斜斜的往这边走,眼圈黑了一个,嘴角肿了半边,一边走一边嘟嘟囔囔地说道:“取酒……你以为是那么容易的事?”
方解连忙迎过去,接了酒囊嘿嘿笑道:“这老家伙就爱偷我的酒喝,所以藏的隐秘了些。”
大犬哼了一声扭头走到马车旁边,靠着一棵树坐下来揉着生疼的嘴角低声骂道:“沐小腰……不就是拿你两袋子酒么,至于下这样的狠手?”
幸好他说话声音很低,李缘等人也听不到。
方解亲手为李缘和崔略商等人把酒满上,陪着笑脸说道:“这仆人是从乡下雇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几位公子切莫见怪。不过这酒倒是好酒,从边城樊固才能买到。”
崔略商端起酒杯闻了闻忍不住赞道:“酒香扑鼻,确实是好酒。不用品就知道,这酒最少也有三五年的窖藏了。”
李缘也是个好酒的,忍不住端起酒杯尝了一口。
“确实不错,虽然比不得咱们襄城的龙潭酿,但也是难得的佳酿了,想不到樊固那般清冷偏僻的地方竟是出这般好酒,难得。”
“酒不俗,商兄弟的手艺更是不俗!”
李缘指了指面前的烤肉赞道:“色泽金黄,外酥里嫩。”
“尝尝?”
方解连忙说道:“看看还合不合口味?”
李缘愣了一下,刘一能从旁边见了连忙说道:“商兄弟今天是主人,我们是客人,哪有主人不吃客人先吃的道理。你先吃,我们再吃。”
方解放下本来已经拿起来的筷子认真道:“不对不对,正因为今天我是主,几位公子是客人,哪有客人不吃主人自己吃的道理?我看李公子德高望重,李公子今天就先动第一筷,不然大家这样让来让去菜都凉了。”
李缘连忙摆手道:“我们也是沾了崔公子的光才能吃到如此美味,不如让崔公子先来动筷如何?”
崔略商是个实在人,想了想道:“那就我先来吃好了。”
“等下!”
方解阻止道:“咱们大隋是礼仪之邦,不能失了礼仪。这样吧,咱们说说各自的年纪,谁年纪最大谁先吃。”
崔略商笑道:“这样好!”
李缘脸色发白,看了看身边几个人却是自己年纪最大:“这不好……年纪大的,自然要让着年纪小的先吃,这才是大隋提倡的美德。”
“也对!”
崔略商道:“商兄弟你年纪必然是最小的,还应该你先吃。”
“不行,还是李公子先吃。”
“商兄弟先吃。”
“李公子先吃。”
“商兄弟先吃。”
如此争执不下,来来回回让了十几次谁也不肯先吃。到最后已经想不到什么词汇来拒绝,只是谁也不肯先动筷子。
恰在此时忽然一道香风飘了过来,跟着就是一片红影挡住了视线。众人一愣的时候,却见一个绝美的红裙女子一把将李缘按倒在地,一只手捏开李缘的嘴巴,另一只手端起盘子就往李缘嘴里倒!
“他妈的!急死我了!”
沐小腰骂了一句,狠狠地瞪了方解一眼。
第0038章 下次我自己来
崔略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害怕过,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震撼过。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彻底呆傻下来,虽然他也是可以修行的人甚至在两年前就已经达到二品,但当李缘被那个红裙女子一把掐着喉咙按倒在地的时候,他一点反应都没有。直到那个女子端起盘子里的烤肉往李缘嘴巴里倒的时候,他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方解,又看了看刘一能等人。
“这是……干嘛?”
他问方解。
方解骂了一句白痴,跳过去蹲在李缘身边。李缘的嘴巴被沐小腰捏着,嘴巴里全都塞满了烤肉。他的身子和四肢拼了命地挣扎着,身体也越来越扭曲。可在沐小腰的手下,他的头却一动也不能动。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的害怕。
怕自己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
“求……求你……”
从他嘴里艰难的发出几个声调,可才一说话嘴里的肉块就钻进了喉咙里。有一块肉比较大,卡在喉咙里下不去,以至于他的呼吸都有些艰难起来,脸色更是因为惊吓而由红变成了惨白。
方解看他这样难受于心不忍,按着他的喉咙往下顺了顺,随着李缘喉结动了几下,卡在嗓子里的肉终于被他咽了下去。方解并没有停止,而是捡了一双筷子夹起掉在地上的烤肉,一块一块往李缘嘴巴里塞。
刘一能等人吓傻了,等到反应过来想跑的时候才骤然发现,那个青了一个眼眶嘴角还有些肿的丑陋汉子,带着一双有钢刺的手套看着他们嘿嘿的笑。刘一能在襄城里被孩子们女子们称之为恶魔,可是今夜在暮山下他才知道恶魔是什么模样。
大犬狰狞的笑了笑,然后往前猛地一冲,瞬间就把两个只知道风花雪月公子哥放翻在地,那两个人连呼喊都没来得及就昏了过去。一拳一个,都打在太阳穴上。这两下重击一般人怎么可能承受得住,说实话到底是昏迷了过去还是死了,刘一能根本就分辨不出来。
但他知道如果自己再不逃走的话,下一个被打翻的就是自己。
于是他逃。
可是天下间论跑来说,能赢得了大犬的真的不多。这世界太大,肯定有人比大犬的轻功好,但刘一能肯定不行。
他才跑出去一步,就被大犬从后面追上一脚踹在他的臀部。这个在襄城里作威作福也不知道祸害了多少良家少女少妇的恶霸,如炮弹一样往前飞了出去足有五米后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等他忍着胸口里的剧痛挣扎着想要逃走的时候,大犬已经一脚踏在他的后背上。
“别……”
他费力的回头看向大犬哀求道:“别杀我……家父是襄城刘府的二爷,只要你答应不杀我,我保证你后半生荣华富贵要什么有什么……我是家中独子,请好汉饶命啊!”
“姓刘的……”
方解把最后一块肉塞进李缘嘴里,嘿嘿笑了笑说道:“姓李的我尚且不怕,难道还怕你一个姓刘的?”
这话里的潜含义只有方解自己明白,带着点恶趣味。
直到这个时候,崔略商还是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商兄弟……李公子不愿先吃,你也没必要动手逼他吧……这样不好……你怎么能这样动粗?动粗是有辱斯文的事,圣贤曾经说过,君子动口不动手……”
“闭嘴!”
方解回头瞪了他一眼,指着刘一能说道:“你自己去问问他们几个在密林中商议了什么事,人家都想杀你了,你还在这里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那个姓刘的,你来告诉他你们在密林都说了些什么!”
“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的事!”
刘一能吓得哭了出来,鼻涕顺着上唇往下淌。而在鼻涕淌出来之前,他的裤子里早就已经湿透了。
“都是李缘那厮想出来的事,是他自己作恶,真的跟我们没有关系啊……大侠……英雄……好汉,不要杀我行不行?而且你要是杀了我,肯定走不出陇西郡的。是李缘要我下毒毒死崔略商的,真的不是我的主意!”
“为……为什么?”
崔略商愣了一下,脸色瞬间就变得惨白:“你们为什么要毒死我?”
刘一能急切道:“是李缘……他嫉妒你今年参加演武院的考试!所以才指使我在饭菜里下毒,想要毒死你再嫁祸给商兄弟的。”
崔略商嘴角抽搐着,颤抖着走到刘一能身前看着他语气凄苦地问道:“就因为一个演武院考生的名额,你们竟是狠心要杀死朋友?”
“屁!”
方解骂了一句:“难道你到现在还以为,他们把你当朋友?”
这句话将崔略商的怒火彻底激发了出来,这个心地善良心机有些愚钝的男人暴怒的一脚踹在刘一能的下颌上,这一脚势大力沉,竟是把刘一能的身子踹得再次飞了出去。他快步追上去,一把抓着刘一能的前襟将其提了起来。
“同窗多年,相交多年,你们怎么就这么狠心?!”
“是你自己太傻。”
方解说了一句,然后疑惑地看了李缘一眼:“怎么还没死?”
大犬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过头看着方解问道:“沸水煮过之后,是不是消除了毒性?又或是将毒性降低,不能直接毒死人了?”
“不会吧?”
方解犹豫了一下,站起来走到远处将那个铁锅端了过来,看了看锅里还剩下一多半的水,他走回去对沐小腰说道:“扶着他,把水都灌进去就知道是不是毒性退了。”
李缘哀呼一声,竟是吓得昏死了过去。
几十米外,红袖招的老瘸子坐在一块大石头看着方解他们那边的闹剧,皱了皱眉低声说了一句瞎胡闹然后起身往回走,才走了两步忽然站住,忍不住回头朝着方解那边大声喊道:“要弄死就快些,天这么晚了由着他大喊大叫,吓坏了夜宿野外的人怎么办?你们有没有一点公德心啊!”
……
红袖招营地。
老瘸子在马车前面坐下来,举起那个巨大的酒葫芦灌了一口。这口酒还没有喝下去,就听到马车里息画眉轻声问道:“骆爷,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方解他们三个在杀人罢了。襄城里的下三滥,虽然出身世家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手脚干净些,想查清楚也难。”
“那就好。”
息画眉淡淡道:“只要别因为这事耽搁了行程就好……回头您盯着点,若是他们因为自己愚笨留下了什么祸根,咱们不能也受了牵连。此去长安还有万里之遥,这才走出山东道就开始惹事,真要到了帝都还指不定惹出什么乱子来。”
“那小子不傻。”
老瘸子笑了笑,闭上眼靠在车厢外面:“夜也深了,息大家早点休息。明儿一早还要赶路,由着他们三个自己去善后就是了。这荒野之中少几个人,三五天也不见得有人察觉。等到时候发现那几个家伙没了,襄城里的人再查到这的时候咱们已经出去几百里了。”
“嗯,骆爷您也早点休息,您去帐篷里睡吧,夜风大……这里不用您守着。”
“没事。”
老瘸子轻声道:“帐篷里憋闷,不如外面畅快。”
他不再言语,闭上眼。
为什么突然要杀人?
老瘸子问自己,却注定得不到答案。
几里外,方解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随手把铁锅丢在一边,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怀疑的不是沸水去了毒性,而是他娘的这几个傻逼买的根本就是假药!妈的,灌进去半锅水就算是撑也撑死了!到现在还没中毒……累死我了。”
他在地上坐下来大口喘气。
“你不是不愿杀人吗?”
沐小腰看着他诧异地问了一句。
“杀恶人也是行善。”
方解顺口说了一句。
沐小腰皱眉:“这是佛宗说的话。”
方解一边喘气一边说道:“谁说的不要紧,道理还是有的。而且……樊固那件事之后我忽然明白,这个世界上的人不会因为你心存善念,所有人就对你也不起杀心。如果不是我恰好看到这个王八蛋在林子里商议要杀崔略商,也就不知道这同窗相残的龌龊事。”
他还想说一句话,但没说出口。
若不是在樊固侥幸不死,也不会开始怀疑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他和李孝宗算得上惺惺相惜,三年来也确实有了感情。可为了自己的利益,李孝宗动念杀他的时候肯定没有丝毫犹豫。
“我到现在也不想杀人。”
方解恢复了平静,看着沐小腰轻声说道:“所以我才会管这闲事……在樊固,没有我想杀的人,我也下不去手。但既然明白了一些道理,总得适应一些必须适应的事。当初出任务的时候,我总是在暗处放冷箭将那些最凶残的马贼射落。但也不愿意伤他们的性命,总是妇人之仁的射他们的手脚。”
他顿了一下自嘲的笑了笑:“可他们还是死了,只要受伤落马自然会被李敢当他们杀死,割了脑袋带回樊固换军功。我一直安慰自己说他们不是我杀的,是李敢当他们杀的。这样骗自己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说起来他们还是因为我才丧命……李孝宗说我是樊固八百边军最优秀的斥候……他说得没错。”
“我总能找到那些马贼的落脚点,然后边军出动赶尽杀绝。”
“我手上没染血,但血债都在我身上。”
他缓缓地站起来,看着沐小腰认真地说道:“既然终究是要杀人的,那还是在必须杀人之前练习一下的好。”
在没必要杀人的时候杀几个人,算是为以后必要杀人的时候做准备吗?
沐小腰一怔,忽然发现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方解有些陌生。
“就为了想杀人,才会有今夜的事?”
她忍不住问。
方解点了点头,然后笑了笑:“我想试试。”
……
崔略商没阻止方解杀人,他心机并不深沉但这并不代表他真是个白痴。今天的事已经发生了,就算自己放过李缘他们,难道他们会放过自己?李缘和刘一能他们为了隐瞒住今天的事,早晚还会对自己下杀手。
他打够了,打累了,然后跌坐在地上忍不住放声大哭,一个大男人竟然哭成了个泪人。而在他身边的刘一能早已经被他打的面目全非,却还没有死去。这样的外伤就算再重,没伤及内脏还是可以休养过来。
就在他哭的声嘶力竭的时候,方解缓步走到他身边。
“你杀过人吗?”
方解问。
听到这个问题崔略商的哭声骤然一停,抽搐了几下有些委屈的摇了摇头。
方解塞进他手里一柄短刀,指了指奄奄一息的刘一能说道:“我也没杀过,今夜想试试。如果你下不去手,等我杀了那个姓李的之后再回来帮你。”
他起身,走到李缘身前。
李缘的身子颤抖着,早就已经吓得面无血色。他的四肢都被沐小腰捏断,一身三品的修为根本就发挥不出来。看着方解走到自己面前,他眼神惊恐的哀求道:“你别杀我……求你!刚才……刚才我听到你说樊固李孝宗,那是我五叔,是我五叔……我和他是一家人!”
“我知道。”
方解在他身边蹲下,看了看手里的刀子微微皱了皱眉,然后将刀子戳进李缘的脖子里,血一瞬间瀑布一样喷出来溅了他一身一脸。
“所以我才想杀你。”
他抹去迷住眼睛的血水,看向沐小腰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说道:“感觉不太爽,下次再杀人,我还是应该自己动手的好,不用你打断敌人的手脚。”
第0039章 跑起来
夜深人静。
在暮山上游玩的人都已经各自找地方睡下,有钱有势者住进了半山腰那座道观里。普通人家的游客只能找平坦宽敞的地方自己搭帐篷,大隋的百姓生活的一直比较安逸,百年来强盛的国力,让百姓们也养成了一种自信且有些慵懒的性格。
踏春游玩,并不是世家大户之人的特权。
富人们有富人们的玩法,普通人家有普通人家的玩法。
只是很少有人选择在山脚下露营,大部分都栖居在半山腰道观前面青石板铺成的小广场上。道观不赠送饭菜,但供应热水。这也是这道观香火鼎盛的原因之一,因为这座山,道观里的道士们倒是日子过得极富裕自在。
道观里外的有人差不多都已经睡下,山脚下的三个人却忙着挖坑。确切地说是两个人在挖坑,一个人坐在树杈上靠着树干有些百无聊赖。
“挖的深一些。”
大犬不用工具,带上那双带钢刺的手套就开始干活,没多久就在地上刨出来一个不小的土坑。他看了一眼方解挥舞着横刀掘土不屑的撇了撇嘴道:“我挖两个你也挖不好一个,做事还是要靠自己双手的好。”
方解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道:“今天才知道狗刨不只是游泳的一个方式,佩服佩服。没有趁手的东西,到天亮也挖不了多深啊。”
“要不分尸吧。”
大犬一本正经地说道:“分尸比较容易些,分成许多小块,这样挖坑就没必要挖的太深,多挖一些就行了。”
李闲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残忍?”
大犬道:“我杀了两个你杀了两个,残忍也是一样的残忍。”
他回头看了崔略商一眼有些不高兴地说道:“我说这位崔公子,你现在就算不是主犯也是从犯了吧?你能不能帮忙动动手?你就算现在跪下来用佛宗的手段为他们超度,他们在阴曹地府难道就不恨你?”
有些失神落魄的崔略商看向大犬,眼神里没有一点光彩。之前方解递给他一柄短刀,他当时看着已经被他打的奄奄一息的刘一能却不敢下手。后来见方解一刀刺进李缘脖子里之后他才颤抖着挪到刘一能身边,举起刀颤抖了好一会儿才刺下去。也许是因为太紧张太惊慌,连着刺了四五刀都没有刺中要害。
血一股一股的往外喷,溅了他一身一脸刘一能却还没死透。
方解杀了李缘之后实在看不下去,一刀戳穿了刘一能的后心,正中心脏,分毫不差。
人杀了四个,方解原本以为自己会害怕会颤抖,可真的杀过人之后他才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平静的好像什么都没做一样。他甚至还仔仔细细地去感受,却有些失望的发现自己真的没有一点激动。
杀人对他来说,原来并不是一件很刺激的事。
这让方解有些自嘲,当初在樊固的时候他坚信自己是个下不去手杀人的人,自己哪怕不是善良的人最起码不是凶狠的人。可是现在杀过人之后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直抗拒杀人不是因为还存留着的那几分善心。而是他记忆中对杀人还是有所抵触,这只是一种惯性思维罢了。
就在他们挥汗如雨的时候,半山腰的道观后门缓缓打开,两个身穿青色道袍的人缓步走到一块凸出山腰的巨石上,其中年老的道士看着山下微微皱眉,问身边年纪不大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胖乎乎的道士:“大凶之事,要不要管管?”
问话的道士的最少也有五六十岁,戴着道冠挡住了白发却挡不住花白的山羊胡。和他身边的年轻道人相比,他更显得仙风道骨看着就令人尊敬。可他对身边年青道人说话用的是问句,而且语气很尊敬。
这个小道士年纪不大,而且很胖。一身本来很飘逸的道袍穿在他身上,竟然被那一身肥肉绷紧的好像要裂开一样。所以他走路说话都显得有些气力不足,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身衣服勒的难受。
他的脸很圆,白乎乎的看不到一丁点的褶皱。如果非要用一个东西来比喻他的脸,那么只能是刚出锅的热腾腾的白面馒头。
他非但很胖,而且很矮。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小还没有彻底长开,他的身高勉强与老道人的肩膀齐平。也没有戴着道观,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在脑后束了披散下来,倒是有着一种让女子都不得不妒忌的顺滑。
“天下大凶之事那么多,你都去管……岂不要累死?”
年轻道人白了老道人一眼,没好气地说道:“这夜深人静的你把我叫起来,就为了让我看这个?不就是杀个人么……这世界上哪天不会死人?别说你这修为下山也是让人笑话,就算你修成神仙会飞了……难道你每天飞来飞去的就能把世界上所有的凶事都阻止住?能吗?能吗?能吗?”
他连问三声。
老道人脸一红,讪讪的笑了笑回答道:“自然不能。”
“那你还说个屁。”
年轻道人瞪着他说道:“打扰我睡觉,这事就先记下了。以后要是再因为这鸡毛蒜皮的小事烦我,我就把你赶下山去。”
老道人惶恐道:“下次不会了……对了,每年演武院开堂考试的时候,萧真人都会受邀前去……上次就派人来了三次请您,这次您要不要去?”
“不去不去!”
年轻道人摆了摆手不耐烦道:“三个师兄,一个做了道门领袖整日都要装模作样迎来送往,一个消失十年无影无踪不知死活,另一个躲在皇宫里做看门狗不得自由……谁有我这般潇洒快活?人生嘛……追求的就是自然大道,什么是大道?”
他看着老道人一本正经地说道:“吃喝拉撒睡都能自己做主,这便是大道。”
年轻道人转身回了道观,临进门的时候回身吩咐老道人道:“这几日游客渐增,观里的肉蛋鲜菜都不够用了,明儿一早你下山去买些回来……”
他看向山下,眼神中闪过一丝可惜:“那肉剁碎了的话其实也分辨不出是人肉还是猪肉吧?做成包子卖也不会有人吃的出来的吧?就算吃出来只要咱们不承认也没什么事吧?”
老道人吓得魂飞魄散,拉起年轻道人的手就往院子里走:“您该睡了,该睡了……”
“明儿下山记得给我带回来襄城宋记的点心,油酥饼,五香瓜子。还有陈记的熏猪腿,老瞎子家里的腊肠,还有……”
声音渐渐远去,道观再次恢复平静。
……
山下。
崔略商捧着土盖在刘一能的尸体上,看到刘一能死不瞑目的表情吓得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可怎么办?万一被人查到了的话,我这一辈子的前程就没了。家父也不知道送了多少金银卖了多少人情才帮我寻到了进演武院的机会,我却自己把前程毁了……若是被家父知道,岂不要打断了我的腿?”
“出息!”
大犬白了他一眼微怒道:“人都已经杀了,你现在后悔后怕有个屁用?”
崔略商想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却抹了自己一脸泥土:“可这事终究是瞒不住的啊,不少人都知道我们五个结伴游览暮山。李缘他们说好了是为了给我践行才有这趟游乐,可若是只有我自己回襄城,他们四个却没回去,官府轻易就能查到是我杀了他们。”
“肯定是瞒不住的。”
方解把一具死尸拽过来丢进土坑里,看向崔略商说道:“这件事你也根本就没必要瞒着,一会儿把他们的尸首埋了之后你就即刻赶回襄城,明儿一早城门开了你就赶紧回家,如实对你父亲说清楚。这件事错不在你,而是李缘他们想杀你在先……你父亲自然会帮你想办法,我们在襄城外等你,到时候一起上路奔长安,也有个照应。”
方解一边埋土一边说道:“到了现在我也不瞒你,我不叫商国恨,也不是樊固城里做生意的行商。我是樊固城边军今年推荐往演武院参加考试的边军斥候,我叫方解。既然遇到也是咱们的缘分,你我同行,往演武院考试也算是有个照应。”
“你也是演武院的考生!”
崔略商大吃一惊,忍不住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遍:“你没骗我?”
“这事骗的过你?现在骗的过你到了长安还骗的过?”
方解笑了笑道:“干脆你也别插手这边的事了,现在就赶回襄城去吧。再有差不多两个时辰天就亮了,你骑马往回赶天亮恰好进城。回去就找你父亲商议,我估摸着当天你父亲就会尽快送你出城。”
“真的?”
崔略商忍不住担心道:“若是家父将我抓了扣下怎么办?”
“虎毒尚且不食子,你父亲肯舍得花大价钱让你考演武院怎么可能眼睁睁看你毁了前程,快去吧!”
方解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保证不会有事。”
崔略商想了想方解说的也有道理,这地方他更是一刻也不想多待,索性起身,抱了抱拳说了一句再会扭头跑了。
等崔略商的身影消失不见之后,沐小腰从树杈上跳下来走到方解身边,认认真真的看了看方解,然后认认真真地问道:“你杀这几个人,不只是因为你想杀人对不对?”
方解点头:“对。”
“也不仅仅是如你所说帮那个呆傻货一次对不对?”
“对!”
方解再次点头,然后看向崔略商消失的方向语气平淡地说道:“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边军斥候,没有尊贵的出身,没有强硬的后台,即便到了长安城也必然多有磨难,举步维艰……襄城崔家虽然远不如博陵崔家那般底蕴雄厚多出朝廷重臣,可也是不折不扣的名门。有这样一个朋友在身边,总会省去一些麻烦。”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是在算计那呆傻货?”
大犬惊讶地问。
方解笑了笑:“我是在帮他,也是在帮我自己……不是么?与人行善,便是与己行善。这话好像也是佛宗的,但依然有道理。”
“若是有可能,再结交几个权贵做朋友才好。无论如何我这样的考生在长安城里也不会走的太平坦容易,能找到几个帮手我自然不会错过。我记得出樊固城的时候我和你们说过,三年前我靠你们和沉倾扇他们七个人,这三年我靠你们两个,但今后……我得多靠自己一些。”
“被你拎着腰带走了十五年。”
他看着沐小腰认真地说道:“也该自己走了,最好……能跑起来。”
第0040章 三人行 五人也行(上)
暮山道观,没几个人知道建于何年,也很少有人知道兴建者为何人。就连距离暮山不远的襄城百姓也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暮山上有一座道观的。有人说是八年前,有人说是十年前,还有人说山里本就有一这样一片房子,不知什么朝代遗留,根本就不是新建的。
但自从暮山上多了一群道人之后,来暮山游玩的人倒是越来越多。这道观里的道人们修行如何不为人知,但他们做生意的手段倒是一品一流。白米饭二十文钱一碗,荤菜五十文,素菜三十文,酒只有一种,五百钱一壶,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大隋富庶,一斗粳米也没多少钱。山上道观的白米饭就算再干净好吃,也绝对值不了二十文,五十文钱更是可以买好大一块猪肉,也不知道能做多少荤菜。可人家道观里的道人也说得清楚,这些肉蛋鲜菜都是从襄城运来的,还要搬到半山腰,所费的人力物力不是少数,所以卖这些钱也情有可原。
能住进道观里的多是达官贵人的家眷,不是谁家公子少爷就是谁家小姐夫人,自然不会在乎几十文几百文的小事,而且这暮山上开门做生意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道人们想不发财都难。
道观这个名字,倒是应景。
就叫暮山观。
暮山观里有道人三十六,小道童七十二,杂役十一,规模算不得大,但秩序井然。
留着山羊胡看起来颇具仙风道骨的老道人道号出尘子,是暮山观的观主。但外人却很少知道,这暮山观里做主的却不是出尘子,而是很少露面的一位世外高人。便是道观里的道童和杂役,也很少见到这位高人。当然,出尘子那三十六个弟子还是知道这高人到底什么风范的。
他叫项青牛。
他每日都很忙。
他出身神秘惊人。
他和清乐山一气观的萧真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和京城皇宫里某位大人物也有不寻常的来往。据说他还有一个极为神秘身份更是尊贵的有些吓人的师兄,十年前云游而去便不知所踪。用项青牛自己的话说,他那个师兄也不知道在哪座山里降妖除魔的时候着了妖精的道,现在在某洞做压寨相公呢。
项青牛是他的名字,不是道号。
就连出尘子也不知晓,这个论辈分是自己师叔的年轻胖子到底有没有道号。事实上,若不是有一年他亲眼看见项青争揪掉了清乐山一气观萧真人一把胡子,他真不敢相信这个除了贪吃贪财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优点的家伙竟然是道门中人。而且还是道门中很……牛逼的那种人。
萧真人是道门领袖,清乐山一气观是道门圣地。虽然这几年武当山三清观的名号越来越响,可终究没办法和有萧真人坐镇的一气观相比。用项青牛的话解释就是,道门一气化三清,清乐山是一气观,武当山是三清观,所以一个一气观顶三个三清观。也不知道这般解释下来,道祖上天有知会不会动打雷劈死这个胖子的念头。
项青牛很忙,每天都很忙。
不过他要忙的事情倒是也简单,就两件,睡觉除外。
如果吃的实在太撑了就数数钱,如果数钱数的实在太累了就吃点东西。出尘子每次到了项青牛独居的小院,只要这个年轻师叔没有在睡觉,那就必然是在吃,如果没有吃,那么必然是在数钱。
项青牛曾经说过,贪财而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财的人,那么早晚手里的财都会散尽。
项青牛看起来只有十五岁年纪,白白胖胖,其实他已经十九岁,正是九岁那年他二师兄离他而去。如果脱了那身道袍换上普通衣衫的话,谁又能想到他在大隋道门之中竟然有着极尊贵的身份?出尘子犹记得当年在清乐山的时候,当初萧真人有些低声下气的求着项青牛取个道号,项青牛就险些把萧真人的胡子尽数拔了。
“我就随二师兄姓项!而且我就叫项青牛,这样一听名字就知道我是他弟!”
“是师弟。”
萧真人纠正。
“师弟不是弟?”
项青牛又揪住萧真人一把胡子恶狠狠地问。
“自然是,自然是……师弟当然也是弟,谁说不是我跟谁急!”
萧真人被揪的吃痛,等项青牛松手之后忍不住叹了口气:“从小就和你二师兄关系好,他也真忍心丢下你不管!”
出尘子现在还清晰记得当初的这段对话,也在心里深深的记住了宁愿得罪师父也不能得罪小师叔。十年前他奉了师命云游四海开门收徒,最终选了暮山。四年前小师叔驾临暮山观,自此他就过上了暗无天日的生活。
据说他从清乐山下山之后不久,当时才九岁的小师叔也不辞而别。自此渺无音讯,不知道为什么六年后突然出现在暮山。当时出尘子不敢耽搁,连忙派人往清乐山送信。萧真人前后派了好几批人来请项青牛回去,可他就是赖在这里不走了。
后来萧真人捎来一句口信:“不回清乐山也可以,但不准再出走。”
项青牛撇了撇嘴对那传口讯的弟子说道:“回去告诉萧老头,六年前我身无分文走遍大隋也没能寻着二师兄,想来他是远走异域了。大隋境内修道之人身上没钱也能行走,可出了大隋道祖门下弟子远不如那些秃驴吃香,所以没钱是不行的。等我攒够了银子我就启程离开大隋,找到二师兄自然就哪儿也不去了。”
萧真人听到这句回话之后黯然一叹,道了一声痴子。
或许,这也能做项青牛的道号了。
……
项青牛睡醒了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他揉了揉朦胧的睡眼翻了个身想继续睡,可前院道人们诵读道德经的声音太大了些,于是他感觉很烦躁。道德经,混沌经,道祖说这三本书是道门子弟必修的功课,当然,项青牛除外。
听着前面的诵读之声他就来气,随即猛地坐起来下床,趿拉上两只鞋随手将洗脸的铜盆拎起来,光着膀子露出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出了房门,走出小院大步流星到了前院后门,然后将那个铜盆奋力朝着端坐在首座的出尘子砸了过去。
咣当一声,清脆之极。
这一声脆响之后,屋子里诵读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再看时,出尘子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身到了道祖石像的后面藏着。
暮山观的主人从石像后面战战兢兢的露出头,小心翼翼地问:“师叔,有什么吩咐?”
项青牛说了一句还让不让人睡觉扭头就走,出尘子待项青牛身影消失之后这才从石像后面闪身出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后面容严肃道:“诵读道德经是为了让你们感悟道祖留下的自然大道之法,这个……在于心诚而不在于声高……你们听春风无声,但是自然,春草无声,亦是自然,所以……”
“师父,我们晓得了!”
众弟子齐声说了一句,然后开始在心中默念。
出尘子满意的点了点头,心说果然都是可造之材。
项青牛回到自己的小院之后钻进被窝继续睡觉,上床的时候不小心碰落了一个铜钱,他立刻伸手捡了起来,放在嘴边吹了吹之后放好。在他木床一侧,堆着数不清的铜钱和银子银票,也不知道有多少数目。
当然,他自己是知道的。
看着那一堆钱财,项青牛喃喃自语道:“萧老头说无千金不能走天下,不知道要攒到什么时候才能有千金之数。我只在这里等五年,若是五年凑不齐千金我也要离开。二师兄走的时候应该也没带多少银子吧,他能走多远我自然也能走多远。”
说完这句他又摇了摇头:“我肯定不如二师兄走的远。”
说完这句话他觉得自己饿了,而且肯定会饿地睡不着。于是他再次光着膀子抖着一身肥肉起来,把桌子上昨晚剩下的熟肉和点心狼吞虎咽的吃了个一干二净。满足的拍了拍肚子,那一身肥肉如水波般荡漾开去。
吃饱了当然要睡觉,数钱这种事是体力活肯定要等休息好了再干。
没多久,鼾声如雷。
一个时辰之后,出尘子小心翼翼的出现在他门口,半个身子躲在门后,轻言轻语地说道:“师叔,还在睡么?”
项青牛翻了个身,继续睡。
“帝都里来了人,正在前面候着,您要不要见见?”
“又是萧老头找来的?不见!”
“这次不是……是皇宫里来的太监,带着陛下的圣旨,虽然说还是想请您参加今年演武院的考试,但这次不是观礼,而是监考。”
“皇帝派人来了?”
项青牛猛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说道:“皇帝派来的人?那还是应该去的……萧老头的话不能听,皇帝的话不能不听。”
出尘子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总算踏实了不少。他一直以为项青牛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现在看来幸好对皇帝还有着最起码的敬畏。
“二师兄以前说过,大隋皇帝的话必须要听,其他国的皇帝说话可以当放屁。既然是二师兄说的肯定有道理,所以这次我去。至于做演武院的监考……想来应该会管饭的吧?”
项青牛拎起衣服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道:“那我现在就要去帝都了,暮山观你好生管着,什么都可以缺,就是每个月的进项银子要是缺了数回来我跟你没完……另外,我屋子的钱有多少我知道的一清二楚,如果我回来发现少了一个铜钱我就拔光了你的胡子把你吊在前院房梁上打。”
“师叔放心……那个……前面的钦差还等着您呢。”
“让他先回去吧,我自己去长安就行了。”
……
项青牛下了暮山之后才发现自己竟然忘了带些干粮,才走了半日肚子里就饿得咕咕叫。本打算走到距离暮山不远的镇子去想办法搞些吃的,可他精确计算过之后发现,自己在距离那镇子一里半远的时候肯定会饿晕过去。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响动。他回头看,发现是一串大概六七辆马车。赶车的都是精壮汉子,一看就不是好人。尤其是第二辆马车上赶车的那个干瘪老头,甚至让他不自觉的有一种抵触之心。
正当他犹豫的时候,又看到马车的车窗都开着,不少样貌迷人的女子往外面张望,于是他彻底打消了讨要些食物的念头。在他看来那有个大酒葫芦的老头可怕,却远不如那些妖精般的女子可怕。
就在万念俱灰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运气来了。
距离那车队大约百米,后面还跟着一辆马车。
赶车的是个中年汉子,马鞭甩的啪啪响。赶车的旁边坐着一个黑衫少年,闭着眼睛好像是睡着了。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个赶车的一边甩鞭子,一边在吃肉。
很香的肉。
第0041章 三人行 五人也行(中)
项青牛第一眼看到方解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家伙绝对不是一个良民。虽然他看到方解的时候,方解闭着眼睛靠在车厢上休息。但项青牛确定这个家伙肯定也早就注意到了自己,原因很简单,因为他自己竟然是先注意到了这个少年然后才注意到了那个赶车汉子手里的肉。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个少年不是个凡人。
至于他为什么这么肯定,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不得不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拦住这辆马车。如果那个少年真是个深藏不露的,那自己会不会偷鸡不成蚀把米?亏本的买卖,他是绝对不肯做的。
但最后还是他妥协了。
因为他觉得那个车夫手里的肉看起来真的很好吃。
他发现那辆马车的时候大概距离百米,他觉得方解是个应该比较难缠的人的时候马车离他只有二十米,他横下心打算拦住这辆马车的时候距离还有十米。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经过慎重考虑和精确计算后,觉得自己的想法可行。
于是,在马车距离他大概还有三米的时候,他闭上眼哎呀了一声软软倒了下去,横陈在官道上。如果马车不停下的话,车轮肯定会从他身上碾过去。但他计算过,三米的距离车夫肯定有所反应,车却是必然停不下来的。
搞不好车轮会碾在他身上,但绝对滚不过去。
按照这辆马车的大概重量,估计不会受太重的伤。
当然,他计算这些就是为了要让马车碰到自己,如果自己不钻到车乱下面,怎么能赖上他们?而且如果腿不真的受伤难以行走,怎么能赖上很长时间?为了坐车为了蹭饭,就算被车轮碾一下也是值得的。
就是这短短片刻,项青牛的脑子里就想了这么多事。
这不仅仅是天分,还有经验。
当初他从清乐山一气观出走的时候,身上可是一个铜钱都没带的。用了六年他完成了对差不多一整个大隋的探索,一开始靠的就是这种天分,后来靠的就是越来越多的经验了。
出尘子知道他用六年在大隋走了一圈的时候,心里的感触是这个小师叔真是有大毅力的人。而清乐山萧真人知道了以后,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摇头:“六年走遍大隋,只怕是我也做不到。小师弟天纵奇才,难得,也可怕。”
大隋很大。
普通人用一百年也未必能把大隋仔仔细细走一边。
项青牛也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天纵奇才,只比他二师兄差那么一点点而已。
项青牛的计算没有一点误差,当他倒下的时候车轮离他只有十厘米左右。他闭眼,然后运力于左腿,试图将车轮扛住。这辆马车虽然有些破旧,但框架很大,应该不下千斤,运行中车轮的碾压力肯定很大,但只要防护的好应该不会伤了筋骨。
闭眼。
运力。
三秒钟后项青牛有些疑惑地睁开眼,先是看了看自己的腿,然后看了看车轮。
车轮距离他依然还是有十厘米,根本就没有动。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身穿黑色书生长袍的少年从马车上跳下来,在项青牛身边蹲下,看着项青牛胖乎乎的脸认真地说道:“这位道长,好熟练的身法啊。”
项青牛心里一紧,随即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他装出很凄苦的表情,甚至逼真到额头上开始冒出汗水。
“这位公子,贫道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贫道刚才走路忽然身子一软,支持不住就倒了下来。没吓着您吧,唉……这些天长途跋涉估摸着是太累了,你看我这么瘦就一定知道好多天没吃过饭了对吧。”
那个少年嘿嘿笑了笑道:“吓着倒是不至于,就是看着你有点亲切。”
项青牛诧异问道:“为何?”
那少年没回答他,而是对那赶车的猥琐汉子笑道:“遇到个同行,你说算不算缘分?”
那赶车的点了点头道:“咱们从南燕大理到樊固这一路,这事你也没少干。不过看起来……这家伙好像也很熟练嘛。”
项青牛脸一红,从车下爬出来拍打了几下身上的尘土扭头就走。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自己看到那少年的时候,竟然有一种警惕感。妈的……真特么背气,遇到个同行。
“喂!”
项青牛走出去四五步后听到后面那少年喊,他回头瞪了那少年一眼道:“算你眼毒,今儿我认栽了还不行?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此别过后会无期了吧!”
“真饿了?”
那少年笑呵呵的问。
项青牛怔了一下,随即挺起让二八少女都嫉妒的胸脯傲然道:“不饿!”
“哦……”
那少年摇了摇头叹道:“那就是我自己肚子在叫?明明才吃饱的啊……”
……
“这位公子,我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不是凡人,要不要我给你看个手相?这人生来命运早定,但若是能提前窥破一二分天机,遇人遇事早做准备,必然是无往而不利。贫道早年在清乐山一气观中修道,虽然不成器,但也能看破前后三十年。”
项青牛把最后一块肉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道:“承蒙款待,这一卦我就不收你钱了。”
方解忍不住笑了笑,看了看面前这个胖子一本正经的脸忍不住摇了摇头:“我这个人,最不信的就是命运。”
项青牛把肉咽下去,觉得舒服了不少。他听方解说不信命运,忍不住起了争强好胜的心思。
“不信也好,信也好。都已经是天定的事,不信你伸出手来我看看,若是说错了什么你一脚把我从车上踹下去。”
“真这么神?”
方解笑了笑,把手伸出去说道:“若是真能看出来什么,我倒是对你们修道之人要刮目相看了。”
项青牛哼了一声,拉过方解的手看了看。
视线在方解的手心上停留了几秒钟,项青牛忽然啊的惊叫了一声,一把将方解的手甩开,满脸都是惊恐。他看向方解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压制不住的惊惧。这个小胖子道士竟是吓得面无血色,惊叫了一声之后挪动身子就想跳车逃走。
可就在这时候从车里伸出一只纤美修长的手一把攥住了他的脚踝,项青牛被吓得魂飞魄散竟是没有躲开。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你走你的修罗道,我走我的人间道,井水不犯河水!今天算是我倒霉遇到你。你高抬贵手,我也装作没看到你!”
他闭着眼睛大喊,这片刻的时间身上的衣服就已经被汗水湿透。
也不知道他到底从方解的手相上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不过看他的表情和动作怎么都不像是装出来的。
项青牛甚至吓得不敢睁开眼,双手合什不住的作揖乞求:“这位好汉……呃不是,这位修罗道的同行,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修行之人,虽然不属一个世界但遇到就是缘分对不对。我刚才吃你的肉我还你钱好不好?暮山道观的观主是我师侄,暮山观后面小院里我至少存了几千两银子,我都给你好不好?我求求你不要抓着我了,就当没看到我好不好?我求求你了,我十九年人生虽然坑蒙拐骗但没做过大恶之事啊……”
“不是我抓的你。”
方解也很诧异,也很震惊。
他看着项青牛说道:“你就不能回头看看?我哪里像是什么修罗道的饿鬼?”
“不对不对!”
项青牛一边挣扎一边说道:“饿鬼道里才都是些吃人魂魄和香火的饿鬼,修罗道里哪里会有饿鬼?”
他睁开一条缝隙看了看,见攥着自己脚踝的是一只很漂亮的手忍不住又惊呼起来:“啊!你车上怎么会有女人!”
方解心里也乱了一下,搞不清楚这个胖道人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忍不住扭头问车里的沐小腰:“什么修为?”
车里的沐小腰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不确定的回答道:“没有修为……但你也知道,如果修为到了一定高度我是感觉不出来的。樊固城里……”
她没说完,但方解明白。
樊固城里有个狗肉铺的老板娘,还有红袖招里那个老瘸子,沐小腰都没有感觉到他们的实力,对于沐小腰来说对信心这绝对是个打击。
“他这样的会像是修为极高的那种高手?”
方解忍不住撇了撇嘴。
“我当然是!”
项青牛听到他怀疑自己的修为,立刻辩驳道:“你从哪里看得出来我不是高手?我告诉你赶紧放我走,要不然我一个手指也能把你们全灭!”
这句话说完,方解更不信了。
……
“你放我走好不好?”
项青牛偷偷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那个红裙女子,吓得又立刻把视线收了回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怕女人,好像比见了方解的手相还要惧怕几分似的。
“放你走也行。”
方解看着项青牛认真地说道:“你告诉我,你从我手相里到底看到了什么?”
“别吓唬我行不?”
项青牛委屈道:“我就当什么都没看到,您来人间道做什么都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就当没遇到您,您也当没遇到我好不好?”
“你不说,我自然不会放你走。”
“您是真的不知道自己什么命格,还是在逗我玩?”
方解想了想回答道:“我只想知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如果你说的错了……那么今天你无论如何也下不去马车,如果你说的对了,我就放你走。”
“真的?”
项青牛试探地问道。
“自然不会骗你。”
“那好……你可不许反悔。”
“说!”
项青牛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道祖说,天地之间有六道。一为天道,就是掌管天下的神灵……二为修罗道,是……是专门与天道对着干的恶魔。以杀人为乐,以贪婪为性。你……从你的手相看……你根本就应该是个死人……而且,而且还是修罗道里出来的。”
“你如何确定?”
方解皱眉问。
“道祖说……是一本道祖留下的大道精义,里边对六道有仔细的讲解。”
“六道,不是佛宗的说法吗?”
“那是佛宗不要脸,明明是道祖先说的。”
“呃……不提这个,那你怎么确定我是修罗道的?”
“一般人手心有四条最清晰纹路,普通人最多三条纹路相交,若是四道纹路有一个交汇点,且这个点上有一颗红痣的话……那就是修罗道的恶魔。反正……反正道祖说上是这么记载的。”
“所以你确定?”
方解认真地问。
“我……”
项青牛愣了一下,苦笑着带着哀求的语气问方解:“那您说,我是该确定啊……还是不确定?”
第0042章 三人行 五人也行(下)
马车前行,铜铃叮咚。
看着车厢上挂着的那个铜铃,项青牛有些欲哭无泪。他现在更加确定这个黑衫少年不是什么好人,就算不是修罗道降临人间的恶魔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在得知自己是暮山观的人,得知自己在暮山观有几千两银子的积蓄之后。那个家伙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身无分文,强行搜身在发现他身上只有一个铜铃之后,竟是连这不值钱的东西也掠夺了去。
他本以为碰到一辆马车是自己的运气,现在才知道是噩梦的开始。
“那是我吃饭的家伙。”
他委屈的看了方解一眼,试图把那个挂在马车上的铜铃要回来。
“还不如说是你骗钱的家伙。”
方解白了他一眼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一般在消息比较闭塞的地方,穷乡僻壤,你一手拿着个布幡,一手晃荡这个铜铃,还要喊几句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对不对?”
项青牛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没说过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我一般都喊前知一千年后知一千年的。”
“佩服!”
方解抱了抱拳:“这铃铛就当你的饭费好了,挂着一路上摇摇晃晃的也解闷。对了……你说你也去帝都,你去做什么?”
“我要去演武院。”
“啊?你也去演武院。”
项青牛一怔,看向方解问道:“你的意思是,你也是去演武院的?不然你为什么用了一个也字?”
“我不是!”
方解摇头道:“不过我有一个朋友就在前面襄城城外等我,结伴去帝都。他是今年参加演武院考试的考生,而且是世家大户出身的啊。世家就意味着有钱,有钱就意味着一路上吃喝不愁了。”
“那可太好了!”
项青牛瞬间忘记了自己之前的担忧和害怕,立刻睁大了眼睛对方解认真地说道:“你知道我去帝都是做什么的么?我谅你也猜不出来。”
方解看着他笑呵呵地说道:“你还没说你是不是确定我是个死人?是不是确定我是修罗道越界过来的?如果你真的确定的话,你就不应该在我面前这么得瑟啊……你信不信我显露出真身,一口吞了你?”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否真有六道存在。”
项青牛讪讪的笑了笑回答道。
方解微怒道:“那你刚才那么害怕!”
项青牛道:“这是道祖留下的说法,道祖功参造化,那么高的修为那么深的智慧,想来不会胡说八道的吧?既然道祖说有,想必还是有一定道理。”
方解哼了一声:“道祖佛祖都不过是神棍罢了……你去帝都到底干嘛。”
“我是监考!”
项青牛挺起胸脯说道:“我是这次演武院招生的监考!”
“哎呀!”
扑通!
项青牛被方解一脚踹在屁股上,他哎呀一声从马车上掉了下去,极没有高手风范的脸落地,肥硕的身子在官道上砸起一片尘烟。落地的一瞬间,如果能用慢镜头回放的话,就会发现他脸上的肥肉如波涛般荡漾开来的美景。
这个在道门身份仅次于清乐山萧真人的胖子忍不住怒骂了一声,然后爬起来扭着肥臀一撅一撅的又追上来。看他胖的离谱,可跑起来倒确实不慢。没多久追上马车,从车厢后面又爬了上来。
他本想钻进车厢里,可忽然想到车厢里还有一个美艳如妖精的女子,而且还是一个有一双雪白雪白的大腿,纤细纤细的小腰的女子。一想到这个他就吓得一激灵,又自己跳车跑到马车前面,撅屁股把方解往一边挤了挤坐在他身边。
他一上车,拉车的那驽马立刻痛苦的呻吟了一声。
“你要是知道你踹了什么人的屁股,你一定会后悔。”
方解冷哼一声道:“你真贱,踹你下去自己还爬上来。”
项青牛看着方解认真地说道:“如果让人知道我是今年演武院的监考,你能想象会有多少人上赶着用八抬大轿抬着我走吗?你能想象会有数不清的钱财珠宝堆在我面前你这马车都装不下吗?你能想象帝都城里纵然是三四品的大员见了我也会毕恭毕敬的模样吗?我坐你的马车还真是给你面子……哎呀!你又踹我!”
扑通!
方解看着那肥硕的身子第二次落地,忍不住鄙视道:“老子虽然也坑蒙拐骗,但老子也不敢吹这么大的牛逼。你要是演武院的监考,老子就是演武院的院长周半川!”
胖子极艰难的第二次爬上马车,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忍不住哀求道:“我就搭个顺风车,你就不能懂点好客之道?”
“你不吹牛逼就不踹你。”
“唉……为什么你就不信呢?”
项青牛托着腮帮子,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表情有些凄苦:“当初我在江淮道的时候,说自己是道祖转世都没人怀疑。那么大的谎话都骗了不知道多少人,如今说实话,反倒被人揍……这他妈的什么世道啊。”
……
襄城东十五里送客亭。
方解看着面前这个面色有些阴沉,负着手站在亭子外面的中年锦衣男子心里忍不住有些不踏实。这个中年男人的身上透着一股上位者特殊的气势,虽然相貌说不上有多威严,但确实带着一种压迫感。
这个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有些冷的扫过众人就让人觉着不舒服。
四方脸,胡须修理的十分整齐,看起来四十几岁的人,除了小腹微微隆起略显发福之外,竟是保持了不错的身材这殊为不易。虽然他现在身上没有大隋的实缺官职,但却有着一个县侯的爵位。
这样的人,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永远高高在上。
所以当方解看到这个中年男人眼神中淡淡的轻蔑的时候,没有一点反感。方解曾经说过,狗眼看人总是低的。但他的脸上还是保持着看起来很真诚的尊敬,然后拱手俯身行了一个晚辈的大礼。
“见过前辈。”
“前辈?”
中年男子微微一怔,随即摇头道:“你是略商的朋友,而且昨夜里帮了他不小的忙,说起来也是我崔家的恩人,若是你不嫌弃,就叫我一声伯父。”
不等方解客气,中年男子继续说道:“昨夜里的事略商已经都仔细跟我说过,这件事你们虽然做的草率但终究是逼不得已。我崔家在襄城虽然算不得什么名门望族,但也不是任何一人想要欺凌就能欺凌的。”
“略商要去演武院参加考试,这件事不可耽搁。你们是旧识,而且是至交,一同上路也有个照应,我也少了几分担心。”
他摆了摆手,随即有几个仆从牵着几匹高头大马走了过来。
中年男子看了看那有些破旧的马车微微皱眉:“既然是参加演武院的考试,自然还是骑马好些。不然到了帝都之后让人觉着你们过于安逸懒散,这不好。这几匹马送给你们,我再安排几个身手不俗的下人沿途保护,一应吃喝用度都会有人安排。”
他回头看了一眼崔略商道:“你自幼性子散漫,我本对你不抱多大的期望。本打算待你沉稳下来之后,将家族的田产土地都交给你打理也就是了。但你姑姑卖了那么大一个面子,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帮你将演武院考生的名额拿下来,你总不能辜负了她对你的慈爱关护,这次去帝都……尽你全力,不要让你姑姑失望。”
崔略商连忙垂首道:“孩儿知道了。”
崔家的家主崔右冷哼一声道:“你姑姑如今已经晋位贵妃,这件事李家刘家的人都知道,所以才没人捣乱,李家那小子和刘家那个败类只怕还没听说,不然怎么会生出这般凶恶白痴的念头来?你不必担心襄城这边的事,我倒是要看看谁能把我崔家怎么样!”
“父亲,让你辛苦,孩儿不孝。”
崔略商垂着头说道。
“去吧,何必做这般小儿女的姿态?演武院要的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不是扭扭捏捏的人。”
说完这句话,崔右转身打算离开。走出去三四步之后,忽然又转身看向方解问道:“少年,你叫什么。”
“方解,字觉晓。”
崔右点了点头,看着方解平淡但语气认真地说道:“我崔家会记住这个名字。”
说完这句话之后再次举步欲走,项青牛却不乐意,跳过去拦住崔右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你问那小子姓名,为什么不问我的?”
崔右略微不满,但没有表现出什么:“请问这位道长法号是?”
“没有法号,但这没关系……我告诉你,但你也不要被吓着。做好准备了吗?那你听好……我是今年演武院招生的监考,陛下特意派钦差请我去帝都的。”
听到这句话,崔右的嘴角眉头都忍不住抽搐了几下。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招手把仆从叫过来要了银子,挑了最小的一块放在项青牛手里:“道长半路买茶吃,犬子考演武院的事就拜托你了。告辞……”
项青牛看着手里的银子,忍不住就要发作。
方解一个箭步跃过来捂着他的嘴,连拉带拽弄到马车上。
……
“这位崔公子,你知道我去帝都是做什么的么?”
项青牛坐在马车上,看着一边骑马同行的崔略商说道:“如果你知道我的身份,我保证你会吓得从马背上跌下去。”
崔略商看了一眼项青牛,又看了看还在兴奋于骑马乐趣的方解。方解虽然是樊固斥候,但樊固城里只有四五匹战马,除了执行任务之外谁也不许碰。他一直喜欢纵马而行的感觉,此时能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确实有些高兴。
“身上带银子了吗?”
方解问崔略商。
崔略商点头道:“家父知道我大手大脚的惯了,自然备下不少银钱。不过钱财都在那几个仆从身上,我身上没多少。”
方解道:“封一两银子的大红包给这位道长,他会保你考进演武院。”
项青牛瞪了方解一眼,看着崔略商客气地说道:“银子就不必了,既然我身为今年演武院的监考,自然要遵守朝廷的法纪,断然是不收贿赂的。不过看你面相不俗,骨骼清奇,将来必成大器,这样,以后你每天管我酒肉,我白送你一卦如何?”
“好啊。”
崔略商点了点头,心说反正自己也是要吃饭的,既然同行就是缘分,多交一个朋友也好。
项青牛满意的点了点头,靠在马车上闭上眼休息。
方解看了看大犬,看了看项青牛,看了看崔略商,马车里还有一个此时肯定又露着一双美腿睡觉的沐小腰,队伍越发的壮大,此去帝都也不会寂寞了。想到此处忍不住心生感慨,舒展了一下筋骨朗声道:“古人云……三人行……五人也行……”
崔略商诧异道:“不是三人行必有我师么?”
方解道:“三人行必有我师,五人行必有白痴。”
第二卷 帝国的心跳
第0043章 一念之间
清乐山上有一片山桃林,正是山桃花盛开的时节,远远看过去半山腰那一片粉红,美得让人根本就不想挪开视线。山林翠绿桃花艳,便是在丹青一道有数十年修为的大国手,只怕也描绘不出这山景之美。
一气观就在这山桃林掩映之中,隐隐可见。
因为前日一气观的掌门人萧真人启程赶往帝都,所以往山上求见真人的达官贵人们倒是少了许多。难得那两千九百九十九的石阶上游人稀疏,倒是让这山清净了不少,观也清净了不少,桃林中更加清净。
每年山桃林开花的时候,游人是不许进入桃林的。也不知道是一气观里的道人们唯恐游人毁了这浑然天成的美景,还是这桃林中每到桃花盛开就有什么秘密不能示人。一气观地位尊贵,莫说游人们,就是江淮道的总督大人到了,也不会轻易去触碰一气观的规矩。
桃林中有一座亭子,无名。
本来这亭子里游人休息的地方,可自从一气观里住进来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之后,这亭子也几乎变成了她的私产,就算是一气观里的道人们想来这里也得看那大小姐的脾气。真要是惹恼了她,说不得就会招惹来观里主事道人的一顿教训。
这位大小姐生的面貌比花还娇美,性子却有些刁蛮任性。
这位大小姐自然不是别人,就是大隋第一富吴一道花了一万五千两金子才塞进一气观的掌上明珠。
吴隐玉,这位大小姐年方十五,却出落的人见人爱。不过或是因为吴一道太娇惯她的缘故,性子野蛮的有些让人无语。第一天到一气观,这位大小姐就掐着小蛮腰问一气观萧真人的大弟子鹤唳道人自己的住所在哪里,鹤唳道人指了指一处独院说便是那处。吴大小姐连头都没扭,指着那片山桃林说道:“我要住那里。”
自此之后,这桃林里的亭子就成了她的私产。
而桃林最深处萧真人每年桃花开时候闭关所住的那个篱笆小院,也成了她的私产。
天气好的让人心里都敞亮,可这位虽然还没有完全长开,但实打实一个含苞待放美少女的吴家大小姐心情却不太好。价值连城的焦尾摆在亭子里的石桌上,最喜抚琴的吴隐玉今日却毫无兴致。
她春葱般的修长手指来来回回的在焦尾上抚过,心不在焉。
贴身小丫鬟杜鹃看着小姐不开心,端着刚刚泡好的莲心放在她手边轻声问道:“小姐今儿是怎么了,连抚琴的兴致都没了。”
鹅蛋脸型的少女若是眉目再清秀精致,总是让人觉着可爱的一塌糊涂。就连微微皱眉都没有什么凄婉的感觉,依然还是那般灵动清新。
吴隐玉抚过琴弦,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在帝都的时候,大内侍卫处统领罗蔚然亲自给我查看过,一百二十八处气穴开了一百二十二处,就连他都说我是难得一见的天才,莫说长安城,就是整个大隋也找不出第二人来。”
她看向杜鹃问道:“当时罗蔚然是这样说的吧。”
“对啊。”
杜鹃替自己主子得意着说道:“罗统领还说,如果小姐不嫌弃,还想收小姐你为他的关门弟子呢。罗统领的修为有多高我不知道,但估计想拜他为师的大有人在吧。”
吴隐玉点了点头,眉头却没舒展开一分:“可为什么,到了这一气观之后我却不受重视?”
“不会啊,小姐你到了一气观,住进了萧真人闭关时候才会住的小院,这亭子也不许别人来,萧真人临走前特意交代过鹤唳道长,您想要什么就给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说明萧真人对您很重视的啊。”
“那是因为我爹那一万五千两黄金。”
吴隐玉叹了口气道:“若真是重视我,为什么不是带我去长安参加演武院的考试,而是带那个女人去?”
“小姐是说那个……沫凝脂?”
“除了她还有谁?”
吴隐玉抬起头看了看那桃林叹道:“在家里,我就是父亲养着的小鸟儿,怎么都怕我伤着了,所以什么都不许我碰。府里院子大的有些吓人,可还不是一个大大的笼子?到了一气观,这桃林倒是被我霸占了,可占来的不过是更大的一个鸟笼罢了。”
她忽然站起来,攥了攥拳头说道:“我要回长安。”
“可是小姐,咱们才从长安逃出来的啊?”
“不怕!”
吴隐玉道:“已经送了萧真人一万五千两金子,难道他只能在一气观保我?到了长安要是他保不住我,那我就让父亲把金子要回来!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那老头贪财到了极致!”
……
长安,太极宫保和殿御书房。
大隋皇帝杨易看了一眼身前躬身站着的臣子,啪的一声把奏折合上随手丢在那臣子脚下,他身子往后一靠,晃动着发酸的脖子微怒道:“这就是所谓的一群兵部战事处的精英们熬了几昼夜弄出来的所谓必胜的用兵方略?朕看着都替他们觉着丢人!大隋以武立国,军队里从不缺能征善战的将军更不缺百战精锐的士兵!但你看看这个奏折里写的方略,是欺负朕从没有带兵征战过吗?”
“说什么以精兵绕过涅槃城突袭蒙元满都旗驻地,烧杀一阵就撤回来,然后在半路设伏,全歼满都旗仓促组织起来的追兵!”
皇帝看着面前那臣子语气忽然拔高:“你手下的这些战事处参事和员外郎,难道以为打仗是儿戏?!大隋确实已经近二十年没有战事,自先帝灭掉商国之后,朕登基至今十一年,十几年来不动兵,兵部的人是不是已经忘了该怎么去打!”
“臣知罪!”
兵部尚书虞东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却不敢去捡皇帝丢在地上的奏折。
皇帝转身指了指墙壁上挂着的大隋疆域全图说道:“难道兵部战事处挂的地图,与朕这东暖阁里挂着的不一样?如果一样,那些书呆子难道看不到这条南北数千里的狼乳山西边是什么地形?还什么突袭……朕大隋的步兵跑的再快,难道过了狼乳山能跑得过蒙元的骑兵?还烧杀一阵就撤回来,在半路设伏……狼乳山以西是一马平川的草原,在哪儿设伏?”
皇帝指着地图问:“虞东来,这折子是你递上来的,你来告诉朕,到底在哪儿设伏!”
虞东来深深的垂下头,不敢言语。
皇帝杨易从土炕上下来,总管太监苏不畏连忙跪伏在地,帮皇帝把靴子蹬上。等皇帝站起来之后,他又跪着把皇帝衣服长袍的下摆拉直之后才站起来退回去。皇帝瞥了虞东来道:“还不如一个奴才做事尽心!”
苏不畏连忙垂首道:“陛下……虞大人管着兵部,每日要操心的事实在太多。全国的兵马都需要兵部调度,还有其他琐碎的事。奴婢只需把陛下您伺候好了就成,事有专攻,不同的。”
皇帝点了点头道:“你能说出来事有专攻这四个字,不俗。”
就连虞东来都不得不悄悄往苏不畏那边投了一个感谢的眼神,心说这个苏不畏比起原来的那个秉笔太监吴陪胜要强的实在太多了。吴陪胜是个势利小人,有好处就做事,没好处,自然是落井下石。
他刚想到吴陪胜,就听皇帝问到了这个死人。
“吴陪胜死在了樊固,兵部的军报说是助战而死,他不是个完人,但能做出这般有气概的事也不枉朕平日里信任。朕本来想着过几日给他在老家的那个侄子一个闲职,再赏一座大宅子……但昨儿夜里忽然想到,京城里去的人一个都没活着回来……这事不同寻常,虞东来,你再派人去查查。朕也让侯文极着情衙的人去查了,兵部也不能一点动作都没有。若真如战报所说,朕不但要给吴陪胜赏赐,也要对樊固军民大大的封赏!”
“如果……事情有所隐瞒……”
皇帝看了虞东来一眼,没有继续说下去。
虞东来道:“陛下,兵部的军报绝对不会有虚假。而且最先报上来的是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陛下也知道李远山为人公正谦顺,绝不敢做出欺瞒陛下的事。”
“李远山还是信得过的。”
皇帝点了点头,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奏折吩咐道:“这东西拿回去,兵部所有官员一律扣一年的俸禄,战事处的那些参事们若是只为了糊弄朕而做事,那朕留着他们也没用。如果三天之内不能给朕一个看得过去方略,这事朕就交给演武院去做了。”
“臣遵旨,臣惶恐。”
“行了,起来吧。”
皇帝端起茶喝了一口后缓声道:“朕已经在位十一年,一直不动兵不是朕不想动不敢动,而是既然要动,就要动如山崩海啸!而且要打的蒙元,不是南燕,不是东楚,这一战是非成败之重你自然也明白。打好了,你们这些做臣子的一样青史留名。打不好……你们就等着跟朕一块背上骂名吧!不过你也放心,朕从来不会替别人背黑锅。若是这一战打不好,兵部上上下下都理一遍的魄力朕还是有的。”
“臣这就回去重新拟定,臣亲自拟定。”
“去吧。”
皇帝摆了摆手,因为在土炕上盘膝坐的时间太久,腿有些发麻,他来回在东暖阁里溜达了几圈,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问苏不畏:“苏不畏,你来说说……如果朕用一群演武院的新人在西征军中效力,如何?”
苏不畏垂首道:“奴婢不敢议论政事,而且……”
皇帝问道:“而且什么?”
“而且……周院长那关,只怕不好过。”
皇帝一怔,随即有些懊恼地说道:“朕早就说过再好的生员进了演武院,三年之内都不是朕的人!朕想用还得看周半川的脸色……算了,这事就当朕想着玩解闷的吧。”
……
樊固。
帝都已经花开,樊固城里的积雪还没化尽。城墙上的边军早就已经不是当初那八百老兵,而是换成了右骁卫的人马。这些兵虽然名义上还是李孝宗的人,可他也知道这些兵自己根本就使不动。
樊固城里也有百姓,甚至樊固城里几个标志性的楼子里还是熙熙攘攘。但这些百姓,也不是当初樊固的百姓。
就在又一个集市开门的日子,樊固城西门外的林子边上出现了十几个人。十几个在大隋很少见的人……秃头,灰布衣衫,胸口挂着佛珠,手里提着降魔杵。
这些人中最特殊的是一个年轻僧人,眉目如画,美的竟然仿似倾城女子。身材修长,举止雅致。
弯眉,杏眼,不管是鼻子还是嘴巴都精致的让人嫉妒。
他穿了一身红色僧袍,在十几个人中显得更加突出。
“尊者……前边是樊固,不过那个人好像已经出发往大隋帝都长安去了,据说是往大隋的演武院参加考试。”
一个灰衣僧人恭敬的对那红袍年轻僧人说道:“若进了演武院,便不好下手了。”
“演武院……”
丰神如玉的红袍僧人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然后淡然道:“那我便去演武院寻他就是了。”
“咱们不好进大隋境内,演武院……更进不去。”
一个僧人有些愤怒道。
“因为这光头?”
红袍年轻僧人指了指自己的头,随即笑了笑道:“不过是具皮囊罢了,不留发是为了去凡俗之根,可明王也说过,肉身如何不为重,一心向佛便就够了。所以光头不光头,还不是一念之间?”
他说完,那光头上便开始生出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生长,片刻之后,长发及肩。
他自手腕上将佛珠摘下,然后用这一串佛珠将头发在脑后随意一束。
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第0044章 眼睛
方解是个有见识的人,不只是这十五年走了许多地方,上辈子他也不是没去过帝都,所以在他思维中长安城不过是个青墙红瓦还有不少木楼的古城罢了。所以当项青牛说起帝都如何雄伟的时候,他真没提起什么兴趣。
倒是崔略商听的津津有味,很快就心驰神往起来。
“你们知不知道,帝都的城墙有多高?”
项青牛挨着大犬坐在马车红上,得意地挑了挑下颌站起来比划了一下:“有那么高!”
骑马而行的方解扑哧一声笑了:“尊敬的道长,你能不能不要用你的身高来作为长安城很雄伟的依据?哪怕是你从马车上站起来比划……如果长安城的城墙是用你的身高加臂展可以比划出来的,那么我真怀疑这天下第一城的名号是不是有些虚。”
他伸出手在项青牛的头顶比划了一下说道:“便是樊固的城墙也有这么高。”
项青牛对这个来路不是很清楚的少年有一点很恼人的惧意,也不知道是因为方解手心里那四道相交的纹路和那颗红痣,还是因为这个家伙无论是脸厚还是心黑都比他强那么一点点的缘故。
所以他只是冷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觉得必须找回点面子随即装出很高傲的样子:“你也就不是演武院的考生,不然我保证你考不过。”
崔略商一愣,然后指着方解说道:“他就是演武院的考生啊,而且还是军方出身的考生,说起来比我们这些人弄来一个考生的身份还要容易些。你知道我姑姑是因为新近被封为贵妃,有这一层颜面再加上送了不知道多少礼物才弄到的名额。他只需在边军中攒够了军功,然后有个推荐就能参加考试。”
“啊哈!”
项青牛立刻来了兴致,眼睛都睁得溜圆:“你真是演武院的考生,那你可惨了!”
方解没理会项青牛,而是看着崔略商认真肃然地说道:“好像在你们这些世家大户出身的人眼中,军队里的士兵根本就没资格拿到演武院的生员名额?好像在你们眼中,我们这些没有显赫背景的普通士兵比你们这些显贵子弟拿到名额还要简单?”
崔略商顿了一下,有些诧异地问道:“不是这样吗?”
方解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那么阴森:“我不知道你用多少银子,也没兴趣知道你家族里卖了多大的面子帮你换来了个名额。但你想必也不知道我用什么换来的,也许就算我告诉我是用二十一次军功换来的你也不会觉着这有什么。”
他认真地说道:“我只问你一句,你可知道二十一次军功意味着什么吗?”
崔略商问道:“什么?”
方解一字一句地说道:“意味着我命大,二十一次该死而不死……你们这些人永远不懂的一个演武院参考的名额对一个普通士兵有多重要,也是多么奢侈的一个梦!那是他们拼死拼活无数次或许一辈子也换不来的改变命运的机会。你们靠的是家族名望和金银珠宝换那个名额,我们……靠的是用自己的命去换。”
他缓缓舒了一口气,自嘲笑了笑道:“当然,在你们眼中我们这些边军小兵的性命或许根本不值你们送出去的那么多银子。”
“我……”
崔略商脸一红,忍不住摇头解释道:“我真的没那么想。”
方解冷冷笑了笑问:“那我问你一件事,如果你或是你的那些贵族朋友,因为故意也好不是故意也好,打死了一个普通士兵。这件事一旦发生,你们如何解决?”
“赔偿。”
崔略商认真道:“赔偿一大笔银子,足够死去的人的亲人能安安生生过一辈子。当然……也会有些世家出身的败类借助自己背后的势力强行把这事压下来,根本就不会提到衙门里打官司。李缘当初在襄城就打死过一个捕快手下的帮闲,一个铜钱都没赔,还把那家人赶出了襄城……我知道这样做不对的,我劝过他……”
方解打断了崔略商的话,又问:“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失手打死了你们这样的显贵子弟,又会如何?”
“会……抵命……”
崔略商脸色一变,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小的几乎不可听见。以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现在仔细想想心里确实有些触动。
“抵命就完了?”
方解冷哼一声:“如果襄城那个帮闲失手打死了李缘,他只怕不止是抵命那般简单,家破人亡……甚至会祸及亲戚朋友!”
“边军的士兵杀多少贼才积累一次军功你知道吗?”
他问。
崔略商摇了摇头。
方解缓声道:“伤一敌策勋一转,杀伤三人以上策勋九转,策勋九转之后积累军功一次,而想要参加大隋演武院的考试,最少需要积累二十次军功……你算过是杀多少贼了吗?那你知不知道,每杀一人,就面临着一次被杀的大风险之事?”
方解不知道的是,李孝宗骗了他。按照大隋的规矩,积累五次军功就可以报名参考演武院。李孝宗为了留住方解,这个谎话说了至少两年。
而就在方解说被杀这两个字的时候,一支劲弩迅疾而来,直奔他的咽喉!
……
弩从土中来!
官道两侧的草丛中忽然跃起几十个身穿黑衣的大汉,之前或是藏于事先挖好的坑中,只等方解等人经过,这些人突然凌空跃起就如同草丛里忽然振翅而出几十只雄鹰一般。他们手里都擎着一模一样的单弩,威力惊人。
单发弩箭比起连弩来说杀伤力自然略逊一筹,可也要看是在什么场合使用。若是两军对阵,连弩的威力绝对称得上是一件杀器。可用以刺杀,单弩的优势便极为明显。单弩的射程更远,力度更大,即便是门板也能一弩射穿。
几十支单弩同时发威,就如同几十条闪电同时劈向一个目标!
方解毫无防备,因为他早已经习惯了身边有沐小腰和大犬这两个人的感知能力。一个能感知到敌人的修为,一个能感知到杀气。以前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危机,这两个人都能提前示警。
可是这次,毫无征兆。
车厢里的沐小腰没有感觉到附近有高手存在,而大犬甚至没有闻到他绝不会闻不到的杀气。
这样突如其来的刺杀,方解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
他没有在大犬身边,也没有在车厢里。
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目标极为明显。除了他身边两步之外同样骑马而行的崔略商,他甚至没有找不到一处可以抵挡弩箭的障碍物。那些刺客从官道两侧凌空跃起,距离方解最近的一个只有二十几步远。这个距离对于单弩击发的弩箭来说,转瞬即至。
而上一秒方解还在为边军士兵抱不平,他毫无戒备。
可是下一秒,他背后的横刀已经到了手里。
电光火石之间,方解一刀将已经到了面前的硬弩劈落,然后毫不犹豫的从马背上跃了下来,也不管是否会被崔略商和他护卫的战马踏中误伤,在官道上连着滚了出去,然后调整好身姿如猎豹扑敌一样向前急冲了出去。
他没有躲藏在马车后面,而是出人预料的冲进了一侧的刺客之中。在他身后,那些弩箭在官道上插了一片。
若是他的动作慢半秒的话,只怕已经至少被三支弩箭穿透身体。
就在他跃出官道扑向那些刺客的同时,一条红绫从马车里如巨蟒一样飞了出来,卷中了距离方解最近的那个刺客,巨蟒缠住猎物后猛的一勒紧,咔嚓一声,那刺客也不知道断了多少根肋骨立刻毙命。
下一秒,沐小腰已经从马车里冲了出来。
而大犬已经捏碎了一个刺客的脖子。
就是这短短的时间内,其他人的反应各不相同。崔略商身边修为最高的一个护卫一脚将他从马背上踹了下去,然后跟着跃下压在了崔略商身上。箭雨过后,崔略商的四个护卫竟是全部被钉死,保护崔略商那护卫后背上中了三箭,眼看着是不活了。
而项青牛,在第一时间钻进了马车里。
方解身子伏低,几乎是贴着地面在向前急冲一样。趁着一个刺客来不及丢弃手里的单弩,方解的横刀猛的斩了出去。那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匹练,顷刻间就到了那刺客身前。噗的一声之后,那刺客的半边头颅就被锋利的横刀卸掉。
这刺客来不及呼喊一声,身子还没有倒下的时候方解脚下一点已经冲向第二个刺客。这个时候,第二个刺客才丢掉单弩抽出腰畔的环首刀。
但他还是慢了。
方解的横刀在侧下方以一个很难想象的角度刺上去,穿透了那刺客的下颌后刀锋从头顶钻了出来。一刀得手之后,方解的手腕一扭,刀锋在那人的脑子里猛地打了个转后又抽了出来。
尸体倒下去的同时,白色的脑浆混合着血水从伤口里缓缓涌了出来。因为这两种东西混合在一起,所以看起来格外的粘稠。
第三刀,方解直接切开一个刺客的小腹。肠子和内脏顺着裂开的口子噗一下子几乎是喷出来的,黏糊糊的一大团啪嗒一声落在那人自己脚边。一条肠子挂在伤口上,连着地上那一团如烂泥一样的东西。这刺客正要跨步刺向方解一刀,却一脚踩在自己的内脏上,肠子绊住了他的脚踝,身子随即不受控制的往前倒了下去。
就在他连杀三人的时候,沐小腰已经杀了七个人,大犬杀了六个。
对于纯粹的杀人来说,新手方解似乎比他们两个也不慢多少。要知道方解可是个不能修行的人,这样杀人的速度几乎可以用变态来形容。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在边城不曾杀过一人的懦弱之人,更像是一个从刀山尸海中爬出来的百战老兵!
“不对劲!”
大犬猛的跳过来一拳砸穿了一个刺客的心口,手从那人胸膛里收回来的时候还攥着半块滴血的心脏。
“这些刺客太弱,充其量就是普通武者!连一品的实力都没有!”
方解一刀卸去一个刺客的半边肩膀,躲过一柄劈过来的环首刀后回了一句:“为什么你没闻到杀气!”
大犬咔嚓一声直接将一个刺客的两条胳膊从肩膀上硬生生拽下来,再一脚将那人光秃秃的身子踹翻出去:“不知道,我也没想明白!”
方解他们三个忙着杀人的时候,吓坏了的崔略商看着为保护自己而死的护卫惊慌失措,完全浪费了他那二品的修为,而躲在马车里的项青牛却忍不住哀呼了一声。
“方解你个王八蛋!你到底什么来路,怎么会惹上这群天下第一等难缠的家伙!谁要是被他们盯上,必死无疑!”
但方解这次没死。
那几十个刺客死伤了二十几个人之后,为首的汉子打了一个呼哨后转身就跑。大犬和沐小腰分别追了出去,不多时便每人生擒一个。可毫无意义,因为生擒的同时这两个刺客便咬碎了藏在牙齿里的毒药。
再想去追其他人,路边林子里冲出十几匹战马,接应着那残活的几个刺客逃走。
方解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跃过去一把将项青牛从马车里拽了出来。
“他们是谁!”
项青牛吓得哆嗦了一下,身子几乎软倒下来。不是因为这场刺杀,而是因为方解那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赤红色的眼睛。
第0045章 那些人
当项青牛看到方解那一双已经彻底变成赤红色的眼睛的时候,心跳似乎都猛的停了一下。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眼睛如此恐怖过,更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普通人会有这样一双只能用妖异来形容的眼睛。
方解此前曾经经历过很多次伏杀,但因为身边一直有修为不俗的护卫而有惊无险。
今天这次看起来同样的有惊无险甚至解决的显得有些轻松的刺杀,却是他有史以来经历过的最危险的一次,如果他的反应慢半秒,那么现在他就是躺在地上那些尸体其中之一。
距离他最近的一个刺客竟然不足二十步远,这个距离用单弩射出来的弩箭没能杀得了他,是因为他的反应和一点运气。
那个刺客跃起的时候,弩箭的箭簇上反射出了太阳的光辉晃了一下方解的眼睛。
如果不是这个小小的警示,方解根本来不及抽出他的横刀。
今天的遇刺,是方解有史以来最紧张的一次。他手臂上的肌肉现在依然坚硬如铁,硬邦邦的隆起来的肌肉带着一种力量的美感。他的右手握刀,左手攥着项青牛的前襟几乎让他窒息。
“我听到你说的话了,那些人到底是谁!”
方解直视着项青牛的眼睛问道。
这个明明不能修行的普通人,甚至气海连普通人都不如的少年在这一刻身上忽然爆发出一种气势。项青牛感受过他二师兄动念杀人时候那种无坚不摧的气势,大气磅礴,令人心悸。可他二师兄的那种气势是无与伦比的压力,而方解身上的,则是一种阴冷残酷到令人畏惧的气息,如蛇,如刀,如恶魔。
“你的……你的眼睛。”
项青牛没有回答方解的问题,而是下意识的指了指方解的眼睛。
这一问,沐小腰和大犬也发现方解的变化。
方解愣了一下,紧绷着的神经稍稍松懈下来,眼睛里的赤红色光彩随即渐渐退去,恢复本来的黑白分明。
“怎么了?”
他问。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项青牛竟然在自己的手里被勒的几乎窒息。
他缓缓的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身上被抽空了力气一样。也不知道是因为极度紧张之后的放松导致这样的感觉,还是其他缘故。他甚至疲劳的想躺下来,两条腿软的几乎都支撑不住他的身体。
但他没有倒下来,而是用横刀当做拐杖戳在地上。
“先告诉我,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前面红袖招的马车队伍也远远的停了下来。片刻之后,腰畔拴着大酒葫芦的老瘸子就到了他们这边。老瘸子扫了几眼地上横七竖八的死尸,神情也渐渐变得凝重下来。
“如果……”
项青牛使劲咽了一口吐沫,表情有些痛苦:“如果我记忆没有出问题的话,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一种人能把自己的身形几乎完全隐藏于天地之间。虽然他们的修为或许很低,但即便是绝顶的高手也很难发现他们的存在。所以……他们曾经创造出过很多次以普通人的身份击杀修为高手的神话。”
“不过……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方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感觉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
他现在脑子里都是疑问,却忽略了一件自己本该注意的事。他跳下战马,伏地滚身然后非但没有躲避而是冲进那些刺客之中,是下意识的反应,还是在遇刺的同时他就察觉到了那些刺客的身手并不强大?如果是后者,那么该需要多么冷静的判断力?
可是现在的他,哪里像是一个冷静的人?
项青牛摇了摇头,还是没有说出答案。老瘸子蹲下来查看了一具尸体后叹息了一声,扭头看向方解:“如果这个小道士猜测的是对的,那么我真该怀疑你到底是什么来路了。因为这些人,从来不会对普通人下手。他们的目标,往往都极有针对性从来不会插手不相干的事。他们这些人,本来就是杀刺客的刺客,杀斥候的斥候……”
大犬和沐小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浓浓的担忧。
老瘸子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若有深意的看了方解一眼随即离去。项青牛也不再言语,哪怕方解逼问也不肯继续说下去。可方解感觉的出来,项青牛和老瘸子看自己的眼神都变了,变得有些陌生,在陌生中甚至还藏着一丝敌意。
这让他恼火,甚至愤怒。
明明项青牛和老瘸子都猜到了这些人的身份,可对这些刺客他们的语气里却没有一点敌视,甚至还带着些许尊敬。也正是因为这种隐隐约约的尊敬,让方解甚至错觉自己才是该死的那个人。
而那些刺客,都是英雄。
……
马车继续前行,看起来走的依然平缓,但毫无疑问,每个人的心头都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乌云。也不知道是因为惧怕方解那恐怖的眼睛,还是别的缘故,项青牛这个懒得走一步路的家伙竟然放弃了坐车,而是艰难的爬上一匹战马和崔略商并肩而行。他似乎刻意拉远了和方解的距离,或是警惕,或是敌视。
这感觉很不好。
才刚刚开始的五人行,转瞬之间身边又只剩下了大犬和沐小腰。
崔略商因为受到了惊吓和打击,神情还一直有些恍惚,他骑马跟着马车往前走,给人的感觉就是他好像在梦游一样。而项青牛这个白白胖胖的小道人,不时偷看一眼坐在马车上的方解。
他有几次欲言又止,方解也都看在眼里。
“方解……”
大犬甩了一下马鞭,似乎是在宣泄着心里的憋闷:“咱们要不不去大隋帝都了吧?我总觉着,这一路上不会太平。”
“你在怕?”
方解问。
“确实有点。”
大犬点了点头,靠在车厢看着前面已经把距离拉远到了足有三百米的红袖招车队。似乎那边的人也刻意保持着更远的距离,不想和这边的马车有一点牵连似的。
“刚才那些刺客,没有高手……”
大犬叹了口气。
方解嗯了一声:“我知道,我一连杀了五个人,这些人的身手比起百战老兵来说还要差一些,单对单的打,绝不是咱们遇到的右骁卫精步营那些士兵的对手。他们的反应虽然一流,但身手根本跟不上他们的反应。所以他们杀我其实只有一个手段,那就是最早那一击……几十支单弩射击之后没能杀死我,他们就已经失败了。手段这么单一,修为这么低……偏偏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他们杀死,这样的刺客……很可怕。”
“确实很可怕。”
大犬回想着刚才那场厮杀,敲了敲车厢问里面的沐小腰:“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没有睡觉,没有躺着,而是盘膝坐在马车里身子挺得笔直的沐小腰放下酒囊,缓缓舒了一口气。
“他们修为低,是因为如果想完全融入于自然之中,修为越高的人反而越难以做到,因为修为越高,就会显得越特殊,自身的气势就会越足,无法被自然所掩盖。而他们反应一流,这是长期训练的结果,但训练他们的自然也不是如何去修为,而是如何做到一击必杀。这训练必然很残酷……只一点就不是轻易能做到的。”
“什么?”
方解问。
“掩藏住自己的情感,不宣泄出来哪怕一丝一毫属于人的情感。在埋伏的时候,他们就是自然中的一部分,是一棵草,是一块石头,是一捧黄沙,但绝不是人。在这个时候他们没有一点人的气息,没有一点情感。”
大犬点了点头:“所以他们在动手之前,没有一点杀气。”
方解怔住,脑子里将沐小腰和大犬的推论迅速的整合了一遍,越是仔细去想,越是觉得这些普通人可怕到了极致。如果不是因为一点点运气,如果不是这十五年来他经历了太多的伏杀,那么今天他必死无疑。
一群普通人,却能压制住身为一个人的所有的情感。不会激动,不会兴奋,不会忐忑,在他们动手之前,他们甚至不是一个人。
“不是咱们之前这些年遇到的追兵。”
大犬认真地说道:“如果之前追杀咱们的人有这样的一群刺客,只怕……咱们都已经死了。他们亲近自然,融于自然,他们在酒楼坐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不会多看他一眼。他们与你擦肩而过的时候,你甚至也不会有一点注意。比起那些修为高深的人,他们这样的刺客才是真的防不胜防。因为你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给你致命一击。”
“所以……”
他看着方解劝道:“咱们是不是不去帝都长安?”
……
“必须去!”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方解给出了斩钉截铁的回答。
他抚摸着手里的横刀,声音逐渐平缓下来:“这些人无论多么的可怕,但有一个弱点可以确定……”
“什么?”
“他们不敢在帝都中杀了我!”
方解声音清冷地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但我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在此时出现的目的就是阻止我到帝都去。或许是我到了帝都之后,会给他们背后的主使带来很大的威胁。而到了帝都之后,这个人觉得很难再有机会杀了我。”
他的思路逐渐清晰起来,想了想继续说道:“到了帝都之后,我就要参加演武院的考试。如果说我考不进演武院,就要回兵部报备然后要么调回樊固要么调往别处军中。只要离开帝都,他们就还有机会杀我,而且只要我离开,对他们的威胁就没了……所以他们惧怕的是我考进演武院,惧怕的是我进了演武院之后他们没办法下手,而且……他们似乎确定我能考进演武院,所以才会急着来杀我。由此可见……这些人就是来自长安。”
“他们为什么会确定我能靠近演武院?难道他们得到了什么消息?”
“他们惧怕我到了演武院会做什么事?”
“这些刺客配合娴熟组织严密,绝不是江湖里的人。”
“我触动了谁的利益?我威胁到了谁?”
他一连问出了很多疑问。
“李孝宗?”
大犬犹豫了一下回答道。
“李孝宗没有这个能力。”
方解摇了摇头:“也不会是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如果是他,那么第一次他派人杀我就不会出动精步营。”
疑问。
太多的疑问。
而就在这个时候,樊固城中李孝宗的将军府里。依然是便装而来的李远山看了看墙壁上挂着的地图,指了指狼乳山的位置对李孝宗微笑道:“这里,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战场,大隋的军威,将要在那边施展炫耀。所以你要多准备些,这将是你晋身的一个绝佳的机会。这一战打完之后,只怕又会有几十年的太平。军人……终究是只能在战场上发出夺目的光彩。”
“陛下决定了?”
李孝宗一惊。
李远山摇了摇头:“这是京城里的人用隐秘的渠道带给我的消息,陛下或许会用我右骁卫来打这一仗。他也是好心提醒,让我做好准备。”
“方解的事,会不会有影响?”
李孝宗忍不住问。
李远山笑了笑释然道:“这件事已经不是咱们该惦记的事了,你也知道樊固大捷的折子兵部已经递给了陛下,陛下也做出了批示。吴陪胜是战死的,京城来的三十六个官员都是战死的。所以……这件事已经跟咱们没关系了,如果陛下怀疑……第一个倒霉的是谁?”
“是兵部!”
李孝宗点头道。
“不只是兵部。”
李远山微笑着说道:“还有陛下的眼睛和耳朵,那些人才是最不愿意真相被陛下知道的人。他们也拿了我的银票,也帮我说了谎做了假,一旦陛下知道之后震怒责罚,他们才是首当其冲的人。放心吧……那些人下手,一个小小的边军斥候怎么可能不死?”
第0046章 飞鱼袍
方解钻进马车里把横刀随手丢放在一边,从沐小腰手里把酒囊拿过来狠狠灌了一口。车外的大犬挥动马鞭,让马车加速和红袖招的车队保持着距离。毫无疑问,如果追上去和红袖招的人一起走,这一路上遇到危险的时候应付起来也会更从容些,毕竟红袖招那边有个变态老瘸子。
虽然这个老瘸子一直没有展露过什么过人的实力,但方解确信一个独身一人就能守护着整个红袖招的老人,绝不会是酒囊饭袋。要知道红袖招那么多莺莺燕燕,这些年难道还少得了招蜂引蝶的事?
老瘸子既然能一力扛下来,绝不似表现出来的那般不堪。
“现在可以肯定是大隋朝廷里的人。”
方解放下酒囊,发现自己手心里有些潮湿。
“如果我没推测错的话,樊固城肯定出事了。”
沐小腰身子一僵,下意识的看向方解。却见这个从来不曾露出过悲伤神色的少年,眼角竟然已经湿润。这个样子的方解,是沐小腰十五年来第一次见到。
“或许……只是你自己胡思乱想。”
她只能安慰。
方解缓缓摇了摇头,说话的嗓音有些沙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身世,所以朝廷动用这样厉害的杀手不可能是和之前追杀咱们的人串通一气。而且大隋朝廷对外历来高傲强势,也不可能因为我这样一个小人物而和别国的人有什么勾结。所以推测起来就变得简单许多……刚才我说过,之所以是朝廷的人杀我,肯定是有人不想我进演武院。”
“我身上没有什么让他们害怕的秘密,如果非说有的话,那么很容易就能想到李孝宗身上。那天夜里在樊固死的那几个人,应该都是朝廷派去的。之所以要杀我,是因为朝廷要巡查边军贪墨的案子。李孝宗为了逃避,所以将罪责都推在我身上,试图杀了我洗清自己,但那些人死了,李孝宗必然没有办法和朝廷交待。”
“我现在在想的是,李孝宗用了什么办法来掩盖这件事。当天知道这件事的人太多,所有边军士兵都知道……要想瞒过……除非……”
他顿了一下,似乎不想继续说下去。
“除非杀了所有边军士兵,然后再编造一个出现了战争的借口?而你是边军唯一还活着的人,所以朝廷里肯定有人不愿意你进帝都。要想瞒住这么大一起案子,绝不是兵部一个衙门能做到的事。我说你这家伙怎么就这么倒霉?道爷我听了只能对你说一声无量他妈的天尊。”
这话不是沐小腰说的,也不是大犬。
而是项青牛。
方解一怔,看向撩开帘子钻进马车里的胖道人。
“你什么时候上的车?”
方解有些惊讶地问。
项青牛揉了揉鼻子得意道:“我早就跟你说过,我是很高很高的那种高手。别说你这样一辆破马车,身边有两个勉强算是一般高手的护卫。便是我想进天下第一等戒备森严的地方,也没人拦得住我。”
“当然……”
项青牛坐下来,毫不客气的翻出来一些吃的抱在自己怀里:“还是因为我肚子实在饿的受不了,身子发飘骑不得马了。我虽然是绝顶高手,但一肚子饿就会浑身发颤毫无力气,甚至手脚都会颤抖,这滋味难受的厉害。所以当我有饥饿的感觉的时候,就必须吃东西。所以……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谈话,而是来找吃的。”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从他手里把那有些油腻的已经冷了的烤野鸡腿拿过来,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纸包递给项青牛:“以后再有这种感觉,就吃两块这个。”
“糖果?”
项青牛打开纸包忍不住撇了撇嘴:“你就不能别这么小气?我吃你一个野鸡腿你会心疼死?”
“这个管用。”
方解懒得解释什么。
项青牛怀疑地看了方解一眼,本来最不喜欢吃黏糊糊糖果的他因为手脚渐渐开始颤抖,心里发慌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而不得不抓起一把塞进嘴里。他还想继续吃的时候却被方解拦住,将那纸包重新包好塞进他怀里。
“够了,静坐一会儿就没事了。”
项青牛一怔,忍不住诧异道:“你懂医道?”
“不懂,但恰好知道你这毛病是怎么回事。以前……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有这毛病,吃几颗糖就好了。”
“这是什么病?”
“我跟你解释也有些难,简单来说你可以理解为胃亏糖。”
方解指了指车外的大犬,又指了指沐小腰说道:“他是胃亏肉,她是胃亏酒……都不是什么大病,但犯起来挺难受。”
过了一会儿,项青牛忽然惊喜的发现,手脚发虚心里发慌的症状真的消失了,这让他对方解立刻多了几分钦佩,更多的则是欣喜。
“以后不用看见什么往嘴里塞什么了,随身带一包糖就管用。”
方解淡淡地说道。
“我该怎么感谢你,要不演武院考试的时候我放水,让你轻轻松松考进去?”
“别来这套……告诉我之前那些刺客是什么人。”
“这……是秘密……哎呀你别抢我的糖,我说还不行?”
……
枫林渡。
这是从襄城往帝都而行所必经的最大的一个渡口,从枫林渡坐船过襄水之后就算出了陇西郡,进入河东郡。襄水是大隋五条最负盛名的大河之一,也是大隋西部最大的一条河流。最窄处也宽有百丈,而枫林渡这一段水域是襄水水流最平缓的地方,每日都有几十条渡船往返而行。
在枫林渡栈桥一侧是一片芦苇荡,每日都有不少人在此垂钓。襄水中多大鱼,运气好的话便是在这人多的地方,一天也能钓上几十尾。据说在很久以前,有一位老者曾经在这栈桥边上钓着一条十几米长的大鱼,那鱼名铁头,力大无穷,也不知道怎么就咬了鱼钩,将那老者从岸边拽进了水里。
这铁头鱼是确实有的东西,有不少行船的人都曾经看到过这种大鱼露出河面的脊背。若是遇到,必然要抛下河行船必备的猪头,算是对河神的孝敬。
只是这故事传了也不知道多少年,本来那大鱼才是主角,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变了味道,到现在最流行的版本,说的是当年那老者单手拎着鱼竿,竟是硬生生将那一条十几米长的大铁头从河道里拽了出来。
那铁头鱼凶悍异常,满嘴的钢牙就要做凶。老者伸手点出一缕金光正中那大鱼的鱼头,嘴里喝了一句:“孽畜!还不快快伏法!”
然后那大鱼就逐渐缩小,最后竟是化做了人形拜服在老者脚下。老者念起本性不恶,收其为弟子,自此远行再无踪迹。
这故事传的绘声绘色,以至于沿岸不少孩童每日都会到河边搓土为香,朝着东边磕头参拜,希望有朝一日那老者腾云驾雾而来也收了他们做徒弟去。
传说就是传说,当不得真。
但这几日,栈桥几十米外倒是每日都有一个中年男子在此垂钓。这人带着一个大斗笠,身穿灰色布衣,每日拎着一个板凳一个鱼篓一根鱼竿而来,一坐就是一整日。也不见他每日能钓上来几尾鱼,但兴致不减。
本地摆渡之人细心者发现,自从这岸边多了一个中年男子钓鱼之后。栈桥附近摆摊的人也多了不少,都是陌生面孔。还有人无意中发现,在芦苇荡后边的林子里隐秘的地方拴着好多匹难得一见的战马。
这钓鱼的中年男子也不怎么与人交谈,偶尔会有人过去客客气气的说几句话然后就走。所以这人引起了渔夫们的主意,有人上去搭话那人也极随和,说话客气,能听出是带着京城那边说话的口音,这种口音百姓们称之为京片子,吐字清晰,与本地口音大不相同。
这人长相很平凡,若是走进人群中绝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这样的人,或许走在繁华城市中每天都会遇到几百个。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也没有留着胡须,即便在江边坐了好几天也没有晒黑了他,脸色白的有些像是生了病。剑眉,朗目,鼻子高挺,嘴唇略显薄凉,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小伙。
不过虽然现在眼角上有不少皱纹,眉宇间也总带着一丝疲惫,可依然很有男人的魅力,显得很淡定从容。
每日中午,都会有人给他送饭。饭菜也不奢侈精致,差不多只是几盘小炒,但必有一条鱼,不管是煎炒烹炸。
还有酒。
摆渡之人多是好酒之辈,遥遥就能闻到那酒香飘过来。所以有人厚着脸皮提上一块腊肉讪笑着过去讨酒喝,那人也不拒绝,总是微笑着点头,然后留下过来的渔夫同饮。所以渐渐的,这人在枫林渡认识了不少朋友。
不过有一样让人觉着不过瘾的就是,那人每餐只要一壶酒。十人喝也好,一人喝也好,喝完了这一壶就不再喝。哪怕是渔夫拿出自己的酒来劝,他也绝不在沾。
所以渔夫们最后达成了共识……这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怪人。
此人出现在枫林渡的第六天中午,他的家人照常来送饭菜和那一壶美酒。送饭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眉目俊朗,身材魁梧健硕,虽然也是一身布衣,但浑身上下收拾的极干净爽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年轻汉子瞎了一只右眼。有一道伤疤,笔直的划过他的右眼,自额头至下颌。
大家都觉得,这一定是那中年男子的儿子。所以大家都说这个年轻汉子很孝顺,每天都会准时来给父亲送饭。
瞎了一只眼睛的年轻男子把食盒放下,垂首低声说了几句话。
钓鱼的中年男子微微点头,然后摆了摆手,那年轻男子随即转身要走,却又被那中年男子叫住。
中年男子指了指那年轻汉子的布衣长袍下摆,语气平淡地说道:“天宝……还记得你的眼睛怎么瞎的么?”
叫天宝的年轻汉子身子一震,眼神中都是压制不住的恐惧:“回镇抚使,卑职不敢忘。”
中年男子嗯了一声:“下次再出这样低级的纰漏,我就斩瞎你另一只眼。两只眼睛都瞎了的人,我留着自然也没了用处。”
这个本名高天宝的汉子立刻俯身,将里面露出一角的锦袍藏好。
这锦袍很漂亮,暗红色,隐约可见银线纹路。
帝都中官场上的人哪怕只是看见这锦袍一角,也会认出来然后心生胆寒。
飞鱼袍!
第0047章 一鹰一犬
虽然已经同行了许久,但项青牛对沐小腰还是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即便是逼不得已同处一辆马车之中,他还是选在距离沐小腰最远的地方坐下来。方解确定过,这个人绝对不是以这种低劣的手段来换取沐小腰的主意的贱人。因为项青牛每次见到沐小腰,确切地说是每次见到女人,都会出汗。
方解曾经问过项青牛,是不是某个女人给了他童年惨痛的磨难,以至于现在这个胖子见到任何一个女人都会畏惧,还是那种发自真心的畏惧。
但项青牛只是不说,挨揍都不说。
所以方解解决了他一饿就浑身没有力气的毛病之后,他立刻拉着方解从马车里钻出来,跑到前边挨着大犬坐下,大口喘息了几次之后才恢复了平静。对于他来说沐小腰这样妖精一般的女子,给他的压力实在太大了。
项青牛发现方解在看向前面几百米之外的红袖招车队的时候,眼神中有些不易觉察的失落,他知道是因为红袖招那边的人刻意拉远了距离,这让方解心里有些不舒服。
项青牛笑了笑说道:“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你没必要怪她们冷漠。”
方解摇了摇头:“这世界本就冷漠,我自己也是只管自己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人,怎么会奢求路遇危难别人拔刀相助这种事?其实人情本就薄凉,哪里有故事中那么多豪杰那么多侠女?”
“那你还这副样子。”
项青牛讥讽道:“一边心里发酸,一边还掩饰……矫情了。”
方解一怔,忍不住想把这个胖子再次踹下马车。胖子连忙做出求饶的手势,谄媚道:“其实要我说,你又何必装得这么难受?直接追上去就和她们同行,赶都不走。反正要是我,我就这么办。”
“没必要连累别人啊。”
方解叹道:“虽然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有些事终究还是做不出来。”
他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转头看向在一边骑马而行垂头不语的崔略商。这个世家出身的公子哥接连遭受到打击,脸色难看的要命。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因为护卫之死而难过,已经一整天不言不语了。自从方解他们就地掩埋了那些尸体之后,他就没有和方解他们交谈过。
方解劝过他几句,他只是默不作声。
“崔兄。”
方解叫了一句,崔略商转过头看着他却没有回应。
方解想了想说道:“有件事我不好说出口,但还是不得不说。我知道崔兄仗义,但事关生死我还是不得不劝……你和我本来就不是一路的人,这件事你没必要牵扯进来。前面红袖招的车队里有高手保护,你可以过去寻她们同行。哪怕只是骑马跟在她们的车队后面,也比跟在我身边安全百倍。”
崔略商微微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方解继续说道:“说起来你我只是萍水相逢,你真没必要和我同行。你想必也猜得出来那些刺客来路不俗,若是被缠身是极麻烦的。你有大好前程,何必白白送死?”
崔略商沉默了一会儿,看向方解认真地说道:“你我不是泛泛之交。”
方解气的想乐:“不管什么交情,你都没必要留下来。”
崔略商嗓子沙哑着说道:“暮山下你救过我一次,那是救命之恩。崔某虽然算不得什么大丈夫,但还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现在换做你有难处,我若转身逃了他日还有什么脸面立足于世?”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而且……我的随从都死了,现在已经不是没有我的事了……杀我家人,哪怕只是些仆人,于我来说也是血海深仇!”
方解心里一震,他实在没想到崔略商居然会有这样的胆魄。本来还想再劝几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项青牛叹了口气道:“倒是一个好男儿,可惜太白痴了。”
崔略商瞪了他一眼说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大犬想了想说道:“你父亲知道,会生气。”
崔略商沉默了一会儿后摇头说道:“他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若是不幸我死了,下辈子做牛马报答家父养育之恩。若是我侥幸不死,家父只怕也会觉着我这样做是对的。”
方解揉了揉鼻子,忽然一把掐住项青牛的脖子恶狠狠问道:“看到人家这种胆魄气概了么?再看看你这贪生怕死的龌龊德行!你要是再不说那些人什么来路,信不信现在就把你扒光了用马鞭子戳开你的后庭花?!”
“不需问他……我知道。”
崔略商看向李闲肃然道;“我虽然不学无术,但家父曾经提及的一些朝廷秘闻却还记得。家父曾经说过,这个世界最可怕的人不是那些武学高手,而是一群纪律严明的刺客。刚才你们谈论的时候我猛然想到,或许这些刺客就是家父曾经提到的那些人。”
“谁?”
“大隋……情衙。”
……
崔略商知道的也不过是一些他父亲偶尔提起的秘闻,而这些秘闻来源于崔家在皇宫里的那个贵妃,只是她之前身份不高,也不知道太详尽的事。再说这些事对于崔略商来说根本引不起他的好奇心。只是今日心伤之际,却忽然想了起来。可他知道的本来就不多,说来说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对于大隋情衙,知之者甚少。
但是很显然,方解确定项青牛肯定知道的很清楚。红袖招那边的老瘸子,肯定也知道。不然他临走之前,不会用那种眼神看方解一眼。也不会说出那句:“他们本是杀刺客的刺客,杀斥候的斥候。”
方解是边军斥候,他能理解杀斥候的斥候这几个字里面透着的强大。
最终在方解不给肉吃不给酒喝的威逼下,这个毫无节操可言的胖道人终于松了口。可这口也不是白开,他从方解手里要去了所有的糖果存货。
“世人皆知大隋帝都里有个司职守护皇城保护大隋皇帝陛下的衙门,而且也负责缉拿朝廷乱党叛逆,虽然这衙门领头的官员职位并不高,但权势极大。帝都百姓也好,官员也好,听到这个衙门的名字都会心生畏惧。即便是正三品以上的朝廷大员,见了这衙门的统领也要客客气气说话,甚至献媚者也不在少数。”
项青牛清了清嗓子说道:“就是大内侍卫处。”
方解一怔,忍不住问道:“你是说之前埋伏刺杀我的是大内侍卫处的人?”
项青牛摆手道:“不是不是,大内侍卫如果都这点本事,那天下间想杀大隋皇帝陛下的人那么多,怎么大隋皇帝还活得好好的?你虽然不能修行,但好歹也知道天下间最稀缺的是什么吧?”
“是什么?”
“白痴!当然是九品高手!”
项青牛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个世上能修成九品境界的人凤毛麟角,可在大内侍卫处里就有两个。一个是大内侍卫处统领罗蔚然,很多人都知道他是皇帝陛下的贴身护卫,据说当初商国余孽派出不少高手准备在皇帝南巡江都的时候设伏刺杀,商国残余势力的高手倾巢而出,可还没动手就被查到了行踪,那一次罗蔚然赤手空拳震死了二十三个商国高手。”
“你一直自诩为高手高手高高手,那你是几品?”
大犬忍不住问。
项青牛脸一红微怒道:“想不想听?想听就别打岔!”
他往嘴里丢了一块糖一边咀嚼一边说道:“表面上大内侍卫处的司职很简单,只负责皇城戍卫陛下的安危,在必要的时候配合官府缉拿逃犯叛逆。但实际上……大内侍卫处根本就不是一个衙门,而是两个。”
他得意地挑了挑下颌:“知道这个秘密的,都是大隋朝廷里的重臣。虽然这不是什么刻意隐瞒的事,但因为另一个衙门职责的缘故,所以皇帝还是严令知道的人尽力不要外传。所以一直到现在,知道这衙门的人也不多,恰好……我就是其中一个。”
“很多重臣都不知道,为什么你会知道?”
方解问。
项青牛得瑟道:“这你别管,你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就算你用黄金万两来买这消息,我也不卖。”
“实际上,大内侍卫分作两个衙门,一个职责保护皇帝,另一个则神秘的多,叫做情衙……当然不是专门负责谈情说爱的衙门,而是专门负责搜集情报,甚至是刺杀行动的一群疯子变态。情衙是由大内侍卫处副统领侯文极督管,他还有一个官职叫做情衙镇抚使,当然……他就是我说的另一个九品高手。大隋帝都官场上最特殊的两个人,一个就是大内侍卫处统领罗蔚然,一个就是情衙镇抚使侯文极。”
“这两个,可以说一个皇帝的鹰,一个是皇帝的犬。”
项青牛顿了一下,或许是因为糖果太甜腻了嗓子,找了口水灌进去后继续说道:“情衙,主要的职责就是暗中清查所有对皇帝不利的人,不仅仅是大隋朝廷内部的人,也不仅仅是大隋民间反对朝廷的人,还包括清查别国潜入大隋的奸细,必要的时候还会随军出征,清理敌军的斥候。”
“所以红袖招那个不知道来头但见识不俗的老瘸子才会说,情衙的人是专门杀刺客的刺客,专门杀斥候的斥候。”
听到这里,方解忍不住深深的吸了口气:“你的意思是说,我现在被情衙的人盯上了?”
“十之八九,便是那些人了。”
项青牛说道:“情衙的人,根本就分辨不出来。或许帝都城里卖肉的张三,走街串巷的货郎李四,甚至是青楼的龟公王五,赌场的护院孙六这些不入流的小人物,都有可能是情衙的密探。情衙下属到底有多少人,只有侯文极和皇帝陛下两个人知道,便是罗蔚然都不知道。”
“情衙里有一支专门负责刺杀的队伍,非但高手如云,还有一些经过专门训练的普通人,杀起人来比高手还管用。因为这些普通人,才是最防不胜防的。”
他炫耀完了自己的知道的秘闻,得瑟着说道:“现在你们是不是觉得,遇到我是你们天大的运气?”
“你到底是什么人?”
方解看向项青牛认真地问道。
项青牛笑了笑,拍了拍自己蔚为壮观能让少女嫉妒的胸脯自豪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么?我是那种很高很高的高手,而且我还有着极其神秘的来历,有着深厚的背景。虽然我一直刻意表现得很低调,但依然隐藏不住我风流潇洒的本性和睥睨天下的修为。”
他想了想后补充道:“另外,我真的是今年演武院招生的监考。”
第0048章 人没了
枫林渡口人来人往,这里是从襄城通往河东郡的必经之路,也是襄城百姓往帝都的必经之路,襄水是帝国西北最大的一条河流,这条大河两岸孕育出过很多赫赫有名的人物。比如李家的上一代家主李乱,比如现在镇守大隋南疆雍郡的大将军罗耀。
罗耀祖籍河东郡,被认为是河东郡百年来最杰出的人物。
枫林渡口至少有几十条渡船,除了官船之外还有许多渔夫撑船摆渡。官船,是官府设置在枫林渡的渡船,收费低廉,而且船大稳妥。但因为渡口过往的商旅太多,只靠着一条官船显然是不够。
渔船虽然小,但当地的渔夫都是掌舵的好手。他们从小生长在襄水河畔,对这河水已经熟悉到了不能再熟悉的地步。
不过很显然红袖招的当家人息大娘还是不信任这些当地的渔夫,她下令车队在岸边停下来等候对岸的官船返回。红袖招所乘的马车都是在樊固雇来的,这些车夫,其实也是樊固现在还仅存的六七个边民了。
渡过襄水之后,岸边就有车马行的大车等着客人雇佣。所以根本不必担心过了河之后无法赶路,再者,过了河再走十几里就是河东郡的第二大城馆乐城。因为临着枫林渡,馆乐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客栈酒楼。
因为红袖招的人太多,如果雇佣渔船的话最少需要十几条。所以息大娘坚持要等官船返回也有道理,毕竟红袖招里全都是漂亮的姑娘。而且红袖招这几年也算积累下一笔巨富,不得不小心行事。
几十个姑娘从岸边下车之后,立刻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这些渔夫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漂亮女人聚集在一起,每一个都天仙似的让人挪不开视线。生性粗犷的汉子们立刻变得格外热情,不少人冲过去邀请姑娘们乘坐自己的渡船。
红袖招的女子从来不会惧怕男人,见到那些激动的有些难以自制的渔夫,她们才不会胆怯,甚至有人和那些渔夫打听对岸有什么好去处。
趁着等官船的时候,不少姑娘更是跑过去栈桥那边买些干果时鲜。栈桥附近都是摆摊的小贩,卖的果子点心虽然价格要高出不少,但绝不会缺少斤两。这也体现出大隋百姓骨子里的骄傲。提价,是因为货物运到岸边不容易,再说这地方做生意自然要卖的贵些,但这些小贩绝不会干出缺斤少两的龌龊事。
在大隋百姓看来,可以明着把价钱提高,但做生意必须要干净。
这就是这个强大帝国百姓们的性格,如果有人做生意不地道的话,莫说顾客不会饶了他们,便是同行也不会饶了他。
连小贩都将自己信誉看的这般重,大隋百姓之骄傲可见一斑。
红袖招的姑娘们下车之后渡口顿时热闹起来,清算了车马钱,那些樊固的车夫随即返回,他们还要走两个月才能回到故乡。只是他们谁也不会想到,家人早就没了,家也没了。不得不说的是,回到樊固的这七八个车夫,最终也没能逃过厄运。
渡口变得热闹起来,便是那个已经在河边钓了七天鱼看起来神情永远古井不波的中年男人也为之侧目。没有人注意到,他在身后悄悄打了个手势。
看到这个手势之后,立刻就有七八个游人往栈桥那边走了过去。看到他们走过来,栈桥附近的不少小贩神情也微微一变。同样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将藏于暗处的兵器挪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方。
就在芦苇荡后面的林子里,一棵大树上有一簇浓密的树叶忽然动了动,一个周身绑满了枝杈的男人往下打了个手势,密林中至少五十名身穿暗红色飞鱼袍的人随即握住了自己的兵器。
瞎了一只眼睛的高天宝站在一个高坡上,当看到那辆破旧的马车摇摇晃晃的也到了渡口的时候,嘴角上忍不住勾勒出一抹笑意,这笑意有些复杂,其中有得意,有释然,还有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血腥。
他将自己外面套着的布衣闪掉,露出里面那一身在帝都也能呼风唤雨的飞鱼袍。
在他的腰畔,挂着两柄很奇怪很少见的兵器。这种兵器即便是放眼江湖也没多少人用,练成难,练好更难。
弯钩。
钓鱼的中年男人也看到了那辆破旧的马车,还有几匹孤零零跟在马车后面的高头大马。马背上却没有人,所以这辆马车看起来有些怪异。赶车的车夫带着一顶大斗笠,晴天居然还披着一件蓑衣。
不过他不在乎怪异不怪异,只要这马车出现在渡口,那么马车里的人绝对就没有一丝活路,身为情衙副镇抚使,他有这个自信。
恰好这时鱼漂起伏,他提起鱼竿,一尾硕大的锦鲤从水里跃了出来,不停的挣扎在半空中洒落一片水花。
中年男人微微笑了笑,忍不住自语一声。
“恰到好处一尾鱼,煎炒烹炸随我意……”
……
“官差办案!”
一声响亮之极的呼喊从芦苇荡那边传了出来,紧跟着数十名飞鱼袍提刀往这边冲了过来,在岸边那些商旅还没有丝毫反应的时候,这几十人已经将最后面那辆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从一开始,他们就没准备搞什么刺杀。
之所以在渡口埋伏这么多人,不过是为了应付有什么突发之事。一声官差办案,足以让那些商旅和渔夫远远地躲开。在大隋,绝大部分百姓都对官府保持着足够的敬意和惧意。这个百年帝国,一直以来都能保持官府在民间的威信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做到的事。
大隋也有贪官,但贪官也会务实。大隋的百姓们甚至不恨官员贪些银子,他们只厌恶贪银子还不做实事的官。
所以方解曾经说过,这是一个多么理想化的国家啊,生活在这个国家,哪怕贫苦一些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事。
红袖招的那些姑娘们见方解的马车被围住立刻有些混乱,她们飞奔回息大娘身边,眼神却一直盯着不远处那辆马车。无论如何,在她们看来方解也是同伴。她们之中大部分人不会接触到什么秘密,所以在她们看来方解还是那个红袖楼的房东,金元坊的大掌柜。前几日半路方解的马车遇到伏击,息大娘对她们的解释是那个世家出身的崔略商仇家干的,所以对于方解的仗义出手,她们更有好感。
于是,在她们关注着马车那边动静的同时,不少人向息大娘投过去求助的眼神。
而息大娘却根本没有任何举动,就在姑娘们有些失望的时候,她们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息大娘身边多了一个看起来和和气气拎着一条肥硕锦鲤的中年男人。
而就在这个中年男人走到息大娘身前的时候,老瘸子往前迈了一步。这一步不大,但恰好封住了那中年男人所有可以出手的角度。
“我一直在想该送给您一件什么样的见面礼。”
中年男人看着息大娘微笑着说道,他扬了扬手里还在挣扎的锦鲤语气温和地说道:“幸好,今天运气不错。”
息大娘看了看那条锦鲤,然后微微摇了摇头。
中年男子神色黯然了一下,随手将那尾锦鲤丢在地上。也不知道为什么,片刻之前还活蹦乱跳的鲤鱼落地之后就死了,一动不动。
他依然保持着微笑,但语气中已经透着一丝凉意:“既然失去了作为礼物的资格和价值,那么也就没有一点用处了。”
他从袖口里摸出一块玉牌,举到息大娘眼前:“我知道您手里也有一块很有分量的牌子,那块牌子能保证您的红袖招在整个大隋任何地方任意行走而不会受到阻拦和刁难。虽然我手里的玉牌权力不小,但毫无疑问我也不敢为难您。您和您红袖招里的所有人都和今天的事无关,我甚至可以安排官船单独送您和您的人过河。”
他回头看了一眼方解的马车说道:“但我必须提醒您的事,这件案子……哪怕是您拿出那块牌子也挡不住。”
“好。”
息大娘只说了一个字,然后转身走开。
中年男子一怔,似乎是他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这么顺利。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感觉到身子一僵。还举着玉牌的胳膊竟然好像被定住一样,无论他如何运力也无法让这条胳膊从半空中放下来。
自从他进入大内侍卫处以来,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在镇抚使大人之外感觉到了恐惧。于是他看向那个老瘸子的时候,发现后者嘴角上挂着一抹不屑的冷笑。
“如果息大家愿意,我现在就捏死你。”
老瘸子冷笑着说道:“我这个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公门里的人装牛逼,一块破牌子而已……在我眼里,不如一坨屎。”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中年男人手里的玉牌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口子。
老瘸子喝了一口酒,转身走开。
他走出至少五步之后,中年男子才重获自由。
老瘸子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中年男子一眼语气很轻但极认真地说道:“我很难理解你这样的白痴是怎么坐到副镇抚使的位子上的,你难道没有脑子?一个有九品高手护着的歌舞行,难道真的只是一个歌舞行?一个可以使唤九品高手的女人,难道会是普通女人?哪怕不用那块牌子,难道你就惹得起?”
“息大家说了一个好字,不是因为不敢管,而是她本来就没想管。”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又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索什么,过了一会儿忽然想到,随即笑着对中年男子说道:“你们围着那马车里的小子教我一个词……他说比白痴还白痴的……叫傻逼。”
就在这个时候,被围着的马车那边传来一声大骂。
“无量他妈的天尊,难道你们以为修道之人好欺负?本道爷告诉你们,我是赶往帝都做演武院监考的道宗大人物。你们要是得罪了我,信不信我拉一泡屎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敢搜我的车?!瞎了你们的狗眼么!”
中年男子脸色一变,却见手下高天宝快速跑了过来,脸上都是不安和恐惧:“大……大人,车里就两个人……赶车的是襄城崔家那个小子,车里……就一个胖道士。”
“你们不是一路上一直盯着么!”
“是一直盯着……不知道人……人什么时候没了……”
第0049章 羁绊 鸡蛋
孟无敌不是真的无敌,最起码在情衙中就有两个让他每每看到都心生畏惧的存在。孟无敌也是真的无敌,因为从他习武至今从来没有打输过。当然这不是他有遇强则强的本事和斗志,而是因为他从来不会挑战自己打不赢的人。
孟无敌是情衙副镇抚使。
在枫林渡他之所以敢走到红袖招的当家人息画眉面前,是因为他没有在红袖招的人群里发现一个能威胁到自己的人。红袖招里那些女子也好,那些护卫也好,活着的人没有能令他忌惮的,相反,倒是息画眉手里那块牌子让他很忌惮。
所以他才会客客气气的说话,虽然语气中还带着大内侍卫处情衙之人特有的傲慢。
但他错了。
那个看起来随时有可能被一阵风撂倒的老瘸子,竟然让他在除了镇抚使大人身上之外再次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他之所以能做到情衙副镇抚使的位子上,不是因为他叫孟无敌所以无敌,是因为他最大的长处是有自知之明。
在官场,这一点至关重要。
他在情衙的时候从不会表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对镇抚使侯文极的不敬,哪怕身为情衙的第三号人物,在侯文极面前他一贯表现的毫无尊严可言。情衙里所有人甚至都确定,哪怕镇抚使大人让孟无敌去吃他拉的屎,孟无敌也一定会去吃且一定说镇抚使大人拉的屎是香甜可口的。
他在河边垂钓的时候刻意表现出来的淡然和冷静,全部来源于他对镇抚使侯文极的模仿。
曾经有个人说过,在孟无敌身上能看到侯文极一小半的影子,虽然这模仿拙劣而粗糙,让人恶心。
敢在情衙中这样评价孟无敌的,只能是情衙的第二号人物,这个人虽然在情衙中没有职位,甚至根本就是布衣之身。但孟无敌对这个人也从来不会表现出一丁点的不尊敬,在情衙,大家都公认一件事……宁愿得罪镇抚使大人,也不能得罪镇抚使大人的谋士卓布衣。因为镇抚使大人能或许会容忍属下对自己有些许不敬,但绝不会允许情衙的人对卓布衣有一点不敬。
堂堂情衙第二有权势之人是布衣之身,他就叫布衣。
七年前,当侯文极带着卓布衣走进情衙大门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从此孟无敌这个情衙的二号人物就变成了第三。而且,这么多年来孟无敌从来没有试图挑战抢走自己位置的那个布衣。
“自今日起,布衣说的话便是我说的话,布衣的号令便是我的号令,我不在的时候,情衙听命于布衣。”
孟无敌从来没有见过卓布衣出手,他甚至怀疑卓布衣根本就不懂修行。不过这不影响他对卓布衣的畏惧,因为卓布衣身后站着的就是侯文极。
孟无敌对自己的眼力和判断力一直很自负,因此他确实在大隋官场上混的风生水起如鱼得水。
但是今天,他有一种想抽自己一个耳光的冲动。
而事实上,老瘸子的话和在他脸上抽了几个耳光毫无区别。
“我很难理解你这样的白痴是怎么坐到副镇抚使的位子上的,你难道没有脑子?一个有九品高手护着的歌舞行,难道真的只是一个歌舞行?一个可以使唤九品高手的女人,难道会是普通女人?哪怕不用那块牌子,难道你就惹得起?”
这几句话,让他不得不反思自己这次的行动。
而就在他羞恼的时候,情衙千户高天宝很不合时宜地问:“大人,咱们要不要把所有人都拿下?”
嘭!
一声闷响之后,高天宝的身子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向后飞了出去。足足飞出去六七米远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激荡起一片尘埃。孟无敌毫无征兆的一脚正踹在高天宝的胸口上,这一脚虽然看似威力惊人但他还是收了力道,不然早已经直接要了高天宝的性命。
即便如此,高天宝感觉自己最少断了两根肋骨。
“让你盯着那个要犯,现在你告诉我人没了……高天宝,三年前办江都丘氏谋逆的案子你跟丢了主犯,我亲手割掉你一颗眼球。是不是三年之后你的眼睛已经不疼了?我给你两天时间,如果你再找不到那马车里原本应该有的人,我就割了你另外一个眼球。”
疼的几乎喘不过来气的高天宝挣扎着起身,单膝跪下俯首道:“属下保证两日之内找到那三个人,如果找不到……属下自行了断。”
“哼!”
孟无敌甩袖而去,哪里还有在江边垂钓时候的那淡然高手的风范。此时他的脸色铁青难看的要命,心里的羞愤更是浓烈到让他想放声大骂的地步。
高天宝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看着孟无敌的背影眼神中隐隐有一丝冷意。
“这位大人,请留步。”
就在这个时候,红袖招的当家人息画眉轻声叫住孟无敌,缓步过去,微笑着说道:“大人答应帮我红袖招渡河的官船什么时候到?”
……
项青牛怒目看着面前的飞鱼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人的眼睛。就这样足足对视了两分钟之后,那飞鱼袍终于不敌扭头看向别处。项青牛不依不饶,绕到那人身侧继续狠狠地盯着那人的眼睛。那飞鱼袍再将头转向另一边,项青牛又跟过去依然直视。
如此反复三次,那飞鱼袍终于崩溃,嘴里嘀咕了几声扭头就走。项青牛得意的贱笑了几声,回头对崔略商说道:“看到没,在本尊法眼面前,这样的黄口小儿连对视都不敢,你知道这是什么?”
心里已经害怕到了极处却装作镇定的崔略商下意识的问了一句:“是什么?”
项青牛一本正经地说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威压,只有绝顶高手才会有的威压。在我饱含着威压的目光下,任何人都只能败退。”
“哦。”
心不在焉的崔略商哦了一声,看着四周围着的飞鱼袍小声说道:“那道长你赶紧施展出全部的威压,把这些人都吓跑了吧。”
项青牛冷哼一声道:“你以为威压这种东西是菜市场大婶卖的胡萝卜?一两银子能装满半车那么廉价?威压……威压……威压是要耗费功力的你懂不懂?一看你就不懂,对于你这样修行上的初学者虽然我不吝赐教,但要解释起来确实很难。”
崔略商失望地看了项青牛一眼,然后将求助的眼神投向红袖招那边。
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那个中年男子拂袖而去,之前被一脚踹飞了的那个飞鱼袍千户招了招手,围在他们身边的飞鱼袍立刻掉头就走。来的快速,走的也毫不拖泥带水。他顿时大喜,转身看向项青牛低声欢呼道:“还是红袖招那当家的有本事,那个领头的官差走了!”
他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却见项青牛摆了一个马步双手缓缓下压后吐出一口气:“看见了么……这就是威压,我好歹一施展,那些人自然屁滚尿流。也就只是你这种没见识的人,才会说出那女子有本事的话。”
他脸色微微潮红语气微怒地说道:“你难道没看到是我在运劲释放威压?”
崔略商刚要答话,忽然听到一声绵软悠长的闷屁。
噗……
项青牛脸一红,讪讪的笑了笑扭头走了。
崔略商吸了一口气然后脸色顿时变得极精彩,他一边往后跑一边低声骂道:“这他娘的威压下的屁……果然臭的不同凡响!”
与此同时,距离枫林渡十里之外襄水水势最平缓的地方。
有过往的渔船缓缓而行,不时能看到大鱼跃出水面。这一段虽然水势平缓但两岸都是芦苇荡,并不适合靠岸停船。所以当初建立渡口的时候,才会选在下游十里处的枫林渡。
一个渔夫忽然看见水下动作极快地闪过几道黑影,立刻吓得变了脸色。看水下那黑影大得出奇,竟是隐隐与常人大小无异。一想到这河两岸传说中那在水里凶悍无比的河神铁头鱼,这渔夫吓得几乎瘫软下来。
“快,婆娘,快把准备好的猪头野鸡羊羔都丢下河!河神在咱们船下过,别耽搁!”
没见过世面的婆娘更是吓得够呛,连忙将每次行船都必须准备的猪头和野鸡之类的东西丢进河水里。只见一只活蹦乱跳的羊羔才丢进水里,忽然一阵水花翻滚那羊羔就没了踪迹。渔夫两口子终于坚持不住,两个人几乎同时软倒在船上不敢再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人醒悟过来,连忙跪倒在船上双手合什连连参拜求饶。
只见水下其中一个黑影似乎是在吞食那羊羔,翻腾了一会儿之后竟然还围着渔船绕着游了一圈。才偷眼看过去的渔夫顿时身子一僵,哎呀一声竟是吓得昏了过去。
幸好,那吞了羊羔的黑影没有继续逗留,围着渔船绕了一圈之后缓缓地往河对岸游了过去,不多时,消失不见。
扶着自己丈夫的婆娘腿早就软了根本站不起来,一边哭一边掐住丈夫的人中将他救醒。渔夫醒来之后发现妻子还在,渔船也还在,先是长长的舒了口气,然后两个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妻子哭泣中又往远处看了一眼,却发现好像河面上有几根立着的芦苇茎秆随着那黑影越漂越远。
……
官船上,崔略商心有余悸的看着被丢弃在岸边的马车,忽然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问道:“车里的酒肉可都带上来了?若是让那红衣女子和那凶恶的车夫知道酒肉没带,咱们可就惨了……”
项青牛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怎么会惧怕那两个人?那车夫自不必说,我一根手指就能撂倒他那样的二十个。至于那女子……好男不与女斗的道理你自然知道!当然……为了咱们五个人的安定团结,酒肉我都搬上来了。”
崔略商心说你这么多废话干吗,嘴里牛逼吹的震天响,每次见到那红衣女子还不是吓得连屁都不敢大声放,搞不好还要硬生生缩回去……
他在官船上船舷上靠着坐下来,看着眼前的波浪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了?”
项青牛问道。
崔略商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虽然我不了解方解,也不知道他身边的那两个人和他什么关系。但想来生死与共这四个送给他们三个是不错的,同进退共荣辱,这样的感情让我羡慕。如果我也有这样的朋友……死而无憾。”
项青牛白了他一眼道:“也只有你这样初走江湖的人才会说这白痴话,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说简单就简单,可以归结为利益二字。而要说复杂,那不外乎是感情羁绊那点事罢了。”
“羁绊?”
崔略商怔住,心说项青牛这粗俗之人说的这词也太生僻了些。过了片刻忽然想到什么,他看向项青牛语气认真而又不确定地问道:“道长……你刚才说的是羁绊……还是鸡巴蛋?”
第0050章 在你之前
襄水东岸的芦苇荡里,方解小心翼翼的从水里钻出来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什么危险后才有些狼狈疲倦的爬到岸上。虽然沐小腰有感知能力,大犬的鼻子能闻到杀气,可自从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群能将所有感情都封闭起来的刺客之后,方解终于明白对于沐小腰和大犬的依赖有可能让自己不明不白的就丢了性命。
爬到岸上躺在草丛里的方解大口大口地喘气,就好像一个刚刚从地狱中来到人间的妖孽一样贪婪地呼吸着空气。
躺在地上休息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他发现自己的运气真的臭的离谱,到了这个世界之后先是莫名其妙的卷进一场追杀中,十五年之后依然不明白那些秃驴为什么如此执着的要杀死自己。大犬不肯说,沐小腰也不肯说。他即便认为自己是天才,可这种无头绪可言的事也根本推理不出什么来。那些秃驴疯狗一样追了他十几年,就好像他上辈子把佛宗里所有女性都睡了一遍那样的苦大仇深。
好不容易在樊固捞够了军功,有机会进入那些秃驴最忌惮的大隋帝都。可又成了李孝宗的替死鬼,一路上接连遇到埋伏。此去帝都这才走了一半的路,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命看到演武院的大门。
不过方解不得不承认的是,大隋的刺客水平真的比那些秃驴要高一些。如果之前十五年一直追杀他的人能如大隋情衙的刺客一样,封闭住自己的情感不宣泄出来一分一毫的话,那么他说不定还没出襁褓就被人干掉了。
所以,方解在心里深深的刻下了情衙这两个字。
同时也记住侯文极这个名字。
他躺了一会儿恢复了些体力,坐起来看向沐小腰和大犬。于是……他被看到的场面弄得有些无语。
沐小腰浑身湿透,站在一棵垂柳下甩着头发上的水。那一身红裙紧贴在她身上,将她近乎于完美的身材勾勒的淋漓极致。红裙贴身,甚至隐隐透着肌肤本来的颜色。那丰满且傲然挺立着的酥胸,平坦没有一丝赘肉的小腹,纤细唯美的腰肢下浑圆挺翘的臀部,然后就是一双最惹眼的美腿足够让人血脉喷张。
或许是为了方便行动,这红裙下摆有很高的开衩。她俏立在树边,白晃晃的一条美腿从红裙中露出来,几乎到大腿根都被方解看了个遍。这是方解前后两世见过的最美的腿,真真是多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
他甚至曾经龌龊的想过,如果被这双腿缠在腰上那岂不是真的能欲仙欲死?
说实话,方解从沐小腰身上收回视线付出了极大的努力。虽然沐小腰的面容说不得绝美,比起红袖招里有些女子也略有不如。但她最致命的武器就是她的身材,此时此刻的这个场面绝对能秒杀所有功能正常的男人。
比如方解。
他看了看自己湿漉漉的衣服下已经挺起来的那个制高点,懊恼的摇了摇头随即强迫自己去看大犬。
这转移注意力的办法确实有效,看到大犬之后那个火热的东西果然没多久就软了下去。
那个一身皮袍的猥琐家伙,躺在地上手里还拎着那只奄奄一息的羊羔。也不知道这小羊是不是修炼过,一路潜水过来竟然还有活气。对于大犬这种宁死也不放手到手的肥羊的精神,方解确实很钦佩,就好像他上辈子一直觉得灰太狼值得尊敬一样。
正在这个时候,大犬翻身坐起来看着方解认真地问道:“今天吃烤羊肉好不好?”
方解想笑,可是现在这个局面他又觉得实在不应该笑。
枫林渡被情衙的人控制了,那么河岸这边情衙或许也早就布置了人。如果不是他想到咬着芦苇茎秆潜水过河这个办法,或许就要绕出去很远来躲避情衙的伏兵。
“不能点火啊……谁知道那些嗅觉比狗还灵敏的家伙见了火光会不会立刻扑上来。”
他站起来,抖了抖身上衣服上的水说道:“找个地方眯一觉,天黑赶路。不能去馆乐城跟崔略商他们两个汇合了,说不得以后走这几千里还是咱们三个相依为命。”
“不能也没什么。”
沐小腰把头发理顺在耳朵后面脸色平淡地说道:“从一开始我也没觉着你新交的这两个朋友能帮到你什么。”
方解笑了笑没回答,只是摇头叹道:“以后要靠自己的两条腿走路了,还有几千里呢啊……走到帝都的时候,我的腿岂不是要走的比小腰姐的腿还美?”
“往哪儿走?”
大犬问。
“如果要走官道的话,就得想想办法怎么易容了。”
方解皱眉,刚要说话就听到沐小腰压低声音说道:“安静,东南方向有不少人过来,其中有高手!”
大犬抽了抽鼻子,摇头:“没杀气。”
……
就在方解他们几个狼狈不堪的躲避着刺客追杀的时候,在距离他们很远很远的从江南通往帝都的一条官道上,一行三辆华美且显得很尊贵的马车在上百名随从的护卫下向着西北方向行进。
这三辆马车漆成了大红色,上面还绘制着一些奇怪的线条和图案。马车由两匹很强壮的驽马拉着,速度不慢但格外的稳定。这马车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车厢上两侧各插着一面杏黄色的旗子,旗子上画着一座山一座观。
而随行保护这三辆马车的,是足有一百人的队伍。最让人震惊之处在于,这些人明明不是朝廷官军,但竟然每人都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对于战马奇缺的大隋来说,这简直是一件很难想象的事。
要知道战马在大隋管制的极严格,即便是世家大户也会按等级严格地控制着能拥有的战马数量。
大隋也养马,但却一直不能培养出和草原骑兵相提并论的战马。论耐力,论速度,论驮载能力,大隋境内的几个马场养出来的战马都无法和草原良驹相比。这也是大隋皇帝最恼火的事,他的帝国足够大,幅员辽阔,可就是培养不出上好的战马。就为了这个,皇帝甚至专门派人潜入蒙元去挖回来一些牧草,想看看是不是食料的不同导致了战马体质的不同,事实证明,他想得太多了。
就因为如此,这一行百余人的队伍显得格外抢眼。
那一百人骑马而行的,都是身穿暗青色道袍的道人。头挽发髻,插木簪,道袍上绣着八卦图,每一个都是身形修长面容肃穆,他们背后都缚着长剑,长剑剑柄上绑着红色的剑穗,以至于这队伍看起来在威严中还透着一股别样的气势。
在大隋,只有一座道观的道人能用杏黄旗。
只有一座道观可以配备三百匹上好的战马。
也只有一座道观的观主,出行才有资格乘坐那大红色的华美马车。
这些道人,来自清乐山一气观。
第一辆马车里,坐着的是一气观后山专职督促弟子修炼的凤鸣道人。他是一气观观主萧真人的二弟子,生性冷傲少言寡语。在一气观,一直被弟子们背地里叫做冷面阎罗。他和萧真人的大弟子鹤唳道人分工明确,他只负责弟子们的修行不问俗世。而为人谦逊处事不失圆滑的鹤唳道人,则主掌道观大部分的事务。
凤鸣道人独坐一辆马车,但马车里还装着不少这次进帝都打算敬献给皇帝陛下的礼物。包括一整套萧真人手抄的《道祖说》,还有一气观后山茶园今年才采下来的新茶。要知道清乐山的清露尖可是比九品莲心还要金贵的东西,千金难求。
第二辆马车里坐着的就是在外人们面前永远都是仪容肃穆一派大德模样的萧真人,穿了一身浓墨颜色的道袍,手里擎了一柄拂尘盘膝而坐。他也是独自乘坐一辆马车,车里没装着礼物,所以车厢里显得有些空旷。
静坐之中的萧真人忽然睁开眼,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妥之事。他犹豫了一下之后,忍不住对车外吩咐道:“我方才偶然感悟到了一丝天道,需要静心参悟。我就要在这马车里闭关,在我出关之前谁也不要打扰!”
“是!”
车外的随行道人们整齐的应了一声,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对观主的尊敬。他们都在心里感慨,观主果然不愧道宗领袖的身为地位。便是在行进之中独坐车室也能感悟天道,这一点放眼天下只怕也无人可及。
他们以自己身为一气观弟子为荣,以有这样的一位观主为荣。
而听到外面道人们答应了一声之后,萧真人的脸色顿时缓和下来,他先是将手里的拂尘随手扔在一边,然后手忙脚乱的把两只靴子都脱了,把袜子也扒下来,看了一眼自己的脚,他缓缓抬起右手食指凝视了片刻。
下一秒,他将食指捅进脚趾缝隙里来回搓着。一边搓,一边忍不住发出极轻的呻吟,那一脸的陶醉,才是真的欲仙欲死。
二十分钟之后,他将袜子靴子穿好,恢复端坐之容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已出关,又得悟一缕天威。”
众人顿时大为钦佩。
……
第三辆马车里坐着两个女子,两个人没有挨着坐在一起,而是坐于对面。其中一个身穿一气观入门弟子的青色道袍,长发梳成了道姑发式束于头顶散于脑后。她的面容精致到了极致,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向上弯曲。小巧的鼻子,红润的嘴唇。脸型完美,面如凝脂。即便盯着她的脸仔仔细细看上一日,也找不到有一丝瑕疵。而且……越是仔细去看越觉得她美的那般动人心魄。
她就这么闭目而坐,安静的如一朵墨莲。
在她对面坐着的女子也很美,只是比起这道姑打扮的女子少了几分清丽多了几分飒爽。她穿了一身与沐小腰相差无几的红袍,看起来娇艳如花。只是因为她怀里抱着的那柄冷幽幽的无鞘长剑,却让她比沐小腰看起来更加的冷艳。
抱剑的女子看着安静如莲的女子,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沫凝脂,你是不是一直想杀了我?”
肌如凝脂,名是凝脂的女子缓缓睁开眼,看着抱剑女子沉默了一会儿后语气很轻但认真的回答道:“沉倾扇,你何尝没想过杀我?可我杀不了你,而你又不能杀我。所以想这些无用之事毫无意义。”
沉倾扇笑了笑,低头看着自己手里如一泓秋水般的长剑:“也不一定,等我什么时候厌恶了自己所谓的使命,想过一种新的生活的时候,我一定会杀了你。”
“那是什么时候?”
模沫凝脂问。
沉倾扇想了想说道:“等我强大到不需要忌惮给我使命那个人的时候。”
沫凝脂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头认真道:“好……那我尽力在你强大到可以杀我之前,变得比你强大。”
第0051章 北辽人眼中的智者
方解和大犬两个人藏身在浓密的草丛里,偷眼往不远处的小路上看过去。沐小腰因为身上的红裙太过于惹眼,所以留在后面不远处的芦苇荡里隐蔽。从沐小腰感知到有不少人靠近到方解和大犬找到合适的地方藏起来,他们有足够的时间。
本来以为是大隋情衙的人,可是到了近处之后方解忍不住诧异低声自语了一句。
“怎么会是他们?”
不远处的小路上,一行十几个壮硕的汉子聚集在一起低声交谈了几句。有几个人随即分开站在四周戒备,其他人找了干净的地方坐下来休息。而坐在最中间那个年轻男人,方解竟然认识。
长袍,马褂,皮靴,挎弯刀。
额头剃的溜光,脑后却甩着一条乌黑的麻花辫。
“北辽人?”
大犬也微微吃了一惊,下意识的看向方解问道:“你认识他们?”
方解指了指最中间那个年轻北辽男子说道:“在樊固的时候见过这个人一次,就是他带着五百匹上好的战马进了城贩卖。名字好像叫什么完颜离妖……虽然装作是普通牧民,但当初我一眼就看出来,这个人在北辽地的身份绝对不会低。你看,那些北辽人以他为中心散开,所有的防御都是针对这个人布置出来的。”
方解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这么快就从帝都回来了,难不成这次又被大隋的皇帝拒绝了?”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大犬抽了抽鼻子说道:“这些人应不是针对咱们来的,他们身上没有杀气。但既然小腰说他们当中有高手,咱们就不能不小心些。”
方解笑了笑,伸手指向那些北辽人的战马:“要是能想办法偷他们三匹马就好了。当然,如果能把他们那辆马车偷过来最好。”
“咦?”
方解才说完就忍不住轻咦了一声,因为他发现那些北辽人之中竟然还有女子!
其中一个身穿男装身形显然小一号的北辽人,摘下头上的帽子之后露出来一头长发,显然,她之前垂在脑后的大辫子是假的。因为离着稍微远了些,倒是看不太仔细她的容貌。但肯定也是做过易容的,脸上应该涂抹了什么东西所以看起来肤色有些黑。方解知道,北辽地的女人个个都是肌白如雪,而且多是容貌娇媚。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大犬低声道:“要真是你猜测的那样这个家伙是北辽地的一个大人物,身边带着个侍寝的丫鬟什么的也不为过。贵族们,讲究的不就是这个夜夜身边都有美女暖被窝么。”
他们两个在草丛里窃窃私语的时候,那边在小路一侧休息的北辽人也在窃窃私语。
脸上明显做过伪装的女子在完颜离妖身边坐下来,这一坐女性的姿态展露无遗。两腿内曲,膝盖顶着膝盖,两只脚却几乎能横着放,这样的姿势要是换做男人只怕会被人笑死。而且男人的腿骨粗硬,很难这样坐着还那么自然。
因为脸上涂抹的东西太厚了些,所以看不出她本来容貌如何。也正是因为如此,她的女性发式和这张黑脸配起来,怎么看都有些滑稽。
看她的脸型来说身子应该一点都不胖才对,现在身形显得魁梧臃肿肩膀也很宽,肯定是在衣服里面垫了不少东西。
她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拿起水壶喝了一小口后看向身边的完颜离妖:“哥哥,大隋的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咱们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回去,父汗若是问起来咱们怎么交代呢……虽然比起以往来说,这次有个大人物接见了哥哥你,可说来说去就是不肯点的太明白,这让咱们怎么准备?”
“中原人就这点最让人厌恶,不够痛快!”
站在不远处的一个络腮胡子的粗犷汉子有些不满地说道:“咱们诚心实意的投靠大隋,愿意做大隋皇帝的子民,他们反倒是端着架子不肯放下来,难道还怕咱们把事泄露出去?要知道咱们北辽人担着的风险,比他们隋人要大的多了。”
“阔台,也不能这么说。”
化名完颜离妖的北辽地王子完颜重德摆了摆手道:“隋人这样考虑也有道理,不管是不是真的打算接受咱们北辽地的投诚,大隋都不会在准备好之前给出什么明确的答复。一旦这消息走漏出去,那大隋和蒙元之间就必然会有一战了。蒙哥也好,大隋的皇帝陛下也好,他们这样强大帝国的皇帝,都将自己的面子看得很重要。如果真的要开战,他们都不会允许自己的士兵战败。”
“中原汉人活得太累!”
阔台不停挥舞着马鞭抽打着路边的野草:“这样瞻前顾后能干什么大事,要是换作我,早就派出大军跟咱们北辽的铁骑联手一战。蒙元在大隋西北边境上布置的人马不过是满都旗那不足十万骑兵罢了,真打起来,咱们北辽地三万寒骑就能屠了他,根本用不着大隋出兵!”
完颜重德摇了摇头:“我现在有个猜测,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咱们回去之后就要劝父汗准备好打仗了,不过大隋那个礼部尚书怀秋功在我临走之前,偏偏又开始装糊涂,弄的我也猜不清楚他们到底怎么打算的。”
“什么猜测?”
那北辽女子问。
“是……”
不等完颜重德说话,忽然不远处戒备的北辽武士大声喊道:“什么人!”
完颜重德和那个北辽女子连忙站起来看向那边,却见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少年微笑着走了过来。
“完颜兄,别来无恙?”
那少年遥遥拱手,微笑着叫了一声。
……
“方大人?”
当完颜重德认出方解的时候,忍不住惊讶的微微张开了嘴巴。他实在没有想到这山野小路旁,居然会遇到在樊固的时候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个少年人。虽然他知道那少年不过是个边军队副,但自从那一面之后他对这少年就格外的推崇。
当时在樊固地牢里,这个少年就告诉自己这次到了帝都一定会有很大很大的官员接见自己。当时完颜重德还不相信,可是到了帝都之后果然是礼部尚书大人亲自见了他。他绝不相信人有预言之力,所以他更愿意相信这个少年的头脑非常非常的好用。
这样的人,在北辽地被称之为智者。
而智者,在北辽地是极受尊敬的。
“可别叫我什么大人,不过是大隋边军一小卒而已。”
方解微笑着走过来,对那些按住了腰畔弯刀刀柄的北辽武士根本就没有在意。他这样淡然的举动,倒是引起了那个北辽女人的主意。就在方解出现的那一刻,她动作迅速的将帽子戴好,那大辫子又在脑后垂下来看着倒是真的没有什么破绽。
方解的视线只是在这个女子脸上一扫而过,没有多一分停留,但这个女子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还是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的眼睛大且明亮如清水,看起来格外的吸引人。只是不知道她脸上涂抹的是什么东西,竟然一点也看不出本来肌肤的颜色。
这女子大大的美眸视线停留在方解身上,显得很好奇。
方解一边走一边笑道:“完颜兄如果不介意,可以叫我一声老弟。”
完颜重德快步迎过去,一边走一边笑道:“你是我进入大隋之后遇到的最让我尊敬的智者,能和你兄弟相称是我的荣耀。自从樊固一别我经常想起你,总是遗憾没有再见面的机会。或是长生天听到了我的祈祷,特意安排方兄弟你来和我相会的吧。”
对于北辽人这种说话的方式,方解并不陌生。
他笑着说道:“是啊,长生天给了我一个梦,说你想念我了,所以我就不远千里跑到这里等你。”
“哈哈!”
完颜重德忍不住笑了起来,毫无拘束的拉起方解的手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对手下人介绍道:“这是我在樊固认识的好兄弟,就是他告诉我这次大隋会有大官接见咱们。”
“见过方智者。”
阔台等人不敢怠慢,连忙将手臂横陈在胸前然后弯腰行礼。
方解连忙摆手道:“我哪里是什么智者,是完颜兄谬赞了。对了……完颜兄,你们不是去帝都了么,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你们?”
完颜重德摆了摆手,那些北辽武士随即离开。他拉着方解的手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将在帝都的经过说了一遍后叹道:“方兄弟你不是外人,是我北辽地的朋友,所以我也不打算瞒着你,看来这次我们又要失望的回到北辽地十万大山去了。辜负了父汗的重托,我心里很难过。”
方解微微皱眉,想了想问道:“怎么,朝廷又让你们在帝都吃喝玩乐一番后就送出来了?”
“这次倒是不同。”
完颜重德又将见到大隋礼部尚书怀秋功的经过说了一遍,他犹豫了一下后问道:“方兄弟,你是我见过最有智慧的人。我把你当做自己的兄弟一样看待,北辽地的人也都真诚的视你为朋友。请方兄弟你帮我想想,你们大隋朝廷这次到底是什么态度?”
方解心说这些北辽人果然都是傻直憨,哪儿有才见面就把这么重要的事随意说出来的。不过这样直率的性子他倒是很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最起码不会很累。
他回想了一遍完颜重德的话,然后摇了摇头道:“这次肯定不一样,不然礼部尚书大人不会亲自见你们。而且,其实从一开始你就不应该疑惑,你应想到这次与你们以往求见大隋皇帝已经很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完颜重德下意识的问。
方解微笑着说道:“你想想,以前北辽地大汉派到大隋来觐见皇帝的使者,每次提到北辽地想依附大隋,礼部的官员给出什么样的回答?”
“避而不谈,追问的急了就直接拒绝。”
“还有么?”
“还会送不少礼物。”
“这次送你们礼物了么?”
完颜重德摇头道:“没有,别说没有精致的瓷器和茶叶这样的礼物,离开帝都的时候也没有大隋朝廷的官员相送。我临出帝都之前,想再求见怀秋功大人都没人回应我。就好像,突然之间我们变成了不被喜欢的人一样。”
方解站起来拍了拍完颜重德的肩膀认真地说道:“回去告诉北辽地的可汗,让他命令你们北辽的勇士做好准备吧。或许……战争真的要来了。”
完颜重德惊喜道:“你真的这么肯定?”
“哥……使者大人,你应该相信智者的话。”
一直安静坐在一边的那个女扮男装的北辽人埋怨了完颜重德一句,或是因为险些说错了话,那黑黑的脸色中竟然透出一抹红晕。
完颜重德一怔,随即连忙对方解道歉。
方解犹豫了一下说道:“不用谢我……其实,我来找你是有求于你。我现在遇到了些难处,不知道完颜兄肯不肯帮忙。”
“肯!”
不等完颜重德说话,那女子倒是率先使劲点了点头。她这下意识的话才说完就醒悟过来,脸色似乎更红了些。
第0052章 红马 白虎
方解看着完颜重德,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自己心中的好奇。他抬手在自己额头上比划了一下,然后有些忐忑地问道:“完颜兄,你们北辽族的男子为什么要把头发留成这样?”
或许是他也意识到了自己问这个问题很不礼貌,所以尴尬的笑了笑。
完颜重德倒是丝毫都不在意,他在自己光溜溜的前额上抚摸了几下手说道:“这是我们北辽地的男人展现勇气和毅力的一种方式,我和你说过北辽地十万大山是天下间最寒冷苦楚的所在。而我们北辽地的祖先为了显示自己不畏严寒的勇气,就把额前的头发全都剃掉了。”
他微笑着说道:“还有一个原因……头发太长的话从额前垂下来会遮挡住视线,北辽地因为太过寒苦而无法耕种。所以要想生活,我们只能在十万大山中不停的射猎。头发太长的话会影响射箭,这样显得干净利索一些。”
方解了然的点了点头,心说前世时候的那个民族难道也是因为这个理由留了和北辽人同样的发型?
“方兄弟,你到底遇到什么麻烦了?”
完颜重德好奇地问道。
方解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是今年樊固举荐往帝都演武院参加考试的考生,但在半路上我遇到了一伙儿曾经的仇人,出樊固这段日子以来一直就没安生过,几乎每日都在被伏击中战战兢兢的度过。我只怕这样下去,到不了帝都我就会被那些仇人杀死。所以想请完颜兄送我三匹好马,这样我就能甩脱那些仇人。”
“哪里来的仇人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完颜重德诧异道:“大隋境内法制天下,官府怎么会容许歹徒这样行凶?再说,你还是往演武院考试的考生,身份何其特殊,只需到沿途官府中说一声,官府也会派人保护。”
方解叹道:“那些人都是来去无踪的高手,官府即便肯派人保护我也不过是徒增伤亡罢了。这是我的私事,怎么能让别人为了保护我而枉送了性命?我做不出这样的事,还是自己多小心些好。若是完颜兄为难的话,就当今日没有遇到。”
他起身,抱了抱拳道:“咱们后会有期。”
完颜重德还没有说话,那个北辽女子立刻说道:“方智者何须客气?我们北辽人最重恩义,也最重朋友感情。方智者在樊固的时候救过我们使者大人,这就是对我们北辽地有恩情。既然如此,我们又怎么会心疼几匹马?”
她微笑道:“更何况,我们北辽人最不缺的就是日行千里的好马。”
完颜重德张了张嘴,却不好再说什么。他悄悄瞪了那女子一眼,连忙附和道:“说的就是,方兄弟太见外了些。不就是三匹马么,你自己来选,选中哪匹就拉走哪匹。”
方解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哪里还会客气什么。他回身招了招手,大犬和沐小腰立刻从后面芦苇荡里钻了出来。方解抱拳对完颜重德深深一礼道:“今日救命之恩,他日我必然会报答。完颜兄,以后若是再到大隋,只要方某不死,有什么难处随时随地都可以来找我。”
他也不选,随意牵了一匹马翻身而上:“完颜兄,还有件事你要谨记。回去十万大山之后,所有兵马调动不要太过明显。你们进大隋只怕早就有蒙元的人注意着,稍有不慎就可能被蒙元人察觉。大隋即便愿意出兵帮忙,可千里迢迢,等大隋的兵马到了,你们的部族只怕早就已经遭了灭顶之灾。”
“可请你们北辽的可汗,亲自修书一封派人送去蒙元帝国金帐。不要说什么效忠之类的话,只说徭役苛捐太过沉重,北辽人不堪重负,请蒙元帝国的大汗蒙哥减免部分税贡。”
完颜重德惊讶道:“这样一来,岂不是等于告诉了蒙哥我们要反出蒙元了吗?”
“不会。”
方解淡然一笑道:“你只管按我说的去做,只要蒙哥不是被门板夹了脑袋变成了白痴,否则绝不会疑心,反而会对你们北辽人放下戒备。”
此时大犬和沐小腰也过来每人牵了一匹马,对完颜重德抱拳谢过之后上马到了方解身侧。
那北辽女子看着方解,美眸中闪过一丝别样的神采。她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北辽族的男人身上,看到这少年一般的淡然自信。他的话虽然不多,但那种成竹在胸的风采让她觉得自己心跳有些加快。
北辽族从来不缺勇士,但如此年少就这样睿智之人实在是找不见一个。她自幼跟着北辽地可汗完颜勇处理族中事务,自然知道智慧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多么重要。在她看来,这少年的风采甚至可以和族里的水月先生相提并论。
虽然,这浑身湿漉漉的少年看起来有些狼狈。
“多谢方兄弟指点!”
完颜重德抱拳,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方解拨马而去。他看着那三人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身边那北辽女子轻生责备道:“晴儿,下次可不许这么草率。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这样帮他万一招惹来什么祸端……”
“就你胆小!”
被唤作晴儿的女子白了他一眼,索性转身走向一边。
完颜重德似乎对这个女子也没什么办法,只是苦笑着说道:“那方兄弟说话不尽不实,谁知道他是不是得罪了什么大隋名门,又或是根本就是被官府追捕?咱们这样贸然帮了他,万一惹了什么不能惹的人,对咱们北辽地的大事没什么好处。”
“我才不管这些。”
晴儿看向方解消失的方向认真地说道:“我只知道,父汗从小就对哥哥你说,咱们北辽族的汉子要知恩图报,更不能对不起自己的朋友。方智者在樊固帮过你,刚才又一语道破了大隋朝廷的打算,还帮忙想办法不让蒙元帝国的人怀疑咱们,咱们送他三匹马怎么了?若是连这点小小的忙都不肯帮,怎么对得起父汗的教导?”
“我说不过你!你自己不要心疼就好……他牵走的可是你的烈火!”
晴儿嘟着嘴说道:“烈火就烈火,大不了跟父汗再讨要一匹好马就是。咱们北辽地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宝马良驹!我只是有些担心……他们骑不了咱们北辽地的寒骑。”
完颜重德懊恼道:“随你随你……咱们也不能耽搁了,即刻就走,尽快出关。”
……
方解纵马而行,一边飞驰一边不得不在心里赞叹了一声。这北辽地十万大山所产的骏马,比起草原良驹来似乎还要强上一些。他自己坐下这匹通体赤红的战马竟然快的好像一阵烈风似的。
非但速度快得惊人,而且竟是通灵一般。自己才有所念头,它总是能立刻做出反应。或是纵跃,或是急停,骑马竟然有一种如臂使指般的感觉。方解知道,烈马都要驯服,而自己现在骑乘的这匹马能有这样强健的体魄如电的速度,必然不是一匹凡马。可若是一匹性烈如火的宝马,怎么会如此温顺?
他想不通,所以更加好奇。
前世看小说看电视的时候,说到一匹好马必然是暴烈如虎。没有大毅力大本事的人,绝不是轻易就能驯服的。可这匹奔跑起来如同一大团燃烧的烈火一样的骏马,完全颠覆了他头脑里固有的观念。
不只是他的战马,就连大犬和沐小腰骑乘的战马也一样。根本没有对新的主人有一丝抗拒,温顺的就好像不是马而是一只小猫。
而最让方解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随意选的这匹马看来在北辽人的战马中也绝不是凡品。才跑出去不足五里,就把大犬和沐小腰两个人甩在身后很远。若不是后来他刻意控制放慢了速度,只怕用不了半个时大犬他们连自己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北辽地的良驹,果然不同凡响!”
方解放慢速度之后,大犬追上来忍不住感慨了一句。他和沐小腰坐下的都是通体雪白的战马,跑起来就好像一朵云在地面上飘动一样。对比之下,方解这匹马显得更加的耀眼夺目。这马的鬃毛很长,跑起来的时候真如一团火焰在升腾。
“不过……”
沐小腰皱眉道:“你们有没有感觉到,这马身上带着一种寒意?”
要知道沐小腰可是在樊固那么冷的地方,也是整日只一身单薄红裙。让她都感觉到了寒意,可见这北辽地的战马果然有些古怪。
“确实!”
方解点了点头道:“而且这寒意仿佛能钻进人的骨子里似的。”
大犬犹豫道:“是不是因为北辽地太过寒冷的缘故?”
“不管他!”
方解笑道:“只要适应了就好,我现在对这匹马可是越来越喜欢!”
他们三个说话间从小路转上官道,一路往东南方向疾驰。可没想到的是,才上了官道没多久沐小腰的脸色就变得凝重起来。
“前面有不少高手,应该是将官道封住了。”
她看向方解,刚要问他怎么办忽然又皱了皱眉头:“后面也有人来了。”
“能不能感觉到前面拦着的人什么实力?”
方解问。
沐小腰勒住战马闭上眼,大犬和方解也停下来不敢打扰她。足足过了五分钟之后,沐小腰缓缓睁开眼说道:“两边的人都距离咱们三里之内了,前面封住官道的人中似乎感觉不到有强者,实力三四品者有几个。后面的人,倒是不乏咱们应付不来的高手。”
“那就往前冲!”
方解咬了咬压骂道:“老子就算是要死,也要死在演武院门口!”
……
距离枫林渡大约千里之外的一个小村子,村口坐在大树下闲来无事聊天的几个老人忽然发现从远处有人走了过来。是个陌生面孔,独自一人。那人年纪看起来也就二十岁上下,一身月白色书生长袍,行走间白袍飘摆,身后那一头随意束了的长发被风轻轻吹起,整个人看起来竟是带着一股出尘的飘逸。
这些已经活了六七十岁的老人,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子能美成这样。非但美,而且身上似乎不带着一点人间烟火气。
身材,面容完美到了极致。
举手投足,雅致到了极致。
“几位老人家,请问往枫林渡还有多远?”
这年轻公子走到那几位老人身边客气地问道。
“枫林渡?就是襄城往河东郡去的那个渡口?”
一个老人问道。
这公子点了点头。
老人想了想说道:“大概还要过千里吧,没有去过,说不好。”
白衣公子语气温和地问道:“那此去的方向,我可是没有走错?”
“没有!方向是对的。”
公子听到老人肯定的回答,笑了笑再次施礼道谢。他转身走回官道,伸手招了招。忽然从路边的草丛里跃出一只比牤牛还要大一些的通体雪白的猛虎,对着老人们所在的方向发出一声震天咆哮。这猛虎的四肢粗大,宽肩细腰,虎尾看起来就有一个人那么长,尤其是额头上那个王字,竟是血一般的颜色。
这一声虎吼,直接把几个老人吓得全都瘫软下来。
“伏魔,不要胡闹。”
白衣公子伸手在那巨大白虎的额头上轻轻一点,那白虎顿时变得安静乖巧下来。它伏低身子,温顺如猫。公子抬腿骑在白虎背上指了指面前的方向,那白虎低低咆哮一声后立刻向前一跃冲了出去,片刻之后就不见了踪迹。
第0053章 四品修行
三匹骏马顺着官道一路往东南方向急冲而去,将踏起来的尘烟远远的甩在身后。马背上的骑士两男一女,虽然人少,但奔驰而行隐隐带着一种锐不可挡的气势。这三匹马的速度快得惊人,路边的行人听到马蹄上连忙避让的时候,那三匹马已经风一样卷了过去,站在路边惊诧的行人甚至都没看清楚那骑士什么样子。
前面不远处,几十名河东郡当地官府的差役有些百无聊赖的站在路边,他们是馆乐城县衙的巡捕,今儿一早就接到命令,让他们在这里设置路障,拦截三个可疑之人。这命令是县丞大人亲自下达的,虽然没有说的太仔细,但从县丞大人那张凝重的脸上,差役们就看得出来那三个通缉要犯必然来头不小。
馆乐县县城是河东郡第二大城,仅次于河东郡郡治所在的河东城。这些官差平日里不过是在县城里来回巡视一番,或是奉命抓捕一些手脚不干净的小贼罢了。出城设路障拦截要犯,这事他们还是第一次干。
再加上他们私下里议论的时候,都猜测那三个人说不得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所以每个人心里都很紧张,一是怕那三个强盗武艺高强他们这些人拦不住,二来怕的就是万一走脱了嫌犯他们向上面没办法交差。
馆乐县捕头刘封看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那四五个身穿飞鱼袍的人,心里暗说幸好还有这几个京城来的高手,不然自己手下这些不过会些三脚猫功夫的差役还真是信不过。他偷眼看着那几个人身上穿的衣服,忍不住有些羡慕。
这身飞鱼袍,是大内侍卫的独特装扮。只要穿上这身衣服,别说是在小小的馆乐县,就是在帝都也能横着走。
刘封不由得幻想着,自己穿着这暗红色的飞鱼袍,头戴锦冠,腰挎直刀,披着大红色的披风走在馆乐县的大街上。便是县令大人也要对自己点头哈腰的谄媚,自己看上了许久却没敢下手的刘寡妇一脸媚笑的主动投怀送抱。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就痒痒的要命。当想到刘寡妇的时候,他更是不由自主的想到那小寡妇火红的嘴唇妖娆的身材。跪蹲在自己身前,用那张樱桃小口在自己胯下吞吞吐吐。
柔软的嘴唇包裹着那敏感的地方,丁香小舌在那东西上轻轻卷动……
刚想到这里下身发热的时候,忽然一声断喝把他所有的幻想瞬间掐灭。
“抬路障拦住,有人冲过来了!”
喊话的是一个飞鱼袍的百户大人。
他的话刘封不敢不听,毕竟按照品级来说,这百户和馆乐县令都是七品,可人家是帝都里来的,还是大内侍卫处的人,比县令大人的身份显然还要尊贵的多。
刘封立刻招呼手下差役将路障抬起来横陈在官道上,才摆好的时候那三匹骏马已经到了不远处。看那三个骑士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竟然是要打算从路障上跃过去似的。
“放箭!”
那个飞鱼袍百户大声喊了一句,然后从自己腰畔将连弩取了下来。这连弩是大隋军方的制式装备,可以连续击发十二支弩箭。中距离战斗,连弩是制胜杀敌的不二利器。这样的好东西,地方官府的差役可是没资格拥有的。
四五张连弩几乎差不多同时举了起来,瞄准了那飞驰而来的三骑。而当第一支弩箭射出去的时候,那些馆乐县的差役还没有把硬弓举起来。刘封倒是反应最快的一个,拿起了硬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没能拉开。
他低声骂了一句才看清,自己当时随意从县衙库房里拿的竟是一张两石的硬弓。当时只觉得拿一张大些的看着霸气,根本就没考虑到自己是不是有拉开这张弓的力气。
即便是只有四五张连弩,要想封堵住官道也不难办到,连弩击发的速度极快,几乎是在两分钟之内,每张连弩弩匣里的十二支弩箭就能倾泻干净。
当看到那几个飞鱼袍举起连弩的时候,方解大声喊了一句:“大内侍卫你们两个应付,那些官差我来!”
沐小腰说了句:“你倒是不客气。”
然后缠绕在肩头和腰间的红绫就如同自己有意识一样飞了出去,红绫漫卷,如蜿蜒的大蛇一样在半空中来回飞舞,那几十支弩箭竟是一支也不能穿过。
“拦路者死!”
方解想了一句霸气的词喊出来,然后纵马从路障上跃了过去。这赤红色的战马一跃足有人高,飞一般过了那路障竟是丝毫也不费力气。有沐小腰的红绫护着,三个人几乎没做停留就冲了过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为首的那飞鱼袍百户抖手甩出一条链枪笔直的戳向方解的后背!
……
眼看着链枪就要戳进方解后背的那一刹那,大犬在战马上一跃而起,如同一只盘旋而落的大鸟一般,在半空中硬生生用手攥住了那链枪的铁链。也不知道他那副手套是什么材料做成,竟然有刀枪不入的神效。
沐小腰见大犬下马,也没有耽搁从马背上跃了下来,红绫一卷将另外几个飞鱼袍拦下,她看向已经冲出去十几米远的方解喊道:“你先走!”
“走个屁!”
方解勒住战马低声骂了一句,翻身从马背上跃了下来抽出背后的横刀朝着人群冲了过去,面对着几十个馆乐县的差役,他竟是没有一丝惧意。
“速战速决,后面的追兵很快就能上来!”
他喊了一声,一刀拍在正对面一个差役的脸上,将那差役横着拍飞了出去,他用的是刀身横拍而不是劈砍,不然这一刀下去那差役的半边头颅早就飞上了半空。这些平日里在馆乐县县城里耀武扬威的差役,根本就不曾真正的厮杀过,哪里懂得什么杀人的技巧,更没有什么视死如归的勇气。
方解身子一旋,侧腿一脚把第二个差役踹翻。身子陀螺般旋转着绕过两个挥舞着腰刀的差役,刀身一转再次横击在一个差役的心口,将那人砸的向后倒飞出去两三米才怦然落地。
沐小腰用红绫卷住一个飞鱼袍送上半空,那红绫在半空中如巨蟒勒住猎物般猛然收紧,咔嚓一声,也不知道那飞鱼袍身上断了多少肋骨,红绫松开的时候,尸体从半空直直的摔下来扑通一声砸起一片尘埃。再看时,那飞鱼袍的身子竟然对折起来,就好像一根折断了的木棒。
沐小腰用红绫挡住一柄横刀,偷空回头看了方解一眼,却见这个自己看着他长大的少年,竟然有些陌生起来。她从来不曾在方解身上看到过这种一往无前的勇气,也从来没有看到过方解出手竟然已经快到了让她都不得不吃惊的地步。
这种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沐小腰不知道。
但她却知道这种转变对于方解来说绝不是一件坏事,不只是身手看起来更加的灵活矫健,甚至人也变得越发冷静下来。她看着方解出手的时候发现,方解的每一击都极干脆直接,几乎都是最快解决掉眼前敌人的办法。
这样的方解,和在樊固城里不敢杀人的方解,还是一个方解吗?
沐小腰没有时间仔细去想,因为那几个飞鱼袍虽然实力不算太高,但身上的手段五花八门令人头疼厌烦,对付起来并不是很简单。而为了给方解减少压力,她的红绫还要不时击飞一个准备偷袭方解的差役。
大犬的攻击历来也是直接有效,他更喜欢的就是近身格斗,不然他的兵器也不会是一双手套。
只是就连方解有时候都想不明白,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枯瘦无力性格上甚至有些一些畏首畏尾的大犬,为什么每每在厮杀的时候都暴戾的让人不敢去看,他杀人直接,可越是直接越是血腥。
带着钢刺手套的双手合什往前猛的一送,噗的一声直接戳进了一个飞鱼袍的小腹里。插进去之后那两只手向外一番,硬生生将那人的肚皮撕开来一道血糊糊的口子。大犬的嘴角咧了咧,双臂向外用力一分。
嚓的一声,那人的肚子竟是被他撕开!
肠子,还有辨认不出来的内脏混合在一起,一大团呼啦一下子掉下来,沾染了泥土之后变成了灰黑的颜色。
沐小腰的红绫一头将一个差役击飞,另一头缠绕在一个打算偷袭她的飞鱼袍脖子上,她攥着红绫往前一送,那飞鱼袍的脖子立刻扭转了一百八十度,脸朝后,垂头的时候这个飞鱼袍看到了自己的后背和屁股。
“别恋战!”
方解一拳砸歪了一个差役的鼻子,身子往前一冲躲过一柄劈下来的腰刀,错步绕到那歪了鼻子的差役身后,横刀狠狠地拍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咔的一声,那人的锁骨立刻就碎了。
刘封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横刀,又看了看那个状若凶虎一样冲进自己手下人群里的少年,他艰难的咽了口吐沫,视线触及另外两个看起来更加凶悍的嫌犯,在转身就跑和拼一把之间犹豫的他经过剧烈的挣扎,终于还是咬着牙选择了方解冲了过去。
“贼寇!速速束手就擒!”
他将腰刀舞动起来倒是如旋风一般,看着颇有气势。这一招老树盘根看来经常使用,隐隐竟是有些大家风范。
“滚!”
方解冷眼怒骂了一句,一刀劈出去将刘封手里的腰刀震飞上了半空。
就在这刹那间,之前一直藏在差役人群里的飞鱼袍修为足有四品的百户看准了机会,从后面一跃而来用半截链枪刺向方解的后背,这一下太过突兀,大犬和沐小腰全都没有反应过来。那百户足有四品修为,而方解却根本不能修行!况且他还是偷袭,那链枪控制的距离又比横刀远,看起来……方解必死无疑!
大犬和沐小腰束手无策。
两个人只来得及喊了句小心,再往前冲显然是晚了。
在下一秒,大犬和沐小腰瞪大了眼睛,长大了嘴巴,满脸的震惊。
方解就好像感觉到了后面的危险似的,忽然想一侧猛地转身,上身伏低,两腿弯曲,爬下来的样子就好像一头蠢蠢欲动的猎豹!
就在链枪击空的一瞬间,他的两条腿和双手同时猛地往后一蹬,身子如同一颗出了膛的炮弹一样冲了出去,只一个眨眼就到了那百户眼前。这一扑,恍惚中竟然真的好像猎豹扑住了猎物一样。
方解有刀。
“你也滚!”
一声暴烈的呼喊之后,那百户的身子猛然一僵。片刻之后,一道血线从他的身子上出现,紧跟着一股血瀑布一样喷出来,百户的身子竟然从额头至胯下被方解一刀劈开。
反手上行刀。
一刀。
两片。
“四品修行……”
沐浴在一阵血雨中的方解冷冷哼了一声,语气微微带着一丝傲意。
第0054章 湖不是湖 湖只是瓢
在那四五个飞鱼袍全都死了之后,那些馆乐县的差役哪里还敢往前凑。捕头刘封被方解磕飞了手里的腰刀,再一脚踹飞了三颗牙齿之后就蹲在一边发抖。见那三个杀人如麻的家伙停手之后,他吓得往后缩了缩身子连话都没敢说。
方解冷眼看了那些差役一眼,也不知道是谁先把手里的腰刀远远的丢了出去,其他人立刻效仿,纷纷把自己手里的兵器丢掉。然后极自觉的站到一起,双手举过头顶以显示自己绝不会再反抗。
方解讽刺了一声你们也配穿大隋的官服,迈步过去走到刘封身前问道:“前面可还设置有路障?”
刘封连忙回答道:“这位大爷,我们也是身在公门身不由己,不是我们愿意拦着你们的,而是上面的命令实在不能拒绝……”
“没问你这个!”
方解瞪了他一眼,用横刀指着他的鼻子说道。
刘封颤了一下,还以为方解要对自己出刀喊了一声哎呀吓得软倒在地上,等了一会儿没感觉身上疼,这才敢睁开眼。见那个一身都被血泡透了的少年冷冷看着自己,他连忙爬起来说道:“没了,一直到馆乐县就只有我们这一批人在此拦截。馆乐县虽然有数万人口,可只有我们这几十个差役捕快,其他人都是我们的帮闲,那些帝都来的大人说我们手下那些帮闲弟子什么的上不了台面,没让我们带上……”
他喋喋不休的还在说着,方解哪里还有心情理会他,缓步走到一个与自己身材相差无几的差役身前,用横刀指着那人的脖子说道:“把你的衣服脱下来。”
那人一怔,随即眼神中充满了惊恐,他忍不住带着哭腔哀求道:“大爷……我不行啊,我伺候不了您……”
“想他妈的什么呢!”
方解气的一脚把这人踹翻出去微怒道:“我数到十你若不利索的把衣服脱了,我就阉了你。”
那捕快立刻手忙脚乱的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脱了外衣之后还不停手,没多久竟是脱了个溜光,那边沐小腰转过身,眼神里隐藏着微微怒意。这人倒是个实诚的,非但把衣服都脱了,连脚上的袜子也一只都没留下。
他脱完之后看方解竟然也飞快地把衣服脱掉,立刻吓得变了脸色。喃喃了一句我好可怜,他羞愤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同伴,见没人有帮自己的意思后咬了咬牙跪下来趴伏在地上,却不敢把屁股抬起来,他语气悲痛道:“大爷……您要轻点……”
方解把自己身上被血泡透了的衣服脱下来,换上那差役的衣服后刚要走,忽然看到那个光着身子的差役跪伏在地上,浑身都在打着颤。
他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
“我叫铁衣……”
那差役回头看着方解羞愤着回答,满脸的决绝。
方解走到他身边,看了看这家伙身材倒是不错,然后一脚踹在那人屁股上说道:“铁衣是吧,名字倒是不俗……你很有潜力。我估计今日之后这公门你也干不下去了,我为你指一条明路,听说世家大户之人多好男色,有人专门喜欢这口味,不如你转行吧……”
说完这句,方解转身跃上那匹一直站在路边的赤红马,招呼了一声率先冲了出去,大犬和和沐小腰上马紧随其后,很快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那叫铁衣的俊俏男子一屁股在地上坐下来,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之后忍不住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
他喃喃了一句,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同伴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异样。尤其是平日里与他关系最好的一个,盯着他看眼睛一眨不眨。
“罗辰何!”
他叫了一声怒道:“你们都给我滚开!”
……
方解三人没有进馆乐县,而是绕过县城之后直接往东南方向冲了过去。好在有这三匹好马,没多久就把后面的追兵甩开。虽然情衙布置在枫林渡的那些飞鱼袍也有战马,可他们的坐骑和方解三人的相比明显不在一个层次上。
一口气冲出去足有五十里,方解对后面紧跟着的大犬和沐小腰摆了摆手后将速度减了下来。就算他们不需要休息,可战马也需要吃些草料喝几口水。如果一口气把这么好的战马累死的话,那才是得不偿失。
再说,所谓的宝马日行千里,纯粹就是胡说八道。
论一定时间内的奔跑速度来算,战马日行千里好像确实不是什么难事。可实际上,规模以上的队伍,哪怕是如蒙元帝国的狼骑那样机动能力极强的轻骑兵,集团行进一日能走二百里就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事。
战马也需要休息,也需要吃东西。
看见前面有一座矮山,矮山下是一片看不到边际的林子,方解指了指那边,三个人催马跑了过去。一直冲到林子深处,方解下马之后拍了拍赤红马的脖子说了声自己吃草,那马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能听懂,却不肯低头吃草,而是慢慢的往林子深处走也不知道找什么东西去了。
那两匹通体雪白的战马也是一样,对地上的落叶和顶翻了落叶才钻出头的正嫩绿的小草不屑一顾。跟在那赤红马后面缓缓往前走,就好像前面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们似的。
方解也懒得去管,他让沐小腰休息,自己和大犬两个人顺着来时的路回去,一点一点把战马留下的痕迹清理掉。项青牛对他说大隋情衙里的那些人都是在最好的斥候,一点蛛丝马迹都有可能把那些人招惹来。
幸好这林子里铺着一层厚厚的落叶,没有留下什么太深的印记。他和大犬两个人折断了几跟树枝做扫帚,一路慢慢的扫回去。
虽然这样做也不可能将痕迹完全消除,但最起码比什么都不做要安全些。这些年大犬他们做这样的事早就轻车熟路,手脚麻利,而且看起来十分专业。清理痕迹之后,两个人又做了些他们往另一侧逃走的假象。
等好不容易弄的差不多再返身回去找沐小腰的时候,方解和大犬两个人却不由自主的傻了。
林子里,哪里还有沐小腰的踪迹?
方解刚要喊,大犬拉住他胳膊把他拦住,然后使劲闻了稳随即指着一个方向说道:“小腰身上的味道很独特,应该是往林子更深处去了。”
方解皱眉道:“小腰姐不会无缘无故的离开。”
他仔细看了看四周也有打斗的痕迹,随即往大犬指的那个方向走了出去:“虽然她有感知敌人的能力,可真正进入大隋之后我才知道这世上能人异士多如牛毛。有感知也未必真就能发现敌人,这里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未必就真的没有打斗过……”
他一边走一边缓缓将横刀抽了出来,眼神中透着一股坚定。
大犬快走几步超过他说道:“还是我在前面走吧,找人这种事还是我比你擅长一些。小腰身上带着示警的烟花,除非是遇到她根本连反应都来不及做出的高手,不然她不可能不示警。”
方解点了点头,心里的担忧却更深了些。
樊固虽然也是大隋的领地,但毕竟太小了些。那个长宽都不超过三里半的小城里,都能有老瘸子,狗肉店的老板娘那样的高手潜藏着,大隋疆域如此广袤,可想而知有多少籍籍无名的高手存在。
往前走了大概几百米之后,方解忽然眼神一凛。
之前看起来很幽深的林子,竟然到了尽头。
大犬蹲在地上看了看落叶后轻声道:“就是往这边来了,小心些。”
方解嗯了一声,深深吸了口气之后缓步走了出去。他身子前倾,全神贯注的看着林子外面。行走的时候两腿上的肌肉已经绷紧,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也能立刻做出反应。或许到了现在他自己还没有察觉,自从出了樊固之后,他身体比起在樊固的时候要强壮了不少,听觉,嗅觉,视觉都更加灵敏起来。
全神贯注的时候,他甚至隐隐听到林子外面那些细微的声音。
……
林子外面没有危险,只有一座湖。
也不是这片林子到了尽头,而是这座方圆大概有二里左右的小湖在一片密林环抱之中。湖水平静的好像一面铜镜,或许是因为林子太密所以风从任何一面都很难穿透,所以湖水上竟是没有一丝波纹。
四周密林幽深,湖水平静无波。这里美的不似人间,即便是,也是人间仙境。
而就在出了林子之后,方解立刻发现了沐小腰。
她就站在湖边,似乎看着那湖水正在发呆。距离沐小腰大概二十米远的地方,那三匹北辽人的战马正在喝水。或许马之类的动物不如人这样拥有很强大的智慧,但它们生存的本能远比人要强大。或许在林子里的时候,它们就知道这里有水可以喝。
方解没有贸然过去,而是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数百米之内都没有人埋伏之后,他才快步朝着沐小腰那边冲了过去,大犬紧随其后,不时往四周观察。方解一直冲到沐小腰身边,他和大犬一左一右将沐小腰护住之后问道:“小腰姐,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跑到这边来了。是不是遇到了敌人?”
沐小腰缓缓摇了摇头,语气很轻但其中透着一股很浓的恐惧:“我也不知道……在林子里的时候,忽然就好像不受控制了一样一路走到这里。到了这湖边之后被束缚的感觉却又消失不见了……我仔细看过,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方解在这一世可不是无神论者,因为他能再活一次本身就不是科学能解释清楚的。
“难道……有鬼怪?”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说出这句话。
“这里这么安静,怎么可能会有污秽的东西,再说……青天白日的,就算有那些东西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的跑出来吓人吧?”
大犬说话的语气也不是很确定,毕竟今天这事太怪了。
“安静……”
方解重复了一遍,然后眼神骤然一亮:“这里好像有些古怪啊……安静!就是太安静了些。不要说连飞鸟都没看到一只,就连湖水也一动不动。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除非……”
他除非后面的字还没说出来,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方解连忙回头去看,只见上百名身穿暗红色飞鱼袍的大内侍卫纵马从林子里冲了出来。那些飞鱼袍看到方解他们三个之后立刻呼喊了几句,随即百余人散开扇面形包抄过来。
随着马蹄踏碎了宁静,四周的景色骤然一变!
哪里有什么湖水,这里只不过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而已。
就在他们三个不远处,草地上盘膝坐着一个身穿灰布衣衫的中年男人。这男人手里拿着一个木瓢,从身便一眼极细小的泉水中接水。接满一瓢之后就喂给身边站着的赤红马,赤红马喝完之后,第二匹马过来接着饮那木瓢里的水。第二匹马喝完,第三匹再过来喝。
那灰布衣衫的男子,将三匹马喂过之后伸手在赤红马垂下来的头上摸了摸,他眼神赞许地看着赤红马,声音极轻地说道:“比人还要懂规矩,很好。”
第0055章 假话
灰布衣的中年男子就坐在方解他们二十几米外的草地上,手里拿着一个木瓢饮马,在他身边有一眼潺潺清泉,很小,但泉水清冽。那三匹北辽地的上好战马极规矩的轮流饮水,秩序井然。
喂三匹马都喝过水之后,这中年男人还忍不住赞许了一句:“比人还要懂规矩,很好。”
他说马很好,意思是说有些人在他看来很不好。只是这不好的人到底是方解他们,还是方解和大犬身后已经冲过来的情衙飞鱼袍就不得而知了。那三匹马饮了水之后就去一边的草地上垂头吃草,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不知道是怕惊了这地方的安静祥和,还是因为某些事让它们不敢嘶鸣。
中年男人将木瓢随手丢在一边,低声说了一句:“一瓢水化一湖水,终究是到了极致,再难突破。”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追兵明明已经到了身后,方解却没有一点害怕,他看着那灰布衣衫的中年男子笑了笑说道:“一瓢水化作一个湖到了极致,那么下次你若是想再幻化的大一些,不妨用一桶水。”
中年男人竟然不恼方解这话,而是认真的思索了一会儿后缓缓摇了摇头否定了方解的提议:“木桶太大了,不好随身带着。”
这话明明有些好笑,可他却说出来时候的语气却显得很认真。
方解也没笑,因为他知道即便是刚才自己半开玩笑的话,面前这个男人也真的仔仔细细的思考了一遍。这是一个对待任何事都很认真的人,所以值得尊敬。
“先生为何将我朋友引到这里来?”
方解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在几十米外停下来的飞鱼袍后问那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微笑道:“本来是想请你们三个一起过来的,奈何本事还是太低了些,所以只能请到这位姑娘自己。你们两个……一个心智坚定的让我惊讶,另一个心中有大恨所以心防太坚固,我请不来,只好诱你们来。”
“至于你……”
他看着沐小腰,眼神中都是赞许:“本就有难得一见的敏锐,感知之力远超常人,所以我无需太费力的动念,你也能察觉到我。既然你能察觉,我自然就有办法让你自己走到这里来。你天赋极好,如果遇到一位名师的话,不出十五年这江湖上怕是要出一位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了。”
这是第二个说沐小腰天赋极好的人。
第一个,是红袖招里那个不靠谱的老瘸子。
“先不急着说这个,你让我们到这里来到底想怎么样?”
大犬往前走了一步,缓缓的钻进了拳头。他将沐小腰和方解都护在身后,看着那中年男人的眼神里都是敌意。只是这敌意中,还隐隐有一种虽然刻意隐藏但依然展露出一丝的惧意。因为之前这个中年男人对说的一句话,让大犬心中顿时起了惊涛骇浪。
你们两个,一个心智坚定的让我都感到惊讶。另一个因为有大恨,所以心防太重……
大犬惊惧就在于,自己藏了十六年的心事似乎被这个中年男人一眼看穿。他现在甚至怀疑,这个人不是人,真的是藏身在这密林中修炼了不知道多少年得道修成人形的妖怪。
“我不是妖怪,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
就在大犬刚刚想到这里的时候,那中年男人忽然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大犬脸色骤然一变,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慢慢地将横刀抽了出来。他看着那中年男人一字一句地说道:“不管你有没有敌意,但请你说明你的来意。或许你真的是修为竟然的绝世高手,可我们也不是轻易低头做任人宰割的羔羊。”
中年男人看着方解笑了笑道:“你这人倒是有些意思,嘴里说的豪迈,也做出了随时准备拼命的姿态,可心里却在想着怎么逃走……我不知道是该说你虚伪,还是该说你狡猾。”
他不等方解说话,往前一边走一边问方解:“我想知道,你刚才说那湖太平静了些,不似真实,除非……除非是什么?”
“幻术。”
方解轻轻吐出两个字。
“幻术……这名字倒是贴切。”
中年男子笑了笑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称呼这种方法为蜃景,总觉得太过隐晦了些不好理解,你说的这幻术两个字很好。以后别人再问起来的时候,我就用这两个字来解释……谢谢。”
他说谢谢。
“别客气,现在可以说你是什么人了吧。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你肯定和我后面那些情衙飞鱼袍是一伙的,对不对?”
方解问。
“很对,也不对。”
中年男人缓步走到方解面前认真地说道:“很对的意思是说,我确实和他们都出自情衙。不对的意思是说……他们是来杀你的,而我是来救你的。当然你也不用感谢我,因为如果我勤快一些你这一路上或许根本就没这么多的危险。我可是比他们先出帝都整整五天,可因为贪恋路上的风景所以走的太慢了些……”
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道:“我姓卓。”
然后他又指了指那些情衙飞鱼袍:“他们都叫我卓先生。”
……
高天宝看着面前身穿灰色布衣的中年男人,心里不住地打颤。他下意识的回头看向情衙副镇抚使孟无敌,希望从后者那里得到什么指示。可毫无疑问的是,当孟无敌看到那灰衣男人的时候,脸色变得比高天宝还要难看。
“卓先生,您怎么来了。”
孟无敌立刻从战马上跃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然后深深的行了一个大礼,看起来有些过分的大礼。要知道他的身份是情衙副镇抚使,而这个灰衣男人身上,没有任何功名,只是个寒门出身的布衣。
以堂堂五品官职,对布衣行大礼。
所以方解看到这个场面之后忍不住有些诧异,于是他忍不住去猜测这个中年人就是情衙的镇抚使侯文极。可是他偏偏又自称姓卓,如果真的是侯文极,貌似他没有理由给自己编造一个身份。也根本不需要和孟无敌他们合伙来演一出戏。
因为项青牛对情衙的了解也不是很详尽,所以方解不知道情衙中有一个地位很特殊的布衣。
“本该早到,路过梅庄的时候与老庄主手谈了几局,连战连败反而激起了好胜心,结果在那庄子里一住就是七天,倒是忘了正事……没你们的事了,这三个人我要带去帝都,你们都回去吧。”
被称为卓先生的人淡淡地说道。
“回去?”
孟无敌一怔,犹豫了一下说道:“可这是镇抚使大人的命令,这几个人也是朝廷严令捉拿的要犯。”
卓先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轻声说了四个字:“执迷不悟。”
孟无敌脸色一变,心里迅速的算计了一番。他还没有想出对策的时候,就听那卓先生淡然道:“你不必想着如何应付我,只要你现在老老实实的回帝都去,我就当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而且你也不要以为能瞒得住什么,镇抚使大人已经知道了。我比你们还要出帝都早五天,你却还傻乎乎的以为什么都能瞒的下来。若不是镇抚使念着你十几年的功劳,难道还许你活到现在?”
听到这番话,孟无敌竟然两腿一软跪了下来。他匍匐在地,一边叩首一边颤声哀求道:“求卓先生在镇抚使大人面前替卑职说几句话,卑职……卑职只是一时糊涂被猪油蒙了心,才会收了那些人的钱财……卓先生,这件事卑职知道错了。”
卓先生摇了摇头轻叹道:“你到现在其实还不知道你错在哪儿了……你收了李家和兵部那几个人的钱,这不算是大错。你错就错在,你居然以为可以在情衙里做一些能瞒得住镇抚使大人的事。情衙是陛下的情衙……但管着情衙的,永远都是镇抚使大人。”
“卑职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孟无敌一边磕头一边哀求,声音都有些撕裂。
方解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忍不住悄悄松了口气。然后就是诧异,都对这个卓先生的身份格外的好奇。情衙的副镇抚使,竟然跪在他面前不住的磕头求饶,这个场面不管是谁看见,或许都会惊讶的无以复加。
卓先生叹了口气道:“这个少年的事,镇抚使大人已经在陛下面前提过。如果你真的杀了他……你知道会为情衙带来多大的灾祸?”
“陛下……”
孟无敌抬起头,一瞬间脸上变得没有一丝血色。
“镇抚使大人让我先于你出帝都来接这少年,而不是点破你,不是阻止你,也没杀了你……其实镇抚使大人已经给你留了颜面后路。是你自己因为一点黄白之物就迷了心窍,眼界这么低……不应该。”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忽然转过头看向高天宝,语气淡然中透着一丝不屑:“你这人倒是比孟无敌有胆魄,竟然动了要杀我的念头。”
高天宝大惊失色,先是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忍不住对孟无敌喊道:“大人,这里只有他们四个人,咱们手里有一百多张连弩,再凭借大人您的修为,就算他们是神仙也没有活路!大人,不要听他蛊惑,杀了他们之后返回帝都,谁能知道这事是咱们做的!”
孟无敌颤抖的身子猛然一僵,看着卓先生慢慢地站起来。他转身走到孟无敌身前说道:“你说得不错,杀了他们之后这件事谁也不知道。但你想过没有?如果我真这样做了,也会想办法把今日在场的人都杀了以绝后患?卓先生说的也没错,你比我有胆子……我虽然心黑,但从来没有想过背叛镇抚使大人。”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高天宝已经在逃。
孟无敌只是打了个手势,然后一百多张连弩举起来,片刻之间就将高天宝射成了一只刺猬,连二十步都没有跑出去就跌倒在地没了呼吸。
“自断一臂,回帝都之后我会与镇抚使说。”
卓先生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走向方解他们三个。
“多谢卓先生!”
听到自断一臂的话,孟无敌非但没有害怕反而脸上浮现出一抹喜色。他伸出左臂,猛的咬了一下嘴唇,噗的一声,那一条左臂竟是毫无征兆的从他身上飞了出去,洒出一蓬血雾。手臂飞出去很远,忽然在半空中爆开化作一片碎肉。
脸色苍白的孟无敌单膝跪下,看着卓先生的背影说道:“留下右臂握兵器,还能为情衙多做些事。”
“嗯。”
卓先生点了点头,摆了摆手说道:“去吧,我依然应允了让你活着,就不会食言,在镇抚使面前,我说话还有些用处。”
孟无敌又磕了一个头,站起来转身就走。那些飞鱼袍连忙跟上,连一秒钟都不敢多做停留。
这个看起来神秘而且强大的卓先生,在孟无敌走后却悄悄在衣服上抹了抹手心里的汗水。
他在心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然后心中自语道:幸好……没人知道我一说假话手心就会出汗的毛病……而这身份最大的好处在于,说假话也没人敢不信。
第0056章 不许骂人!
一直到那些身穿暗红色飞鱼袍的侍卫全都离开,方解还是没有彻底的放松下来。到了这个世界之后,他做的第一件把前世的理论在这一世实践的就是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的陌生人。
被孟无敌等人称为卓先生的人似乎知道方解在想什么,笑了笑说道:“人之常情,毕竟谁也很难相信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尤其是这个人和那些追杀自己的人还来自同一个地方。”
他说到了方解的心坎里,关键是方解一句话都没有说!
“读心?”
方解忍不住问。
“读心?”
卓先生重复了一边,然后忍不住点头道:“这名字也不错,不过我以前一直称呼这种能力为窥境。”
方解心说那你是内窥镜还是外窥境?
但想到这里他立刻停住,唯恐被这个能读人心的家伙又看穿自己想法。他忍不住问卓先生道:“您这个能力,是天赋还是修为?”
“这世上修为高的人很多,但其能力不过是比较能打罢了。但天赋不同者,能力则千奇百怪。世界很大,有很多不起眼的人或许身子里都藏着很惊人的天赋神通……特异功能?你怎么会想到这样的词汇?”
卓先生没在这四个字做研究,而是笑了笑道:“不过如果我不想去读,那也什么都读不到。但你知道,窥人心事这种事总会容易让人上瘾,我足足用了十年才让自己能随意控制这种欲望。”
“如果换作是我,只怕不是犯错进了大牢,就已经丢了性命。”
方解感慨了一句,却让卓先生的脸色微微起了变化,他缓步走向那一眼清泉,蹲下来用手捧着喝了一口后叹道:“如果我在你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觉悟,只怕也不会走那么多弯路。险死这种事,好像我确实经历过几次。至于坐牢……我明悟到应该控制住自己窥破人心的欲望,到做到这一点用了那十年,都是在牢里度过的。”
他笑了笑道:“很坚固,也很冷清的那种牢狱。”
方解怔住,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走吧。”
卓先生站起来说道:“既然已经接着了你们,也是该返回帝都的时候了。这些年没出来走动,离开监牢之后我贪恋帝都之广阔,而离开了那座雄伟大城更险些迷失了自己,每每看到山清水秀的地方竟是几次生出就此定居的念头,不想再回帝都去。十年炼狱,还不能让欲望收发自如,惭愧了。”
“如果真有人能让自己的欲望收发自如……”
方解翻身跃上赤红马后摇了摇头说道:“那么他一定是个圣人。”
这次换了卓先生怔住,然后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
方解做了个请的手势问道:“你我共乘一骑?”
卓先生微笑摇头:“我有自己的坐骑,只是和你们这样的良驹不同。一日走不了多远,而且脾气还不小。它若是不肯走的时候,便是我也没有办法。所以一会儿上路之后如果走得慢些……你们也不要急。”
方解忍不住猜测道:“是驴?”
卓先生忍不住大笑起来:“你是个有意思的年轻人,你们三个都是有意思的人。这一趟仅仅是因为认识了你们三个,就没有白出来。”
他变戏法似的从那件旧的有些发白的灰布长袍里摸出一根长笛,放在嘴边轻轻吹响。不多时,从另一边的密林里传来一声鸣叫。很特别,方解第一时间竟是没能听得出来那是什么动物,但肯定不是驴。
当那个东西从林子里慢慢悠悠走出来的时候,方解三人忍不住吃了一惊。
这个卓先生的坐骑,竟然是一头猪。
野猪。
看起来很大而且很有暴戾美感的野猪。这猪嘴里的两根獠牙足有两尺长,锋利的就好像是大隋的制式横刀一样。这头野猪的身型看起来比老黄牛还要大些似的,走路慢慢悠悠,但每一步都带着八面威风。
它就好像这山林之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一样。
“该回去了。”
卓先生对那野猪说道。
而那野猪却似乎懒得理他,倒是对方解他们三个人有些兴趣。而就在这巨大的野猪出现的那一刻,即便是见惯了野兽的北辽地骏马也吓得微微发颤。方解坐下的赤红马还好些,只是来回踏动着蹄子显得有些焦躁。另外的两匹通体雪白的战马,竟是吓得靠在一起不敢动弹。
吓住了那三匹马,这野猪却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它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似乎是在告诉那三匹马它对它们毫无兴趣一样。尤其是昂起下巴的样子,那傲慢的表情竟然那么好像人一样表达得很清楚。
卓先生讪讪的笑了笑道:“刚才我说过了,小花有些不听话。”
他有些笨拙地爬上那野猪后背,然后自然而然的揪住野猪的一缕鬃毛。人骑猪,哪怕骑的是野猪,怎么都有点别扭。
方解忽然间想到,骑猪是不是比骑马要舒服些?
“你说它叫什么?”
大犬戒备地看着那头巨大的野猪问道。
卓先生自豪的笑了笑,然后认真的回答道:“小花,全名叫做猪小花。”
……
除了方解的赤红马还敢与猪小花离着不太远同行,剩下的两匹战马都选择了老老实实的在后面跟着,那猪走得快一些,它们就走得快一些。如果那猪慢悠悠的行走的话,任凭大犬和沐小腰怎么催它们也不敢超过去。
方解忍不住在心里暗赞了一句,心说这猪小花才是王八之气侧漏的存在啊。它不走,其他动物不敢走。它走,其他动物不敢不走。
“卓先生,您刚才提到,陛下也知道我?”
出了树林转上官道后,实在按捺不住自己好奇心的方解还是问了出来。事实上,在林子里这个卓先生说了很多话,最让方解在意的就是那句,陛下已经知道了这个少年……对于一心想在帝都立足的方解来说,这句话无疑很有吸引力。
“对啊,陛下知道你。”
卓先生淡淡地回答道。
“从何得知?”
方解不死心的问。
“我也不清楚,只是听镇抚使大人说起了几句,陛下似乎对你很赞赏,好像你在樊固立下二十一次战功才参加演武院的考试?要知道立十次军功就有资格往兵部举荐了,然后层层选拔之后选出最合适的人选。你立下二十一次战功才报到兵部,根本就不用第二次选拔,应是直接就能得到兵部的批文参加考试了。”
“啊?”
方解愣了一下,然后骂了一句李孝宗你个王八蛋。
卓先生问:“李孝宗?樊固边军牙将?”
方解恨恨地点了点头道:“那个家伙告诉我要想参加演武院的考试,最少也积累二十一次军功!”
卓先生愣了一下,忍不住大笑起来:“我还以为是你自己经得住诱惑,不去参加筛选,而是直接多立一倍的功劳来换直接进院考试的机会呢。”
方解苦笑,又问道:“陛下还提到我什么了?”
“别的没提……”
说到这里,卓先生好心提醒道:“你不要以为陛下在御书房里提过一次你的名字,你参加演武院的考试就是板上钉钉的事。陛下日理万机,每天要过问处理的事何其之巨且繁杂琐碎。只怕第二日就会忘了你的名字,也许以后也不会再想起来。”
方解叹了口气道:“理万机辛苦了。”
卓先生问:“什么意思?”
方解自然不肯解释,笑了笑转移话题问道:“卓先生,那您觉得我能考进演武院吗?”
“何必执着于那演武院的大门?”
卓先生道:“你既然是军武出身,即便考不上演武院依然还是要回军中去。有你这小小年纪就立下二十一次军功的本事,有陛下在御书房提过一次你名字的机遇,你即便考不中,难道以后的路子还会难走?”
“您不是说陛下说不定第二天就忘了吗?”
“陛下可以忘……”
卓先生看着方解认真道:“但你觉得,朝廷里的大人们也敢忘了?陛下哪怕只是随随便便在御书房里提了一次你的名字,兵部那边的官员必然会把你看得很重。因为他们会担心,万一陛下再提起你的话他们竟然毫无作为。当然,如果你没有时不时让陛下想起你的本事,那你早晚会泯然于众生,或许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时不时让陛下想起你一次。
这句话,方解牢牢记在心里。
“考武科,你没优势。”
卓先生忽然说了一句。
方解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不能修行,对于演武院这样选拔军中将领的地方来说,确实是最致命的缺陷。
“那你想想,你还有什么别的本事?”
卓先生伸出手指一根一根的数道:“武科你不占优势,那么在韬略,兵法,天象,地理,人心,算学这些门科,你是不是有什么很擅长的?”
方解本以为自己有前世的底子,算学应该不成问题,可一想到大隋之大,奇人异士之多,他又没了自信。所以他仔细想了想之后,摇了摇头。
卓先生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但还是不死心:“即便是在丹青,书法上有造诣也是可以的,军中的幕僚也要在行军和征战中作图,更要记录大军行程战事之类的事。画的好,字写的漂亮,也有机会成为幕僚,而成为幕僚,也是晋身的一个好出路。”
方解又仔细地想了想,然后再次摇头。还是之前想到的,大隋太大,而参加考试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自己绘画上有点基本功,但也就勉强入门。至于字……也就自己的名字写的还算工整,可也实在说不上漂亮。
“都不擅长,那你以为演武院要你干嘛?而你考演武院又是干嘛?”
卓先生诧异地问。
“为了……”
方解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看着卓先生认真问道:“您现在没窥探我的心思吧?”
卓先生白了他一眼道:“那不是一件轻松事,需要集中精神,你以为我随时随地都在看你在想什么?”
方解得到这个答复立刻松了口气,然后在赤红马上坐直了身子,看向卓先生神色肃穆语气认真嗓音洪亮地说道:“我要考进演武院,是为了增加自己的能力,这样就能更好地为陛下效忠,为大隋效忠!身为军人,自然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职责!”
卓先生一愣,然后叹了口气道:“你太看不起我了。”
方解不解:“没有啊,我对您很尊敬。”
卓先生鄙视地看着方解道:“难道你觉得,我只要不动念,就听不出你刚才说的话有多假?”
他仔细看了看方解叹道:“可惜演武院不是青楼不收小公子……你这细皮嫩肉眉清目秀的卖相倒是不错。名门公侯,不少人喜欢小公子比喜欢小娘子还多些。”
方解没说话。
卓先生却怒道:“不许骂人!”
第0057章 麻烦了
接下来的十几天一路上乏善可陈,那位卓先生在见着方解当日说了不少话,可上路之后就只顾着浏览沿途风景,方解问他一句他便答一句,而且往往是驴唇不对马嘴,答非所问。十几日的行程之后,最大的改变就在于那三匹北辽地的骏马对猪小花的忌惮渐渐减轻,最起码敢并肩而行了。
不得不说,猪小花确实是一头很有个性的猪。在河东郡走过大半的时候,路过一个小村子的时候一头大眼睛双眼皮的母猪引起了它的注意,于是色心大起的猪小花说什么也不肯再走。它不停的来回打转,卓先生无奈只好爬下猪背蹲在一边看蚂蚁上树。猪小花随即如脱了缰的野马一般冲进篱笆院,足足折腾了小半个时辰。
猪归来之后心满意足,方解等人看的满头黑线。
只是这看起来雄壮魁梧霸气无双猪小花回来之后显得有些腿软,随即躺在树荫下呼呼大睡。卓先生叫了好几次,它就是不肯起来。
方解忍不住笑道:“这猪小花的名字还真是没有取错,处处留情,这一路上千里迢迢的走到帝都去,也不知道会遇到多少黄花大母猪,他就这么风流一路岂不是子孙满堂?”
卓先生认真解释道:“其实……它眼光挺高的。可是你也知道,家猪怎么也比野猪漂亮些……是吧?”
方解能说不是么。
猪小花不肯起来赶路,他们也只能坐在一边休息。那农户家主见门口躺着那么大一头野猪,险些吓得昏了过去。卓先生这位在大隋情衙中身份极高的大人物,低声下气的过去跟人家陪了好半天的不是。最后又掏了二两银子做补偿,那农户这才回过神来且不打算追究猪小花私闯民宅非礼良家母猪的流氓举动了。
卓先生感恩戴德,连连道谢。
闲来无事,方解凑到卓先生身边低声问道:“卓先生,能不能问您一个问题?”
“说。”
心疼银子的卓先生显然兴致不高,瞪着那呼呼大睡的猪小花生闷气。
“修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问题方解问过大犬,问过沐小腰,问过老瘸子,问过很多人。但因为他不能修行,所以无法理解修行的玄妙。迄今为止他记住的最深刻的,就是沐小腰说过修行会很疼。每一次修为上的提升,身体都会接受一次淬炼。
卓先生看了方解一眼问:“你为什么对修行这么好奇?”
他伸手放在方解的手腕上,片刻之后就松开了手说道:“难道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体质根本不能修行?说起来天下之人资质大多平庸,能修行者百中无一。而能修行的人中,一生勤苦也不能超越三品修为的又占去十之七八。而你的体质……确实很奇特。”
“一百二十八处穴窍,只开了一窍对吧。”
方解丝毫也不在意这个事实,这种打击他经历的太多了。
“不对啊,是开了两窍。”
卓先生认真地说道:“你看见刚才跟我要赔偿的那个农夫了么?按照道理说论体质来他都比你要好一些。普通百姓,最起码也要开窍三五处。一百二十八处穴窍只开了两窍的,你是我生平仅见。”
“两窍?”
方解一怔,心里立刻翻腾出一阵波澜。他的脸色变幻不停,心里的感觉复杂的难以形容。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继续自卑。出樊固之前,他一窍不通。后来也不知道那个青衫男子使了什么手段,帮自己打通了一窍。离开樊固这两个多月来,竟然悄无声息的又通了一窍。
可是方解也知道,通了一窍和通了两窍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他没打算把自己之前只通了一窍的事告诉卓先生,想了想问道:“我想知道,九品强者到底有多强。”
卓先生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你可知道为什么清乐山会成为闻名天下之地?一气观为何成为天下道宗正统?”
“因为一气观中有萧真人。”
方解回答。
卓先生摇了摇头道:“有件事很少有人知道,那就是清乐山先出名,而后才有闻名天下的一气观。之所以一气观选择在清乐山修建,之所以皇帝陛下会封萧真人为国师,这其中有很多秘密,我也不能尽皆知道。但有件事可以确定的是……萧真人有一位师弟,据说惊采绝艳,很年轻的时候就达到了九品境界。”
“有一次他和萧真人云游到了清乐山,看见清乐山一处峭壁上有一块巨石光滑平整,如同浑然天成的一块铜镜似的,大小足有三四丈,立于绝壁,大石之下就是万丈深渊。萧真人的师弟指着那巨石说这般壮阔景色,怎么能不留书题字?”
“于是他飞身一跃上了峭壁,以右拳为笔在那巨石上写了气势磅礴的七个字。字如龙蛇,入石三分。当今陛下知道这件事之后,这才下旨在清乐山修建一气观。以一气观为天下道宗正统,萧真人为道宗之首,领袖江湖。”
“什么字?”
“道宗当兴于此地。”
万仞峭壁上以肉拳做浓笔,巨石做宣纸写就这七个大字,方解脑海里忍不住幻想那个场面,一时间心驰神往。
“修行入九品,天下最强之兵也莫过于己身。”
卓先生伸出一根手指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下说道:“以指为刀,也可切金断玉。”
……
到底为什么会有了改变?
骑马而行的方解一路上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十五年来,他的气海根本就不通,换句话也可以说他根本就没有气海。一百二十八处穴窍形同虚设,如果按照常理,他即便不死,也不过是一个躺在床上丝毫不能动弹的活死人罢了。
出樊固开一窍,行两月再开一窍。
以后会不会一直这样开窍?
如果是的话,那么自己需要等多久才能开三十六穴?只有开三十六穴以上者,才能感受天地中最精纯的气息。淬炼这种气息转化为气海中蕴含的劲气,再将劲气融入四肢百骸,从而让肉身变得格外强大。这便是修行,可如果按照两个月开一窍计算,开三十六窍最少也要六年。
即便是六年之后开了三十六窍,可也不过是勉强才有修行的能力罢了。
修行到了九品,甚至有崩石断流之威。
所以他渴望修行,渴望变得越来越强大。前世也好,今生也罢,没有实力的人要么被淘汰,要么成为社会的奠基石。之所以有人上人这个说法,就是因为那些有实力的人会一直踩在普通人的头顶上。
骑着猪小花的卓先生看了看垂目沉思的方解,微微摇了摇头在心里说了一声可惜。这少年的身体太怪异,明明应该是个多病多灾的体质,可他偏偏生龙活虎一样远比普通人要健壮。而且……他听大犬说过,方解在半路上手刃了一个四品修为的高手。这件是要是传于江湖,立刻就会引起轩然大波。
不能修行的人杀了一个四品强者,这就好像一个三岁的孩子一拳打爆了一个成年男子的脑壳一样让人惊讶。
“等到了帝都之后,我可以帮你托个人情。若是演武院不收你,我尽力把你送去雍州城。”
他笑了笑道:“能帮你的,也就这么多。”
方解怔住,随即在马背上抱拳深深行了一礼:“大恩不言谢。”
大隋南疆雍郡雍州城里有一个罗耀大将军,也不能修行,可是纯粹的练体竟然达到了九品的境界。他是大隋,或许是整个天下唯一一个能以凡躯达到这样境界的人。而且,按照推算的话罗耀甚至有超越九品的可能。虽然世间没有九品之上的认知,但谁也不能否认或许真有这样的高手存在。
对于方解这样怪异的体质,卓布衣只能猜测,他或许和罗耀是一个类型的人,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过,若是要建功立业,似乎还是回大隋西北边陲的好些,以你的反应和头脑,不愁不能上位。”
他看着方解说道。
方解笑了笑道:“大隋天下,比我聪明的寒门子弟只怕也是多如牛毛。可大隋百年,寒门子弟出人头地的又有几人?罗耀之所以有现在的成就,还不是因为他曾是皇帝的执伞奴。若是没有这份机缘,说不得他现在不过是深山里一个樵夫,贫苦度日。”
大隋上一个皇帝在西北巡视的时候,有一次微服私访路遇奔牛,那不知为何受了惊吓而发疯的耕牛在大街上横冲直撞,伤了不少行人。皇帝刚要下令手下侍卫屠牛护民,却见一个年少樵夫随手将背着的干柴丢下后大步而去。正面拦着那疯牛,双手握住牛角,竟是硬生生靠着两臂之力将那疯牛放翻,再一拳将牛头砸了一个大坑出来。
这少年日后成了皇帝的执伞奴,蛰伏数年,终究是在东北樵渔郡平叛的时候大放异彩,被皇帝破格提拔为五品别将,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屡战屡胜。
这少年,就是罗耀。
一拳砸死奔牛的时候罗耀也是十五岁,毫无疑问现在的方解也没有这个实力。他有无数个办法杀了那头牛,却绝不能做到以力硬拼。
所以罗耀就是罗耀,独一无二的罗耀。
……
帝都。
太极宫。
兵部尚书虞东来快步到了东暖阁外面,早就等在门外的内侍太监苏不畏连忙行了个礼说道:“陛下等着您,吩咐过了,您到了之后直接进去。奴婢一直在这候着,只等着大人您来呢。”
说完这句他压低声音说道:“陛下今儿心里不痛快,大人小心些。”
虞东来低声说了一句多谢,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冠服后躬身进了东暖阁。他低着头进去,也不知道屋子里还有没有别人在。进了门他悄悄扫了一眼,发现椅子上还坐着两个人,所以心里稍微踏实了些。
若是陛下生气的时候还只召见自己,那麻烦说不定大了。
“臣虞东来叩见陛下!”
他撩袍跪倒,规规矩矩的行了礼。
等了一会儿,却不见皇帝说话,虞东来心里一紧,脑子里迅速的盘算了一下自己这几日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还没等他想到,一本奏折从书案那边扔过来,啪嗒一声掉在他额头前面,吓了他一挑。
“自己看!”
皇帝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失望和愤怒,虽然压制着,但足够让人心惊胆颤。
虞东来小心翼翼的把奏折捡起来翻开,才看了几眼就大惊失色!他抬起头看向皇帝,一瞬间后背上的冷汗就湿透了衣服。只看了皇帝一眼,他立刻垂下头顶在冷硬的青石板地面上。头压的太低所以屁股翘起来的相对较高,姿势看起来有些滑稽。
“臣不查,请陛下责罚!”
“责罚?”
皇帝冷冷地问道:“朕要是摘了你头顶上的六梁冠,你可愿意?!朕把兵部交给你,你却跟下面的人合着伙的蒙蔽朕!朕对李孝宗寄予厚望,他却让朕失望透顶!”
虞东来吓得哆嗦了一下,匍匐在地不敢言语。
他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一声,樊固的事犯了,这次……真的麻烦了。
第0058章 扒了他的祖坟!
杨易的性格或许是大隋立国历来最温和的一位帝王了,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一个懦弱的人。事实上,大隋立国百年来最罕见的就是没有出现过一个懦弱皇帝。或许这和大隋没有传位长子的习惯有些关系,皇帝总是会在自己所有儿子中选一个最有侵略性的人来继承皇位。
虽然如何来判定哪个子嗣更有侵略性的过程……有些残忍。
或许这也是大隋百多年来一直没有堕落下去的根本原因所在,虽然不可否认的是地方官府也好,帝都朝廷也罢,都存在着贪污受贿甚至枉法这样的事存在,但最起码大隋在国力上还雄厚的让人心悸,尤其是武力。大隋皇帝最骄傲之处且希望一直骄傲下去的,就是大隋军队的不败。
或许是大隋皇帝们都没有忘记前朝衰败的历史,所以对于军人一直保持着相对的重视。要知道前朝在被大隋开国皇帝杨坚灭掉之前,曾经也号称是中原第一大国。只是那个同样以武立国的国家,在经历了百年太平之后皇帝们渐渐的忘记了握在自己手里的刀子时不时要磨一磨的道理。
他们习惯了一只手握着笔杆子写出锦绣繁华的诗句,却忘了这只手本来也应该握住冰冷锋利的刀子。
为了防备武人作乱,只重用文官的前朝皇帝最后在面对杨坚率领的叛军的时候,竟然找不出一个像样的将军来领兵作战,号称百万大军的前朝军队,在杨坚最初只有几千人的叛军摧枯拉朽的攻势下迅速崩塌。杨坚手里的虎狼之师对阵前朝军队,每一战都赢得如沸汤泼雪般酣畅淋漓。
在太极宫御书房的墙壁上一直挂着一幅字,是大隋开国皇帝杨坚留下的墨宝。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这是杨坚率军击溃前朝最后一支军队的时候,用前朝皇帝的血在宣纸上写下的一段话。一直到了今日,那装裱过挂在墙壁上的字迹依然殷红鲜艳。如果仔细理解的话,这是一段关于如何用兵的描述。但杨坚的子孙却都认为,这是太祖皇帝在告诉自己的后人们,如何做好一位皇帝。
杨易站在这幅血字下面,看着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兵部尚书虞东来冷冷哼了一声说道:“若不是情衙的人查的仔细,这件事就被兵部的一份请功奏折蒙蔽了过去。朕最寒心的不是当初朕看重的李孝宗辜负了朕的希望,而是朝廷之中竟然还有这么多人帮着他说假话,帮着他蒙上了朕的眼睛!”
虞东来觉得自己有点委屈,因为他真的没有收过李孝宗的好处。如果不是因为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上报的请功折子,他甚至早就忘了那个被调往边城做牙将的李家那个庶出的青年将领。可是樊固的事,他确实知情。他没收银子,不代表右侯卫大将军李远山没送过银子。当初送进兵部的礼物一共两份,一份是他的,一份是兵部侍郎候君赐的。
而樊固大捷的事,是候君赐一手操办。
所以他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虽然他有些冤枉但实实在在的是失职了。
见虞东来不说话,皇帝的脸色倒是缓和下来一些:“侯文极,你来告诉咱们的兵部尚书大人,樊固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总不能朕说了半天,他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
情衙镇抚使侯文极俯身说道:“臣遵旨。”
他走到虞东来身边不远处低声说道:“天佑十一年二月,蒙元贼兵叩关,樊固守军牙将李孝宗战败,导致樊固城破,城内边军八百百姓两千,尽皆被蒙元贼兵屠戮殆尽。李孝宗畏罪逃走,躲入右骁卫军中寻求庇护。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闻讯率军杀至边关,一夜厮杀后夺回樊固城,杀贼兵数千。但为了包庇李孝宗战败失职之罪,李远山在上书朝廷的奏折里隐瞒了樊固城百姓及边军尽皆战死的事。”
“啊?”
听到这番话,虞东来惊讶的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惊呼。侯文极说的这个故事,为什么和他知道的真相天差地别?樊固城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所以在看到那奏折上写着参奏兵部知而不察几个字的时候就吓得没敢继续看下去,可是侯文极说的,为什么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所以他下意识的抬起头看了侯文极一眼,想从侯文极的脸上寻找到什么提示。可侯文极只是冷板着脸语气平淡的继续说道:“樊固城破之日,恰好前日才到樊固的朝廷巡查钦差一行也被贼兵围住,厮杀半夜之后终究寡不敌众,尽数殉国。战后,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爱惜李孝宗之才,收买兵部官员和情衙负责调查此事的千户高天宝,将李孝宗战败之事改为力战不退从而大胜。”
这其中有几个关键字,李远山是爱惜李孝宗之才所以包庇,而不是因为李孝宗也是陇右李家出身。听起来没有什么的平淡话语,往往隐藏着耐人寻味的信息。
侯文极面无表情的看着虞东来说道:“这就是事实经过,虞大人可是听明白了?”
虞东来不是个笨蛋,也不是白痴,否则怎么可能做到兵部尚书的位子上?这些年官场沉浮历练他早就对朝廷的事把握的极准。听侯文极那句你可听明白了问出来,他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罪臣,明白了。”
他重新俯首对皇帝说道:“罪臣贪功,明明知道此事有蹊跷而不查,是为失责渎职,请陛下责罚,臣不敢狡辩。”
“朕问你……”
皇帝杨易重新盘膝坐回土炕上,看着虞东来问道:“你收了多少银子?”
……
“臣认罪,但臣属实没有收一个铜钱的好处。”
虞东来垂首于地语气恳切地说道:“臣有不察失职之罪,但臣实不敢收受贿赂徇情枉法。樊固李孝宗之事,臣没能发现其中隐情,愧对陛下对臣的信任。然……臣家中虽然算不得巨富,但也不缺银子……臣断然不会因为一些黄白之物,就敢蒙蔽陛下。”
杨易喝了一口茶,点了点头道;“这倒是几句实话……你虞家确实不缺那几个钱,就算比起吴一道来,虞家也差不了许多。那朕问你,兵部衙门里,到底有多少人收了李远山的好处,你可知道?”
“臣实不知情……这两月来,臣一直都在忙着暗中调集粮草招募民勇的事,兵部其他事,都是侍郎候君赐管着。”
皇帝嗯了一声,转头看向侯文极:“朕想不到,情衙里也会有人做出背叛朕的事。”
他用的是背叛两个字。
侯文极撩袍跪下来,双手将自己头顶上的梁冠取下后拜服在地:“臣让主子失望了,臣没资格继续统帅情衙。”
“动不动就摘自己的官帽,你不怕朕以为你在威胁朕?”
皇帝冷声问了一句。
侯文极抬起头说道:“臣不敢,臣愧疚。”
他说话极简单,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都不说。
皇帝哼了一声道:“若是下面人犯一回错,朕就摘掉一位主事之人的官帽,那大隋各部府的尚书侍郎们也不会坐的那般安稳。手下人犯错,你难辞其咎,但情衙镇抚使这个差事别人也干不好,还得你接着干。伐俸三年,降一级,回头你写一份请罪的折子上来。”
“臣谢陛下。”
侯文极叩头道。
“那个千户……既然那么愿意收银子,就把他活埋在户部银库门口吧,让他整日都能看见数不清的银子,偏偏一文钱也抓不着。家眷男丁发配边疆为奴,女眷……送到织坊司做奴工。每人每月发一个铜钱的工钱,什么时候她们攒够了收了的那个银子的数目,可以去奴籍。”
众人心中一凛,埋尸银库门口的惩罚,是要让那千户时刻被人踩在脚下。而一个月一个铜钱的工钱,这一世怎么可能攒够了那许多银子?别说一世,世世代代下去只怕也再难翻身了。
皇帝往后仰了仰身子靠在墙壁上,揉着有些发皱的眉头继续说道:“右侯卫大将军李远山,徇情枉法,欺君罔上,本罪无可恕,但念起这些年的战功从轻发落。降为五品别将,留军中待用,食邑减三百户,罚俸三年。”
“樊固牙将李孝宗,虽力战不退,但败后弃城而逃,还试图隐瞒自己战败,行贿兵部官员……敌众我寡,朕不怪他战败,难道朕还能去责备一个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将领?拿办李孝宗的时候,你们替朕问问他……有勇气面对二十倍于己的敌人,为什么没有勇气面对朕?!”
“李孝宗在演武院的时候,朕就特意留意过。”
皇帝翻开桌子上的那个厚厚的储才录,翻开来找到其中一页,取了朱笔将李孝宗的名字划去:“可惜了……朕失去了一个本来大有前途的将军。”
“交由刑部和大理寺问罪吧,该定什么罪就定什么罪。”
皇帝放下朱笔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看向虞东来说道:“你回去先自己查,兵部到底有多少人拿了李远山的银子。不只是这次,也不只是李远山的贿赂,兵部的人既然这次敢拿李远山的银子,以前难道就不敢拿别人的?这不是第一次,朕也没有什么既往不咎的肚量和耐性。查完之后拟个名单上来,有些人在官位上坐的时间太久了,就忘记了自己本该有的敬畏……既然这样,朕何须吝啬屠刀?”
“臣遵旨。”
虞东来连忙应了一句。
“等着,朕还没有说完!”
皇帝的视线在储才录上停留,一边翻阅着那些自己亲笔写下来的名字一边说道:“虞东来,革去兵部尚书之职,降为兵部侍郎,代理兵部诸事。回去之后闭门反省一日,朕想看看你能反省出什么东西来。另外……也罚俸三年。兵部官员所受的贿赂,李远山拿出多少来统计一下,统计完了之后告诉朕个数目。”
“朕要让他如数再拿出一份来,加上他行贿官员的那份,还有你们几个罚掉的俸禄,一并派专人送去樊固,朕要在樊固为那些战死的边军士兵和百姓们修一座陵园,剩下的钱,都送到那些边军的亲属手里做抚恤。”
“他们都是大隋最忠诚和勇敢的士兵,他们用他们的性命告诉朕他们对朕的忠心和对大隋的感情。说来说去是朕愧对他们,朕心里也自责。侯文极把这件事报上来之后,朕特意查了查边军士兵每个月的饷银能拿几个钱,竟然低的让人心疼!他们活着的时候只拿着那点银子为国效力,死后怎么能不将他们风光大葬?”
“另外……虞东来,你回兵部之后派人统计一下大隋所有边军的数量,朕要的是实数,吃空饷的肯定有,但别让朕知道。统计出来以后朕会与户部的人商议一下,看看是不是能把边军的饷银提一倍上去。他们为国戍边,朕不能让他们吃不饱穿不暖。”
“说句不花团锦簇的实在话,那是边军的卖命钱!”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皇帝抬起头眼神一凛:“若是再让朕知道有谁敢黑了这笔银子,朕就屠他的九族。若是活人凑不够九族之数,朕就扒了他祖坟!”
第0059章 大义凛然
虞东来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腿脚还有些发软,回想起之前陛下那句话他就从心里生出一股如坠冰窟般的凉意。
“谁要是再敢黑了这笔银子,朕就诛他的九族。若是活人凑不够九族之数,朕就扒了他的祖坟。”
为官这么多年,他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皇帝陛下动了这么大的怒气。也不知道是因为臣子们合起伙来骗了他,还是因为樊固那枉死的八百边军和两千百姓。所以一想到这个虞东来就更加的害怕,侯文极编造的谎言已经足够避重就轻了,陛下依然怒到了这个地步。若是知道那八百边军其实是被右骁卫屠的……谁知道会惹出什么样的雷霆之怒?
没错,天佑皇帝杨易确实性子温和,也极少责备手下臣子,可正因为这样有些人已经忘记了天威难测。当皇帝感觉到自己的威信有所降低的时候,必然会做一些事来让臣子们重新收拾起对他的尊敬和畏惧。而在这个时候,总会有几个倒霉鬼出现。即便他们没有做什么足以致命的错事,最起码在他们自己认知上是这样的。但在陛下需要杀人的时候,那么犯什么错其实已经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陛下在觉得他该杀人的时候绝不会手软。
朝廷里的官员们安稳的久了,已经忘记了三年多前皇帝下旨把江都有谋逆之举的丘家杀了个干干净净的事。那一夜江都城里被杀之人超过两千,江都三大世家被几乎是在一瞬间被夷为平地。
因为这三个世家都是当初支持三皇子继位的,不遗余力的帮助三皇子造势。而当今皇帝杨易是当时先帝七个儿子中最低调的一个,看似最没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却坐在了那把至尊的椅子上。
皇帝要杀人,有时候很急,有时候不急。
他等了七年才对江都那三个世家动手,而且真真是动如雷震。那时候大隋左祤卫奉命出征平定江南大贼毛峰之乱,行至江都大军入城补充给养。傍晚的时候江都城里的世家大户还凑在一起宴请了左祤卫大将军杨顺臣,酣畅饮酒直至半夜。大将军杨顺臣醉酒而归,所有人都以为用一顿酒席一摞银票搞定了这个论辈分和应该是皇帝堂兄的大将军。
可就在后半夜,左祤卫五千重甲步兵忽然涌进江都的大街小巷,封住了江都三大世家的宅子,而且根本就没有什么问罪过程。武装到了牙齿的左祤卫精兵冲进那几个世家的大院,见人就杀。哀嚎声从响起一直到天亮才停下来,可哀嚎没有任何意义。
一夜之间,江都城里血流成河。
第二日一早,左祤卫大将军杨顺臣宣布江都三大世家罪状。其中最让人震撼的一条就是……勾结叛贼试图谋逆。而三大世家为首的就是大隋开国功臣,一门两公五侯的丘家。所以这件大案子,又被称之为丘逆案。
而也正是这个时候,人们才忽然醒悟过来。既然杨易能坐上皇位,又怎么会真的如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温和甚至软弱?
对于臣子来说,背叛永远都是底线。一旦触碰到了这个底线,那么结局其实早已经注定。不管这背叛是真实存在的,还是皇帝需要它存在的。
皇帝杀人,有时候很急,有时候不急。
杀江都三大世家,不急,皇帝等了七年,先把三大世家在朝中占着重要官职位置的人缓缓剥离,都放在一个看似很重要却毫无实权的位置上。当皇帝难知如阴的设计,其徐如林的布局七年之后,动如雷震的一夜之间杀尽了那些让他感觉不必再存于世间的人。杀人的理由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因为这些人的存在让皇帝不爽。
而现在,皇帝杀人很急。
虞东来走出去十几步之后回头看了一眼御书房,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在他庆幸自己躲过一劫的同时,心里还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兵部侍郎候君赐是必死无疑了,从皇帝想让他死那天他就难逃劫难。而皇帝动念杀他,绝不是从今天开始。
樊固的事,不过是给了皇帝一个下手的借口而已。
就在他有些恍惚的往外走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虞东来回头看了看,见是刚才一直在御书房里坐着却没有说过话的礼部尚书怀秋功。
“怀老,您有事?”
对这位三朝元老,虞东来也不敢有一点不敬。谁都知道大隋朝廷里有很特殊的两个臣子,也是两位帝师。一文一武,文者便是这位坐着礼部尚书的位子却从不管礼部之事的老臣。武者,就是演武院的院长周半川。
虞东来客气的微微俯身行了一个晚辈之礼。
怀秋功笑了笑,轻抚着自己的雪白胡须说道:“来的时候是蹭了户部郑大人的马车来的,郑大人被陛下留下商议要事,却没有我这老家伙什么事了,我这一把老骨头又没办法自己走回家去,只好跟陛下告罪,然后赶紧出来追你。怎么样,有没有时间顺路送我这个老头子回家?”
顺路?
虞家府邸和怀秋功的大宅根本就是背道而驰的两个方向。
但虞东来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位在陛下面前分量极重的老臣是有话要单独对自己说?
他连忙搀扶着怀秋功的手臂说道:“能把怀老请上我的马车,那可是我的运气!”
……
马车的轮子碾压在平整的青石板露面上,发出一种能催人入睡的声音。或许是怀秋功的年纪确实太大了些,所以上了虞东来的马车之后就有些昏昏欲睡。他靠在包了锦垫的柔软的马车车厢内壁上,闭着眼睛似乎很享受马车带来的轻微摇晃。
虞东来知道怀秋功既然叫住了自己,就肯定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所以他并不急,所以他拿起一边的锦被轻轻盖在怀秋功的身上。
这是不急的表现,但却是心急的手段。
果然,怀秋功缓缓睁开眼看了看身上的锦被,然后笑着感激地看了虞东来一眼后自嘲道:“年纪大了,好像这一天到晚都是困乏的。只要一静下来,就忍不住打瞌睡。”
“怎么会,怀老您可是老当益壮。”
虞东来笑着说道。
“哪里还壮?”
怀秋功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说道:“已经有十年没碰过女人了,你说哪里还能壮?”
这个老头,有时候确实可爱的一塌糊涂。
身为大隋最讲究礼仪的礼部尚书,居然在别人面前说出这么低俗的话,若是被满朝文武知道了的话,只怕要惊掉了一地的下巴。
虞东来尴尬的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幸好,这个为老不尊的老头没打算在女人的话题上继续说下去。他自己把锦被往上拉了拉,盖的更严实了一些。
“东来,你升任兵部尚书也有三年了吧?”
怀秋功看似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三年两个月零六天。”
虞东来认真的回答道。
“日子过的可真快。”
怀秋功感慨了一句,笑了笑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不过是个六品的兵部员外郎。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当年意气风发的我变成了个占着茅坑不肯挪走的老不死的,而你也从一个满是锐意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内敛沉稳的中年。”
虞东来语气谦卑地说道:“怀老您谬赞了。”
“东来,你可知道,陛下为什么动怒?”
之前还在说些无聊事的怀秋功,忽然语气一转问道。
虞东来一怔,在脑子里整理了一下措辞后回答道:“是因为我这做臣子的,让陛下失望透顶了吧。”
怀秋功白了他一眼说道:“这回答中规中矩,却是假话。”
虞东来笑了笑,没否认。
“之所以上了你的马车,就是因为能和你单独相处一会儿。有些话,不能让别人知道。你也为官多年,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怀秋功看着虞东来淡淡地说道:“既然只有你我,那么不妨直接说……陛下今日动了这么大的怒气,诚然是因为樊固那战死的八百边军和两千百姓,是因为李孝宗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是因为李远山的自以为是,是因为兵部和情衙的贪墨……但其实这些都不是最根本的原因,你别告诉我,你到现在还不明白陛下大发雷霆到底是因为什么。”
“因为陛下即将对西北用兵。”
虞东来这次没打太极,而是如实回答道。
“你总算没继续装傻,不然我就要下车自己走路回家了。”
怀秋功看着虞东来问:“那你说,陛下为什么要拿兵部开刀?”
“因为陛下不想在这次动兵的事上,听到什么反对的声音。候君赐本来就是极力反对在西北用兵的,甚至在朝堂上当面指责陛下妄动刀兵好大喜功。”
怀秋功认真地说道:“陛下是圣明之君,所以哪怕是朝堂上有官员因为意见不合而出言不逊,陛下也不会责备,反而会多加赞许,对吧?”
“对!”
虞东来点头道。
“可皇帝的威严,长此以往下去还有多少人敬畏?”
怀秋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有些感慨地说道:“候君赐不是倒霉,而是他白痴……陛下要表现的贤明兼听,是因为陛下必须这样做。而陛下还有很多事必须要做,比如这次对西北动兵的事。大隋已经历五位帝王,哪一位没有开疆拓土?”
他顿了一下说道:“说句不敬的话,陛下要表现什么样的姿态,是陛下的事,但做臣子的不能不知进退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比如我……敢对陛下发发小脾气,敢对陛下吹胡子瞪眼睛,为什么?”
“因为我是帝师,是陛下允许存在的帝师。陛下要做尊敬师长的姿态,我必然要配合陛下做这个姿态。还有周半川,那个老家伙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陛下允许我们倚老卖老,他也乐于让人们都觉得这样的君臣关系很迷人。”
“但,难道陛下真就不敢杀我,不敢杀周半川?”
怀秋功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所以,我上了你的马车,就是想告诉你一句……做臣子,首先要做的就是明白自己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臣子。只有知道了明白了,才会让陛下满意。”
“你现在知道,如何让陛下满意吗?”
他问。
虞东来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道:“陛下或许需要一个心狠手辣出卖自己同僚的臣子,陛下也需要兵部多死几个人。所以,我回去之后应该仔仔细细地想想,兵部贪墨官员的名单该怎么拟定。”
怀秋功忍不住笑了起来,满脸的释然。
“那不是心狠手辣,那是大义凛然。”
他微笑着说道:“何为大义?对陛下效忠,让陛下满意,为陛下解难,顺陛下之心,明君臣之道。该君子时候君子,该小人时候小人,该做鹰的时候抓兔子,该做狗的时候摇尾巴,就是做臣子存在的最大的意义。”
虞东来端坐,然后深深一礼:“多谢怀老指点。”
第0060章 风华正骚
方解绝不会想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卷入了一场大隋朝廷里外都席卷在内的血雨腥风,虽然他只是这场风雨中极边缘的一个小人物。当然,就连操控着这场风暴的大隋皇帝陛下,也根本就没有在意方解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边军小卒。
这场皇帝为了自己开疆拓土大业展开而提前发动的风暴,是为了将自己的威信提升到最高,让朝臣们收拾起所有的对皇帝应有的敬畏,也是让朝臣们知道当皇帝决定一件事的时候,没有人可以阻止。既然不能阻止,那么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就只能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协助皇帝做好这件事。
所以,兵部侍郎候君赐的死不过是个开端,皇帝立威的开端。
如果皇帝不先动手的话,一旦他宣布即将在西北用兵的决定,支持者必然大有人在,但毫无疑问的是,朝廷里敢于站出来反对的也必然大有人在,到时候在朝堂上听那些大人们来回扯皮就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皇帝可没有心情没有兴趣更没有时间去看他们从理论逐渐转化为互相诋毁谩骂的过程。
杀几个人,尤其是被杀的人中还有分量不轻的人。这样,朝臣们的嘴巴就会闭住。
已经几年没有杀过当官的,皇帝或许是觉得自己的威严逐渐在降低。而一旦开战,他需要的是一个齐心协力的大隋,需要的是一个以他为中心所有人为了这场战争而不断努力的大隋。
怀秋功走下虞东来马车之后,豁然开朗的虞东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也正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明白皇帝陛下让他在家里反省一天的真正意义是什么。若不是怀秋功提醒,他根本就没明白皇帝让他反省什么。也仅仅是以为,陛下真的只是让他闭门反省。
反省的,是那一份该掉脑袋的名单。
这份名单分量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所以真的需要他费脑子去好好斟酌一番。而也就是在走下马车的那一刻,他也明白了这件事对他来说虽然有些损害,但得到的利益必然远远的超过损害。所以送走了怀秋功之后,虞东来的嘴角上都是笑意。
陛下要拿兵部开刀,名单由他来拟定。
要死的,都是对皇帝西征想法不同意的人。而作为兵部尚书的虞东来……不,现在是兵部侍郎了,他自然要坚定的站在皇帝这边,所以,到时候补充进兵部的人必然也都是支持皇帝陛下西征的人。空缺出来的位置,他可以安排自己的人。
候君赐和他历来貌合神离,陛下以前不希望任何一个部府的官员都太团结,所以乐于看到他和候君赐勾心斗角,一个尚书一个侍郎,斗得越厉害陛下只怕越开心。可现在不同,陛下要的是一个必须团结的兵部,甚至是必须团结的整个朝廷。而借着这次机会,他就能将兵部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所以相对于失去的来说,得到的要多得多。
回到自己家里的虞东来就让人把府门全都关上,任何客人都不见无论是谁。虞东来书房里的灯光整整亮了一夜,一直到第二天的傍晚书房的门才从里面打开,红了眼睛的虞东来看起来好像刚刚跑完了五十里一样的疲惫,只是他的表情却透着一股让人不解的轻松。
出了书房之后,虞东来甚至没有洗漱吃饭直接回卧室倒头就睡,一直睡到了下一个天明,起床之后,虞东来没有穿那身兵部尚书的官服,而是一身常服直奔皇宫。他手里捧着一个不大的盒子,里面装着一份奏折。
大内侍卫处。
大内侍卫处统领罗蔚然缓缓的端起杯子,吹了吹茶杯里漂浮着的茶叶慢慢吸了一口,这茶是前阵子大隋首富吴一道送给他的上等大红袍,据说一斤这种茶叶能在帝都里换一所不算太小的宅子。
情衙镇抚使侯文极推门走进来,忍不住抽了抽鼻子赞叹了一句好香。
罗蔚然笑了笑,亲手为侯文极斟满了一杯茶后微笑道:“前两日你眉头上的阴霾总算是不见了,今儿看到你嘴角上有笑意……怎么,昨日见了陛下事儿都办妥了?”
侯文极坐下来,端起茶杯放在自己鼻子下面闻了闻,他没急着回答罗蔚然的问题,而是忍不住感慨道:“这一斤茶叶,只怕我一年的俸禄也买不起。”
罗蔚然笑道:“你太看不起这茶了,反正我两年的俸禄也买不起。”
“这是最正宗的独枝大红袍,每年除了敬献给陛下的之外,流通在世面上的不超过五斤,大隋的巨富多如牛毛,能买得起这极品大红袍的也是多如牛毛,可不是谁想买就能买得到,还得看有没有这个面子。”
侯文极点头道:“这么贵的东西,当官的没一个敢买。只要是谁买了……监察院的御史们也就有事干了。”
罗蔚然哈哈大笑。
侯文极品了一口茶后缓缓舒了一口气,摆了摆手示意门口站着的侍卫把房门关上。他放下茶杯,看了罗蔚然一眼说道:“这事还是你看得透彻,若不是你给我出了这个主意,我真不知道这一关怎么过去。”
罗蔚然摇了摇头道:“即便我不帮你想个谎话,陛下依然会放你过去这一关。怎么到现在你还没想明白,陛下要的本来就不是情衙难看……不管这个谎话怎么说,陛下都会把怒火引到兵部那边去。”
他瞥了侯文极一眼笑道:“你以为,陛下真的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你当情衙镇抚使的时间太久了……久到连你自己都以为,情衙是你的。但你却忘了,情衙一直都是陛下的……如果陛下想知道什么,难道在大隋有人能瞒得住?”
侯文极一怔,脸色变了变然后不得不点了点头:“是我确实太放肆了。”
罗蔚然微笑道:“没事,陛下要的你已经给了……说起来,陛下这一招棋落的太漂亮。漂亮到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可不仅仅是兵部和咱们几个人。”
“还有谁?”
侯文极问道。
罗蔚然白了他一眼道:“何必装傻?你这样的人就算装也装不像!”
“我只是不知道你特指的是谁。”
“还能是谁,西北战事……最先要牵扯到的是谁?”
“李远山?”
“对……对西北用兵,陛下必然是要倚重李远山的。右骁卫驻兵西北边陲多年,没道理放着这样一支战力惊人且熟悉地形的人马不用。一旦真就开战,右骁卫必然就是为大军涤荡阻碍的先锋。”
侯文极听罗蔚然说完这番话后沉默了一会儿,他皱眉沉思后忽然醒悟过来,猛地一拍脑门说道:“我才知道陛下这一手棋,竟然漂亮的让人不敢不赞叹啊!一石三鸟!”
……
侯文极沉吟了一会儿说道:“第一,借着这次樊固的事大做文章,让军中诸将和文官都安静下来,杀几个人,压几个人,朝中百官就算再自以为是的人,难道还敢在这会儿违逆了陛下的意思?除非是不想活了,要不就是想脱了官皮去耕田。”
“第二,把兵部里那些恰好管着军务,但和陛下不是一条心的家伙都宰了。这样兵部的人再做事必然是战战兢兢,尽心尽力,唯恐做错了什么步候君赐的后尘。战事一旦开始,后勤补给为重中之重,兵部调度甚是关键,这个时候陛下整肃兵部,对开战绝对有百利而无一害。”
“第三,陛下既然要对西北用兵,必然要用李远山的右侯卫……以李远山的本事再加上右侯卫那五万精兵,只怕战事一起之后军功就会一件接着一件叠加在他身上。而陛下为了彰显大隋的天威和鼓舞士气,对有功将士的封赏必然不会寒碜……可李远山已经是国公,正三品的大将军,再封赏……还能赏他什么?难不成还要封王?晋位二品镇军大将军?”
罗蔚然摇头:“太祖皇帝遗训,大隋绝不可有任何一位异姓王。就算是皇室宗亲,除了皇帝的兄弟子嗣之外,也不准封王。李远山就算靠着他那五万右侯卫就把蒙元平了,生擒活捉大汗蒙哥,也别指望能封王。”
侯文极笑道:“所以,陛下在动兵之前必须先压一压李远山。把他的官爵都压下去,这样一旦开战,李远山立下大功,陛下只需给他官复原职,再赏赐一些土地金银也就够了……这才是陛下这手棋妙处所在啊,越是去想,越是妙的不可思议。”
他叹道:“一石三鸟……妙极!”
罗蔚然却摇了摇头道:“哪里是一石三鸟……这一石头下去,也不知道要砸死多少鸟。”
他掰着手指头说道:“除去你说的这三件事之外,还有很多人和事被陛下这一招棋全都算计了进去。比如,陛下是要立威,在大战开启之前让所有人不敢对皇权有一丝一毫的不敬。这样一来,陛下指挥西征才不会有阻挠。比如,给边军提一倍的饷银上去,这件事不论落实不落实,消息一旦放出去,边军将士必然对陛下感恩戴德。一旦开战,边军打起来谁不奋勇杀敌?”
“再比如……”
罗蔚然看着侯文极一字一句地说道:“敲打敲打你这个情衙镇抚使,陛下或许还想告诉你……情衙,自始至终都是陛下的情衙,交给你是让你打理……而不是把情衙赏赐给你,变成了你的。”
侯文极点了点头,端起已经微凉的茶喝了一口后轻声说道:“我是不是应该再把权利分一些出去?七年前,我从大牢里把卓先生接出来带进情衙。这七年有他在,陛下对我不疑……但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似乎应该再分一些出去了。”
罗蔚然摇头:“分?你如果真敢现在提出来,陛下立刻就会骂你白痴!这个时候陛下敲打你不是怀疑你,恰恰是因为陛下依然信得过你……不然你以为陛下只是罚你三年俸禄了事?便是朝廷一品大员也不敢对你候镇抚使如何,可陛下要杀你,只需一句话而已。”
侯文极非但没有惶恐不安,反而笑了笑说道:“我知道。”
罗蔚然道:“知道还在装。”
侯文极笑道:“若不从你嘴里确定下来,我不踏实。我这样想,你也这样想……那么十有八九便是陛下是这样想。”
罗蔚然瞪了他一眼骂道:“老狐狸!”
侯文极站起来,整理一下衣服后准备告辞:“我可不是老狐狸……即便是,也是一只很有活力的狐狸,风华正茂。”
罗蔚然笑骂道:“滚你的蛋,你从来都是风华正骚。”
而就在他们这两个大人物聊天的时候,小人物方解经过三个月的行程之后终于进了京畿道。虽然还要走一段日子,但进了京畿道,就算贴近了大隋的心脏了。骑在赤红马上的方解看着前方微微眯起眼睛侧耳倾听神情专注,大犬不解问他在听什么。
方解笑了笑说:“试试能不能听到大隋的心跳。”
第0061章 就不告诉你
沿途的景致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可也不知道怎么了,离开河东道进入京畿道的范围之后,方解总感觉自己在感官上发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帝都长安是大隋的心脏,而京畿道,就是保护心脏的肋骨。
大隋二十四道,除去京畿道之外各道总督都是二品官职。而京畿道的总督,却是从一品的大员。
或许普通百姓的认知中,一品大员无非就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官罢了。可要知道这很大很大的官代表着的可是皇帝陛下的信任,自大隋立国以来,历任京畿道的总督都是皇帝十分器重信任不疑的人。京畿道拱卫帝都,皇帝怎么可能会把这一大片地域交给自己不放心的人?
就如同,战阵厮杀的时候,士兵们怎么敢把自己的后背放在敌人眼前?
京畿道是大隋二十四道划分中比较小的一个,即便如此,京畿道的地域之广还是比东楚国要大一些。
方解一行进入京畿道的时候天气已经暖的让人开始迷恋午后的阳光,每每经过一个村子看到那些老人安静祥和的靠坐在柴禾堆上晒太阳聊天,方解都会有一种很羡慕和怀念前世的心情。上了年纪的老人总会有些倦懒,比年轻人更喜欢长久的在太阳下面享受温暖。
他们聊天的内容也许涉及不到什么国家大事,往往更多的是关于他们年轻时候的回忆。
方解看着那些老人们的时候就忍不住去想,这些看起来老态龙钟的村民之中,也许有人曾经是经历过无数次战场厮杀活下来的老兵,也许有人曾经也富甲一方过。他们的晚年虽然不富裕,但却很安详。
大隋的社会制度经历百年之后已经逐步完善,对老人们的照顾也有一定的成文规定。比如五十岁以上的老人每个月能从村里里正手里领到十个铜钱的补助,六十岁的老人可以领到十五个铜钱,每年冬天还会有棉衣和被子。要是能活到七十岁,非但能得到更多的补助和照顾,甚至县令出行见到七十岁以上的老者都要避让。
尤其是到了这一代皇帝,对老人的关注更加的让人觉着心里暖和。所以天佑皇帝杨易,又被百姓们称之为大隋百年来最尊老至孝的帝王。
有一个故事虽然不知真假,但在民间流行极广。说的是当年皇帝还是四皇子的时候,有一次以巡查钦差的身份南巡。仪仗队伍经过一座石桥的时候,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或是走的累了,就坐在桥中间休息,不知道是不是当时午后的阳光太温暖,这老人坐了一会竟然靠在桥上睡着了。
四皇子杨易阻止手下去把老者叫醒赶开,亲自走过去将自己的大氅脱下来为老人盖好。怕这个老人着凉,他还特意让人把自己马车里的棉垫拆下来垫在老人身下,动作轻柔的扶着老人在棉垫上躺好。然后他就在老人身边坐下来,拿了一柄蒲扇为老人驱赶蚊虫。
当时随行官员侍从,尽皆动容。就这样坐了小半个时辰,那老人才睡醒。四皇子杨易问他多大年纪,老者答七十二岁。杨易随即封了一个大红包交给老人,说这是朝廷对七十岁以上老人的孝敬。
他用的是孝敬这两个字,而不是恩赐。
老人醒来之后杨易搀扶着老人过桥,然后队伍才起行。就在人们都以为这个小插曲已经过去的时候,杨易却又做出了一件让人不得不敬佩的事。他命人查到那老者家住何处,然后将那老者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媳一大群人都抓了来,当着全村百姓的面狠狠地骂了一顿。
让七十几岁的老者一个人出门,没有人搀扶随行,这就是不孝,尤其是……那老人是打算自己步行十几里到镇子上去买想吃的桂花糕,家里大大小小十几口人竟然没一个主动帮老人去买的,这更不能容忍。
一顿鞭子抽下去,那老者的儿子孙子哭嚎认罚。
这件事一直被民间传颂,当然也很快就传到了当时大隋皇帝陛下的耳朵里。皇帝陛下知道之后沉默了很久,然后打消了过一阵子就立三皇子为太子的念头。
后来据说那位老人活到了九十几岁,无病而终。
临终之前老人拉着自己已经近八十岁的儿子手说委屈你了,让你在村子里半辈子没能抬起头。不过挨了一顿鞭子换来咱们家一世无忧,也值。不是还有那么厚重的一笔银子呢吗,现在我要死了,可以把这笔银子拿出来去城里买下一座宅子,让孩子们去城里吧,我不能让他们也跟着你再被村子里的人当笑柄。
当然,这话没有别人知晓。
方解是在进京畿道之前听到这个故事的,当时他只是笑了笑低声说了一个字。虽然大犬和沐小腰以及卓先生都听到了,但没人理解这个字的含义。卓先生悄然动念,才知道原来这个看似吊儿郎当的少年心思竟然剔透的让人吃惊。
方解说的字是:“秀。”
……
京畿道七郡,方解他们从河东道进入京畿道走的是西平郡,笔直的从西平郡穿过去之后是北地郡,过三水,三阳,三原之后,就是大隋的帝都长安城。
不得不说的是,进入京畿道之后治安之好令人赞叹。方解一行人在河西道,河东道一路走过来的时候,路经山野偶尔还遇到过几次劫匪。进了西平郡之后方解恍然大悟自己一直觉着的不同是什么,每一座城里甚至每一个村子里,别说强人歹徒,就是要饭的花子也没有看到一个。
在西平郡走了几百里,竟然没有看到一个要饭的叫花子。即便是放在方解前世,这也是很难实现的盛况。由此可见距离帝都最近的京畿道官员们,确实不敢无作为。
“大隋之盛,世所罕见。”
在鹿来县县城找客栈住下的时候,方解情不自禁的发出一声感慨。
卓先生听了之后只是笑了笑,说这是因为京畿道的官员都深知一个道理所以不敢懈怠。
方解问是何道理,卓先生微笑道自大隋立国以来,历任皇帝杀的最多的就是京畿道的官员。因为这里距离帝都太近,而且官员之间又各自不太信任和睦,所以谁要是犯了错,只怕用不了多久弹劾他的奏折就会放在皇帝的书案上。
官员们要提防的可不仅仅是敢进京城告状的所谓刁民,还要小心戒备着身边的同僚。谁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还和自己在一起饮酒品茶的好朋友,第二天就一道奏折把自己的过错上书朝廷。
“官官不相护,甚至不相信任……”
方解喃喃了一句后叹道:“也不知道这样的官场,对于大隋来说是幸事还是不幸。”
卓先生听到这句话来了兴趣,坐下来后问道:“何谓幸事?又何谓不幸?”
方解一屁股坐在床铺上,顺势躺下枕着手臂说道:“幸事,因为官官不相护,百姓们得到的好处自然很多。也因为这样,皇帝陛下根本就不必担心什么官员结党营私的事。朝臣们,地方官员们不互相勾结,大隋的江山就稳固。陛下对于这样的局面只怕乐见其成,甚至为之动了不少心思吧。反正我是从来没有见过,官员们互相提防到了这个地步的。”
“至于不幸……我是说万一,万一大隋到了什么危险的境地,官员,将领之间完全不信任,这就是巨大的隐患。比如外敌杀入大隋境内,难保不会因为官员之间的私怨而互相不协作的。一旦有这样的危机,大隋只怕要面临的最大的问题,反而来自内部。”
听到这句话,卓先生只是淡淡的笑了笑问:“那你觉得,当世之中有哪个国家的士兵,能踏进大隋的领土一步?蒙元?还是孱弱如羊的东楚,南燕?”
这句话的语气中,身为隋人的高傲和自信展现的淋漓尽致。
方解仔细地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我确实想不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个国家的士兵能在大隋的领土上横行无忌。”
“不过……”
他停顿了一下说道:“若非千古明君,只怕不敢让下面的臣子们如此战战兢兢勾心斗角。不然皇帝岂非要累的吐血?”
“不敬。”
卓先生白了方解一眼说道。
“敬与不敬不在表面,而是内心。”
方解认真地说道。
卓先生看了方解一眼后忽然叹了口气:“我从你内心也没看出来多少对大隋皇帝陛下的尊敬。”
方解愕然,随即微怒道:“你这是作弊!”
卓先生一笑,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既然你也说除非千古明君否则没能力把控这样的朝局,那么我也可以认真的告诉你。陛下既然能一手把朝局变成这样,自然也能一手把朝局变成另外一个模样。陛下想让官员们不团结的时候,他们谁也不敢团结。陛下想让官员们团结的时候,谁又敢不团结?”
方解一怔,然后诚心的说了一句:“霸气了。”
……
卓先生看着方解认真地问道:“为什么我总是感觉你心里对任何事都充满了怀疑不确定,甚至是危机感?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少年人身上看到这种心思,即便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只怕也不如你在某些事上看得透彻,你每天这样生活在担忧之中,不累?”
方解想了想回答道:“或许是习惯。”
卓先生道:“那我更好奇,是什么样的经历让你竟然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方解笑道:“你不是自己能看吗?”
卓先生白了他一眼道:“你以为读心无所不能?我之前就说过,对于心智坚定,又或是心防坚固的人,读心也没有任何意义。我看不到你心中最深处隐藏的东西,所以才会疑惑你这样的年纪,怎么会有如此之深的城府?”
方解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也算天赋行吗?”
见他不愿多说,卓先生也不好继续问下去。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其实……我更好奇的是,虽然你一直在说自己对考入演武院一点把握的都没有,但不管是语气还是内心,你都对进入演武院好像没有什么太多的担忧。你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本事?”
方解问:“先生真想知道?”
卓先生点头。
方解看了看左右无人,凑近卓先生耳边声音极轻地说道:“就不告诉你……”
见卓先生吃瘪的表情实在可爱,方解笑了笑说道:“其实我对能不能进演武院真没有把握,但我似乎有点把握能一头钻进大隋官场。或许……我更适合做个文官?因为我到现在为止,能想到的办法虽然说起来有些可笑幼稚但毕竟新奇且实效有用,说不定真就能让咱们大隋朝廷里的夫子学士们刮目相看,甚至皇帝陛下对我也会刮目相看呢。”
卓先生想了想说道:“或许你真做了文官之后才会发现……原来文人之间的血腥味,比武将之间还要浓烈的多。”
第0062章 别小看我
鹿来县城很小,比起樊固城来也大不了许多。如果大街上没人的时候站在县城东西正街看过去,一眼能从西面看到东面。但不可否认的是,京畿道范围内任何一座城池无论大小,都繁华的让人有些不适应。
虽然一路从西北而来方解见识了不少城池,但哪怕是很多有名的大城也不如京畿道境内的一些小城里看起来熙熙攘攘。这种场面,方解在樊固每逢集市开市的日子才会见到。虽然离着帝都还有不近的路程,但在这个小县城里已经能看到不少产自帝都的名贵物品。行人络绎不绝,商品琳琅满目。
很多在樊固城里一辈子也见不到的东西,就安静的摆放在各家店铺的柜台里等着客人们花银子买走。当然,这些产自帝都的商品全都价格不菲。比如绘锦庄的胭脂水粉,一小盒就要三两银子,还不是绘锦庄真正的精品。再比如松墨斋的文房四宝,据说一块产自黄州的沉泥砚就能换一座大宅子。
就算在路边小摊上甚至都能看见凤凰台的金银玉饰,当然,方解绝不会认为这些东西是真品。
因为路上没有耽搁,所以比预期行程要稍微快了些,所以方解他们四个人决定在鹿来县休息一天,恢复些体力,也购买一些路上必备的东西。卓先生的坐骑猪小花最近倒是很争气,半路上没再沾花惹草。这也印证了卓先生没有说谎,猪小花确实不是滥情之猪,它还是很挑剔的。
由此可见在那个小村子里遇到的家猪,说不得在猪界真的能算得上有闭月羞花倾城倾国之容貌的美女猪。也不知道在猪小花离开的日子里,那美女猪在寂静的夜里会不会寂寞。凭栏望北斗,垂眸思小花。
卓先生是个很懒的人,他虽然喜欢看风景喜欢亲近自然,但不喜欢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闲逛,再加上他的坐骑实在有点惊世骇俗,所以一直很低调。不过大隋境内能修行的人大有人在,所以坐骑千奇百怪也不是太难以接受的事。
比如方解他们在河东郡的时候就遇到一个骑七彩梅花鹿的仙风道骨的道人,在一个大雨之日他们都在一间破庙里避雨。
方解他们先到,那骑七彩梅花鹿的道人后至。一进门的时候那道人还得瑟的摆出一副高人的姿态,结果进门看到猪小花之后就险些吓尿了裤子。那头简直可以当祥瑞报到大隋皇帝陛下那里的七彩梅花鹿也不争气,被猪小花哼哼了几声就吓得掉头逃跑,结果大雨一冲,那七彩也没了,梅花也没了,鹿角也跑没了……甚至鹿都没了,只剩下一头秃顶毛驴在雨中奔走。
卓先生留在客栈里休息,方解和沐小腰大犬三个人上街去买些半路上需要的东西。比如大犬最需要的卤肉,比如沐小腰离不开的老酒。
进入京畿道之后,见到的最多的酒就是帝都南七十里神泉山庄酿制的烧刀子和老白干,当然也有最廉价的西北烧。京畿道这边的酒虽然听名字都很霸气,但论酒的烈性来说远比不过樊固狗肉铺的梨花酿。
梨花酿名字柔和,但酒劲霸道。
京畿道的酒名字霸道,但酒劲柔和。
所以沐小腰这几天的心情一直不怎么好,买不到称心如意的酒在她看来和大犬吃不到肉是一个道理……好吧,这是一句废话。
在鹿来县大街上转悠了一会儿也没寻到像样的酒肆,沐小腰愤闷的几乎想立刻回客栈去倒头大睡。大犬倒是颇有兴致,因为这大街上很容易就能买到卤制的很香的熟肉。
当方解的眼神被一个小摊上的一件凤头钗吸引住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就算买下来似乎也没人可送。沐小腰从来不是一个把自己当女人的女人,这凤头钗的做工再精美用料再讲究,只怕她也不屑一顾。
但方解还是没有离开,因为他觉得自己确实到了该送给某个女人一件礼物的年纪了。虽然他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买下来也只能是送给沐小腰。
“这位小哥好眼力。”
路边的小贩见方解在自己摊位前驻足盯着那支凤头钗,连忙拿起来介绍道:“这可是凤凰台的精品,看小哥您这眼力自然也知道,凤凰台出的东西,每一件都是凤凰形状,这一件即便是放在过去十年凤凰台所制的饰品中也算得上精品之作。看小哥你面善,这样……我便宜些让给你,十两银子如何?”
“五百钱。”
方解开口。
“小哥,你开什么玩笑,五百钱?五百钱你想买凤凰台的金银玉饰,你真能说笑……九两银子,最低价了。”
“五百钱。”
方解淡定地说道。
小贩咬了咬牙说道:“八两,少一个铜钱都不卖了!”
“五百钱。”
小贩微怒,忍不住把凤头钗放回盒子里说道:“你要是愿买就出个实在价钱,不愿买我就不留小哥你了。”
方解转身就走,那小贩连忙喊道:“五两,五两银子行不行?”
方解回身微笑道:“一两。”
那小贩痛苦的摇了摇头道:“小哥你是特意来踢我场子的吧……一两就一两,咱俩有缘,让你了!”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旁边有个女子嗓音清澈地说道:“五两,我要了。”
……
方解寻着声音看过去,就看到身边不远处站着一个一身墨绿色长裙的女子。身材婀娜,尤其是那束腰极漂亮,看她腰身竟是比沐小腰也差不了些许。只是她身材比起沐小腰来要高一些,肩膀也略微宽一些。所以沐小腰比她多了几分女人味,她比沐小腰多了几分飒爽。
长发垂在脑后,头顶上一件很夺目的纯金蝴蝶钗。
她的脸色很白,眼睛很大,五官精致,尤其让人看了不想挪开目光的就是她的红唇。这是一张性感到让人想入非非的小嘴,看的时间稍微久一些,就能让任何一个男人小腹里生出一股火热来。
毫无疑问,仅仅是这两片红唇就能迷住不少人。她的唇不是涂抹出来的鲜艳,而是天生的娇美。
也正是因为如此,方解第一眼看到这红唇的时候就认出了这个女人。然后他的视线才停留下这女子怀里抱着的那柄无鞘长剑,随即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
这墨绿色衣衫的女子从荷包里取出五两银子递给那小贩道:“五两,一个铜钱都不少你的,这凤头钗我要了。”
谁知道那小贩却慢慢的摇了摇头,看着那貌美女子认真地说道:“这位姐姐,真是对不起……虽然我极想要你手里的五两银子,但这个东西是这位小哥先看中的。若是他给的价钱我没答应,我也能把这凤头钗让给你,小哥出的一两银子虽然少了些,可我已经点了头,那这生意就算做成了。既然是做成了,就断然没有再高价卖给别人的道理。”
小贩歉然地说道:“抱歉,若是您再看上什么其他的东西,我便宜些给您。”
这就是大隋百姓的骄傲。
他可以多要些价钱,但一旦成交就绝不会反悔。哪怕他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商贩,也依然有着自己的底线和尊严。
“多谢!”
方解从怀里取出五两银子递给那小贩说道:“一两银子是这凤头钗的钱,另外剩下的,给你孩子买些糖果吃。”
他指了指小贩身后蹲在地上玩泥巴的小女孩,身上的衣服很脏,但有一双很漂亮的大眼睛,看着很可爱。
“谢谢。”
小贩没拒绝,将凤头钗包好之后递给方解说道:“这件东西是仿品,不是凤凰台的真品。”
方解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从你一开口我不需要看东西就知道了……”
他指了指那墨绿色长裙女子头上的金蝴蝶说道:“凤凰台的金银玉饰可不只有凤凰造型,她头上这只蝴蝶簪也是凤凰台的真品。”
小贩顿时大为钦佩,忍不住问道:“您一眼就看出来了?”
方解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四年零三个月之前在南燕大理城,我看着她买的。”
说完这句话,他回头看向沐小腰。
有很多件衣服但只有这一个款式红裙的沐小腰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个身穿墨绿色长裙的女子,眼神里没有敌意,没有恨意,平淡的让人吃惊。方解知道沐小腰肯定早就发现了这个抱剑的女人,也知道此时沐小腰的心里肯定不似表面看起来那样平静。
头顶上有一个蝴蝶簪,怀里有一柄无鞘剑的女子看着方解,微微皱着的眉头缓缓舒展开,她忽然笑了笑说道:“看来他们两个也不算真的废物,三年半不见竟然把你养的胖了些。”
方解苦笑摇头:“沉倾扇,你就不能不这么刻薄?”
……
茶楼。
方解和沉倾扇相对而坐,大犬则拉着沐小腰去去路边小摊上看金鱼。沐小腰本不想离开,可她看到方解悄悄对她摆了摆手示意放心这才转身出去。她不会怀疑这个女人会伤害方解,但她担心的是自己和大犬辛辛苦苦保护了三年的方解会被这个女人就这么带走。
也许此时的方解在她眼里就是一件心爱的玩具,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件玩具只能她自己一个人玩。
“我知道师姐和大犬虽然本事差了些但肯定能护着你,但确实没想到养你养的这么用心,小方解……三年不见你都发育的这般好了。”
“发育……”
方解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然后看了一眼沉倾扇丰满高挺的胸脯说道:“你也很好。”
沉倾扇忽然娇媚的笑了笑说道:“确实很好,想不想摸摸看?我知道你从小就喜欢摸着师姐的胸脯睡觉,但你难道不觉得我的应该比她的更美更好一些?”
方解垂头,看着茶杯里倒映着的自己略显尴尬的脸低声说道:“我的姑奶奶,已经三年不见了,你能不能让我先适应一下?”
沉倾扇坐直了身子挺起胸脯温柔道:“好啊,晚上让你适应。”
方解没说话,垂头做微羞状。
沉倾扇看着他忍不住撇了撇嘴说道:“别在我面前装,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只怕比师姐看的还要清楚。五岁的时候就敢趴在窗户上偷看我洗澡,你难道会因为我说几句话就真的会害羞?真的会不好意思?如果我肯,只怕你会立刻把手伸过来对不对?”
方解抬起头看着她认真地说道:“我真不是因为你而害羞,我在害羞的是今晚就要被你破了我的童子身,应该跟你要个多大的红包?”
沉倾扇一怔,随即狠狠地瞪了方解一眼。
大街上,大犬蹲在路边看着鱼缸里来回游弋的金鱼叹道:“怎么这个魔女会在这里?这个女人啊……浑身上下那骨子骚媚劲要是使出来,小方解未必抵挡得住啊。”
沐小腰却笑了笑:“别小看方解。”
然后她也挺了挺胸脯自信地说道:“也别小看我。”
第0063章 鬼魂可否会冷笑?
大犬回头看了一眼茶楼里有说有笑的方解和沉倾扇,然后看向沐小腰忽然压低声音问道:“我怎么觉着你现在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醋味?”
“醋味?”
沐小腰初时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大犬已经跑出去十几步远,不再看路边的摊位鱼缸里的金鱼,而是蹲在一边看一位老者在兜售四只小狗。大犬眼力出众,一眼就看出那老头嘴里所谓的西域獒犬幼崽不过都是柴狗罢了。
沐小腰看向茶楼那边,心里不由自主的问了自己一句。
“我难道真的会吃那个小屁孩子的醋?我可是比他整整大上十二岁!”
茶楼中,方解有些无聊的数着盘子里的花生豆,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怎么会突然之间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横棍和麒麟他们呢?还有……在南燕大理城你们偷出来的那个女孩子呢?”
“那可是个标志的美人儿。”
沉倾扇没有回答方解的问题,反而感慨了一句:“只要是个正常的男人见了她,都会被迷的神魂颠倒吧。”
“好大的陈醋酸腥味。”
方解揶揄道。
沉倾扇白了他一眼,忽然伸手抓着方解的手捏住了脉门,方解一怔,但没有反抗。片刻之后,沉倾扇的脸色忽然变了。
“师姐和大犬用了什么手段,竟然破了你身体里的东西。”
“是什么?”
方解立刻问道。
沉倾扇这才醒悟自己说了不该说不能说的话,随即摇头道:“你应该去问师姐和大犬,当初逃出来的时候我是临时才加入队伍的,他们两个才是受托之人。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不去问他们两个?”
“我如果能问的出来,何必问你?”
沉倾扇看着方解的眼神从惊诧逐渐变为欣赏,还有很浓很浓的好奇:“你知不知道自己的体质有多特殊?明明应该是个残废才对,可你现在壮实的好像一头猎豹!我现在真想把你带走,然后绑在桌子上一刀一刀的割开你的身子,看看你的经脉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方解知道这个疯女人真能干出这种事来,所以立刻将手抽了回来:“你来找我,是不是就想看看我是不是死了?”
“你死不了。”
沉倾扇笑了笑,坐直了身子说道:“我这次来也算是机缘巧合,那个在大理城偷来的女孩子已经拜入清乐山一气观萧真人门下,随萧真人一同进帝都演武院观礼。那个女娃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呢……连萧真人都对她赞不绝口。前阵子萧真人接到飞鸽传书,好像有个道门弟子在这边遇着难处,萧真人派人来查,他交待那些徒子徒孙的时候提到你的名字说是找到你之后妥善保护送到大隋帝都,我整日待在一群臭道士身边也无趣,索性跟来瞧瞧。”
“修行奇才?”
方解没理会她话里别的内容,倒是对这四个字格外的感兴趣。
沉倾扇嗯了一声说道:“你现在虽然开了两窍,但毫无疑问在修行上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废物。那个女娃可不一样啊,她……一百二十八穴,全开。”
方解脸色一变,眼神里的疑惑和惊讶难以掩饰。
“你知道一百二十八处气穴全开意味着什么么?”
沉倾扇微笑着语气轻柔地说道:“意味着她可能是普天之下或许排在第一的修行天才,这种体质甚至被萧真人称之为神体。在萧真人的调教下,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能晋入五品,甚至六品。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十年之内天下间就将再多一个九品高手。”
看着方解变幻不定的脸色,沉倾扇笑着问:“嫉妒了?”
方解缓缓摇了摇头,看着沉倾扇认真地说道:“我已经习惯了被人称之为废物,所以对你口里的天才真没有什么嫉妒之心。倒是你……语气里的酸味之浓,甚至带着杀气。”
沉倾扇微微怔住,随即妩媚一笑道:“你说得没错啊,我是真的想杀了她。”
方解嗯了一声,转头看向窗外路边站着的沐小腰看似随意地问:“沉倾扇,是不是能威胁到你的人,你都想杀掉?”
沉倾扇没回答,而是也看向沐小腰说道:“别担心,她不够格。”
路边。
大犬看着那四只小狗,听那个卖狗的老头吹嘘这狗有多名贵忍不住撇了撇嘴。在那老头嘴里,这四只狗长大后都是能与狮虎一对一撕咬也不落下风,能轻易将西北狼撕成随便的西域獒犬。这样的谎话,根本骗不了人。
他不屑的白了那老头一眼,忽然发现那老头喂狗用的盘子有些特别。他蹲过去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虽然那盘子脏兮兮的满是污垢,但大犬还是认出来这个盘子竟然是曾经商国皇宫里的东西,如今商国已经灭亡,当年罗耀一把火烧了皇宫之前,将大部分好东西都装车送回长安城敬献给了大隋皇帝陛下,藏于大隋进攻,现在能流传在世面上的,都是珍品。哪怕仅仅是这样一个碟子,如果懂行的人看到只怕立刻就会砸钱买下来,拿到商行,就能换回来让人震撼的一大笔银子。
大犬看着那盘子,又看了看卖狗老头,心说这老家伙肯定是不识货,不知道怎么得来的这个盘子。
于是他打算把这个盘子搞过来,可转念一想,若是直接提出来买这个喂狗的盘子,那老头肯定生疑心,到时候再狮子大开口就不好办了。
大犬灵机一动,指着那四只小狗问:“多少钱一只?”
“十两银子,一文钱都不讲价。”
老头一本正经的回答。
大犬咬了咬牙,然后笑着说道:“都是纯种的西域獒犬啊,十两银子倒是公道价……这样,四只我都要了,能不能便宜点?”
“说了不讲价!”
老头白了大犬一眼。
大犬心说算了,那盘子最起码值几百两银子遇到喜欢的说不定能卖上千两,为了这个,花四十两就花四十两吧。
他交了银子,用一个木箱子把四只小狗装好假装要走,然后又为难的对那老头说道:“老人家,我缺一个喂狗的东西,要不你把这破碟子送给我得了。”
老头看白痴一样看着大犬,嘴角撇了撇说道:“别逗了,我还靠着这盘子卖狗呢!”
……
襄水。
枫林渡。
就在方解在大街上路遇沉倾扇的前一天夜里,一个一袭月白色儒衫年轻俊美男子,骑着一头巨大的白虎到了枫林渡口,已经是深夜,所以枫林渡口所有的渡船都已经靠岸。渔夫也好,官船的水手也好,都已经进入了梦乡。
白衣男子看了一眼月色下岸边整整齐齐停靠的渔船忍不住微微皱眉,他轻轻抚摸着白虎的额头低语道:“伏魔,如果这么晚了去把船家叫醒让他渡我过河,是不是有些不道德?而且,如果叫醒了一个摆渡人他吵闹起来,会不会让其他人都起来帮忙骂我?你知道佛宗弟子是不能骂人的,所以如果他们无论怎么骂我,我也只能听着不可反骂回去对不对?”
那巨大的白虎似乎是听懂了,点了点头发出一声极低的嘶鸣。
白衣男子笑了笑,眼神明媚。
他生的极美,若是换做女装即便仔细去看只怕也很难分辨的出来。他比男人美,比女人美,所以无论他是男是女,都是天下难寻的美人。
“明王说,要时时记着向善……我若是吵醒了人家,那就不是善举。虽然也不是大恶,可终究会让人心里厌恶。当年明王赐我法号尘涯,是告诉我哪怕我心中只有一粒微尘,也最终会与成佛咫尺天涯。明王说,当我心中无尘污垢的时候,就能成为佛宗的第五个天尊。”
白虎静静地听他说话,不时畏惧地看一眼这个嘴角上有明媚笑意的男子。这男子看起来和善文雅,无法想象当初他是怎么降服这头凶恶猛兽的。
“前十年,我一直在想什么是尘……后十年,我一直在找心中之尘,可我一直没有找到……为什么?”
白衣男子看着那些渔船说道:“自然不是因为我心中无尘,如果真的无尘,我或许已经和师尊同坐罗汉堂了。但我没有,师尊一念便能让我跪伏。当我找了十年依然没有找到的时候,我越发的心急,越急,越是不能通悟。可就在刚才看着这些渡船听闻那些渔夫的鼾声,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抚摸着白虎的额头轻轻说道:“我找不到心中之尘,那我就自己放一粒尘进去。然后我再把它拿出来,你说好不好?”
白虎身子微微颤了一下,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河就在我眼前,船也在我眼前……我需人来渡我,可人却不愿渡我?怎么办?”
他翻身从白虎身上下来,一身无尘污垢的白衣在夜风中轻轻飘摆。他的步伐极缓慢,但前行的速度却极快。
他一边走一边轻声自语道:“别人不肯渡我,而我只好渡己。”
法号尘涯的年轻僧人轻轻一跃上了一艘渡船,双脚落在船甲板上的时候,漂浮在水面上的渡船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震动,水波如何摆弄船只,船只就如何微微摇晃。尘涯上船,就好像船上只是落下一片叶子。
站在船上的尘涯看了看天空中的皎洁月亮,双手合什低语一声:“明王说渡人先要渡己,今日却要因为渡己而先要渡人。今日借一艘船,但求来日用来慈航普渡。”
第二日太阳升起的时候,渔夫罗三癞子伸了个懒腰从船篷里钻出来,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江边潮湿中微微带着鱼腥味的空气,回身对自己婆娘吆喝道:“你去枫林镇帮我买一壶酒回来,今儿若是渡客不多,我打算去上游捕些鱼虾,晚上喝一口。”
他婆娘应了一声,整理了一下大早晨就被丈夫弄乱了的前襟,感受着衣服摩擦在那两个已经挺起的颗粒上带来的微微快感,脸色上还残存着没退去的潮红:“那你自己小心些,前日吃了人家宋二的酒,被他嘟囔了两日了,今晚让他一起喝就是,省的被他说你小气。”
罗三癞子笑了笑道:“宋二那个懒货,今儿怎么还没起……咦?宋二的船呢?难道一大早就有渡客让他送过河去了?”
他妻子眼尖,往对面看了看道:“船在对岸,可为什么他撑船走的时候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罗三癞子嘿嘿笑了笑道:“还不是你叫的声音太大,外面就是打雷下雨只怕也听不到!”
女人的脸一红,别过头去不敢看丈夫挑逗的目光,可才一扭头,她忽然啊的惊呼了一声。
罗三癞子被她吓了一跳,连忙问道:“怎么了?”
“宋……宋二!”
女人指着一边说话,声音里都是颤抖。
罗三癞子连忙看过去,只见同村渔夫宋二的尸首就在水面上飘着,那尸体就靠在自己船边所以没被水冲走,面孔朝上,闭着眼,脸上没有什么惊恐表情。就好像依然在熟睡似的,只是……额头上多了一个圆圆的小洞。被江水冲刷了一夜,也不知道那脑壳里是不是已经空了……
他再仔细看时才发现,宋二的尸体不远处水草里缠着的就是他妻子的尸首,女人的怀里……还紧紧地抱着才出满月的婴儿。与宋二一样,女人和婴儿的额头上都有一个圆圆的小洞。
对岸三十里树林边,尘涯轻轻采下一片树叶把叶子上的露珠滴进嘴里。然后双手合什念了一遍转生咒,这才轻手轻脚的摘下一颗野果送进嘴里。
“伏魔,你要记着。”
吃了几颗野果的尘涯对那白虎一脸慈悲宝相庄严地说道:“花花草草也有生命,也知疼痛苦楚,我采下果子就是伤了它,本该果熟落地来年发芽的种子被我吃了,也是杀生……所以我要念转生咒为它超度。”
也不知,宋二一家的鬼魂会不会在他身后冷笑。
第0064章 有故事的人
关于沉倾扇,方解的印象中与之共处的那十二个年头里这个女人仿似一直有着双重性格,她安静冷酷的时候就好像一块万年坚冰,一个眼神就能冻结人的内心。而她风骚的时候,比起任何一家青楼的妓女只怕还要火辣荡漾。但这完全取决于她心情如何,更取决于她和谁相处的时候。
似乎只有小方解有这个幸运,能看到沉倾扇不为人知的一面。
也许在方解面前的沉倾扇才是真实的她,又或者这只是她为了给自己减压而选择的一种方式。把自己妖娆妩媚的一面展现出来,放荡的让人嘴唇发干,但一直以来这一面只能让方解看到,因为……方解之前一直是个孩子。
三年半不见,沉倾扇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
方解已经不小了,虽然按年级来说他才十五岁,但在大隋十五岁早已束发,算是成年男子了。用沉倾扇的话来说,方解又是那种发育的很好的男人。十五岁,身高已经比她高上半个头,虎背猿腰,身材足以让任何一个女人心动。恰恰他还有一张很干净清爽的面容,所以是很招女孩子喜欢的类型。
事实上,红袖招的姑娘们没事可做的时候也都喜欢和方解聊天打闹。甚至会把纤纤玉手伸进方解衣服里摸他的六块腹肌,完全不在意那腹肌下面不远处就时刻藏着一条凶器。
当沉倾扇发现方解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之后,她甚至有些懊恼自己之前自然而然说出来的那些很骚媚的话。
于是,她变得沉静。
而静下来的沉倾扇,处处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意。
不过方解对冷冰冰的沉倾扇并不害怕,相反他更喜欢这个样子的她。
“这么说,项青牛还真是有些来头的道人?”
方解喃喃的嘀咕了一句。
沉倾扇问:“项青牛是谁?”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方解笑了笑说道:“那个看起来不靠谱到人神共愤地步的小胖子就是你之前说给萧真人飞鸽传书的家伙。能劳动清乐山一气观道宗的领袖派人接应,那个胖子难道真的如他自己所说,他在道宗身份奇高?”
他停顿了一下感慨道:“可我为什么还是不相信啊……”
沉倾扇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方解,然后忍不住问:“能不能告诉我,这三年半你是怎么过来的?”
“关心我?”
方解反问。
沉倾扇微微皱眉,然后冷冰冰地说道:“我现在没心情和你开玩笑。”
“人格分裂。”
方解喃喃的嘟囔了一句,然后摇了摇头说道:“说起来,如果不是你们当初作出抉择分开走,我绝不可能有这样安定踏实的三年好日子。虽然离开了那座边城,即将进入天下间第一的雄城长安,但我还是觉得樊固那个地方真的很好,如果我能在那个小城安安生生的过一辈子的话,我宁愿留在那里。”
他说完这句话,然后突然问沉倾扇:“还剩下几个?”
方解的话前后跳跃的很大,以至于沉倾扇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才明白方解问的是什么,所以她认真的回答道:“五个都在。”
“那就好。”
方解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子上轻声道:“如果再死人的话,我心里就真的该有内疚了。”
“你现在没有?”
沉倾扇问。
方解笑了笑语气认真的回答道:“还真的没有。”
这个回答有些出乎沉倾扇的预料,所以她的脸色微微变了些许。她一直以为方解是个胆小怕事甚至猥琐可耻的平庸少年,这样的人总会显得多愁善感一些,无论男女。一个感性的人对十五年来一直为了保护自己而牺牲的一群人,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内疚之心确实让人有些诧异,甚至愤怒。
“感恩有,内疚没有。”
方解抬着头看着茶楼的房顶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知道你听我说心中没有内疚一定会不舒服,甚至有可能想杀了我对不对?但我又真的不想骗你,没有就是没有……虽然我不知道当初你们为什么会聚集在我身边保护我,甚至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是谁。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你们都不是出于什么感情才会来保护我的人,而是因为你们得到了利益。”
他停顿了一下歉然笑了笑道:“抱歉,这样说或许有些伤人,但我想我说的应该就是事实真相。你们应该在加入队伍之前就知道保护我是一件很危险的事,随时有丢掉性命的可能,估计把我托付给你们的人肯定也说的很清楚,不然这么多年你们早就因为受不了随时随地的危险而离开。”
“你们留下继续卖命,肯定是那个人许给了你们很大的利益。”
他问:“我更感兴趣的,是那个人到底给了你们什么许诺?”
沉倾扇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有些难看,她深深的呼吸了几次之后才逐渐恢复平静,她看着方解的眼睛,语气很平淡的回答道:“不是许诺不是利益,而是威胁。”
……
沉倾扇是个修行上的怪胎,只用了不到十年就达到了八品境界。这样的人放在任何一个宗门,都会当成绝世珍宝来呵护。而她的师姐沐小腰是极其稀少的感知类型的修行者,同样珍稀的好心濒临灭绝的物种一样。
能出现这样两个惊采绝艳的女弟子,那她们的师门必然强横到让人敬畏的地步。正因为如此,方解才会好奇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势力能威胁到她们两个,以至于她们背后的师门都不敢阻止,不敢拒绝。
方解从沉倾扇的语气中听得出来,她对那个人有着很深的顾忌……甚至是惧怕。
这世间能让八品高手惧怕的人或事真的不多。
“或许……”
沉倾扇看着方解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再用不了多久他就会主动来找你,因为……你已经破坏了他的计划。”
“计划?”
方解不解。
“你是个不能修行的废物。”
沉倾扇说道。
方解微微皱眉有些不爽地说道:“这件事不用你每个半个时辰就提醒我一次,我自己知道的比任何人都清楚。”
沉倾扇双手支着下颌,似乎是在回忆过往:“其实,他给我们的期限就是保护你十五年,因为十五年之后他会想办法把你带回到他身边。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办法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你在十五岁就将被他所控制。而你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他那样的人如此大费周章的保护,我更想不到。”
“不过他当初和我们说过,十五年之后他就会让你回到他身边,那个时候我们的使命也将结束,他给我们的威胁也就会解除。十五年已经过去了……他没来带走你,你也没有主动回去,这只能说明你破坏了他的计划。”
沉倾扇沉默了一会儿,自嘲的笑了笑道:“这也是我很敬佩师姐和大犬的地方。你十五岁生日之后,按照约定你的生死就与他们两个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了。过了那天,哪怕你就死在他们两个面前而他们束手旁观也不会受到什么惩罚。但他们两个没有离开你,还一直跟着你保护你,这只怕早就和所谓的使命没有任何关系了。”
听到这句话,方解的心里忽然间充满了感动和酸楚。
内疚和温暖。
前者,是他刚才说的自己不会有的感情。自从到了这个时代之后方解一直以一种冷眼旁观的心态看人和事,强迫自己不要对任何人产生什么真实的依赖性的感情。而直到这一刻,当沉倾扇说这番话之后他忍不住问自己如果将位置互换,自己会不会如大犬和沐小腰一样,还是和自己不离不弃?
会!
这是根本就不需要犹豫就能得出的答案。
“这感觉可不太好。”
他忽然说了一句,有些无奈。
“什么?”
沉倾扇问。
方解揉着自己越来越皱紧的眉头叹了口气道:“这会让我觉得我生有牵挂死有遗憾,有了这样的感情,我怕自己会越来越傻。”
他问沉倾扇:“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你不是一直看不起大犬和沐小腰的么?”
“看不起是看不起。”
沉倾扇起身,语气平和地说道:“事实是事实,因为看不起别人而在语言上思想上贬低别人,这样的人才最让人看不起。”
“如果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你会杀了他们但依然不会侮辱他们对吗?”
方解问。
沉倾扇没回答,转身准备离开。就在她走到茶楼大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做了一件让方解都不得不脸红的事。
她在门口站住,忽然声音极甜腻表情极妩媚的对方解说道:“说好了的……今晚你要来陪我,我已经做好了让你适应我的准备。春宵短暂,对镜贴花,临窗苦等……别让我心急。”
……
沉倾扇离开之后,方解并没有起身,他依然坐在茶楼的窗户边,看着大街上和一个卖狗老头争执的大犬,看着一袭火辣红裙俏生生站在路边等自己的沐小腰。想到之前沉倾扇说的话,他心里真的很温暖。
也很疑惑。
十五年,是一个期限。
一个什么样的期限?
他仔仔细细地想从自己这十五年的人生中找寻到一些蛛丝马迹,沉倾扇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骗他,她既然说出这些事,就肯定是必然存在的。所以方解试图依靠回忆找出一些有用的东西,但脑子里一个又一个画面汇集起来之后却没让他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片段。
十五年。
那些保护自己的人。
自己诡异的逃亡生涯。
一个神秘而可怕的幕后操控者。
这些,到底是为什么?
这些问题汇集在一起之后,方解的头脑里便开始越来越乱。他强迫自己不要去胡思乱想,找到最根本的原因。而就在这一瞬间他脑子里骤然一亮,似乎是找到了一个方向。
“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
沉倾扇的这句话,似乎就是应该去寻找的方向。
“是啊……我这样一个修行废物,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如此大费周章?我第二次生命才开始就试图控制我的人啊……你到底打算干什么?又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这不是仔细想就能立刻想明白的事,所以方解不打算在茶楼里浪费时间。他起身离开,去大街上找沐小腰和大犬。
而就在这个时候,看着与那卖狗老头争执的大犬他忽然发现另外一件事。对这件事的好奇,让他暂时忘记了本身的烦恼。
“这样吧!”
卖狗的老头看着大犬认真地说道:“如果你能说出这个碟子的来历,我非但把你的银子退给你,这碟子也送你了。”
大犬轻蔑的笑了笑几乎不假思索就回答道:“是……”
几乎脱口而出的那一刹那他又骤然停住,眼神中有一丝警惕一闪即逝:“不知道,银子算我送你买棺材的本钱吧,老子不要了。”
他抱着装了四个小狗的木盒子看向方解的时候脸色已经恢复平静,再看不到一点异样。他一边走一边对方解笑呵呵地说道:“咱们是等这几只小狗长大了再吃,还是今晚上就吃了它们?”
方解没理会,直接过去将那个木盒子接过来又放在那老头面前,当着那老头的面把那个脏兮兮的谍子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然后慢悠悠说道:“哎……呀……啪……嗒。”
老头下意识的往地上看同时伸手试图接住碟子,却看见方解咔吧一声在手里把那碟子掰成了两半。
“你!”
老头指着方解愤怒的不知道说什么。
方解笑了笑道:“怎么,生气了?可以放狗咬我啊。”
说完这句话他扭头就走,经过大犬身边的时候忽然压低声音说道:“我怎么突然觉着……你比我还要有故事?”
第0065章 动心
沉倾扇没有和方解他们住在同一个客栈,不知道她这样做是不是真的想给方解一个偷香窃玉的机会。但是很显然,某人思量很久之后还是放弃了去另一家客栈见沉倾扇的打算。
和胆量无关。
坐在椅子上,不知道为什么方解今夜突然很想喝酒。于是他自然而然的把身边沐小腰手里的酒壶拿了过来,然后仰着脖子狠狠灌了一口。这壶酒沐小腰已经喝了一半,他不介意她喝过,她也不介意他拿过去就喝。
“卓先生,能不能请教一个问题。”
他转头看向正站在窗口看夜色的卓布衣。
“你问。”
卓布衣没有回头,依然看着夜空也不知道是哪一颗星星吸引着他的目光。
“我到了帝都之后,该先去拜会谁?”
方解认真地问道。
听到这句话卓布衣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回头看向方解笑着说道:“以你的身份,事实上根本就不需要去拜会任何人。”
话说得很委婉。
方解明白其中的意思。
“还是希望您能指点。”
他没死心。
卓布衣若有深意的看了方解一眼,忍不住叹了一句:“你这样的人,确实适合在官场里打拼一下。”
他走回桌子旁边坐下,方解起身为他倒了一杯热茶。卓布衣想了想之后说道:“如果你真的想让自己到了帝都之后的路走的顺利一些,首先要拜会的不是什么达官贵人,而是一些小人物……比如,兵部里那些只是六七品官位的人,他们虽然职权不大,位置不高,但有些人恰好管着你的报批手续。”
“这些人虽然不似那些高官那么难伺候,但口味往往很刁……因为他们整日都被自己的上司难为,如果再不难为难为你这样的边军小卒他们还能难为谁?所以要想和他们搞好关系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送一份贵重礼物未见得能解决什么,最好是投其所好。你是做斥候的出身,想要打听清楚一个人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并不是难事。”
“第二……”
卓布衣继续说道:“你要尽快和参加演武院考试的考生打好关系,尤其是其他军武出身的考生。你知道能参加演武院考试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各城选拔出来的所谓人才,其实不过都是世家大户需要出来历练的子弟。另一种就是你这样的,是从各军中选拔出来的,是些真正有本事的人才……所以,每次演武院考试,考生都是泾渭分明。世家出身的子弟看不起你们这些当兵的,而军队里出身的往往也会聚在一起同仇敌忾。”
“找你需要的人。”
他用一句话总结了自己要表达的意思。
方解点了点头诚挚道:“多谢先生指点。”
“算不上指点。”
卓布衣笑了笑道:“只是觉着你是个有意思的少年,你让我觉着很舒服。不似那些世家之人,明明看不起寒门子弟,却要装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来,看着恶心。”
“精辟。”
方解点头笑道:“越是出身高的人,越会尽力表现自己的平易近人。”
卓布衣道:“到了帝都之后,我会知会情衙的人对你照顾些。虽然这样做有些不合规矩,但既然你我相识无论如何也算是缘分。况且……说不得我这一笔没什么投入的押宝,真就押对了人呢。”
说完这句他忍不住好奇地问:“你到底准备了什么?为什么那天你好像很有把握的说能跻身官场?”
“不是什么大才学,但估摸着很实用。”
“比如?”
卓布衣继续问。
方解想了想,认真地问道:“十五加十六等于多少?”
卓布衣一怔,虽然觉得这问题有些奇怪但还是给出了答案:“三十一。”
“如何计算?”
“这样简单的算数之题何须计算?”
“那一万八千四百二十七加三千一百一十九再减去四百零三得出来之数再取四分之数,如何计算?”
方解又问。
这次卓布衣没回答,而是认真地问道:“你觉得应该如何计算?”
方解嘿嘿笑了笑:“说不得。”
他起身,看了看窗外的墨一般浓烈的夜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我要出去一趟。”
大犬抬头看向他,沐小腰表情一窒却没有看他。
“很快就回来。”
这句话他是看着沐小腰说的。
沐小腰还是没有回答。
方解自嘲的笑了笑,整理了一下衣服后走出了房间。出了客栈顺着鹿来县城的正街一直往东走,大概走十分钟左右就到了另一家客栈的门口。因为夜已经深了,客栈里的小伙计正在装门板准备打烊。看到方解到来,已经困的快睁不开眼的小伙计摆了摆手道:“没有房间了,请您明儿再来看看有没有退房的客人。”
不等方解回答,忽然从客栈里面传来一个声音:“是来找我的,上来吧。”
店小二一怔,回头去看立刻睁大了眼睛。站在二楼楼梯口说话的正是今天让他整整意淫了半个晚上的那个倾城美人,那纤细的腰,挺拔的胸脯,还有走路间裙子裹着勾勒出来的臀部弧线,都让他想入非非。
所以,当他再看向方解的时候不得不暗地里说了一声佩服。
这样女神一般的存在,竟然主动迎接出来……一瞬间,在对方解充满了嫉妒和艳羡的同时,他忍不住仔仔细细地看了方解几眼,然后不由自主的生出些许自卑……这个少年,最起码生了一副好皮囊。
“你还是让我等的心急了。”
披了一件纱衣隐约露出香肩的沉倾扇靠着楼梯声音轻柔地说道。
这一刻,那店小二觉着自己的心都酥了。
……
沉倾扇的纱衣披肩里面是一件浅粉色的抹胸长裙,很薄,应该就是她平时睡觉穿的衣服。这抹胸长裙很合身,灯光一照甚至能看出裙子里她身体的轮廓。尤其是纱衣下那隐约可见的香肩,圆润弧线逐渐走高的酥胸,让人看了更是心里一热。
即便此时的方解心事重重,还是没能忍住多看了她几眼。
“美么?”
沉倾扇妩媚一笑,身子原地转了一圈,裙摆飞起,露出一双美的令人目眩的雪白长腿。方解丝毫都不怀疑,如果她再转几圈自己能看到一些更刺激的东西。
“美。”
他如实回答,语气虽然刻意表现的平淡但绝对真诚。
“比师姐如何?”
沉倾扇停下,缓步走到方解对面坐下来问道。
方解选择沉默。
“果然你还是在乎她多一些。”
沉倾扇垂眸,轻轻咬着嘴唇。只这一个动作,就能夺人心魄。
方解深呼吸,尽力让自己的注意力从沉倾扇身上挪开,他看了看桌子上摆着的两副碗筷两只酒杯一壶酒,还有满满一桌子的菜肴忍不住问:“你算定了我会来?”
沉倾扇轻笑,抬起皓腕伸出葱段般的修长手指在方解脸上一扫而过:“如果我真的确信你会来,就不会换了衣服准备睡觉了。”
“酒菜还热着。”
方解道。
沉倾扇妩媚的眼神在方解脸上飘过,眼神里都是赞许:“当初在一起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很聪明,三年半没见你,你比原来更聪明了些……那个时候,你就懂得利用我和师姐之间的关系,也懂得如何利用所有保护你的人。”
“利用这个词不好听。”
方解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眨了眨眼说道:“我知道你很好奇,无论是谁都会好奇。”
沉倾扇坐好,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后一饮而尽。酒入口,她忍不住微微皱眉。
方解把她喝剩下的半杯酒拿过来喝下后说道:“你还是不喜欢喝酒,所以何必非得要喝?只因为……沐小腰的酒量好的惊人?”
“酒真的那么好喝?”
她问。
方解想了想回答道:“小腰姐喝酒,不一定是因为酒有多好喝。”
听到这句话,沉倾扇眼神猛地一亮。
“你这样说话,是在恭维我?”
沉倾扇似笑非笑地问道。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沉倾扇看着方解,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说来说去,你终究只是对自己的身世好奇而已。你来看我,不是看我。”
“咱们之间没有这么亲密的关系。”
方解的回答很直接。
“那你和沐小腰的关系有多亲密?”
沉倾扇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方解的眼睛,因为她想知道接下来方解的回答是不是会说谎。一个人就算城府再深,说谎的时候眼睛里难免还是会露出一些破绽。更何况,她不认为方解有什么能瞒得住自己。
“或许,我把她当做自己的姐姐。”
方解的回答让沉倾扇微微吃了一惊,然后她确定自己没有在方解的眼神里看到虚伪。
“姐姐?”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站直了身子看着方解认真地说道:“我可不想做你的姐姐。”
这句话,方解没懂。
……
女人吸引男人有很多手段,但毫无疑问最直接的一种就是脱衣服。
沉倾扇就在脱衣服。
这对于方解这样一个虽然这一世只有十五岁但心理年龄早已成熟的人来说,诱惑无疑是难以抵抗的。尤其是沉倾扇这样一个妩媚迷人到骨子里的美人儿,不脱衣服的时候已经足够让人血脉喷张,当她开始脱衣服的时候,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安静下来,以至于方解越来越粗的呼吸显得那么清晰。
方解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变化,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羞耻。
这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反应,是个正常男人就会有的反应。
“你有没有过女人?”
沉倾扇把肩膀上披着的纱衣缓缓褪下,看着方解认真地问道。
“女人……没有。”
方解回答:“如果我想去占有一个女人,确实不是什么难事。最起码在樊固的时候如果我愿意,最少会有几十个女人愿意嫁给我。如果我愿意,也能给不少爷们头顶上戴一顶绿帽子。但是很可惜……虽然连我自己都不愿意承认这是因为道德上的约束。”
“那你为什么没有女人?”
露出圆润肩膀的沉倾扇问。
她的抹胸很低,已经能展现半座高山。在有些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肌肤呈现出一种羊脂白玉般迷人的色彩。胸前逐渐拔高的弧线是那么的诱惑,而那一道深深的沟壑足够让人挪不开目光。
“能不能先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方解几乎是咬着嘴唇问出来的这句话。
沉倾扇指了指自己的胸脯柔声道:“你敢把这件衣服帮我脱下来,我就告诉你。”
方解看着那美到炫目的胸脯,粗重地呼吸着。
沉倾扇并不着急,她确定方解已经在自己手里攥着了。她在方解的眼神里看到的都是欲望,几乎克制不住的欲望。
灯下可以看出身材曲线,甚至能看出双腿翘臀轮廓的纱裙。纤细到几乎不堪一握的腰肢,还有胸脯上纱裙下隐隐可见的小小凸起。
这些都是她致命的武器。
就在她认为下一秒方解就会忍不住冲过来撕开她衣服的时候,方解的眼神却忽然间重新变得清澈。
“虽然你不说,但我现在最起码确定了一件事……当初将你们召集起来保护我的人,必然是这时间第一等权势人物。以至于……你这样冷傲的人都不惜用脱衣服的办法来试图控制我,虽然我不知道你这样做是想和我背后那人换什么筹码,又或是寻求他的庇护,但我可以告诉你……或许你要失望了。”
方解站起来,伸出手在有些发呆的沉倾扇胸脯上捏了一把。
就如同他在樊固捏孙寡妇的乳房一样的精准,找到了那一粒并不如何凸起的颗粒。很小,质感也不错。
“很弹,不错。”
方解哈哈大笑,转身离去。
沉倾扇咬了咬嘴唇,看着不远处的无鞘长剑最终没有动手。
过了一会儿,这个半裸的妖娆女人忽然笑了笑,走到窗边看向大街上那道被月色拉长了的身影。
“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是想控制你……”
她看着那背影喃喃道:“不过,你这个小家伙刚才也确实有点让我动心了。”
第0066章 靠自己和靠别人
离开鹿来县之后的日子乏善可陈,没有再刻意与方解他们分开的沉倾扇雇了一辆马车,就在方解身后不紧不慢的跟着。那一晚的事方解装作忘了,而她却好像真的忘了似的。
大犬和沐小腰与沉倾扇之间几乎没有交谈,虽然没有什么火药味但气氛还是有些冷。倒是卓布衣这个看起来只会醉心于风景的淡定男人,每每看向沉倾扇的眼神都不那么淡定了。沐小腰也是美女,可他看沉倾扇的眼神和看沐小腰的眼神绝对不一样。
对沐小腰是欣赏,对沉倾扇是火热。
如果方解没有理解错的话,那种眼神应该可以说是火热。
不得不说的是,猪小花是一头贱猪。
它总喜欢在沐小腰不注意的时候用它看起来格外狰狞的獠牙,去轻轻触碰沐小腰红裙下的美腿。当沐小腰忍不住一脚踹在这头凶悍野猪身上的时候,它非但没有发狂,反而发出一声陶醉的呻吟。
所以卓布衣红了脸。
惭愧惭愧。
这是卓布衣想说而没好意思说出来的话。
“你是什么时候把猪小花变成你的坐骑的?”
方解忍不住好奇的问。
“在认识你的当天。”
卓布衣的回答让方解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那日在树林里,就是那一眼清泉旁边我看到小花在饮水,就忍不住想把它收为坐骑。于是我打算和它商量一下,但是很让人遗憾的是它表示反对。”
“那你是怎么收服它的?”
方解问。
卓布衣有些诧异地看了方解一眼,然后用很平淡自然的语气说道:“自然是打一架,它打不过我,只好让我骑……我引你们来的时候,它是去林子里向它的女人们和属下们辞行去了。它是那片林子的王者,林子里的动物都听的。”
“呃……它的女人们,你应该说它的母猪们。怪不得……那天在林子里一只鸟都没看见,原来是小花在做临行训话。”
方解忍不住纠正道。
然后他又问:“你是用什么方式打赢猪小花的?比如什么飞剑啊,符咒啊之类的,那过程一定很精彩。”
卓布衣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方解说道:“对付一头野猪,除了用拳头打的它不敢反抗,还能有更直接的办法吗?”
这句话说完的时候,猪小花委屈的哼哼了一声。
卓布衣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虽然旅途无聊但这样略显白痴的对话他还是没有什么兴趣。
“再走三天,就能看到帝都长安城了。”
他看着正前方感慨了一句,然后忍不住看向沐小腰问道:“你有没有兴趣,和我学一些东西?”
沐小腰怔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方解知道沐小腰的性子,所以忍不住替她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已经有了一个师父,再投另外一个师父算不算背叛?虽然她并没有认那个师父,但毕竟是另外一个人先提出来的这件事,所以……终究还是要考虑一下。另外……第一个哭着喊着甚至下跪求小腰姐做他徒弟的,可是个实打实的九品高手。”
听到九品高手这四个字,卓布衣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这世间九品高手虽然不多,但掰着手指头数一数在帝都还是有几个的。可选择师父这种事,终究还是要看能不能把自己的实力最大限度的提升。”
他看着沐小腰认真地说道:“咱们两个,是一个类型的人。”
他解释道:“当感知之力发挥到极致的时候,就能轻易控制人的身心。比如那天在树林里我能让你走到我身边,比如我能让你们看到一样的幻觉。如果我愿意,我甚至可以在那个时候让你们三个自相残杀。这才是适合你的路子,至于什么九品高手……难道你想被调教成一个只知道杀人的冷血?”
他忍不住得意地说道:“修行……其实也是一种艺术,懂不懂?”
他看着沐小腰问道:“我之所以到现在才问你,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果你愿意,进帝都之后你随我进大内侍卫处。给我三年时间,我能让你做到像我在树林里做的那样。”
方解叹了口气道:“这就是天才和废物的区别……如果我愿意跪下来求你,你会不会收我做徒弟?”
卓布衣摇头:“绝对不会。”
方解讪讪的笑了笑,看向沐小腰问道:“他似乎比红袖招那个老瘸子有诚意,而且他说得不错,他比较适合你。”
沐小腰沉吟了一会儿看向卓布衣认真地问道:“如果我遇到什么修行上的难题,你是不是能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卓布衣点头:“能。”
“到了帝都,你能不能保证我和我朋友的安全?”
卓布衣这次沉默了一会儿才点头:“能。”
“那么,不做你徒弟你愿不愿意教我?”
沐小腰的问题越来越过分,以至于方解都有些听不下去。可就在方解打算劝一劝沐小腰的时候,卓布衣却异常坚定的点了点头道:“你可以拜我为义兄。”
沐小腰一句话没说,从马背上跃下来跪倒在卓布衣面前磕了三个头:“义兄。”
卓布衣怔住,然后从猪小花身上跳下来搀扶起沐小腰说道:“能让你这样的人做我的义妹,也足够了。”
他看向方解,忍不住摇了摇头。
方解连忙说道:“虽然最终还是我占了最大的便宜,但你放心,我不会得瑟。进了帝都之后我会保持低调,绝不会随便给你添麻烦。”
就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大犬和沐小腰几乎同时看向沉倾扇乘坐的马车。沐小腰身上的红绫如灵蛇一样蠢蠢欲动,大犬戴上了那副钢刺手套。就连卓布衣都忍不住皱起眉头,左手尾指无名指和拇指弯曲,食指中指并指如剑。
也正是这一刻,方解才明白原来卓布衣看沉倾扇的眼神不是火热……而是警惕。
……
沉倾扇没有动,弥漫出来的杀气在不久之后消散于无形。大犬悄悄松了口气,沐小腰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卓布衣若有深意的看了马车那边一眼,然后骑上猪小花继续赶路。
越是靠近帝都,那种肃穆的气氛就越来越浓烈。官道变得更加的平整宽阔,就连两边的树木都是精心设计后种植的。每隔一个时辰差不多就能遇到一队顺着官道巡查的官军,衣甲鲜明。
路两边的景色也没了秀气,更多的则是让人看了有些不适应的整齐。
不管是路边村子里的房子,还是田地里的种植的粮食都整齐的令人惊讶。青砖红瓦,每一座房子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方解可以想象的出来,为了营造出这种整齐京畿道的官员们费了多少心思。
随着距离帝都长安越来越近,官道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多。但却没有丝毫混乱,所有人都极有秩序。哪怕是路遇一些鲜衣怒马的世家子弟,也绝不会做出纵马扬尘冲乱了行人的事。
规矩。
这就是方解看到的京畿道的特点。
在天子脚下,没有人敢不守规矩。在这里,很难看到飞扬跋扈的世家子弟,至于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欺男霸女的情节,在京畿道更是很难遇到。所以方解一心想看到的纨绔欺负百姓,而小纨绔再被大纨绔使劲踩的场面迟迟没有出现。
等到遥遥能看到长安城的时候,方解却忽然做出了一个很让人费解的决定。
暂时不进城。
“我要等人。”
方解解释道:“估摸着用不了多久崔略商他们就能赶到,还是等他们一起进城的好。咱们最多比他们也就快三五天的路程,等不了多久。”
大犬无所谓,沐小腰更无所谓。
但是卓布衣有所谓。
他看向沐小腰问道:“你能不能先跟我进城?”
“为什么?”
沐小腰反问。
卓布衣没回答,只是求助地看向方解。方解立刻就明白卓布衣的意思,他笑了笑走到沐小腰身边说道:“小腰姐,已经到了帝都就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就算那些人再嚣张也不敢在长安城外撒野。卓先生既然请你随他一同入城你就先去吧……再说,沉倾扇也在,我不会出什么事。”
“理由。”
沐小腰看着方解说道。
“卓先生只怕是担心你另一个便宜师父到了的话,他再带走你会有些难度。虽然他嘴里说看不起一个九品高手,但实际上只怕他心里一直在打鼓。”
说完这句话他压低声音问沐小腰:“这个姓卓的什么实力?如果不如那个老瘸子,你就拒绝他。”
沐小腰摇了摇头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自从进了大隋,我这种能力变得越来越没有用处了。”
不怪沐小腰这样失落,自从打算离开樊固开始,她接连遇到了好几个自己根本感知不出实力的人。比如狗肉店的老板娘,比如红袖招的老瘸子,比如卓布衣,甚至……就连那个一点也不靠谱的胖道人项青牛她也感知不出来。
对于自信,这是一种很残酷的打击。
“那就是很牛逼的人了。”
方解认真地说道:“他没理由骗你,如果他是对你起了歹心,当日在树林子里就已经得手了。这个人在情衙的地位必然高的不得了,所以你跟他去好处必然不少。如果我考不进演武院,你却能在情衙得到一个身份的话,对咱们来说也是极好的事。”
“既然对你有好处,我去。”
沐小腰没多说一句话,转身走向长安城的方向。
她甚至没叫上卓布衣。
卓布衣看着这个有个性的女人,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对方解道:“真不知道我是认了个义妹,还是认了个干娘。”
方解笑道:“你这么高的身份,我还真不好意让你管我叫干叔叔。”
“滚。”
卓布衣骂了一句,转身跟上沐小腰的步伐。
方解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嘴角上带着笑意,可心里却满是失落,就好像……看着亲人远去一样。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沐小腰在自己身边。虽然现在也没有远离,可那种失落深切的让他鼻子发酸。
他看着远处巍峨的长安城,忍不住低语了一句:“长安……太大了。”
一座城里的人,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相见。
不知道什么时候,沉倾扇下了马车站在他身边,看着长安城的方向问:“怎么样,到了此处有个感想?”
方解微微侧头看着沉倾扇,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在嫉妒,那天在半路上卓先生想收小腰姐为徒的时候,你动了杀心。”
沉倾扇没否认,嘴角勾勒出一抹自信的笑意:“杀心确实动了一念……但很快就没了。我不认为嫉妒是一件坏事,相反,这么多年来嫉妒一直是我不断变强的动力。我嫉妒所有比我强的人,所以我会很快超越他们。”
她微微昂起下颌,明亮的眸子里都是傲然。
“我自离开师门就没有人教导过我该如何修行,但我只用了十年就晋升为八品修为。就算有些人遇到名师又如何?萧真人说毫无修行根基的沫凝脂十年之后就是九品高手,沐小腰遇到的人也有信心让她成为九品。可那又如何呢……十年之后的我,只怕这天下已经没有我不敢杀不能杀之人。”
她微笑道:“靠自己,才会成为世间至强者。靠别人……终究落了下乘。”
方解听到这句话心念一动,忍不住想到自己留下来等崔略商等人的目的。
崔略商是世家子弟,项青牛是道宗高人,红袖招掌舵人息画眉手里有一块连情衙副镇抚使都畏惧的牌子……这些,不都是他想依靠的么?
靠自己……
方解笑了笑,使劲舒展了一下身体。
任何一种能让他快速成长的方式他都不会错过,自己要努力,外力……自然也要能利用多少就利用多少。
第0067章 小人
长安城。
太极宫。
大内侍卫处的院子占地很大,几乎占去了太极宫六分之一的地方。这是一个单独的很大的院落,紧邻着太子东宫。当今皇帝春秋鼎盛还没有立下太子,所以东宫还闲着。大内侍卫处的大院又分成两个部分,前面是侍卫们住的地方和侍卫处衙门。后面是情衙所在,没有什么牌匾,不知情的人根本就看不出来这里和前边院子有什么不同。
而不是有底蕴的人,也看不出情衙侍卫和大内侍卫那身飞鱼袍上细微的不同。
在后院有一片小小的园林,最惹眼的就是那块刻着天工万物四个红色大字的假山石。据说这块石头是从江南运来的,耗费的人力物力折算起来估摸着能把两千人武装到牙齿。本来这块大石头应该摆放在御花园,但先帝对这石头的形状不喜欢,所以就移到了大内侍卫的后院里。
这块石头之所以惹眼,其一是因为它很大造型很奇特,远远地看起来就好像一尊卧牛的雕像。
其二,就是这卧牛的头顶上经常有一只浑身雪白的巨大海东青停留休息。
天下羽虫三百六,最神俊者海东青。
这是当年蒙元帝国皇帝蒙哥和大隋皇帝杨易在西北会晤的时候,亲手送给大隋皇帝的见面礼。那一次与蒙哥的会面之后,大隋皇帝陛下曾经说过,自己这一趟有两个收获。第一就是在边城樊固开贸易,让蒙元的牧民和大隋百姓通商来往。第二就是得了这一只号称羽虫最神俊者的海东青。
这只白色海东青足有半人高,翅展打开的话更是大得惊人,能轻易将一头牛犊带上半空,凶狠的让人心生畏惧。
只是可惜,大隋皇帝虽然喜欢这海东青却并不经常来看看它。若是这只猛禽不是蒙元帝国的大汗送他的,而是大隋子民敬献上来的只怕待遇就大为不同了。
这只海东青,一直由侯文极养着。
熬鹰训犬,前者之难比起后者来更要多费十分力气。虽然要想获得一只凶狠到能生裂野狼的獒犬已经很难了,但毕竟还不算太少见。
侯文极将这只海东青训练出来,着实费了一番心血。
情衙的事分工精细,侯文极也不需事事操心。所以他一有空就带着这海东青出去狩猎,一去便是三五日。
闲来无事的时候,侯文极也喜欢在情衙的后院里放一些山羊野兔之类的东西让那只皇帝赐名为忠犬的海东青捕杀。一只海东青却被赐名婢犬,这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只是这海东青的脾气也高傲,一般的猎物它根本就看不上眼。
所以,当卓布衣带着猪小花走进情衙后院的时候,这只海东青立刻就振奋起来,若不是侯文极拦着它真就敢下来和猪小花来一场恶斗。回帝都一路上一直显得有些失魂落魄的猪小花,在看到婢犬的那一刻也来了精神。这两个自然界中都属于强者的家伙,谁看谁都不顺眼。
但很显然,如果真要拼斗起来的话猪小花必然会吃亏。
“这猪不错。”
当侯文极看到猪小花的时候忍不住一愣,随即笑了笑说道:“这么大一头野猪,估摸着必然是在山林为王,你却偏偏把它带到了帝都里来,就不怕憋闷坏了它失去了应有的锐气野性?”
卓布衣走到侯文极身边站住,指了指不远处的那片小树林对猪小花说道:“山石是那鸟儿的地盘,那林子就是你的地盘,虽然不大,但勉强够你安家。回头我奏请了陛下,让你住进御花园万兽苑里去,到了那你还是做霸王。”
他说的认真,就好像猪小花真能听懂似的。
事实上,猪小花确实有些委屈的哼哼了几声后一步三摇的走进那片方圆只有百十米的园林中卧下,倒头就睡。
“出京一趟,可有收获?”
侯文极问。
卓布衣朝猪小花努了努嘴。
侯文极畅然大笑。
“那个少年安排在驿站?”
他又问。
卓布衣摇了摇头道:“没,他还要等他的几个朋友一同进城,就在城外镇子里住下了,估摸着三五日之后就会进来。我留了一块情衙的牌子给他,进城的时候不会有什么难处。”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侯文极问道:“高天宝死了,空出来一个千户的位子,我想填补进来一个人。”
“好。”
侯文极点了点头,甚至都没有问这个人是谁。
“我的义妹,难得一见……和我一个类型。”
卓布衣认真地说道。
“一个女人一头猪。”
侯文极笑了笑说道:“你这一行,收获不小。”
“不止……”
卓布衣看着假山石上那只海东青说道:“那个樊固边军小斥候,是个可造之材。所以我在他身上押了宝,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一年之内他就能冒出头,三年之内勉强登堂入室。五年之内可入朝堂……咱们情衙,似乎缺少的就是朝廷里的盟友。”
“情衙向来不需要和朝臣为友。”
侯文极转头看向卓布衣肃然道:“因为陛下不允许。”
“我知道。”
卓布衣眼神有些飘忽地说道:“但这个家伙,确实有些意思。十年之后……或许他是第二个罗耀。”
侯文极脸色微微一变,然后点了点头说道:“那我会记得提醒陛下,那个边军小卒到了帝都。你告诉那小子,让他时刻准备着……只要能面圣,再不是真的废物,终究是会有个好前程。咱们现在推他一把上去,不管日后他是爬得更高还是摔死,都有好处。”
卓布衣点头,不语。
……
兵部。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自从兵部尚书虞东来被降为侍郎之后。这位看似受罚但在朝廷里依然有着很重位置的大人物,就喜欢把自己关在兵部衙门的书房里。无论白天黑夜,书房里那黑色的厚重窗帘都闭着。
所以无论是谁,走进这间书房都会生出一种压抑感。
前阵子亲手送出去七颗人头的虞东来这段日子越发的少言寡语,平日里也都是阴沉着脸。兵部的官员们不管是老人还是新递补进来的,在虞东来面前甚至都不敢笑。谁都觉着虞大人这次是真的不高兴,却不知道他是真的在做样子罢了。
毕竟送出去七颗人头,会得罪不少人。虞东来虽然不怕,但也不想招惹没必要的麻烦。要知道在帝都里为官的,哪一个身后没有什么背景?
看着桌案上薄薄的几张纸,虞东来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这几张纸上,清清楚楚的写着方解在樊固这三年来做过的事。虽然不全面,但相隔万里能查的这般仔细也殊为不易了。
“鹰鹫。”
虞东来轻声叫了一声。
一直恭恭敬敬站在他面前不远处的黑袍男人立刻应了一声:“大人有什么吩咐?”
这是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材很高挑,最大的特点就是瘦,虽然身上披着一件宽宽大大的黑色袍子,但却丝毫也没让他看起来丰满一些。正因为袍子太肥而他太瘦,所以看起来样子有些滑稽。就好像一根竹竿上挑着一块布幡,还是阴沉沉的招魂幡。
这个人身体瘦,脸更瘦。
因为颧骨吐出两腮下沉,所以看起来眼睛也有些向外凸着,就好像鱼的眼睛似的,而且还是死鱼的眼睛。
他不是一条死鱼,他是虞东来手下一柄好刀。
虞东来将桌案上的纸张拿起来递给鹰鹫说道:“这个少年郎,你亲自盯着,绝不允许他在帝都出什么意外。”
“可是……这个家伙和咱们兵部的人在樊固之死好像脱不了关系。”
鹰鹫语气中微微透着不悦地说了一句。
“不管那些……陛下将这个少年的名字写在了储才录上。虽然他这样寒门出身的子弟被陛下写进储才录的,十个人最终有九个就好像石头沉浸湖水里一样再无声息。但现在咱们动不得,谁也不知道陛下哪天兴致所在,会见见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等等吧。”
虞东来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如果一年之内他不能让陛下再想起他,那就只能怪他自己没有本事。帝都太大了……死个把小人物又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卑职明白了。”
鹰鹫应了一声冷笑道:“我尽力让自己忍一忍。”
“卓布衣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女人。他历来不是一个为女色所动的人,所以这个女人必然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你也派人盯着些,如果过几天这个女人身上多了一件飞鱼袍……那就更不能动那个边军小卒,情衙那群野狗……撕咬起来根本就不管不顾。哪怕你只是动了他们嘴里的一根骨头,他们也会扑上来咬的你体无完肤。”
“喏。”
鹰鹫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不过这就这样便宜了那小子,是不是有些太抬举他了?让他死不了,吃些苦头没什么吧?”
虞东来表情微微一窒,然后摇了摇头说道:“别去想那些没意义的事,你弟弟死在了樊固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意。但只要那个方解能考进演武院,谁也动不了他。别说你,就是我也动不了。周半川只要还在演武院一天,就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把手伸进演武院的大门里面。”
鹰鹫嘿嘿笑了笑:“若是他考不进演武院呢?”
“最起码……”
虞东来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得让陛下忘了他,或者……对他死心。现在这个时候,任何一件细微的事都有可能让陛下龙颜大怒。所以你还是忍忍吧,就算他考进演武院又如何?大不了三年之后分派出去在某处边城从军,你想杀他,最多忍三年。”
鹰鹫没说话,但心里却并不在意虞东来的话。
杀弟之仇,三年……太久了。
……
方解蹲在路边一棵大树的横枝上看着帝都的方向怔怔出神,远处那座大城的轮廓太壮观了些,以至于彻底颠覆了方解心中关于古城的概念。本来他一直以为,长安城再大也大不过前世时候的帝都。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离着长安城至少还有十几里路,但这样远的距离看过去,依然看不到长安城城墙的尽头,长安城之大由此可见一斑。不说别的,那么长那么高那么大的一圈城墙建造起来,就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只怕也就只有这个世界上的大隋,才有如此雄厚的国力。
“大犬。”
蹲在树杈上的方解嘴里叼着一个花了二十五个铜钱在一个货郎手里买来的烟袋,抽的却是价值一两银子一斤的上等烟丝。虽然是到了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抽烟,但他还是能极熟练的吐出一串烟圈。
他问大犬:“你说,小腰姐进了帝都会不会把整个情衙的人迷的颠三倒四?会不会有什么出身高贵而且潇洒帅气的年轻公子一眼看上她就没皮没脸的贴上去?小腰姐会不会……找到中意的人?”
“不会。”
蹲在树下的大犬嘴里也叼着个烟袋,但却没有塞上烟丝。他或许只是觉着,方解嘴里叼着烟袋的样子有些帅。
“如果真有那种人,小腰只会打的他满地找牙。”
大犬认真的回答道。
方解嗯了一声,小声嘀咕了一句:“那我就放心了……”
极小人。
第0068章 一指
在帝都长安十几里外的小镇子里,方解和大犬每日闲来无事就是在路边树杈上蹲着。看看远处巍峨的帝都城,说些没边际胡乱扯皮的笑话。他们蹲在树上看风景,而每每这个时候沉倾扇都把他们两个当风景看。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指着大犬和方解问沉倾扇:“姨,那两个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蹲在树杈上面去?”
沉倾扇轻轻捏了捏那小丫头的娇嫩脸蛋认真的告诉她:“那是两个鸟人。”
小丫头显然不知道什么是鸟人,所以她问翅膀在哪里藏着。沉倾扇笑着说那俩都是不需要翅膀也能飞的鸟人,很厉害。小丫头问姨你会飞吗,沉倾扇想了想说能,然后一闪而逝消失无踪。
小丫头吓了一跳,啊地叫了一声掉头就跑。
方解看着从一棵大树后面悄悄露出头,看着那小丫头落荒而逃的背影抿嘴微笑的沉倾扇。他忽然觉着,这个女人自己一点都没有看透。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清楚沉倾扇的性格,三年半之后他以为沉倾扇没有一点改变。但是现在,他恍惚中觉得自己看到的沉倾扇都不是真实的沉倾扇。
也或许,都是真实的沉倾扇。
“你到底有几面?”
他喃喃地说了一句。
大犬以为方解在说他,仔仔细细地想了想之后不确定的回答道:“两面?”
方解哑然失笑,随即问道:“哪两面?”
他这一问,大犬更不知道自己想的答案是否正确了,所以小心翼翼的试探道:“正面和背面?”
方解哈哈大笑,一脸的畅然。
大犬不好意思的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忽然眼神一凛指着官道南边方向沉声道:“似乎来了大人物。”
数百骑,道袍束带,高冠散发。
三两大红色的马车居中,缓缓而来。
方解眯起眼睛,忍不住低声叹了一句果然大人物。
站在一棵大树下的沉倾扇纵身一跃跳到方解身边,一点也不淑女的在树杈上坐下来指着那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说道:“一群臭道士不足为虑,但马车里有两个老道士倒是厉害的让人害怕,一个修为高的能吓死人,另一个根本就深不见底。”
她转头看着方解说道:“当然,你或许对另外一个人更感兴趣。”
就在这个时候,方解在那一行数百人的队伍里发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所以他有些失神,看着那些人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在一辆马车旁边跟着的不是道人,也不是接引他们的朝廷官员。
一个身高超过两米的壮汉,一个腰间挂着一对铜钹的瘦子。一个后背上缚着铜棍的中年男人,一个一袭黑衣大白天也蒙住口鼻的刺客。
麒麟,横棍,铁奴,夜枭。
那个队伍里本来应该还有一个沉倾扇,但现在沉倾扇坐在方解身边。她双手扶着树杈,两只脚在半空中来回荡着。这个样子的沉倾扇才让人忽然醒悟,她的年龄其实远没到给人感觉的那般成熟。
“我是不是该下去打个招呼?”
大犬笑了笑说道。
“铁奴还欠我一顿酒。”
沉倾扇皱眉:“你不是不喝酒的么?”
大犬认真道:“三年半不见,值得喝一杯。”
方解揉了揉鼻子,或许是蹲的腿有些酸麻了所以也在树杈上坐下来。他看着那一行数百人,盯着其中一辆马车忽然自嘲的笑了笑。
“真的是个废物,假的是个天才。”
他问沉倾扇:“如果你是我幕后那个人,会不会觉着就把那假的带回去更好些?你们当初干的这叫什么事,随随便便偷来一个人都比我生猛牛逼……而且如今还贵为萧真人的关门弟子了,日后岂不是要更生猛?”
“你可以下去拦住马车。”
沉倾扇微笑着说道:“她一直很想见见你。”
方解从腰畔的鹿皮口袋里拿出烟袋点上,吸了一口撇了撇嘴道:“她想见我绝不是因为我比较帅,积压了三年半的怨气有多大我用屁股想也能猜得出来。如果那怨气能转换成杀人利器,隔万里也能把我绞成一摊烂泥。”
“你说她叫什么名字?”
“沫凝脂。”
“好听,漂亮不?”
“很漂亮。”
“那我更得小心了,以后真见着她说不得要夹着尾巴做人。人漂亮的一塌糊涂,还是个他娘的天才,而且还被大隋道宗领袖收为弟子,十年之后就是人见人怕怕的九品高手……还让不让人活?”
沉倾扇笑了笑,没言语。
叼着烟袋眯着眼睛坐在树杈上的少年郎,看起来样子怪异……如同一个妖孽。
……
礼部负责迎接清乐山萧真人的官员早早的就在南城三十里外的送客亭等着,这些官员的级别并不高。官儿最大的也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不过要知道能劳动大隋礼部的官员出城三十里迎接的人,当世真就没几个。
当年南燕皇帝慕容耻亲自来大隋帝都递降臣表的时候,礼部的官员也不过是在长安城门口等着罢了。
用一位礼部官员的话来说,萧真人虽然算不得什么通天的大人物,但这个人是如今大隋的一种脸面,所以礼部的人不得不小心应对。蒙元帝国有佛宗,有大雪山大轮寺大轮明王。于是皇帝陛下就让大隋有了道宗,有清乐山一气观萧真人。这是大隋皇帝陛下亲手竖立起来的一面旗子,礼部的官员怎么敢不举得高一些?
而且这次是大隋皇帝亲自下旨,邀请萧真人来观礼演武院考试。是邀请而不是征召,连陛下遣词用句都这般严谨,下面的官员们如何敢不当回事?
对于萧真人,礼部官员也真有几分敬意。
陛下要立起来一个宗派,可不是随随便便指定一个人就能立的起来的。虽然清乐山那一夜桃花开一夜仙桃熟的典故不知真假,但能骗得了大部分百姓那就是神迹。换作别人,真不见得有这个手段。
早晨的时候方解和大犬是看着礼部官员过去的,这会看着他们陪在一辆马车旁边缓缓回来,方解忍不住赞了一句:“道宗领袖就是要有这般的架子,几个五六品的小吏还真没资格上他的马车。”
大犬撇了撇嘴:“你可知道即便是蒙元帝国的大汗去大轮寺,也要一路三拜九叩的上去?大轮明王指一个人就能让他成为帝王,再指一次就能把他变回凡夫俗子。那才是真的有地位,萧真人的架子比起大轮明王来还是差了些。大轮明王出行,三千金身僧兵护卫,四大天尊随行左右,撒花千里,沿途百姓官员能跪满了草原!”
沉倾扇却不以为然道:“那是因为佛宗立教时间久了,如果道宗能坚持几百年不倒,那么几百年之后的道宗掌教只怕出行也会如大轮明王那样被人沿街跪拜。也能随随便便指一人为帝,凌驾于凡俗世界任何皇权至上。”
“不会。”
方解摇了摇头道:“只要大隋不倒,道宗就永远不会有那么辉煌的一天。除非道宗将宗门转移到大隋之外,去和佛宗抢下来一片江山做自己的根基。”
沉倾扇一怔,然后点了点头:“是……是我想错了,大隋的皇帝太强势,他决不允许自己的帝国内有人的影响力超过自己。如蒙元帝国那样,皇帝也需要大轮明王指定的事,在大隋只怕再过多少年也不可能出现。”
“皇权离不开神权。”
方解笑了笑道:“因为皇帝要指望着神棍们为他多骗老百姓。但除非做皇帝的是个废物……否则绝不会允许神权凌驾于皇权之上。”
大犬忽然自嘲的笑了笑道:“有时候皇帝不废物,也可能面临灭国的惨苦境地。”
这话和前面的交谈不搭调,也不知道他因何而发。
方解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官道上的大队人马越来越近,排场看起来也就越来越大。
最前面的那辆大红色马车到了镇子边上的时候将帘子挑了起来,能看到里面有一位剑眉高鼻的中年道人盘膝而坐。与其他道人的装束不同,这位道人身上穿的是大红色用金线绣着很繁琐纹路的锦袍。他端坐在马车里,闭着眼,双手捏了法印放在膝盖上。看起来极有气势,尤其是他额头上有一点朱红最为惹眼。
也不知道那是点上去的,还是天生如此。
远远地看过去,就好像他的额头上开了第三只眼睛似的。与桃核差不多一样大的朱红色印记,像是一只竖着的赤红色眼睛,那颜色太鲜艳比他身上的红袍还鲜艳,所以格外的夺目。
虽然离着有些远,但方解仔细看了看之后忽然觉着心里一阵憋闷。
“别去看。”
沉倾扇压低声音提醒了一句:“那老道人额头上的印记有些诡异,上一次见他即便是我也险些失了神。”
方解微微皱眉问道:“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修为高的离谱的老道人?看起来也不怎么老啊。”
沉倾扇点了点头道:“这个红袍神官叫鹤唳道人,在道宗执掌刑罚。虽然修为高得吓人但在我看来即便打不过他或许还能逃走……因为我能看得出来他的高,而后面第二辆马车里那个老道人才真的可怕,因为……我看不出来他究竟有多高。”
能让沉倾扇觉出害怕的人,或许才是真的可怕。
就在这个时候,到了镇子外面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镇子里不少百姓都围在那里看着,大部分都在窃窃私语。对于道宗来说,百姓们其实还都不是十分了解。大隋天佑皇帝力推道宗,因为清乐山在江南,所以江南百姓中道宗信徒已经不在少数。而河北,京畿等地,百姓们对于道宗还有些许陌生,甚至是排斥。
让一群从来没有信仰的人去信仰一件事,其实并不容易。
见百姓围着的多了,一个身穿暗青色道袍的弟子走到众人面前开始宣扬道义。有人提出问题,他都含笑回答。
“天上没有住着神仙,因为天本身就是最大的神。”
这道人微笑和善说道:“时间万物,皆是天所赐予。人之命途,也是天定。而大隋的皇帝陛下之所以称为天子,是因为陛下真的是天的孩子。陛下说的话,代表天意。为什么陛下的话不可违背?因为天意不可违。”
听到这句话,方解忍不住笑了笑低声道:“这些道人倒是尽职尽责,一路上想必没少为大隋皇帝陛下宣扬。”
百姓们听的认真,不时有人提问。可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从树林子里冲出来一头奔牛,也不知道受了什么惊吓直接朝着人群冲了过去,那牛的主人在后面一路狂追,不断呼喊让人们躲开。
眼看着那奔牛就要撞进人群,一直闭目端坐在马车里的红袍神官忽然睁开眼,缓缓抬起手往奔牛的方向指了一下。
一指。
地陷。
坚硬如青砖的官道上忽然塌陷下去一个大坑,那奔牛来不及收住脚步猛的掉了进去。一声哀鸣,那牛也不知道摔断了几根骨头。它在坑底挣扎,却如坠缠网一般就是站不起来。
“我操!”
坐在树杈上的方解顿时睁大了眼睛,然后很欠揍的说了一句:“这逼装的太过了吧!”
第0069章 挖坑等方解
大犬不解,看向方解低声问道:“怎么就装的过了?”
当着沉倾扇的面,他还真不好意思如方解一样自然而然说出那个逼字。他刚才只是震撼于那道宗红袍神官的一指之威,根本就没有去想旁的什么事。但是听方解说话的语气,显然吃惊的绝不仅仅是那一指地陷的修为。
“几百人的小场面,就敢劳动一位红袍神官……萧真人的亲传二弟子出手,这秀做的确实太过了些。”
方解看了一眼沉倾扇,也没好意思在用装逼这个词。
“这头疯牛就算不是事先安排好的,真的只是突发事件。难道需要劳动他一个在道宗中身份奇高的人亲自出手?就刚才说话的那个青衣弟子,论实力只怕一掌拍死那头老牛也不是什么难事吧?就算红袍神官要出手,难道不能打牛?非得一指戳出来一个大坑?”
“对啊,为什么?”
大犬被方解说的一愣,几乎是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作秀啊。”
方解压低声音道:“故意展现修为,你看着吧……百姓们就要心悦诚服了,心悦诚服之后就是感恩戴德。”
果然,方解的话音才落下去。被救了的那几个百姓率先跪倒在地,嘴里不住的说些感谢的话,而那一身红袍的鹤唳道人见众人下跪,随即起身离开马车,带着一股仙风道骨的出尘风范走到众人面前,一一将人搀扶起来。
他样貌冷傲,但说话客气温和,几乎是这一瞬间,就征服了那些百姓的心。
“几百人是不多。”
沉倾扇笑了笑道:“但如果这几百人都去散布消息的话,用不了多久这件事就会传遍帝都。”
听到这句话方解眼前一亮,嘀咕了一句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沉倾扇和大犬几乎同时问了出来。
方解摇了摇头,没回答。
看着远处那些肃穆地道人,看着那举止高贵与人客气的红袍神官,他知道自己之前猜测的这不过是道宗为了扩大名气而作秀的想法真是太肤浅了。大隋的皇帝既然已经竖立起来个宗门,何须他们这样的道宗神官有些自降身份的去给一群老百姓变戏法?
道宗之人才到帝都城外就做了这么一场秀,其目的绝不仅仅是为了引导百姓信奉道宗。
而是为了大隋朝廷,为了皇帝!
在半路遇到完颜离妖的时候方解就猜到,大隋只怕不久就要对西北动兵。而要对蒙元帝国那个庞然大物扬起刀子,可不仅仅是要整肃朝廷整顿军备那么简单,也不仅仅是皇帝把自己的威信提起来那么简单。
世间之人皆知蒙元帝国有大雪山大轮寺,佛宗又在大隋之外被捧到了人世间权利的至高峰上。即便大隋之人不信佛宗,但依然会忌惮这个几乎控制了大隋之外所有国度的宗门。世间传说,大雪山是当世拥有九品高手最多的地方。而佛宗大轮明王座下那三千金身僧兵,号称世间无敌。
这些传说,都是大隋百姓们心里的担忧。
虽然大隋百姓也好,朝廷百官也好都自信大隋军力天下无双。即便和号称拥兵数百万的蒙元帝国叫板也不会有人犯怂。但佛宗不同,如果说蒙元帝国是一个庞然大物的话,那么这个庞然大物也不过是佛宗的冰山一角罢了。
如果大隋和蒙元帝国开战的话,一旦佛宗的修行高手介入战争,那么大隋百姓,甚至朝臣都会生出惧怕之心。
所以……
大隋皇帝这次亲自下旨邀请清乐山一气观萧真人入长安演武院观礼,又怎么可能仅仅是观礼那么简单?
所以……
红袍神官鹤唳道人在镇子的百姓们面前展现修为,又怎么可能是为了阻止疯牛伤人那么简单?
大隋皇帝要萧真人来,就是来展现道宗的实力给百姓们看,给朝臣们看的。只有道宗展现出超乎寻常的实力,那么大隋官员和百姓对即将发起的战争才会更有信心。有道宗高手做后盾,大隋军队也就不必惧怕佛宗的修行者。
皇帝看似平淡之举,所蕴含的深意令人不得不钦佩。
所以方解推测到这些的时候,对如今大隋帝国的这位掌舵人充满了敬意。如果他知道皇帝陛下为了准备这场战争而做的其他事,只怕会佩服的五体投地。这才是一位掌权者应有的城府,几乎把所有将要面临的困难全都想到了。
方解忍不住去想,如果大隋的历任皇帝都有这样的城府心机,那大隋百年雄武不减也就不是难以置信的事了,他甚至相信,如果大隋之后的皇帝也如天佑帝杨易一样,那么无需多,再五六代皇帝之后,说不准大隋能一统天下。
就在他怔怔出神的时候,麒麟横棍他们四个也发现了坐在树杈上看热闹的沉倾扇等人。年纪最大的铁奴悄悄摇了摇头,示意另外三个人不要过去相认。虽然十五年之期已经到了,但每个人都不敢真正的放下心。
不只是担心那些一路追杀不知疲倦的僧人,还有那个幕后安排这一切的人也必须戒备。谁知道……十五年之后那个人会不会卸磨杀驴?
又或是……斩草除根?
……
透过马车帘子的缝隙,萧真人很满意自己看到的热烈场面。虽然聚集的人并不多,但他确信这件事用不了几天就会传遍帝都的大街小巷。到时候道宗中又一个神迹将被人疯传,虽然这比不得一夜桃花开的故事,但在这个关键时候其效果只怕比桃花那次还要好一些。
陛下的密诏里提到要对蒙元动兵,让他想办法尽力去消除世间百姓对佛宗的恐惧。这件事在别的地方做起来极难,但是在大隋不是一件完不成的事。因为大隋百姓没有信仰,让他们有信仰虽然不是轻易简单就能做到的,可终究比抹除已有的信仰要容易得多。
自清乐山一路北上,这样的所谓神迹他已经授意鹤唳道人展现过不少次。大隋百姓对于道宗的信仰,也变得越来越浓烈。
他知道皇帝陛下是个做事大气而不失谨慎的人,在将要展开那样一场大战之前,皇帝必然会将所有事都考虑到。民心勇,方可一战。民心畏,战之必败。大隋军人是世间最强大的军人,但不代表他们真的能常胜不败。只有百姓们都坚信这一仗不会输,不遗余力的支持这一场有可能改变世界格局的战争,军人们才会发挥出最大的潜力。
所以,萧真人知道自己必须做好皇帝陛下交待的事。
他也乐于做这件事。
因为这件事如果做的好,不仅仅是对于皇帝有益。道宗虽然在大隋有着独一无二的地位,可萧真人有自知之明。论整体影响力和实力,佛宗甩开道宗几条街去。而论领袖的地位和修为,那个大轮明王比他只怕还要强上不少。
这样的道宗,如果不尽全力去发展的话,别说他这一世,就算再过许多世也无法真正的和佛宗相提并论。
道宗偏居大隋这一隅,而佛宗已经广播天下。
当他还是个混迹江湖骗钱的懒散道人的时候,他心里没有这样雄阔的理想。但自从那一年他在还是四皇子的杨易手里骗来了一百两银子和一个承诺之后,他的命运已经悄无声息的发生了变化。
四皇子成了皇帝,他成了国师。
而这个国师,却不仅仅是因为他为陛下发扬道宗而换来的。在当年四皇子杨易看似无欲无求谦卑谨慎的争夺皇位的时候,他在其中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正因为那件事,陛下才会信任他。
见百姓们的反应已经足够热烈了,萧真人低声吩咐了外面的道童几句。那道童连忙往前走去找到鹤唳道人,在他耳边将萧真人的意思说了一遍。鹤唳道人点了点头,缓步走到那个蹲在大坑旁边看着自己的耕牛哀鸣的他自己也忍不住想哀鸣的农户。
鹤唳道人让道童取过一块银子递给那农户温和说道:“伤了你的耕牛实属逼不得已,这银子是赔偿给你的。你的牛伤了骨头,以后只怕也犁不得地了。回头你用这银子再去买一头壮实的耕牛,若是还有什么要求你可以直接去帝都找我。”
如此放低身份,立刻赢得了那些村民的好感。
有人开始叫好,有人开始鼓掌。
鹤唳道人转身,重新坐上马车。那农户拿着银子,傻傻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队伍重新上路,那些陪行的礼部官员一个个都有些傻眼。这是他们第一次见识修行者的能力,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原来人力竟然真的能如天威一般震撼人心。
大队人马缓缓起行,百姓们夹道欢送。
马车队伍经过树林边的时候,铁奴等人对树杈上坐着的方解微微点头示意。方解笑了笑,没有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第三辆马车的车窗帘子忽然撩开了一道缝隙。一道平静清冷的目光从车窗里探出来,先是看了沉倾扇一眼,然后很快就移开最终停留在方解身上。
这目光很平静,没有一丝恨意。
方解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再看过去的时候马车的帘子已经放了下来。
一直到那辆马车消失在视线里,方解都没有明白那目光中的含义是什么。没有敌视,没有怨恨,什么都没有,平静清澈的就好像没有一丝波澜的湖水。
可这样的目光,让方解心里没来由的一震。
……
距离官道二三里处的一座高坡上,一身黑袍的鹰鹫用千里眼看着树杈上坐着嘴里叼着一个烟斗的少年。他嘴角向上勾起,不是笑意,而是阴冷的杀机。虽然兵部侍郎虞东来跟他交代过不止一次,但是对于方解这样一个看起来没有什么深厚背景的小人物,他真没有什么忌惮之心。
在他身后,一排十几个同样身穿黑袍的人站在那里,浑身都包裹在黑色袍子里只露出眼睛,阴冷的如同在地上插着一排刀子。
“那个女人似乎有些麻烦,剩下的不足为虑。”
鹰鹫低声说了一句,皱眉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
“听说……明儿演武院的李伏波他们就在城南空旷处演练兵法,怡亲王要代表陛下亲自到场观看?这可是演武院三甲之间最后一场比试了,也不知道鹿死谁手。”
他一个属下点了点头道:“侍郎大人才安排过,确有其事。”
“如果让那个傻小子明儿不小心进了局,他死于兵阵之中应该不会引起什么波澜吧?”
鹰鹫冷笑了一声,回头吩咐道:“想个办法,明儿一早把他引过去。演武院前三甲那几位贵人可都是冷傲严酷的性子,有人擅自闯进演武之地得不了好果子吃。就算不死,兵部也能借机把那小子除名。”
“只要他不是演武院的考生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再次举起千里眼,却发现树杈上坐着的少年郎不见了。
他距离方解不足三里。
如果沐小腰在一定能感知到他的存在。
但是很可惜,沐小腰进了帝都,进了大内侍卫处。
鹰鹫移动千里眼寻找那个该死的少年去了哪儿,没多久就发现原来那个少年走到了官道正中。似乎正在对着这个方向摆手,他吓了一跳,仔细去看时才发现,原来官道上又出现了一个队伍,一连串足有七八辆马车。而在队伍最前面,一个肥硕如猪的胖道人正使劲挥舞着手臂和那个少年遥相呼应。
鹰鹫咬了咬牙,在心里祈求那个胖道人千万别是和萧真人一道来的。如果把道宗的人牵扯进去,事就不好办了。
第0070章 一式刀法
刘姥姥进大观园这句话方解在前世听过无数次,当他走进长安城的时候才彻底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因为进了长安城的他,与当初走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应该是一样的心态。
不仅仅是眼睛不够用,不仅仅是各种震撼,还有从心里不可抑制的冒出来的那种渺小感。任何人,站在长安这座大城里的时候,都会生出自己不过是一粒微尘的感觉来。一座城大到无论往哪个方向去看都看不到边际,无论往哪个角落去看都全是繁华,那么这座城池就已经是成为一个不朽的传奇。
前世史书上记载的那些中外雄城,比如古罗马城,比如巴格达城,再比如拜占庭的帝都君士坦丁堡。这些名声显赫的大城和现在方解眼前的长安比起来,就如同野草与巨木之比。萤火与皓月之比。
而最让方解诧异的不是帝都的庞大和繁华,也不是帝都里肃穆巍峨的建筑,更不是大街上那些衣着大胆的美艳女子,而是红袖招居然在帝都里有房产!
而且还是在帝都最繁华的明华大街上,一座看起来很恢弘的三层木楼。前后两个大院,在寸土寸金的长安竟然占了不下十亩地!
这座走近了看才发现已经落满了灰尘漆绘也失去鲜艳颜色的木楼,门口上挂着的那串链锁也已经满是锈迹。不知道它已经尽职尽责的封住了这木楼多少年,经历了多少风吹雨打。又或是,如人一样背负着什么样的使命。
而就在红袖招的队伍在这座木楼前停下来,表情有些凝重和伤感的息画眉站在铁锁门前的时候,方解恍惚中感觉到周围的气氛为之一变,他下意识的左右环顾,忽然发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变得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息画眉身上。
附近门店的生意人也全都涌了出来,看向红袖招这边的表情也都很怪。
方解不知道这种表情代表的含义是什么,但他现在就肯定红袖招曾经在帝都必然有过一段很辉煌的过往。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高声喊了一句。
“红袖招回长安喽!”
“红袖招回来了!”
随着这声呼喊,整条大街甚至都陷入了沸腾了之中。人群开始往这边拥挤过来,尤其是所有的男人们,眼睛里都闪烁着一种兴奋的光彩。最让方解奇怪的是,虽然围观的女人们没有跟着一同呼喊,但她们的眸子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厌恶。
一家歌舞行,到底有多神秘辉煌的过往,才会引起大隋最骄傲的帝都百姓们如此热烈的反应?
“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
小丁点有些得意的抽了抽鼻子,用肩膀拱了拱方解说道:“当年红袖招在帝都长安的名气很大很大,大到你就是想破了头皮也想不到的那么大。十一年多前,红袖招在长安城开业的时候,你知道到场道贺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大人物么?”
她骄傲地昂起圆润的小下颌,掰着手指头说道:“舒华阁的大学士,尚书左仆射,各部尚书,侍郎,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卿,就连清高冷傲的都监察御史这些在帝都里身份尊贵的大人物全都到了,亲手送上贺礼。甚至皇后娘娘都派人送来一面屏风,上面写着芳华人间四个亲笔题词。”
小丁点脸上的骄傲是装不出来的,很真实。
“十一年前?”
方解微微皱眉问道:“那个时候红袖招里还没有你吧?”
小丁点白了他一眼认真地说道:“不管有没有我,但我现在是红袖招的一员。现在楼子里的姑娘们,没有一个是十一年前那批人。但你看看,她们每个人的脸上那种骄傲是假的吗?不管我们什么时候加入的红袖招,我们都要以红袖招曾经的辉煌而自豪。你要知道的是,那个时候就算王公贵族想要来红袖招看歌舞,也要规规矩矩的交门钱。如果姑娘们不想跳,一二品的大员也没资格让她们跳。”
“这样辉煌值得骄傲的过去,怎么没听你们说起过?”
“息大娘说,只要一天不回到长安,就一天不要提往事。往事再荣耀,终究只是往事。她还说,只要红袖招再回长安,就一定要把十一年前的荣耀再找回来。”
“息大娘好大的魄力,只要她回来了,那些达官贵人门还会如十一年前一样,趋之若鹜吧。”
方解忍不住赞叹了一句。
小丁点神色微微黯然下来,喃喃地说了一句:“红袖招之所以在帝都能有如此大的面子,其实不是息大娘手眼通天。而是……红袖招原来的东家是帝都里本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也只有他那样的人,才能让那些眼高过顶的大人们心甘情愿的来送贺礼。也只有他那样的人,才能让一家歌舞行在帝都身份超然。”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方解忍不住重复了一遍,随即脑子里猛的出现了一个人名。
所以他惊诧地问道:“他那般的人物,怎么会开一家歌舞行?而且……十年之前他消失无踪,红袖招为什么会在他消失几年之后出现在樊固?”
“就因为他是当时整个大隋最出彩的人物,就连刚刚登基的皇帝陛下都对他尊敬有加,所以你应该知道,身份地位到了他那个地步的人,终究是要为自己和皇帝之间的关系考虑。大隋的皇帝陛下没能拦得住他开一家歌舞行,他不入朝堂,皇帝陛下也没能留下他站在群臣最前面的位置上。这其中的洒脱,又岂是任何人都能看得懂的?”
说这话的不是小丁点,而是老瘸子。
方解沉思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道:“知进退,才是最大的福气。”
……
红袖招的随从仆役都在打扫木楼,街坊四邻有不少人也都过来帮忙。息大娘派人买了时鲜水果,沏好了香茶放在一边。她这样看起来高贵尊荣的女人,竟是也换了一身布衣和街坊邻居一同动手。
不只是她,所有红袖招的姑娘们都在动手打扫。
只有两个人没跟着一块动手,其一,是根本就没下车的神秘的让人偶尔念及就会心痒难耐的息烛芯。另一个就是坐在一旁石阶上喝酒的老瘸子。
当然,方解和沉倾扇也没有帮忙。
进城之后崔略商就去拜访世家长辈去了,他这样的出身自然有许多礼貌不能忽略。不靠谱的项青牛据说要去见清乐山萧真人,可他离开的时候眼神一直飘向城门大街那边的蜀香楼。大犬去找能落脚的地方,沉倾扇站在一夹竹桃下看花团锦簇。
方解去旁边一家小酒馆买了一些熟肉,用油纸包了回来坐在老瘸子身边。
“要不要陪您喝一口?”
他有些谄媚的问。
老瘸子白了他一眼,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酒杯递给方解。方解接过来,倒了一杯之后看着忙忙碌碌的人群问:“能不能给我讲讲红袖招的过往?”
“你想知道那个人的事吧?”
老瘸子问。
方解点了点头,有些失神地说道:“那样一个惊采绝艳的人物,怎么就会突然消失不见?虽然我不愿意承认是当今皇帝做了什么手脚,但却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老瘸子道:“你这话若是让官府的人听了去,立刻将你锁拿下狱。到不了秋后,甚至无需问罪就能剁了你的脑袋。”
“您老不是那样的人。”
方解讪讪笑了笑说道。
老瘸子灌了一口酒,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息大娘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虽然那个人只是她的东主,并没有什么旁的亲密关系,但是听说他离开长安之后,息大娘就独自离开长安去寻他。因为他对息大娘有恩,有恩就要报答……虽然那个时候的息大娘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报恩,也正是在寻找那个人的半路上,息大娘遇到了当日你在樊固看到的那个青衫男人。”
“一见倾心?”
方解问。
老瘸子笑了笑,笑容里却有些伤感:“算是吧,他陪了她一个月,然后就走了。这一别就是十年,她从找一个人,变成了找两个人。”
“红袖招在长安城里风光无限,但只开了一年多些。红袖招的东主消失之后,息大娘离开长安城,没多久,东主在的时候那些对红袖招千方百计巴结的官府中人就来了,宣布红遣散红袖招,那么多好姑娘都被驱逐离开长安城。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当初那些人过得好不好……听说,有些沦落风尘了……这都是孽债。”
“当初您在?”
方解问。
“我在。”
老瘸子点了点头。
“您也不能阻止?”
方解又问。
“我?”
老瘸子冷哼一声道:“个人的修为再强能有什么用?一个人难道挡得住一个帝国?当初官府虽然没有查封红袖招,但带着的是一位大人物的手谕,之前那些给红袖招送过贺礼的朝臣们谁也惹不起那位大人物,只能眼睁睁看着红袖招就这么破败了。最让我记恨的,不是那个大人物的冷酷无情。而是坐在更高位子上那个人的冷漠,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站出来为红袖招说一句话。”
“如果当初他说一句话,红袖招也不会在长安销声匿迹。”
方解整理了一下老瘸子的话,然后仔仔细细的思索了一遍。一个让人心里发堵甚至恶心的阴谋随即逐渐清晰起来,越是仔细去想,越觉得这世界阴暗冰冷的让人无所适从。
如果他的猜测是真实的,那么这个阴谋之可耻足以把如今坐在大隋至尊权利宝座上的那个人永远钉在耻辱架上。
老瘸子喝了几口酒之后,也不知道是有些微醉还是心情痛苦,他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低头看着手里的酒葫芦喃喃道:“如果当初我有足够的勇气,不畏惧死亡,去杀几个人,把这件捅出来,只怕那个人的位子即便不会丢也会摇晃上一阵。”
“只是猜测,不是么?”
方解拍了拍老瘸子的肩膀说道:“或许,根本就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或许?我们?”
老瘸子笑了笑,眼神里恢复了一些神彩:“那你告诉我,我们是怎么猜测的?你只听了这一点,如果能猜得出来的话,老爷子我就承认你很聪明。”
“承认我聪明有什么用?一点好处都没有。”
“如果你能靠我之前这些话就把所有的事推测出来,不管是不是跟我们推测的一样,不管是不是对的,只要听起来合理……我就传你二十四手分筋错骨。如果你猜的和我们当年猜的一样,我就传你一式刀法。”
“抠门!”
方解撇嘴道:“一式刀法……你怎么不说半式?”
“别不知足……”
老瘸子轻抚胡须微笑道:“老瘸子我这一式刀法,不是谁想学就能学的。如果我不乐意,天资超群的八品高手跪下求我,我也不教。”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看了一眼夹竹桃花下站着的人比花娇的沉倾扇。
而听到这句话的沉倾扇,嘴角挑了挑眼神冷傲。
第0071章 地干土裂苗子歪
老瘸子眯着眼等着方解的答案,眼神里多多少少有一些期待。他对这个看起来废物的一塌糊涂的少年郎越来越有兴趣,因为在这个少年身上仔细去寻找的话总是能发现很多让人喜欢的东西。
方解是个有意思的人,该明白的时候比谁都明白,该糊涂的时候被谁都糊涂,他不会刻意装作一个白痴笨蛋来示弱,或许是不屑,也或许是他这样的人就算装白痴也装不像。又或许,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这个资格。
也许有人喜欢扮猪吃虎,但这个少年深切的明白自己不是猪所以扮不像更吃不下一头猛虎。在这个世界上,扮猪吃虎是生猛到几乎百无禁忌的人才会玩的游戏,方解算不上强者,没扮猪吃虎的本钱。
方解捏了一块熟肉放进嘴里,沉吟了一会儿在心中整理着措辞。
“如果按照常理来分析,这件事其实不难揣测出来。”
他将嘴里的肉用一口西北烧冲下去,回味着西北烧的火辣。
“那个人是当初七子夺嫡中,唯一一个一直站在皇帝陛下身边的皇子。对于那把椅子,或许他也是唯一一个从来没生出觊觎之心的皇子。这是大隋百姓全都知道的事,在路边随便问一位老者他都能将那段往事清清楚楚的说出来。”
“当今陛下还是四皇子的时候,其实并不被先帝看好。当时论声望最有希望接过玉玺的,是三皇子。三皇子杨继为人善交游,能诡辩,莫说朝廷里,就是江湖上也有不少愿意为他死的豪杰。仗义疏财,从不吝啬用自己手里的特权来帮助别人。所以在朝廷里,在百姓中,杨继的名声一直很好也很高。”
“能与杨继争夺皇位的另一个炙手可热的皇子,就是长子杨雄。他是正宫皇后的长子,皇后当时对他格外的喜欢。有后族为其撑腰,手下自然也少不了臣子辅佐。后族在军中极有威信,所以皇长子杨雄比起人脉广阔的杨继更有把握继承皇位。”
“但是杨雄这个人很高傲,仗着有后族的支持就有些不知收敛。以至于后来皇帝渐渐的对这个背地里没少欺男霸女的长子越发的厌恶,是皇后苦苦撑着才没让杨雄彻底倒下去。”
“因为皇帝对杨雄的厌恶,所以三皇子杨继越发显得出类拔萃。”
方解喝了一口酒,笑了笑说道:“这段故事,便是边城樊固的百姓都知晓。但其中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就谁也说不清楚了。但不可否认的是,大隋皇帝从来不会对选太子的事遮遮掩掩,他更喜欢自己的孩子们凭真本事去争。所以流传出来的故事也就不少,不似前朝那样,所有事都是在暗地里干出来的。”
老瘸子笑了笑道:“这些事大部分都是真的,诚如你刚才所说。大隋的皇族和前朝皇族最大的不同在于,不会满嘴标榜仁义道德但背地里尽干些阴暗冷酷的事。大隋的历任皇帝挑选太子,都是堂堂正正的选择最优秀的子嗣。皇帝甚至鼓励皇子们争一争,但仅限于明面上凭真本事的争。”
方解点了点头道:“毫无疑问的是,当时谁也没有看好当今皇帝能坐上那把椅子。先帝病重,临终前还没有选定太子是谁。正领兵镇守东疆和东楚国谈判规划国界的大皇子杨雄得知先帝病危,带甲士五千从东疆星夜兼程赶了回来。”
“而当时三皇子已经胜券在握,甚至在先帝病榻前最得宠的几位老臣也站在他那边。得知大皇子领兵归来,三皇子派当时同样站在他那边的陛下带人拦截。陛下直闯禁宫太极大殿,带走了调兵虎符。调天子六军的左武卫精兵出城拦截大皇子,半路上被七皇子杨奇追上,谁也不知道当时杨奇和陛下说了什么,但陛下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才下了决心。”
“陛下带着左武卫的精兵半路截住大皇子,以违抗皇命擅自带兵返京为由将大皇子扣下。然后立刻带兵返回帝都,三皇子下令帝都所有城门关闭,是七皇子带着二百六十家奴,守住一座城门一直血战坚持到陛下带兵归来。那一战,二百六十家奴,只活下来十九人。七皇子身负重伤十三处,其中三处前后通透。”
“陛下带兵直入太极殿,将所有臣子全都困住。老纳言苏维在先帝病榻前问,谁来继承皇位。当时恰好陛下带甲进门,先帝看了一眼三皇子又看了看陛下,然后伸手指向陛下。”
“虽然那些老臣更愿意让三皇子继位,但先帝遗命不可违背。于是陛下登基,三皇子被贬为庶人,发配宁安塔戍边。大皇子被贬为违命候,永驻南疆信水城不得出城一步。罗耀一直在南疆镇守,未必没有监视大皇子的使命。”
“七皇子杨奇……就是红袖招的东家,对吧。”
说完这句,方解看了老瘸子一眼。
老瘸子叹了口气道:“这些事,绝不是路边随便一个老头子就能说的出来的……方解,你到底如何得知?”
……
方解知道的这些,都是李孝宗跟他提起过的。在边城樊固,能和李孝宗坐下来喝酒聊天说话无拘无束的,也就只有方解一人。李孝宗虽然只是李家庶出的孩子,但想要知道这些内幕并不是太难的事。当时七子夺嫡闹得那么热闹,哪个世家能置身事外?
其实说白了,皇子夺嫡,拼的还是自己背后的实力。
而之所以李孝宗知道的这般详细,是因为当初左祤卫大将军李乱是为数不多站在四皇子杨易身边的人。
若不是如此,李乱凭着战功就想把李家带入一流世家的行列也是难如登天。
陛下向来是一个有恩报恩,有仇必报的性子。
李孝宗当初跟方解说起这些的时候,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和方解成为死仇。那个时候,他还一心想把方解培养城自己的心腹。李孝宗是个有大野心的人,而方解虽然年少但绝对有让他动心的本事。
所以这样已经算不得什么秘闻的秘闻,他讲出来还能显得自己对方解很信任。
方解对老瘸子解释了一遍,然后微笑着说道:“说起来,当时陛下能在最后时刻成为先帝选定之人,最大的功劳归于七皇子杨奇是毫无争议的事。若不是杨奇千里独行跑死了两匹战马追上陛下,若不是他带着家奴死守城门,陛下……不是陛下。”
这话他说的声音很低,不敢让其他人听见。
这种事,乱说的话被人听了去谁知道会不会招惹来什么祸端?
老瘸子嗯了一声道:“陛下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封七皇子为忠亲王,位列所有王公大臣之首,俸禄是其他亲王的三倍,封地是其他亲王的十倍,甚至可以拥有三千完全听命于忠亲王的士兵。这恩典之隆重,大隋立国百年之唯一。就连守城门力战不退残活下来的那十九个家奴,也全都封了县子的爵位!子嗣后代,永世不服兵役,不交赋税!”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但谁也没有想到,就在陛下登基之后的第三天,忠亲王辞去所有军职,不入朝参政,不回自己的封地,而是在长安城里开了一家叫红袖招的歌舞行。皇帝连下七道旨意,让他入朝,他偏偏抗旨不尊。皇后甚至亲自摆酒劝说,皇后敬一杯他喝一杯,皇后敬酒十六杯,他就连喝十六杯,半醉半醒,只是不肯再上殿一次。”
方解感慨道:“世间大智慧之人,莫过于此了。”
“但他的影响力太大,在先帝时期,忠亲王就领兵出征数次,屡战屡胜,无人可敌。而且……他是大皇子的亲弟弟,大皇子失势之后,后族也只能将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所以……难免还是会招人猜忌,哪怕他做出的决定已经表明了态度。”
方解道:“所以我说,表面上看起来,忠亲王十年前离开长安消失无踪,红袖招被另一位亲王殿下驱逐,这事怎么都和陛下脱不了关系。如果陛下念着情分,怎么可能会对红袖招的事一句都不过问?”
老瘸子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微微皱眉问道:“你的意思是,这只是表面上看起来的事?”
“我这些年所闻,陛下虽然是大隋历代皇帝中脾气最温和的一人,但绝不是没魄力的人,如果他要对忠亲王动手,不会用让人失踪的这一招这么幼稚,然后立刻迫不及待的把忠亲王的产业赶出帝都,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做太明显了?”
方解想到在帝都城外镇子里看到的道宗红袍神官一指地陷的那一幕,更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对的。一个算无遗策的皇帝,怎么可能当初犯下那样低级的错误?
“他要是想除掉忠亲王,必然会除根……而且,也不会用这么没水准的办法。”
老瘸子愣住,想了想说道:“忠亲王的家眷一直过得很好,封地也没有动。每年陛下都会有不少赏赐,虽然忠亲王封地里只剩下了一群老家奴。我一直以为,这是皇帝内疚……”
“内疚?”
方解笑道:“真能做出这种事来的人,怎么会内疚?”
老瘸子嗯了一声,脸色有些难看。
方解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当初红袖招被迫离开帝都城,是另一位亲王做出来的事。皇帝没阻止,说不定是皇帝根本就来不及阻止。那位亲王有忠亲王压着,哪怕忠亲王不上朝不参政也轮不到他出头,所以在忠亲王失踪之后他就以为自己抓着机会了。皇帝再想管的时候已经晚了,而为了维护自己另一个弟弟的脸面,皇帝也不能将被逐出帝都的红袖招再请回来。”
他脑子里仔细思索了一遍之后说道:“也许这才是真相,红袖招被遣散的事,只是某个白痴王爷为了表忠心为了博上位而干出来的白痴事,他以为忠亲王没了,皇帝就会借机除掉忠亲王的实力,没想到……马屁没拍好。”
老瘸子脸色一变,犹豫了一下说道:“似乎……当年把红袖招逐出帝都的那个王爷,这些年陛下一直没有用他。虽然还位列亲王,却实打实一个没权的闲散之人。”
“凡事,只要肯用心去看,应该都能看得清。”
方解很臭屁的总结了一句。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酒喝干,肉吃完,话已尽,恰到好处。
“明儿一早你来红袖招后院,我传你一式刀。”
老瘸子起身,微醉,所以走路有些发晃。
方解起身,没醉,走路依然四平八稳。
但微醉的其实真没醉,而看起来没醉的,真的醉了。
为了那一式刀,方解可不仅仅只费了一番脑子,他从来不是一个能喝酒的人,那么大的一个酒葫芦,空了。
息画眉看了一眼走远的方解,又看了看打着酒嗝的老瘸子。
“想帮他?”
她问。
老瘸子嘿嘿笑了笑:“投缘,对脾气……他是个没修为的废物,进演武院比试还不得让人随随便便就能揍成猪头?好歹是从樊固一块出来的,比一场输一场再被人打成残废,我也跟着丢人……一式刀,好久不用,也该见见光了。”
“这礼重了。”
息画眉认真地说道。
老瘸子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靠在门框上竟然很快就睡着了。喃喃的低估了几句,声音很轻。也不知道是醉话还是梦话,可终究有些耐人寻味。
“地干土裂怪不得苗子歪,多浇水再洒上粪……还有得救。”
第0072章 贪
当方解在红袖招后院那棵已经枯死的梅树下见识了老瘸子的一式刀之后,傻愣愣的站在那里就如同那梅树的一段枯枝。老瘸子的刀法使完,他才明白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一式刀,不是一招刀法。
一式刀,是一路刀法。
且不说这刀法的威力如何惊人,只说使刀的方式就能吓死人。
刀刀走一字,每一刀出手的角度都诡异的让人以为使刀的人胳膊是断了的。因为在任何人看来,一个正常的人胳膊都不可能有那么多变化。人的手腕可以向六个方向用力,这已经是人体手臂关节灵活的极限。但老瘸子的手肘,竟然比手腕还要灵活。
一个正常人,手肘怎么可能向反方向弯曲?
如果这样出刀,谁能预料的到?
所以方解傻了,傻的很彻底。他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右臂,想象着自己手臂向后弯曲的场面立刻就冒出来一层鸡皮疙瘩。越是仔细去想自己胳膊断裂的模样,他心里的寒意惧意就越浓。他现在丝毫都不怀疑,老瘸子浑身上下的骨头是不是全都断了,以至于可以随意弯曲糟蹋自己的肢体。
“这个……太难了。”
方解艰难的咽了口吐沫,擦了擦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犹豫着问道:“我要是想练成这一式刀,是不是需要先把全身上下所有的骨头都打断了而且不能去接?然后逐渐适应身体多出好多个关节位置来,可我想不明白的是……肌肉怎么受得了?”
“骨头都能受得了,肉有什么受不了?”
一式刀法使完,老瘸子额头上见了细密汗珠。由此可见到了他这个年纪,很多事还是无法改变。
他将手里锈迹斑斑的刀子随手丢在地上,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喝酒喘气:“这刀法是五十年前我初行走江湖时候的依仗,当初杀人越货的事没少干,这路刀法在江湖也有些名气。只是后来年纪大了,脾气小了,这刀法渐渐的也就不用了。江湖已经五十年没有一式刀了,你学会了使出来也不见得还有人认识。”
他等呼吸逐渐平稳下来说道:“这刀法太过于阴狠毒辣,运刀诡异全在于心思诡异,心狠,刀才狠。”
“您觉着我是个心狠的?”
方解问。
老瘸子笑了笑道:“所有人都不愿意相信自己心中有暴戾,谁也不敢面对自己内心中对于杀人的冲动。杀人的快感多存于梦境,一旦醒来往往还要假惺惺自责一番。你骨子里是不是个阴狠毒辣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学这阴狠毒辣的刀法。”
“一式刀,每一刀的出刀方式和角度都很难让人想到和预判,用这种刀法与人拼斗,即便武艺比你高出不少的人也会被你逼的手忙脚乱。因为违背了人的正常思维,所以归结起来就是一个诡字。”
老瘸子顿了一下有些自嘲地说道:“无论做什么事,若是一门心思都钻进这个诡字里,难免落了下乘。我少年时行走江湖只追求杀人快意,纵情恩仇,所以心思难免偏激。这一式刀也就跟着偏激,甚至可以说江湖大大小小数百宗门,没有任何一门的武艺比一式刀更诡更阴狠。”
方解点了点头,他也赞同老瘸子的话。
无论任何人任何事,只要钻进诡这个字里,确实显得落了下乘,失去了正大光明。
但这个世界,本就没什么正大光明。
所以方解笑了笑说:“最下乘的下乘,就是上乘。不管诡不诡,单论这一式刀的刀法来说,就是上乘。刀法阴狠在于心阴狠,心若不阴狠,就算用阴狠的刀法也能使出几分堂堂正正的风范来。”
他说了一句让老瘸子很高兴的话,马屁拍的极有水准。
“我没见过五十年前您如何用刀,也不知道五十年前的一式刀有多阴狠。但是今天看您使出这刀法,除了震撼惊讶之外只剩下无尽的崇拜了。刀法里没有一点阴狠可言,反而是光明正大的将人体的潜力发挥到了极致的表现。”
老瘸子怔住,然后忍不住笑骂了一句无耻。
方解从来不是会因无耻而内疚的人,所以笑了笑问:“再有一个月演武院就要开考,一个月,我能修成几分刀法?”
老瘸子仔细想了想后说道:“在乎于……你有几分毅力。”
方解默不作声,想了想忽然抡起右臂横砸,右小臂狠狠的撞在那一棵已经枯死的梅树上,咔嚓一声,小腿粗的梅树断成两截,他小臂的臂骨也断成了两截。咬着牙的方解用另一只手握着断臂向后一折,反九十度,那样子看起来能把人吓出一身冷汗。就如刚刚,他脑子里想出来的断臂的样子一模一样。
老瘸子眼神一凛,然后摇了摇头骂道:“昨天说你聪明,今天才知道原来你他娘的就是个白痴憨傻货!我话还没说完你就把自己胳膊弄断了,断了还怎么练刀?妈的……说你阴狠你就阴狠起来,难道你就不会问问我有没有什么诀窍让关节反转?”
方解把断臂推回去,额头上黄豆粒大的汗水已经顺着脸不住的往下淌。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梅树断枝,又用牙齿咬着撕下来一条袖子,手嘴并用将断枝绑在自己的断臂上,绑完了之后已经汗湿衣背。
老瘸子没帮忙,还在喋喋不休的骂着。
甚至越骂火气越大。
方解却跌坐在地上伸手拿起老瘸子的酒葫芦灌了一口,然后抹了抹脸上的汗水笑道:“一个人太聪明就做不到心无旁骛,所以必须得找点办法让自己没别的路可走。一个月练刀,只有一条胳膊,我估计我也没心思再去想怎么投机取巧了。”
“傻逼吗?”
老瘸子怔了一下后问他。
方解点了点头认真的回答:“傻逼,很傻逼!”
“老爷子,您刚才使刀,用的是那只手?”
“右手。”
“现在我右手断了。”
方解认真地说道:“那你是不是只能教我左手刀?”
老瘸子脸色一变,这才恍然大悟方解的意图。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弯腰将那柄锈迹斑斑的刀子捡起来递到方解左手。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方解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最善左手刀?”
……
壁虎遇到危险的时候,会主动折断自己的尾巴吸引敌人而自己脱身。野狼被猎人布下的铁夹夹住了腿,它会自己把那条腿咬断然后逃走。
在红袖招后院死梅旁,方解断了自己的右臂。
老瘸子变了脸色,而傻逼了一回的方解看起来却没有一点遗憾和懊恼。
他用这种可以说惨烈的方式,也可以说阴狠毒辣的方式,换老瘸子的左手一式刀,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老瘸子问,他也没说。老瘸子已经五十年没有行走江湖,五十年前在江南绿林道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左手刀骆爷的名字也早就被人淡忘。五十年江湖风雨,新人早就换了旧人。
谁还记得他的左手刀?
方解不是左撇子,他吃饭喝水甚至擦屁股用的都是右手。但是他现在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就把自己右臂折断,这样的事或许只有疯子才能做得出来。
所以老瘸子有些失神,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有深仇大恨?”
方解摇头。
“你有什么专一的必须达到的目的?”
老瘸子又问。
方解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他到现在为止,在樊固也好,到了帝都也好似乎都没有什么坚定不移的目的。他想进演武院,但如果进不了他也不会投河自尽。退而求其次,进不了演武院他想做一个文官,如果做不了他也不会懊恼悔恨。他从来都不是一个钻进某个死胡同就出不来的人,或许会有遗憾,但遗憾绝不是主旋律。
“没有长远考虑,就是为了眼前能进演武院,值得?”
老瘸子再问。
方解沉思许久,点了点头道:“值得。”
老瘸子没继续问,只是看着方解左手里的锈刀喃喃说了一句:“你有使刀的底子用刀也已经登堂入室,右手练一式刀,一个月之内就算连小成都难,最起码能使的有模有样,算是入了门……但现在换用左手,一个月想入门……难。”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走向一边似乎是满怀遗憾。但方解看着老瘸子的背影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很贱。
“耍几招我看看。”
走出去十几步的老瘸子坐进躺椅里,眯着眼,没喝多少酒,却有些微醉模样。
方解点头,深深吸了口气。
闭目,仔细回想老瘸子之前使出来的刀法。
一个练,一个看。
一个骂人,一个挨骂。
急了,老瘸子就跃起来踹一脚,挨了踹的嘿嘿傻笑,丝毫也不介意。
距离他们练刀所在大概百米之外,就是红袖招前院的三层木楼。木楼很大,上上下下都算起来至少也有上百个房间,还不包括一楼很大很大的正堂。人多力量大,昨天一日半夜,在红袖招姑娘们,仆役随从们和街坊邻居们的努力下,楼子里已经打扫的干干净净。只是因为太久没有人居住,透着一股子让人闻了不舒服的霉味。
姑娘们都住在三楼,每人一间还空出来不少房间。当初红袖招的规模之大可见一斑,当初红袖招的姑娘之多,令人赞叹。
红袖招只是个歌舞行,不做青楼的生意。
在帝都,歌舞行不能说多如牛毛,但好歹算算有名气的也能数出来几十家,可不做皮肉生意一门心思演歌跳舞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当初忠亲王杨奇竖起红袖招旗子的时候,就说过要建一个帝都城中最雅致纯粹的歌舞行。
以他的身份,想做不到都难。
除非谁想死,才会问红袖招的姑娘们接客不接客。
一直到天微亮的时候姑娘们才睡下,所以楼子里显得有些空旷。随从和仆役们还忙着布置收拾,在楼子里地位不低的管家屠五带着两个人早早就出了门去长安府衙门报备,然后还要再招一些帮手。
大部分人都在梦乡,但息画眉却没有一丝睡意。
或是十一年久别重回帝都让她有些感怀,她站在木楼后窗前看着后院怔怔出神。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站着,也不知道看到的是现在的风景还是十一年前的风景。
如画面定格一样的过了许久,她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问身边貌若天仙的女子:“在半路上我曾问过你,对这个少年怎么看。”
她看着断臂舞刀的少年又问:“为练左手一式刀,自断右臂。能有这勇气魄力心智的人,最起码在大隋不多见。现在……你对他怎么看。”
一袭白衣出尘如仙的息烛芯看着那少年的身影,脸色永远的古井不波,似乎任何事都不能扰了她的心境。她看着窗外却不知窗外那少年是不是在她眼中,沉默片刻,她嘴角挑了挑说了一个字的评语。
“贪。”
息画眉微微愕然,随即忍不住微笑道:“没有贪念,何来执念?心无所执,何以有成?贪……从来都是人不断成长的最强的最持久的推动之力。”
第0073章 演武夺魁(上)
朝阳初升将红袖招那三层木楼的影子拖出去很远,与旁边一棵大树的影子重合在一起之后,站在高处看起来,那影子就好像是一个单臂擎天的巨人似的。
或许只有在清晨和黄昏的时候,帝都长安才会多几分温柔少几分肃杀。
红袖招想要在长安城重新开门,所需要的手续繁琐而复杂。所以一大早管家屠五就带着人备好礼物去了长安府衙门,就算官府的人不刁难也不是一两天就能把所有手续都办完了的。
一夜没睡的息画眉站在后窗,看着后院的风景和风景里的人。就在她有些怔怔出神的时候,几个身穿官服的兵部官差走进了红袖招的大门。正在整理正堂的仆从连忙上前,一问之下才知道这几个人竟然是来寻方解的。
仆从招呼那几个官差坐下,然后奉上了热茶,连忙上了三楼去向夏大娘禀报,息画眉微微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既然是官面上的人来寻,也不会有什么事,你去把方解找来吧,顺便把骆爷也叫来,我有事和他商议。”
仆从应了一声,下楼直奔后院。方解和骆爷听了之后一同往回走,出于礼貌,方解先是上了三楼向息画眉告辞。
息画眉淡淡地看了一眼方解绑着半截枯枝的断臂,从桌子上拿起一包之前找出来的伤药递给他道:“有时候太过偏执不是好事。”
方解道了谢,笑了笑道:“现在这个时候,难免心里不踏实。”
息画眉没再提练刀的事,想了想声音温和地说道:“帝都不是樊固小城,这里的人也不比樊固的乡亲。尤其是官面上的人,见了之后能多低头不要多抬头。能点头,哪怕为难也尽力不要摇头。”
方解心里一暖,微微弯腰施礼告辞。
息画眉也没再交待什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少年下楼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老瘸子似乎看出些什么,轻声问了一句:“不妥?”
息画眉微微摇头,心里想着或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些。
方解到了一楼大堂的时候,那几个兵部的官差看到他这个狼狈样子倒是都不由自主的愣了一下。尤其是挂在脖子上的断臂,看着着实有些凄惨。为首的官差看了方解一眼,只说了一句随我到兵部议事然后扭头就走了出去。
方解谦卑点头,对这些小小官差也表现出了足够的尊敬。要知道在帝都这个地方,或许随随便便一个没实权的小吏都能断了他的前程。比如兵部的那些六七品的主事,若是不肯在他参加演武院的申核上盖章的话就足够恶心了。
对于这样淡漠冷傲的态度,方解只能笑着摇了摇头。
帝都官员和地方官员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更能装。一个七品官员,放在地方就是一任县令,掌一县刑罚民生大权,在他的地盘他可以说一不二。但到了帝都长安,七品的官多如走狗且大部分没有实权。但即便如此,帝都官员提起来的那种姿态还是高的有些让人不适应。
出了红袖招的大门,方解就看到路边停着一辆马车。
而看到这辆马车的时候,方解就忍不住微微一愣。
马车上没有任何标识。
在大隋,无论是各部府衙门,又或是世家大户,都有属于他们的代表着身份的印记图案。比如兵部的马车上,一般都会绘制着一盾一刀的黑色图案。户部所用的马车上一般绘有一杆天平,一边放着书册,一边放着银锭。
而世家大户,多以花木和野兽为自己家族的印记标志。
比如虞家,马车上绘制的是绿的很鲜艳的常青藤,代表家族长盛不衰。陇右李家的马车上绘的是一头肋生双翅的猛虎,这是先帝亲自定下的,代表着李家军武出身勇武忠诚。
而这辆马车,很普通。
所以方解的表情稍稍有些变化,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断了的右臂微微皱眉。也不知道是在担心什么,还是胳膊断处疼的有些难以忍受。
为首的官差到了马车旁边的时候,态度倒是温和下来不少,甚至亲手为方解撩开马车的帘子,说了一句请。方解连忙做出受宠若惊的表情,推辞了几句之后登上马车。为首的那官差随后上来,其他人倒是没再跟着。
“今儿你运气好。”
上了马车放下了帘子,那官差的态度越发变得热情起来。或许是他在别人面前故意装作冷漠,又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脸上的不自然。
“如何说?”
方解问。
官差笑道:“咱们不用去兵部,而是直接去城外的演武场。今儿是演武院三甲的最后一场比试,兵部的大人们都要去演武场观看。你运气好能进去,我送到地方之后只能在外面等着。”
“兵部大人召我有什么事?”
方解表情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我怎么会知晓,我只是个奉命办事的。”
官差自嘲的笑了笑道:“能进演武场观战的,可都是大人物,甚至就连怡亲王都代表陛下去了,可见朝廷对演武院三甲这最后一场比试的重视。”
“恕我孤陋寡闻。”
方解问道:“演武院三甲,是谁?”
“虞家公子虞啸,罗家公子罗文,李家公子李伏波。”
说到这个,官差立刻就打开了话匣子如数家珍:“这三位可是了不得的人物,演武院三年,三甲的位置一直在互换,可就没别人什么事,一直是这三位公子把持着。今儿是他们三年期满最后一场比试,可事关前程啊。”
……
官差一路上谈性越来越高,方解倒是听说了不少关于演武院的事。只是不知道他这级别的官差,所说的有多少是真实情况,又有多少是自己凭空杜撰出来的,要知道八卦之心最浓的两种人,一种是长舌妇,另一种就是当差的。
“按照惯例,演武院每一期的头名会被直接封为从四品郎将,直接进入咱们大隋十六卫战兵中任职,前途无量。而第二名和第三名,一般会被封为正五品的别将,却不能直接进入战兵,往往都先要往各地边军中历练。”
官差因为自己的博闻而自豪的笑了笑道:“这可不仅仅是官职品级上的差别,而是一种荣耀。”
“虞啸是虞家的嫡长孙,据说虞家的老太爷对他特别的看重。才进演武院,就将他们虞家的传家至宝虎纹珠送了虞啸。这个宝贝,可是只有虞家历代家主才能佩戴的。老太爷这样做,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罗文公子,是雍州左前卫大将军罗耀的独子。自幼就聪慧绝伦,罗耀大将军是当世无敌的九品上强者,家门武学如此,罗文公子的本事也就可见一斑。而且与另外两位公子不同的是,他从小就跟着罗耀大将军征战。雍州地处南疆,多有冥顽不灵的土著部族叛乱,每年大将军都会杀个千儿八百人的。”
“至于李家公子李伏波,在三位公子中算是最低调的一个。三年前,他自己骑着一匹劣马,背着一个行囊进了帝都。谁也不知道他就是李家的公子,甚至进入演武院之后有一段时间都没人注意到他。可是从第一次考核开始,他就一鸣惊人。据说,就连演武院周院长都对他赞不绝口。”
方解听那官差介绍完演武院的三位炙手可热的人物,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演武院号称大隋最特别的地方,可出彩的依然是世家出身之人。寒门子弟就算有机会进演武院,只怕也多是碌碌无为。但方解也明白,这样的情况绝不是演武院的教授们偏袒世家子弟,而是世家之人自幼所接触学习到的东西,远非寒门子弟可比。当寒门之人还在为衣食计较的时候,世家子弟已经通读典籍兵书了。
起点不同,前程多半也不同。
“这位差爷,这最后一场比试比的是什么?”
方解问。
“据说是攻防……在演武场里有一座方圆四里的土城,是专门为了演练攻城和防御而建的。那三位公子每人各带多少兵马进攻土城,观其优劣吧。”
官差自嘲道:“具体如何,又岂是我能知道的。”
“这位差爷,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兵部的大人们召我何事?我也好有个准备,免得失了礼数。”
方解从袖口里摸出一张银票塞进那官差手里,那官差却不肯接。
“不知。”
提到这个,那官差的脸色顿时又变得冷了下来:“到了地方之后,有专人接你进去。至于大人们找你问什么事,我怎么会知道。”
方解嗯了一声,不再问。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断臂,眼神中闪过一丝担忧。
红袖招。
老瘸子看着息画眉问道:“那小子忽然被兵部的人找了去,不会是有什么问题吧?那个妮子不知去向,我只好退而求其次教导教导这个笨小子,这要是再没了,我看上的岂不是一个没落下?”
息画眉微微皱眉,盯着后院的景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骆爷……你觉不觉的方解和他有些相像之处?”
“偏执?”
骆爷一怔之后问道。
息画眉没回答,看着桌子上的一个檀木盒神色有些犹豫。
“才回帝都,我不想为红袖招招惹什么麻烦。”她说。
老瘸子脸色一变,点了点头说了句我明白。他转身出门,背影看起来有些落寞萧条。
……
演武场,观战台。
居中而坐的是当今皇帝陛下的六弟,也是诸位亲王中唯一还留在长安城的一个。当初七子夺嫡,大皇子和三皇子失败之后,一个被发配宁安塔戍边,一个被圈禁在南疆偏僻之地坐井观天。七皇子,也就是后来的忠亲王十年前不知所踪,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一点消息。
二皇子被封为果亲王,封地在东疆沿海。五皇子病故,追封为嘉亲王。六皇子,也就是现在坐在观战台谈笑风生的这位,被封为怡亲王。一直留在长安没有回他在西北博陵郡的封地,据说当初他向皇帝辞行的时候痛哭流涕,皇帝感念兄弟之情,就把他留了下来。
这位怡亲王也不怎么参与朝事,每日不是养花遛鸟就是在湖边垂钓。百里长安,倒是被他走了一个遍。
不过因为他是如今在长安的唯一一位亲王,再加上为人随和,宽仁,而且最不看重钱财,好交游,多仗义,所以在朝臣中名望很高。这位怡亲王还是一位雅人,据说在帝都歆水河畔的青楼中里可是有不少爱慕者。
虽然已经进了中年,但风度翩翩,谈吐雅致,又不失豪迈。
多金多闲,女人们又怎么会不喜欢。
怡亲王是个很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所以哪怕是在演武场观看三甲争魁之斗,依然带着四位如花似玉的侍女,喝的是产自西域的葡萄酒,大拇指上的扳指翠绿欲滴,是前朝皇族的东西,价值连城。
他最喜品茶,但沏茶只用帝都城外三十里千寿山的清泉水。
他不佩剑挂刀,但其中一个侍女怀里抱着的邀月宝刀,当年东楚国皇帝曾经提出要用一座大城来换而不得。
他喜欢美酒美人美景,一切美的东西。
他叫杨胤,是个看起来闲散的一塌糊涂的亲王。
“什么时候开始?”
他笑着问身边坐着的人。
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位看起来身材很高大,头发黑的发亮找不出一根白发的老者。穿一件柔软舒服的棉布长袍,布鞋,白袜,翘着腿,手里捏着两颗核桃。脸色红润,找不到几条皱纹,可偏偏感觉他年纪应该不小了。
怡亲王杨胤问了一声,不见回答。
他侧头去看,忍不住哑然失笑。
这老者,竟然睡着了。
第0074章 演武夺魁(中)
观战台并不高,也不大。
一排椅子摆好,最多也就坐下十来个人。在大隋帝都长安城里,皇帝陛下和皇后不在场,那么居中而坐的自然就是怡亲王杨胤。而那个一身布衣,能紧挨着怡亲王坐在中间位置上的老头,除了演武院院长周半川之外还能是谁。
只是这样重要的场合,事关演武院这一届学员三甲的名次,在即将展开的最终比试前,周院长竟然靠在椅子上呼呼大睡。
非但睡的很香甜,而且嘴角上还挂着口水。
怡亲王问了一句是否可以开始,不见回答之后才发现在大隋军中威望无人可及的周院长竟然在会他本家周公,无奈一笑,怡亲王杨胤命人将自己的披风取过来,亲手为周院长盖上。其实这个看似简单的举动,往往都包含着两个含义。
其一,是表示自己对周院长的尊敬。
其二,是你该醒了。
可惜,已经忘了自己是六十岁还是七十岁还是八十岁的周院长似乎没这个觉悟,根本就没有醒来的意思,嘴角上那在太阳照射下亮晶晶的口水都拉成了线,哪里有一点身为演武院院长应有的威仪姿态。
周院长不醒,这最后一场考核就不能开始。
所以,观战台上一位亲王,一个二品,六七个三四品的大员们只好眼巴巴的看着,静悄悄的等着,谁还都要做出尊老的姿态,连说话都不能大声。
坐在观战台下面的是演武院的教授,还有驻守长安城的天子六军的将领们。他们看到这个场面丝毫都没有吃惊,尤其是演武院的教授们,对这个场面更是已经习以为常。事实上,每次演武院例会,周院长大半时间是在睡觉,小半的时间是在走神。
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周院长醒来,有些百无聊赖的怡亲王杨胤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看了看身后四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忽然出乎所有人预料的说了一句:“要不你们几个先跳个舞让大家解解闷?”
其他人立刻变了脸色,真怕这位身份尊贵的亲王殿下把这样肃穆的场合变成歌舞表演。幸好,怡亲王殿下自己也有这个觉悟。不等有人劝他,他笑了笑道:“只是闲坐着实在无聊,胡乱开玩笑的。”
在座的众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一个不靠谱的院长已经够了,要是再来一位不靠谱的王爷……
同样是奉了帝命来观看比试的右祤卫大将军许孝恭,是所有人中表现最镇定淡然的一个。他端坐在椅子上,上半身拔的笔直。微微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一般。这位已经五十几岁的老将曾经是周院长的老部下,他自然不会去怪也不敢去惊扰周院长在这个时候打瞌睡。
天子六军中,右祤卫大将军许孝恭是论年纪第二大的,前几天刚刚过完五十三岁生日,得到了陛下赏赐的一柄御笔亲书的折扇。说起来,许孝恭是大隋十六卫战兵中很特殊的一个。因为他这一辈子就没有打过一次惊天动地的大仗,也没有过任何一次值得在史书上写下浓烈一笔的战功。
有人曾经不屑地说过,许孝恭是十六卫大将军中最无能的一个。他之所以能坐上大将军的位子,不外乎三个原因。其一是资历老,其二是人本分,其三就是出身好。他初从军,在周半川手下为斥候校尉。三十年,仕途走的平平稳稳,没有大起大落,用了三十年时间才坐上大将军,无论如何也说不上平步青云。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皇帝陛下似乎对他很赏识。
大隋十六卫战兵十六个大将军十六位将军几十个郎将,再加上二十四道总督,这么多军中巨擘封疆大吏,就没人过生日还得到陛下赏赐的。
怡亲王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许孝恭,心里骂了一句老狐狸。他笑了笑走到许孝恭身边,贴着许孝恭的耳朵说了一句话。声音太小,许孝恭没有听清。他只好睁开眼问道:“殿下,您刚才说了什么?”
杨胤低声道:“别装,也就你知道有什么办法让周院长醒过来。”
许孝恭苦笑一声,只好压低声音说了一句。杨胤有些不敢相信,忍不住又问了一遍。许孝恭坚定的点了点头,杨胤站直了身子犹豫了一会儿试探着说了一句:“把叶子牌拿上来,孤要与诸位大人打几圈。”
这话声音才落,周院长立刻睁开眼问道:“三缺一?算我一个!”
他扫视了一圈,却见几位大人们都做眼观鼻鼻观心之状之后随即明白过来。倒是下面的坐着的教授们忍不住笑了起来,演武院中没人不知道,周院长最喜欢打牌,而且牌运极臭。打一次输一次,输了就赖账。
以至于演武院的教授们闲来无事想打打叶子牌的时候,也都要如间谍一样。但只要有人说出叶子牌这三个字,周院长必然闻风而至。
见周院长醒了,杨胤暗暗对许孝恭挑了挑大拇指。
许孝恭偷偷看了一眼狠狠瞪着自己的周院长,一脸尴尬。
“开始开始……”
周院长擦了擦嘴角上的口水,看着下面并排站着的三个年轻将领随意摆了摆手道:“该怎么打怎么打,土城守军两千,但我只给你们每人五百兵,谁打下来谁就是头名。第二第三就不必分了,反正没什么用处。”
“五百?”
虞啸,罗文,李伏波三人不约而同的重复了一遍,一脸惊诧。
三个人彼此看了看,谁都没敢问。
不是说好了每人一千兵的吗?怎么周院长睡了一觉就减为五百人了?他们自然不知道,给他们减了人马是因为周院长他老人家被扰了春梦,心情很不爽。
……
因为帝都实在太大了,所以方解乘坐的马车出了城门顺着官道直奔演武场的时候天已近正午。那个官差倒是个心细的,竟然还在马车上准备了食物。虽然不过是些点心之类的东西,但对于早饭还没吃的方解来说无异于福音。
那官差虽然没拿方解的银票,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悦。招呼方解吃了东西之后,想了想又交待道:“一会儿到了地方,不要问太多事。等着你的人领着你往哪儿走,你就往哪儿走。若是因为话多被人责骂,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方解应了一声,再次从袖口里将那张银票逃出来塞进官差手里:“这点心着实好吃,可惜我初到帝都不知道在哪儿才能买得到。若是大哥你闲来无事的时候再去买,记得给小弟捎一些,多谢。”
官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银票接了过来:“买了,我给你送到府上。”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神里有一种淡淡的怜悯和惋惜一闪即逝。
把那银票收好,官差心里喃喃了一句:你不要怪我,这事我也是身不由己。回头我买好了点心,还有冥烛纸钱一并放在你坟前就是了。
虽然初次见面,可他对这个面貌干净清秀的少年没什么恶感。
可除了暗道一声可惜,他也没别的能做了。
马车又摇晃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演武场外面。在辕门外停下来的时候,一个身穿黑袍的男子已经站在那里等着了。方解下车之后那黑袍男人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问了一声你就是方解?
方解点头称是,那人转身就往里面走了进去。方解连忙跟上,下意识的握了握插在腰畔的那柄锈迹斑斑的破刀。
黑袍男人和守门的士兵低声耳语了两句,那士兵看了方解一眼随即放行。跟在那黑袍人后面,方解一路上不断地打量着演武场的地形。
大隋雄踞中原,兵威天下无双。无论是因为哪种骄傲,大隋皇帝和朝廷在很多方面都表现出了一个特性。那就是大气,大到建筑,小到衣饰,都讲究一个大气。
帝都长安就是最有力的印证。
而演武场,也将这种大气展现到了极致。这里可不仅仅只有平坦广阔的校场,只有一座四里的土城,而是容纳了几乎各种地形,甚至还硬生生靠人力堆积起来一座土山。河流,湖泊,密林,草场,一应俱全。
看到的这一幕一幕,不得不让方解心中感慨。
“你自己顺着这路直接走过去,看到一扇小门就进去,围墙那边正南方向就是土城,走不了多远就能看到观战台,要见你的大人们都在那边。我没有军令不得入内,所以只能你自己过去了。”
那黑袍人站住之后对方解说道:“等大人们问完了话,你按原路退回来,千万不要扰了演武院三甲的比试。”
“喏。”
方解应了一声,整理一下衣服就往前走了出去。
“等下。”
那人忽然又把方解叫住,指了指方解腰带上那柄残刀说道:“不得带兵器进去。”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说道:“大隋边军身不离刀刀不离身,即便是上朝觐见除非帝命否则也不卸刀。”
那人微微一怔,小声嘀咕了一句带刀也好,手里有刀,死的才快。他摆了摆手,似乎懒得再理会似的。可正因为他没有坚持,方解的眼神里的警惕之色越来越浓起来。他缓步走到那个小门,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才推开门身子挤进去。
一柄刀子就突兀的出现在方解脖子前面。
方解没敢动,而是说了一句:“我是奉命前来问问,午饭什么时候给你们送过来?”
这句话很白痴,但绝对有用。
就在那人一愣的时候,方解看了看面前的场景。
哪里有什么观战台,面前是一座军营!
而将刀子已经快递到方解身前的,是一个身穿大隋黑色皮甲深蓝色号衣的士兵。这小门,通着的根本就不是观战台,而是那三位参加比试的演武院新贵其中某人的兵营!方解脑子里瞬间明白过来,之前带自己来的那个黑袍故意将方向都说反了。那个人说观战台在北面,土城在南面,事实与他说的都是相反的。
观战台,根本就在土城的另一边。
也就是说,隔着一座长宽四里的土城,他看不到观战台,观战台上的人也绝没有可能看得到他。所以如果他死在这里,绝不会引起那些大人物的主意。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方解终于明白自己被人怎么样算计了。
就在他想趁着那士兵一愣的机会退出门的时候,后面吱呀一声响,那门被人从后面关上,紧跟着就是一阵锁链响动,显然是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就在方解才刚刚有些明白到底怎么回事的时候,那士兵手里的刀子忽然动了,锋利的刀锋已经到了方解的咽喉前面,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刀锋上的冷冽。那刀子是大隋的制式横刀,方解毫不怀疑那士兵的手腕只需往前一送,自己大动脉里的血就会如瀑布一样喷出来。
危在旦夕!
第0075章 演武夺魁(下)
这是一个并不是很大的军营,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有多少座帐篷。方解进门之后,所处的位置是这片军营的后面。军营前面大约三里,就是那座今天被定为战场的土城。这个军营是演武院炙手可热的三位青年俊杰所率领的队伍其中之一,只是不知道是属于谁。
因为是在这军营最后面,所以方解的运气在于他面前只有两个士兵守着这小门。
而不幸之处在于,他才一进门就被人用横刀架住了脖子。
“你是谁!”
握刀的士兵冷声问了一句,方解能感觉到对方的眼神就冷冰冰的盯着自己的脖子,没错,不是盯着自己的脸,而是脖子。他是大隋边军出身,对大隋军律了解得很透彻。他知道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只要自己有一点不寻常的举动那士兵肯定毫不犹豫把刀子切下去。
大隋军律,任何人,是任何人,擅闯军营者,值守的士兵发现之后,甚至可以不必请示主将就能一刀斩之。
当年朝廷里一位从二品尚书大人的公子,因为好奇长安城中城防军军营里什么模样,带着几个家丁从围墙翻了进去,结果才跳进去就被巡营的士兵发现,巡营士兵随即大声叱令那几个人立刻跪下。
世家公子也不都是精明和城府极深的人,总会有几个不学无术之徒。很不幸,那尚书大人的公子就属于这类人。
让他下跪,他老子都没这权利。
于是他破口大骂,本以为能吓住那些巡营兵士。谁知道对方喊了三次让他抱头下跪之后,竟然毫不犹豫的一阵箭雨射过来。连同那公子在内,四五个人都被射成了刺猬。
这件事当时在长安城传的沸沸扬扬,街头巷尾都在谈论。如果按照方解的理解,这件事表面上肯定是做不出什么文章的。但那几个射杀了公子的士兵,或许很快就会在人们视线之外销声匿迹。一般对这种事的处理,绝不会放在明面上来。或许在明面上掌权者除了安慰那位尚书大人之外,还会假惺惺的批评一番。
纵容自己的孩子,这教养不严的罪责也难逃。若是往深处说,甚至可以定为蔑视大隋军律。
但在暗处,掌权者难免会杀几个人给那尚书大人一个交代。毕竟和一位从二品的尚书比起来,死几个小士兵真不算什么事。
事实上,事情真不是方解揣测的那样。因为方解带着前世的惯性思维,所以很容易按照阴暗的思路去揣测。
这是大隋,不是方解的前世。
承受着丧子之痛的尚书大人,第一件事就是给陛下上了请罪折子。然后自己摘了梁冠,闭门思过。皇帝下明旨通发全国严词斥责,只在旨意结尾处才安慰了几句。那几个杀了人的士兵,没有受到一点责罚。
虽然,他们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因此升迁,甚至六七年过去,他们也没人升为哪怕是队正这样的低级军官。
至于陛下到底还给了那位尚书大人什么安慰,反而谁也不会关注了。
所以方解现在面临的危机是,如何用最简短的一句话来让面前的士兵把杀意收住。之前他说自己是送饭的,只能让那人的刀子停顿那么几秒钟。
“其实我是奸细。”
他说了六个字。
握刀的士兵愣了一下,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同伴。
“带他去见罗将军!”
另一个士兵几乎没什么犹豫就做出了决定,这让方解稍微松了口气。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在见那个罗将军之前的时间里,想到一个好之又好的借口让自己脱身。他现在身边没有大犬和沐小腰,还断了一条右臂。
他只有一柄锈迹斑斑的残刀……不,刀子也被人缴了。
跟在那个士兵身后,方解的脑子开始飞速的运转起来。他现在没时间考虑到底自己又得罪了谁,以至于陷入这样一个危局。他要做的是用最短的时间想到办法,最起码……活着离开这里。
“你是李伏波还是虞啸派来的?”
那士兵走了几步之后忽然冷声问了一句。
方解的脑子里顿时一亮。
“见了罗将军,我自然会说。”
他挺起胸脯,神色表现的颇为傲然。
那个士兵打量了方解几眼,冷笑道:“你倒是能装,真要是有骨气会立刻坦白自己是奸细?还有……派你来的人是不是喝醉了酒,怎么选了你这样一个……残废?”
方解一怔,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手臂。
他抬起头看着那士兵认真地说道:“之所以立刻承认自己的身份,是因为我已经没有希望打探到什么情报。既然才进你们的营地就被发现,再遮遮掩掩还不如直接承认来的爽快,要打要罚,悉听尊便。至于为什么不告诉你我是谁派来的,因为你没资格听。”
这回答很傲气,甚至很气人。
可那领路的士兵反而没有生气,居然笑了笑说道:“咱们都是右祤卫选出来的兵,今儿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谁又会真的打你责罚你?失败了就是失败了,大不了把你先关起来等结束之后再放了就是。”
右祤卫。
方解记住这个关键词,脑子里迅速的将之前特意打听过的关于大隋天子六军的消息整理了一遍。
右祤卫大将军是许孝恭,右祤卫将军是谢然。
“你胳膊到底怎么回事?”
那士兵忍不住好奇问道。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很严肃地说道:“得令之后从我们军营那边溜出来,结果被本营的人误以为是逃兵,心急逃走的时候翻墙而过摔的,随便捡了根树杈撕了条衣服就绑上了。”
“你真倒霉!”
那士兵不得不感慨道:“也很笨!”
……
虽然今天参加比试的三位公子都还没有正式军职,但士兵们对他们称呼为将军也没有什么不对。这三个人无论是谁夺魁,但出了演武院之后他们三个身上最不济也会有个五品别将的官职。
方解第一眼见到被人称为小罗将军的罗文的时候,给他的感觉是,这是一个根本就不会笑也不懂得有什么事可笑的人。
冷。
如冰一般的冷。
穿着一身黑色劲装,并没有穿戴盔甲的罗文坐在椅子上眼神淡漠的扫了一眼被押进来的方解。这种淡漠,也可以理解为高高在上。仅仅是一个眼神,就能宣示出一种你和他绝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的那种隔阂和距离。
他并不高大魁梧,身材中等。一米七五左右,不胖不瘦,身材比例完美。肩宽而腰窄,腿很长。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
剑眉,朗目。
棱角分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的眼睛很大,鼻子很高,下颌上的胡须剃的干干净净,整个人看起来干净整洁。
他只是淡漠的看了方解一眼,随即将视线收回来重新盯在桌子上的地图上。那是土城的地图,标注的很详细。他手里捏着一根炭笔,地图上已经被画上许多线条。虽然隔着还远,但方解看得出来,地图上的每一根线条都代表着他否定了一次自己的进攻路线。
“押下去吧,等结束之后让他自己回去。”
罗文淡淡的吩咐了一句,甚至没有抬头再看方解一眼。
门口的几个士兵立即过来,就要给方解上绑。
“不要绑了。”
罗文摆了摆手,示意士兵们把方解带走。
“您就不问问我,我是谁派来的?”
方解问道。
罗文没回答,注意力依然停留在那张地图上。
“就算您不想知道我是被谁派来的,难道您不想知道别人是怎么准备进攻的?”
方解又问。
罗文还是没有抬头,只是淡然道:“你这样一个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处的小卒,如果能知道你家将军是怎么安排进攻的才是怪事。出去吧,我不会为难你,毕竟你也是右祤卫的兵,许孝恭大将军分给我们的人马本就不多,扣下你一个,我的对手就少了一个,虽然少了你这一个几乎对战局没影响。”
“有!”
方解缓缓吸了口气道:“您扣下我,不是您的对手少了一个兵,而是您多了一个兵,很有用的兵。”
罗文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第二次看了方解一眼。
“押下去吧。”
罗文微微摇头道:“我知道你急于表现自己的欲望有多强烈,说不定就是你主动要求来我这里打探消息的。被发现之后断了你在那边的表现机会,所以你在我面前才会有这样一副样子。”
语气中没有嘲讽,但比任何嘲讽都能伤人。
几个士兵上来就要压着方解下去,方解不屑的笑了笑抛出自己最后一个吸引罗文注意的问题:“将军是在等天黑?”
这句话让罗文提笔在图纸上绘制路线的动作一僵,他第三次抬头看方解,眼神中的意味已经有所改变。
“你叫什么?”
他问。
“这不重要。”
方解挣开一个想拽他出去的士兵,笑了笑语气微带不屑地说道:“我不是什么奸细,只是一个不小心中了别人算计到了将军这里的无名之辈。我刚才一路走过的时候顺便看了看,你这军营里最多应该不会超过五百人。我也遥遥地看了那土城一眼,不需多,土城里如果有超过三百守军,你这五百人就算掰开了使也攻不上去,哪怕是夜袭。”
“将军在等天黑,其他两个人想必也都在等天黑。而且……你们三位应该不止是在等天黑,还在等别人先动手。这样的攻城比试,第三个出手的显然比第一个出手的要占很大的便宜,要是换了我,我也不会傻乎乎第一个带人马杀上去。”
方解说完这番话之后看着罗文,等待着他的回答。
罗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道:“我信你。”
“为什么?”
方解一怔。
罗文指了指方解右臂上绑着的枯枝说道:“那是梅树的枯枝,演武场之内没有梅树,甚至从这里到帝都,官道两侧都找不到梅树。你是从城里出来的,能走到这里,必然是被人领进来的。”
他顿了一下说道:“我不管是受了什么冤屈,既然你进了我的大营,既然你能看出来我在等什么,那你还是老老实实的把你的想法说完吧,不然……我现在倒是不介意杀你了。”
罗文看着方解认真地说道:“你不是许孝恭大将军的兵,甚至也许连军人都不是,只是一个擅闯军营的贼子,如果我愿意,把你剁成肉泥也没人会责怪我什么。”
“我是军人,深知大隋军律之严苛肃穆,所以我知道将军您不是在吓唬我。我之所以一直想引起将军的主意,就是想为将军做些事。因为只有帮了您,您才会帮我。最起码……如果没有人愿意跟我一路走的话,哪怕是回帝都城内如此简单的事我也很难做到。想杀我的人既然借刀杀人杀不着,他们就只好自己动刀子了。”
罗文点了点头,想了想说道:“我不管你得罪了谁,也不管你得罪的人是不是连我也得罪不起。但如果你能想出如何破土城的办法,我最起码可以让你安全进城。”
“成交。”
方解点头道:“能让我进城就足够了。”
罗文开始有点喜欢这个少年语气中的自信,虽然这个少年出现的有些离奇。
“如果你说的是事实,那么我只能说你很聪明。这次想害你的人没有成功,以你的智慧下一次也未必成功。”
“时刻身处危局,不敢笨。”
罗文没有去仔细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他不知道方解的人生经历自然想不到其他的事。所以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简单讲了一遍这场比试的内容,然后指了指那张自己已经否定过无数次进攻方案的地图说道:“来看图,如果你能看懂的话。”
方解摇头:“守军两千,将军只有五百兵,现在不是看图的时候,因为无论怎么去看,这一仗都打不赢。夺魁夺魁……只怕周院长本来就没想让你们之中某个人能夺走这个头名。”
观战台,怡亲王杨胤揉了揉发皱的眉头,问身边的周院长道:“周老,为什么还不见有什么动静?”
周半川喝了一口茶微笑道:“今儿白天打不起来,天黑倒是没准。这场比试限时三天,不急……不急。”
坐在一边的右祤卫大将军许孝恭忍不住叹道:“这一战,换我来打,只怕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如何动手,想夺魁,难。”
“夺魁?”
周院长笑了笑,高深莫测道:“每人五百兵,别说你去打,我也打不赢。想夺魁……做梦。”
“那您的意思是?”
杨胤不解问道。
“想攻破土城就一个法子,看他们三个谁能想到了。谁先想到,就勉强算他是头名!”
第0076章 大老爷和大小姐
距离演武院考试已经不足一个月,天气已经从温暖转为令人有些烦躁的热。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皇帝陛下今年早早的就从东暖阁里搬了出来,住进了距离太极宫二十里外的畅春园。
畅春园里绿木成荫,每年盛夏时节皇帝都会搬到这里来居住。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可今年皇帝整整比往年提前搬来一个月,怎么都有点耐人寻味。臣子们闲暇时候难免议论此事,可谁也想不出来是什么事让皇帝陛下心里比夏天到来还要早的就生出了燥热,非得搬到畅春园去清净不可。
皇帝确实需要清净,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心越来越不静。
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但这种事或许只有到了发生的那天他才会彻底的静下来。继位十一年,这位志雄高远的皇帝终于要动一动手里的刀子了。
“苏不畏。”
斜靠在土炕的墙壁上,皇帝指了指面前桌案上的茶杯说道:“你最近倒是越来越懒了,给朕添茶。”
苏不畏没敢提醒,是刚才皇帝陛下自己说不需要再添茶的事。连忙过来将那茶倒掉,换了新茶重新沏好。
“陛下乏了?”
他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皇帝闭着眼揉着发皱的眉头嗯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去把岑贵人找来,她按摩的手法别人比不得。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受了些风,还是来早了没适应畅春园里头的凉快,肩膀也疼,后背也疼。”
“奴婢这就去。”
苏不畏连忙转身要走,皇帝却微微摇头说道:“这样的事以后让下面人去办就行了,你一个御书房秉笔太监整天干些跑腿的事,传出去也不怕别人说你无能不会御下,吩咐下面人去就是了,朕还有话问你。”
“喏。”
苏不畏出去吩咐小太监去请岑贵人,又急忙回到屋子里垂首站好。
皇帝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问道:“城外演武场那边有没有消息送过来,朕吩咐过一旦有了结果就先来报知。”
苏不畏连忙说道:“还没有消息送进来,演武院这三甲定名次的最后一场比试,限时是三天,今儿才头一天,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出结果。”
皇帝看了窗外的天色点了点头道:“已经快黑了,估摸着今儿打不起来了。那三个家伙都是人精,谁也不会先急着动手。不过周院长这次想的这办法好,朕喜欢。大隋从来不缺能征善战的将军,但真正能一眼看穿大局的人却不多。有人说许孝恭是靠资历和家世才被朕提拔起来做大将军的,说这话的都是嫉妒之心作祟罢了,看不出许孝恭之才的,都是庸人。”
“朕看来,大隋十六卫大将军里边,看大局看得最透彻清楚的,除了许孝恭之外也就一个罗耀还说得过去。至于其他人,勇武者有之,多谋者有之,但眼光难免局限住,眼睛只看一条线,看不到整个面。”
这样的话题,苏不畏不敢搭话。
皇帝笑了笑,摆了摆手道:“不说这个,今儿看折子乏了,你想个笑话说来让朕听听,若是说的好,朕有赏。”
“喏。”
苏不畏应了一声,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让奴婢一时半会想个逗陛下开心的笑话倒是难了,奴才肚子里的东西本就不多。就说个奴才小时候的事儿吧……记得那年才七八岁年纪,也是盛夏时节,闲来无事在树下挖知了猴玩,遇到一位老者,对奴婢说这知了猴要在地下最少蛰伏三年,才能蜕变成蝉,振翅鸣叫。奴婢当时还不信,后来才知道原来是真事。这个不起眼的小东西,要想叫唤的响亮得在地下憋三年的劲儿,真不容易。”
他微笑着说完,抬起头看了皇帝一眼,却发现皇帝的脸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阴寒下来,吓得他连忙跪下。
“奴婢不会讲笑话,陛下恕罪。”
“这话你说不出来,是谁教你的。”
皇帝冷声问了一句。
苏不畏的身子微微一颤,犹豫了一会儿如实回答道:“是礼部尚书怀秋功老大人教奴婢的,老大人说陛下心里烦闷急躁,听奴婢讲过这个就不急了。奴婢哪里懂这些,只觉着老大人也是好意,奴婢一个字也没敢多没敢少的说了一遍。”
沉默片刻,皇帝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后说道:“起来吧,朕没怪你……那个老家伙自己不敢过来跟朕说,倒是让你来背黑锅……朕不是知了猴,朕为了响亮一回也不止憋了三年,而是已经憋了十一年,若不是时机到了,朕再憋十一年也憋的住……你回头去告诉怀秋功,朕要治他大不敬之罪,让他自己爬过来解释。”
见皇帝语气缓和,苏不畏的心这才踏实下来一些。不过对怀秋功的敬佩,倒是越来越浓了。老大人曾经说过,陛下是明君,一点就通,而且绝不会因为这事怪罪下面人。
“你去准备一下,明儿早朝之后朕要亲自去演武场看看。不必声张,让罗蔚然和侯文极随行就是了。左武卫大将军虞满楼的儿子虞啸,左前卫大将军罗耀的儿子罗文,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的侄子李伏波,三个都是难得一见的人杰,恰好赶在这个关节上……朕想看看他们三个是不是真的可堪一用。”
……
到了演武院三甲比试第二日的时候,观战台上就剩下了四五个人。第一日前来观看的兵部,吏部的大人们因为要上朝,部府衙门里也有的是琐事处理,所以没再来演武场。毕竟帝都长安太大,从畅春园上朝回来再赶到演武场怎么也得半天时间。
诸位大人们事务繁忙,可没时间在这耗三天。
第一日来,是不得不来。
怡亲王昨夜根本就没回长安城里,而是就住在演武场。虽然演武场的小院不如他的亲王府宽大舒服,但身边有四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陪着,换个地方睡还能寻点不一样的情趣刺激。而且住这木屋小院,比起恢弘大气的王府来说有一种感受人间烟火的意境。
吃过早饭之后,怡亲王杨胤就带着随从到观战台。一坐就是小半天过去,难免有些腰酸背痛。
他起身舒展身体,看了看闭目养神的周院长埋怨道:“您老也是,一日之间把胜负决出来也就是了,非得要耗费三天的时间。孤虽然闲着没事,可你知不知道耽误孤三日,耽误了多少好玩的事?歆水河畔的姑娘们……呃不是,怀老还约了孤去歆水钓鱼呢。”
周院长嘴角挑了挑,没言语。
倒是右祤卫大将军许孝恭忍不住笑出了声,觉着尴尬又赶紧低头。
杨胤白了他一眼,索性自顾自在观战台上打了一趟拳舒展筋骨。久坐之累虽然比不得劳作之累,可这种累对于这位闲不住的亲王来说实在是一种煎熬。若不是皇帝让他来这里观战,他才懒得来,早就扎进某处温柔乡醉生梦死了。
周院长眯着眼睛看怡亲王杨胤打拳,忍不住赞了一句道:“王爷这拳法极有章法,只是章法好像太多了些。岭南白家的长臂通拳,河西刘家的铁三锤,秦岭吴家的半步劲拳,还有几手我也看不出来出处,看起来杂,可王爷使的倒是融会贯通,不俗。”
杨胤收势,喘了口气道:“府里养着几个拳脚功夫不错的武师,看家护院所用。闲来无事的时候孤也跟着他们学几招,想入门是难了,强身健体还是有些效果。”
周半川嗯了一声,也不知道为什么眼神里闪过一丝异样。
而杨胤垂头收势的时候脸色也微微一变,但很快就恢复平静。
许孝恭脸色平淡,心里却震了一下。
周半川揉了揉鼻子,起身道了歉说去方便。许孝恭跟着站起来说我陪您去,又问杨胤是否同去。杨胤摆手道你们两个军武出身的怎么还没孤这身子好,一壶茶下去就憋不住尿,要不要孤介绍个名医调理调理,他说完这句,三人都忍不住大笑。
周半川和许孝恭离开观战台,待两个人走了之后,杨胤立刻回头对身边一个美艳侍女低声交待了几句,那侍女嗯了一声快步离去。
茅厕里,许孝恭叹了口气低声道:“交游广阔不是错处,可若是结交太多武林人士……就怕被人抓着辫子不放了。”
周半川解开裤子,撒了一泡绵远悠长的骚黄尿,舒服的呻吟了一声之后说道:“不过是实在闲得慌养着玩的,这事该侯文极那个阴狠家伙去操心,你操什么心?早饭是吃咸了还是吃淡了?”
许孝恭嘿嘿笑了笑,挨骂,但没一点不高兴。
“十年前,怡亲王可不是现在这个性子。”
他一边提裤子一边说道:“那时候锋芒毕露,快的好像横刀一样。”
“锋刃太快,不是伤了别人就是伤了自己。”
周半川整理好衣服,举步往外走:“打个赌?”
“什么?”
“少没少人?”
“肯定会少啊,四个美人,回去就剩下三个了。”
周半川瞪了许孝恭一眼道:“无趣,装傻能憋死你?”
许孝恭认真道:“不敢装傻……装傻输银子。”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士兵急匆匆从观战台那边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急切道:“院子大人,大将军……陛下到了!”
……
距离演武场十几里外直通长安南城的官道上,也就是长安南城外三十里的送客亭里,一身宝石蓝颜色锦衣的大隋首富吴一道看似悠闲地坐在亭子里品茶,实则眸子里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急切。
“小姐说什么时候到?”
他问身边一个身材很胖的中年男人,这个男人比起项青牛来还要胖,还要矮,如果他在大街上行走,离着远了看过去很像是一团肉球在滚似的。因为太胖,所以在他脸上寻找到眼睛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胖子自然很难受。
明明胖的离谱矮的过分,可这家伙还偏偏穿了一件款式很新颖的月白色儒生长衫。这件造价不菲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真是对不起那裁缝。月白色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泡透了,后背都变成了蛋黄色。
“老爷,今儿一早得到确切的信儿,小姐距离长安城已经不足六十里了。按照道理……按照道理应该是快到了。”
“我花了一大笔银子把她塞进清乐山一气观,她倒是一跺脚就跑回来了。那么大的一笔钱,我需要辛辛苦苦赚多久?已经送了出去,难不成我还能去找那牛鼻子把银子要回来?这买卖做得太亏了。”
吴一道一脸懊恼地说道。
名字叫酒色财的胖子管家低声纠正道:“是金子。”
酒色财,无气。
看起来,他确实是一个什么事都不会惹他生气的和和气气的胖子。
“来了来了!”
胖子指着官道上惊喜道:“小姐回来了。”
吴一道连忙起身,快步迎过去一边走一边发狠说道:“一点都不让人省心,看我怎么教训她!”
“大老爷威武!”
胖子管家不忘拍一句马屁。
可是当看到独女吴隐玉额头和鼻尖上细密的汗珠,这位大隋首富立刻掏出手帕递过去:“热了吧,亭子里冰镇着酸梅汤,要不要喝口润润嗓子?”
吴隐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了一眼亭子冷哼道:“难道让我自己过去取?”
“我来我来,自然是我来。”
吴一道连忙回身,一溜小跑着去取酸梅汤。
“大小姐才威武!”
胖子立刻挺直了胸脯赞美道:“真的威武。”
第0077章 谁是谁的运气
天气好的让人有一种想要放声大喊的冲动,没有一丝风,好像洗过一样的蔚蓝天空上甚至找不到云朵。阳光从天上无遮无拦的照射下来,在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温暖。皇帝陛下的车驾碾着阳光前行,慢慢的进入了巨大的演武场。
进了演武场之后又走了足足半个小时,才隐隐看到那座土城。皇帝在马车里低声吩咐了一句,马车随即稳稳地停了下来。太监头子苏不畏躬着身子将马车帘子撩开,皇帝探出头忍不住贪婪的呼吸了一口城外的新鲜空气畅然道:“到了演武场,不坐车,骑马。”
苏不畏连忙招手,吩咐人将皇帝的坐骑牵过来,这是一匹纯白色的产自北辽地的骏马,是第一次北辽地使者到长安的时候敬献给大隋皇帝的礼物。得到这匹马之后皇帝立刻就抛弃了自己原来的坐骑,一匹产自蒙元帝国的雄骏战马。虽然那匹马是同样名贵的汗血,但谁叫它出身蒙元呢。
这匹被北辽人成为雪麒麟的战马野性十足,皇帝陛下为了驯服它整整用了半个月的时间。饶是皇帝登基之前也曾领兵弓马娴熟,驯服雪麒麟的过程还是搞的他有些焦头烂额。
下车上马,皇帝抖擞精神。
大内侍卫处统领罗蔚然,副统领兼情衙镇抚使侯文极两个人紧随其后。再后面是上百名身穿飞鱼袍的大内侍卫,内侍宫女等人都只能继续步行,慢慢的往观战台那边走,跟着战马屁股后面吃烟尘。
纵马跑了几里,皇帝感觉这几日来皱巴巴的身子都舒展开了。
所以心情大好。
离着观战台还远,怡亲王领衔,演武院院长周半川,右祤卫大将军许孝恭等人已经快步往这边迎了过来。见皇帝陛下到来,怡亲王率先撩袍跪倒口称万岁。在他们三个身后,演武院的教授们和右祤卫军中将领跪了一片。
皇帝下马,走过去先把周半川搀扶起来说道:“朕不是说过吗,先生德高望重,可以见朕不跪。”
周半川朝怡亲王杨胤挤了挤眼睛说道:“王爷先跪,我等怎么敢站着。”
“起来吧老六,以后只要不是朝会那样的正式场合,你们都不用下跪见礼,太麻烦。”
皇帝笑了笑,举步往观战台那边走:“朕今儿打算偷一天的懒,所以跑到你这演武场来看看三甲之间的比试。大隋演武院前三的青年才俊,都是人杰。朕昨儿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抵得住诱惑,下了朝会就直接过来了。”
“还没开始。”
周半川回了一句。
皇帝一边走一边说道:“昨儿听说没打起来,朕想着他们应是都在等天黑夜袭。可早晨还没消息送到朕手里,朕才醒悟那三个家伙应该是都在等着别人先出手。所以朕就来了……朕坐在观战台上,他们还好意思等下去?”
说这话的时候,皇帝竟然带着些许小孩儿般的得意。
周半川和怡亲王杨胤三人相视一笑,尤其是怡亲王杨胤笑得尤为开心。如果不是陛下亲自到了,只怕他真要在演武场里足足等上三天。用他自己的话说,三天耗在演武场,也不知道错过了多少精彩节目。
皇帝看起来兴致很高,快步登上观战台后在局中的椅子上坐下来。他看着杨胤笑道:“你府里存的茶叶比皇宫里的都好,赶紧拿一些出来,别小气。”
“臣弟的茶叶哪里比得上陛下宫里的,臣弟嘴馋今年江南进贡入宫的大红袍已经很久了。每每想到,睡不着觉……”
“就知道你不肯吃亏!”
皇帝白了他一眼说道:“朕今儿喝你的茶,回头让苏不畏给你送一斤独枝大红袍去。”
“谢主隆恩。”
杨胤抱拳弯腰,带着点占了便宜乐不可支的味道。
香茶上来之后,皇帝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忍不住赞道:“朕就说老六手里全是好东西,这茶只怕是最少一万四千芽以上的莲心,这一壶换成银子就够一户小户人家一年的开销用度。”
“吴一道送的。”
杨胤连忙垂首道。
皇帝笑了笑,没再继续茶叶的话题。他指了指几里外的土城问道:“派个人去催催,就说朕今儿就要看到结果。天黑之前如果再分不出胜负来,朕就把他们三个都送到宁安塔戍边去,就算罗耀,虞满楼和李远山三个人来跪着苦求,朕也不会收回成命。”
下面的侍卫不敢耽搁,连忙上马往土城那边飞驰而去。
皇帝品了一口茶,微微沉吟了一会儿侧头对周半川说道:“周老,前两天侯文极告诉朕个有意思的事,朕听了心里着实高兴……红袖招回长安来了。”
“啊?”
眯着眼睛喝茶的周半川神色一变,险些一口茶喷出来。
坐在最远处的许孝恭下意识的看了怡亲王杨胤一眼,很快就把目光收了回去。他知道陛下的性子,绝不会无缘无故的说某些事某些话。陛下对臣子们讲的任何一句话,往往后面都藏着比字面意思更深的一层意思。
他下意识的看杨胤,是因为他知道陛下这句话红袖招回长安看似是对周半川说的,其实是对怡亲王说的。
“老七回来了吗?”
杨胤立刻站起来,急切难耐地问道。
皇帝摇了摇头道:“十年半了,朕派人找遍大隋,也没有一点老七的踪迹……不过红袖招那歌舞行回来了也好,也算能看到个老七的影子。朕已经吩咐过侯文极让他知会下面的官员们,红袖招既然回来了就应该本本分分踏踏实实的开下去。该那楼子交的赋税一个铜钱也不要少收,老七在的时候也是这规矩……不过长安府该怎么给批文用印不能刁难,朕若是知道有人从中搞什么小动作也不会轻饶。”
这话的听起来是在说长安府衙门,但在座的人谁都明白话里面是什么意思。
周半川又眯起眼,但眼里都是笑意。
许孝恭垂目看着脚尖,不言不语。
杨胤苦笑摇头,叹了一声俯身说道:“臣弟错过一次,不会再错。”
……
皇帝到了演武场的消息送过去足足半个时辰,土城那边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这让怡亲王杨胤有些不悦,他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优哉游哉不知道神游去了何处的周半川,忍不住问道:“周老,你看今天还打的起来吗。”
“打。”
周半川睁开眼睛笑道:“陛下的旨意已经下了,那三个小家伙怎么敢抗旨不尊?只是估摸着还没想好该怎么打,无妨……再等等。”
皇帝微笑道:“如果因为朕一道旨意下去,他们三个就忙不迭地带兵往上冲,那今儿也就没看下去的必要了。为将者,出手就为求胜。如果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纯粹为了迎合朕而出手,是废材,不用也罢。”
杨胤不好再说什么,看着土城那边生闷气。
皇帝道:“老六,你这性子还是一样,太急。”
“臣弟已经沉稳许多了。”
杨胤语气谦卑道:“这些年养花养鸟养性情,慢慢再沉淀吧。”
“嗯。”
皇帝嗯了一声道:“修身养性的事更急不得,如果急了就不是修身养性,而是继续养着急脾气,越养越燥。”
听到这句话,杨胤的神情微微黯然。
继续修身养性。
他心里苦笑一声,心说陛下,我已经打算一辈子这么修身养性不问朝政了,你又何须再次提醒我?
就在这个时候,许孝恭忽然将千里眼递给皇帝说道:“陛下,那边动了。”
皇帝接过千里眼往土城那边看过去,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笑道:“怎么是三个人一起动了,南,东,西,三面都打出了旗子,难不成他们三个打算同时进攻?如果真是这样,他们总算是悟透了几分周老如此安排的深意。”
“看样子是。”
许孝恭笑道:“周老这样安排,为的是让他们知道有时候面对看似解不开的难题,只要谨记团结二字,就能迎刃而解。土城驻兵两千,他们三个每人才五百兵,轮番去打的话谁也不可能打的下来,只有他们想到了团结一心,合力攻城,才会有胜算。”
“所以,从一开始,周老就没打算今年演武院的三甲分出什么一二三的名次来,而是想用这样一场比试教会他们身为军人更应该懂的道理。”
皇帝点了点头道:“罗文,虞啸,李伏波……周老,你觉着是谁先想透了,然后说服另外两个人的?”
周半川想了想微微摇头道:“罗文性子冷冽却简单,难。虞啸心机太深沉反而容易钻进死胡同,也难。至于李伏波最是沉稳但缺少灵动,还是难……臣想不出是谁。臣本以为,三天之期到了他们也想不到臣如此安排的深意。”
皇帝道:“谁想出来的,朕就直接封为从四品郎将,送到西北李远山的右骁卫里去。”
这话,才是真的大有深意。
在座的几个人,除了怡亲王杨胤不理政务不知道皇帝要对西北动兵之外,周半川和许孝恭可是都知道。这个时候把其中一个送到西北,可见皇帝要重用新锐将领的心思有多浓。要是抓着这个机会,在西北取些成就的话,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咦?”
许孝恭忽然惊讶的咦了一声,指着对面土城方向说道:“似乎有变化。”
“怎么北城突然出现一支人马?”
“漂亮!”
皇帝龙颜大悦,忍不住一拍大腿说道:“南,东,西都是疑兵,只怕也就布置了几十个人插满了旗子罢了,那三个人却合兵一处绕到防守最薄弱的北城合力进攻,妙哉!朕之大隋有这样的良将,当真值得庆贺!”
只是不知为什么,周半川的眼睛却再次眯了起来,若有所思。
……
土城。
看着士兵们蜂拥爬上北城墙,三位演武院的青年才俊脸上都挂着笑意。二十一岁,注定会继承国公爵位的虞啸指着城墙微笑道:“善武兄,若不是你顿悟院长大人的心思,只怕咱们三个还得在大帐里对着地图急得团团转呢。”
罗文微笑道:“定呈兄,只是侥幸而已。”
他看向李伏波微笑道:“我本以为,谋文兄应是咱们三人中最有希望夺魁之人,私下里都已经备好了贺礼了,看来要省下这笔银子了。”
李伏波笑了笑道:“进城吧,回头还要去面圣。”
“两位请。”
罗文做了个请的手势,虞啸一马当先入城,李伏波在后面跟着,等他们两个走出去几步之后罗文回身低声吩咐自己手下亲卫:“去把那个人杀了,手脚干净些……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破城的法子不是我想出来的。”
他麾下亲卫点了点头,转身带着十几个人往大营方向冲了回去。
看着自己亲卫离开,罗文嘴角冷冷笑了笑自语道:“你这样的人就算再聪明又有什么用处?遇见我是你运气不好,而你钻进我的大营,是我的运气太好。”
他看着那土城城门,似乎看到的是一套从四品郎将的铠甲。忽然起了风,土城上那刚刚竖立起来飘扬而起的大隋战旗,就像是命运之神在对他招动的手。
第0078章 恶魔
罗三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张过,他不是因为自己要杀人而紧张,而是因为在这个环境下杀人而紧张,当然,还有一些让他手微微发颤的兴奋。这里是演武场,是帝都内外除了皇宫之外最肃穆的地方之一,而他就要在这个寻常百姓进都进不来的地方杀一个人。
这也不是让他兴奋的理由,让他感觉到心在狂跳呼吸粗重的理由是陛下也在演武场。
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杀人,不管怎么想都很刺激。
罗三郎是罗文的家将,自从罗文到帝都演武院之前左前卫大将军罗耀把他派给罗文做贴身护卫开始,他就成为了罗公子的心腹。
在帝都这个到处充斥着权利阴谋和陷阱的地方,罗公子除了信任他也没有别的选择。所以罗三郎坚信,一旦公子离开演武院之后进入军中任职,他依然是公子的亲信,因为他知道公子太多的秘密,也帮公子做了太多私底下见不得光的事。罗公子现在已经离不开他,到了一个新的环境更离不开他。
比如这次要去杀那个断了一条右臂狼狈如狗的少年。
公子在帝都的时候他这个亲信,充其量就是个跑腿的。可一旦公子进入军中任职,他自然而然也会混到一个不低的军职。要知道从四品的郎将身边的亲兵队正,只要放下去做到六品校尉轻而易举,若是公子肯保举,哪怕做到从五品的牙将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旦身上有了军职,罗三郎知道自己的命运就真的改变了。
在罗家,他不过是个家奴。
即便在罗府里有些地位,可说来说去还是个奴才。
所以,他将自己的前程都寄托在了罗文身上。只要杀了那个断臂少年,就没人知道攻破土城的办法不是罗文想出来的。这样,罗文就能名正言顺的拿下头名,然后直接进入十六卫战兵中任职。
罗文的前程似锦,他的前程也一样似锦。
带着十几个罗府的家奴,罗三郎催马直奔之前屯兵的军营。那个少年是见不得光的人,他只能藏在军营里等着与罗文公子一道返回长安城里。再者,他即便想逃也逃不走。他进得来,但出不去。
没有人领着,先不说他能不能走出去,就算出去,难道外面等着杀他的人会再让他逃过一次?
所以罗三郎坚信,那个断臂少年现在依然藏在军营里。
十几匹战马风驰电掣一般冲进了军营,能容纳五百人的营地真的不大,几十座帐篷大坟包一样分散矗立,开始进攻土城的时候罗文让方解就在他的大帐里等着消息。所以罗三郎直接带着人冲到大帐外面,他打了个手势,让手下众人把那大帐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兄弟,还在不在?我奉了罗将军之命前来接你,快出来吧。”
罗三郎对着大帐里叫了一声,然后侧耳静听等着方解的回答。
等了差不多一分钟,大帐里依然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罗三郎脸色微微一变,指了指那大帐,立刻有三个家奴下马,抽出横刀小心翼翼的靠了过去。一个家奴用刀子缓缓把大帐的门帘跳开,探着身子往里面看了一眼然后摇头,示意里面没人。后面跟着的两个人随即将门帘撩开快步冲了进去。
就在门帘撩开的那一刹那,几支弩箭电一般从帐篷里射了出来。那两个家奴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几支弩箭钉穿了胸口。这个距离连弩机括产生的巨大力度下,非但让弩箭几乎全部没入了他们的身子,还将他们两个人撞的又从帐篷里跌了出来。
“他就在帐篷里!”
有人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轻微的颤音。
就是这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刚才还和他们一同谈天说地的同伴就被射死。罗三郎的脸色变得极为阴寒,抽出横刀指着帐篷示意众人靠过去。一个家奴小声提醒道:“要不放火烧了帐篷,把他活活烧死!”
“放屁!”
罗三郎骂了一声:“你他娘的就是白痴,一旦起了火立刻就会引人过来。陛下现在就在演武场里,如果那些大内侍卫处的人扑过来,咱们这几个人还不够他们塞牙缝的!”
“找盾牌,顶着冲进去,他只有一个人还断了右臂,只要冲进去难道他还能挡得住十几柄横刀?”
“是!”
几个家奴从别的帐篷里找到盾牌,四五个人凑在一起挤成一团,将盾牌顶在前面,慢慢的往大帐里面挤。门帘拉开之后,没见再有弩箭射出来。这几个人心里松了口气,猛的一发力全都冲了进去。
啊!
惨呼声从帐篷里传来,让罗三郎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那几个冲进去的家奴发出几声惨叫之后,后面的人将最先进去的两个人拖着从帐篷里拽了出来。
那两个人的脚上也不知道被什么刺穿,血流了一地。想来一定是那个少年在进门的地方,土里埋了什么尖锐的东西。军营里有专门对付步兵冲锋用的铁蒺藜,洒一地的话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罗三郎估摸着就是这东西,自己几个手下急着往里冲根本就没注意到脚下有什么问题。
“倒是个有些本事的。”
他狰狞的骂了一句,从战马上跳下来大声吩咐道:“去找弓箭,往里面乱箭射过去!”
……
演武场的军营里什么都不缺,基本上大隋战兵制式装备在这里都能找到。非但有硬弓,甚至还有并没有普遍装备军队的连弩。因为连弩的造价太高,而且制作工艺繁复,所以这个东西一直以来就只有最精锐的军队才配备。演武场是训练最精锐将领和士兵的地方,只要和军武有关的东西几乎一样都不缺。
之前帐篷里射出来杀了两个人的弩箭,就应该是连弩射出来的。由此可见那个断了右臂的少年,在军队开拔之后彻底的熟悉了一遍这个军营。
所以,罗三郎有些头疼。
如果不畏死亡的往里冲,想杀了那个少年也不是太难的事,可这样一来必然还会损失人手,死的人太多对罗文他没办法交代。而且死的人太多,清理现场也会变得艰难。万一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很有可能被人发现。
所以如果不是被逼急了,他甚至不愿意下令手下人往帐篷里放箭。
但现在这个时候,如果在顾忌那些小事只怕拖的时间越久事越不好办。土城已经告破,用不了多久罗文他们三个就会得到皇帝陛下的接见。然后演武场的人就会回来收拾军营,清点器械。
留给罗三郎的时间并不多。
“射,不能耽搁了!”
他低声嘶吼了一句,率先拉开一张硬弓往帐篷里射了过去。两个人在一左一右挑着帐篷的帘子,其他人站在门口疯了一样一支接着一支的把羽箭往帐篷里倾泻出去。等到每个人射出最少三根羽箭之后,罗三郎猛的喊了一声,带着几个人丢掉硬弓持刀冲进帐篷里。
脚趟水一样往前冲,谁也不敢迈大步子。
他知道羽箭乱射进去或许杀不了那少年,可一定会让那少年手忙脚乱。只要那少年没机会瞄准扣动连弩,他们冲进去之后用横刀杀人易如反掌。他们虽然是罗耀府里的家奴,可罗大将军麾下,哪怕是家奴也皆是弓马娴熟之辈。
等冲进帐篷之后,罗三郎却傻了。
帐篷里根本就没有人,正对着帐篷门的桌子上绑着几支连弩,机括上的绳子已经断了,显然是之前冲进来的人撩开门帘的时候拉动了绳子,然后连弩里的弩箭便自己射了出来。地上确实洒了不少铁蒺藜,有的上面还沾着血。
“上当了!”
罗三郎一惊,立刻转身往外走。
就在这个时候,从围在帐篷外那些家奴的身后忽然闪出来一个黑影,那黑影藏在另一座帐篷里,一直在等着时机。那人一出现就对着那些家奴的后背扣动了连弩的机括,噗噗噗的闷响中,四五个家奴后心中箭哀嚎一声倒了下去。
大隋的制式连弩威力极大,从后心射穿心脏轻而易举。那人瞄的极精准,几乎没有浪费一支弩箭。
连杀四五人之后,那黑影一闪即逝消失在一座帐篷后面。
罗三郎脸色一寒,大骂了一声带着剩下的人追了过去。跑在最前面的那个家奴才转过帐篷,就看见一个少年对着他嘿嘿笑了笑,然后单臂将手里持着的长矛刺了过来。噗的一声,那长矛狠狠的刺穿了家奴的心脏。偷袭得手之后,少年转身就跑。
等罗三郎转过来,只看到软软倒下去的手下,还有一闪消失的背影。
“追!”
罗三郎喊了一声,带着人继续往前追。
绕过三四个帐篷之后,那少年又不见了踪迹。才停下来,忽然一支投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掷了过来,直接将一个家奴穿死。剩下的四五个人再转身去找,哪里还能看到人影。正惊惧的时候,忽然听到远处传来惨叫,他们赶紧冲过去,却见之前伤了脚的两个家奴已经被人抹断了脖子,血还如瀑布一样往外喷着。
罗三郎的心几乎快从嗓子里跳了出来,他急切地往四周去看,却根本看不到那个恶魔一样神出鬼没的少年。
“三哥……咱们走吧。咱们杀不了他……再这样下去,咱们都得死在这儿。”
一个家奴颤声说道。
还没容得罗三郎说话,又一支投枪掷了过来,精准的刺进了那说话家奴的后心,投枪锋利的枪尖从这人前胸上钻出来,带出一股浓稠的血液,喷了罗三郎一脸。
看着那面容狰狞的尸体倒下去,罗三郎的心也不由自主的抽搐了几下。到现在,他手下已经只剩下三个人,三个吓破了胆子的人。
……
“从现在开始咱们别分开,背对背往前找,四个人靠在一起,他就不能偷袭!”
罗三郎吩咐了一句,四个人背对着背靠在一起,然后缓缓地往前移动寻找那个少年的踪迹,就在他们往前移动的时候,一个黑影如壁虎一样爬到一座帐篷顶端,虽然他只用左手向上攀爬,但速度依然奇快,动作灵活矫健。
爬到帐篷顶上之后,少年把嘴里叼着的投枪拿在手里,看着下面那四个人冷冷笑了笑,然后猛的将投枪掷了下去。从上而下,投枪从一个家奴的头顶插了进去,一直插到了脖子里。他甚至连哀嚎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嗓子就被堵上。身子一软,那家奴缓缓的倒了下去。头顶上露出来的半支投枪顶在帐篷上,死尸身子的姿态看起来怪异的让人心颤。
罗三郎三个人大惊失色,连忙往上面看过去。在他们抬头的那一刻,就看到少年郎如单翅雄鹰一样从帐篷上跃了下来。半空中的少年从背后抽出横刀,立斩而下,噗的一声,直接将一个家奴的脑袋从肩膀上卸了下去。
下一秒,少年的横刀直刺,笔直的穿过一个家奴的咽喉,刀尖从家奴的后颈又钻了出来。
收刀,少年用滴着血的刀尖指着才举起刀子的罗三郎冷冷说道:“乖乖听话,我不杀你。”
罗三郎心里一哆嗦,下意识的把手里的刀子丢掉。
“把尸体都藏进那边的料草堆里,动作要快,慢一分,我先卸掉你的四肢再剜去你的五官。”
方解吩咐了一声,罗三郎立刻跌跌撞撞的跑出去,将所有的尸体一具一具的拉到草堆边,用草料盖住。
“把衣服脱了。”
方解用刀尖指着罗三郎的鼻子尖说道:“不杀你,是因为还得让你回去找你家公子报信,让他赶紧带人回来把尸体处理了,不然事情要是暴露了的话我这样一个小人物没什么可怕的,倒是你家公子的前程只怕就毁了。你家公子要是足够聪明就忘了今天这事,如果忘不掉还想杀我,只怕他也不好过……提醒你家公子,他马上就要升任将军了,还是多为自己的前程想想。”
罗三郎颤抖着把身上那套大隋右祤卫的战衣脱了,跪在地上连动都不敢动。
方解一刀敲在罗三郎的后脑勺将其击晕,然后手脚麻利的将自己衣服换了。换好之后,先一刀割掉了罗三郎的耳朵,再一刀挑断了罗三郎右臂的手筋。剧痛让罗三郎醒来,然后忍不住发出哀嚎。
“滚!”
他冷声骂了一个字,然后翻身跃上一匹战马冲了出去。
在罗三郎的视线里,那个恶魔逐渐消失。
第0079章 肥球
罗三郎都不太记得他是怎么回到自己人身边的,他尽力避开所有人,忍着疼,忍着屈辱,忍着想嚎啕大哭仰天大骂的冲动。在军营里,他扒下来一具尸体上的衣服胡乱穿在身上,因为右手已经废了,所以穿衣服对他来说也变成了一件很艰难的事。
然后他用布条缠住头,带上皮盔。
幸好还有战马。
他没敢直接去见罗文,他先是找到了罗二郎。
罗二郎不是他的亲哥哥,他们这些包衣奴没有自己的名字,家主赏什么名字就是什么,他叫罗三郎,是因为他在这群包衣奴中论年纪排第三。罗二郎看到摘掉头盔的罗三郎吓了一跳,随即眼神里冒出来一股能杀人的火。
“我先带人回去处理尸体,那小子有一句话没说错,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咱们不能为少爷添乱,万一影响了少爷的前程咱们也跟着完蛋。少爷正在面圣,没办法禀告他了。你先休息,找人包扎伤口。我带人去,等我回来再说。”
罗三郎也没别的主意,只好先找地方躲起来让人给他重新敷上伤药包扎。
罗二郎带着其他家奴赶回去处理尸体和那军营里留下的痕迹,他知道这件事绝对不能暴露出来。一旦被别人知道的话,尤其是今儿落了下风的虞啸和李伏波若是知道,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事捅出去。
他们罗公子倒了臭了,那两个人受益最大。而且论家族势力,虞家也好,李家也好,对罗家都没什么忌惮。
还有就是,如果这件事被大将军罗耀知道的话,以罗二郎对大将军的了解,他知道自己和那些家奴们会是个什么下场。大将军为人肃正严苛,即便是对家中奴仆也用军律约束。少爷怎么做错大将军最多骂一顿,打一顿,还能如何?可他们这些没地位的奴才,比狗命还贱。
就在罗二郎心事沉重的带着人赶回那军营收拾残局的时候,杀了十几个人却平静的好像只是折了支花捉了只蚂蚱的方解正在想自己的退路。杀人于他来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恐惧和抵触,之所以说折了支花捉了只蚂蚱,是因为这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不值一提。但这两件很小的事,都能让人有些开心。
杀了要杀自己的人,难免会有些开心。
骑马狂奔的方解到了土城不远处,把战马丢在林子里,然后借着地形和荒草的掩护,猫着腰压低身子冲到土城外面。战斗已经结束,没有人再注意外面是否还有人想偷偷进来。土城里的士兵正在整顿队伍,两千多右祤卫的士兵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即将撤离,返回他们在帝都的驻地。
方解贴着土城的城门往里面看了看,发现城内的队伍已经在聚拢。他小心翼翼的探视了一会儿,发现没人注意这边,随即一闪身钻进土城。
他刚要往人群那边潜过去,忽然听到有人大喊道:“站住!”
方解下意识的顿住脚步,手放在距离腰畔横刀很近的位置上。然后他慢慢转身,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只见一个有些发胖的校尉,从一堵土墙后面走出来,一边整理衣服一边瞪着方解问道:“你是哪个队的,怎么到处乱跑?一会儿队伍就要开拔回营,到时候把你自己丢在这再想回都回不去!”
方解刚要编个谎话,那个胖校尉又问道:“憋不住了,撒尿?”
“嗯嗯嗯。”
方解使劲点头。
“滚回去入列!你鬼鬼祟祟的冒出来吓了老子一跳,尿一半差一点憋回去!妈的……本来就逆风尿了一裤子了……”
胖校尉摆了摆手,表情微怒。
方解连忙道歉,然后如蒙大赦一般一口气跑向队伍集结那边。他也没时间去理会那么多了,把头顶上的皮盔往下压了压,然后低着头钻进队伍里,找了个位置站好。那胖校尉整理好了衣服,扫了一眼没注意到刚才那小兵跑哪儿去了,他也没在意,和几个校尉商议了一下随即向别将禀报队伍已经集合完毕。
领兵的别将嗯了一声,摆了摆吩咐道:“大将军军令,土城防御的任务完了即刻开拔回大营。各团校尉校对人数,别少了人。”
听到这句话方解心里一惊,唯恐几个校尉挨着个的点名。可没想到那几个校尉根本就没点人数,象征性的走了一圈随即宣布队伍起行。方解在心里松了口气,心说多谢诸位校尉大人犯懒。
可他后来一想这不是那几个校尉犯懒,而是因为大隋的战兵素质极强。清点人数不过是例行公事,根本不用特别在意。那些校尉和那个别将根本就不会去想自己的队伍会不会少人,惯性思维下,他们更不会注意队伍里多了一个人。这是自信,也是对手下士兵们的信任。
从演武场走到帝都,最少需要一个多时辰。进入帝都再走到右骁卫的大营,最少还要一个多时辰。所以领兵的别将也不敢耽搁,唯恐到了天黑长安城门关闭。队伍很快起行,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前进发。
……
一路上一直低着头跟着队伍跑,方解的脑子里把今天发生的事仔仔细细的过滤了一遍。将他引到演武场来的那几个人,说不得真的是兵部的官差不是假扮的。而他们没用兵部的马车,正是怕在别人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所以说,想要杀自己的人肯定是兵部的人。
可他到了长安之后,根本就没得罪过兵部的人啊?
去兵部衙门办理手续的时候,他是陪着小心带着谦卑。虽然没有塞进去一个铜钱,倒也没受什么刁难。边军举荐的信核实之后用上了兵部印章,很顺利的就拿到了兵部的勘核。方解知道,肯定是卓先生帮了忙。
正因为如此,他说什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兵部会有人要治他于死地。他只进过兵部衙门一次,之后和兵部的人再无来往。而且有卓先生从中帮忙,那些兵部的官员不应该难为他才对。
一路小跑一路想。
方解还是理不出多少头绪,可以确定的两件事,其一,自己到了帝都之后没得罪过人。其二,如果非要和兵部的人扯上瓜葛,那么肯定和樊固的事脱不了关系。想到这里的时候方解心念一动,心说难道和死在樊固的那些兵部官差有关系?难道兵部的人查到了自己杀人的事?
心神一凛。
方解知道自己在帝都的日子不会太平了。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方解的脑子里越来越清楚。兵部的人想杀自己,但因为有卓先生,或是其他什么缘故,以至于那些人不敢明目张胆的对自己下手,甚至不敢夺了自己参加演武院考试的资格,只好在背地里做手脚。
将他引入演武场,借刀杀人。
毫无疑问,罗文就是兵部的人借到的一柄锋利之极的刀子。若不是方解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信罗文,不然真没准就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以他对那些世家子弟的了解,他知道罗文在夺得头名之后必然容不得自己。
攻破土城必须联合另外两个人的办法是方解想到的,罗文依靠着这个上位,这件事他决不允许传出去,所以他肯定要杀方解。方解在给罗文出主意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层。世家之人,从来不会在乎一个无名小卒的死活。
尤其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无名小卒。
罗文带兵离开之后,方解就开始布置。军营里不缺武器,用这些武器杀人对方解来说真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这里的时候,再仔细一些的事也推测不出来了。他停住这个方向的考虑,开始计算着如何脱身。
半路上都随时有可能被人认出来他不是右骁卫的兵,更何况回到大营?只怕进了大营各队士兵返回自己的帐篷,方解立刻就无可遁形。所以想要脱身,就只能在回长安城的半路上想办法。
方解开始故意减慢速度,不会慢的非常离谱。而是缓缓的减慢,让后面的人逐渐超越自己。这个过程很慢,足足半个时辰之后他才成功的到了队伍的最后面。不得不说的是,右骁卫的士兵素质极好,就这样一路跑着,出去近十里路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个人因为累而掉队。
当然,方解是肯定要掉队的。
队伍又向前急行军五里之后,已经没有人再注意刻意坠在最后面的方解。他开始跑偏,到了官道一侧的时候迅速扎进路边深沟的草丛里。为了排除积水,官道两侧都要挖出来沟壑。正是草浓的时候,方解滚下去之后找个最茂盛处迅速钻了进去。
透过草丛,见队伍渐行渐远没有人注意到他已经掉队,方解这才缓缓地舒了口气,然后躺在软软的草上使劲舒展了一下身体。
触碰到了右臂伤口,很疼。
看了看自己的伤势,他不由自主的想起进城之前沐小腰对他说的话:“老瘸子的实力我看不出来,但我知道他必然是善用左手的。他左手劲气流动远强于右手,如果万一要对付他你要小心他的左手。”
方解喜欢用刀,所以他也看得出来老瘸子左手掌心里的刀茧。
但方解不会告诉任何人,断右臂,可绝不仅仅是为了练老瘸子的左手一式刀。
……
方解在草丛里一直等到右骁卫的队伍消失在视线里才敢站起来,看了看身上这身右骁卫的战衣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就在他有些发愁该怎么进长安的时候,忽然看见官道上浩浩荡荡又来了一队人马。他连忙躲藏在暗处,唯恐是朝廷的某位大人物从演武场返回城内。等那支队伍到了近处他才稍微安心一些,那一连串六七辆马车百十人的队伍看样子不是官府的人。
打头的是十几个骑高头大马的人,没穿官服,但鲜衣怒马颇有气势。因为大隋缺马,能骑着高头大马的即便不是官军或是官府的人,也一定有朝廷背景。因为一般的富商,绝不敢这么招摇。
躲在草丛里的方解没敢动,等马车到了跟前就注意到了上面插着的一面天蓝色旗子。每辆马车上都有,上面绣着一行红色大字。
货通天下。
方解心里一动,随即忍不住笑了笑。敢这打出旗子的也不知道是哪家商行,竟然这么大的口气!
货通天下,这四个字拉风到了极致。
就在他有些嘲讽的目光落在那旗子上的时候,忽然感觉身边有些异样。他几乎是在一瞬间握住了横刀的刀柄,侧头去看的时候却发现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蹲着一个胖的几乎都已经成了球的中年男人。
这个穿了一身月白色长袍,前心后背却都被汗水浸透的胖子正一脸诧异的盯着他。
太突兀,这个胖子竟然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方解身边不足一米的地方!
方解毫不怀疑,如果这个肥球想杀自己,自己在一点感觉都没有的情况下,就已经变成了一具死尸。
紧跟着,方解就被自己看清楚的一幕惊的瞪圆了眼睛。
那肥球蹲在他身边,蹲在一棵野草的叶片上。
野草随着微风轻轻摆动,那肥球随着野草轻轻摆动!
大犬是轻功高手,可大犬的轻功如果和这个肥球比起来根本就不值一提!那么重的身子蹲在一片草叶上,而且竟然还能随风摆动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方解忍不住往后爬在退出去,瞪着那胖子问:“鬼?”
在任何人的常识里,人都做不到这样。鬼才能,比落叶还要轻。
第0080章 人帅还傻
到了这个世界之后方解最大的感触就是,人力看起来真的无极限。前世固有的认知被这个世界的现实一次又一次的强奸,而且特娘的还居然快感连连,让他忍不住怀疑前世那些拍武侠剧的导演是不是都穿越过来然后又回去的。
可即便是全书斋,如果肥到这个胖子的地步只怕也做不到蹲在一根纤细的野草上随风轻摆。这样拉风的一蹲,香帅也会羡慕嫉妒恨吧。
这再次颠覆了方解对人类构造的认识,也颠覆了他在前世十几年苦读学来的知识。
对于这样一个胖子,方解最想说的一句是。
这不科学。
穿月白色衣服却已经被汗水浸泡成了蛋黄色长衫的胖子笑眯眯的盯着方解,指了指方解身上的号衣微笑道:“逃兵?”
方解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我听说右祤卫的兵被调了一部分到演武场,演武院三甲之争用的就是这些兵。这个时辰你藏在这里,看来是分出胜负了,你能不能告诉我谁得了头名?”
他居然问的是这个。
而不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这样常理中的问题。
方解的手一直放在横刀的刀柄上,全身的肌肉都绷得很紧。虽然他现在的姿势看起来有些狼狈,但如果这个胖子有什么举动的话他在一秒钟之内就能抽刀伤人。但方解不敢抽刀,甚至刻意压制着自己的敌意。
对于一个可以蹲在草叶上的胖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反抗是不是有用。当然,如果这个胖子出手的话,哪怕反抗毫无意义,方解也不会束手待毙。
“应该是罗文。”
他回答。
“啊?”
胖子微微惊讶的低呼了一声,然后懊恼的挠了挠头发郁闷道:“我在李伏波身上可是足足押了五百两银子,如果是罗文夺了头名我岂不是赔了?不好不好,大大的不好。”
他从草叶上下来,动作很轻柔。他双脚踩在地面上的时候,那棵小草似乎没有任何变化。风还是温柔地吹,小草还在轻微的摆动。
“你不是想埋伏在路边打劫我们吧?”
胖子郁闷了几句之后问方解,很认真。
方解也很认真的摇了摇头说:“我真没这意思,你应该看得出来我是在躲着你们。如果我要是想打劫,应该跳出去说几句狠话才对。比如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什么的。”
“这几句词真鸡巴扯淡。”
胖子摇头道:“你说的这些事,都是大隋官府那些官差应该干的。”
方解深以为然,所以他使劲点头。
“既然你不是要打劫我们,那我就没什么事了。你继续藏着,我先走,打扰到你真是不好意思。你放心吧,我也不会去报官这里藏着一个逃兵。因为我去举报的话官府也不会给我什么奖励,没好处的事,我不干。”
胖子微笑着摆了摆手,说一声再见。
他走上官道的时候,停在路边的一辆马车车窗帘子撩开一条缝隙,有人在里面往外看了看后问道:“小酒,什么事?”
说话的人声音很低沉,很浑厚的男性嗓音。
“东主,没什么,遇到一个有点意思的小逃兵,不过我觉得他应该是说了谎,虽然我不知道他骗了我什么。因为和咱们商行没关系,也不是想打劫,所以我就没理会。”
“他骗你的就是他其实不是个逃兵。”
马车里的人说了一句,然后放下帘子说道:“走吧,玉儿赶了这么久的路也乏了,走快些回家里去,她肯定想舒舒服服的洗个澡然后美美的睡一觉。”
“是。”
胖子低头应了一声,回头瞪了方解一眼说道:“你骗我!”
方解想笑,没敢。
自从到了这个世界之后他遇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人,比如大犬,比如沐小腰,比如老瘸子,甚至樊固狗肉铺子的苏屠狗和老板娘都是有意思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只是和这胖子聊了几句很没有营养的话,他觉着这个胖子应该比大犬他们都要有意思一些。一个无聊到什么地步的人,才会跑过来蹲在草叶上和自己聊聊你是不是打劫的这样的话题?
“那个……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方解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碎叶和尘土表情很严肃地问道:“刚才你说没好处就不会举报我,我很感激。但我想问一句……你能不能好人做到底顺路带我进城?”
“你果然不是个逃兵。”
胖子撇了撇嘴道:“哪有逃兵往城里逃的,这样说来你身上这身右祤卫的号衣,说不定是你杀了一个士兵然后抢来的。你或许是个杀人犯,而且是袭杀了大隋官军的杀人犯。现在没好处我也要抓了你送去长安府衙,因为我是一个很有正义感的大隋百姓。以维护帝都平安为己任,是每个大隋百姓都应有的觉悟。”
他一边说,一边往方解这边走。
“五百两。”
方解伸出手比划了一下说道:“刚好补上你赌输了的银子。”
胖子的脚步顿了一下,刚要说什么忽然马车里咳嗽了一声。胖子脸色微微一变,然后摇了摇头说道:“不干。”
“一千两!”
方解咬了咬压说道:“就当你赌对了赚了一倍,进城你就可以忘了我,我不记着你的人情,你也别记着我出现过。”
马车里又咳嗽了一声,所以胖子又摇了摇头。
方解使劲吸了口气,报出了自己的底线:“一千一百两,多一个铜钱我也不出了。”
“干了。”
话不是胖子说的,而是马车里的人。
号称富甲天下的大隋首富吴一道,就因为这区区一千一百两银子决定带一个疑似逃兵的人进帝都城。
他撩开帘子对胖子一本正经地说道:“一千一百两银子,算是我亲自接的生意,和你没关系,嗯,一点关系都没有。”
胖子脸色一苦,委屈地问道:“有分成吗?”
吴一道摇头:“一个铜钱都没有。”
……
方解坐在一辆马车上,有些艰难的把自己身上的大隋战兵号衣脱了,然后撩开帘子问旁边骑马而行的胖子:“有没有衣服给我换一身?”
“有。”
胖子点了点头道:“加五百两银子。”
“金丝做的也用不了五百里吧?”
方解一边在心里骂一边讨价还价:“五十两,最多了。就算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悦祥记做工精致的棉布成衣,最多也就这个价钱。”
他说的确实没错,而事实上,一件棉布衣服能卖到五十两银子甚至更离谱价格的,也就长安悦祥记能卖得出去。大隋帝都里从来不缺世家大户,更不缺商贾富豪。没有功名的人,哪怕再富有也不准身穿锦衣。而且商人的社会地位并不高,谁要是穿了一身锦衣那就是在挑战大隋国律的威严。轻则杖责,重则发配。
而商人们有的是钱,必须要显示自己和普通百姓的不同。坐在一起谈生意的时候,也不想掉了自己的脸面。所以,针对这些富人们的心里,悦祥记推出了一系列做工精致款式新颖而且穿着舒服的布衣,最主要的是看起来和锦衣一样光鲜,但售价昂贵。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成功的营销方案,自从悦祥记推出精工布衣系列之后,商人们趋之若鹜,以身上穿一件悦祥记的衣服为品味的象征。将布衣做出锦衣的味道来,而且还不违纪犯法,可以说悦祥记的老板是个商业人才。
“悦祥记的布衣能救你吗?”
胖子问方解。
“不能。”
方解摇头。
“这不就得了,悦祥记的锦绣布衣卖五十两银子一件的是最普通款式,而且还是去年的老款积压品。你看到我身上这件非常帅气儒雅的月白色长袍了吗,足足花了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所以我只能说你没见识,然后我要说你太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了。”
“一百两。”
“四百八十两。”
“一百五十两。”
“四百五十两。”
方解实在和这个胖子没办法斗下去,狠心说道:“三百六十两,就按你身上这身衣服的价格。”
“行啊。”
胖子笑着点头,然后把自己身上的月白色长袍脱下来甩给方解:“一分钱一分货,童叟无欺。”
这件衣服上的汗馊味,几乎在瞬间将方解击翻,方解坚信,即便是大犬的臭脚也没有如此的威力。而且因为这件衣服是按照那死胖子的身材做的,方解咬牙忍受着钻进鼻子里的味道穿好才醒悟,这件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就好像穿了一件勉强盖住膝盖的连衣裙,还特么的是加肥加大款的。
胖子脱了长衫,只穿了里面的白色衣裤数了数方解递过来的银票,嘿嘿笑了笑道:“出门带这么多银子,你看来也不是个普通人。不过我做生意讲究信用,拿了你的银子保你平安而且为客户保密,放心,我不会追问你是什么身份。”
说完这句,他忽然醒悟了什么连忙对前面马车说道:“东主,这笔买卖是我自己做的,出的货是我自己银子买来的,和咱们货通天下行没关系吧?这三百六十两银子,我可收下了……”
马车里的浑厚男声不屑地哼了一声后问道:“在悦祥记买这件衣服的时候,悦祥记的伙计是不是因为你是我货通天下行的人而给你打了折扣?折了多少银子?你省下的钱,就是我货通天下行的名头带来的好处。所以……折了的银子,算是我在你刚才买卖里入的股。”
胖子脸色变得极精彩,从银票里抽出来一张一百两的依依不舍的塞进前面马车里。
方解看的眼睛都直了,忍不住感慨道:“这样做生意,想不发财都难啊。”
“你错了。”
胖子把剩下的银票塞进衣服里,认真地对方解说道:“这样做生意的,普天之下也就只有我们东主一个人发财了。因为其他人如果敢这样跟他算计,最后都被他算计的连裤头都剩不下一条。”
前面马车的帘子打开一条缝隙,一张纸飞了出来。
“马屁拍的好,东主赏。”
那浑厚的男声微显得意地说道。
胖子从马背上飞了出去,身子在半空中如雨燕绕墙一样打了个回旋,抓着那张他刚递进去的一百两银票又飞回马背上,动作快的不可思议,完全违背了人体力学和重力学。
就在这个时候,后面那辆马车里探出一颗小脑袋,看了看前面,有些好奇。这是一个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小女孩,眉目精致清秀,标志的一个美人坯子。虽然还没有完全长开,下颌上还带着些婴儿肥,但毫无疑问二三年之后绝对能迷死不少男人。
她看了几眼之后又把头缩回去,然后有些小兴奋地对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的女子说道:“小姐小姐,花一千一百两银子买路的那个傻子,竟然是个帅气少年郎,眉清目秀的呢。”
“白痴。”
被称为小姐的漂亮女子微微皱眉道:“长的帅的傻子难道就不是傻子?难道你不觉得,人帅还傻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么?”
“小姐……不好吧。”
小丫鬟俏目睁圆,有些担忧地说了一句。
“人帅还傻的不骗回家玩玩,多亏啊。又回帝都了,又要枯燥无味的生活,总得找点乐子,对吧?”
她笑了笑,食指和拇指虚空捏了一下,就好像捏着一只花蝴蝶的腿看它怎么都飞不走似的。不过在她看来,那个花钱买顺路带走的家伙,应该会比花蝴蝶好玩一些吧。
第0081章 捡到的宝贝
马车行进的很平稳,所以方解的心也变得逐渐平静下来。他乘坐的这辆马车里装了一些货物,他就藏身在货物最里面。闭着眼睛强迫自己休息一会儿,但刀子就放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上。
从昨天清晨离开红袖招开始,他接连陷入危局。
也是从昨天开始,他不得不和两个人做了交易。第一个和他交易的人是罗文,方解用一个灵光一闪的想法换来短暂的一段准备时间。然后杀了罗文的人,混入右祤卫的人马中离开了演武场。
不久前,他又和这家叫做货通天下行的人做了一个交易。用总计一千四百六十两银子,换自己平安进城。
这两个交易,都是不得不做。
靠在马车里的方解睡不着也不敢睡,因为他无法相信那个胖子是不是真的能保证他平平安安的进入帝都。和这个什么货通天下行的交易本身就有些离奇,也很草率,所以看似在休息的方解,只是在休息他的身体,而不是思维。
马车里装的货物很杂,但每一样都不多。
有酒,有烟草,有茶叶,还有一些很琐碎很奇怪的东西。
方解下意识的伸出手想去打开一坛酒,但伸出去的手还是在半空中停了下来。他盘膝而坐,背靠着马车的车厢,缓缓呼吸,真的好像睡着了一样。就这样在微微摇晃中走了大概一个时辰,马车外面的行人说话声音越来越嘈杂。方解知道已经近了长安城门,所以官道上的行人才会变得多起来。
他睁开眼,手抓住了横刀的刀柄。
侧耳倾听。
“酒掌柜,今儿怎么这么一身打扮啊。”
有人和那个胖子打招呼。
“别提,提这事就恼火。与人打赌今年演武院三甲的名次结果输了,连衣服都赔进去了。晦气……着实的晦气。”
外面传来一阵笑声,方解猜应该是守门的官军士兵。
“酒掌柜,透个信儿,今年谁是头名?”
“想知道啊,等朝廷通告啊。”
“酒掌柜小气了,这可不像是您的性格。”
“哈哈,应该是罗家的公子胜了一筹。估摸着明儿一早朝廷的通告就出来了,怎么着,你也押了银子?”
“我怎么能和酒掌柜您比,一个月俸禄还不够您喝一杯茶的。押了罗公子五两银子,哈哈……不过是一赔三,倒也赚了一小笔啊。”
“恭喜恭喜,回头你得请客。”
被称为酒掌柜的胖子说笑了几句,然后马车再次启动。方解微微诧异,很奇怪这家叫做货通天下的商行到底什么来头,怎么历来严苛的长安城门值守官军连查都不查?就这么随便聊了几句然后放行,显然这家商行的背景很深厚。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名字猛然出现在方解的脑海里。
是了,如果是他就不足为奇了。
方解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大隋第一巨富吴一道,这座长安城有整整一面城墙是他捐了数十万金修缮的,换来了一个散金候的爵位。也只有他才这么大的面子以至于长安守军都不检查货物,也只有他敢在自己的马车上插上绣着货通天下四个字的旗子。若是换了别人,真能被人笑死。
竟然和吴一道做了一笔买卖,用一千四百六十两银子买了自己的命。
方解觉得有点好笑,心说这是不是代表自己的命被敢自称货通天下的吴记商行明码标价了?以后谁要是想买他的人头,到吴记商行翻翻货物目录,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一千四百六十两,童叟无欺。
关键是,这价还是他自己定的。
马车进了长安城之后,外面的声音变得更加热闹嘈杂起来。长安城处处透着繁华,每一条街上都是热闹非凡。商人货郎的叫卖声,游人讨价还价声,巡城兵甲路过马车时候整齐的步伐声,还有他们行走时候衣甲发出的铿锵声。
看不到外面,完全靠听觉去感知辨认这个世界。
这种感觉,很奇妙。
就在方解全神贯注的听着外面动静的时候,他的小腹里毫无征兆的疼了起来。这种疼,来势汹汹如洪水泛滥,一瞬间就让方解的身子不由自主的佝偻起来,巨大的疼痛让他根本就难以保持冷静,哪怕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也无法缓解小腹中那种被钻头打穿,肌肉内脏都绞在一起般的痛楚。
这样强烈的疼痛,让方解这样心志坚定毅力远超常人的人也难以抵挡。
他只坚持了十几秒钟,就疼的昏了过去。
就在他软软倒下去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有人撩开马车的帘子探进头来说道:“赶紧下车,还想赖着不走么?”
“咦?装死?”
说话的人愣了一下,随即上车翻开方解的眼皮看了看。
下了马车的吴一道本打算直接回府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仔细看看那个花银子进城的少年,于是他让下人先领着宝贝女儿吴隐玉进去,然后缓步走到方解乘坐的马车这边。等了一会儿不见人下来,他微微皱眉往里看了看。
只见胖子酒色财蹲在方解一边,一脸的惊诧,甚至还带着点恐惧。吴一道了解酒色财,很了解。是什么能让胖子这样已经没有多少东西能吓着他的人隐隐有些害怕?所以吴一道很好奇。
“什么事?”
他问。
胖子回头看了吴一道一眼,眼神里的意思复杂的说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一样,也复杂的难以形容。
“这个少年……太怪异。”
……
吴一道到底有多少钱,只怕除了他自己之外再也没有人知道。不用说吴记商行能货通天下的生意,只说他在帝都里的产业就足够让所有人为之嫉妒。百里长安,大的让人心生敬畏,但土地之贵也同样让人心生畏惧。
寸土寸金的帝都,吴一道整整拥有一条街。
所以提到吴一道这个名字,人们会自然而然的联想到这名字背后的那条街。于是有人开始宣扬取一个好名字是多么的重要,吴一道的老爹给他取这个名字的时候,绝对想不到日后他儿子真能拥有一条街道。
因为他叫一道,所以他有了一条街道。帝都这一条街被人提起的太过频繁,人们反而忽略了吴一道那据说能买下大隋整整一道江山的财富。一条街算什么,那才是真正的一道之意。
于是乎,这几年出生的孩子取名也让人越发的无语。叫一镇者有之,叫一城者有之,叫一郡者也有之。来帝都的半路上方解遇到一个少妇抱着婴儿喂奶,他看那孩子可爱问取了名字没有,少妇愁眉苦脸说村里有好几个叫一村的,也有叫一县的,还有胆子大的叫一国,快愁死孩儿他爹了,就是想不出什么好名字。
方解本着助人为乐的精神,想都没想就说那孩子就叫一球好了,绝对霸气。他的意思是叫一球,这颗星球都归这孩子了。
少妇的回答是:滚!
后来方解才想明白,原来男人叫一球确实不太吉利。你看哪村都有个二蛋,绝对没有一球。
如此巨富,可吴一道现在住的地方并不是很大。
距离他现在住的地方大约步行半个小时有一片占地超过三十亩的宅子是他的旧居,那个时候他只是个彻彻底底的商人,所以敢住的大一些。因为他买得起,所以没人说什么。但现在不行了,他身上有了爵位。
有了爵位,就不能太招摇。
尤其是在帝都,说不得哪天谁闲的没事就上一份奏折参他逾越礼制。这种事,只要肯诬陷就一定能找到什么所谓证据。如果朝廷要查,哪怕门缝宽了一指也能说你这是故意弄的比皇宫大门门缝还宽!当然,皇帝肯定不会真的拿办了他,但这事毕竟很恶心。
吴一道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欢坐在他特意让人移植的一片竹林里读书。尤其是夏天的时候,这竹林里清凉的很。
放一张躺椅,茶几上摆一壶香茶,几样精致小点,躺在椅子上看书品茶,听竹林风声,绝对是一件雅事。吴一道现在已经过了一味追求雅致来掩饰自己商人卑微身份的时候,和绝大部分商人相比,他是真的很雅致的一个人,而不是装的。
他贪财,但贪财在他眼里绝不是什么粗鄙事,而是本分事。
换了一身衣服的胖子酒色财恭敬地站在吴一道身边,轻手轻脚的把茶杯倒满。吴一道端起茶抿了一口,放下手里的书册问道:“安排妥了?”
“妥了。”
胖子回答道:“小姐已经安排在西边小院里住下,本来我以为换了这个宅子小姐会不喜欢,毕竟小姐在老宅那个院子宽敞而且紧挨着花园,多奇石花草,还有莲池。但没想到小姐倒是很喜欢现在这个地方,她说院子小了,但人气儿浓了。属下愚笨,真不懂小姐说的人气儿是什么意思。”
“不懂就不懂吧,她住着舒服就好。”
吴一道笑了笑,忽然间明白了女儿想要的原来很简单。原来那个大宅子虽然宽敞漂亮,但太冷清。自己以前又是常年奔走在外,她身边只有小丫鬟杜鹃这么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想想,难怪会相对喜欢现在住的地方,虽然小,但显得热闹多了。
“那个少年呢?”
“在客房,还睡着。”
“请过郎中了吗?”
“请过,只是郎中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问题,能看出来的就是他右臂断了,包扎的很粗糙,应该是那少年自己绑的。”
“胳膊断了,还有心思和你逗闷子讨价还价,有意思。”
吴一道笑了笑后问道:“你怎么看?”
胖子脸色微微一变,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不敢确定的推测道:“全身硬的好像石头一样,我真怀疑一锤子下去他整个人会碎掉。属下捏过他的脉门,奇怪的是他全身一百二十八处气穴,竟然只开了三处,太怪异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属下几乎能确定他是因为扛不住修炼晋级后气海变大的痛苦而昏过去的。”
“可是……他的气海根本就不存在。按照道理,没有气海的人即便活着也是个废人,便说走路,只怕没别人帮忙翻身都翻不了。可这个少年的反应和身手都不错,即便疼昏过去之后,他左手的刀子依然握的很紧,掰都掰不开。他断了的右手有刀茧,而且从他的眼神我就能看出来,他没少杀过人。在路边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的咽喉。属下刚才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他强壮的如同一只猎豹。”
胖子苦笑摇头:“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这么奇怪的体质。”
“不奇怪。”
吴一道握着茶杯,转过头看了看客房的方向后语气平淡地说道:“最起码,我认识的人里就有这样一个特殊体质的人。”
“谁?”
“罗耀。”
“可是属下一直不相信,罗耀是真的不能修行。”
胖子忍不住说出自己的看法:“一个不能修行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单纯依靠锻炼身体达到他那样的实力,绝不可能。没有劲气淬炼,肉体再强也终究只是肉体。”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罗耀确实不能修行……整个大隋都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气海在三十年前被人硬生生震碎了。”
“啊?!”
胖子脸色大变,表情中充满了不可思议:“被震碎了气海,竟然不死?”
吴一道放下茶杯起身,往客房那边负手而行:“你今儿就遇到一个没气海而不死的,罗耀不死有什么奇怪的?走吧……去看看你捡到的这个宝贝,到底能让我有多惊喜。”
第0082章 她会去杀人
方解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他进帝都的第三天清晨,足足昏迷了两个夜晚一个半白天,这是方解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第一次在陌生的地方陌生人面前这样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
所以醒来之后的方解首先有一点点感动,心说这个世界上好心肠的人还是不少的。然后他沉下心来默默地感受着身体是否有什么不妥,当猛然察觉自己赤身裸体之后他大吃一惊。只是在看到枕头旁边放着自己身上带着的东西,尤其是那一摞银票还在他立刻松了口气。
躺了三秒钟之后,他很小家子气的把银票数了一遍。
小腹里那种撕裂般的疼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放佛刚刚跑了五十里一样的疲惫。疲惫到他数钱的速度比以往下降了十几倍,疲惫到他数完银票之后竟然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了。
这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比他前世的时候很傻逼的参加了校运会五千米长跑还要累。
就好像浑身的力气被抽的一干二净,现在躺在床上的只是一具软绵绵的充气娃娃。
就在方解回忆昏迷之前发生什么了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方解费力的扭过头看了一眼,然后展现出一个充满了谢意的笑容。他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哪怕笑起来也肯定好看不了,但他知道自己这个笑容肯定很真诚,难得一见的真诚。
进来的是大隋首富吴一道。
标志性的宝蓝色锦衣,标志性的温和笑容。
虽然方解没见过吴一道,他躲在吴记商行马车里的时候也没有看见这位收了自己一千一百两银子后救了自己性命的大隋名人。但方解知道,进来的这个人肯定就是吴一道。
虽然算不得很高很健壮的身材,看起来修长挺拔微微偏瘦。中年男人特有的魅力在他身上展露无遗,即便他不开口也显得很儒雅。这样一副相貌这样一种气质的男人,无论如何也很难和铜臭牵扯上什么关系。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瓢崴。
“幸好你醒了。”
吴一道微笑着说了一句,然后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伸手拿过桌子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凉茶递给方解,方解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力气去接那个杯子。吴一道微微诧异,然后坐到床边扶着方解的后脑喂了他几口水。
水进了肚子,那凉意透彻的让方解忍不住舒服的呻吟了一声。
“我也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说话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的好像风吹过破锣的声音。如果不是确定声音发自自己嗓子里,他甚至怀疑这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
吴一道嗯了一声笑道:“如果你再不醒的话,我只好让人把你装进麻袋里丢到城外去,如果他们心肠好说不定会挖个坑埋了你,如果他们犯懒的话你就只能暴尸荒野。要么被野狗吃了,要么腐烂生蛆。”
“您不是这样的人。”
方解喘息着说道。
“为什么?”
吴一道有些感兴趣方解对自己的印象。
“如果……如果您是一个只重利的人,那么为了这一千一百两银子真不值得收留我。因为我身上或许背着命案,还没准是个逃兵……大隋的军律太严酷,即便您的身份不惧怕,但也会觉着很麻烦。”
“另外……我相信自己的感觉。”
方解认真地说道。
吴一道笑了笑,走回椅子边坐下说道:“相信感觉这是最不靠谱的一个理由,当年我白手起家的时候也曾经如你这样想过,相信自己的感觉。但当我连续三次把借来的本钱赔了精光之后,我终于明白感觉这个东西很扯淡。于是,我第四次想办法借到了十五两银子,开始不凭感觉去做生意,而是凭着自己前三次失败的经验和多走多看多想这六个字才缓过来气。以防人之心做生意最多获小利,以害人之心做生意才能赚很多钱。”
“与其相信感觉,你不如相信自己有存在的价值。”
他说。
方解嗯了一声,知道吴一道没说错什么。如果他没有一点价值的话,能成为天下第一富的吴一道绝不是烂好人为了行善积德收留自己。这个世界也好,前世也好,烂好人要是能成为巨富,那么母猪都能上树。
“能不能再求您一件事。”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你说。”
“我的朋友住在春风客栈,很特别的一个男人,身材枯瘦个子不高,看起来五十岁上下其实他才三十多。一般情况下他不会换衣服,是一身脏兮兮的皮袄……请您通知他一声,说我还活着。如果在客栈找不到他,您可以派人去红袖招知会息大娘一声。”
“好。”
吴一道点了点头。
在他听到红袖招这三个字的时候,眼神里闪过一丝光彩。
“好好休息,我会把你朋友接过来。另外……从昨天一早开始有个大内侍卫处的女千户,带着人疯了一样在长安城里搜查着什么,到现在已经一天一夜没停止……和你有关系吗?”
“有!”
方解点头:“麻烦您也告诉她一声,说我安好。”
“嗯。”
吴一道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又站住,回头看了方解一眼后微笑问道:“你似乎还欠我一句谢谢。”
方解缓缓摇了摇头郑重道:“大恩,不敢说谢谢。”
吴一道眼睛一亮,笑着点头转身离去。出了门之后吴一道的步伐很轻松,嘴角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
大犬是在吴一道离开之后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接进了吴一道的宅子里,连方解都没有想到的是,红袖招的老瘸子骆爷竟然也一块来了,还有眼睛通红脸色疲惫到让人心疼的沐小腰。
大犬进门看见躺在床上的方解,表情僵硬了一下之后就开始傻笑。方解对他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没事。但大犬眸子里那深切的歉意和内疚,也如针一样刺着方解的心。
老瘸子看见方解之后没说话,直接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开始喝酒。只是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脸色看起来释然了不少。说起来,自从方解失踪之后他真没睡好觉。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明明是一个他看不顺眼的废物,竟然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小腰姐。”
方解看着沐小腰叫了一声,然后嘴巴很甜的赞美道:“你穿这身大内侍卫处的飞鱼袍,真好看。”
飞鱼袍很肃穆,不似她的红裙火辣娇艳。没有露出那双能迷死人的白腿,但方解真的觉着这身衣服穿在沐小腰身上好看的要命。
沐小腰沉默,露在袖口外面的纤细修长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别脱了它,行吗?”
方解的语气中透着哀求的味道。
“我知道这次意外你肯定心里难受,也知道你肯定打算好了一旦找到我就脱了这身飞鱼袍继续守着我,可小腰姐……你不能只想着我,也得想想你自己。卓先生确实是最适合你的师父,有他,你的修为必然突飞猛进。”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坐在一边喝酒的老瘸子冷哼一声。
方解尴尬的笑了笑,看着老瘸子说道:“您老别气,我没不尊敬您的意思。”
老瘸子冷声道:“如果我不是恰好知道那个姓卓的确实更适合做小腰的师父,你以为我会被人夺了徒弟连个屁都不敢放?姓卓的回帝都之后就没再出大内侍卫处的门,还不是怕碰见我理亏?”
“老爷子威武。”
方解拍了一句马屁,然后转头看向沐小腰柔声问道:“答应我,行不?”
沐小腰沉默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道:“我尽力用最快的时间,让卓先生再没有可以教我的东西。”
方解嗯了一声,发自真心的笑了起来。
他看了看大犬他们三个,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你失踪之后沉倾扇就出了客栈,她没说去做什么,但肯定是去寻你了,我知道她的性子……找不到你,她会杀人。大犬放了烟花找到我之后,我就求卓先生帮忙打听了些消息,确定你出了长安城有可能进入演武场,但卓先生想办法问过,演武场里没人见到你。我猜你肯定会回长安城里,所以一直在城内找。”
沐小腰猜到了方解的心事。
方解看了沐小腰一眼,沐小腰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我会想办法找到她,尽快。”
方解点头,心里还是很紧。
老瘸子起身,将酒葫芦背好之后负着手往外走:“你就在这养着吧,散金候的府邸里没人敢来骚扰。你小子运气好,竟然找到这么一处好地方。有空我会过来,平生最恨半途而废的事……再说,我就不信姓卓的教出来的徒弟就比我教出来的强,哪怕我教的是个废物。我虽然腿瘸但心比谁都好强,丢不起人。”
方解心里一暖,看着老瘸子的背影叫了一声:“师父……”
老瘸子脚步一顿,看得出来肩膀微微颤了一下:“别叫我师父,一式刀练不好你没这资格。”
方解使劲点头,眼眶微微发红。
“我也得回去,先去找卓先生想办法寻沉倾扇。”
沐小腰走过来帮方解盖了盖被子,动作很轻的把被角掖好。屋子里只剩下方解,她和大犬,所以她不介意展现自己温柔的一面。虽然在此之前,这样温柔的沐小腰出现的次数少得可怜。
“再睡会。”
她说,然后让方解怦然心动的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
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
方解的心几乎跳停,一瞬间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没什么……”
沐小腰抬起手理了理额前垂下来的发丝,掩饰着自己脸颊上不由自主泛出来的微微红晕:“你小时候睡不着,也总让我亲你。”
她解释。
可解释有用?
她转身,快步离去,没敢回头。
方解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过了好一会儿开始嘿嘿傻笑。大犬坐在一边看着他,也跟着嘿嘿傻笑。
……
当夜,红袖招。
已经睡下的老瘸子忽然睁开眼,恍惚一下,他已经到了正堂门口。他站在屋子里侧耳听了听,然后脸色猛地一变。他显然犹豫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拉开了房门。人影一闪老瘸子已经消失了踪迹,似乎融进了夜色之中。就在他消失不见的同时,息画眉站在三楼表情有些复杂地看着门口。
十几分钟之后,老瘸子去而复还。
怀里抱着一个血糊糊的女人。
很美的女人。
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她的脸色白的有些吓人。可正因为如此,那张倾城倾国的容颜上添了几分凄婉的美。
老瘸子抬起头看了看站在三楼的息画眉,歉然的摇了摇头。
息画眉却点了点头,轻声说了一句:“既然救了,就要救活。我虽然不想纠缠上什么事,但缠上了,就没什么可怕的。骆爷……我其实心里有些欢喜,这么多年,第一次见您的心又活了。”
老瘸子感激地看了息画眉一眼,抱着一身血的女人要去红袖招后院。息画眉抬手丢下来一件东西,恰好落在那伤重女子的身上。老瘸子低头看了看,是一个小瓷瓶。
“四纹丹,比不得他的小金丹……但救人还用的上。”
息画眉语气淡然地说道。
老瘸子点了点头,闪身进入后院。
“去打扫干净。”
息画眉摆了摆手,随即暗处十几个人影一晃而出离开红袖招。
大内侍卫处。
罗蔚然看了一眼脸色阴沉的侯文极,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倒是真想看看,是谁这么狠……敢从兵部衙门正门往里杀,一口气杀了一百零四个人,除去值守的差役,还死了二十几个三四品修为的武官……三个七品,一个八品……还能在一个赶过去的九品强者手下逃走,好大的胆子,好狠的性子。”
“帝都要不太平了?”
侯文极摇了摇头,脸色隐隐透着担忧。
第0083章 永世不得超生
大内侍卫处的院子虽然很大,占去了太极宫差不多六分之一的地方,但在这个大院子里有资格独居一个小院的,算来算去也不超过五个人。自断一臂的副指挥使孟无敌归来之后就一直在家养伤,他的仕途虽然没有就此断裂但再想更进一步难如登天。
指挥使罗蔚然没杀他,或许还念着几分旧情。但这件事就是孟无敌背负在身上永远也抹不去的污点,罗蔚然不可能再将他视为心腹之人。
所以本来就显得有些空旷的大内侍卫处前院里那几个独院,少了一个孟无敌之后更显得有些寂寥。但让人有些惊诧的是,没过多久孟无敌空出来的院子竟然被人占了。
孟无敌的院子被别人占了或许还不值得让人震惊,让人吃惊之处在于住进来这个人的身份。
要知道能在大内侍卫处里独居一个院子的人,最不济的也是孟无敌,大内侍卫处副指挥使。
但这个小院的新主人,只是个千户。
按照大内侍卫处内部的级别来说,千户的地位已经很高了。但绝没有到能有这样特权的地步,最起码……大内侍卫处其他六个千户都没有这样的特权。
这个人,也是大内侍卫处有史以来第一个女千户。
她的名字,几乎是在她住进那个独院的一瞬间就立刻传遍侍卫处里里外外。包括后院情衙的人都为之一震,然后在心里深深的记住这个女人的名字——沐小腰。
如果大内侍卫处的人知道她只有五品实力,只怕会更加的震惊吧。
自从沐小腰住进这个小院之后,院子里的布置和装饰都做了改变。之前很奢华的物品都被清理了出去,留下的只是一个书架,一张书桌和几把椅子。墙壁上挂着的字画被一件大红色的长裙取代了位置,醒目而妖娆。
这件衣服是沐小腰进大内侍卫处之前的标志性装扮,这样的衣服她有很多件,款式都一模一样。也许只有她自己记得,当初她第一次穿上这样长裙的时候,某个少年看的直了眼睛流了口水。
他不吝啬于赞美之词,但沐小腰记住的只是他的眼神。
挂在墙壁上的这件红裙,是当日她和方解分开当天穿的那件。
屋子里大部分五品被清理出去之后显得有些空旷,甚至简陋。这样的布置显然和这个小院代表着的地位不相符,甚至看着那些被清理出去的东西让别人有一种人一走茶就凉的莫名悲凉感。
但沐小腰不在乎这些,至于是不是显得有些不留情面她根本就不去考虑。屋子里的东西没有一件是她喜欢的,所以就没有必要留下。那个在家养伤的孟无敌怎么想,她更懒得去考虑。
坐在椅子上的沐小腰看着墙壁上的红裙怔怔出神,以至于连卓先生缓步走进院子她都没有察觉。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感知到,还是她早就知道来的人是卓布衣。
走进屋子之后卓布衣扫了一眼,然后忍不住微微摇头。他面前坐在椅子上怔怔出神的女子太过特立独行了些,完全不去理会很多官场上的忌讳。这样的人,尤其是个女人,如果背后没有人支持的话,其下场多半凄凉。
孟无敌如果知道自己的东西都被人清理了出去,心里的恨意只怕会浓烈到化不开的地步。虽然他已经失势,但毕竟还是大内侍卫处的副指挥使。如果他为了这件事而死磕的话,就连罗蔚然也没办法站在沐小腰这边。
她只是个千户,而且还是个实力很低的千户。
“你的朋友……”
卓布衣张了张嘴,犹豫着如何继续往下说。但沐小腰的反应却让他有些意外,这个看起来冷淡漠然的女子忽然转过头语气急切地问道:“他怎么了?”
“不是他……”
卓布衣摇了摇头,在沐小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之后沉声道:“你昨天在去见方解之前,我跟你说过,把方解骗出长安的人有可能真的是兵部的差役,兵部里有人想除掉方解。你们在樊固的事指挥使大人已经压了下来,这个时候还有人不放过方解……我想,应该不是兵部侍郎虞东来的意思,那是个能看大局也能嗅到蛛丝马迹的人,不会在这个时候给兵部添乱,给陛下添乱。”
“这件事说查也容易,只需查查兵部里面谁和你们有瓜葛。和你们没有直接关联的,就查查谁和边城樊固有些什么关联。最复杂的,也不过是查一查谁和李孝宗,李远山有什么关联。可当初陛下对兵部大开杀戒,和李远山有关联的人包括侍郎候君赐都被砍了脑袋……”
卓布衣叹了口气道:“我说过,你们不要急着去做什么,这件事我来查,查到之后我想办法解决。但你失踪了的朋友显然做得太过了……昨天夜里……有人直闯兵部衙门,一口气杀透了三重门,斩一百零四人,包括三个七品一个八品的高手。闯兵部的人也受了很重的伤,虽然在一位赶去的九品强者手下逃走,但估摸着也是凶多吉少。”
沐小腰猛地站起来,沉默了几秒钟之后坚定道:“我要去见方解。”
“这件事,我压不住多久。”
卓布衣摇头示意她坐下:“指挥使和镇抚使两位大人那边,我没去说。但要想查到是谁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并不是多艰难的一件事。如果你的朋友死了,这件事我去和指挥使说,随随便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甚至可以说是江湖人仇视朝廷,说是蒙元人的报复也成,只要陛下肯信。但她若是没死,盯着这件事的可不止大内侍卫处。”
“大理寺,刑部,包括兵部衙门的人都在查,为此大理寺和刑部出动了大批高手。长安城很大,但也扛不住他们犁地一样的清理排查。”
沐小腰眼神微微一凛,看着卓布衣一字一句地问道:“先生的意思是,沉倾扇必须要死?”
卓布衣没回答,却点了点头。
沐小腰冷笑,转身往门外走去:“先生刚才说错了一句话,沉倾扇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的对手……但即便如此,如果有人想杀她,那就先杀了我。就算我们之间再不和,也是自家人。”
她脚步顿住,没回头:“如果先生要抓我,请等我见到方解之后再抓。我们几个人之间的恩怨是非是我们的事,但是死……还是宁愿死在一起。我想……方解也会这样想。”
她举步离开,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彷徨。
卓布衣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苦笑一声,自嘲的摇头道:“这样的性子,早早晚晚都会吃大亏的。”
“你对她倒是真的看重,动了心思?”
有人问。
卓布衣丝毫都没吃惊,虽然在他走进这个小院之前屋子里只有沐小腰一个人。而说话的这个男人,正是从屋子里走出来的。
“她会成为巅峰强者,给我时间。”
他说。
屋子里走出来的人随手从小院子里那棵桃树上摘下一颗桃子,掏出洁白的手帕擦了擦后咬了一口。
酸,涩,这两种味道浓的让人皱眉。
可吃青桃的男人却不在意,咀嚼的很细致甚至可以说津津有味。
“你知道,我不会因为你这样一句空洞洞的话就帮她,见不到对咱们大内侍卫处有利的事,即便她是你看上的人我也不会帮什么。如果将来我出了什么事会威胁到大内侍卫处,你可以毫不犹豫的铲除我。同样……”
这个男人看着卓布衣认真地说道:“你也不要让大内侍卫处陷入被动中。这件事太大,大到谁也扛不住陛下的怒火。”
“不过……三天之内我会告诉陛下,还没查清楚怎么回事。但最多三天,因为侯文极也就给我三天的面子。”
他转身离开,步伐平缓。
罗蔚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这个小院,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屋子里。或许沐小腰离开之前,他就已经在这个小院里甚至在屋子里了。又或者,她坐在椅子上怔怔出神地看着那红裙的时候,他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
沐小腰走了所以不知道这个男人来过,如果她知道的话,除了毛骨悚然的恐惧之外,只怕对她的自信打击更大。
……
畅春园。
绿木成荫的园子里处处风景秀美绮丽,因为朝政心里有些烦躁的皇帝走出书房顺着石阶小路散步。风透过林子吹在身上带来一股清爽,让他心里都变得安静了不少。
御书房秉笔太监苏不畏小心翼翼的在后面跟着,亦步亦趋。
皇帝走到假山石边,看了看上面刻着的山高则险入云为巅难上难下步步稳安十六个字,微微皱眉,忽然觉着有必要让人把这十六个字凿掉,看着心里更烦了。可迈步走出去三步之后,他的神情随即一怔,紧皱着的眉头也随之舒缓下来许多。
假山后面是一片莲池,正是莲花盛开的好时候。碧池中朵朵莲花,看着赏心悦目。
“苏不畏!”
“奴婢在!”
苏不畏连忙上前一步,躬着身子等候皇帝的吩咐。
“明儿找工匠把假山上那十六个字改一改……就改最后两个字,步步稳安这四个字不好,有时候太求稳,就变得懦弱。”
“改成什么?”苏不畏问。
“把最后两个字该成生莲。”
皇帝吩咐完了之后又回头看了那假山一眼,举步继续往前走了出去。
步步生莲。
苏不畏不懂这字里什么意思。
畅春园很大,皇帝也很忙,自从这园子建好之后,皇帝竟是没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过。从书房往外看只能看到假山,看不到后面的莲池。若不是今天想出来走走还是不知道山石后面别有洞天,所以他有些感慨,继位十一年来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每年都来这园子里避暑,却竟是不知道这园子到底什么面貌。
“陛下……”
苏不畏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大内侍卫处的指挥使罗蔚然追上来连忙提醒道:“您召罗蔚然来,人已经到了。”
“嗯。”
皇帝嗯了一声,缓步走进一个凉亭里坐了下来。这亭子一侧就是莲池,碧波荡漾,点缀在翠绿中的粉红显得格外醒目。皇帝甚至生出一种把这美景画下来的冲动,然后才想到自己竟然已经有四五年没有再触碰过画笔。初登基的时候偶尔还会在御书房画一幅最喜的山水用以静心,皇位稳固之后,反而没有再去碰笔墨丹青。
以前用来静心的法子,现在似乎不管用了。
“陛下。”
罗蔚然快步走到亭子外面,规规矩矩的磕头行礼。
“起来吧,你要忙的事儿也多,长话短说吧……对兵部被人几乎杀了一个透彻这案子,你怎么看。虽然朕将事交给了大理寺和刑部去办,但他们那些人论阅历没一个人及得上你。你也去过兵部验尸,可否看得出来出手的是人是什么来头。”
罗蔚然沉默,皇帝看了他一眼后脸色有些不悦。
“臣以为……”
罗蔚然深深的吸了口气,垂下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应该是蒙元帝国派来的刺客所为。”
这个回答显然是谎话,但皇帝却满意的点了点头。
“理由呢?”
皇帝问。
“北辽人要对陛下称臣,蒙元的人心里自然不痛快,于是发兵攻打了边城樊固,却又被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率军击破。蒙元贼子心有不甘,于是派绝世高手潜入兵部试图盗取大隋边军布防地图,而盗取地图,自然是要对大隋动兵。蒙元的高手潜入兵部之后,被值守的武官察觉,混战之下,兵部损失一百余人,但也杀伤蒙元派来的高手,阻止了蒙元人盗取地图的行动。”
说这些话的时候,罗蔚然的身子微微发颤。
他在赌,当他抬起头看到陛下嘴角上微微露出笑意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赌对了,陛下现在需要这样一个理由。
但是很快,皇帝嘴角上的笑意就消失不见。
皇帝站起来,负手而立。
“罗蔚然,你回答的真相很好,朕很满意。但这个真相是给满朝文武给大隋百姓看的真相,不是给朕的真相。大理寺和刑部查出来的,也会是这个真相……但,朕要的不只是这个,如果七天之内你查不到是谁夜闯兵部大开杀戒,朕就撤了你的大内侍卫处指挥使。不仅仅是你……侯文极的镇抚使也别干了。”
皇帝转头看向罗蔚然语气威严地说道:“大隋立国百年,还没有过这样耻辱的事。兵部的衙门竟然被人血洗了一遍……朕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对兵部有多大的仇恨,才会铤而走险。如果是大隋的百姓做出来的,那朕除了愤怒之外还会伤心。”
“朕要的不仅仅是凶手,还有兵部里是不是还藏着什么龌龊事。”
他抬起头,仰望碧空。
“谁在这个时候阻止朕做想做该做必须做的事,朕就让谁永世不得超生。”
第0084章 一起死
天气已经越来越热,哪怕开着窗子屋子里也闷的让人有些心烦意乱。一连喝了两杯凉茶,罗蔚然还是觉着心里好像有一股火在烧着。从畅春园陛下居住的穹庐回来自己住处之后,他就没有再走出书房。
坐在他对面的情衙镇抚使侯文极忍不住笑了笑道:“人都说大内侍卫处的指挥使罗蔚然性子沉稳,处变不惊,临危不乱,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今儿这是怎么了,你已经在屋子里最少转了十个圈了。”
“临危不乱,那是危的不够。处变不惊,那是惊的太小。至于泰山崩于前……和陛下瞪眼睛相比屁都不算。”
罗蔚然摇了摇头叹气道:“这事若没有布衣,好办。”
他一边来回踱步一边说道:“最多是把以前布下的那些小局咱们自己都破了,虽然当初是我把他送到你手里进了情衙的,但进了你的门他就是你的人,你们两个现在关系比他与我关系要亲密,我今儿对布衣说你最多给我三天面子……你给不给?”
“扯淡。”
侯文极瞪了他一眼说道:“既然你也说了,布衣现在是我的人,用得着我给你面子么?他那个性子你我都了解,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看顺了眼的弟子尤其还是个女子,要是他那股执拗的劲头上来,他真就敢带着人逃出长安找个鸟都不拉屎的偏僻地方藏起来。在咱们眼里,朝廷的事,陛下的事放在首位,可他……那些年的牢狱根本没把他的性子压下去。”
罗蔚然叹道:“我只是一直在想,冒这么大的风险,值不值得。”
“卓布衣做事,从来都是愿不愿意,哪里有什么值不值得的说法。”
“要不囚了他?”
罗蔚然道:“等事情妥了之后,大不了咱俩一块给他赔礼道歉。”
侯文极忍不住笑:“囚他?十年监牢,他在铁壁铜墙里明悟画地为牢的手段,真要是动起手来咱俩谁也不是他对手。”
“留沐小腰,其他几个人不留。”
罗蔚然发现自己的头越来越大,说话也越来越犯傻。
“那个叫沉倾扇的女人一旦死了,方解这个来历神秘的家伙必然不会消停,他不老实,你能不杀他?杀了方解,沐小腰就会跟着一块死,到最后还是一个都不剩。”
“为了一个卓布衣,竟然让咱们两个在这苦恼。”
罗蔚然在椅子上坐下来,苦笑道:“我就怕陛下其实根本就知道咱们两个是知道实情的,陛下给的七天时间,无非是让咱们自己看着办。”
“敢闯兵部,杀一百零四人……就算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们。”
“不对!”
说到天王老子的时候,罗蔚然的眼神猛然一亮。
“别人不知道,但你我还有陛下知道……方解和那个人在樊固有过交集,如果咱们把那个人推出来当挡箭牌,你猜陛下会不会网开一面?比如……咱们可以说,方解是那个人的徒弟?”
侯文极微微一怔,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倒是可以试试。”
他喝了一口凉茶后继续说道:“毕竟咱们之前布下的局已经成型,虽然方解不过是咱们局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卒子,以后用不用得到都不一定。但既然有机会能把咱们辛辛苦苦布置下的局面保住,还是试试的好。”
“咱们大内侍卫处,一直不能插手军方的事。”
罗蔚然道:“好不容易找到个契机,就这么被破了确实让人有些不甘心。文官,武将,大内侍卫处……文官和武将有矛盾,文官和咱们有矛盾,武将和咱们还是有矛盾,陛下从一开始就让咱们站在朝臣的对立面,看起来咱们大内侍卫处风光无限,可一旦文官和武将联起手,陛下也不会一味的回护咱们。”
侯文极忽然想到一个和议论的事无关的事,忍不住问道:“当年你为什么会选择留下?若是你不接这个差事,现在依然行走江湖,只怕名声比现在要响亮的多。纵意恩仇,多爽快的日子你就不留恋?穿上这身飞鱼袍,再也别想事事随心所欲了。”
罗蔚然摇头:“师兄弟四个,总得有一个要留在陛下身边。”
他神情恍惚了一下,无奈的笑了笑:“我当初本以为是他会留下,毕竟他的身份在那儿摆着。可十年前他一走了之,临走的时候交待我陛下的安危交在我手里,我没有任何理由对他说不,我也说不出口。”
“你们师兄弟四个,如果聚在一起能不能铲掉大雪山半座山头?”
侯文极好奇的问。
“他一个人就够了,何须四个人?”
罗蔚然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的尊敬和崇拜一点也不必那个时候少。
“十年前,他是不是去了?”
侯文极又问。
罗蔚然摇头:“不知道,但大雪山还在。”
……
“北辽人要对陛下称臣,蒙元的人心里自然不痛快,于是发兵攻打了边城樊固,却又被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率军击破。蒙元贼子心有不甘,于是派绝世高手潜入兵部试图盗取大隋边军布防地图,而盗取地图,自然是要对大隋动兵。蒙元的高手潜入兵部之后,被值守的武官察觉,混战之下,兵部损失一百余人,但也杀伤蒙元派来的高手,阻止了蒙元人盗取地图的行动。”
罗蔚然把对皇帝说的话原原本本的复述了一遍,回想起不久之前站在凉亭外面他甚至不敢看陛下的脸色,有那么一刹那,他觉着自己会因为这样的答案被皇帝的雷霆之怒活活烧死。
罗蔚然的可怕之处在于他的手里握着大内侍卫处这样的朝廷名器,而陛下手里握着的是整个江山社稷的神器。
听到罗蔚然是这样回答皇帝的,侯文极忍不住拍手赞道:“若是换了我,未见得当时就反应的过来。万事俱备,陛下现在欠缺的就是一个足够的理由啊……你说,一旦朝廷将蒙元帝国派人夜袭兵部衙门的事宣扬出去,大隋的百姓会是什么模样?朝廷里那些大人们,又是怎么样一番姿态?”
“到时候开战的呼声能让长安城的城墙都摇晃起来。”
罗蔚然认真地说道:“大隋的百姓,会不惜一切代价支持这场战争。如果需要,他们会拆下来自己家里的门板给士兵们当盾牌。如果需要,他们会熔掉自己的锄头为士兵们铸造兵器。如果需要,他们也绝对会手持木棒叉子跟在大隋军队后面往前冲。”
“大隋百姓也好,朝臣也好,自己在家里怎么勾心斗角都没关系,一旦涉及到了对外开战,每个人的心都能贴到一块去。”
侯文极嗯了一声道:“所以,现在这个时候兵部衙门被人从外往里用剑犁地一样犁了一遍,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如果是因为北辽人的事,因为樊固的事,百姓们对于这场战争的支持远不如兵部被屠这个理由好。”
“陛下这个赌,押的太大了。”
侯文极感慨道:“无论这一战怎么打,都不会是一件速战速决的事。蒙元的国力太强横,事实上大隋没能力彻底打赢蒙元。所以,这场战争打的就是初期的目标,用最快的速度打赢第一战,然后用漫长的时间来守住胜利的果实。或许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蒙元人忘记报复。”
罗蔚然从盘子里捏了块点心送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道:“战争的事,你我参与不进去。”
侯文极点了点头,走到门口看着外面说道:“那就继续说眼前的事。”
“你就不能等我吃饱?”
罗蔚然无奈道:“好不容易暂时忘了这事,再提,又吃不下东西了。”
“我已经派人去查了,那个方解到底什么身份。”
侯文极回头说道:“但……什么都没查到。”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外面的侍卫快步跑了进来,看到站在门口的侯文极之后连忙行礼,侯文极问了一句什么事,侍卫说有人求见指挥使大人。
“谁?”
罗蔚然在屋子里问了一句。
“一个道人……年纪不大,个子不高,很胖。”
罗蔚然脸色微微一变,看着侯文极苦笑道:“最难缠的那个还是来了。”
……
“我得走了。”
方解将床上的被子整整齐齐的叠好,然后拿起笤帚开始清扫屋子,他一边扫一边说道:“我本来不想说谢谢,因为这两个字太虚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愿意做些什么,救命的恩太重……但是现在,我只能对您说声谢谢,其他的事只怕什么都做不了了。”
他弯着腰,动作有些僵硬。
吴一道点了点头,没挽留。
“这个时候,我不敢留你……抱歉。”
方解直起身子看着吴一道笑了笑道:“换作是我,也不敢。”
“方解……你到底什么来历?”
吴一道问。
方解想了想回答道:“如果我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你信么?事实上,我比你还想知道,但我已经糊涂了十五年半,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会继续糊涂下去。”
“现在出了意外。”
吴一道说。
方解摇头:“我指的不是这个意外。”
他将屋子扫的干干净净,然后整理了一遍自己的衣服,站直了身子,抱拳,弯腰,行了一个很隆重肃穆的谢礼。
“告辞。”
他说。
“我本来以为自己捡了个宝贝,没想到捡了个烫手的山芋。”
吴一道叹了口气,没继续说什么。方解脸色平静的走出屋子,大犬已经在门口等他了。两个人走出吴一道的宅子,然后脚步开始加快。转过几条街道之后,看着红袖招那座三层木楼,方解本以为自己会很激动很紧张,可事实上竟然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我一直不喜欢沉倾扇。”
他一边走一边说。
大犬点了点头道:“我也不喜欢,我还是觉得小腰不错。”
“为了一个不喜欢的人,陪着送命,值吗?”
方解问大犬。
大犬嘿嘿笑了笑道:“别劝我,没意义。”
方解嗯了一身,真的不再劝。
他们两个走进红袖招,那些下人们或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微笑着与他们打招呼,他们两个客气地回礼。一直走进后院,他们就看到了坐在一间房子门前一口一口喝酒的老瘸子。
“我回来了。”
方解说。
老瘸子点了点头,然后问:“想好了?”
“没什么需要去想的。”
方解回答。
他推开房门,就看到了坐在床边的沐小腰。她身上还穿着那身很漂亮的飞鱼袍,但方解知道这身衣服现在已经失去了本应有的意义。
他缓步走到床边,看着那个躺在床上虚弱的如同纸人的女子。从沐小腰手里接过药碗,他在床边坐下来看着连眼睛似乎都没力气睁大的女子说道:“白痴……我一直以为你是天下第一等聪慧的人,现在看来原来是天下第一等白痴。”
他喂药,她张嘴。
“白痴会不会死?”
躺在床上的女子问。
“会。”
方解点头,然后笑了笑,很轻松:“大家都会死,一起死。”
第0085章 他睡的好吗?
息画眉站在三楼后窗前看着外面,小院里的那几个人聚在一起似乎在议论着什么。她能看到那些人在动却听不到声音,所以画面是又像是静止的,很奇妙。
息画眉的眉很漂亮,就连当年他那样的男子都曾经说过,她的眉毛美得让人怦然心动。但此时,这两条很美很美的眉毛几乎纠缠在了一起。
红袖招的这个后院,很有可能在不久之后就成为整个长安城,甚至整个大隋帝国的风暴中心,因为在那个小院里的床上躺着一个单剑杀透大隋兵部的疯子。
无论如何,大隋的皇帝陛下也不可能忍的下去。
“小丁点,去把方解找来。”
她回身吩咐了一句。
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小丁点是第一次见到息大娘的脸色如此的凝重。所以她心里很害怕,有一种即将失去什么的错觉。一直以来息大娘就是整个红袖招的支柱,如果连这根支柱都开始动摇的时候,那么她们这些栖居在红袖招大树上的小雀儿,怎么会不惊慌失措?
她拎着自己的裙摆,几乎是飞一样下了楼去找方解。
后院。
方解把沉倾扇抱着放在躺椅上,让她接触一些温暖的阳光。大犬也好,沐小腰也好,他们都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沉倾扇。尤其是沐小腰,在她的印象里,沉倾扇永远是那么高傲冷酷的一个女人。她不会对任何人示弱,从她第一天进师门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样子。她孤僻,跟师门中所有弟子都不来往。
她看任何人的眼神里都带着些许的蔑视,她看不起那些师姐。虽然那个时候的她只不过是个小女孩,但她好像从不怀疑自己会超越这个山门里所有的人。她就是一柄剑,如她怀里抱着的那柄长剑一样,不需要剑鞘来遮挡长剑的冷冽和锋芒。
可此时,被方解从屋子里抱出来的沉倾扇一只手勾着方解的脖子乖巧虚弱的如同一只小猫。她微微眯着眼睛,头依靠在方解坚实的胸膛上。而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方解的脸,沐小腰甚至错觉沉倾扇的眼神里竟然有一种依恋。
对于沉倾扇来说,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一件事。
她看不起所有男人,她同样看不起方解。
最起码以前一直是这样的,她不止一次骂过方解是个废物。也不止一次想丢弃方解,任由其自生自灭。在逃亡的路上,她甚至有一次用长剑方解的胳膊上划出了一道口子,那个时候,沐小腰他们都觉得沉倾扇对方解真的动了杀心。
她将自己隔离于所有人之外,她傲然独立。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子,为什么现在如此娇弱?
就是这样一个女子,为什么看着方解的眼神会带着依赖和不舍?
所以,沐小腰觉得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方解横抱着沉倾扇,将虚弱的女子放在躺椅上。当沉倾扇离开方解怀抱的那一刻,她的眼神里的不舍似乎更浓郁了些。
沐小腰将手里拿着的绒毯盖在沉倾扇身上,然后默默转身。
“谢谢。”
她听到沉倾扇说。
沐小腰的肩膀微微颤抖,脸色变幻不停。这是十几年来,沉倾扇第一次对别人说出谢谢这两个字。而且是对这个从进山门就被她定为超越目标的人说了一声谢谢,这个时候的沉倾扇,似乎不是沉倾扇了。
沐小腰没说话,也没回头。
沉倾扇嘴角微微勾起,似乎是因为自己说了一声谢谢而沐小腰竟然不知如何应对而得意。所以……她还是骄傲的沉倾扇。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不愿意表现的比任何人弱势。哪怕,她的手现在根本握不住那柄无鞘长剑。
“咱们今天就得走。”
方解看了大犬和沐小腰,又看了一眼坐在一边喝闷酒的老瘸子。
没等大犬和沐小腰回答,他走到老瘸子身前跪下来,认真的一丝不苟的磕了三个头,他没说什么,磕完之后就站了起来。吴一道救了他,离开散金候府的时候,他只是对吴一道说了一声谢谢。老瘸子救了沉倾扇,他却跪下来磕了头。
“老爷子,或许我只能磕头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或许再无报恩之时。
方解嘴角带着苦涩的笑了笑说道:“本来还想赖着您,怎么也得把一式刀学会了再说。可现在看来没机会了,我们无论能不能走,无论能走多远都得走,哪怕只能逃出去多活一天,可为了这一天的命还是得逃。虽然和卓先生萍水相逢,但他既然告诉小腰姐能压下来三天,我信他,有这三天逃命的时间,不错了……虽然这样做,有些对不起卓先生。”
老瘸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他或许……给的就是你们逃的机会。”
最终他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句,然后垂下头不再说话。
方解一愣,听到老瘸子的话忽然觉得自己又背负上了一个天大的人情。卓先生说给沐小腰三天时间,老瘸子提醒他之后,他才明白原来卓先生的意思是,你们抓紧这三天时间赶紧逃吧。
他当时对沐小腰没有清楚的表达出这个意思,或许是忌惮着什么。
“即便现在没人知道沉倾扇是夜闯兵部那个人……”
大犬摇了摇头:“但现在长安城的所有城门都有重兵盘查,咱们怎么走?”
沐小腰指了指指了指自己之前丢在桌子上的包裹说道:“卓先生送的,他说咱们没准用的到。”
大犬把包裹打开,发现里面是几套簇新的飞鱼袍。
方解心里一震。
“卓先生……”
他低声叫了一声这个称呼,然后转身对着宫城方向遥遥一摆。
“十几年前他就是真性情的人,因为这个而被关进铜墙铁壁的大牢里,皇帝惜才不杀他……那是真的铜墙铁壁,否则根本就关不住他,只是被押了这么多年,他性子到现在依然没改变分毫。”
老瘸子沉吟了一声,语气敬佩。
“他曾经是江都丘家的人,当年数万精锐屠刀下唯一活下来的丘家的人。虽然他不姓丘,但丘家对他有大恩,他本能逃走,却固执的坐在丘家老太爷身边,两人对饮,坦然面对蜂拥而入的兵甲。”
老瘸子说。
……
方解站着,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
坐在椅子上的息画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问:“要走?”
“嗯。”
方解点头。
“镇守大隋南疆的罗耀,朝廷的左前卫大将军……在平灭商国之前他曾经险些身死,这件事,你知道吗?”
息画眉忽然问了这样一句话,似乎和要谈的事情没有关联。
方解摇头。
息画眉语气平淡地说道:“罗耀其实有两个儿子,前几日在演武场夺了头名的罗文,应该是他才次子才对,是他长子死了之后才有的第二个儿子。那一年,罗耀不过是一个五品别将……他的长子罗武带着一些家丁手下游泰山的时候,看上了一个女子,强行占了人家的身子……后来才知道,那女子竟然是鲁郡郡丞的女儿。”
“罗武担心事情暴露出来,竟然带着家奴一夜之间将那个郡丞一家老小三十几口全都杀了。事情虽然做的很隐秘,但终究被查了出来。后来更是被人揭发,罗武竟然在泰山上当年太祖皇帝休息的石椅上坐过。这件事传到帝都,先帝震怒,本来已经拟好了旨意将罗耀一家抄斩,但就在要用印的时候,罗耀到了京城。”
“他带着四个兵丁入城,赤裸着上身,身上绑着荆条。罗武就跟在他身后,样子如同一只吓坏了夹着尾巴的野狗。四个兵丁抬着一口大箱子,也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东西显得很沉重。而进了城之后,罗耀就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震惊的事。”
“就在太极宫外面,他亲手剜了自己儿子罗武的心。然后命兵丁打开箱子,在太极宫前长跪不起。荆条在他身上刺出无数的伤口,血糊糊的一个人跪在那里的场面也不知道吓坏了多少人。”
“先帝让当时还是四皇子的当今陛下去看,陛下只看了那箱子一眼就变了脸色。箱子里,装着三十二颗人头。包括罗耀的父亲,小妾,还有两个女儿。还有他的弟弟,弟媳,才十三岁的侄子,只有妻子楚氏没在其中。”
“陛下问他何必如此?”
“罗耀说,求见皇帝一面,只为认罪伏法,然后便自裁谢罪。国有国法,杀人偿命。孙郡丞家死了三十二口,臣也杀至亲三十二人为他抵命。大隋皇威,国法军律,臣不敢有一丝一毫亵渎,但教子无方论罪也当杀,臣之所以还不死,就是想来帝都,当着帝都百姓和满朝文武的面,说一声臣知罪。”
息画眉一口气将故事讲完,缓缓舒了一口气问道:“他最终没死,因为先帝感念其忠心,免去死刑,改为鞭笞三十。可他后背上被荆条刺的没一处完好的地方,连鞭笞都没办法打下去,最后还是免了。他现在是大隋南疆之屏障,武将该得的荣耀他都得到了。如果当时不是他的心足够狠……那就没有现在的扈国公。你难道以为……当初他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飞扬跋扈欺男霸女?”
“到了后来,就因为当初他杀了自己全家,手刃自己的儿子,以至于先帝每每想起居然觉着有些亏待了他,之后封赏不断!”
说完,她看着方解的眼睛等待着答复。
“很好,真好。”
方解缓缓出了一口气,似乎也被这个故事震撼了。
“这个故事很棒。”
方解说。
“这不是故事。”
息画眉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别人身上发生的都是故事,所以……我不是故事里的主人公,我也做不到这一点。如果我现在点点头,让卓先生带着大内侍卫把沉倾扇带走。一同被带走的或许还有大犬,他们被定了罪,砍了脑袋,在您的帮助下我或许真能苟且偷生活下来。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参加演武院的考试。按照我的性子,说不得三年之后也能如前阵子罗文他们似的,在演武场里和另外两个人一决胜负,然后飞黄腾达。”
“这真的很有可能,因为我信得过自己。”
他认真地说道:“从很久以前我就确定,自己是一个既然定了目标就一定会不惜代价达到的人。我从来不以自己是这样一个小人而觉得耻辱,也不羡慕那些被百姓尊为圣贤和善人的人。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做一个扫地不伤蝼蚁命的佛徒。也从来不相信,正大光明就比阴狠毒辣更容易出头更容易成功。虽然我的年纪并不大,但我懂得的道理似乎比一些老人还要多一些,看这个世界,也比任何人都冷一些。”
方解微笑着说道:“可我怕,怕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闭上眼之后会有恶鬼来咬的脚趾头。很久很久之前我妈曾经告诉我,做了亏心事鬼就会叫门,会啃人的脚趾头。我做过亏心事,但也有底线。我坚信的是……只要不去触碰自己定下的底线,恶鬼就不会来找我。人可以为了自己的前途对外人用尽手段百般算计,但对自己的亲人,心里必须很干净,这……就是我的底线。”
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问息画眉:“息大家……您猜,罗耀他现在每天晚上,睡的好吗?”
第0086章 当年那人的一纸手令
方解离开息画眉房间的时候问了一句,息大家,您猜罗耀他现在每天晚上睡得好吗?息画眉无言以对,甚至心里隐隐生出一种愤怒。可是当方解离开的背影消失在她视线里的时候,她忽然醒悟,若是这个少年真能做到罗耀那一步,自己是不是更应该愤怒才对?
罗耀睡不睡的好,谁也不知道。
但罗文已经两天没有睡好了。
演武院头名的身份已经落在他头上,可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那个在演武场连杀自己十几个家奴后悄然而去的少年,这两天夜里都如梦寐一样让他辗转难眠。皇帝陛下的旨意还没有下来,从四品郎将的官职还没有确定。这也是他不安的一个缘故,可和那个少年比起来这个担忧简直微乎其微。
只要那个少年活着,他就无法踏实下来。
他的头名,是骗来的。
如果大隋皇帝陛下知道,联手破城的办法不是他想出来的,那么别说头名的资格,只怕一个欺君之罪就能让他锒铛入狱。他没有见过他的哥哥罗武,他是罗武死之后才出生的。但罗武的事一直以来就是他心里的一个阴影,他曾经不止一次的问过自己,如果有一天自己也犯了错,父亲会不会如多年以前那样亲手剜出来自己的心脏?
每一次想到这件事每一次问自己的时候,他都会汗流浃背。
因为他知道,他的父亲,左前卫大将军罗耀,这个站在大隋武将荣耀巅峰的强者肯定会做得出来。
如果欺君的事被父亲知道的话,他的下场有多凄凉他完全能想象的出来。但是他忍受不住演武院头名的诱惑,忍受不住从四品郎将直接进入战兵的诱惑。他从某些隐秘的渠道打听到,朝廷在不久可能就有很大的军事行动,有可能就在西北边陲,而今年演武院的头名将赴驻守西北的右骁卫任职,这是莫大的一个机遇。
他有自信,凭借自己的本事肯定能在战争中脱颖而出。
或许用不了多久,人们提到他罗文的时候,就不会在后面在加上一句:他是大将军罗耀的儿子。
他想甩脱父亲的影子,想甩脱大哥罗武的影子。
他不想做小罗将军,他只想做罗将军。
靠在书房的椅子上,罗文看着桌子上演武院颁发的那张嘉奖令怔怔出神。他没给罗家丢脸……罗耀的儿子既然进了演武院就一定要拿头名。这是他离开雍州的时候,他父亲罗耀拍着他肩膀说的话。
罗耀的儿子……想到这五个字,罗文的眼神里就闪过一丝恨意。从出身到现在,无论他做多少事,无论他做的有多成功。人们都不会将这成功归结于他的努力和拼争,而是归结于他是罗耀的儿子。有些时候,人们甚至会带着恶意的说,罗文……就是很多年前在太极宫外被剜了心的那个罗武的弟弟?
他做的好,他成功,人们会认为这是很正常的事,因为他是罗耀的儿子。如果他失败,人们会立刻跳出来讥讽道:你们看那,罗耀的儿子还和以前死了的那个一模一样,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大将军的儿子成功是理所当然的事,付出的再多也没人关注没人赞美。但若是他失败了,那么背地里会被多少人戳脊梁骨他能想象的出来。
他的父亲,那张严肃的脸犹胜过风言风语。从小到大,他都不敢和父亲面对面坐着,不敢看父亲的眼睛。
这些事,让罗文痛苦不堪。
“二郎……”
罗文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声音有些嘶哑地问道:“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查到了没有?”
“少爷……还没有,现在属下手下的人手不多,已经都散出去打听了。可是帝都实在太大,想找一个人就如同大海捞针一样。请少爷再给属下几天时间,属下一定会把那个家伙从长安城里翻出来。”
“在两个地方安排人时刻盯着,如果他想把我欺骗陛下的事揭发出来的话,这两个地方是最合适的……演武院和兵部。”
“兵部那边应该不会去的。”
罗二郎想了想说道:“现在兵部被人夜袭杀死一百多个武官的事虽然被官府压着百姓们还不知道,但已经有风言风语在传。那个少年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去兵部。他被人诓骗进了演武场的事如果是真的,那么陷害他的人必然和兵部脱不了关系。”
罗文嗯了一声,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连罗二郎都想到了这一层,他却竟然忽视了。
“盯着演武院那边吧,一旦发现那个少年郎靠近,立刻杀了他。别怕死几个手下,只要发现就不能留下活口。”
“属下明白。”
罗二郎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问道:“今儿中午李家公子,虞家公子请您在红袖招吃酒,庆贺您夺了头名……去不去?”
“去!”
罗文点了点头道:“如果不去,显得失了风度。而且……我听说红袖招是当年帝都第一等的歌舞行,销声匿迹十年之后才返回长安。那可是当年忠亲王杨奇立起来的歌舞行,是当年长安城里最雅致风流的地方。只是不知道十年过去,红袖招是不是风采依旧。无论如何,我也想去见识见识。”
“好。”
罗二郎点头道:“属下现在就去安排。”
……
红袖招。
张灯结彩。
这是红袖招回到长安城后,经过多天准备,官府的批文下来之后的第一天开门营业。一大早,红袖招的下人们就将门前的街道扫的干干净净。红红的灯笼挂了起来,红绸挂满了窗子。
而最引人瞩目,也最让人惊讶的就是时隔十年之后,红袖招在长安城依然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只看门前那块红袖招三个大字的匾额题款就令人震惊。这三个字,竟然是大隋礼部尚书怀秋功亲笔写的。
青衣皂靴的仆从在门口分开两列,个个都是清爽干净的青年小伙。天鹅绒的地毯一直铺到了门外面,仅这一样就能看出来红袖招的大手笔。
吉时还没到,已经有不少贵客前来道贺。
最先来的,竟然长安府的府尹崔大人。带着几个随从,抬着一块绣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屏风缓步走进大门。息画眉笑意嫣然的将崔大人接了进去,两个人边走便谈显得极为熟络。这让在外面为官的百姓都为之惊讶,隐隐间人们又想到了十一年前红袖招第一次开业时候的盛况。
很快,人们的期望就变成了现实。
没多久,下了早朝之后,各部府的大人们陆续到来,在一辆接着一辆绘制着特殊印记的马车接连而至之后,百姓们的眼睛都有些发直。与这些大人们相比,另外一些来道贺的贵客虽然身上没有什么实权,但身份更加尊贵。
散金候吴一道和郡王杨开联袂而来,两个人把臂而行说说笑笑。后面跟着低声交谈的,是四五个身上有侯爵,县子爵位的大人物。这些多金且有的是闲工夫的人,在长安城的名气都很大。
吴一道和杨开进去不久,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停在门口。已经须发皆白的礼部尚书怀秋功被仆人搀扶着下了马车,正在与郡王杨开和吴一道等人说话的息画眉连忙迎了过去,扶着老大人的胳膊往里面走。
郡王杨开论起来是皇帝陛下的堂弟,三十几岁年纪,看起来精神奕奕。他父亲是先帝的六弟陇亲王杨昧,已经病故。杨开不是嫡长子,不能继承亲王爵位。而继承了亲王爵位的那个,因为经常流连青楼画舫在三年前得了不可说的毛病一命呜呼了。
他们这些闲散王爷,身上都有着一样的特质。那就是绝不会去沾染皇权,不会去触碰朝政,宁愿做一个养花遛鸟的闲散之人。所以京城里的几位王爷,包括唯一的亲王杨胤,都是看起来很有才华很有风度的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因为他们有大把的时间来玩,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又不能丢了皇族的脸,学就要学精。
旭郡王杨开快步过去,拉着怀秋功的手笑道:“你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跑出来凑热闹,万一上个台阶绊倒了你爬都爬起来。都说你清心寡欲,我看你还是贼心不死……惦记着十年前那流花水袖呢吧?”
怀秋功哈哈大笑,一边走一边说道:“王爷的嘴还是这般的阴损,也就是我这老家伙扛得住你挖苦。不过说起来,若不是为了流花水袖……王爷你会一大早跑来眼巴巴的等着?”
“说我最阴损,你这老家伙一样的阴损!”
杨开笑骂了一句,指着吴一道说道:“怀老认识这个人么?”
怀秋功微笑道:“咱们大隋大名鼎鼎的散金候,谁不认识?”
吴一道连忙以晚辈的身份行了大礼,怀秋功也不避让,坦然受了。这让吴一道心里极高兴,要知道这位怀老可是出了名的冷硬,一般人想要巴结多半被他讥讽挖苦一顿。他既然肯受了吴一道的晚辈之礼,就算是承认了这个人以后可以和自己来往。
官场上的事,往往一个小动作都代表着不少含义。
息画眉陪着几个人走进去,显得落落大方。
快进门的时候,怀秋功的脚步忽然一顿,指着门口站着的两个青衣皂靴的下人笑道:“红袖招竟是比十年前还要精致了,你看这两个迎客的小童都这般清秀俊俏,这样的人儿,若是换了一身锦衣还不得让长安城里待嫁的姑娘们望穿秋水?”
站在门口的小童脸色微羞,垂首不敢言语。
怀秋功哈哈笑道:“脸皮儿这般嫩,有意思。”
他贴着郡王杨开的耳朵压低声音道:“你最爱这一口,是不是回头求了息大家将这两个小童让给了你?”
杨开脸一红,咳嗽了几声掩饰尴尬。
吴一道看到这两个小童的时候,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微不可察的颔首示意,他便跟着众人走了进去。那唇红齿白的小童也对他微微示意,但很快就将头转向一边。
“小腰姐。”
这小童问身边的另一个小童:“你穿男装真漂亮。”
“再多话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他们两个低声交谈,没注意到大街对面有一道阴冷的眼光正盯在方解身上。三个身穿锦衣的年轻男子器宇不凡,站在街对面看着红袖招的大场面忍不住连连赞叹。身材最健硕高大的正是虞啸,他指了指对面笑道:“人都说十一年前红袖招开业的时候,朝廷大员来了十之七八,今儿见了这场面方知所言不虚。二位,咱们走吧,进去瞧瞧。”
李伏波嗯了一声,一贯的清冷作风。
两个人走了几步却发现罗文没有跟上来,回头问道:“怎么了?”
罗文的视线从那个青衣小童的身上收回来,连忙笑着说道:“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上不了台面了,你们看看那些都是什么人物,连旭郡王和怀老都到了,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更了不得的大人物前来。”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街口那边有随从高声喊道:“怡亲王到!”
“怡亲王”,听到这三个字,在场的百姓和宾客全都脸色一变。
息画眉的神情也为之一僵,但很快就恢复了笑容:“诸位大人,咱们一同去迎迎怡亲王殿下?”
众人应了一声,一起往外走,只是每个人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
十年前,正是这位怡亲王一纸手令,封了红袖招!
第0087章 善因善果
怡亲王杨胤能来红袖招,这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当侍从在街口处高呼怡亲王到这四个字的时候,即便沉稳如怀秋功这样的老者脸上都是微微变色。十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最起码还没有久到能让人忘记一切的地步。
方解听老瘸子说过,十年前息大家为了寻找忠亲王杨奇而离开长安城,奔走四方,她才离开没多久,怡亲王杨胤就用一纸手令将红袖招从长安城赶了出去。那些失去了主心骨的姑娘们只好四散,沦落风尘者比比皆是。
当年的事在长安城里传的沸沸扬扬,也正是因为这个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取代忠亲王位置的举动,让杨胤失去了比息画眉失去的还要多的东西。他本以为,忠亲王杨奇离开了长安,是陛下从暗中下的手,这是陛下要铲除忠亲王势力的一个讯号,所以他立刻做出了决定,但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决定非但没有迎合皇帝的意思,反而招惹来皇帝的愤怒。
自此之后,他就再没有机会掌权朝堂。
仅仅是从这一点来说,他比忠亲王差的就太远了。忠亲王不入朝堂,但满朝文武无人不尊敬他。他想入朝堂,可满朝文武没一个人巴结逢迎他。
以至于,他毫无悬念的远离了权力中心。
虽然他是亲王,虽然他是皇帝留在长安城唯一的弟弟。
身份尊贵,不代表权柄就重。幸好,他用了十年让自己习惯了现在的生活,也爱上了现在的生活,就连百姓们都知道长安城里最懂风花雪月最懂享受的人是谁。
大隋自立国以来,为了保证皇帝皇位的稳固,基本上每一任帝王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将兄弟的权利一分不剩的剥夺了去。这已经形成了惯例,也隐隐间逐渐从惯例变成了一个规矩。失去争夺皇位资格的皇子,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大隋皇位的更迭,从来不缺少手足相残的故事。
怡亲王杨胤离着很远就下了马车,缓步走向红袖招。以旭郡王杨开为首的贵人们,连忙迎了出去。息画眉依然搀扶着老大人怀秋功,看起来脸色很平淡古井不波。
站在门口的方解仔细看了看迎面而来的那个身穿王袍的男人,低声对身边的沐小腰说道:“小腰姐,如果有机会咱们按住那个王爷揍一顿好不好?”
“不好。”
扮作迎客下人的沐小腰压低声音道:“你别辜负了息大家一番心意!”
方解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是说说,骆爷说十年前就是这孙子封了红袖招,息大家对咱有恩,这孙子是息大家的仇人,是红袖招的缔造者忠亲王的对头,如果有机会我倒是真想狠狠抽他两个耳光。”
沐小腰知道方解的性子,绝不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
她看了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怡亲王杨胤吸引了过去,贴在方解耳边说道:“现在正是机会,咱们该走了。”
方解点了点头,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出了人群。
只是,他和沐小腰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有一个身穿锦衣的年轻男人,一直死死的盯着他。这个年轻男人的眼光阴沉冷酷,嘴角上撇出一道阴测测的笑意。他回身吩咐自己的随从几句,然后看了看走在自己前面的两个同伴,皱了皱眉后转身离去。
方解和沐小腰到了红袖招后院,等在那里的大犬已经有些着急了。见方解回来,他立刻迎了上去。
“怎么样?”
他问。
“现在就走。”
方解只说了一句话,然后将躺在躺椅上的沉倾扇抱了起来,快步走到一辆马车旁边,动作轻柔的将她放在马车里。沉倾扇也换了一身青衣皂靴的装扮,和红袖招那些下人的装束一模一样。
“息大家为了让咱们几个能顺利逃走,提前开业。兵部的事那么大,这个时候开业极为不智。她能帮咱们到这一点,恩情已经足够大了。”
方解低声说道:“一会儿出城的时候你尽力不要动,城门的兵丁问起来,只说咱们都是红袖招的下人,出城二十里去采山泉水煮茶侍奉贵客。红袖招今天的场面弄的这么大,守城的士兵必然都知晓。尤其是现在怡亲王都来了,不管是谁都要给红袖招几分面子。咱们身上都不能带着兵器,出城应该不难。”
方解将计划简略说了一遍。
“只怕连累的息大家。”
大犬叹道。
“无妨,息大家自然有说辞。一旦被人查到,她只需推说红袖招的几个下人被人打晕了抢了衣服去,谁能查出什么?”
方解跳上马车,挥动鞭子吆喝了一声。那拉车的驽马随即嘶鸣一声,拉着马车缓缓的出了红袖招的后院。临出门之前方解看了一眼马厩里那三匹北辽地的战马,眼神中透着一股惋惜之意。
那是三匹好马,尤其是赤如烈火的那匹。
一条小巷子的路口,罗文隐身在街角看着方解赶着马车离开红袖招。他回身吩咐罗二郎道:“一路盯着看他们去哪儿,如果是出城不要急着动手,等他出去之后再说。如果是去别的地方,盯准了,今儿晚上动手。”
“喏!”
罗二郎应了一声,带着几个家奴快步离去。
长安城外几十里外,一位一袭白衣面如冠玉的公子拍了拍身边白虎的额头,他看了一眼前面隐约可见的大隋帝都轮廓,然后低声说了一句:“去林子藏起来,如果饿了自己寻些吃的,但记住,不要随意伤人性命。这里不是大雪山,遍地的妖魔尚且不敬佛祖,更不要说你这大雪山上看门的畜生,若是妄自送了性命……只能说你因果就在此间。”
那白虎似是听懂了一样,转身一跃跳进了林子里。
这位白衣公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然后缓步走上官道。大隋的帝都已经近在咫尺,而他……看起来心无波澜。
……
马车行走的很平稳,甚至有些缓慢。大犬接过方解手里的马鞭,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如果一会儿到了城门口被拦下来,怎么办?”
方解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到大犬的问话之后回答道:“守城门的官军如果要查,随便他们去查好了。如今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拼一拼。那天夜里见过沉倾扇模样的只有那个九品高手,他总不能分身出去守着大大小小几十个城门吧?”
“嗯。”
大犬嗯了一声,显得没有什么底气。
“你在想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大犬问。
方解看着路边的商铺,看着大街上的人来人往忍不住有些无奈的笑了笑:“不久之前,咱们还在百般算计如何在帝都立足。还想着靠自己手里的本钱,是不是先找点什么生意做赚钱补贴用度。前几日咱们两个还踅摸到了一个位置不错的商铺要卖,就差跟那个老板把价钱谈妥了……那商铺确实不错,有些可惜了。”
大犬知道方解所说的可惜,不是指的那间铺子。
“或许还会回来的。”
大犬说。
“谁知道呢?”
方解有些怅然地说道:“咱们走了十五年,没有重复去过任何一个地方。所有走过的路,似乎都是错过的风景。帝都还能不能回来,我不知道。但最起码樊固咱们是回不去了……现在该考虑的是,咱们要去哪儿能去哪儿?”
大犬想了想说道:“除了帝都之外,大隋境内最安全的地方是哪儿?”
“清乐山。”
方解根本就不需要考虑就能回答出这个问题。
“那好,咱们就去清乐山。”
大犬说。
方解微微摇头道:“即便是去了清乐山,以我的体质也根本没有办法进一气观修行。不入一气观,又怎么能说的上安全?大隋大大小小的宗门无数,可惜的是没有一座宗门是对我敞开的。”
大犬不死心的伸出手捏着方解的脉门,随即眼神一变。
“三处了。”
他说。
一脸的惊讶。
方解一怔,看向大犬问道:“你确定?”
大犬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有件很奇怪的事,我谁也没有告诉……因为我不确定这件事到底是为什么,所以我有些惶恐……”
他从马车上找了一个水碗,用左手拿起来放在自己的右手上。然后他的右手缓缓攥紧,一秒钟之后,咔嚓一声……那个瓷碗竟然被他捏碎。碎片落了一地,发出一连串很清脆的响声。
大犬的眼睛瞬间睁大,眼神里都是不可思议:“好了?”
“好了。”
“什么时候?”
“前天开始能勉强活动,昨天我试了试能握紧了拳头,今儿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很自然的穿好了衣服系上扣子……用的是右手。”
“这不可能!”
大犬低低的惊呼了一声。
“我也知道不可能。”
方解在大犬的大腿上使劲拧了一下,大犬立刻疼的哼了一声:“你干嘛?”
“我想试试看是不是在做梦。”
肯定不是在做梦,因为大犬会觉得疼。
两个人都陷入沉默,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就这么沉默了好一会儿,方解忽然长长的舒了口气低声说道:“我现在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在樊固的时候,那晚在云计狗肉铺子里和那个青衫男人一块喝了酒,之后我就不省人事。再之后,你们说我身体里的什么什么毒被解了,是你和小腰姐想了十几年也没有办法解掉的毒……现在想起来,只能是那个青衫男人在我身体里动了手脚。”
“他应该是个牛逼的一塌糊涂的人物吧?”
方解感慨道:“所以我觉得,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他看着大犬认真地说道:“就如同,现在我错过了大隋的帝都。”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已经能遥遥看见城门。城门口看起来虽然与往日没有什么区别,但方解不需要仔细去搜索,就能在暗处找到许多危险。这座城门附近,最少埋伏了上百名精锐的战兵,或许还有来自大内侍卫处,大理寺和刑部的高手。
外松内紧,百姓看不出来什么。但毫无疑问,现在大隋的任何一座城门都比以往严密了许多倍。
……
方解在被兵丁拦下来的时候跳下马车,陪着笑脸过去说道:“这位官爷,我们是城里新开业的红袖招的伙计,奉命到城外去取山泉水招待贵宾。散金候送上的好茶,专门为了招待怡亲王殿下,旭郡王和礼部尚书怀老,只等着泉水煮茶呢。”
“红袖招?”
拦住方解的校尉知道这个名字,十一年前他就知道了。他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对于红袖招的名字丝毫都不陌生。
“为什么昨日不取水备着,非要今儿出去?”
“贵人们喝茶极讲究,之所以用城外龙首塬上的山泉水,是因为那泉水清冽甘甜,若是昨儿取了水放在桶里沉淀一夜就不算是活水了,而是死水,这煮茶的讲究也很多,我是不明白其中道理的,只是听了命令赶紧去取。”
“得检查你的马车。”
校尉语气平和地说道。
方解做了请的手势:“您请快些,我有些急。”
校尉嗯了一声,带着人走了过去检查马车。诚如方解预料的那样,见过沉倾扇的那个九品强者不可能分身守住所有的城门。而那个校尉手里的画像本身就是根据描述画出来的,与沉倾扇本人没有几分相似。再加上沉倾扇做过易容,想看出来极难。那校尉带着人检查之后,发现马车上只有一口小缸几个木瓢再没有其他东西,随即摆手示意放行。
方解连忙道谢,上了马车对大犬使了个眼色。大犬压制着内心的紧张,稳稳的甩了一下马鞭。
进了城门洞,大犬忍不住长长的舒了口气。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的衣服后背已经微潮。
“等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那个校尉的疾呼。
喊话的声音很大,大犬的肩膀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方解回头,就看见那个刚才拦路的校尉带着几个官军大步追了上来。
与此同时,就在城外不足三里的官道旁边。一袭白衣的妙僧尘涯走到一个茶铺前坐下来,要了一碗凉茶。他看着官道上的来来往往的行人,视线飘忽,最终落在已经清晰起来的长安城城墙上。
“好大一个壳,有人从壳里面走出来,有人要进到壳里面去,我也要进去了……这壳里,是否有什么妙不可言?在这壳面前我竟是如此渺小,如一粒微尘。我在自己心里种下了一粒尘,我又是进入这壳里的一粒尘。我身为尘之时,当去心中之尘,此行大善……此壳大善。十五年前种下了善因,我来取那善果。”
他笑了笑,竟然如女子般明艳如花。
第0088章 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方解从马车上下来,微笑着问快步追上来的守军校尉道:“军爷,还有什么事?”
那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校尉大步上来,看着方解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回去之后如果可以的话,代我对息大家说一声恭喜……我是忠亲王当年麾下一小卒,王爷当年在红袖招开业的当天,不以我们这些小卒身份卑微,特意开了几十桌请我们这些本上不了台面的人吃酒……酒席散尽,我们被分入各军,自此再没见过王爷。十一年了,我经常还能梦见那天晚上那一场酣醉。”
这个人竟然是当年忠亲王的一位亲兵!
方解的心里一震,肃然道:“放心,我见了息大家必然转告。”
“多谢。”
那校尉报了抱拳,转身离去。
大犬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把已经悄然戴好的钢刺手套又摘了下来塞进袖口里。方解看着那校尉离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被一种悲凉的情绪充满。这几天,他听到过很多次忠亲王杨奇的名字,每一个关于这个男人的故事都让他心潮澎湃。
协助当今皇帝登基大宝,其功之伟无人可及。如果他不离开朝堂,他就永远是站在文武百官最前面的那个人。但他在自己人生即将站在最巅峰的时候悄然下山,在山脚下经营属于他的那片风景。
越是去想,方解越是好奇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这样一个有大智慧的人,舍弃了自己拥有的一切远走。
十年渺无音讯,他到底去了哪儿?
他还活着吗?
但很快,方解就将这悲凉的思绪通通甩开。他现在要考虑的不是那个大隋的传奇人物是否还活着,而是自己这些人该如何好好地活下去。沉倾扇说当初幕后主使之人定下十五年的期限,十五年之后那个幕后主使会有办法让方解回去。没出樊固的时候就已经到了十五年之期,但已经过去了半年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
所以方解更担心。
既然那个人耗费心力布置了这一个让人觉着毫无头绪的十五年之局,没道理半途而废。而自己到底在这个局中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到底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之初就被人强加上一个什么样的身份。这些,都让人心里不得不时刻揪得很紧很紧。
只是不管他如何去分析,如何去揣测,也猜不到为什么十五年之期会有了变化。
因为有一个人,将西边某处搅了个天翻地覆。当年布局的那个人不得不先应付眼前的危局,而暂时忽略了对方解的控制。
但这不代表他放弃。
马车很顺利的出了长安城,几个人都不由自主的稍微松了口气。坐在马车上的方解回头望向那座雄伟之极的大城,望着那高可入云的城墙,望着城门口的人来人往,望着那些身穿甲胄的兵士,又望了望城门上面那招展的大隋国旗……眼神里的含义很复杂。
在樊固那三年他全都用来准备如何在帝都立足稳定下来,但是才进了城半个月的时间,他就不得不离开这个地方。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化作东流之水,奔腾倒海不复回。所有的谋划,算计,比不上变化来的无可阻挡,梦想被一泡骚黄尿冲走,消失无踪。
“方解,为什么不通知横棍和麒麟他们?”
大犬忍不住问。
“如果通知他们四个人,咱们身边的力量也不至于如此单薄。此去清乐山万里迢迢……咱们四个人终究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现在是四个人,咱们从樊固来的时候只有三个人。”
方解说。
大犬一怔,刚要说什么就被方解打断:“人都有选择自己未来如何生存的权利,他们四个好不容易挣脱开我这个让他们痛苦了十五年的梦寐,何必再去把他们强拉回来?而且……到了今天,即便去拉也未必能拉的回来。”
大犬沉默,他知道方解说得没错。
十五年之期已经过了,横棍和麒麟他们四个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他们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再跟着方解去冒险。现在他们跟着沫凝脂,跟在清乐山一气观的道人们身边,而且身处帝都,他们很安全。
傻子才会继续冒险。
方解笑了笑说道:“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正常的,傻子总是不多见。现在能凑齐四个傻子已经很不容易了,最起码闲得无聊的时候还够人手打打叶子牌。四个傻子打牌……肯定很有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方解的眼神忽然一凛。
在官道正前面,道路正中蹲着一个男人。
他蹲在那里低着头,也不知道聚精会神的看着什么。这个人手里拿着一根手指粗细的小木棍,在官道上画着圈。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道袍,衣服还绣着很复杂的纹路。那些纹路看不出来起始于何处,归结于何处。连绵不尽,圆转如意。
道宗道人看衣衫就能看得出身份,穿灰色棉布道袍的是最普通的弟子,青色道袍的弟子身份高一些。蓝色道袍是宗门长老前辈才能穿,而大红色的道袍是神官装束,身份尊崇。一气观中只有一个人能身穿墨黑色的道袍,那就是萧真人。
但蹲在前面的这个人,显然不是名满天下的道宗领袖。
方解摆了摆手示意马车停下来,他自己缓步走了过去。
“项青牛,你在做什么?”
方解走到蹲在地上的胖子身边问了一句。
项青牛抬起头看了方解一眼,然后指了指官道。在官道上他层层叠叠的画了好几圈,在圈子里有几只蚂蚁来回奔走似乎是找不到了回家的路。
“我只是想看看,几只惊慌失措的蝼蚁能不能从这圈子里冲出去。”
项青牛认真的回答道。
方解看着那圈子里几只来来回回爬着却找不到来时路的蚂蚁,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圈子再大,蚂蚁终究还是能爬出去。”
“不对。”
项青牛一字一句地说道:“蝼蚁能爬出我画的第一个圈子,但我可以画第二个圈子,第三个圈子,很多个圈子。不管弱小的蝼蚁如何拼争努力,永远也逃不出去。因为我手里有一根小木棍,我可以随随便便画出几百个圈子来。蝼蚁又怎么可能逃的出去?一个圈子圈不住,一百个圈子呢?”
方解没回答,因为他知道项青牛说得没错。蝼蚁太弱小,而画圈子的人相对蝼蚁来说太强大。只要画圈子的人愿意,他可以一直这么玩下去直到他失去兴趣。如果他烦了,累了,厌倦了,就会用那根小棍轻而易举的将蚂蚁都碾死。
“怎么样,刚才说的话是不是很高深?我蹲在这里以画圈来点化你,这动作是不是很有世外高人的风范?”
蹲在地下的项青牛问。
方解点了点头道:“道理似乎一点错误都没有,但你这个形象蹲在这里画圈玩蚂蚁的举动……真的很傻逼。”
……
“你怎么在这里?”
方解问。
“不会是就只为了冒充高深莫测的得道高人,然后偷来一身墨黑色的道袍蹲在这里玩蚂蚁等着我来赶紧装个逼让我看看的吧?”
不等被气的无话可说的项青牛回答,方解忽然表情严肃下来认真地问道:“如果你真的是在等我,那么……你是怎么知道我会来的?”
项青牛冷哼一声道:“我刚才说了半天你还是一点领悟都没有,枉费我在师兄面前替你吹了半天牛逼说你是天下第一等聪明人。我问你,我刚才在干吗?”
“画圈玩蚂蚁。”
方解回答。
项青牛又问:“谁是蚂蚁?”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问道:“你的意思是我?”
“恭喜,你总算没白痴到无可救药。”
项青牛哼了一声说道:“你以为自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帝都,就当你从来没有在这里出现过?屁!你看到我手里的这根棍子了吗,就是能轻易碾死你们这几只蚂蚁的实力。比如大内侍卫处,比如大理寺,比如刑部,这些衙门都是这根棍子,只要轻轻在你身上一戳你就变成了一摊烂肉,而且是不起眼的烂肉。”
“之所以到了现在这根棍子只是在画圈而不是碾死你,是因为在你不知道的很高层次有人替你说了话,以至于棍子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按下来,但不代表不会按下来。”
方解皱眉,然后问:“能让棍子不戳下来的,似乎只有那只拿着棍子的手了。”
项青牛忍不住鼓掌笑道:“我就说你还是足够聪明的,那么你猜是谁让这只握着棍子的手暂时停下来,没有用小木棍戳死你?”
“难道是你?”
方解诧异地问。
项青牛吸了口气挺了挺让少女都为之嫉妒的胸脯骄傲道:“当然是我!”
“走吧。”
他说。
“去哪儿?”
方解问。
项青牛得瑟的笑了笑说道:“前面不远处路边有个茶铺,虽然卖的茶不过是最廉价的茶砖,但行走到那个地方眼看着就要进长安城的行人们,因为已经走了很久必然口渴,所以这个茶铺的声音好的离谱,据说每天最少也能卖出去几百碗茶水,每碗茶水一文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当然,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有一根棍子在前面等着你,很硬很硬的棍子,如果你不想被捅的话最好走快些。”
项青牛认真地说道:“如果他瞧着你不顺眼,或是你没有表现出让他决定手下留情的实力,那么他还是会戳死你。”
“那我为什么要去?”
方解白了他一眼说道。
“因为你跑不了。”
项青牛转身先行,一边走一边说道:“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
……
几间在路边搭建起来的木棚,十几张擦拭的很干净的桌子和几十张木凳,构成了这个每天迎送最少几百人的茶铺,当然,还有那一大锅已经烧开了的水。
方解让沐小腰大犬和沉倾扇三个人留在碰到项青牛的地方,他自己跟着项青牛到了这里。
离着很远,方解就敏锐的察觉到这个茶铺里有几个人值得格外注意。在靠右边的那张桌子旁边,坐着四个身穿锦衣的男人。他们面前都摆着很大的茶碗,但茶碗里的水却一口都没有喝过,依然很满。
居中的桌子边只坐着一个人,是一个看不出具体年纪的男人。猛的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可仔细看的话又觉得他已经有五十岁了。面容上没有什么皱纹,但眼神里的沧桑如果没有经历过许多悲喜是非甚至生死绝不可能那么浓。
最左边的桌子边,也坐着一个人。
一个一袭白衣,看起来俊朗秀美的毫无瑕疵的公子。安静而坐,如独立繁尘世外的白莲。他在低着头喝茶,眼睛看着手里的茶碗。可不知道为什么,方解总觉得这个人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
在茶铺最里面围着一圈幔帐,显然是茶铺主人休息的地方。看里面隐隐约约是有个人坐着,身子坐的很直。
“过去吧。”
项青牛指了指居中的那张桌子旁边坐着的男人说道:“死与生,只在他一念之间。我只能帮你求到让他听你解释,至于他能不能听的进去……尽人事吧。”
说完这句话项青牛转身就走,方解低声问道:“你去干吗?”
项青牛头也不回地说道:“三件事,第一是我憋不住了要去拉屎。第二,是用拉屎的时间回忆一下《道祖说》里那段祈福的经咒怎么背诵。第三……去买一口最廉价的柳木薄棺预备着,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第0089章 两个人 一个人
项青牛捂着肚子一溜小跑很快就消失无踪,也不知道钻进哪处草丛里方便去了。看着那肥硕的身影在视线里飞走,方解笑着摇了摇头。说起来和这个胖子不过是萍水相逢,当初在半路上这胖子要讹他却被他识破。然后一路同行,两个人插科打诨倒也快活有点狼狈为奸的意思。
就连方解都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刻项青牛居然能站出来帮自己。虽然项青牛嘴里说得轻松,但他暗中必然是费了好一番力气才给自己争取来这样一个有可能峰回路转的机会。只是项青牛这样的人,只怕连帮了大忙之后卖力的宣扬自己的人情这种在绝大部分人看来理所当然的事都懒得做也不屑去做。
方解从来不是一个舍得浪费机会的人。
他深深呼吸一次,然后缓步走向在茶铺里居中而坐的那个男人。在初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还不适应被追杀的刺激生活,沐小腰曾经对他说过如果你害怕你就深呼吸,在面对危局的时候,一个深呼吸也许有可能让你起死回生。
静心,越是危急越要心静。自此之后,方解每次遇到难题他都会深呼吸,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走过去站在那人不远处,然后方解发现有些不舒服。
这张桌子旁边只有一张凳子,那个男人坐了。桌子上只有一碗茶,那个男人在细细品味。也不知道那廉价的茶砖能品出个什么滋味来,虽然方解不知道他是谁,但能让项青牛说出自己的生死只在这人一念之间的话来,这人的身份地位显然高得吓人。方解甚至怀疑,这个人的高度已经脱离了棍子的范畴,而是握着棍子的手。
大隋至尊只有一个,至尊也是人只有两只手。方解将这个人的高度假设为能达到一只手的地步,可见对这个人的重视有多强烈。
没有凳子没有茶,方解只能站着只能渴着。但他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悦,也没有过分的谦卑。
“见过前辈。”
方解抱拳行礼。
那个看不出来具体年纪的男人没有抬头,依然专心致志的品着不值钱的茶。他似乎是在等方解继续说下去,又似乎完全没有在意方解的存在。
方解沉默不语,微微向前倾着身子。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那人放下手里的茶碗语气有些许不悦地说了一句:“我很忙。”
方解嗯了一声,然后站直了身子说道:“这件事我不知道如何能为自己脱罪也脱不了罪,夜闯兵部的人是我的人,缘故我虽然很想提但不能提因为涉及到的人会让这件事更复杂,我只能说她是担心我死于非命而不得已才做出触碰国律的糊涂事。但这个人对我很重要,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所以我们只能逃走。”
那个男人微微皱眉,然后抬起头看想方解:“你这是在浪费我的时间,项青牛说你聪明还真是抬举你了。”
方解抿了抿嘴唇说道:“她死我活的事我做不出来,或许在您眼里看来这是不值钱的妇人之仁,是白痴至极的想法。事实上,在我决定逃离帝都的时候有人也劝过我,舍弃自己的同伴以求独活。我不是没有犹豫过,但犹豫的却是自己是否有能力做到最好而不是独善其身。”
“你走吧。”
那个男人摆了摆手道:“蠢材和自认为坚守所谓道德底线的人我都没兴趣理会。因为后者比蠢材还不如,是白痴。回到你的同伴身边去,既然你这么重情重义那么想必也愿意和同伴死在一起。我能成全你这一点,让你们同年同月同日死。”
方解嗯了一声,再次弯腰施礼:“多谢。”
他转身就走,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那个男人微微一怔,倒是没想到方解居然真的走了。他没想到这个被项青牛称为一流聪明人的家伙,竟然连努力一下都不愿意。即便他不会跪下来哀求自己放他一马,最起码也要试着努力说服自己吧。可这个少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强调了一次他坚守的那个可怜的不值钱的所谓底线。
“这里只有一张凳子,一碗茶……是不是觉得自己被轻视了所以你心里不舒服?以至于你装出一副很坚定的模样来做样子以显示自己并不卑微?”
他问。
走出去三四步,方解停住。
他转身看向那个男人,缓缓的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如果能保证我和我的同伴都不死的话,站着渴着又算什么轻视?如果前辈您说可以放过我们这次,然后让我跪下来爬到你脚边舔你的靴子,我也很愿意。”
听到这句话,有三个人同时皱眉。
一个是这个看起来有些盛气凌人的男人,一个是坐在最左边那个面貌气质完美无缺的年轻男子,另一个,是坐在茶铺幔帐里人。
“那好,你先跪下爬过来。”
坐在凳子上的男人忽然语气平淡的回了方解一句。
方解深深吸了口气,问:“如果我爬过去,您会不会放过我和我的同伴?”
中年男人没有回答。
方解又问:“或者,我死,您放过他们?”
中年男人还是没有回答。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那个人肃然道:“我虽然不知道您是什么身份,是不是高到我连仰望都看不到的高度。而我只不过是一个从边城樊固而来的小小斥候,在大隋数以亿计的百姓中也算不得出类拔萃。论身份和实力或许您是天际遨游的鹰,而我只是一只疲于奔命的蝼蚁。但如果您不是大隋的官员,而是大隋的敌人用这种方式来让我乞求活命的机会,我只会用横刀来回答您,哪怕我必死无疑。”
他说完这句话后,撩开衣袍准备单膝跪下。
这番话说出口,原本对他已经失望之极的某人忽然眼神一亮,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他抬起手在桌子上轻轻敲了一下,然后起身离开。
茶铺里居中而坐的男人听到这一声轻轻敲打,脸色一变,然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是他的弟子,不必向我下跪……如果当初进长安城的时候你就说出你和他之间的渊源,谁会为难你?谁又敢为难你?哪怕你做错了事,也会给你一个改过的机会。你应该庆幸,你刚才说的话救了你,因为你没有忘本……你没有忘记自己是大隋的子民,也让我看到了你另一份坚守是什么。”
“很好。”
他说。
这个男人站起来,笑着说道:“走吧,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往前迈了一步,忽然扭头看了一眼坐在最左边位置上的那个白衣公子。他微微皱眉,眼神里闪过一丝凌厉。
白衣公子依然盯着自己的茶碗,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但没人注意到,他悄悄松开了自己左手食指拇指和无名指捏着的法印,手指微微颤抖。
……
方解知道自己赌对了,在生与死的边缘又赌对了一次。
在大内侍卫处的大院子里,他看着桃树上已经快要成熟的果子微微出神。将他带进皇宫大内的那个男人让他在这里等着,然后就翩然离去。从进宫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两个时辰,方解一直就站在院子里,没有人过来理会他。
他看着那个桃子,真的很想摘下来一个吃掉。
从早晨到现在水米未进,他很饿。
虽然他知道那些还没有熟透的桃子肯定不会好吃,说不得酸涩的让人难以下咽。但饿了一整天,渴了一整天,哪怕是看着一颗青桃也会让人忍不住肚子里微微抽搐。
“你在做什么?”
就在他盯着一颗青桃怔怔出神的时候,有人在他身后问了一句。
方解转身,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见过卓先生。”
他弯腰行礼。
卓布衣缓步走过来,走到方解身边不远处的石凳上坐下来问:“为什么刚才我看到你盯着那青桃,竟然那么专注?那桃子给了你什么感悟,还是你在想些别的事情?”
方解笑了笑道:“高人总是会将很简单的事想的复杂起来,您难道以为我是看着那青桃感悟了什么人生道理?真不是……我只是现在感觉很渴,而我看着那青桃就能想象的出来这桃子一定酸涩的厉害,一想到酸涩,我嘴里就会流口水,口水也是水……多咽下去一些,嗓子不会干的特别疼。”
对于方解这样的回答,让卓布衣有些无语。
“我实在想不到,在这样的局面下你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他说。
方解摇头道:“我真的不是在开玩笑,我是真的很渴。”
卓布衣瞪了他一眼问道:“你知不知道,在城外茶铺你险些就死了?”
“知道。”
方解微笑着说道:“但我没死。”
“是你运气好。”卓布衣说。
方解继续看着那颗青桃,继续咽口水:“或许吧,我的运气好像一直都不错。”
畅春园。
穹庐。
皇帝看了一眼躬着身子站在门口的罗蔚然,点了点头说道:“进来说话……那个少年安排在哪儿了?”
“在大内侍卫处候着。”
罗蔚然进门,垂着头说话。
“你觉得如何?”
皇帝问。
罗蔚然想了想回答道:“陛下已经有觉得了,所以臣不敢再有自己的觉得。”
皇帝一怔,随即笑骂一句:“谄媚之臣,当杀。怎么看就怎么说,你拍马屁的功夫还不够火候,最起码比起苏不畏来差的远了。”
站在一边伺候着苏不畏尴尬一笑,为皇帝斟满了茶又退到了不起眼的角落处。这个时候罗蔚然才发现,明明苏不畏就站在皇帝身边,可偏偏有一种这屋子里找不到他的错觉,他站在那里,就好像是一个衣架,一张凳子,是这屋子里的陈设而不是一个人。
所以对苏不畏这个才提拔起来的御书房秉笔太监,罗蔚然又多了一分重视。
罗蔚然垂首道:“臣倒是没看出来这少年到底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但既然他能收这少年为弟子,甚至不惜为了救这少年一命而赐下小金丹这般天下第一等的神药,其中必然有道理,虽然臣并没有看出来是什么道理。这少年体质不能修行,而且膝盖似乎也太软了些……”
他指的是让方解下跪的事。
“你是大内侍卫处的指挥使,他不过是个边军小卒,跪你是遵守大隋的规矩,算不得软。朕失望之处在于……他太惜命,如果一个人太过于惜命,就没有了忠贞。”
“臣担心的也是这个,但幸好……他身上还有大隋军人应有的骄傲。”
“朕喜欢这骄傲。”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把他带到畅春园里来吧,不管那少年有没有资格成为他的弟子,但毕竟这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事。十年了,那少年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朕想问问那少年,他现在什么模样,又是去了何处……”
“那兵部的事?”
罗蔚然试探着问了一句。
“自然不能就这么放过方解,等朕问过之后再想该怎么杀他。”
皇帝摆了摆手道:“另外,去查查,一个身份只不过是边军斥候的小人物,为什么身边竟然有八品上强者做护卫,朕对这件事也很好奇。能让一个八品上的强者为了救他,甚至不惜冒犯国法杀进兵部大堂……朕想知道这后面是不是还藏着什么事。”
“喏!”
罗蔚然应了一声,随即躬身退了出去。
与此同时,在大内侍卫处的院子里,方解看着那颗青桃竟然真的悟到了什么,他猛地拍了一下脑门惊叫一声。
“老瘸子又骗了我一次,哪里是两个人,分明就是一个人!”
还是与此同时,步入长安城的妙僧尘涯看着大街上的众生百态,看着那些大隋百姓脸上的满足和得意,看着这些没有信仰之人身上蓬勃的生机和活力,他忍不住皱眉自语道:“师尊说得不错,这里果然是妖魔横行之地。”
第0090章 身是表象 可幻可定
“什么两个人一个人?”
卓布衣没听懂方解的自言自语。方解之前这突兀的一句话,让人极难理解。
而方解脸上都是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忍不住来回在院子里走了几步,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推测到的事情。之前在茶铺的时候,那个带他来大内侍卫处的男人说你是他的弟子,如果进城的时候你就挑明了身份,谁敢难为你?想到这句话,方解的心里的思路就越来越清晰,不由得叹了一声自己的运气真是好的让人不敢相信。
在樊固的那个青衫男人,竟然来头这般大。
越是想,他就越觉得不可思议。
到最后方解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疯了?”
卓布衣白了他一眼问道。
“没疯。”
方解止住笑声后说道:“只是想到一些可笑的事,忍不住就想自己真是个白痴,竟然到了现在才真的明白过来。”
他问卓布衣:“有没有地方让我洗个脸?”
卓布衣越发不明白这个少年到底想到了什么,怎么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起来,他诧异地问道:“洗脸?洗脸做什么?”
方解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或许用不了多久我就要皇帝被陛下召见。既然是见君面圣,我怎么也得洗漱一番吧,这样灰头土脸的去见陛下,不敬。”
卓布衣怔住,忍不住凝神看了方解一眼随即恍然:“想不到你自己竟然才知道那人的身份,果然是够白痴的。更想不到的是那个胖道人竟然骗了指挥使,进而连陛下也骗了……你居然不是他的弟子。”
方解一愣,随即懊恼道:“你不能趁人之危。”
“这不算趁人之危。”
卓布衣说道:“我之前说过你是一个心智很坚定的人,所以我要想看透你的内心也不是一件容易事。但任何人都会被情绪影响,或是悲愤,或是开心,往往在这些时候心防就会降低……你刚才有些忘形了,所以我才能看得出来你在想什么。”
方解忍不住摇头道:“我确实不是那人的弟子,但先生打算拆穿我?”
卓布衣也摇了摇头道:“我不在乎你的死活,我只是舍不得自己好不容易寻到的一根好苗子。你若死了,小腰也不会好过。”
“还是得谢谢你。”
方解笑了笑,觉得天空都比之前蔚蓝了不少。
“别太得意。”
卓布衣认真地说道:“陛下的性子可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揣摩出来的,陛下现在不杀你,不代表以后不杀你。或许将你叫了去问明白了事,还是会让人将你拖出畅春园大卸一百六十八块。所以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得意,而是想想怎么把谎话继续说下去。”
“该死的项青牛!”
方解低声骂了一句:“竟然一点消息都不肯告诉我,若是他先把他是如何对指挥使大人说的告诉我,何必我现在恼火如何和他对上词?”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快步走进来一个大内侍卫,先是对卓布衣行礼,然后指了指方解说道:“你,随我走一趟。”
“去哪儿?”
“畅春园。”
……
浮云楼是帝都长安城里也算得上比较有名气的酒楼,据说也是一家百年老店。酒楼的生意一直不错,平日里也有不少达官贵人来这里小聚。酒楼的老板据说是崔家出身,但九成九是在拉大旗扯虎皮。
谁都会让自己的出身说出来好听一些,姓王的都会说自己也是江南王家出身,姓李的就算一辈子没离开过长安城往往也会硬说自己和陇右李家有关系。为自己安一个响亮些的出身,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天色已经黑的透彻,来浮云楼吃饭的客人们却还沉浸在斛光交错之间。盛世中,酒楼的生意终究不会太差,尤其是在大隋帝都,即便是普通百姓偶尔也会去酒楼消遣一回,更何况,这帝都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
在浮云楼二楼雅间,有几个人已经进去很长时间了。酒菜流水般摆满了桌子,伙计进去添茶的时候却发现这四位客官基本上就没吃菜。倒是酒喝的很快,前后已经送进去五坛子老酒,由此可见这四位客官的酒量还真是出奇的好。
四个男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身高超过两米的铁塔般的汉子。身上的布衣长衫敞开了扣子,露出里面古铜色的肌肤,看起来胸口的肌肉硬的好像岩石一样。这个人哪怕是坐着,也给人一种很强烈的压迫感。而最震撼人心的,是他胸口上的黑色麒麟纹身。
他叫麒麟。
这不是他的名字,但被人叫了十五年之后他已经快忘记自己本来的名字了。
他端起面前的酒碗一饮而尽,放下酒碗的时候力量很大。
嘭的一声,酒碗被他整个镶嵌进了桌子里。
“憋屈!”
他低声说嘶吼了两个字,面容有些狰狞。
“憋屈个屁!”
坐在他对面的铁奴阴沉着脸说道:“已经过了十五年,咱们没有必要再跟着冒险了,好不容易安稳下来,找到一气观这样一棵大树依靠着,容易?大隋能让咱们安全的地方也不多,一气观显然是最好的归处。当年一块出来的有多少人,现在还剩下多少人?”
麒麟瞪了他一眼说道:“如果没有沉倾扇,咱们也活不到今日。”
铁奴猛地站起来怒道:“如果没有方解,咱们根本就不必胆颤心惊狗一样过这十五年!”
麒麟一怔,找不到话来反驳。
他们这些人中年纪最大的就是铁奴,本就有威信,且这十几年来他们几个之间的感情也早已经比亲兄弟还要亲。这些年来,一同出生入死相互支撑搀扶,面临过很多次必死的危局,他们已经成为了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可以性命相托。可今天,他们四个之间出现了很大的分歧。
“我还是觉着,这样做有些不仗义。”
麒麟直接抓起酒坛子,一口气灌进去后擦了擦下颌上的酒液低声说道:“沉倾扇救过我的命。”
“她救你也是为了自保!”
铁奴瞪着他说道。
“我不管这些,我欠了她的命,总得还。”
麒麟站起来,眼神扫过其他三个人问道:“我现在就去找沉倾扇和方解,你们谁跟我?”
铁奴不说话,夜枭也没回答。
沉默了片刻之后,横棍站起来走到麒麟身边说道:“我跟你……虽然没有方解咱们也就没有这十五年的苦难折磨,但对那个小家伙我还真是有点喜欢。说句实话,三年半没见老子还真有点想他。在大理城分开之前,那个小家伙最喜欢粘着我听我讲流氓笑话,当时你们不都说我们两个是一大一小俩色鬼吗……大犬和沐小腰那样实力的人都能做到的事,老子没道理输给他们。麒麟……别劝了,人各有志,咱们走。”
麒麟嗯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
“这顿酒我来请……或许这辈子没有下一次同坐畅饮了。”
他转身走出房间,横棍对铁奴和夜枭抱了抱拳道:“两位兄长,十五年的照顾我都记在心里。今日一别或许真的没有再见之日,这次要面对的危难一点也不比咱们之前面对的小。沉倾扇夜闯兵部一口气杀了人家一百多人,大隋的皇帝就算脾气再好也不可能忍的下来。长安城里高手如云,我这一走……”
他笑了笑,没继续说下去。
“保重!”
……
走出浮云楼,微微有些摇晃的麒麟站在大街上问横棍:“咱们去哪儿找方解?”
横棍想了想说道:“你先去住处将咱们两个的兵器取了,手里没有家伙底气都弱了两分。长安城里规矩太大不让带着兵器随意走动,你回去取了之后小心些,别被巡城的官军发觉了。方解和那个叫红袖招的歌舞行既然关系密切,我就先去那里问问。不管她们知不知道方解的消息,咱们一个时辰之后在红袖招门前汇合,找地方休息一会儿,天一亮就出城。”
“好!”
麒麟拍了拍自己的脸提起精神,看着横棍说道:“你也多小心。”
“你还担心我被那些小娘子吞了?”
横棍笑了笑,转身就走。
“横棍!”
麒麟在背后又叫住他,横棍回头问道:“什么事。”
“你好像比我大几岁,要不咱俩结拜为兄弟,从今儿起我叫你大哥?”
麒麟摸了摸自己的秃头,这高山一般雄健魁梧的汉子竟然有些扭捏。
“行!”
横棍点了点头道:“等出了城找到方解,咱们收他做小三。”
麒麟哈哈大笑,使劲点了点头然后转身阔步离去。横棍看着麒麟的雄阔背影逐渐消失,忍不住摇头笑了笑自语道:“这个憨傻货……做兄弟,不错!”
他看了看已经没有几个行人的大街,辨认好了红袖招所在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浮云楼距离红袖招并不近,即便走快些也最少要走小半个时辰。这几日到了长安之后他们四个也没少出来闲逛,最大的乐趣就是一家挨着一家的找酒楼吃过来。
十五年风餐露宿,总算安稳。
但这安稳,好像太短了些。
横棍转过一条小巷子,看了看左右没有人随即提起内劲往前疾掠了出去。他一路上只走偏僻的小路,这样就能施展轻功,大街上隔不了多久就有巡城官军经过,若是被看到免不了一番麻烦。
就在他刚转进一条幽深巷子的时候,猛地停住脚步转身往后面看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身后出现了一个白影。
在如此寂静深邃的夜里,那白影出现的突兀如鬼一般令人心里一寒。这人的身法显然极好,也不知道已经跟了横棍多久。他就好像一件被风卷着的衣服一样,飘飘然向前竟是看不到如何借力。
“谁!”
横棍低声问了一句。
那人似乎是有些惊讶被横棍察觉,身形停顿了一下之后缓步往这边走了过来。清冷月色下,那一袭白衣飘飘荡荡,看着真如没有腿脚向前飘行的鬼魂一样。等走到了近处横棍才看清,来的是一个风度翩翩长相俊美无暇的年轻公子。
“为什么跟着我?!”
横棍冷声问道。
“你是……”
那人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个善使铁棍的人?”
听到这句话,横棍的脸色猛然一变。他看着那年轻公子想认出对方是谁,可记忆里根本就没有关于这个人的一点印象。
“难道你是……”
他本想问你是不是一直追杀我们的那些人,但话还没问出来,那个白衣公子已经开口:“本想跟着你找到方解的所在,没想到还是低估了你的戒备心。也难怪,十五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人时刻保持警醒。”
“你修为不错,可惜……你的兵器没在身边。”
他说。
横棍冷哼一声,暗中将劲气全都凝集在右手。他看着那白衣公子道:“棍子在不在都没关系,棍意在就足够!”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向后急退,在半空中将自己的右手举起来,四指并拢,食指朝天。
“棍在这里!”
一声暴喝,那一根食指猛的往下一砸。
夜空中的气温猛然一变,四周数十米内都变得炙热起来。一瞬间,那一根食指似乎化作了一条无形的长达十几米的巨大铁棍,排山倒海一般的砸了下来。那无形巨棍落下来的时候,空气里都发出噼啪噼啪的爆裂声。
轰!
一声巨响,漫天烟尘如被烈风卷起来一样充斥在巷子里。
一指化一棍,竟然将这条小巷子的路面砸出一道宽足有一米的深沟。坚硬的青石板片片碎裂,被棍意震荡成了齑粉。尘烟漫卷往四周激荡出去,竟是吹的路边的小树纷纷断裂。旁边几户人家的院墙,立刻就布满了蛛网一般的裂纹!
毫无疑问,这是横棍有生以来使出的最强一棍。
“不俗,一个散修竟然靠自己能有这般成就,很好,降魔杵灭魔式也差不多如此,但要比你的棍法更强横些,因为既然是灭魔,自然不能心存怜悯。魔行人间祸乱苍生,佛也要金刚怒目。”
就在横棍盯着那尘烟浓密处戒备的时候,清冷的话语从烟尘里飘了出来。一股风卷过,尘烟尽散。再看时,横棍的脸色骤然一变。
那棍意,到了那白衣公子身前三尺处竟然再难寸进!一米宽的深沟,在那人身子三尺之前戛然而止。
如此霸气刚猛的一棍,竟然没能迫近那白衣公子的身前!
“佛说人身不过是表象,可定可幻。你以指化棍也算是有几分悟性,竟然参破了些许可定可幻的佛意。但既然是幻,又何必拘泥于棍这一种?”
他伸出手指遥遥点了一下,噗的一声,横棍的右胸上就骤然出现一个狭细的伤口,前后贯通,血雾爆散。
“可化剑。”
白衣公子轻声道:“也可化锤。”
他再一点,轰然一声,横棍的身子如被重锤擂在心口上似的,身子被砸的向后飞出去十几米远狠狠的撞在一户人家的墙壁上,也不知道断了多少根肋骨。
“还可化斧。”
他再一指,如利斧从天而落,整整齐齐,将横棍的半边肩膀卸掉!
白衣公子缓步前行,一边走一边说道:“这是幻,有诸般变化万千妙法。但手指就是手指,幻化万千可手指的模样也没有改变,这便是定。”
“我喜欢用定的手指,本意就是本意,最真实简单,才是我佛宗弟子追寻之处。”
他的手指往下一按,挣扎着试图站起来的横棍忍不住闷哼一声,身子抽搐了几下后没了动静,额头上,多出来一个光滑圆润的小洞,白色的脑浆和红色的血液混合在一起,从那小洞里潺潺流出。
“明王慈悲,佑你往生。”
白衣飘飘的如出尘莲花的妙僧尘涯低声诵经,宝相庄严。
第0091章 无耻
四五道身影在夜色下迅疾的穿行,他们从不同方向朝着一个地方飞速赶来。动作快如流星,在民居的屋顶上如一道道暗色流光一闪而逝。这些人在房顶上腾跃飞纵,却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片刻之后就有人赶到,第一个落在小巷子里的是一位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中年。身披飞鱼袍,后背上缚着直刀。他缓步走到那一米左右宽度的深沟前,蹲下来看了看随即皱起眉头。检查了一会儿之后他起身,走向巷子尽头。
在那里,墙壁上靠坐着一具死尸。
没了半边肩膀,右胸上还有一道剑伤,致命伤势在额头,破了一个看起来很圆润的小洞。脑浆还在潺潺的往外流着,说明这个人死了没多久。
唰唰的几声轻响,另外几个赶到的飞鱼袍也落在小巷子里。
“只有一具尸体,料来是武林中人拼斗。死的这个应该就是将青石板的路面砸出一道深沟的人,看样子善用长棍,但没有找到他的兵器。”
先到的飞鱼袍低声说了几句。
后面的人分散开,在巷子里仔细搜寻另一人的痕迹。而巷子两边被惊醒的居民有人打开门出来,却被飞鱼袍很客气的劝了回去。
“大内侍卫处查案,请乡亲们回去休息,不要妨碍公务。”
话说得很客气,但飞鱼袍那种特有的冷傲形象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腔调。百姓们对于飞鱼袍存着敬畏,立刻就退回自己家里不再出来。一两分钟之后,又有几名飞鱼袍赶了过来。十分钟之后,大队的巡城兵士赶来,将小巷子封锁,最后到了的是长安府的捕快。这些捕快眼见飞鱼袍在这里,也没敢上前搭话,只是在外围协助警戒。
“应该是以内劲化作棍意砸出来的深坑。”
最先到的飞鱼袍下了结论,表情却没有一点轻松:“能以内劲化作兵器使出威力这么大的一招,最少也是六品上的强者。从传出打斗的声音到我赶来时间没过去多久,这人伤口的血还在流,但另一个人却已经消失无踪……挡得住这石破天惊的一棍,杀人之后迅速撤离,逃走的这个人才令人忌惮。”
“帝都城中的武林中人都有报备,出身师门,善用的兵器都记录在案,你们谁记得有这样使棍的高手?”
他问。
就在众人摇头的时候,有人在外面声音清冷的回答道:“在衙门报备记录在案的,使棍的高手五品以上如今还在帝都城里的有三十一人,能以内劲化作棍意使出这么强悍一招的不超过三个人。一个在怡亲王府邸里做家丁教头,可以排除。一个是在北城开门收徒的武师,也可以排除。另外一个,是半个月之前才到帝都,记录在案的名字是横棍,随一气观萧真人同时入城。”
听到这番话,在场的飞鱼袍立刻躬身施礼。
“见过千户大人!”
在大内侍卫处七个千户中,有一个人以记忆力超绝过目不忘的本事著称。只要是他看过的人看过的东西,都能记住且随时能说出来。大内侍卫处七大千户各有所长,这位被人尊称为神眼的千户姓刘,叫刘独秀。
刘独秀缓步走进来小巷子,借着火把的光芒在地上仔仔细细地看了看,然后回头吩咐道:“副指挥使大人的府邸离这里不远,去请。”
“我在。”
外面人群分开,本应该正在家养伤的独臂副指挥使孟无敌脸色阴沉的走了进来。
众人施礼,孟无敌摆了摆手问道:“发现什么没有。”
刘独秀站起来,走到那条深沟三尺左右站好看着巷子里面说道:“另一个人就是站在这里,那么强悍的一棍砸下来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避闪。棍意只能达到这个人身前三尺就被震散,了不得。大人……有人不守规矩,进帝都城没去衙门报备。”
孟无敌嗯了一声,眼神中有惊惧之色一闪即逝。
“我早就到了,也看到另一个出手的人。”
他缓缓地舒了口气,语气中有着些许挫败和不甘:“但这个人轻功极好,我没追得上。”
他这话一出口,在场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要知道孟无敌的修为在大内侍卫处也是榜上有名的,而且以轻功见长,能在他的眼皮底子逃走,另一个人的修为之高可见一斑。
“我现在怀疑,逃走的那个人和兵部的案子有关。”
孟无敌吩咐道:“将尸体带回侍卫处,方圆三十里内搜索,不要惊了百姓,天亮之前队伍就收回来。通知所有城门守军,盘查所有穿白衣的男人……女人也要查,我现在就赶回去禀报指挥使大人。”
事实上,孟无敌确实没看清那个人到底是男是女。
“喏!”
众人俯身听命,先后赶来的飞鱼袍在各自组率的带领下迅速离开。孟无敌看了看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眉头越皱越紧。
就在他准备赶去大内侍卫处的时候,忽然有一辆马车在小巷子口停了下来。他看到赶车的人对他招了招手,孟无敌脸色一变,快步走了过去。
那辆马车,上面绘着大内侍卫处的标记。
到了近处,那赶车的人俯身行礼:“见过副指挥使,卓先生在里面等您。”
孟无敌嗯了一声,撩开帘子钻进马车。
“走,先去清虚观。”
马车里的卓先生脸色有些不好看,吩咐完车夫之后揉着眉角叹道:“指挥使大人已经知道了,你和我先去清虚观求见萧真人……死的人是跟着萧真人一块进城的,虽然不是一气观的弟子,但萧真人那倔脾气……唉!”
他叹了口气,没继续说下去。
孟无敌也跟着叹了口气,因为不管是江湖上的人还是朝廷里的人,都知道那个在陛下面前也极有分量的老道人,护犊子可是出了名的。现在是他一气观的人出了事,谁知道那牛鼻子会不会恼火之下把进京的道人们散出去追杀凶手。
最让人担心的是那位在进京之前展现过几次神迹的红袍大神官鹤唳道人,脾气之火爆一点就着。而这些修道之人偏偏最好面子,杀了他们的人,就等于打了他们的脸。所以卓布衣才会摇头叹气,这个节骨眼上,帝都已经不能再出什么乱子了。
……
身材魁梧雄阔的麒麟,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裹手里拎着一条铁棍在红袖招的门口一直站到天亮。铁塔一般的汉子站在那里,清早起来遛弯的百姓频频侧目。若不是他身上带着报备的文书勘核,昨夜里就被夜巡的官兵和后来搜索过来的大内侍卫处飞鱼袍带走了。
他在等横棍。
半个时辰之前夜枭来过,告诉他横棍已经死了。大内侍卫处的人到了清虚观求见萧真人,因为他们现在算是沫凝脂的护卫,所以萧真人第一时间就通知了沫凝脂,沫凝脂又告诉了返回清虚观的铁奴和夜枭。
但麒麟不相信这是真的。
两个时辰之前才分开,横棍怎么会死?
说好了天亮一起出城去寻找方解和沉倾扇他们,说好了出城就结拜为兄弟,说好了找到方解收了他做小三,说好了从此再一起面对危难浪迹天涯。
说好了这么多事,横棍怎么舍得死?他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红袖招的老瘸子搬了个板凳坐在门口,手里拿着方解送给他的烟斗点上,抽一口,吐出一片烟雾缭绕。板凳一边放着他的酒葫芦,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个雄武的汉子他竟然没有喝酒的兴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老瘸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在等你的朋友?”
老瘸子问。
麒麟没回头,点了点头。
“他说昨夜先来红袖招,问问你们知不知道方解去了哪儿。说好了在这里聚齐,然后一块出城。”
“他没来。”
老瘸子说。
“或许……不会来了。”
麒麟猛然转身,眼睛赤红的盯着老瘸子咆哮道:“他没死!”
老瘸子缓缓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大犬和沐小腰推着沉倾扇从大街另一头走了过来。沉倾扇坐在一辆轮车上,脸色依然白的有些吓人。那天夜里她被大隋帝都的一位九品强者一招震飞,不死还能借势逃走已经算是不小的奇迹。昨天夜里她们三个被扣在大内侍卫处的另一个院子里,直到天亮才被放出来。
而被放出来的时候他们三个还很高兴,因为既然能让他们离开就说明方解成功了。他们三个虽然没有和方解关在一个院子里,但昨夜卓先生告诉他们方解被带去畅春园面圣。如果方解能把握住机会,他们的案子应该能被暂时压下来。
可还没容得他们笑起来,清早回到大内侍卫处的卓先生就告诉了他们一个不好的消息。
横棍死了。
大犬看了看那个肩膀颤抖着的魁梧汉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麒麟红着眼睛看向沉倾扇,嗓音沙哑着说道:“他说欠你一条命,不能不还……现在他还了。”
沉倾扇垂着头,手指微颤。
……
畅春园。
方解小心翼翼的站着,甚至小心翼翼的呼吸。对面不远处土炕上盘膝而坐的皇帝虽然不高大,但那种来自方解内心的压迫感让他有些局促不安。
昨夜里他就被领到了畅春园,但陛下处理政务却没见他。晚上他就在穹庐里的一个小房间里候着,虽然有一张木床但他却没敢睡。今儿一早就有个太监来传他觐见,走在半路上的时候告诉他,沐小腰他们已经被放回去了。
无论如何,这是个好信号。
半路上的时候方解打算塞给那太监一些银票,狠了狠心悄然在袖口里数出来五张一百两的掏出来塞给那太监。被人称为苏公公的太监却笑着摆了摆手,说了一句咱家可没这胆子,而且咱家也没地方花钱。
方解脸一红,不知道人家是嫌少还是真的清廉。
进了皇帝的御书房,心里一直在打鼓。
“草民方解,叩见陛下。”
他规规矩矩的行礼,垂着头缓缓呼吸平复心情。
即便他灵魂深处还是前世的思想,但在这个皇权至上的世界他必须按照规矩来。而且前世见的皇帝都是电视剧里的假皇帝,面前这个可是实打实的真皇帝。有新奇感,也有压迫感。方解真想抬起头来看看皇帝长什么模样,是不是也一个鼻子一张嘴,两只眼睛两条腿。
“站起来。”
皇帝放下手里的主笔,看了看窗子外面的日晷语气平淡地说道:“再有一会儿朕就得去上朝,所以你的时间不多。朕让人先把你朋友放回去,并不是已经不打算追究你们那么大的罪过。而是因为你在这里,他们几个没必要关着。该杀的时候,一个也走不脱。”
方解忽然发现皇帝好阴险。
“在朕喝完这杯茶之前,给朕一个不诛你九族的理由。”
皇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代表着方解的时间又紧迫了一分。
“我死了师父会很伤心。”
方解憋了一分钟之后憋出这句话。
“无耻!”
皇帝险些喷了茶,瞪着方解说了这两个字的评语。
第0092章 财不可露白
畅春园。
皇帝眯着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垂头站着的少年,总觉得这个小家伙表现出来的谦卑有些不真诚。可偏偏挑不出来什么毛病,所以皇帝有些微微的不爽。或许是盘膝坐在炕上的时间太久了,他觉得腿有些酸麻,于是起身下来舒展了一下身体。
“兵部死了一百零四个人,其中甚至包括七品八品的高手。你知道如果这些人用于战场上,能杀多少敌人吗?”
他来回慢慢走了几圈让腿的血脉恢复畅通。
“这案子无论诱因是什么,朕都不能装作视而不见,哪怕你是忠亲王的弟子,虽然朕挂念他,但即便是他触犯了国之律法朕依然不会念私徇情。大隋是朕的大隋,规矩是朕定的,所以不能由朕来破了这个规矩。”
“戴罪立功。”
方解忽然轻声说了四个字。
皇帝一怔,随即哼了一声道:“你倒是好大的口气,你来说说,你凭什么去立功折罪,又有什么本事去立功,去哪里立功?”
方解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双手奉上:“这个东西本来是罪臣为参加演武院考试的文科而准备的,现在就先敬献给陛下,虽然不是什么用处太大的东西,但对于大隋的学子们,尤其是才入乡学县学的学童有些帮助。”
苏不畏连忙上前将方解手里的东西接过来,躬着身子又双手呈递皇帝。
皇帝杨易接过来翻开随意看了几眼,随即眼神一亮。
他走回到土炕边脱了靴子坐回去,认真翻读。方解递过去的是一本书册,显然是自己用线装订的。并不厚,看起来也就四五页。但皇帝看的却很认真,虽然不可否认的是,大部分他没看懂。
“这是什么?”
皇帝抬起头问方解:“朕能猜得出来用途,但你画的这些符号或许只有你自己懂什么意思。”
“罪臣称这个东西为拼音。”
方解说道:“就是为每一个字都标注出读法,按照这个东西,乡学和县学的学童们读书认字就不必死记硬背。只要在书册刊印的时候每一个字上面都加注拼音,学童们只要记住了这些拼音的读法,哪怕没有先生指点,也能知道字该怎么读。”
说这些话的时候,方解自己都觉得有些狗血。
当初他在樊固的时候,绞尽脑汁想自己靠什么在演武院的考试中过关斩将,想了很久之后才确定下来两件事在大隋还算新鲜。其中一个就是汉语拼音,大隋的学童们读书认字,都是乡学或是县学又或是私塾的先生们一个字一个字的教,效率太低。而最让方解欣慰的就是这个世界的大隋用的也是汉字,这就相当于给了拼音发展的土壤。
“好。”
皇帝忍不住赞了一个字,招了招手道:“你过来,告诉朕这些符号该怎么用。如果真能推行下去,倒是造福子民的一件大好事。”
方解看了那个太监一眼,眼神的意思是在询问。苏不畏微笑着点了点头,方解这才过去站在皇帝身边,指着自己写的那些东西逐一解释。皇帝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不时写一个字问方解该如何注音。
不得不说,皇帝是个聪明到让人赞叹的人。
短短十几分钟,皇帝几乎就将所有音节的发音和写法记住。
“朕一会儿上朝的时候,让几位大学士看看这法子是否能通行。若是可以的话,这倒是一件不小的功劳。”
皇帝再次舒展了一下腰肢,语气中没吝啬赞赏,之前对方解看起来隐约有些不真诚的谦卑而产生的不快也消失无踪。他舒展身体的幅度很大,而方解甚至隐约听见他颈椎脊椎关节咔咔的轻响。
“陛下,久坐对身体有害,您还是应该多活动的好。”
他退后几步垂头道:“罪臣在樊固闲来无事的时候,也想了几个简单的动作来舒筋活血。不算是武艺,到应该算进医科。每天照这个套路做几遍,长此以往对血脉畅通还是有些益处。”
“你做一遍,朕看看。”
皇帝身子向后仰了仰,感觉脖子又酸又紧的难受。以往坐的久了不舒服,他就会让人把岑贵人叫来按摩一番。这岑贵人出身不算太好,模样虽然清俊可在美女如云的后宫佳丽中也算不得太出彩,就是靠着这一手精心学来的按摩手法,让皇帝时不时就能想起她来。要知道在后宫那么多妃嫔中,能让陛下时不时想起来的人得多让人嫉妒。又有多少人,从进宫到终老或许都得不到皇帝一次宠幸。
方解应了一声,然后认认真真的做了一套第八套广播体操。
一边做,方解一边在心里无奈的苦笑。自己到了这个世界没有靠着专业知识赚钱发财飞黄腾达,倒是靠着小学时候学到的基础东西来充门面,想起来就有些可笑。
“苏不畏,你怎么看?”
皇帝问。
苏不畏看着方解,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这套动作都很简单,却能将全身都活动到,确实有促进血脉畅通的功效,不过奴婢看着有一小半的动作还能改进,效果会好些。”
“有点意思。”
皇帝嘴角挑了挑,指着方解问道:“你,还有什么本事?朕知道你不能修行,但却能让忠亲王那般挑剔的人都看重,必然不止这些东西。如果你再能施展出一种本事,让朕觉着不俗,朕就缓一缓再发落兵部的事。”
“罪臣……”
方解心里叹了一声,心说为演武院准备的东西看来一样也保不住了。
“罪臣在算科上,还有些不成熟的见解。”
“说!”
……
方解觉得自己是个很低级的骗子,用拼音这种前世幼儿园就开始学习的基础课程骗了伟大的大隋皇帝。紧跟着又用另一门小学一年级的算学基础课程,把皇帝骗了第二次。这两件事,让身为穿越人士的方解心里充满了无奈和些许自卑,却暂时没有一点骄傲和得意。
无奈和自卑的是,他觉得自己真不是一个合格的穿越者。
没有高学历,也不是某个学科的专业人士。在樊固依仗的是前世积累下来的一些经商理念,但好歹用到了智商。可到了帝都竟然越发的不堪,依靠的居然是幼儿园和小学的知识。
不过幸好,这两件事都很有实效。
最起码,皇帝不打算现在就杀他。
他对皇帝提到的算科,也无非是将阿拉伯数字在计算方面的优势讲了一遍,然后给皇帝普及了一下小学算术。大隋的算学已经有了相当的水平,但用大写的数字来计算难免有些繁琐。
所以,皇帝对方解讲得很感兴趣。
所以他打算让方解在畅春园多留一天,好好压榨一下这个被他七弟看中的少年郎。出于某种目的,大内侍卫处的罗蔚然侯文极和卓先生联手编了一个谎言,将方解这个只和那个青衫男子有一面之缘的小家伙,硬生生变成了青衫男子的弟子。
当然,当时的情况只有方解自己清楚。他们也或许真的认为,那个青衫男子,也就是大名鼎鼎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忠亲王杨奇真的收了方解为关门弟子,也是唯一的弟子。方解现在还很难理解忠亲王杨奇那个层次的事,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何等的惊才绝艳。他只是隐约察觉,皇帝对忠亲王杨奇的看重无人可及。
当年杨奇离开长安,到底是去做了什么,方解不知道,但他肯定皇帝是知道的。而且这件事,再加上之前杨奇退出朝堂的事,皇帝对杨奇有着很深的愧疚。而正是因为这愧疚,方解幸运之极的暂时躲过一劫。
对这个弟弟,皇帝到底隐藏了多少感情?
怡亲王杨胤十年不得入朝堂,由此可见一斑。
连红袖招回长安城,皇帝都要专门说一说来点拨怡亲王几句,而且还是当着几位重臣的面说的,其用意又岂止是点拨怡亲王这么简单?如果没有皇帝在演武场说的那番话,红袖招开业怎么可能有那么多达官贵人蜂拥而至?忠亲王已经不在了,十一年的时间足够让人们淡泊一些事。没有了忠亲王的红袖招,凭什么还能让那么多大人物同来道贺?
那些大人物们,是闻着陛下放出来的口风涌到红袖招的。
皇帝说的那些话,就是要借臣子们的口散出去的。
其实整个朝廷里也没几个人看得清,虽然皇帝没有什么很明显的举动,但这些年来在不经意间,皇帝一直维护着和忠亲王杨奇所有有关的人和事。
所以方解在畅春园这间暂时属于他的屋子里,推测到了很多事。
他是幸运的,在樊固的时候绝没有想到过,红袖招会是忠亲王杨奇的产业,也绝没有想到那个青衫男子竟然就是杨奇,更不会想到,自己到了帝都之后竟然仰仗着这个传奇人物而活命。
仅仅是这段过往,就可以说有些传奇色彩。
而方解不知道也预料不到的是,忠亲王杨奇对他的影响,远不止这些……
靠坐在床上,方解将自己必须准备的事细细地想了一遍。然后跟外面的小太监借了纸笔,将最基本的算术知识详细的写下来,足足写了两个时辰才差不多写完。看着挺厚的一摞纸,方解还真升起点成就感。
才写完没多久,一个小太监在外面敲了敲门说道:“方先生,陛下召您过去。”
方先生?
方解喃喃重复了一遍,随即笑了笑。他从袖口里摸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出门的时候塞给那小太监说道:“多谢你之前的纸笔,也多谢你叫我一声方先生。”
小太监一怔,低头看了看银票忍不住手抖了一下。犹豫了一会儿收还是不收,眼睛一直瞄在那一百两的字迹上。终于,他看了看左右没人,动作极快的将银票塞进自己袖口里。
方解心里不由得有些感慨,一百两银子就能让一个小太监心生感激。五百两银子甚至不能让那个苏不畏多看一眼,这就是地位上的差别。
他拿着自己用了两个时辰写出来的东西,信心满满的走进了御书房。可就在进门的那一刻他有些傻了……屋子里,竟然坐着六七个头发都花白了的老臣,坐在最靠近皇帝的那个,甚至胡子都白了。
这一屋子的大学士啊,看着真吓人。
……
一直到掌灯时分,方解都在不厌其烦地回答着那几位大学士的问题。还要不时拿着炭笔在纸张上演算,这么长的时间没喝一口水,没坐下歇一会儿,让他觉着嗓子里都几乎能冒出火来,腿也发酸,但幸好没露怯,基本上将这一屋子加起来差不多有五百岁的大学士忽悠住了。
“此子若能到太学,臣保证二三年后,太学就将多一位大学士,还是大隋立国百年来最年轻的一位大学士!前无古人,或许也后无来者!”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臣躬身对皇帝说道:“请陛下恩准,让方解到太学。老臣有许多算学上的事,要和方解印证推算,求陛下成全。”
“文渊阁打算把拼音修缮成书,普及到县学乡学……陛下,方解还是应该先到文渊阁做事才对。”
文渊阁大学士牛慧伦俯身说道。
“打住吧。”
皇帝微笑着摆了摆手道:“他志在军武,过几天就要参加演武院的考核了。”
“啊?”
太学教授大学士宋庄镇遗憾道:“糟蹋了人才……”
文渊阁大学士牛慧伦叹道:“明珠蒙尘……”
“你们这些话,若是让周院长听到了小心他拿鞋底子敲打!”
礼部尚书怀秋功笑着说道。
皇帝笑道:“毕竟他是军武出身,进演武院合情合理。若是他没能考进演武院,你们再将他要走也不迟。”
大学士宋庄镇连忙拉着方解的手说道:“千万不要考入!”
“交白卷!”
大学士牛慧伦直接教导方解:“除了武科之外,其他诸门功课你必须都交白卷!”
“要不你装病吧?”
一位老者诱惑道:“老朽家中可有数百卷珍本藏书!”
数百卷书籍对方解的诱惑力真不是很大,威力绝不如数百两银子来的实在,所以他一一婉拒。看着这些大学士殷切的目光,他只能在心里叹一句……好一群正直的老大人……
“明旭,你刚才说你家里有几百卷珍本藏书?”
皇帝倒是被这句话勾起了兴致,指了指刚才说话那大学士道:“明儿送过来给朕瞧瞧,放心,朕不会昧了你的,看完了就还你。”
礼部尚书怀秋功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明旭脸上的精彩表情笑得格外欢畅。还?皇帝陛下借的书,什么时候还过?陛下借书,从来都是有去无回。
“财不可露白。”
皇帝微笑着说道,然后翻开书案上的一个书册,把其中一个名字上用朱笔划掉,往前翻了一页,重新将这个名字写上。
方解偷眼看了看,见那书册上写着储才录三个字。
他不知道这个储才录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名字往前提了一页是什么意思。
离着皇帝最近的怀秋功非但知道储才录是什么,也知道名字往前提一页代表着什么,所以他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方解,若有所思。
第0093章 你是鼻子很灵的那个?
方解回到红袖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进了屋子听大犬说横棍死了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横棍的尸体被大内侍卫处的人带走,杀人的凶手现在还没有找到。他默默从长袍里面的白色衣服上撕下来一条绑着胳膊上,然后对屋子里的人说了两句话。
“我在红袖招西边隔一条街上租下来一间铺子,从畅春园回来的时候顺路交了租金,小腰姐你们搬过去住,等我回来。”
“我去把横棍的尸首要回来。”
说完这两句话,他转身走出红袖招的大门。
“我跟你去!”
麒麟从他背后追出来,嗓音沙哑地说道:“杀横棍的人终究还是要杀你,你自己出去我们也放心不下。”
方解顿住脚步,回头对麒麟说道:“从这里往左走大概走小半个时辰,再左转有一家棺材铺,麒麟哥……去买一口棺材吧,估摸着店主已经关门,想办法……走大街,不要进小巷子,记住。”
麒麟一怔,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关门,我就砸开。”
方解嗯了一声,看向大犬和沐小腰说道:“先回去,不能再给红袖招添麻烦了。咱们这些人都是灾星,走到哪儿就祸害到哪儿。息大家帮咱们的已经够多,咱们的命也不结实,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还给人家,欠人的情分越多心里就越堵,不能还,最起码也不要再给别人招惹祸端。”
大犬和沐小腰点了点头。
“你身边必须有人跟着。”
一直沉默的沉倾扇忽然说了一句,语气很轻但坚定到毋庸置疑。
“我去。”
沐小腰缓步走到方解身边,看着方解的眼睛用很低的声音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执意一个人出去,但你肯定有你的道理。本来我打算悄悄跟着你的,所以刚才没开口。我聪明不及她,刚才她说……”
方解摇了摇头示意沐小腰不要继续说下去,他笑了笑只说了四个字:“我回来之前就知道了。”
沐小腰点头,跟在方解身后走出红袖招。
红袖招三楼,息画眉站在窗口看着走出去的方解忍不住微微摇头。站在她旁边的息烛芯眉头也微微皱着,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有些微怒的骂了一句:“他是白痴?!”
息画眉一怔,看向息烛芯问道:“你不是一直很厌恶这个方解吗?”
“现在也一样,正因为他白痴。”
息烛芯转身回了自己房间,再没往楼下看一眼。息画眉却总觉得息烛芯的语气里有些与往常不一样的东西,可具体是哪儿不一样又想不出来。看着息烛芯的背影,她微微摇头自语道:“你本应该过更好的生活,若是让陛下知道你在这楼子里跳流花水袖,也不知道会不会立刻派飞鱼袍封了这楼子。”
可转念又想到那青衫男子离去之前的交待,她只能无声一叹。
方解和沐小腰走出红袖招之后,走出去大概二百米发现还有一间包子铺没有关门。方解竟然还有心情停下来,掏出铜钱买了十个包子。
“你也没吃过饭吧?”
他问沐小腰。
沐小腰点了点头。
她以喝酒当饭吃,可今天整整一天,她连酒都没有喝一口。心里堵的太难受,以至于连酒都喝不下去。
方解让老板将包子分成两份,他六个,沐小腰四个。
“素的。”
方解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把一个包子塞进嘴里。包子并不大,但一口吃下去一个还是有些艰难。鸡蛋蘑菇馅的包子,味道不错。他接连吃下去三个之后,看着脸色有些为难的沐小腰说道:“吃了东西才有力气,临回来之前卓先生特意找到我,让我跟你说一件事……你这几年来之所以感知的能力停滞不前,和酗酒不无关系,酒喝得太多,会让你越来越迟钝……如果我早知道这些事,绝不会一直给你买酒喝。”
沐小腰跟上方解的脚步,捏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
“难吃?”方解问。
“不。”
“那就都吃完。”
方解将最后一个包子塞进嘴里,下意识摸了摸腰畔那柄锈迹斑斑的残刀。沐小腰学着他的样子将整个包子塞进嘴里,可她的嘴太小,有些嚼不开。方解从袖口里掏出手帕,为沐小腰擦了擦嘴角上流下来的汤汁语气轻柔道:“从红袖招出来到这里你陪我走了三百六十五步,够了。”
“不够!”
沐小腰艰难的咽下去嘴里的食物摇头说道。
“我租下的铺子门口不远,有一个卖热汤面的,生意不错,应该是很好吃。明儿一早一起去吃,行不?”
沐小腰点头,然后语气笃定地说道:“我不走。”
“必须走。”
方解为沐小腰擦完嘴角,将手帕叠好递给她后说了一个字:“看。”
沐小腰怔住,愣神的时候方解已经转身走了出去。沐小腰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跟上去。她回身走向方解租下来那个铺子,一边走一边吃包子,然后自然而然的打开手帕擦嘴,在手帕打开的时候她看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卓先生在,我信不过朝廷,若有事,找老瘸子。
这是一句很不通顺的话,里面要表达的意思却又太多。沐小腰瞳孔微微收缩,瞬间明白了方解的意思。她忍不住加快脚步,袖口里藏着的红绫蠢蠢欲动。
某处。
身子隐于暗影出的人轻声笑了笑对卓先生说道:“孤身一人,他还真信得过你。”
卓先生摇了摇头,没说话。
可他心里却想说,如果他真信得过我,就不会孤身一人。
……
吃了六个包子,方解觉得自己肚子里热乎乎的很舒服。对于他的饭量来说,六个包子根本就填不满,再加一倍也未见得能吃饱。但他却只吃了六个,当然不是舍不得铜钱,而是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吃太饱会误事。
人吃的太饱,就会变得安逸,而哪怕有一丝的安逸,难免就会有些反应迟钝。
他顺着大街一路往前走,步伐不快。大街上的行人已经越来越少,路边的店铺也有不少已经关了门。走到一个小巷子口的时候方解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身走了进去。巷子里很幽深安静,方解微微俯下身子脚下一蹬猛的冲了出去。
动如脱兔。
就在他冲到巷子深处拐过街口冲进另一条小巷的时候,在他身后巷口忽然出现了几个黑影,为首的人身披一件能遮住头脸的黑袍,看了方解消失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他身后站着的黑衣人随即冲了进去。
一间民房的房顶上,本要冲下去的几个蒙面人被首领阻止住。那首领指了指下面巷子里那些黑衣人,嘴角挑了挑低声道:“有人替咱们动手,静观其变。”
六七个黑衣人冲进巷子里之后就亮出了兵器,雪亮的横刀在月色下反射出一种冷森森的光芒。为首那个黑袍男人嘴角带着冷酷轻蔑的笑意,喃喃了一句自己找死怪不得别人,然后身形一闪消失无踪。
黑衣人追过第二条巷子的时候忽然猛地收住脚步,最前面的一个硬生生停住之后甚至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前面巷子里,手里握着一柄残刀的方解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
“杀。”
一个黑衣人低声咆哮了一声,率先冲了上去。他手里的刀锋高高举起,携着风雷之声猛的劈向方解的头顶。眼看着那横刀举起,方解非但没有往后退反而向前跨出一大步。右手握着的残刀自下而上划了出去,在他撞进那个黑衣人怀里之前,残刀撕破了那人的咽喉,一股微烫的血噗的喷了出来。
方解在那人身边擦肩而过,而脖子里喷着血的黑衣人刀锋还在半空举着。
反手刀,走一字。
是右手。
第二个黑衣人显然吃了一惊,没想到二品上修为的同伴竟然会一个眨眼的功夫就被人划破了咽喉。头领之前说过,这个少年是不能修行的废物,可一个废物,怎么可能出刀这么快这么凌厉?
就在他惊诧的一瞬间,方解的刀子已经到了他身前。他甚至没有看清方解的刀子是从什么角度攻过来的,下意识的想举刀格挡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找到对手刀子的运行轨迹。
还是反手刀,还是走一字。
还是右手。
只用左手练了一天一式刀的方解,不知道为什么选择了右手杀人。更让人惊讶的是,仅仅一天的时间,他竟然将一式刀的出刀方式运用的如此娴熟。刀锋诡异的从完全无法预判的角度出现,将第二个黑衣人的咽喉划破。
血如瀑布一样喷了出来,月色下的血雾如同一大朵展开的梅花。
“一起上!”
剩下的四五个黑衣人一拥而上,横刀密集的斩向方解。方解的身形如游鱼一样在那四五个人之间穿了过去,然后头也不回的反手一刀戳进一个黑衣人的后心。噗的一声,刀子应声而入。
他向后急退了几步,拉着中刀的黑衣人同时撤步。与他擦肩而过的四个黑衣人转身,然后缓缓地压了上来。方解将残刀从黑衣人的后背抽了出来,很慢。寂静的夜色中,残刀如锯口一样的刀锋在那人身体里缓缓抽出的声音都那么清晰,刀锋在骨头上摩擦发出的响声令人牙齿都为之一酸。
嘭的一声,方解将那黑衣人踹飞了出去,脚下一点,跟着那飞出去的尸体同时往前扑了出去。
一个黑衣人刚躲闪开那具飞过来的尸体,还没来得及回身方解就到了他面前。残破的刀子笔直的贯进了他心口里,然后他感觉到那刀子在自己身体里猛的拧了一下。他甚至错觉,自己听到了心脏破裂的声音。
“废物!”
趴伏在房顶上的蒙面人首领低声骂了一句,指了指方解说道:“下去帮忙,不管那些人是谁,现在咱们都有一个目的,杀方解!”
他身边的四五个蒙面人立刻站起来,如展翅的猫头鹰一样从房顶上扑了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之前隐藏起来的黑衣人首领也有些恼火,从暗影里闪身出来,抽出黑袍里藏着的一柄软剑,毒蛇一样刺向方解的后背。他一直藏身在墙壁暗影里,身上的袍子又很宽大完全遮挡住了他的身形。之前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时候,谁也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软剑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到了方解的后背,而方解似乎毫无察觉。
就在那剑已经抵在方解后背衣衫的时候,持剑的黑袍人忽然身子一僵,那剑再也往前递不出去分毫,下一秒,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事。
他抽剑,回身一剑将自己的一个手下刺穿了心口。再一剑将一个蒙面人的咽喉划破,宽大的黑色长袍展开,他就如一只巨大的蝙蝠一样,动作快的让人根本难以反应。他在巷子里辗转腾挪,如蝙蝠来回俯冲飞翔。
方解向前杀,他站在方解背后往另一个方向杀,就好像一对配合默契的伙伴一样,一个比一个杀人快。
短短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围着方解的七八个人,竟然大部分被那黑袍汉子刺死,剩下的两个被方解一刀一个砍翻。
方解杀了面前最后一人之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持剑的汉子。
他抬起手抹了抹头顶上的汗水,看向房顶上有些郁闷地说道:“你就不能来的快些?我真没心情玩刺激。”
不知道什么时候,之前趴在房顶上那个蒙面人的身边又多了一个人。
穿一身布衣,手掌放在那蒙面人的肩膀上。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而身边趴着的蒙面人却早已经吓得忍不住颤抖起来。
“弃剑。”
布衣男子轻声说了两个字,巷子里那黑袍男人随即将手里的软剑丢在地上。一个说一个做,毫无滞碍。
说完这句他忍不住有些失望的对方解说道:“该来的没来。”
方解却没回答,而是如一头发现了猎物的猎豹一样冲了出去。他连看都没看一眼之前想杀他的那个黑袍人是谁,将速度提升到了极致。看到他这样疯了一般的冲回去,卓先生的脸色猛地一变,说了一声全都带走,然后纵身追向方解。
……
这是一间杂货铺子,原来的主人已经搬走,还有很多不用的东西随意丢在铺子里,所以显得很乱。
大犬扫了一眼这屋子里乱糟糟的样子,忍不住摇头:“你们两个先上楼去休息,我来收拾……虽然我最反感的就是动手做这些粗鄙事,可现在好像除了我之外也不会有别人打扫了是吧……”
坐在轮车上的沉倾扇和站在一边的沐小腰都知道,大犬有个很奇怪的毛病,明明本身就是个粗鄙之人,可偏偏有着和那些所谓贵族一样的毛病,甚至比那些贵族还要坚持。不洗衣服,不入厨房,至于打扫房间更不必说,他就好像一个真的贵族一样,绝不会去做那些有辱自己身份的事。
也不知道这坚持从何而来,但大犬有时候固执的让人愤怒。
但是今天,他好像开窍了。
就在他弯腰捡起一个笤帚准备扫地的时候,忽然门外有人轻声问了一句。
“请问,你是不是鼻子最灵敏的那个?”
大犬猛地抬头,就看到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白色长衫的人。或许是因为太黑,看不到那人的面目。又好像这人的脸上有一层雾缭绕不散,明明离着不远可五官都显得很不清晰。在这静夜里,他站在门口,雪白长衫如绽放的白莲,格外的醒目。
第0094章 有着落了
妙僧尘涯站在铺子外面,很客气地问了正在打扫的大犬一句:“请问,你是不是鼻子最灵的那个?”
语气和善,毫无敌意。
但大犬却在一瞬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身形向后一退的时候那双带钢刺的手套在袖口里滑出来,顺势戴在手上。这动作已经快极,但大犬却也知道如果门外的人想直接杀他,只怕他根本做不出什么反应。他靠着楼梯口,没回头对楼上喊了一句:“快走,别下来。”
尘涯微微摇头,微笑道:“大隋号称礼仪之邦,哪有开门不迎客的道理?既然我已经来了,主人家自然要以礼相待。且……恕我直言,以你这样的修为也护不住你的同伴。我很真诚的劝你一句,若是你和你的同伴联手一搏,未见得就不能撑到救兵来。可你让她们走,难道你自己不怕死?”
就在这话才说完的时候,二楼拐角处,沐小腰扶着沉倾扇出现在那里。
“我下去。”
沐小腰说了三个字,准备下楼。
沉倾扇摇了摇头,脸色苍白的让人心疼。
“剑来。”
她说了两个字,然后那柄无鞘的长剑就好像通灵一般从桌子上飞了起来,落入沉倾扇的手里。她站在楼梯口,看了大犬一眼说道:“你也上来。”
大犬刚要拒绝,就听到沉倾扇自负孤傲的声音:“哪怕我受了伤,遇敌的时候也轮不到你们两个出手。那十二年来一直如此,在我死之前还会如此。”
即便重伤,沉倾扇依然骄傲。
“愚昧。”
尘涯在门口惋惜道:“以你的资质本可有大成大就,奈何太过愚昧自己走错了路。本以为你是这些人中最聪明的一个,现在看来是我高估你了。今日你若是强行运转内劲,不需我杀你,你必死无疑。”
沉倾扇脸色一变,似乎从那人话里听出了什么。
“你也很愚昧。”
就在这个时候,黑暗深处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有人进了大隋帝都却不守大隋的规矩,本以为是何方大贤到了,原来也不过是不敢光明磊落行事只敢在夜晚出来的一只小鬼。难道你真以为自己修为不俗,大隋帝都中就没人能制得住你?”
话音由远而近,顷刻间就到了街对面。
尘涯缓缓回身,看着对面出现的男人脸色缓缓变得的凝重起来。
“原来你们设了局在等我。”
他沉默了片刻之后,脸色又缓和了下来。看着对面那个负手而立的中年男人,尘涯的视线在那个人身上的飞鱼袍上停留了片刻。在很久之前他就听说过大隋大内侍卫处中高手如云,是大隋帝都中很恐怖的一个衙门。
“你是姓罗还是姓侯?”
他问。
罗蔚然笑了笑道:“你知道的倒是不少……是你自己走过来,还是我过去拿住你?”
“这个局真的不漂亮。”
尘涯微笑着说道:“大内侍卫处的人原来也不过如此,没有本事自己寻到我,就准备用牺牲几个人的性命为代价引我出来,透着一股子恶心的腥臭味。而且哪怕我自己走进了你布置的这个局,你还是没有赢。”
他微微昂起下颌说道:“我想来,便来了。我想去,便能去……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相貌,我现在扭身就走,明日与你面对面站着你也不知晓是我。说起来……你不觉得自己很失败?”
罗蔚然确实看不清对面那白衣男子的面貌。
“没关系。”
他往前迈了一步,看着尘涯说道:“我会把你的脸看清楚,只需打破你的伪装就是了。”
“哪里有伪装?”
尘涯语气平淡地说道:“本来就如此,你又能看破什么?”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缓缓抬起双手。一手指着罗蔚然,一手指着屋子里面全神戒备的大犬:“大隋的人都带着一种令人厌恶的自负,你若是不自持身份带上几百飞鱼袍将这里四下围住,或许我真的没有办法赢。但你相信自己的修为,所以你自己来了……自信是好事,可太过自信,往往会摔得很疼。”
“剑。”
他说了一个字。
几乎是一瞬间,两道肉眼可见的几乎实质化的剑芒分别从的左右手激射而出。这两道剑芒之快超乎想象,他手掌周围的空气被剑气激荡出一圈波纹随即猛的往四周荡了出去,下一秒,那两道剑芒已经同时到了大犬和罗蔚然身前。
叮的一声脆响,那道激射至罗蔚然身前的剑芒被他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手指和剑芒相碰,发出来的声音如同兵器相交一样。在他的手指里,那条被缚住的剑芒似乎不甘心屈服,如同活物一般挣扎着。看起来,那剑芒就像是一条奇毒的小蛇在他手指间来回扭动盘绕似的。
罗蔚然脸色微微一变,手指猛然变成了淡金色。
咔的一声,那剑芒被他两指绞断。
再看时,那白衣男子已经如一朵白云似的飘出去很远。罗蔚然冷哼了一声,身形一展追了出去。
铺子里。
大犬缓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脸色一白,然后身子缓缓的倒了下去。
……
方解站在床边大口地喘息着,他一路疾驰回来体力消耗很大。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额头不住的往下滴落,身上的衣服也已经被汗水泡透。他的嘴角微微颤抖,眼神里刻意压制着的愤怒还是慢慢的溢了出来。
“没事……死不了。”
躺在床上的大犬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方解扶住。
伤口前后贯通,剑芒从他的胸口刺进去从后背刺出来。胸前的伤口很狭细,可他的后背就如同被火药炸开似的,缺了好大一块肉。这样巨大的创伤,哪怕已经包扎住血还是止不住的往外流。他后背上包裹着的厚厚纱布已经彻底变成了红色,血将药粉都冲了下来。
当剑芒出现在大犬身前的那一刹那,沉倾扇出剑。但她伤的太重,无法发挥出她的修为,所以她出剑并不是以剑气和尘涯的剑芒硬撼,而是掷出了自己的长剑。千钧一发之际,她的长剑挡住了尘涯的剑芒。
但她没有想到那个白衣男子的修为竟然强大到了令人恐惧的地步,剑芒击穿了她的精钢长剑之后,只是被稍微阻隔了一下继续刺向大犬。这个时候大犬才反应过来想向一侧躲闪,那可剑芒上似乎带着一股让他无法抗衡的力量,竟然锁住了他的身体,他根本就无法移动。就好像空气里突然出现几百条锁链,将他全身缚住钉在地上。
他无法动,还有沐小腰。
沉倾扇的长剑虽然只阻隔了剑芒一瞬,但足够沐小腰出手了。她的红绫如巨蟒一样从二楼飞了下来缠住大犬的腰,只是才将大犬带着向一侧移动了些许那剑芒就刺穿了大犬的身体。
万幸的是,就是移动了的这些许让大犬死里逃生。剑芒稍微偏离,没有刺中大犬的心脏。
卓先生走到床边,看了看大犬的伤势之后从袖口里取出一瓶伤药,递给方解道:“虽不是什么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丹妙药,但终究比你们的伤药好一些。”
方解连忙接过来,打开大犬身上的纱布为他上药。
当纱布解开的那一刻,即便是卓先生也不禁微微皱眉。大犬的后背上有双掌那么大的一块肉已经被炸没,血糊糊的伤口里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在碎肉里,还有一些碎了的骨头渣子。脊椎骨有两节几乎完全裸露了出来,看着让人不寒而栗。大犬本就枯瘦的后背上缺了那么大一块肉,竟然让人错觉这是一根枯木被什么怪物咬掉了一口。
“好诡异的手法。”
卓布衣转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我去看看情况,指挥使亲自追了过去,那人就算修为惊人想要逃掉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安排了人手守在外面,用不了许久我就会回来……从今儿起,你们谁也不要轻易外出了。”
方解点头,道了声多谢。
卓布衣摇头,心里隐隐间升起一股很不安的情绪。他离开方解的铺子之后,没有回大内侍卫处,而是再次赶去了长安城清虚观。
清乐山萧真人到了长安之后,就住在长安清虚观中。他是大隋道宗领袖,各地道观都以他为尊,从刚得知萧真人要来长安开始,清虚观的道人们就开始准备如何迎接宗门领袖了。萧真人被大隋皇帝封为国师,可以说他一人的荣耀就是整个道宗的荣耀。
在清虚观最深处早就被精心布置过的一个小院子里,身为道宗领袖的萧真人正很没有风度的与人对骂。
“项青牛!如果你今天敢出去,我就……我就……我就立刻废了你的修为!”
掐着腰站在他对面的胖道人项青牛冷哼道:“老牛鼻子,你不吹牛逼能死啊。废我修为?即便是二师兄也不敢这么干!当年师尊是怎么说的你忘了?师尊说过,道门大兴,当兴于青牛。你废我修为,就是毁了道宗前途!”
“你……”
萧真人一窒,怒道:“师父说话什么时候靠谱过?他说你悟性最高,是天才里的天才,可师兄弟四人,你还不是最笨的一个?”
“萧一九!”
项青牛指着萧真人的鼻子骂道:“等老子顿悟之后,先把你脸上的胡子都拔了!”
萧真人刚要发火,忽然脸色缓和下来说道:“有客到,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你见你的客,老子非得出去转转看谁这么嚣张跋扈不可。那家伙用的分明是佛宗的无相功,偏就你胆小怕事装缩头乌龟!道宗领袖,我呸!”
……
大内侍卫处。
侯文极有些不可思议的看了罗蔚然一眼,已经很多年不曾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惊讶了:“竟然能在你手里逃掉?”
罗蔚然点了点头,脸上却没有什么沮丧,有的只是担忧:“这些年没离开帝都罕与人交手,阅历上差了许多,那人的来路看不清楚,但……我怀疑他用的是佛宗的功法。他脸上始终好像蒙着一层雾,自始至终我也没看清楚他的模样。而且以内劲化剑显然不是他最强的手段,而是故意做的样子让咱们扰乱咱们的视线。”
“他在出手之前,动作很快的捏了一个手印。”
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后说道:“布衣已经去了清虚观,问过萧真人后应该就有定论。如果真是佛宗的人到了帝都,再由着他杀人咱们的脸面就都丢尽了。方解想出来以身做饵的法子只不过引出来几条小鱼,大鱼却在我手里溜走了。”
“如果真的是佛宗来人了……”
侯文极低着头,沉默片刻之后忽然笑了笑:“兵部的案子,有着落了。这个时候恰好有佛宗的人自己送上门来,给陛下的交待给百姓的交待都有了。”
罗蔚然白了他一眼道:“亏了你还笑的出来,陛下问起来我可不知道怎么回答!”
“轮不到咱们给答案。”
侯文极道:“陛下不是想让道宗彰显实力么?若是道宗的人擒了这个人,然后大张旗鼓的宣扬出去,对清乐山一气观可是大好事,对整个道宗,都是大好事。对陛下的西征大事来说,更是大好事。”
第0095章 一劳永逸的办法
大隋天佑十一年六月。
帝都的天气已经热的让男人们更喜欢上街了,爱美的年轻女子穿上最漂亮的纱裙,露出白花花的脖颈,步伐婀娜间体态尽显。大街上满眼的小蛮腰,满眼的胭脂红,自然也就少不了登徒浪子满大街瞎逛试图捕捉秀色可餐。
而长安城越来越热闹的另一个原因才是最重要的,再过三天,演武院就要开考了。
那夜尘涯伤了大犬之后便销声匿迹,也不知道藏于何处。大内侍卫处和情衙的人在暗中拉网搜寻却也没有找到,长安城太大是一个缘故,尘涯的本事大是另一个缘故。
有大内侍卫处的伤药,大犬的伤势已经控制,沉倾扇则需要静养,才入帝都一个月就已经伤了两个身边人,方解真不知道这长安城到底应该算是自己的福地还是祸地。亲近之人接连重伤,可他也得到了大隋皇帝陛下的赏识,只待进入演武院或许真就能一飞冲天。
即便进不了演武院,几位大学士可还翘首以待呢。
距离开考只剩下三天时间,方解必须静下心来准备。虽然仗着前世的一些知识,应付算科,文科,画科基本上还算有几分把握,但还有乐科,礼科这两门他基本上毫无把握的考核,再加上他并不出彩的武科……想在进演武院考试的时候一鸣惊人,难如登天。
足足在铺子里闭门看书半天,方解感觉自己的脑袋几乎都要炸了。前阵子礼部尚书怀秋功特意派人送给他的一本《礼记》,他翻看了好几天,可那繁琐的东西让他头大无比。看了半日再回想,还是没记住多少。
就拿见礼这个看似简单的事情来说,其中的规矩就让人眼花缭乱。平辈见礼,弯腰几许,拱手几许,腿如何立,头如何低,甚至连眼睛看哪儿都有规矩。晚辈见礼,弯腰几许,拱手几许,腿又该如何立,头如何低……区分之详细严苛,让方解这样的性子越看越烦躁。
他索性将书册丢在一边,在桌子上铺了一张宣纸,用炭笔细细画了几幅图。画完了之后将宣纸卷好塞进袖口里,起身和大犬他们打了声招呼出门。顺着繁华的大街一路缓缓而行,看着大街上那让人赏心悦目的莺莺燕燕心情顿时好了许多。那些少女少妇们莲步轻移之间展现出来的身姿,终究能让男人们道貌岸然的表情下越来越难掩饰住牲口的心。
方解走进一家裁缝铺子,找到在附近几条街上名气不小的老裁缝,在他面前将自己刚才画的图展开后问道:“这个,能不能做?”
老裁缝看了看方解的图,愣了一下后问他:“你画的?”
方解点头。
老裁缝嗯了一声,然后拿起来仔仔细细地看了看之后说道:“虽然你画的图很别扭,但我不得不说这样的衣服……即便能做出来也没人敢穿。你能不能告诉我,这衣服叫什么?”
“我称之为……旗袍。”
方解笑了笑道:“女人穿上是不是会很美?”
老裁缝放下图,居然脸红了一下:“露的太多了……”
“你别管露的多不多,你就说美不美?”
老裁缝沉默,点了点头道:“我一辈子做衣服也没想到过衣服居然还能这么做,大隋只规定百姓不得身穿锦衣,也不能随便穿胡服,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太严苛的要求……可你这想法,还是太大胆了些吧,只怕一做出来,立刻就会被人骂,胆子再大的女子,也不敢穿到街上。”
“我让自己女人在家穿给我看着解闷儿,行不行?”
方解笑了笑说道。
“行!官府都管不着!”
老裁缝将图收起来,看了看方解后试探着问道:“你想不想找一份很有前途的事做?”
“什么?”
方解问。
老裁缝凑近方解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还缺个徒弟……”
“别做梦了。”
方解很得瑟的挺起胸脯说道:“我是要考演武院的生员!”
老瘸子一怔,忍不住抱拳道歉道:“失敬失敬……那个……做这个衣服倒是可以,不过需要准备,毕竟要达到你图上衣服一模一样的地步很难,可能需要很多次修改,所消耗的布料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我得摸索着来,所以又要耽误不少时间……这几件都做出来的话,二十两!”
“五百两。”
方解伸出五根手指头比划了一下。
老裁缝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方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五百两?”
他问。
“嗯,五百两……但是,是你给我五百里。”
方解微笑着说道:“你给我五百两银子,这几款衣服做出来之后我取走,不过这图你可以留着自己继续做,做出来的衣服卖多少钱我都不管,但如果卖出去的衣服超过二百件的话,之后每卖一件我要抽三成。当然,因为你是第一个买图的人,以后我有图优先考虑卖给你……我手里不缺新鲜样式。”
“你没病吧?”
老裁缝看着方解问,一脸的鄙视。
“我都要了。”
就在这个时候从方解身后传来一道声音,透着一股大气:“以后你有什么好款式我都买了,我最近正打算让商行开始成衣生意。”
方解一惊回头去看,却发现吴一道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裁缝店门口。
“你这样的好苗子,不做生意太糟蹋了。”
吴一道看着方解,一脸的欣赏。
……
散金候府。
坐在小荷池边的凉亭子里,方解有幸品尝到了一两能换一座宅子的独枝大红袍。他有些小家子气的品了一口之后问吴一道:“这一小口,有没有一两银子?”
吴一道微笑道:“这可不是一口多少银子的事儿……就算你有银子,给一百两,五百两,一千两,一万两,若是我不乐意的话也买不到。独枝大红袍每年除了献给宫里的那几斤之外,剩下的二三斤都在我这里。我心情好的时候,谁只要提出来说吴一道把你的独枝拿出来品品我都不会吝啬。若是我不高兴的时候,达官贵人我也不理会。”
“霸气了。”
方解拍了一句马屁。
吴一道忍不住被这三个字逗笑了,指着那茶杯说道:“武夷山大红袍,指的是武夷山那片峭壁上的茶树采下来的茶叶,因为那个地方地理位置的独特,土很特别,气候特别,所以茶树也特别,茶叶的味道更特别,有淡淡桂花香。其他地方产的茶叶,哪怕也是能称为极品的好茶,最多冲泡七次就没了味道,但武夷山大红袍可以冲九次而依然茶有余香。”
“所谓的独枝大红袍,采摘的时候需要特指的一位身有体香的妙龄少女,只穿单衣攀爬上去,仔仔细细地在每一棵茶树上寻找最完美的一片茶叶摘下,不能放进器具中,而是装进特别缝制在贴近胸口位置的内衣口袋里。往往一天下来,少女也采不了十几二十枝。因为很累,所以少女会出汗,而她的身体很香以至于汗都是香的。”
“本来茶叶就有桂花香,再加上少女体香,这大红袍之香自然不是其他茶叶能比的。而且是将每一棵茶树精选最好的茶叶采下,由经验最丰富的炒茶师傅亲自炒制,其过程又甚是繁复,不贵才怪。”
听完吴一道的解释,方解端起茶杯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真有少女体香?”
吴一道笑道:“那是扯淡,骚情文人需要这个意境,自然要这么说。你要说是一络腮胡须浑身臭汗的爷们儿光着臭脚丫子采下来的,谁还喝?”
方解扑哧一笑,心说这吴大首富也是个妙人。
“我刚才看了看你画的那图,确实……标新立异,很大胆。”
吴一道指了指桌案上方解用炭笔画的那几张草图说道:“不过这样的衣服如果做出来,如果把京城里青楼的老鸨都请过来看看,她们肯定舍得掏银子买。穿上这样的衣服,楼子里的姑娘们最少再添五分妖娆妩媚。”
“呃……这个衣服,很严肃。”
方解认真地说道。
“我也很严肃的在说。”
吴一道看着他微笑道:“这样的衣服太过于大胆了些,你自己想想,最开始敢穿出来的是什么人?肯定是青楼那些当红的姑娘们,因为她们敢毫无保留的展现自己最美的一面。而所谓的良家女子,自然是不敢胡乱穿衣服的。当年要不是红袖招那些姑娘们的薄纱裙迷死了所有去过红袖招的男人,怎么可能之后数年甚至一直到现在只要到了春天就满大街的纱裙?”
“这是一个过程。”
吴一道微笑道:“那个老裁缝看不出来你画的这些衣服值钱,所以他一辈子只能开那一家小裁缝铺子。我刚才说先将这些衣服做好之后卖给那些青楼女子,最多也就发一笔小财。因为很快裁缝铺子就都要偷学了去,用不了两年就会如这纱裙一样遍长安城都是。”
“你来说说,怎么样才能将这几件衣服赚到最大的利益?”
他问方解。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先去官府报批,这衣服的款式是我独有的,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能去做,不然就是盗窃。”
“大隋朝廷没这个规矩。”
吴一道想了想说道:“不过这倒提醒了我,赶明儿我就写一份折子递上去。以后这样独到的点子谁想到就是谁的,朝廷要保护,不能随便谁都能用。”
方解暗道一声惭愧,心说竟然忘了这个世界可还没什么保护专利的法律。不过吴一道立刻就想到这一点的重要性,其商人眼光之准不得不让人称赞。他是大隋首富,手下人才济济,想到什么好点子不是难事,再有朝廷法令护着,以后确实大有益处。
“你继续。”
吴一道做了个请的手势。
方解沉吟了一会儿,凑过去在吴一道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他话还没说完,吴一道的眼神已经越来越亮。方解将自己的想法说完之后,这位富甲天下的散金候忍不住拍手道:“我之前就说过,你若是不做生意,真是糟蹋了这么好的天分……这样,如果你考不进演武院,或是不适应朝廷生存的路子,你可以来我这里,我给你留一个货通天下行掌柜位置,要知道我货通天下行遍布大隋,商行雇佣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能坐上掌柜位子的,一共才十个人。”
方解笑了笑道:“先说一年多少银子的工钱再谈这事。”
吴一道忍不住哈哈大笑。
正笑着,在荷池对面看游鱼嬉戏的大小姐吴隐玉忍不住好奇,走过来问道:“什么事让爹爹这般高兴,说给我听听吧。”
吴一道顺手指了指桌案上那图纸说道:“在和方解议论着,这件衣服做出来应该让谁第一个穿出去,震惊整个长安城。”
吴隐玉拿起那图纸看了看,随即赞道:“好美的衣服,爹爹,做出来我也要穿!”
吴一道脸一黑,讪讪地笑道:“这怎么行……”
“这怎么不行?”
吴隐玉问方解:“你说,我穿得还是穿不得?”
方解看了看吴一道,没敢说话。
“玉儿,别闹。”
“你不让我穿,我就……”
吴隐玉犹豫了一下后威胁道:“我就把这图撕掉。”
吴一道指着方解说道:“他还能画。”
吴隐玉气的一跺脚,走到荷池边发狠道:“以后做出来你若是不准我穿,我就跳下去跟这图纸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
方解一脑门子黑线,心说这妞儿真强大。
吴一道连忙起身去劝,吴隐玉说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跳。方解悄然道:“也就是吓唬你吧?”
吴一道认真道:“你错了,她真敢跳。虽然这池子不深,但弄一身的污泥也麻烦是不是?关键在于,她若是受了寒万一病了可就糟了。咱们别过去,她就是小孩子脾气……一会儿闹够了就好。”
“让她永远不会跳荷池的办法,散金候你就没想过?”
方解问。
吴一道皱眉:“除非她转了性子,否则怎么可能?你若是有办法让她以后都不用跳荷池这法子威胁我,我就想办法帮你进演武院。”
“那就让我来吧。”
方解起身离开凉亭,然后走到荷池旁边,背对着那位大小姐和吴一道,很没道德的解开裤子往荷池里撒了一泡尿……
“无耻之徒!”
大小姐吴隐玉红着脸骂了一句,转身飞奔而去。
吴一道嘴角抽搐,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0096章 你要记住的三个人
“我知道红袖招的骆爷教了你些本事,上次你进畅春园的时候陛下对你的印象也不错,但这并不代表保证你能进入演武院,既然你也是大隋官军出身,那么你自然知道,演武院的周院长是很奇怪很特别的一个人。陛下喜欢的,他未必喜欢。而演武院的事……陛下是绝对不会过多干涉的。”
吴一道招了招手示意丫鬟过来换茶,这一壶独枝大红袍才加了三次水就要倒掉,不得不说首富的生活太特么奢侈了。武夷山大红袍号称冲泡九次而不减桂花香,如此昂贵的茶叶只泡三次就扔了,所以方解的嘴角忍不住撇了撇。
吴一道可不在意他这个小动作,笑了笑说道:“我也舍不得,因为那是我实打实花银子买回来的。但人到了一定的高度之后很多事身不由己,哪怕是装也装得很洒脱。比如这喝茶,如果被人知道我真的将一壶茶冲泡九遍,传出去立刻会招惹来不少嘲笑。”
他站起来走到荷池边深深的吸了口带着潮湿味道的空气,本想感慨一句,忽然想起方解刚才在不远处洒了泡尿,他又立刻转身走了回来:“我从来不怕嘲笑,但我的商行怕。你应该能想到,到了我这个地步,任何一点不好的消息都能影响到我的生意……比如,如果这一壶茶我真的冲泡九次才丢掉,立刻就会有人认认真真信誓旦旦的推测出来,我手里的银子不多了,不然不会如此吝啬。”
“然后是什么?”
他问方解。
方解想都不用想回答道:“然后先给了你货还没有拿到货款的人,立刻就会跑来试探。试探没关系,但总有些蠢人会相信谣言。当蠢人越来越多,即便货通天下行实力再雄厚也禁不住蚂蚁挖穴一样的一点点往外掏,最怕的……是蚂蚁挖的太多了,一阵浪头打过来堤坝就得摇摇欲坠。”
“聪明。”
吴一道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院子说道:“我现在身上有个爵位,所以行事要低调。可低调要看在什么地方,细枝末节的小事上能把姿态拔的高一些,有益无害。”
方解点了点头道:“其实我一直觉得,生意人都很可怕。”
“为什么?”
吴一道问。
“看起来生意人在大隋的地位并不高,狭路相逢,即便遇到的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农夫,生意人也要让路。但这是明面上的事,暗地里,生意人有的是手段让这个农夫死无葬身之地。”
“这话太阴暗了。”
吴一道微微摇了摇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听说你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连朝廷里极为德高望重的大学士都哄住了,前几天和文渊阁大学士牛慧伦,舒华阁大学士庄楚宇一起品茶的时候,这两位大人对你可是赞不绝口。”
“纯粹的文人,比纯粹的官员要可爱的多。”
方解笑了笑说道。
“你看人和看事情的眼光,为什么总是这么阴暗……”
吴一道白了他一眼说道:“不过你说得没错,那几位大学士虽然也俱是名门出身,而且骨子里高傲的让人不舒服。但他们却是官场上最不在乎什么门第之别的人,都说文人相轻……并不都是这样,那几位大学士,到了他们这个高度也没有必要再和人争强斗胜,除了比学识之外能比的就剩下气度了。所以他们能容人,不能容也得容,也喜欢把青年才俊拉拢到自己门下,美其名曰是点拨提拔年轻有为的青年学子,其实也是给自己充门面。”
他笑着说道:“你是没见过,几个大学士坐在一起比门下谁弟子多的时候那骚情场面有多无聊。弟子少些的,就比谁的弟子官做的大。比不过弟子有出息的,就比弟子的才学,到最后争得面红耳赤恨不得轮拐棍大打出手。”
“但有一样……”
吴一道总结道:“他们能容人,也乐意表现出自己的气度来帮助后起之秀。可他们容不得在自己死之前,年轻人爬到自己头上去。当然,如果有办法他们甚至不愿自己死后有人爬到他们头上去。所以……不管以后你多得势,对他们一定要表现出足够的谦卑和尊重。看似无权,但大学士们手里最大的资本就是弟子多啊……谁门下没出过尚书侍郎?没出过将军大将军?”
“多谢!”
方解诚挚一拜。
吴一道摆了摆手道:“只是今儿兴致好,所以和你闲聊几句。你若是这么正儿八经的道谢,反倒是无趣了。我不收你买消息买学问的银子,你也不用说谢谢,当然,如果你真觉得过意不去,执意要给我银子哪怕是一两我肯定也不嫌弃少。”
方解笑了笑,心里很暖和。虽然他知道吴一道这样能成为大隋首富的商人,绝不会浪费时间和一个没有一点价值的无名小辈浪费口舌,但吴一道之前的话有意无意都是在提点他,这就是人情。
“再说,我是一个商人。”
吴一道微笑道:“我只重利,和你说这么多是因为我觉着你有前途,提前送人情总比日后你红火起来再套近乎有益。现在和你聊聊虽然算不得雪中送炭,但总比过几年锦上添花容易让你记住我的好。”
坦诚,商人身上难得一见的坦诚。
“未见得就能如你说的那样,飞黄腾达。”
方解实事求是的回答。
“虚伪。”
吴一道白了他一眼,笑了笑问道:“你知道我成功的最大的秘诀是什么?”
这样的话题吴一道以前和方解聊天的时候提到过,方解记得。吴一道说过自己三次经商亏的血本无归的经历,后来再不相信什么感觉而是凭着失败的经验和多看问多思考才逐渐发迹。
“是眼力?”
方解试探着回答。
“屁!”
吴一道笑道:“多撒网,结善缘,谁知道撒的网里,哪一张都捞到大鱼?不需要什么投入,还或许有大收获的事做起来多多益善,千万不要厌恶麻烦,莫嫌少年穷……哪怕少年真就穷一辈子,他也念着我的好,不是吗?比如今日,我没给你一个铜钱,也没在你身上押什么赌注,只是和你聊聊天,这没什么投入,却或许有回报。所以我从来不会吝啬自己和少年人多谈谈的时间,货通天下行现在九个大掌柜,有四个是我这样谈来的。”
……
吴隐玉恨得牙根都痒痒,当初在长安城外初见方解的时候,觉着这少年有些不同寻常,所以难免好奇,甚至动念想戏耍一下他找点乐子。回到帝都之后跟这少年就再无交集,再加上她本来也有烦心事所以就把方解忘了。
但是今天,她被那少年的一泡尿真的激怒了。
一想到那荷池,她就从胃里往上反东西。以后再也不能脱了鞋子光着脚下到池子里摸鱼虾玩,这让本就没什么乐趣的她更加恼火。越想越恶心,越想越愤怒。
十四五岁的少女,本来就还是不遵从理智做事的年纪。更何况她这样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脾气,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
“杜鹃。”
她坐在床边咬着嘴唇问道:“咱们上次给渔阳候那个败家儿子下的泻药还剩下了么?就是在上次来做客追在我身后没完没了献殷勤的那个憨傻货。”
“好像还有些……小姐,你要干嘛?”
“一会儿你去给父亲他们送些点心过去,把泻药放进去。”
“啊?”
杜鹃惊呼一声:“那岂不是连老爷一块都药到了?!”
“笨!”
吴隐玉嘟着嘴说道:“父亲吃点心只吃味道带着些淡淡咸味的,从不吃甜点。一会儿送上去的点心,只管拿甜的,越是甜的越好。”
“倒是忘了!”
杜鹃也恼火方解往荷池里撒尿的流氓无赖行为,与小姐吴隐玉一拍即合。两个小丫头立刻行动起来,杜鹃去厨房拿甜点,吴隐玉则将杜鹃找出来的泻药用小锤子砸的更碎了些。等杜鹃端着一盘甜点气喘吁吁的回来,两个小丫头看着桌子上的粉末邪恶的笑了起来。
吴隐玉闭上眼,脑子里都是那个混账小子一趟一趟冲进茅厕的画面。
荷池边。
吴一道指着天空对方解说道:“你在樊固城看到的那片天,和在帝都看到的这片天空表面上没有区别。但你应该明白的是,在樊固,天空很高,但在帝都,天空绝不是看起来这么高,或许给你一个机会你就能触碰到天空,扶摇直上。而在樊固,哪怕你站在城墙上也摸不着碰不到。”
“但是……正因为这天空你或许能触摸到,所以很危险。前一刻还是碧空万里,下一刻就有可能阴云密布雷电交加。站的高了,先要把根基稳住,才不会跌倒。”
“演武院是你的一块根基。”
吴一道回身看着方解说道:“别浪费。”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不会花银子收买考官给你通门路,所有人都知道演武院的教授考官清廉的让人恼火,可我却知道演武院的人其实一点也不清廉,收银子收的比谁都狠……当然,演武院收银子和贪官污吏收银子有很大区别,你知道各城推荐的人,十之七八都没什么真本事,若不是参加演武院的考试能为他们增加些炫耀的资本,他们才懒得千里迢迢万里迢迢的跑来受气。”
“正是因为很多人想在演武院里转一圈,增加自己的名气和日后需要的资历,所以送银子的不在少数。演武院的周院子暗地里从来不会拒绝送上门的银子,谁送的多他也不吝啬开个后门放进门。据说……陛下很喜欢周院子这做法,因为这些银子周院子都会原封不动的送给陛下。估摸着,那数目大的能让陛下眉开眼笑。”
“我即便很有钱,即便很欣赏你,但还没有到我甘心情愿为你送进去几万两银子的地步,我能帮你的不多,告诉你谁值得注意是其中之一。”
他坐下来,语气温和地说道:“第一,你要和同样兵部举荐的人搞好关系,这些人大部分出身寒门,所以极团结,一旦你和他们搞好关系,对你日后大有帮助。今年演武院的军队考生,最值得注意的有三个人,最起码在报备的资料上看起来远比你辉煌。”
“王维,白水城边军旅率。据说已经有四品上的修为,若不是因为出身不好,这样的修为最不济也应该是个校尉了。白水城地处南疆,当地多夷民,暴戾野蛮,不服教化,每年都有人作乱。王维名字斯文,但人行事果决狠辣。自从做了旅率这两年来,每年他都会带兵屠掉几个不服管教的村子,杀人无算。白水城属于雍郡管辖,所以他算是左前卫大将军罗耀的人。”
“张狂,安原城边军队正。这个人看似比王维来说要温和不少,但你要记住一件事……安原城抵触帝国东北,一侧是十万大山,一侧是北蛮人的领地。北蛮人和北辽地的人相比还要野蛮的多,北辽地有可汗完颜勇统帅,可北蛮人没有统一的归属,就好像一群野兽。张狂曾经在北蛮人一个部落里生活了几年,甚至还娶了那个北蛮人部落首领的女儿。直到取得北蛮人的信任后,他立刻引领边军杀过去,一战杀人上万,北地边疆得以安稳两年。上一次演武院考试的时候,他还在北蛮人那里小心翼翼的活着呢,没赶上。”
“那个北蛮人部落的首领和他那个北蛮老婆,都是他亲手杀的。”
吴一道补充了一句后继续说道:“莫洗刀,东疆边城凤凰台的斥候队正,说起来和你倒是出身相同,不同的是,他的功劳比你大的多了。两年前,东楚国一个将军因为仇视大隋,打算带着自己部下人马偷袭凤凰台。不知道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凤凰台守将派莫洗刀去潜入东楚查证。”
“结果他去了之后一夜之间把那个东楚将军满门一百一十六口杀尽。之后的十三天,他硬是从数不清的追兵手里逃了回来,还顺手画了东楚边界的兵力驻防图。他回到凤凰台之后,这功劳肯定不会明着嘉奖,当然,大隋军方也绝不会承认有这样一个伤害大隋与友邦感情的人存在。”
“这三个人有共同点,那就是修为很高,尤其是莫洗刀……或许已经到了六品以上的实力。而且他们三个都很聪明,甚至可以说聪明的吓人。若非如此,他们都不能活着完成他们的使命。这三个人,把握的好了对你帮助很大。”
方解听的正入神,在心里谨记这三人的时候,忽然吴一道的话被一个眉目清秀的小丫鬟打断,这个才到方解肩膀高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小丫鬟端着一盘点心,手微抖,嗓音微颤地说道:“老爷,方公子,先吃点点心吧?”
第0097章 废物也有用处
回到自己那间还没有营业的铺子里,方解想起吴一道那个宝贝女儿吃瘪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那小丫头够狠,为了整他一次竟然不惜让她爹做垫背的。都说知女莫若父,果然不假。吴一道见送上来的点心都是甜的,立刻就猜到吴隐玉没存什么好心。
他先让杜鹃回去,然后有些无奈的和方解解释了一遍。方解自然不会在意这小丫头的恶作剧,不过心里却想着什么时候得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漂亮妞儿。
吴一道回去之后骗了吴隐玉,说方解吃了点心,然后一趟一趟往茅厕跑,吴隐玉笑的前仰后合,只是没人注意到她笑容背后有些别的东西。
等吴一道离开之后,小丫鬟杜鹃攥着拳头挥舞了一下:“总算让那小子吃了点儿苦头。”
可吴隐玉却沉默了下来,无奈的笑了笑道:“杜鹃,爹爹是骗我的,十之八九,那个小子根本就没吃点心。我想在才想到,上去的都是甜点,爹爹一眼就能看出来有什么问题,所以肯定没让那小子吃。”
“那老爷刚才还说下次不许咱们这样了……”
“爹爹无非是想让我开心点,让我以为我的小把戏成功了。”
吴隐玉甩着胳膊走回床边坐下,看着外面已经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叹道:“自从娘亲走了之后,爹爹对我越来越纵容,变着法的逗我开心,不希望我有一点委屈。我知道他是怕我想起娘亲伤心,怕我觉着没了娘亲我就没了依靠。杜鹃……我何尝不是一样?”
她看着窗外幽然道:“爹爹关爱我纵容我,是为了让我开心快活。我也变着法的骄纵甚至无理取闹,何尝不是想让爹爹觉得我很开心?只有我装得很开心,爹爹才会心里宽松些。其实自娘亲过世之后……爹爹和我,谁又真正开心过。”
杜鹃的鼻子一酸,忍不住上前握着吴隐玉的手说道:“小姐别难过了,夫人已经过世两年,凡事总得看开些。”
吴隐玉笑了笑,擦去眼角的泪珠嘟着嘴说道:“不说这个了,那个臭小子叫什么来着?方解是吧……别急,我早晚要他好看!”
回到铺子里,方解在脑海将吴一道说的话整理了一遍,他坐在书桌前,取笔在宣纸上写下吴一道提到的那几个名字。
且不说王维,张狂,莫洗刀他们这些军方出身的人物,因为相比来说他们资历再强也都是寒门子弟。而各城选出来的那些世家子弟中,也不尽是酒囊饭袋来镀金的。其中有几个人才名博于天下,家世显赫,文才武功都不俗。和这些人相比,方解更没用一点优势。
裴家的公子裴初行,号称四岁便能通阅典籍名著的神童。据说五岁那年在红袖招开业的时候就能作诗一首当做贺礼,连忠亲王杨奇都赞不绝口。裴家是大隋数得上的名门世家,在朝中为官的裴家之人更是数不胜数。他的父亲是黄门侍郎裴衍,在门下省的地位仅次于仆射,而且乃是皇帝近侍,拟诏传旨多出此人。
年少时,裴初行之名在帝都近乎人人皆知。陛下登基第三年中秋节大宴群臣,裴衍携子赴宴。期间陛下见这孩童唇红齿白的惹人喜欢,有心考究其学识便多问了几句,想不到这孩童竟然回答的引经据典头头是道,陛下龙颜大悦,立刻封了他一个正七品的朝请郎。
江南谢家的公子谢扶摇,九岁时候他的名字在江南就人尽皆知。才六岁,他家里请来的先生就被他刁钻古怪的问题搞的昏头转向。到了他九岁的时候,据说教他功课的先生因为再没有可以教他的东西而不得不请辞,从此名声大响。
最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还是武当山三清观的记名弟子。据说武当山三清观张真人在谢家做客的时候,一眼便看出此子资质非凡,收为记名弟子。每年都会专门派人下武当山赴江南谢家,传授谢扶摇武当道法。
还有博陵崔家的崔平洲,江南王家的王定,郴州卢家的卢凡,这些人都是鼎鼎大名的青年才俊,算起来……方解别说想在进演武院的考试里一鸣惊人,能平安进入演武院就算万事大吉了。
休养了些日子,已经能自己走动的沉倾扇见方解眉头微微皱着,她在方解对面坐下来,笑了笑问道:“怎么?没底气?”
方解将自己写下一大串名字的宣纸推给沉倾扇道:“这些人,个顶个的风骚,我不过是一个边军小卒……散金候跟我说这些显然是觉着我能和他们一争高下,我拿什么和他们争?能考进演武院,对我来说就算不错了。”
“不对。”
沉倾扇摇了摇头道:“你可知道为什么散金候要跟你说这些,难道他不知道你和这些名门世家的子弟根本没的比?”
“那他是什么意思?”
“他是在提醒你,你必须要争。”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见过君,也被几位大学士推崇。表面上看起来你还是你,不过是一个边军小卒。但实际上,说不得朝中早就有人盯着你了。你在看着这些世家子弟的名字发愁,或许他们却在想着你的名字发狠。大隋朝廷里世家当道,一个一个的利益团体泾渭分明。明着看不出什么,暗地里肯定斗的不亦乐乎。”
“陛下见了你,而且还当着几位大学士夸赞了你。回去之后,那几位大学士会不说?散金候一定是听到了什么传言,这才专门把你找了去提点你。”
沉倾扇想了想说道:“你已经让朝廷里一些权贵注意到了,趁着你还没发迹,他们要么拉拢你成为他们阵线里的人,要么打压你让你根本抬不了头。陛下日理万机,根本不可能总记着你这样一个小人物。那些世家的公子们心高气傲,知道你的名字之后自然都将眼光对准你。”
“他们绝不会允许自己被你这样一个出身卑微的人压下去,会想尽办法让你抬不了头。而那些世家之人,自家有子弟参加考试的自然不遗余力的扶植。自家没有子弟参加考试的,就要盯着其他出彩的考生拉拢过去收为己用。散金候的意思是……若是你不能在演武院的考试中一鸣惊人的话,只怕十有八九会被世家打压下去,再想抬头都难!”
让陛下不时响起你的名字,这才是本事……
方解猛然想到卓布衣之前说过的这句话,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沉倾扇说得没错,那些世家都在等着看好戏,若是自己出了头,橄榄枝会不断的抛过来。若是被那些世家子弟踩下去了,立刻就会被死死地封住,让陛下觉着他根本就不过是个废物,不堪大用。用不了一年,陛下还会记得他?
散金候的用意,方解现在才算明白。
而事实上,他在见到皇帝的那一刻,就已经把自己逼到了一个不得不争的地步,只是他自己没有想明白罢了。
……
大内侍卫处后院。
一道不起眼的矮墙将这个大院子分成前后两院,表面上看起来这矮墙无非就是装饰作用,可实际上,分开的何止是院子?矮墙南边院子里,是大内侍卫处,后边规模略微小一些的院子,是情衙。
情衙镇抚使侯文极明面上的职位是大内侍卫处副指挥使,也就和孟无敌一样的身份罢了。可在大内侍卫处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也不敢这么认为,朝中那些知道详情内幕的官员,也没人敢这么认为。在大内侍卫处,侯文极可是和罗蔚然平起平坐的人物。甚至可以说,论陛下的亲信,侯文极比罗蔚然还要强一些。
毕竟罗蔚然是江湖出身。
而侯文极,实打实的世家出身。
斜靠在椅子上看书的侯文极,一边翻看一边听着手下人汇报上午办的案子。听到结尾处,他将书册啪的一声合上抬起头问道:“招了?”
大内侍卫处七大千户之一,人称神眼的刘独秀躬身道:“挨不过刑,招了。”
“当夜卓先生擒住的那两个人,一个是兵部的员外郎鹰鹫。他是兵部侍郎虞东来的亲信,但刺杀方解的事鹰鹫说和虞东来没关系。他之所以杀方解,还是因为樊固的案子……他有个亲弟弟,随秉笔太监吴陪胜巡查到樊固的时候死了。军方和兵部还有大理寺刑部的说法自然都是他弟弟和吴陪胜战死沙场,但实际上和方解脱不了关系。”
“一个要杀另一个,杀人的反而被该死的那个杀了……”
侯文极笑了笑道:“是他弟弟废物,怪不得别人。”
“对外怎么说?”
刘独秀问道。
“内奸!”
侯文极语气平淡道:“前些时候有人夜闯兵部杀了那么多人,没有内奸怎么可能轻易进的了兵部?鹰鹫身为兵部六品官员,竟然勾结蒙元派来的奸细试图偷取大隋边疆军力布防地图,事情败露之后又伙同蒙元的奸细血洗了兵部,试图逃走的时候被咱们情衙擒了。”
说完这句话,侯文极忍不住笑了起来:“虞东来倒霉透顶,本来就赶上他流年不利,又有这么一个白痴的手下在这个关节上给他添乱,他这次想不辞官都不行了!这次倒下去,他再想站起来就难如登天。兵部的事咱们历来插不进去手,就是因为虞东来护的太严实,罗指挥使和我谋划了很久也没法子把咱们大内侍卫处和情衙的实力渗透进兵部,这次总算抓着机会了。”
“恭喜镇抚使。”
刘独秀躬身说道:“虞东来对咱们大内侍卫处和情衙历来态度强硬,他一倒下去,大快人心。”
“这个方解还真是我情衙的福星,当初孟无敌要是真杀了他,哪儿还有这样一出接着一出的精彩戏码让咱们看?虞东来与我和罗指挥使明里暗里的斗了这么久,想不到竟然栽在一个无名小卒手里,有意思。”
侯文极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说道:“我先去和罗指挥使说一声,然后见见另一个也招供了的白痴,稍后你把用得着的东西整理好之后直接送到刑房里,天黑之前我还得赶去畅春园和主子说这事。”
“喏!”
刘独秀应了一声,躬身出门。
侯文极把杯子里的茶饮尽,想到另一个也招了供的人就恼火。心说虞东来有个废物手下让他没准自此退出仕途,怎么罗文你手下的也全都是废物?真不知道当初罗耀选人的时候是怎么选的,这样的家奴留着有什么用。
又想到那个叫方解的少年,他心里忍不住一叹。
当初和罗蔚然说起的时候,这个方解还不过是这局里面可有可无的一个小角色。现在竟然阴差阳错的成了这局里面的主要棋子,真是谁也没想到的局面。
小家伙,你的日子也该不好过了……才入京城就让自己冒出来这么高,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看来你没明白。李伏波就比你聪明多了,进演武院的时候人们甚至不知道他是陇右李家的人。而你现在自己逼着自己站在了风口浪尖上,有多少把刀子等着把你大卸八块呢……你帮了我大忙,我也就不亲自动手除了你算是还你个人情,可那些世家子弟手里的阴损法子,还是会让你死无全尸。
侯文极笑了笑,心说幸好当初罗蔚然阻止,不然为了掩住樊固城的秘密,我早就把你杀了随便丢进什么乱坟岗子里了。如今因为你扳倒了虞东来,看来废物也有大用处的时候。
第0098章 辣水
侯文极举步走出自己的房间,顺着石子小路慢悠悠走到了刑房。情衙虽然按照道理不算大隋的刑罚衙门,但这里的手段比起大理寺和刑部只怕还要让人心悸。大理寺和刑部的监牢里那些犯人们或许还有重见天日之时,可进了情衙刑房里的人,似乎到最后没一个人能活下来。不过不代表不会有例外,就看侯文极需要不需要。
刑房当值的百户远远看见侯文极来了,连忙上前行礼。侯文极随意摆了摆手,问清楚嫌犯关在哪间房子里后缓步走了过去。
领路的百户将房门打开,侯文极示意他不要跟着。那百户连忙点头,按着腰畔横刀的刀柄在门口守卫。
刑房很阴暗,且潮湿的厉害。
虽然墙壁上的火烛火苗不小,可屋子里依然阴暗的让人不适应。刑房只有一道铁门,没有窗子,终年不见阳光,里面的犯人们若是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都是奢求。屋子很窄,但很深,两边墙壁上挂着各种刑具,让人不寒而栗。
侯文极很少来刑房,因为他不喜欢这里死气沉沉的气氛,更不喜欢这里的腐臭味。
屋子里有一把椅子,是主审坐的位置。椅子正对面墙壁上用铁链穿了琵琶骨钉在墙上的,就是已经快看不出本来面貌的犯人。那天夜里,卓布衣用心神之术控制了鹰鹫,然后将这个犯人制住。
那一晚看似简单的厮杀,若是真正细细体会起来才能明白卓布衣手段的玄妙。鹰鹫既然能成为虞东来的亲信,修为自然不会很低。他如蝙蝠一般飘忽的身法,凌厉如蛇的剑法都值得称道,可就是这样一个修为不俗的武者,竟然被距离几十米外的卓布衣控制住心神,成为名副其实的傀儡,卓布衣之可怕可见一斑。
被钉在墙壁上的嫌犯垂着头,头发垂下来还在滴着也不知道是水还是血的液体。
侯文极在椅子上坐下来,看着那个已经快没了人形的嫌犯微微皱了皱眉头。他缓缓抬起左手,对着那嫌犯屈指一弹。悄无声息,那挂在墙上的人身子却猛然一震,忍不住痛苦的呻吟了一声,再看时,他肩膀上多了一个血洞。
“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蠢?”
侯文极从一边的桌案上拿起一柄剔骨尖刀修理着自己的指甲,看着自己修长白净的手指他语气平淡地说道:“你家主子既然把这事交给你来做,就是相信你的能力。据说雍州罗耀手下没有一个软骨头,今儿倒是让人大失所望。”
“我……不想死。”
挂在墙上的人嗓音沙哑的艰难地回答了一句。
“你叫罗二郎?”
侯文极也不抬头,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就因为你供出来你主子,有可能毁了他的前程?昨儿陛下晋封你主子为从四品郎将的旨意已经下来了,调他赴西北右骁卫军中任职。那可是个好地方,用不了多久你主子或许就能大展拳脚一飞冲天。可因为你,他或许还没来得及穿上郎将甲胄耀武扬威就得被锁拿进大理寺问罪,十有八九这辈子就算毁了。”
“我……不想死。”
罗二郎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虽然……虽然我不过是个家奴,可我……不觉得……自己的命很贱。”
听到这句话,侯文极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把剔骨尖刀放下,拍了拍手微笑道:“我就喜欢不想死的人,尤其是落在我情衙的犯人。只要一个人还不想死,嘴里关着什么秘密都不怕吐不出来。”
“虽然你已经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的差不多了,但我不会定罪杀你。”
侯文极笑道:“你可以放心,最起码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不会杀你,因为我留着你还有用处,不小的用处。今儿若不是你招供了,或许我还不会让你活下去。你隔壁那屋子里关着的是和你一块被擒住的人,他基本上该招的招了,不该招的一个字也没招,这才是好奴才,不过……你能活,他却得死。”
“你与他的下场还有一处不同……”
侯文极起身,缓步走到罗二郎身前不远处停住脚步,看着那血糊糊的人温和道:“非但你能活下来,今儿你招供的一切我都不会说出去。到了我这,这秘密也就被封住了。隔壁那个人没招出他主子,但他主子必然要受到牵连。你招了你的主子,我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多……多谢!”
罗二郎艰难的抬起头,想看清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不客气。”
侯文极笑着说道:“让你活着,是因为你有用。不牵连你主子,是因为你主子有用。只要你活着,我什么时候想让你主子倒霉都可以。或许明天,或许后天,又或许是他离开京城之前,我若是拿着你的口供给他看看,你猜他会什么反应?”
罗二郎的眼神里闪过一种恐惧,看向侯文极的目光中都是哀求。
……
不等罗二郎说什么,侯文极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说道:“他一定会很恨你,恨不得扒了你的皮,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我听说小罗将军有他爹一半的阴狠,倒是让人刮目相看呢。我想如果我对小罗将军说了,他会不会求我不要揭穿他?他再阴狠,也不敢对我如何,只能求我。”
“如果,我把你的口供给雍州城里的罗将军看看,你猜他会怎么做?重演一回二十几年前的戏码?亲自杀了你家主子,然后再来一次负荆请罪?也许有可能,不过在他来京城之前,一定会先把你的家人杀一个干干净净。”
“所以。”
侯文极说道:“手里有你的画押口供,不用说你,罗耀父子都会忌惮我,会向我示好,甚至不惜花大价钱收买我,倾家荡产也不一定做不出来。刚才我让你猜的,你心里肯定想罗耀现在依然能做得出来杀子的事。对不对?”
罗二郎颤抖着点了点头,不敢说话。
侯文极却摇了摇头:“你错了,罗耀现在做不出来。二十几年前他可以,因为他可以再生一个儿子。他运气不错,连着生了七个闺女总算又有了个不算太笨的儿子。现在……他老了,即便还能生,难道他还能支撑到第三个儿子长大成人?他不是当年的罗耀了……人一老,顾虑就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胆小。”
“为了不失去儿子,不失去他现在拥有的一切地位和荣耀。哪怕我让罗耀帮我做一些事,罗耀应该都不会拒绝。”
“罗耀不会拒绝,罗文就更不会拒绝。”
“因为你这样一个卑微的小人物,因为这样一份口供,我手里相当于攥住了老罗将军和小罗将军两位大人物的命脉,真值了。你自己难道不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一个家奴,也能有扳倒一大一小两个主子的机会。”
罗二郎嘴角抽搐着问:“你……你想要挟我家公子和老爷,为你做事!”
“我可没那个胆子。”
侯文极笑了笑道:“都是为陛下做事。不过,我大内侍卫处很有兴趣和军方的将军们私底下有些什么协议,对双方都好的协议。尤其是罗耀将军这样武功盖世军威显赫的大将军,罗文这样前途无量一片锦绣的新贵,我都愿意合作。而你应该自豪,因为你比他们两个都重要,如果他们两个不听话,我再把你送到太极殿上,让你当着皇帝陛下的面说,好不好?”
“别想咬舌,也别想自尽。”
侯文极轻蔑地看了看罗二郎:“你这条命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有口供就足够了。而且只要我愿意,虽然雍州地处西南边陲,但用不了一个月,你爹娘和你妹妹的人头就能送到你面前。好好活着吧,以前是为了罗家人,现在是为了你自己。你白痴的供出你主子,我希望这次你聪明一回,好好想想自己该怎么做。”
罗二郎的眼睛里一片死寂,看不到一点生机。
他怕了,真的怕了。
之前的求生欲望让他招了供,现在他开始后悔自己怎么没死。
正在这个时候,大内侍卫处七大千户之一的神眼刘独秀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摞卷宗。
“镇抚使,鹰鹫案子的全部卷宗整理好了。”
侯文极嗯了一声,接过来看了看随即夹在腋下。他看了一眼罗二郎,吩咐刘独秀道:“给他治伤,给他饭吃,给他酒喝,如果他想找女人,也给他。让他好好地活着,咱们以后还得仰仗罗二郎这位好汉帮忙呢。”
“喏。”
刘独秀应了一声。
侯文极转身往外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下吩咐道:“明儿一早给我约新晋的四品郎将罗文罗将军,在客胜居要一桌体面些的席面,就说我有要事找他商议。”
“喏。”
听到这句话,罗二郎的身子猛地一颤,竟是吓得昏了过去。
“这个人还活着的事谁也不要告诉。”
侯文极低声对刘独秀说道:“罗指挥使,也不要告诉。”
……
东二十条大街上唯一没挂着招牌的店面就是方解的铺子,已经租下来这里十来天的时间,他似乎又不着急做些什么买卖来补贴用度了。虽然他从樊固带来的银子已经不多,最起码连收买一个六七品的小吏的银子都不够。
为了照顾大犬,他还雇了两个下人。一个小书童,一个小丫鬟。
这两个下人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做,除了打扫打扫屋子就是照顾不能起床的大犬吃喝拉撒睡。其中必做的一件事,就是为大犬炖肉吃。
方解最近倒是喜欢上了门口的热汤面,再配上一笼包子,美美的吃上一顿,肚子里暖烘烘的十分舒服。
傍晚的气候凉爽了不少,方解心情似乎也不错。和沐小腰沉倾扇他们三个在门口的小吃摊位上找地方坐了,点了几个凉菜,却没有要酒。沐小腰正在戒酒,方解可不想勾起她的馋虫。
饭菜还没上来的时候,一位不速之客很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在方解身边。
“他娘的,热死了!”
来人毫无风度的解开自己的衣衫口子,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肥肉。
“项青牛,你不在清虚观吃香喝辣,跑这里做什么?我可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
方解笑着问了一句。
“哎呀,你个没良心的!”
项青牛瞪了方解一眼微怒道:“老子救了你一命,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居然吝啬到连饭都不管,还有没有人性?”
“管!”
方解点头道:“热汤面,小笼包。”
“面三碗,包子五笼!”
项青牛不客气的招呼老板道:“有酒么,打二三斤上来!”
“酒……”
沐小腰幽幽的重复了一遍,眼神亮的吓人。
“你想死么?”
方解问项青牛。
项青牛本来就怕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见沐小腰的表情吓人,他立刻摇头道:“不想死!”
“不想死就别提酒字!”
方解笑着说道。
项青牛委屈的看了一眼沐小腰,然后转头对那老板说道:“酒不要了……给来两壶辣水,你懂得……”
第0099章 吃哪儿补哪儿
方解瞪了一眼项青牛,只说了一句话就让项青牛打消了冒死也要喝酒的念头。
“酒钱我不付。”
听到这句话,项青牛顿时萎了。他有冒死喝酒的勇气,但绝没有自己掏银子买酒喝的魄力。要知道在西北的时候,能攒下那么多银子全归功于他的抠门。而且他攒银子是为了他必须要去做的事,无论到什么时候他都不会后悔去做的事。
“你没事不会跑来我这里。”
方解将先上来的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推到项青牛面前,递给他一双筷子问道:“说吧,什么事,劳动您的大驾跑来我这。要是来得瑟清虚观的伙食有多好的,我保证把你脸打成屁股形,然后在你屁股上挖出五官来。”
项青牛像是真饿了,也不怕烫,连着吃了几口面条后含含糊糊地说道:“这几天晚上我闲着没事就在大街上转悠,一直没遇到那个偷袭大犬的白衣人。不过这几天我仔仔细细的又想了一遍,如果你们说得没错误的话,那家伙或许是佛宗的人。”
方解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就被他笑着掩饰了过去:“佛宗?我和佛宗毫无瓜葛,那些秃驴何必来找我麻烦?”
“我怎么知道!”
项青牛一边吃一边说道:“你从樊固来,樊固紧挨着蒙元帝国,而蒙元帝国说白了就是佛宗的地盘,谁知道你是不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爬过了界玷污了佛宗圣女什么的没有,偷看女尼洗澡这事你又不是干不出来。据说佛宗收女弟子挑剔的很,不是如花似玉体态婀娜的一概不要。而且这些女弟子就是为了伺候男人们才招的,一个个温柔娴淑端庄秀美有求必应。”
“当真?”
方解问。
“当真我就不做道人早出家去了。”
项青牛白了他一眼说道。
方解哈哈大笑道:“别人或许是,你还真没这胆子。今儿能坐和小腰姐她们两个面前坐的这般踏实,你已经让我刮目相看了。”
项青牛脸一红:“打人不打脸!”
“到底什么事!”
“就是想提醒你小心些。”
项青牛将肉汤面吃完,又开始往嘴里塞包子:“听上次你们说起,我越发怀疑那人用的是佛宗的无相功。所谓无相,能隐去自己面貌是最基本的手段。据说无相功若是大成,能幻化成万物,逼真不可识破。一草一木一花,万物之形而又可无形。”
“你的意思是,无相功要是大成就算一个人变成一坨屎我也认不出来?”
方解问。
“这肯定能认出来!”
项青牛一边吃一边说丝毫也不觉着恶心:“跟人似的那么大一坨屎,你再认不出来你就是白痴。”
“幻化万物是有点吹牛逼的嫌疑,不过能改变自己面容应该能做到。最近这段日子你千万小心,如果有什么生面孔主动和你拉关系套近乎,你千万小心些。若那人真会无相功,说不得大街上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大隋百姓都有可能是他幻化的。比如是这卖热汤面的大叔,也可能是他媳妇……难,腰太粗了……”
“如果我能学会就好了。”
方解不知道想到什么,竟然猥琐的笑了笑。
“你在想什么?”
项青牛好奇的问。
“他在想幻化成女人去澡堂子。”
回答他的是从远处缓步而来的卓布衣,这话让方解脸一红,看向卓布衣讪讪笑了笑道:“趁人不备偷窥别人心思是很不道德的行为。”
卓布衣笑了笑,走到沐小腰身边看着她问道:“何时跟我回大内侍卫处?指挥使大人想见见你。”
沐小腰愣了一下,轻声问道:“我还去大内侍卫处做什么?”
“你还是大内侍卫处的千户,自然要回去。”
卓布衣坐下来,也不客气,要了一碗热汤面后说道:“虽然我知道你对俗气的东西都不怎么在意,但你也应该明白,大内侍卫处一共才七个千户。我不说想做到这个位子有多难,我只想让你清醒别浪费自己的机遇。之前我就对你说过,想帮方解的办法有很多,进公门,穿飞鱼袍,毫无疑问是很好的一种方式。”
“现在……我还不能去。”
沐小腰轻声道。
卓布衣嗯了一声说道:“我知道,等方解参加完演武院的考试,如果他进了演武院就要住进去,想要杀他的人除非也能混进演武院,不过这个可能微乎其微,这三年方解在演武院,你在大内侍卫处,里外都有照应。”
“那好,方解考进去,我就跟你回去。”
卓布衣笑了笑,低头吃面。
“那天那两个人什么来路?”
方解忍不住问他。
“一个是兵部的六品员外郎,之所以要杀你其实缘故也很简单。他有个亲弟弟,是跟着吴陪胜巡查西北的兵部官员之一,死在了樊固城里。他叫鹰鹫,是兵部侍郎虞东来的亲信,也正因为这事,陛下这会儿正在畅春园大发雷霆呢,虞东来前阵子才从兵部尚书贬为侍郎,这次……怕是要辞官了。”
“另一个……咬舌自尽了。”
方解一怔,诧异了一下问道:“你的意思是,不知道他什么来路?”
“我不知。”
卓布衣点了点头,没将心里的疑惑说出来。
“这些事不要想了,还是好好准备怎么考核的好。”
卓布衣刚说完这句忽然停顿了一下,忍不住笑了笑道:“你在长安城如今也算是一个名人了,最起码朝廷里和军方有不少人都知道你的名字。你准备好做一个名人了吗?”
方解还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就看见大街上忽然走过来几个身穿大隋边军军服的男子。虽然只有六七个人,但他们走在一起肃然而威武,就如同一队人马迈着整齐的步伐缓缓而行一般。而最让方解瞩目的,是这几个人身上那种冷冷的气质。
只有杀过很多人的人,才会在这样的盛夏时节都让人觉着发冷。
“请问,知不知道方解住在什么地方?”
一个军人走到小吃摊位前,扫了几眼之后抱拳对他们这边问了一句。
……
要是按照方解以前的性子,他肯定会说不认识。要么就胡乱指一个方向说句假话,但是今天他没打算这么干。那几个身穿军服的人显然不是帝都守军,从号衣上就能看出来他们应该都是边军出身。
大隋军制,禁军,战兵,边军,郡兵,不同的归属身上的号衣也略有不同。虽然都是深蓝色的号衣,但款式看起来有些差别。而王公属地的厢兵,绝不能穿蓝色号衣黑色皮甲,因为从真正意义上来说,他们只能算是王公封地的私兵。
世人皆知大隋最精锐的人马是十六卫战兵,但方解却知道,真正能打仗能杀人的,还要数边军。虽然边军的饷银和装备都比不得战兵,可那些已经安逸了十几年的战兵就算训练的再精锐,论杀人的手段绝不会比边军更犀利。大隋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边疆各处基本上每年都在杀人。
不服教化的蛮夷,趁机作乱的马贼,还有盘踞山野的绿林队伍,这些人都是边军清剿的对象。
方解站起来,对那人抱了抱拳道:“我就是方解,请问有什么指教。”
问话的那个边军似乎是没想到方解竟然是这样一个看起来稍显秀气的少年郎,微微一怔之后客气地说道:“我们几个都是今年要参加演武院考试的边军,咱们都是同袍。凤凰台的斥候队正莫洗刀在客胜居请客,结交从边疆各处而来的兄弟,我受莫大哥之托,特意来寻你。”
“莫大哥的名字如雷贯耳,他相请,我自然不能推辞。”
方解问道:“不知是什么时候?”
“明天中午。”
那人见方解答应的爽快,倒也不在意他年少:“方兄弟的名字我们也一样的熟悉,在边城樊固积累下二十一件战功,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听说樊固方圆三百里的马贼,两年之内被你带人杀了一个干净。明天客胜居吃酒,再请方兄弟好好说说。”
“哪里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是分内事。几位兄长吃过饭了没有,要不一起吃?”
方解问道。
“不打扰了,明天客胜居再会!”
那人抱拳,转身干脆利落的走了。
“后天演武院就要开考,现在才想起来拉拢你。”
卓布衣笑了笑道:“你们这些军武出身的人,消息显然不如那些世家大户的子弟灵通。据我所知,最近那些世家子弟已经有人开出了赌局。看看在考试的时候谁能踩住你这个让几位大学士都赞不绝口的卑微小卒,谁踩你踩的狠,他们就凑一大笔银子,出钱让胜利者把红袖招的息大家包下来一夜。”
他说的息大家,指的是息烛芯。
方解没来由的一怒,很生气。
“赌的人多不多?”
他问。
“江南王家的王定,郴州卢家的卢凡好像都是赌局里的热门。至于大名鼎鼎的裴初行和谢扶摇,倒是没听说进这赌局。现在最热的是王定,他前日时候还在醉仙楼放过话,让你爬回樊固接着去做边军小卒。”
“一条臭泥鳅,也想跑到江河湖海里游几圈,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卓布衣微笑道:“这是原话。”
听到这句话,沐小腰的脸色阴沉,沉倾扇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乎是感觉到了淡淡的杀气,项青牛立刻搬着板凳坐远了些。方解看了一眼沐小腰,又看了一眼沉倾扇。他笑了笑道:“小腰姐,赶紧跟着卓先生到大内侍卫处做千户。省得你每日在这里馋酒,卓先生看着你,你想喝也喝不到。”
“你嘛……”
他对沉倾扇笑眯眯地说道:“你看看你现在瘦成了什么样子,衣服都显得有些宽松了。老板,切一盘鸭胸来,给我姐姐补补身子。”
他本还想说吃哪儿补哪儿,当看到沉倾扇的眼神后没敢说出口。沐小腰撇了撇嘴,沉倾扇眯了眯眼。
“自求多福,自求多福!”
项青牛搬着凳子又坐的远了些。
方解坐下,低头吃面。
感觉到自己激怒了小方解的卓布衣笑了笑,微微得意。
第0100章 边军小卒和锦衣公子
客胜居的名号在帝都也极响亮,百里长安城有名的老字号之一。据说当年先帝微服出巡的时候查看长安民情只在客胜居吃饭,后来还亲笔在客胜居二楼一个雅间的雪白墙壁上写下一首诗。再后来,这个雅间就再也没进过客人,那墙壁上的诗句也被保护起来,即便是这房间里的桌椅也成了宝贝。
大隋东疆边城凤凰台也很有名气,当年大隋得胜之师就是在这里接受了东楚皇帝的臣服。
那场战争将大隋的边界线往外推了上千里,得胜之后皇帝下旨修建凤凰台驻军,那是一座代表着大隋荣耀的石头城,当然也是东楚国耻辱的象征。
凤凰台的斥候旅率莫洗刀要在客胜居请客,以他这样的出身能拿得出来这么大一笔银子,背后是否还有什么人支持值得揣摩。毕竟边军斥候的饷银就那么点,又不是人人都如方解一般好运气,有手段。
樊固是开了贸易的市场,方解做生意发财有积蓄情有可原。可一个出生入死也才升为旅率的边军小人物,哪里能拿得出来这么多银子宴请上百名参加演武院考试的军人?方解心里有些疑惑,总觉得这个饭局绝不是如一开始预想的那么简单。
军人们没什么讲究,尤其是边军。风餐露宿,甚至几天几夜吃不上一口热乎饭菜是常有的事。拿命换来的饷银十之七八都送回家里孝敬了父母,闲来无事的时候找一家小店吃一顿火锅就是享受,很满足。
连方解这样身有余财的人看见帝都城里那些豪华奢靡的酒楼都有些没底气,更何况没什么财路的莫洗刀?
方解是自己来的,没带沐小腰。
如果他带着沐小腰来,只怕立刻就会被其他人艳羡的口水淹死。大隋边军的士兵常年驻守边陲,一两年碰不到女人稀松平常。沐小腰又太惹眼了些,方解可不想因为这个被人排挤在外。
既然都是边军,那就拿出点边军应有的朴素来。
所以方解特意换上了他在樊固时候的军服,簇新,笔挺,虽然和客胜居的招牌相比有些寒酸,但穿上这身衣服后心里的那种骄傲和自豪,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理解的。只有穿着相同衣服的人们,才能理解边军这两个字其中包含的复杂意味。
心酸,困苦,拼争,杀伐,今天把酒言欢,明天就可能命丧疆场。
在一起的时间久了,边军士兵之间就会有一种可以性命相托的兄弟情分。比如在樊固的时候,被吴陪胜拿下的边军士兵们,绝大部分人都没有出卖方解。没有经历过生死的人,不会理解可以把后背交给同袍的那种信任有多可敬。
客胜居不愧是百年老店,虽然富丽堂皇,但没有一点店大欺客的架势,看到方解到来,门口的伙计立刻殷勤的迎了上来问好。伙计很机灵,看装束就知道方解是应邀前来的兵部考生,直接引进了大堂。
整个客胜居的一楼大堂,都被莫洗刀包了。
这得多大一笔银子,方解没办法详细计算,但他肯定自己虽然还拿得出来但肯定会心疼的咬手指头。客胜居一楼大堂能摆下最少四十张桌子,青砖铺的地面平整的让人错觉这就是一整面平滑的巨石。
方解进门的时候,大堂里已经有六七十个边军装束的人坐在里面了。见有人进门,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这边。领方解进门的伙计低声问了方解一句,然后昂起下颌嗓音洪亮的喊了一句:“樊固城的军爷方解到!”
听到这个名字,大堂里的边军们不知道为什么立刻站了起来,几乎是同时,所有人朝方解行了一个横臂在胸的大隋军礼。方解心里一热,肃立,挺直了身子,右臂横陈于胸,还礼。
一个身穿旅率服饰的人笑着迎过来,语气温和地说道:“欢迎你,我们都听过你的名字,也都知道樊固,前阵子西北战事樊固八百兄弟尽皆立斩而死,兄弟们心里存着敬仰,咱们都是边军,是自己人。”
一句自己人,让方解心中感触良多。
樊固的事,卓先生已经告诉了他。方解将对李孝宗的恨意压制在心里,可今天面对那六七十名边军士兵的庄重军礼,他似乎再难克制自己的感情,眼圈不知不觉间微微泛红。
“我是樊固唯一活着的边军,我代兄弟们受大家的军礼!”
他说。
大堂里的士兵们面容肃穆,场面一时间安静的让人不适应。
“先进来坐吧,刚才我们还在说起你,对你大家都很好奇,能立下二十一件战功的斥候,到底是何等的一个英雄人物,我们都心存敬佩。对了……我叫张狂,是从大隋东北边境来的。”
张狂!
听到这个名字,方解心里微微一紧。
这个看起来和和气气,三十岁左右,皮肤白净,眼睛很明亮的中年男子,如果换上一身长袍的话谁也不会怀疑他是一位腹中有春秋的书生。他个子不高,身材瘦削,比起方解来还要稍微矮一些,看起来没有一点冷血无情的气息。可偏是这样一个和善可亲的人,就是在北蛮人的部落里潜伏了两年,娶了部落首领女儿为妻,然后又亲手将自己的岳父和妻子送进地狱的冷酷之人。说起来,那一万多颗北蛮人的脑袋这么大一笔血债,都应该算在他头上。
在安原城,张狂因功升为旅率。当初在吴一道府里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方解一度以为他会是一个满脸横肉眼神冷傲的人。
“见过旅率!”
方解再次行了一个军礼。
论身份,他只不过还是个斥候队副,见了张狂自然要行礼。
“来吧,和兄弟们坐一起。”
张狂温和的笑着说道。
……
“或许你有些好奇。”
张狂拉着方解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来,温和的笑着说道:“咱们都是苦哈哈的边军出身,怎么能如此豪阔的包下客胜居的整整一个大堂?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肯定不知道其中典故,应该也没人和你提起过。”
方解点了点头道:“确实好奇。”
“你知道这客胜居老板的祖上是什么人吗?”
张狂问。
方解摇头。
张狂微笑道:“客胜居的老板祖上也是军武出身,叫李胜。而且也是边军一员,有一次恶战中伤了双腿,只好回家。回到长安城之后,李胜用自己的饷银和军功奖励的银子开了这家酒楼,当时不过是个小铺子,久而久之,这楼子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渐渐地在长安都很有名气。但李胜没忘记自己的出身,凡是来酒楼吃饭的军人一律不收钱。可因为不收钱,军人们谁也不好意思再来。后来大家劝说李胜,他才决定以后但凡军人吃饭,只收一成的饭钱。这个规矩自李胜立下之后,他的后人一直遵从。”
“怪不得。”
方解对这位客胜居的建立者心中生出敬意。
“还有一个典故。”
张狂笑了笑说道:“自从陛下建立演武院之后,客胜居现在的老板就又立下了一个规矩。每一届边军出身的考生,只要走进客胜居的大门就能免费吃一顿饭,随便点菜。有了这个规矩之后,上一届的演武院边军考生们凑在一起商议了一下,决定就在客胜居召集边军聚会,让大家都认识一下。毕竟咱们手头里谁都不富裕,想请客也拿不出这许多银子来。今年是凤凰台的莫洗刀出面张罗的,说起来还是得谢谢客胜居的老板。”
这些事,方解确实不知道。
自从到了帝都之后他就没闲下来,被算计,算计别人,而且打听的消息也大部分都只针对演武院的考试。张狂说的这些事,他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到了帝都之后他可不像是其他边军士兵那样,到处转转,打听趣闻轶事。他在死局里忙着如何不被杀,然后如何应付一波接着一波明处暗处的敌人。
“那莫大哥呢?”
方解问。
张狂道:“他在后面帮忙搬酒,一会儿就回来了。”
正说着,忽然从客胜居后面呼啦一下子涌出来一群边军,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酒坛子。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汉子,精瘦,强悍,最让人瞩目的就是他脸上那一道从额头至下颌的刀疤。
他竟然……没了一只眼!
看到方解脸上的诧异,张狂微微叹息一声道:“他就是莫洗刀,当年潜入东楚那一场好杀,他连斩一百余人,可自己也损了一只招子。不过能活着回来就好,若是换了我只怕早就死在异国他乡了。而且……死在东楚的话朝廷绝不会承认这份功劳。”
悲凉!
他语气中透着的悲凉让人心里不能不有所触动。
他说得没错,如果莫洗刀当年没能活着回来而是被东楚的追兵抓住的话,朝廷绝不会承认他是大隋的军人。即便大隋从来不把东楚放在眼里,可这样无端端灭人满门的事会坏了大隋的名声。而事实上,当年派他去东楚的凤凰台守将,也确实只是让他潜入东楚打探消息,是张狂自作主张灭了那东楚将军满门。
“我听说方解兄弟来了!”
那缺了一只左眼的高挑汉子把酒坛子交给别人,大声问了一句:“哪个是方兄弟?”
“我是!”
方解连忙起身行礼:“见过旅率!”
他和张狂这么大的功劳,却也不过是从队正提拔为旅率,不得不说,大隋朝廷欠他们的,也欠所以边军士兵的。方解丝毫也不怀疑,如果这么大的功劳是世家子弟立下的,只怕得到的远比张狂他们得到的要多得多。即便朝廷依然不会大张旗鼓的宣传,但这无疑是他们将来升官发财的资历。
而现在,朝廷只是给了张狂和莫洗刀他们一个参加演武院考试的机会,他们这些身份卑微的边军,就感激莫名。
“我操!”
身材比方解高半个头,精瘦但强壮的莫洗刀大步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大声笑道:“老子以为立下二十一件战功的方解方兄弟怎么也得是一条魁梧的汉子,怎么竟然是个看起来清秀的好像娘们儿的少年郎?!哈哈,你不是假冒我家方兄弟的名字吧,老子要是看出你是假冒的,你得小心你的屁眼了!”
好粗俗的一个人,但方解一点也不厌恶。
这才是方解熟悉的边军士兵真性情,一个个粗糙的好像是被风吹的满目疮痍的岩石。他们张嘴闭嘴都是脏话,但心都是热的。
“想拿我屁眼的人多的是,不过反而都被我给戳烂了!如果我早知道大伙都知道我名字,老早就站出来招摇显摆骗吃骗喝了。”
方解笑着说道。
哈哈!
莫洗刀大步走过来,直接给了方解一个熊抱:“杀了几百个马贼当然是条汉子!老子最不喜欢磨磨唧唧的娘娘腔。来,我看看你的手就知道说谎没说谎!”
他抱完了方解,顺手抓起方解的右手看了看。
“好厚的刀茧!”
他忍不住叹了一句,然后举起方解的右手吼道:“这是咱们的小兄弟,今年参加演武院考试年纪最小的边军!你们都给老子看清楚他的模样,以后谁要是敢欺负咱们的小兄弟,都他娘的不许装怂!”
众人轰然叫好。
正这个时候,忽然从客胜居门外走进来六七个身穿锦衣的年轻公子。
为首的一人面如冠玉气度不凡,只是脸色过分的白了些,就好像擦了一层粉。鼻子高挺,嘴唇很薄,看见一屋子的边军士兵,这人忍不住皱眉低声骂了一句:“一群没钱的穷鬼跑来这里蹭白食,也不知道怎么脸皮都这般厚!”
小伙计机灵,连忙往里让那几个人:“王公子,快上二楼雅间。”
“透着一股子腥臭味,恶心!”
那王公子身后的人瞥了一眼方解他们,满眼的厌恶。
第0101章 客胜居各怀鬼胎的人
走进客胜居大门的几个锦衣公子表情几乎相同,看向那些边军的眼神都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因为当今陛下的心血来潮,这些寒门出身的军人们硬生生从世家子弟手里抢走一半的演武院入院名额,矛盾从这旨意下来的那一刻开始就不可阻止。
江南王家是当世数得上的名门,在前朝时候王家出了七个宰相,四个国公,几十个县侯乡侯,前朝门阀王家为最。虽然大隋立国后王家逐渐失势,但几百年世家的底蕴还是不可小觑。
在前朝时期,唯一能与王家相提并论的就是江南谢家。这两个名门的命运也相差无几,自从大隋取代了前朝之后这两家在朝廷里的地位都是江河日下。尤其是到了天佑皇帝杨易这一任上,三品以上的官员竟然没有一个出自这两家。朝中无官,这是一个家族彻底衰败的前兆。
但毫无疑问的是,在地方上,王家还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
王定是王家这一代年轻人中文采武学出类拔萃的一个,他的父亲曾经做到过一任郡丞,却只停留在从四品的官位上再难寸进,他父亲为了重振王家,对王定从小就寄予了厚望。不惜重金礼聘博学大儒教授功课,又请了武林上极有名气的大家指导其修行。
王定也不负他爹的重望,年少时才名便播于江南。但也正因为年少成名,性子难免孤傲冷僻。
这次来帝都,他有两件事志在必得。
演武院考试进三甲,迎娶旭郡王杨开的女儿杨微霞。虽然旭郡王对这门婚事并没有什么回应,但王定知道自己要想在仕途上平步青云,娶旭郡王的女儿无疑是一条捷径。家族对这件事也极为重视,非但请到了朝廷里一位很有名望的老臣做媒人,甚至还上书奏请了皇帝陛下。
心高气傲的王定对于聚集在客胜居的这些边军们,没有一点好感。说起来,他今天就是故意来看看这些边军军人们的穷酸样的。吃不起客胜居的酒菜来混白食,在他看来这些军人们没有羞死真是让人受不了。
客胜居的小伙计极机灵,连忙迎着王定等人上二楼雅间。王定白了那些边军一眼,声音不小的对小伙计说了一句:“一会儿这些大隋的功勋军人们若是酒不够喝了,你们只管随意上酒就是了,花的银子都算我的。”
这话从他嘴里出来,怎么都带着一股子让人难堪的意思。
小伙计低声应了一句,心说这个王公子你何苦特意来添乱?这些军人们好好地喝酒就是了,你却来奚落讽刺,真要是闹起来我们客胜居可扛不住。
莫洗刀的脸色一变,怒目圆睁的往前迈了一步。方解伸手拉着他的袖子,微微摇头。莫洗刀冷哼一声,在凳子上坐下来,拍开一个酒坛子的封口,直接拎起来就往嘴里倒。
就在这个时候,跟在王定等人身后最后进来的那个人将所有边军士兵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这个人,身材魁梧,络腮胡须,眼睛很大,肩宽腰窄,四方脸,剑眉怒目。身上穿的不是锦衣,而是大隋边军旅率服饰。
“是王维!”
张狂在方解耳边低声说道:“白水城边军旅率,他是大将军罗耀的人,虽然也是寒门出身,但人家好歹能攀上后台!”
“每年都带兵屠掉几个蛮人镇子的王维?”
方解忍不住问道。
“就是他!”
张狂冷冷哼了一声道:“他到了帝都之后从不和边军出身的兄弟们来往,而是整日和那些世家公子厮混在一起。实打实一个跟班,人家拿他当狗使,他自己还觉着挺美,丢尽了咱们边军的脸面!昨日我让几个兄弟去请他,他推说没空,原来是要巴结江南王家的人,怪不得不肯来跟咱们喝酒。”
莫洗刀摇了摇头轻声道:“人各有志,不强求,来……咱们喝酒!”
他再次举起酒坛子,一口气灌进去小一半。
“方兄弟,你真的……已经觐见够陛下了?”
张狂转移开话题问方解。
方解点了点头道:“见是见了,不过我胆子小,没敢抬头,到现在也不知道陛下什么模样。”
张狂笑了笑道:“换作是我,只怕也会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莫洗刀却不答话,只是侧着头冷冷地看着登上楼梯的王定等人。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走到楼梯一半的王定停住脚步,往这边看了一眼后哼了一声,回头低低的和同伴说了几句什么。
方解拉了莫洗刀一把,笑了笑说道:“莫大哥住在哪儿?”
“驿站。”
莫洗刀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像咱们这些没有银子的穷酸鬼,还能住哪儿?兵部报备之后,没钱的人可以申请住进驿站里。算是朝廷对咱们边军的照顾,一日三餐也管着,倒是不至于饿着肚子。”
方解嗯了一声,心里却忍不住一动。
当初自己到兵部报备的时候,没人跟他说可以申请住进驿站。只怕那个时候兵部的人就已经在算计他了,毕竟如果他要是住进驿站的话,想要杀他就难了许多。而他若是住在客栈,下手要容易得多。
他忽然忍不住想笑,笑自己到了帝都之后还真是待遇不俗。
看起来一片公平光明的帝都城,对他来说却处处是陷坑。一个不小心,或许就会陷进去拔都拔不出来。
……
王定等人上了二楼选了一个临街的雅间,吩咐伙计上酒菜之后,王定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把门关上,听见外面那些穷酸鬼的声音就心烦。”
站在一边没有落座的王维立刻将门关上,态度恭谦。
“王维啊,你和他们不同。”
王定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且不说你是左前卫罗大将军麾下的人,算起来你出身应该也是我王家的分支。以后你不要和这些人来往,免得惹了一身俗气。”
“王公子说的是,我会照办。”
王维微微前倾着身子谦卑说道。
“坐吧坐吧。”
王定随意摆了摆手道:“既然带着你一起来,就没把你当外人。今儿这场酒也不是没有来由,一会儿罗大将军的独子,今年演武院头名罗文将军要来。你是罗老将军的老兵,一会儿见了小罗将军可要多亲近……今儿这饭局,是我特意请了小罗将军来为他践行的。他已经被陛下封为从四品的郎将,不日就要离京赴西北右骁卫军中任职。”
“王兄令人敬佩!”
一个锦衣公子忍不住拍手道:“你若是不说谁又能猜到今儿这酒的用意,竟然能请到罗文公子可不容易,换作别人哪里能有这么大的面子!”
王定摆手笑了笑道:“哪里哪里,家父和罗老将军也算是旧识至交,我和小罗将军年少时候也没少一起玩。记得当年他闯祸,我可没少替他背黑锅。所以别人请不来他,我的面子他还是不能不给。”
正说着,忽然外面有人敲了敲房门。
“谁?”
王维问道。
“王公子,我是代人传话的。”
门口的客胜居小伙计压低声音道:“刚才小罗将军派人来,说今儿有要事脱不开身,实在不能抽出时间来了,请您多担待。”
这话说的客气,但无异于扇了王定一个嘴巴。
王定的脸色一变,极为难看。
王维见他窘迫,连忙说道:“想来是兵部有要事吧,毕竟小罗将军就要赴西北了,兵部应该会有很多事交待安排……”
“闭嘴!”
王定瞪了他一眼,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烫。正因为心里冒出来的耻辱感,他越发觉得外面那些叽叽喳喳吵吵嚷嚷的边军可恶。想起之前冷眼看着自己的那个刀疤脸的汉子,他心里忍不住一寒。
“王维,你知道瞎了一只眼的那个边军旅率是谁吗?”
“知道!”
王维连忙垂首道:“他叫莫洗刀,是东疆凤凰台的一个斥候队正,因为立了些功劳,来帝都之前才被升为旅率。这个人修为不俗,而且在边军中有些威信。这次边军在客胜居聚会,就是他张罗的。这个人算是军武出身的考生中,最有希望进三甲的人。非但修为高深,而且为人极阴险狡诈。”
“凤凰台?”
王定皱了皱眉,似乎想起了什么:“就是那个潜入东楚灭人满门的那个人?知道这件事,却没记住这人的名字。瞎了一只眼,想必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如果真的是他,倒是值得注意一下。”
“一个草包,怎么能和王兄相比!”
坐在王定身边的人为他倒上一杯酒,笑了笑说道:“王兄才是入三甲的大热人选,让那些下三滥的边军加一起也不是王兄对手。”
“不能不提防啊。”
王定想了想,看向王维问道:“你对这个人了解吗?”
王维摇了摇头道:“不了解,只是听说他的修为应该已经超过六品,那么多军武出身的考生,应该没人胜的了他。”
“这个人……如果不能参加演武院考试……再强有什么用?”
“王兄莫非是想到了什么教训一下此人的办法?”
“教训?”
王定冷冷笑了笑道:“那会那般便宜他……王维,一会儿你下去,请莫洗刀上来,就说我刚才言语冒失得罪了他,要跟他赔礼道歉!”
“啊?”
在座的人都吃了一惊。
“王兄何必屈尊降贵?”
立刻有人劝了一句。
“哈哈。”
王定笑了笑,将王维叫过来低声交待了几句。王维听完之后脸色大变,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连连摆手道:“王公子,这可是要拿入大牢的罪过!一个不小心,连我都要牵连进去!不妥不妥。”
“有我在,你怕什么?”
王定摆了摆手道:“去吧,只要这事你做好了,我有重谢。再说,莫洗刀出了事不能参加演武院的考试,你不是也去了一个最强的对手吗?没有他压着你,军务考生第一的位子谁还能从你手里抢了去?”
王维一怔,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既然王公子看得起我,我也不能辜负了你的信任。不过……既然是要出手,就别留余地。下面的人中有几个也都有些本事,安原城的边军旅率张狂,樊固城有个斥候队副方解,这两个人都是对手,要做……就一起做了!”
“我果然没看错你!”
王定哈哈大笑,一脸的得意。
……
就在王定交待王维做事的时候,他们所在之处隔壁的雅间中坐着的人微微皱眉。虽然王定对王维说出如何算计莫洗刀等人的时候声音压的极低,可以他的修为怎么可能听不清楚。见他脸色不悦,坐在他对面的年轻男子心里一紧。
“指挥使……您让我做的事,我不敢擅自做主,是否容许我禀告家父之后再做定夺?”
在大隋,被称为指挥使的没几个人。
这脸色有些阴沉的,正是情衙镇抚使侯文极。而坐在他对面的,是已经紧张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的罗文。
侯文极没理会罗文近乎哀求语气说的话,而是指着外面低声吩咐道:“让刘千户带一团侍卫过来,就在外面候着,不要靠近,一会儿说不得有大乱子。”
“喏!”
他的亲信飞鱼袍立刻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小罗将军,你刚才说什么?抱歉啊,一时间走了神儿,你再说一遍?”
“我说……这事我不敢擅自做主。”
罗文忐忑的回答道。
“无妨。”
侯文极摆了摆手,温和笑道:“我不急,就算等上三五年也没关系。你知道咱们大隋松墨斋的宣纸极好,保存几十年甚至百年也不会坏掉。你还年轻,我也不老……所以,不急。”
他看着桌案上的那份口供,笑意盎然。
第0102章 匹夫!
千户刘独秀带着一个团三百飞鱼袍布置在大街上,远远的将客胜居的楼子围了起来。他不知道客胜居里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客胜居里有至少一百个骁勇善战的大隋边军,不是普通士兵,那些边军每个都是百里挑一甚至千里挑一的精锐。
如果镇抚使是为了对付这一百多名边军精锐而调他来,刘独秀对自己手下这三百飞鱼袍并没有太大的信心。那些边军一旦闹事,一百人组成的队伍足够让人头疼。论个人修为,飞鱼袍的侍卫们都是高手。可要是讲到杀人的手段,飞鱼袍的人未必就比边军强。
百姓们对边军不了解,在他们眼里大隋最威武精锐的就是十六卫战兵。可朝廷里的人谁都清楚,战兵已经十五六年没有打过仗了,而边军每年都会有小规模的厮杀。
刘独秀正在担忧的时候,忽然发现让自己卸掉压力的人来了。
一辆绘着大内侍卫处标记的马车在街口停了下来,马车里的人没有下来,但车夫对刘独秀招了招手,刘独秀熟悉这辆马车,所以立刻就跑了过去。他掀开帘子钻进马车,立刻垂首叫了一声。
“见过卓先生。”
卓布衣嗯了一声道:“一会儿如果客胜居里有乱子,外围的人不要立刻冲进去。告诉侍卫们一会儿真要闹出什么事,立刻封住大街,客胜居里的人不许走了一个,无论是食客还是看客。至于楼子里闹的多厉害,我没让人发信号之前不要进去……你先回去,我在这里看着。”
刘独秀自然求之不得。
他下了马车,吩咐飞鱼袍们藏好不要轻举妄动。坐在马车里的卓布衣缓缓闭上眼,似乎是睡着了一样。
畅春园。
穹庐。
皇帝杨易从土炕上下来,很认真地做了一套动作。这是前几日方解在这间屋子里给他演示过的动作,秉笔太监苏不畏做了些许修改之后皇帝特意学了下来。不过一身皇袍的陛下在屋子里蹦蹦跳跳的做第八套广播体操的样子,真有些可爱。
罗蔚然忍着笑,也不敢笑。
“虞东来请辞的折子已经递上来了,朕已经允了。就算这件事不是虞东来指使的,他也难辞其咎。兵部不能没有人主事,朕让怀秋功他们几个拟了一份名单上来,但朕瞧着没一个真能扛起重任的。若是往日太平日子,这些人任职兵部尚书或是侍郎都能行,但现在不行,名单里的人没一个能经得住连年大战的考验……对外用兵,不是三五天,三五个月就能了结的事,非能力超群者不能胜任兵部。”
皇帝做完了一套动作觉得身子轻松了不少,甩着胳膊问罗蔚然:“虽然你是江湖出身,但在朝廷里已经做事十年了。你掌管大内侍卫处,对朝廷百官的了解只怕比朕还要清楚些,你来说说,谁能扛起兵部的差事?”
罗蔚然俯身道:“臣听说,有几位大员联名举荐怡亲王……”
他的话说了一半就被皇帝摆手阻止:“打仗亲兄弟……怀秋功他们说的倒是轻松。朕若是真用了怡亲王,立刻就会有另一波人站出来说朕任人唯亲!朕富有四海,手下多的是贤才,还没必要让怡亲王也跟着吃苦受罪。”
罗蔚然心里了然,陛下对怡亲王还是不想用。
十年前怡亲王那并不大的一次错误,怕是要让他抱恨终生了。如果忠亲王还在的话,陛下肯定不会因为用谁而发愁。
“臣本来想好的人,似乎也不合适。”
罗蔚然恭敬道:“朝廷已经十五年没有战事,一旦开战的话兵部的差事又太重……陛下刚才说不想被朝臣们说任人唯亲,所以臣想到的合适人选,也就不合适了。”
“谁?”
“旭郡王杨开。”
罗蔚然停顿了一下说道:“不过,朝廷也确实没有任用亲王郡王为兵部尚书的前例。”
“杨开?”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想了想说道:“先帝对商国用兵,杨开虽然年幼但已经独领一军,克宿州,惠州,钦州,以两万人的兵力一口气灭了商国九万精锐。灭商国之后,杨开数次领兵平叛。确实是帅才……对商国最后一战之前,先帝将大军后勤调度都交给了杨开,他也办的井井有条没出一点纰漏。只是十五年没有处理过政务,朕怕他力不从心……”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回身吩咐道:“苏不畏,请旭郡王到畅春园来议事。”
苏不畏应了一声,连忙吩咐人去办。
见陛下对自己的提议没什么反感,罗蔚然悄悄松了口气。他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其实臣之前还想到了两个人,但唯恐陛下责备,忍了下来。刚才臣心里一直在自责,为国举荐贤才怎么能如此畏首畏尾……”
“说!”
“不知陛下,还记得二良臣吗?”
“谋良弼,宗良虎……朕怎么可能忘?”
皇帝长长的舒了口气,走回土炕边坐下来问道:“这两个人还在大牢里关着?”
“还关着。”
“关了十一年,性子也应该收敛些了。”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将人提出来吧,与旭郡王一同来见朕。”
“陛下……臣还有件事要禀报。”
“何事?”
“就在臣进门之前,卓布衣派人紧急送来消息,说客胜居里有几位名门公子,似乎和在客胜居聚会的边军们不和,里边藏着些龌龊的事儿。”
“边军聚会?”
皇帝一怔,然后问道:“自上界演武院考试他们就在客胜居聚过,当时你还担心他们密谋什么所以亲自去盯着,怎么,这次是卓布衣去的?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不必盯着了,朕信得过这些边军精锐。”
“陛下信得过,但有些人看不起他们。”
……
客胜居。
张狂为方解倒了一杯酒,笑了笑说道:“这样的事我们早就习惯了,其实真正名门出身的人反而没有这么张扬。前几日我们几个在大街上偶遇在河边垂钓的怡亲王和礼部尚书怀秋功,见到我们这些边军小人物,怡亲王竟然起身相迎嘘寒问暖,临分别还赏了我们每人五十两银子。”
张狂说道:“而有些已经快没落惨败的所谓名门,没办法让自己的家族翻身,所以他们就表现的更加高傲狂妄,还不是刻意让自己看起来很高贵,不想让人们说他们家族已经快完蛋了?”
他指了指楼上说道:“江南王家,谁不知道已经江河日下。”
“再不济的名门,也不缺捧臭脚的。”
方解朝一边努了努嘴,张狂和莫洗刀随即不屑的笑了笑。
白水城旅率王维从楼梯上下来,显然是犹豫了一下才继续往这边走。看得出来,在面对这么多同袍的时候他脸色有些难看。刚才进门的时候王定说的那些话他听的很清楚,但他依然选择站在了王定身后而不是和同袍们相聚。
“莫大哥……”
王维走到方解他们身边,表情有些为难地说道:“我昨日不是有心拒绝兄弟们的邀请,只是确实已经先答应了王公子,若是拒绝了别人,于理不合,请莫大哥和兄弟们见谅。”
“别人邀请在先,这个我们不会怪你什么。”
张狂不想把关系搞的太僵硬,站起来说道:“兄弟们本来是想联络一下感情,没什么重要的事。”
“刚才我上去之后和王定理论争执起来……”
王维叹了口气道:“这人就是嘴巴臭的很,心底其实并不算太坏。在楼上我险些与他翻脸,他也自知刚才说的话有些重,所以打算跟咱们兄弟道歉。他想请三位到楼上,他说愿意自罚三倍请罪。他本是想亲自下来请三位上去的,但怕引起兄弟们的误会再闹出什么不愉快,央求了我来……”
“不去。”
莫洗刀摆了摆手道:“我们这些粗鄙之人,怎么能配得上和江南名门的王公子一块饮酒!”
张狂连忙拉了他一下说道:“何必……既然王大哥已经下来代为道歉,咱们也不能揪着不放不是?论肚量,咱们边军可不输给谁。”
“方兄弟,你去不去?”
莫洗刀扭头看向方解问道。
方解本来要摇头,可张狂却在他身后悄悄拉了一下。方解知道张狂是个谨慎的人,怕和那些世家子弟闹的太僵硬。边军们都是没什么靠山的人,万一真的就此得罪了那王定,他背后使什么龌龊手段的话,边军们只怕应付不来。
“喝酒就不必了。”
方解想了想说道:“既然王公子已经道了歉,咱们兄弟不计较就是了。以后说不得还是演武院的同袍,王大哥你回去告诉王公子,他的好意咱们心领了,酒还是免了。”
方解最终还是没站在张狂这边,他总觉得这事有些蹊跷。那个王定怎么看也不像是会主动服软的人,更何况刚才也说了,他这样没落世家出身的人,更不会轻易让人觉得自己怕了事。
莫洗刀习惯性的摸了抹自己脸上的刀疤,看了看张狂为难的脸色,抓起酒坛子对楼上遥遥一举,然后猛的灌了一气。王维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语气近乎哀求地说道:“难道还要我下跪求你们?不为那王定,只为了我难道三位就不能给几分面子?我若是请不到三位上去,以后我……”
听他这样说,莫洗刀倒是心里一软。
“既然如此,咱们就上去喝一杯?”
他问方解。
方解还是摇了摇头:“终究我是不愿去的。”
“那好那好!”
张狂连忙说道:“方解不愿去,咱们两个去就是了。”
他拉了莫洗刀往楼梯那边走,王维脸色稍稍舒缓下来,若有深意的看了方解一眼,随即转身离去。
……
王维在前面领着,上了二楼之后笑着说道:“就在前面,王公子已经满好了酒只等两位上来。”
他走到一间屋子门前,指了指里面说道:“请。”
莫洗刀看了张狂一眼,率先走了进去。张狂紧随其后,进了门之后他们两个忍不住一怔,然后回头看向王维。
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就在这时候,莫洗刀忽然察觉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对面墙壁,随即变了脸色。
“快走!”
他拉了张狂一把就要往外走,却见王维已经将房门关了起来。
“不好了!大胆狂徒莫洗刀和张狂,竟然闯进了太祖当年留下墨宝的房间,而且还坐在当年太祖坐过的椅子上!”
王维这句话一喊出来,对面雅间里的王定等人立刻冲了出来,跟着一块大喊:“堵住他们,不要让他们出来。狂徒竟然蔑视太祖,此乃大不敬当诛九族之罪!我看他们是故意为之,早存了谋逆之心!”
不远处的房间里,侯文极微微摇头轻叹:“那两个白痴可别破门而出,毁了东西……才算真被人算计了。人家等着就是你们发狂砸门,动了手……百口莫辩。”
就在这时,轰的一声,那房门被莫洗刀一拳轰碎,怒目如魔的他大步跨了出来。伸手一指王维骂道:“匹夫!”
第0103章 画地为牢
王定被莫洗刀骂了一句匹夫,但他却一点儿也不生气。在他理解中匹夫指的是有勇无谋的那类人,而莫洗刀显然就属于这一类。事实上,把莫洗刀和张狂骗进供奉着太祖皇帝墨宝的雅间没什么,即便被人知道了兵部也不会太过为难,莫洗刀只需咬定自己不知道这屋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兵部的官员最多严加斥责罢了。
他等的就是莫洗刀发怒,等的就是莫洗刀破门而出。
私闯和破坏,是两个概念。
当张狂没拉住莫洗刀被他一拳轰碎了房门之后,张狂就知道事情坏了。而莫洗刀在破门而出之后听到那些人的呼喊,一瞬间也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就好像被一盆冷水从头顶浇落一样,清醒之后冷汗一下子从后背上冒了出来。
“卑鄙!”
他指着王维骂了一句。
王维耸了耸肩膀,微笑着往后退到王定等人身后。王定早就派了人站在客胜居门口等着,见莫洗刀破门而出后那仆从立刻飞奔而出直奔长安府衙门。一楼大堂里的边军们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全都站了起来看向楼上。
他们没反应过来,但方解却立刻就想明白了怎么回事。就在不久之前,张狂刚刚给他讲过太祖皇帝微服巡查长安城的时候几次在客胜居吃饭的事。只是他没有想到那个王定竟然阴险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诱使莫洗刀破坏供奉太祖遗物的房间,这罪过往大了说就是叛国谋逆!
王定站在楼上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伸手指了指被张狂拉住的莫洗刀微笑着说道:“就说你们这些人都是白痴,今儿才知道原来不止白痴,竟然还存着叛逆谋乱之心。这事说什么也瞒不住,身为大隋子民更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破坏太祖遗物而坐视不理,我已经派人往长安府报官了,你这贼子就等着下狱坐牢……即便不砍了你的头,这辈子你也休想从大牢里出来了……还想进演武院?哈哈哈哈。”
“我先杀了你!”
本来喝了不少酒就容易冲动的莫洗刀被王定激发出了一身怒火,他猛地跨步向前就要击杀王定。
张狂连忙从他后面抱住,急切劝道:“莫大哥,别再中了他的奸计!他就是想激怒你对他动手,这样你的罪过就算坐实了!他们就能说你蓄意对太祖不敬,他们阻止你,你却试图杀人灭口!你再动手,真的百口莫辩!”
“还有个聪明人。”
王定嘿嘿笑了笑,指着莫洗刀的鼻子尖道:“贼子,即便你不动手又能如何?你对太祖不敬的事已经犯下,谁还能帮的里你?谁帮你谁就是惹祸上身!若我是你,要么就跪下来求饶,说不得我们几个念在你是大隋边军出身为国也立过些许功劳的份上,替你在官府说几句好话。要么……你现在就杀过来,看看能不能把我们几个都杀了。你可以试试啊,如果我们几个都死了,就没人指证你……下面都是你们边军的人,还不是你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只是……今儿这些人若是帮了你,谁能保证日后他们能不死?”
莫洗刀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王定,怒火在他的眼睛里不断的升腾,几乎从眼眶里溢出来。随着王定尖酸刻薄的话说的越来越多,他的眼睛变得越来越红。
“莫大哥,别听他的话,咱们下去,自己去官府认罪!”
张狂抱着莫洗刀的腰,就要往下走。
王定冷哼了一声,摆了摆手吩咐道:“拦住他们!”
“现在想跑了?别做梦了。刚才我已经说过,除非你把我们几个都杀了,否则今儿绝下不去客胜居这二楼,你破坏太祖遗物的证据我们得看护着,而你这主犯我们更不能放走!”
那些名门出身的公子随即向前几步,将楼道全都封住。王定等人的仆从也纷纷上前,把张狂和莫洗刀死死的围在里面。
“大哥,这事怪我!”
张狂紧紧抱住莫洗刀劝道:“若不是我想着能维持和气,也不会中了这些卑鄙小人的奸计。今儿这事咱们都躲不开了,但不能再动手伤人,一旦动手,他们给你我安加的罪名就更多!”
“是啊……无论如何也躲不开了。”
听到张狂的话,莫洗刀紧绷着的身子忽然逐渐松懈下来。他回头看了张狂一眼说道:“你放开我吧,我听你的。不与他们动手就是了,大不了后半生在牢里度过而已。”
张狂一怔,犹豫了一下将莫洗刀放开后说道:“莫大哥说的对,咱们本就光明磊落怕什么,难道朝廷还只听他们一面之词不成?是他们把咱们骗上来的,只要说清楚朝廷必然不会冤枉咱们!”
“是啊……朝廷不会冤枉咱们……”
莫洗刀忽然笑了笑,转身对张狂说道:“其实自东楚活着回来,我就一直在想……朝廷真的是公正的吗?”
他骤然出手一把抓着张狂的腰带,直接将张狂从二楼扔了下来。
“我忠君尽责,一生至今为大隋杀敌超过一百五十人,我手上的血都是大隋敌人的,从来没有染过同胞之血。但是今日只怕要破这杀戒,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朝廷要是会信你我是被冤枉的才怪,你还看不清这朝廷?我莫洗刀光明磊落大丈夫,怎么能坐牢?既然被人冤枉,那今日我就把这冤变作不冤好了!”
我是光明磊落大丈夫,怎么能坐牢?
一瞬间,杀气四溢!
这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冰冷气息在二楼上一散开,王定等人都吃了一惊忍不住后退。他们谁也没想到,暴怒的莫洗刀竟然带着这样令人胆寒的杀意。他们这些世家公子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边军身上的血腥味有多浓!
……
“莫大哥不要做傻事!”
在半空中翻身落地的张狂对楼上急切喊了一句,眼神里都是乞求。虽然他们这些人今日大部分是初次见面,但同是边军出身让他们之间本来就有自然而然的亲近。他知道若是莫洗刀再动手的话,真的就无可挽回了。
张狂回头寻找方解:“方兄弟,快劝劝莫大哥!我们被人算计了闯进了供奉太祖遗物的房间,你们都劝劝莫大哥不要再冲动了!”
边军们都聚集在楼下,已经有人要冲上去将莫洗刀抢回来。张狂回头大喊的时候人们才发现,之前和莫洗刀张狂坐在一起的那个少年竟然不见了。谁也没在意,他是什么时候跑出客胜居的。
“懦夫!”
有人忍不住骂了一句:“临危自己逃走,算什么兄弟!”
“边军怎么会有这样的败类!”
就在边军开始愤怒的时候,忽然客胜居外面人影一闪。嘭的一声,一道佝偻卷曲的身影被人从门外丢了进来。那身影被丢进屋子里撞翻了一张桌子,酒水和饭菜都砸在他身上,显得狼狈不堪。
人们的视线聚集过来,见方解缓步从门口走了进来。而之前被丢进大堂里那人,正是一开始就守在门口等着去官府报信的王定的仆从。
张狂面露愧色,对方解微微颔首示意。
方解点了点头,也不理会那些边军士兵们或诧异或歉然的眼神,笔直的走到楼下对莫洗刀说道:“莫大哥,咱们不管是不是被人冤枉了,今儿错事已经犯了就不能逃避,但……莫大哥说的对,咱们是光明磊落的大隋边军,即便是认错咱们也要自己走去衙门,自己去说。若是有人拦着你去长安府报官认罪,今儿咱们在场的边军兄弟没人答应!”
“对!”
张狂眼神一亮,立刻就明白方解的意图是什么。他马上振臂高呼道:“我和莫大哥一块去长安府去兵部认罪,咱们自己走去,要是有人阻拦咱们去自首,只怕别有居心!”
楼下的百多名边军立刻跟着喊道:“看谁敢阻拦!”
“谁若是动手,问我们答不答应!”
站在窗口看着外面乱象的侯文极忍不住多看了方解一眼,微微颔首,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
这突然的变故让楼上的王定脸色一变,他没想到自己安排在门口的仆从居然被人抓了回来。如果莫洗刀不去长安府而是去兵部,这事也就不那么容易办了。兵部的人要调查,地方府衙也插不上手。这客胜居里现在都是边军的人,他们一旦串联起来再反咬自己一口就麻烦了。他这个层次的人还不知道兵部如今连个主事的人都没了,自然担心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
长安府府尹崔大人和他父亲算是旧交,什么话都好说些。只要将这人先关入长安府,兵部想要调查也先要通过崔大人。后天就是演武院考试,莫洗刀无论如何也没了机会。再者,他对王维可不怎么信任。万一王维扛不住兵部的压力将实情说出来,他也别想再进演武院!
“不能让他走,刘焕,你去报官!其他人跟我将这贼子拿下,谁敢上来抢人谁就是叛国谋逆!”
与他同来的一个世家子弟立刻应了一声,转身就要下楼却被边军封住了楼梯根本就下不去。他想直接从二楼往下跳,可一看下面那么多虎视眈眈的边军又没敢。
“没事!”
王定冷笑道:“只要咱们困住这个人,用不了多长时间官府的人就能来!”
莫洗刀此时也冷静了不少,脸色变幻不定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方解和张狂在楼下苦劝,他却没有什么反应。
客胜居里的其他客人们也都涌了出来,有人怕惹祸上身往外跑。方解本想将这些人都拦住,可却不敢随意出手伤人。
就在这个时候,莫洗刀忽然狂傲大笑起来!
“方兄弟!张兄弟!诸位边军兄弟!”
莫洗刀对楼下众人抱了抱拳大声说道:“今日这恩义,莫某全都记在心里。但若是因为莫某一人而连累了兄弟们,耽误了兄弟们的前程,莫某良心不安。这世道就是如此,咱们这些卑微边军哪里能求到什么公道?”
“今日之事,终究是莫某一人的过错,与你们都没有关系,边军兄弟之情我永世不敢忘记,待来世若是还有机会相识,咱们再不醉不归!兄弟们都退后吧,不要再插手!人生最长百年,死不过早晚。”
他转头看向王定等人缓缓说道:“但我死之前,害我之人又怎么能继续活下去?我走黄泉路……你们就给我做奴做仆吧!”
说完这句话,他猛的往前跨了一步面向王定等人。
一瞬间,一股暴烈的风从他身上卷起来。嗤啦一声,他身上的军服瞬间崩碎,如一片漫天飞舞的残蝶纷飞。赤裸着上身的莫洗刀长发乱舞,如魔似狂。
风怒卷中,他一步一步前行。
古铜色的肌肤上,横七竖八的都是伤疤。那些疤痕之密集,看起来就好像他身上布满了蛛网一样令人触目惊心。那一道一道的伤疤,如同恶魔裂开的嘴一样狰狞的笑着。
王定等人吓的面无血色,他虽然修为不俗,可此时莫洗刀身上那暴烈的杀意让他根本就生不出抵抗之心,那种气势,根本就不是他能承受住的。他一边后退一边颤声道:“王维,王维!快杀了他!杀了他!”
可此时他才发现,王维竟然早已经退到了众人最后面!
就在他回头的一瞬间,莫洗刀猛地一抬手,身子化出一道残影,嘭的一声之后,那强有力的右手已经攥住王定的咽喉。肌肉条条凸起的右臂缓缓上举,王定的身子竟然被他单臂举了起来!
方解和张狂等人立刻往上冲,试图阻止莫洗刀杀人。人群潮水漫堤一样往楼上涌,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莫洗刀手指刚要捏碎王定颈骨的一刹那,在客胜居里的所有人都似乎隐隐听到了叹息般的一声轻语。
很轻。
很短。
只有四个字。
画地为牢。
这四个字传进每个人耳朵的一瞬,客胜居里的空气猛然一僵!整个酒楼如同被剥离出尘世,静止在一个另一个空间之中。就好像画面被定格一样,楼子里的人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或奔跑,或呼喊,或挥舞手臂,或攀爬楼梯……但他们,都失去了自由,一动不能动,如同满满一楼的雕塑。
第0104章 陛下驾到
方解看着眼前诡异的画面忍不住心跳开始加速,他此时感觉自己就好像置身于电视里的暂停画面当中。这种感觉之震撼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尤其是,他此时不是一个看客,不是一个毫无关系的观众。
一楼大堂里那一百多名边军精锐,修为高低不同,但他们都没能挣脱开这静止,雕塑一样摆放在那里。方解甚至错觉,如果有人现在再按一下暂停键,画面恢复的时候,这些被定住的人会不会全都摔倒下来,然后变成一地的碎渣。
不止是边军,包括客胜居的伙计,账房先生,其他客人,包括二楼的王定等人。
最诡异处在于静止和动融合在了一起,被定住的只是人。
茶壶里的热气还在婷婷袅袅的冒着,莫洗刀那残碎的衣衫还在飘洒。
方解将视线看向莫洗刀的时候,发现这个狂烈的汉子似乎正在挣扎。他赤裸的上身肌肉隐隐间在弹动,而他眸子里有一种不服输的意味越来越浓烈。但毫无疑问的是,他挣脱不开这束缚。
画地为牢。
方解在心里深深的记住了这四个字。
当初他和老瘸子聊天的时候,老瘸子曾经提到过这四个字。当时方解以为这不过是老瘸子对那种生活状态的描述,根本没有猜测到有人居然能达到这样逆天的修为。也正是因为方解的记忆力极好,所以才没有忘记这四个字的出处。
卓布衣。
在铜墙铁壁中,悟透画地为牢。
而方解还处于震惊之中难以自拔的时候,他就被另一种震惊填满了内心。客胜居里的静止不是绝对的,蒸汽在升腾,残衣在飘洒……还有一个人,推开一间屋子的房门缓缓走了出来,负手而行,看起来步履轻松。
这个人,竟然在卓布衣的画地为牢中能自由行动!
当看到这个人的时候,方解的瞳孔骤然缩小。
这个人身穿一件普普通通的锦衣,身上也没有什么很奢华名贵的饰品。简简单单,却显得雍容大度。他走到二楼栏杆处,手扶着栏杆往下看,然后动作很慢的微微摇头,似乎是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
方解没听到,但是他却发现那人的眼神忽然间就朝着自己这边看了过来。那眼神中也是震惊,也是不可思议。就好像他看到那个人能无视卓布衣的画地为牢一样,似乎方解身上也有什么让人吃惊的地方。
有!
因为方解站的很直。
所有人被定住的时候都保持着当时的姿态,千奇百怪。
但方解站的很直,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当那人带着不可思议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方解骤然一惊……因为他忽然发现,原来这屋子里还能走动的不止楼上凭栏观望的那个人,还有另外一个人好像也没有被完全定住……那就是他自己。
“上来。”
方解听到二楼那个锦衣男子对自己说了两个字,然后招了招手。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心里忐忑的几乎按耐不住。他试着往前迈腿,却发现自己的腿里好像灌进去千斤重物一样,沉重的难以挪动。是很难,但不是绝不能。他咬了咬牙,费尽力气的抬起脚,虽然那只脚只抬离了地面寸许,但毫无疑问足够让人震撼了。莫洗刀的修为到底有多深谁也不知道,最起码比方解要高的多,最起码比这屋子里大部分人都高的多,但他却不能挣脱开束缚。
方解只挪动了一步,已经汗流浃背。
二楼那个人看着他,眼神里的震惊和不可思议逐渐被好奇和赞赏取代。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个原本自己根本就不屑注意的一个小人物,竟然能带给人这么多惊喜。因为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他扳倒了兵部尚书虞东来。因为这个小人物,他控制了罗耀的独子罗文甚至有可能与罗耀达成某种协议。
而今天,这个小人物再次给了他惊喜。
侯文极看着那个艰难挪动了一步的少年,其实心里比他的脸色更加的不平静。他看着这个少年郎,嘴角逐渐微微上扬。
他招了招手,对方解说上来。
他真的想看看,这个少年郎是否能做到这一点。卓布衣的画地为牢虽然并没有全力施展,可即便是现在这种程度,整个长安城里也找不出多少人能脱困,方解这样一个不能修为的废物,靠的是什么正在挣脱卓布衣的束缚?
“本来今天这事因为布衣的出手就变得无趣了许多,但是没想到你给了我这么大的惊喜……小家伙,你身体里到底有没有藏着什么秘密?看来今天的收获可不仅仅是一个小罗将军,还得再加上一个未来的小方将军?”
侯文极声音极低的自语着,眼神里的好奇越来越浓烈。
与此同时,在外面很远处的街口,马车里闭目盘膝而坐的卓布衣忽然睁开了眼,撩开马车的帘子往客胜居那边看了过去。
“有意思……”
他忍不住笑了笑,微微叹了口气道:“原来我们都看走了眼。”
距离客胜居更远的红袖招,老瘸子坐在红袖招后院里看着那棵当日被方解打断的枯木怔怔出神。也不知道是在回忆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有去想空白一片。就这样百无聊赖的坐着,他去拿酒葫芦的手忽然一僵,忍不住抬头看向远方某处。
画地为牢?
他喃喃了四个字,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
客胜居一直以来都很热闹,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热闹过。当卓布衣从马车里出来的时候,布置在客胜居外面的三百飞鱼袍立刻动了起来。神眼刘独秀带着整整一团的侍卫,顷刻间将大街两头封住,剩下的人涌入了客胜居的大门。
就在刘独秀带着人进门的那一刻,方解走了四步。
这四步走出去的距离,比往常两步还不如。
但他已经汗流浃背。
方解回头看了一眼潮水般灌进客胜居的飞鱼袍侍卫,又看了看二楼扶着栏杆俯视着自己的那个锦衣男人。
最先冲进客胜居的那个飞鱼袍侍卫很白痴的喊了一句所有人不要动,然后他才发现自己有多傻。
刘独秀进门,只看到了一个人在动。所以他打算制住那个穿着边军服饰的少年郎,可他还没动手,就看到二楼的镇抚使大人对自己微微摇了摇头。所以他又退了回去,吩咐人不要轻举妄动。
方解想放弃,这四步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就是有一种不甘心被束缚的强烈意愿。这意愿甚至让他的神智都有些模糊起来,然后……他的双目渐渐变得赤红。
自从在来帝都的半路上连杀不少埋伏在路边的情衙杀手之后,他这段日子以来一直没有这样的变化。甚至连他自己都渐渐淡忘了那种如疯魔一般的感觉,所以他有时候回想起来觉得那不过是怒火冲上了心头,以至于有些发狂。
但是今天,赤红色的眼睛再次出现。
当他的眼睛彻底变成红色的那一刻,方解的身体缓缓挺得笔直,他不知道也没有感觉,自己身上的肌肉在这一刻变得如岩石一般坚硬。他猛的往前迈出去一大步,脚面踏在青砖上的时候发出咔嚓一声轻响,那坚硬的青砖,竟然被他踩的裂开了许多细密的缝隙。
红了眼睛的方解就好像一头蛮牛,在画地为牢中一步一步而行。他绕开那些被定住的边军士兵,走上楼梯。步伐虽然不快,但每一步都显得坚实厚重。当他走上二楼的时候,看着他的侯文极甚至有一种鼓掌喝彩的冲动!
而在客胜居对面的金客斋楼顶上,隐身在房脊后面的老瘸子眼神有些发直。他看不清楚方解的模样,但他感受得到方解身上那种不愿屈服的斗志。而这种斗志,似乎变得越来越狂暴不安。
老瘸子看着对面,脸色凝重。
走到客胜居门口,卓布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金客斋的房顶。但他没有任何表示,只稍微停顿了片刻便快步走进了客胜居的大门。他进门的时候,方解已经站在二楼。而这个双目赤红的少年郎,脚步略微停顿了一下之后选择继续前行。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最终会走到那个锦衣男子身边的时候,方解的脚步却再一次停了下来。
他的眼睛停留在莫洗刀身上,然后他缓缓的伸出手,将依然卡着王定喉咙的手臂拿下来,动作很慢,没有人能到,方解衣服袖子里的手臂已经呈现一种诡异的浅红色。就好像他的皮肤下面血液在翻滚似的,随时能撑破他的皮肤涌出来。
侯文极一怔,卓布衣一惊。
这个时候,那少年想的竟然还是阻止莫洗刀冲动杀人?
下一秒,卓布衣已经到了二楼,伸手拦在方解面前,而方解的注意力被他吸引过去,赤红色的眸子缓缓的转过来盯在卓布衣脸上。
他松开握着莫洗刀胳膊的手,忽然间毫无道理的一拳砸向卓布衣面门!
侯文极眼神一亮,卓布衣身形一闪。
卓布衣伸手在方解的胳膊上带了一下,方解的这一拳就被带偏,重重的轰在一根柱子上,嘭的一声,那坚硬的油松木柱子被这一拳直接扫去了半边,合抱粗的柱子上就好像被什么怪物咬了一口似的,缺了一大块。
木屑纷飞间,卓布衣抬手在方解前胸上连点十八下。
动作快的不可思议,十八下犹如只出手一次。
……
方解的身体这次是真的无法再动了,如果说卓布衣用意念在客胜居布下画地为牢,那么这次他出手,是实实在在的在方解身上布下一个很小的画地为牢,最起码和控制着所有边军的画地为牢相比,这个仅仅针对方解本身的手段看起来确实很小,但作用却更强。
躲藏在客胜居对面屋脊后面的老瘸子脸色释然下来,身形一展消失不见。
而就在他才走片刻,一位身穿淡蓝色锦衣的老者就出现在老瘸子刚才停留的位置上。这老者看起来五十岁左右,身子挺的如同一根标枪一样,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冷傲的气息。他停在屋脊上微微皱眉,往四周看了看忍不住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
“那夜你在我手里劫走了那个女子,今天为什么不敢再与我面对?”
老者低声自语了一句,随即将视线看向对面的客胜居。
侯文极饶有兴趣的看了卓布衣一眼,然后笑了笑说道:“你对这少年,似乎关心的稍微过了些。”
“你对这少年,兴趣似乎也浓了不少。”
卓布衣淡淡地回了一句,眼睛却一直盯着方解赤红色的眸子。被定住的方解还在本能地挣扎着,可却无法挣脱束缚。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哀嚎了一声,眸子里的红色潮水般退去不见了踪迹,身子竟然不受控制般抽搐了几下。
卓布衣出手解开他身上的画地为牢,方解的身子立刻软软地倒了下去。少年的脸色惨白如雪,惨叫一声后剧烈的抽搐起来。他捂着自己的小腹来回翻滚,片刻之后身子一挺竟然昏迷了过去。
卓布衣蹲下来,看了看方解随即眉头皱紧。
他打了个响指,啪的一声脆响之后,屋子里的静止骤然解开,扑通扑通之声接连响起,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失去重心摔倒在地。只是没有如方解幻想的那样,摔成一地的碎片。
在混乱中,王定还来不及稳住身子,忽然眼前一花,一道残影出现在他面前,抬手间抽在他的脸上,嘭的一声,王定的身子如同一颗炮弹一样笔直的飞了出去,轰然撞在客胜居的一楼大堂的一张桌子上,瞬间就将那桌子砸的四散崩碎。
就在众人惊诧莫名的时候,外面大街上忽然传来一声洪亮的喊声。
“陛下驾到!”
第0105章 七窍
一个耳光将王定从二楼扇飞下去的不是莫洗刀,而是侯文极。旁人甚至没有看清楚,他是怎么到了王定身前的,是怎么抬的手,是怎么将王定打的如炮弹一样飞了出去。而就在人们惊讶中,大街上的一声喊更是让所有人震撼的手足无措。
“陛下驾到!”
对于今天在客胜居的人们来说,原本平静的心一次一次的承受着冲击。
边军和食客们有不少失去重心摔倒在地的,还没爬起来就听到了陛下驾到这四个字。毫无疑问,比一声惊天霹雳还要让人心颤。天佑皇帝十一年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出现在百姓们面前。比起他的父皇,杨易简直低调的让人唏嘘感慨。先皇在位的时候,极喜欢微服私访。也经常带着文武百官视察长安各处,不时高调出现在百姓们的视线中。
而杨易,登基十一年来很少走出宫门。
皇帝这次突兀的出现,并没有什么大队人马随行。身边只带着几十名侍卫,比起一般世家大户的贵人们出行似乎还要简朴些。被称为大隋有史以来最低调温和的皇帝,从这一点也能看出来些皇帝的性子。而这些随从中,有三个人似乎地位不俗。紧跟在皇帝身边的虽然只有这三个人,但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他们都恰好将皇帝护住。
走在皇帝左面的是一身飞鱼袍装束的罗蔚然,右边的是一个道宗的红袍大神官。而跟在皇帝后面的,是御书房秉笔太监苏不畏。
这三个人,就好像三面墙。
这是看得见的三个,而在客胜居对面金客斋的房顶上,还有一位身穿淡蓝色锦衣的老者,一直站在那里,冷傲的目光在大街的人群中来回扫过。
情衙镇抚使侯文极一耳光扇飞了王定,身形化出一道残影已经出现在门外。几乎与他同时,卓布衣也从二楼掠了下来出了客胜居。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门口,同时躬身行礼:“叩见陛下!”
大隋天佑皇帝杨易缓步走到客胜居的大门前,摆了摆手示意侯文极和卓布衣起来,他抬起头看了看客胜居的招牌后微笑着说道:“先帝曾经说过,客胜居的蟹粉狮子头比宫里御膳房做的还要好些,每每想到朕都想偷偷过来尝尝,奈何政务缠身,竟是一直不得空。”
跪伏在门口的客胜居老板听到这句话惊喜的不得了,可又不敢抬头。
“草民李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使劲在地上叩头。
皇帝走到他身边,弯腰将李安扶起来说道:“朕来的突兀,倒是让你们都不自在了。全都起来吧,若是扰了百姓们清净朕心里也会不安。”
他看了一眼侯文极,又看了看卓布衣。
“侯文极,怎么没人告诉朕你也在这?”
皇帝语气平淡的问了一句,但侯文极的心里却猛的一紧。他在客胜居里密会罗文,这件事罗蔚然等人并不知道。甚至连卓布衣他都瞒着,唯一知道这事的就是神眼刘独秀。可就连刘独秀都不知道,为什么卓布衣会突然出现。他调动那一团侍卫的时候没跟卓布衣打招呼,调动飞鱼袍本来就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
但卓布衣来了,似乎早就知道客胜居里会出什么意外。
“臣今日与小罗将军在此饮酒,恰好赶上。”
侯文极垂首回答,皇帝嗯了一声没有再问,一边往大堂里走一边看向另一侧的卓布衣问道:“布衣,快到此处的时候,听罗蔚然说,刚才你用了画地为牢?”
卓布衣点了点头道:“回陛下,臣是用了。”
“可惜了。”
皇帝有些怅然地说道:“来晚了一步,朕许久之前就想看看你这画地为牢的本事。晚了……竟然晚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摇头轻叹,看样子是真的很遗憾没有看到卓布衣的手段。
皇帝进门之前,屋子里的人们已经跪了一地。走进大堂之后看着屋子里的狼藉一片,又看了看那些跪着的边军,视线最终停留在那个被侯文极一掌打晕了的王定身上,皇帝的脸色略微不悦。
“这人是谁?”
他指着王定问道。
躬身站在一侧的神眼刘独秀连忙垂首说道:“回陛下,是江南王家的王定,也是今年演武院招考的生员。他的父亲叫王一山,曾经官至从四品郡丞。此人是王一山的嫡长子,年少时就在江南一带薄有才名。”
皇帝嗯了一声,举步走到大堂中间双手往上虚托了一下说道:“都起来吧,你们都是为朕戍边不惜抛头颅洒热血的大好儿郎,你们到了帝都之后朕本来还想挑个日子,让兵部把你们都请到畅春园去,朕亲自为你们把酒以谢你们为国立下的赫赫战功!既然今日恰好到了,那朕就跟客胜居借一壶酒,敬你们一杯!”
皇帝不问今日事,只说边军功劳!
这代表着什么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罗蔚然微微笑了笑,心说陛下这是要表态了。眼看着就要对西北用兵,陛下这个时候不可能去责罚军人。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忽然醒悟,从上届演武院招收学生开始陛下就下旨从各军中选拔优秀人才入试,现在看来,陛下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在为用兵而准备了。陛下这样的心机,也太可怕了些。
侯文极看了罗蔚然一眼,眼神中有些疑惑。
罗蔚然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
大内侍卫处的飞鱼袍用最快的速度将客胜居里收拾干净,桌椅重新摆放整齐。客胜居的老板亲自到后厨盯着,一排十几个大灶全都忙活起来。厨师们谁也不敢懈怠,就好像上满了发条的机械人似的,提着精神炒菜。
边军们都围坐在桌子旁边,一个个都是忐忑不安。
皇帝坐在居中的一张桌子旁边,招了招手让张狂和莫洗刀坐在自己身边。这两个刀山火海里闯过都不曾胆寒的边军旅率,坐在皇帝身边的时候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尤其是莫洗刀,之前被算计险些动手杀人而成死罪,现在却和皇帝同坐一桌,这前后的反差之大让他根本就适应不过来。
“你叫莫洗刀,朕知道。”
皇帝微笑着说道:“对东楚那件事朕很清楚,朝廷不能明面上给你太丰厚的褒奖,朕一直觉着对你有所亏欠,去年冬天的时候朕特意吩咐过兵部,让他们将你的名字写进演武院考试的生员名册里,不需要再论什么军功,而且,朕已经和周院长商议过……你可以直接进入演武院,无需参加考试。”
莫洗刀一怔,连忙站起来退后两步跪伏在地:“臣谢陛下!”
皇帝微笑道:“是朕该谢你们才对,朕的江山,是你们为朕守着,抗外敌,诛胡虏,涤荡草寇,浩荡军威。前阵子朕还和朝中几位重臣提起过,将边军士兵的饷银提一倍上去,这事已经交给兵部和户部在核对,应该很快就能通告天下。”
他让人将莫洗刀扶起来说道:“朕也知道,你们心中或许有颇多怨气。朝廷许多事做的不尽如人意,或许还会有失公道,但你们应该相信朕,给朕时间,所有不公道的事朕都会一点点的剜掉,就好像剜掉身上的毒瘤一样一点也不留着。”
“谢陛下!”
所有边军士兵都再次跪倒,叩首谢恩。
皇帝笑了笑,示意众人起来后对他们说道:“有些人因为家世稍微好一些,就目中无人飞扬无度。大隋百姓数以亿计,这样的人终究还是少数。他们之所以跋扈嚣张,是因为觉着自己身后有个所谓的名门,有人为他们撑腰。”
“但是今日。”
皇帝站起来,眼神扫过所有的边军后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要记住他们有靠山没什么可怕的,狐假虎威装腔作势罢了。你们也有靠山,而且你们的靠山最坚实牢固,那就是朕!这一家那一家,朕倒是想看看谁大得过杨家!”
这句话,声震四方。
这些边军们心里都燃烧了起来,暖和的让他们几乎想要欢叫!
……
侯文极轻轻嗯了一声,靠近罗蔚然微微皱眉道:“陛下今儿这话似乎说的有些过了,若是传扬出去,难免引起有些人不满。”
罗蔚然撇了撇嘴道:“陛下登基之初的时候,谁都觉着他是历代帝王中最温和的,所以世家大户难免跋扈,但自从江都丘家的案子之后……谁还敢这么想?下面人还不知道陛下要对西北用兵,仗着自己是个没落名门出身就不知道天高地厚。这个关节上,陛下怎么可能不为军方说话?”
侯文极摇了摇头道:“我还是觉得,陛下是不是太拿这些边军当回事了。说来说去,朝廷要依仗的还是重臣贵族。”
罗蔚然白了他一眼,不回答。
侯文极无奈笑了笑道:“你知道我没看不起寒门子弟的意思……”
“圣意如何,谁又能轻易揣摩的透?你可曾算过,往前三位帝王杀的人加一起都不如陛下多,可人们还是觉着陛下很温和,仅仅是这一点……谁能做到?”
罗蔚然摇了摇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侯文极嗯了一声,看向那些感动的无以复加的边军们,忍不住喃喃道:“或许,我确实看不懂陛下的心思。不过丘家的案子已经过去了几年,有些记吃不记打的人都忘了天威如何了。江南王家……呵呵。”
他这一声冷笑,背后的含义更冷。在皇帝来之前,他确实只想袖手旁观,边军和世家子弟闹一闹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坏事,只有总出现些状况,才能让大内侍卫处不至于显得无所事事。
而陛下来了,所以他立刻一个耳光将王定扇飞了出去。
这么多年来一直得宠,就是因为他总是能在关键时候做出选择。
“你破开画地为牢,用了几成修为?”
沉默了一会儿,罗蔚然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
侯文极笑了笑,只是语气平淡道:“布衣没尽全力,我也没尽全力。不过……或许布衣也在猜测,我用了几成修为吧。”
罗蔚然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他们两个低低交谈,而远处,卓布衣吩咐两个飞鱼袍将昏迷的方解抬着出了客胜居,将方解放在自己的马车上之后,他在马车上坐下来捏住方解的手腕。片刻之后,卓布衣的眼神骤然一变。
这个少年郎,此时身子烫的好像在火上烤着一样。他裸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红色,似乎血液就在皮肤下面流动着,呼之欲出。而且他全身上下的都坚硬如铁,手指按在皮肤上竟然连一点凹陷都没有。
卓布衣捏着方解的手腕,聚精会神的感知着他体内的异样。
“七窍?”
他喃喃自语道:“这是怎么回事?”
第0106章 改变了主意的侯文极
客胜居里陛下慷慨陈词的好戏方解算是错过了,而陛下也没有注意到这个昏迷之后被卓布衣迅速送回去的少年边军。看着陛下和那些边军们交谈甚欢,似乎连侯文极都暂时忘了那个让他眼前一亮的人。可没人知道,他就在看着陛下与那些边军喝酒的时候将心中早就定好了的计划推翻。
不得不推翻。
因为陛下突然来了客胜居,有些事他知道瞒不住了。
马车在青石板铺成的平坦大街上缓缓前行,平稳且舒适。
躺在马车里的少年似乎是睡着了,只是紧皱的双眉在宣告着他忍受着多么剧烈的痛苦。卓布衣低头看着方解,似乎无法理解这个少年身体的诡异。当初在那片山林里初见方解的时候,方解全身一百二十八处气穴只开了两穴,而刚才他把脉的时候骤然发现,这个少年身体里的气穴竟然开了七处。
虽然开穴七处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但对于方解,这简直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卓布衣皱眉沉思,却百思不得其解。
他本以为方解或许是和左前卫大将军罗耀属于一个类型的人,不靠气海气穴修行。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错了,罗耀在当年那场变故中被人击碎了气海,却大难不死,纯粹修炼体魄达到九品上的至强地步。这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认知,甚至连演武院的周院长,清乐山的萧真人也无法合理解释罗耀为什么会不死且还能成为天下间至强之一。
而方解的体质,似乎比罗耀还要诡异。
周院长曾经推测过,罗耀不是真的单纯练体。他在被击碎气海之前修为就已经超越八品,内劲雄浑。气海破碎之后,内劲没有消失而是散入四肢百骸,而罗耀或许不知道如何得到了一种很特殊的修炼方式,能继续使用散入身体中的内劲。
按照道理,人修行将内劲存于气海之内,运用的时候,气海里的内劲再融进四肢百骸中。如果按照现代人的理解,可以将气海理解为发动机,没有了发动机的汽车肯定无法运行。而罗耀后来修炼的方式,很有可能是一种所有人都不曾见识过的手段。周院长推测,他极有可能在气海破碎之后,将他整个人化作一个更大的气海,而不是一般修行者的丹田。
他丹田气海破碎后,将自己的肉身铸成更大的气海。这样一来,散入四肢的内劲就能继续运行。
而正因为以身为气海,所以他比常人更强大。
当然,这只是周院长的推测,连他自己都笑说这是无稽之谈,若当世真有人能以身化气海,那么必将无敌于天下。
方解与罗耀的根本不同之处在于,方解根本就没有气海。
虽然他全身一百二十八处气穴开了七处,可没有气海作为储存内劲的根基之地,这些气穴开了又有什么意义?简单来理解,气海可以看成一片海,而那一百二十八处气穴则是和气海相连的很多河流。需要运用内劲的时候,内劲从气海而出涌进各气穴之中。一个人若是没有气穴,那么他气海就算再庞大也无法发挥出修为之力。而一个人若是没有气海……那他就不可能有力。
连吃饭喝水的力气都没有。
所以说方解和罗耀还不相同。
开了气穴似乎也没有一点实际意义,所以卓布衣越是去想脑子里越乱。方解的身体本身就存在着巨大的矛盾,没有气海,怎么可能有气穴?有了气穴不通气海,有什么用处?可他身体偏偏强壮的好像一头猎豹,而且很明显,他离开樊固这半年多来,似乎实力在悄然间攀升了不少。
在樊固的时候,方解自嘲时候说过他甚至打不过队正李敢当。李敢当不过是个勉强算作二品下的武者,可方解在来帝都的半路上就硬生生屠了一个四品的情衙飞鱼袍。虽然那是很大的运气,可若是没有一定的实力就算运气来了只怕也把握不住。
看着方解,卓布衣忍不住微微摇头叹道:“难不成,罗耀真如周院长推测的那样,练的还是内劲而不是身体。而你……才是单纯淬炼躯体的人?”
卓布衣不敢确定,但他知道方解自己肯定也不熟悉自己的身体,更没用什么修炼的法门,不然他不会这样控制不住自己,以至于昏迷不醒。在客胜居里,这小子不自量力的强行破开画地为牢,若不是最后时刻卓布衣感觉到了他的反抗之力而将画地为牢松开一些的话,说不得这个家伙早就被画地为牢的反噬之力压的筋脉寸断了。
但即便如此,这个家伙依然让人刮目相看。
方解若是知道自己在神智有些迷乱之际强行冲破画地为牢的时候其实是卓布衣放了水,只怕会惊讶的无以复加。要控制住整个客胜居里的人已经是极难的一件事,而如卓布衣这样,还能做到分神单独控制每一个人,这需要多么逆天的精神力?
天赋之可怕,可见一斑。
有时候一个人后天再如何努力,也比不过天赋这两个字。
就在卓布衣有些发呆的时候,路边一个卖小吃的摊位那边,老瘸子看了路过的马车一眼,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了扬。
卓布衣,别人说你早已出脱尘俗,在我看来……这天下没有比你入世更深的人了。撇开皇帝陛下,却护送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回家……这世间能做出这事的官府中人,只你一个啊。
他在心里感慨了一声,然后夹起一块熟肉送进嘴里,再灌一口西北烧,美滋滋,乐陶陶。
……
方解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他睁开眼往四周看了看,眼神有些模糊,但聚集在自己身边的人他都认得出来。
沉倾扇,沐小腰,大犬,麒麟。
四个人都在。
除了他们四个之外,还有一个人面带关切的看着他。方解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看出来,原来是已经有些日子没见的崔略商。
“醒了醒了!”
大犬看到方解睁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势,疼的他不由自主的咧了咧嘴。只是他眸子里的笑意,还是那么浓。
沐小腰坐在方解身边,扶着他坐直了身子喂给他几口水。
“怎么会又昏迷?”
她问。
方解摇头笑了笑道:“在客胜居里出了些事,或是我自己不甘心强行运力有些过火了吧。要知道满屋子的高手没一个能动弹的,只有我极其牛逼的迈上了二层楼啊。”
身体上的疼痛已经减轻了不少,可方解一动,额头上还是立刻冒出来一层汗水。小腹里如同被什么东西绞动一般的感觉消失不见,但身体没有一处不疼的。不仅仅是内脏有被牵拉的痛,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在疼。
这种感觉,就好像从来没有锻炼过的人一口气跑了十公里然后又咬着牙做了几十个俯卧撑似的。
“方解,你没事吧?”
崔略商凑过来关切的问了一句后有些歉然地说道:“到了帝都之后,就只顾按着父亲给我的名单逐个去拜访,今日去这家明日到那家,后来再想寻你,却又不知道你去了何处,还是到红袖招去问,才知道你租下了这里。”
“没事。”
方解笑了笑道:“你去拜访那些世交才是正事,咱们之间的交情不必在意这些。”
“后天就要考试了,你……”
崔略商担忧的看着方解问道:“能去吗?”
“自然能!”
方解道:“辛辛苦苦到了帝都,若是因为这些许小伤就放弃考试,那岂不是前功尽弃?莫说现在已经好了,便是不好,爬也要爬去考场的。”
崔略商嗯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其实我这次来,是因为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薄薄的一摞纸张递给方解说道:“我前两日拜访一位世交长辈的时候,听说今年演武院考试文科,算科,乐科的考题泄露了出来,是从一位参与拟订考题的大人物手里露出来的,没有些手段可不好搞到,即便托了关系,我还是足足花了一千两银子!”
崔略商道:“我买了一份,连夜又抄了一份就急着给你送来了。”
方解心里一暖,可还是忍不住摇头道:“崔兄,怕是你被骗了……能参加拟订演武院考试试题的大人物,会因为区区两千一银子而犯这杀头大罪?而且,我说句有些不敬的话,连你都能买到,那这长安城里有多少人能买到?若说是那位大人物贪的是许多人买而累计起来的大笔银两,那他难道不怕这件事泄露出去?知道的人越多……危险就越大啊。”
“啊?”
崔略商一怔,下意识看了看手里的考题喃喃道:“难道这是假的?”
方解微微摇头道:“不知真假,但我劝你一句,这一千两银子扔了就算扔了,这件事你切不可对旁人再说。这份考题,你也不要再用了。如果是假的,你看不看都没有用处。若是泄露出来的真题……我担心的是帝都要出大风波。”
崔略商有些发傻,不知道该不该信方解的话。
“可,看看还是没坏处的吧,万一要是真题呢?”
“还是那句话,即便是真题,也是祸非福。”
……
畅春园。
穹庐。
皇帝杨易眼神有些寒冷的在侯文极脸色扫过,却没有说话。他托着手里的粥碗,一边喝精心熬制了很久的金丝枣莲子粥,一边翻看着桌案上的奏折。看向侯文极那一眼,像是无心,又像是极有深意。
“主子……”
侯文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深深俯首道:“臣有罪。”
皇帝把粥碗放下,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语气平淡地说道:“满朝文武,只有你称呼为朕主子。朕也一直把你当成最可以信任的家里奴才,而不是外人。你说你有罪,那好……你说说,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朕这个主子的事?”
“臣私下里见了罗文。”
“朕又不是不许百官私下里有交情,见一见,吃些酒,无妨。”
“臣……手里有一份口供。”
侯文极从袖口里将罗二郎的那份口供掏出来,双手举国头顶。苏不畏看了皇帝一眼,然后快步走过来将那份口供接了过去。
皇帝拿在手里却没有看,随意丢在一边说道:“你来说。”
“这份口供是那日试图杀死方解的罪犯招认的,臣本以为是那人胡乱攀咬。因为牵扯到了左前卫大将军罗耀,臣也不敢轻易相信,所以今日在客胜居里约了那罗文见面,本打算是试探一下,借着恭喜他获得演武院头名的机会探探背后隐藏着的东西。这是臣罪责其一……第二,是臣就在客胜居,却没有阻止江南王家那个无知小辈和边军之间的矛盾。”
“哦?”
皇帝坐在土炕上俯下身子,看着侯文极一字一句地说道:“其一,不算什么罪过。其二,其心当诛!”
这一句其心当诛,吓得侯文极的身子猛地一颤。
“别以为朕不明白你什么心思!”
皇帝从土炕上下来,负手围着跪在地上的侯文极走了一圈:“你是巴不得时常出一些不大不小的乱子,这样大内侍卫处就不会闲着对不对?尤其是在帝都里,若是总太平无事,大内侍卫处,情衙,就显得无所事事,让人觉着没了存在对不对?你是想让朕时不时就夸赞你几句,侯文极,你最近干得不错啊!对不对?”
“臣……知罪!”
皇帝冷哼了一声道:“你知道朕最气的是什么?不是你捏着一份欺君罔上的口供不报,不是你纵容那个王家的小子作恶,而是你和罗蔚然之间竟然也开始互相不信任了!朕把大内侍卫处和情衙交给你们两个,是要看你们勾心斗角的吗!”
这一问,如惊雷入耳。
侯文极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第0107章 就像小时候那样
罗蔚然看着外面如浓墨一般的天色,忍不住笑了笑问道:“你说,侯文极这会儿在陛下面前如何为自己辩解?”
坐在屋子里喝茶的卓布衣笑了笑,却没有回答这有些无聊的问题。侯文极在客胜居密会罗文的事,之前他和罗蔚然确实不知道。直到神眼刘独秀回来调动飞鱼袍的时候,罗蔚然和卓布衣才推测,侯文极应该就在客胜居里。
当然,即便是推测到了侯文极在客胜居,他们两个也不可能知道侯文极在那儿做什么,不过没关系,只要到客胜居里看一看就能猜到八九分。卓布衣在客胜居看到了想隐藏住自己却最终不得不与众人同时跪伏在地的罗文,整个客胜居里那么多人,但这些人和侯文极都没有什么关系,唯独罗文有。
这是一件很容易推测出来的事,根本就不必费什么脑子。
虽然他们两个还是不好确定,侯文极秘密约见罗文是要做什么。
“你猜……另一个刺客,会不会是罗文的人?”
罗蔚然笑着问道。
卓布衣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十之八九。”
罗蔚然又问:“那你猜,侯文极为什么要单独去见罗文?”
“不外乎打的是罗大将军的算盘。”
卓布衣的回答言简意赅。
“哈哈。”
罗蔚然笑了笑道:“侯文极是个聪明人,只是有些健忘……他对你很信任,虽然这信任是有条件限制的。但他还是忘了……当年是我领着你走进了情衙的大门,是我把你交给了他。无论到什么时候,你我之间的关系也比你和他之间的关系要亲近些。大内侍卫处啊……一道矮墙隔开成了前后两院,也隔开了心。”
他走回房间坐下来,有些怅然地说道:“侯文极一心想让情衙从暗处挪到明处来,一心想让大内侍卫处和情衙真的彻底分开。大内侍卫处只是大内侍卫处,只是负责陛下的安危。而他的情衙则接手大内侍卫处其他的事,成为一个单独的衙门。表面上他和我是一条心,都想将大内侍卫处的权限做的再大一些。事实上……他私心还是想让他的情衙从大内侍卫处分出去,成为甚至压制住大内侍卫处的衙门。”
“明面上他的身份只是大内侍卫处的副指挥使,无论如何,对于心高气傲的侯文极来说,这都有些憋屈。”
卓布衣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酸了。”
罗蔚然一怔,然后苦笑道:“你偏是如此尖酸刻薄。”
“你刚才的话确实是酸了。”
卓布衣叹道:“若是你这么多年来一直被他压着,你的心思只怕也会变。”
“是啊。”
罗蔚然叹道:“我不过是个江湖出身的草莽,而他是大隋名门之后。一个世家子弟,被我这个寒门子弟压了十年,算是苦楚吧?”
卓布衣微微摇头道:“你现在应该想的是,一会儿侯文极回来你该怎么表现的大度些还是小气些。是心平气和的安慰几句呢,还是故作很生气的和他吵一架?”
“你呀!”
罗蔚然白了他一眼说道:“好歹已经在官场里耗了这么多年,还是一副冷眼旁观的架势。就好像,所有事都和你没有一点儿关系似的。”
“本来就和我没关系。”
卓布衣摇了摇头,一边品茶一边说道:“当年你带我走进大内侍卫处的门,我就和你说过。勾心斗角的事我是没那份能力插手的,动动手做做苦力,这差事还勉强干的下来。若是真到了必须站队的时候,我就躲开,能躲多远躲多远。”
“现在想想这话……”
罗蔚然叹道:“你初进大内侍卫处的时候,就猜到我和侯文极早晚会有貌合神离的一天。所以你早早的就说的如此明白,根本就是在逃避。”
“不出矛盾才怪。”
卓布衣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道:“你自己在这等着吧,我要回去睡觉了。今儿确实累了些,浑身都酸软无力。”
“你今天施展画地为牢……有没有想过……试试能不能困住侯文极?”
在卓布衣走到门口的时候,罗蔚然看着他的后背问道。
卓布衣的脚步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前行:“对于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我都不感兴趣。画地为牢困不困得住侯文极,困不困得住你,倒是你们俩比我还要在意。”
罗蔚然哑然失笑,骂了一句刻薄鬼。
卓布衣回了一句:“罗大脸!”
罗蔚然的脸有些长,从很久以前卓布衣就管他叫大脸。
“最后一个问题。”
罗蔚然对着卓布衣的背影问:“你在那小子身上种下了牢心?”
听到这个问题,卓布衣连脚步都没停。他也没有回答,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罗蔚然没等到回答,但似乎比等到了回答还要让他释然些。不回答,就是没有。牢心这种可怕的东西,卓布衣曾经说过自己有生之年也未必能修行的出来。可罗蔚然担心的是,若他真的修行出牢心这种逆天的手段……只怕谁心里都会惶恐不安。
……
当年卓布衣在铁壁铜墙中被困的时候,他曾经和前去探望他的罗蔚然说过,这牢狱之中最是练心,能让人煎熬,也让人享受。他偶然间忽然有一个极荒诞的想法,若是有一门功法,能在一个人心里种下牢狱,无论这个人想什么都能被种牢心之人获得,哪怕相隔很远,也能感知对方心意。
这功法必然好玩的很。
当时他是如此对罗蔚然说的,只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罢了。但罗蔚然却深深的记在心里,因为他了解卓布衣……只要卓布衣想到的事,他绝对会去尝试。
这种可怕的手段最恐怖之处在于,无声无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悄然无觉之间就被人控制了内心,无论有什么想法也瞒不住别人。种下牢心之后,这个人的一思一念都会被察觉,根本就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与读心不同之处,种下牢心,相当于就是在施术者和被种牢心之人建立一种很直接的联系,令人畏惧的联系。
令人畏惧的术法。
罗蔚然知道卓布衣是个天才,天才中的天才。即便被困铁壁铜墙,依然能悟出画地为牢这样令人不得不害怕的手段。若是放任他自由自在天马行空,谁知道他还能想出什么可怕的东西来?
所以这些年来,卓布衣一直被束缚在大内侍卫处。
当年皇帝陛下曾经问罗蔚然,如何能让卓布衣这样的人真正为朝廷所用。罗蔚然沉默了很久说道,困之以情。除了这四个字,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卓布衣变得听话。皇帝又问,如何能让卓布衣不令人担心?罗蔚然又是沉默了许久,然后一字一句的回答说,让他被俗事凡心所困,不能安静修行。
只要他总是在忙一些琐碎的小事,没有更多的时间潜心修行,那么他的修为进境就会慢下来,甚至停滞不前。只有这样,才能让卓布衣不那么可怕。
皇帝当时点了点头,说了一句话。
“卓布衣修行出画地为牢,而现在……你却给他画了另一座大牢。”
这座大牢的名字,就叫大内侍卫处。
事实上,确实如此。卓布衣整日都被大内侍卫处琐碎的事情缠着,根本就没有多少余力精心修行。这些年来,卓布衣的修为似乎没有一点攀升。当年他就已经如此可怕,多年之后,他似乎真的停滞不前了。
夜色浓郁如墨,化都化不开。
方解靠在床上看着窗子外面的夜色,感受着清爽的风从窗口吹进来的惬意。身上的疼已经减轻了许多,最起码不会让他动弹不得。这是第二次有这样的感觉,疼的死去活来根本无法忍受。
上一次的时候没有引起方解的深思,但这次,他不得不认认真真的去思考为什么会这样。
疼!
为什么会有这种突如其来而且无法抵抗的疼?
当他看到沐小腰缓步走过来的时候,他骤然间想到了一件事。在来帝都的半路上,他曾经问沐小腰修行到底是什么感觉?沐小腰给他的回答就是一个字……疼!
疼?
方解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忍不住问自己:我这是……在修行?
沐小腰走到床边,在椅子上坐下来,她从盘子里摘下一棵葡萄,薄开皮递到方解嘴边,看着方解把葡萄吃下去,她习惯性的伸出手在方解嘴角上擦了擦:“睡不着?”
“嗯。”
“还很疼?”
“嗯。”
“有多疼?”
“睡不着的那种疼。”
方解回答得很无赖,而且是一句狡猾的谎话。他之所以睡不着绝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他有很多事没想明白。
“那就说说话吧,说说话就分散些精神或许就没那么疼了。”
沐小腰说。
方解嗯了一声,想了想说道:“我想,我知道那天晚上想杀我的人是谁指使的了。今儿我在客胜居看见罗文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之前应该是和那个能在卓先生画地为牢中行动自由的男人在一块。那个男人显然熟悉卓先生的手段,因为他一点都不吃惊……所以,他一定是大内侍卫处的人。”
“说说那个人什么模样。”
沐小腰说道:“我见过侯文极。”
方解将那个男人的样貌说了一遍,沐小腰很确定的点了点头:“就是他。”
“看来情衙的镇抚使大人,似乎和小罗将军私底下有些事要谈啊。”
方解忍不住冷冷笑了笑。
沐小腰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方解笑了笑,也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
“小腰姐。”
“嗯?”
“我想睡觉了,可睡不着怎么办?”
“我……不知道。”
“我小时候睡不着你是怎么办的?”
“呃……”
方解往床里面挪了挪,很认真地说道:“要不你再哄哄我?”
沐小腰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拒绝。她在方解身边躺下来,可不知道为什么身子绷的那么紧,局促不安。方解则自然而然的钻进沐小腰怀里,嗅着她身上沁人心脾的体香说道:“我记得小时候,我睡觉最喜欢……”
“不许!”
“就一次好不好?”
“不许!”
“我受伤了,疼得厉害啊。”
“不许!”
“后天要参加演武院的考试了……要是睡不着,就没有精神啊。”
“……”
“小腰姐……”
方解的语气充满了哀求。
沐小腰咬了咬嘴唇,忽然一挥手将屋子里的烛火扫灭。黑暗中,美人的呼吸略微有些急促。
“隔着衣服。”
她说。
声音小的几乎听不到。
“好啊。”
某人在黑暗中得意猥琐的笑了笑,手伸出去,覆盖在一座高峰上。夏天,本来衣服就单薄,躺在床上的沐小腰那完美的曲线,在夜色中隐隐可见。他极其熟练的找到那颗小小凸起,如此的令人心神摇曳。
美人在侧,吐气如兰。
第0108章 你欠我的
当清晨微光中沐小腰从方解的房间走出去的时候,脸上依然带着令人心醉的红韵。而这一幕,恰好被沉倾扇看在眼里。她看了看沐小腰婀娜的背影,又看了看开着门的房间,下一秒,她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
“春宵一度?”
看着躺在床上神情有些怪异的方解,沉倾扇一边问一边走过去。
方解一怔,有些懊恼地说道:“你就不能纯洁点?”
沉倾扇甩了甩长发,在方解身边坐下来微笑着说道:“既然有本事做,难道没胆子承认?可别说你道德,更别说你不行。”
说话的时候,她抬起手在方解露在被子外面的胸肌上缓缓滑过。她的手指很长,很漂亮,而轻轻滑过胸肌的动作怎么看都有些撩人。本来就有些火大的方解被这动作挑逗的更加郁闷,他看着沉倾扇的眼睛极认真地说道:“你信不信我现在有实力把你扒光倒过来打?”
沉倾扇的视线停留在薄被某处高高挺起的位置,忍不住轻笑道:“我信。”
她的手指轻轻滑过方解的嘴唇,顺着脸颊停留在方解的耳垂上轻柔摆弄。方解的脸难得一见的红了起来,嘴唇很尴尬,耳垂很尴尬,尤其是沉倾扇视线停留的位置实在让他更尴尬。对于一个健壮且年轻的男人来说,早晨挺起本来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再说,不久之前他身边还躺着一个体态婀娜的美人儿。
见小方解被自己逗弄的呼吸都有些粗重起来,沉倾扇恰到好处的收手,站起来极潇洒的一转身竟然就这么走了,最让方解恼火的是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住脚步,回头嫣然一笑道:“你知道我现在身子虚弱的厉害,你若是做什么强横的事我自然也难以反抗。所以你问信不信扒光我衣服,我信啊,可惜……你没这胆子。而且……现在我也相信了,你和沐小腰之间真的是清白的。”
她视线挑逗的在方解薄被下挺起的某处又扫了一下,然后笑容灿烂的努了努嘴,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看着沉倾扇离开,方解撩起来被子看了看坚硬如铁的某处,忍不住唉声叹气道:“你若是这么饥渴,刚才怎么不自己把被子挑开?”
挑开……
这话让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昨晚他和沐小腰之间确实很清白,他也真的遵从了沐小腰的命令只是隔着衣服在那两团柔软上抚摸了几下,还没等将手伸进衣衫里真真切切的掌握住那丰满,他就被沐小腰一脚踹到了床里面,丝毫没留情面。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疲乏倦怠到了极致,方解竟然在这样香艳的气氛中沉沉睡去。又或是沐小腰身上的体香真的有安眠的作用,这一觉他睡的极香甜。睁开眼的时候沐小腰已经坐在床边整理衣服,微微敞开的衣服前襟缝隙里,能看到白皙柔嫩的一片肌肤。
方解贪婪的狠狠的看了几眼,他就发现沐小腰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有些耐人寻味的幽怨。然后这个让人不能揣摩透心思的美人,再一脚将方解踹进床里面。沐小腰不知道为什么红了脸,狠狠瞪了方解一眼起身走了。
一直到现在,方解也没明白沐小腰为什么瞪自己,为什么踹自己,又为什么会脸红……
起床穿好衣服,方解试着活动了几下身体发现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这才松了口气。提起桌子上那柄老瘸子送他的残刀,他直接从二楼后窗跃下去跳进小小的后院。双脚落地的那一刻,方解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好像充满了力量。
他握着残刀,练了一个时辰的左手一式刀。然后又练了半个时辰右手一式刀之后,太阳已经在东边升起来挺高。出了一身汗的方解感觉自己现在状态好的忍不住想要喊几声,他几乎是下意识的一拳狠狠砸在后院一棵很粗的槐树上。
然后……方解忍不住一愣,看着那槐树上被自己一拳砸出来的碗大的坑,满眼的不可思议。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拳头,发现连肉片都没蹭破一点。
难道我真的在修行?
他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然后又将这想法否定。
感觉不到天地元气,所以根本无法将天地元气转化为内劲以为己用。所谓修行,就是将天地元气转化为内劲的过程。他什么都感知不到,甚至连气海都没有,谈何修行?
二楼后窗。
看着后院有些发傻站着的方解,沉倾扇忍不住扭头看向身边的沐小腰:“你……能看得出来他到底怎么了么?”
沐小腰缓缓摇了摇头,她也找不到答案。
就在这个时候,靠在窗口的大犬忽然想起了什么:“小腰,你记不记得方解在离开樊固之前,和咱们提起过他在云计狗肉铺子里遇到了一位高人,就是强行破开他身体里毒蛊的人,还给他吃了什么东西?”
“方解前阵子说过,那人极有可能就是十年前不知所踪的大隋忠亲王杨奇。”
大犬问道:“是不是,他给方解吃的东西……让方解改变了体质?”
沉倾扇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这世间有可能改变体质的灵药……屈指可数。”
“佛宗的菩提子,道宗的小金丹。”
沐小腰看着外面那少年的神仙认真地说道:“我所知道的,也就这两种灵药了。”
“小金丹有起死回生活死人肉白骨的神效,这毋庸置疑。”
大犬摇头道:“可从来没有听过能改变人的体质,不管怎么想这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至于菩提子……更不可能。”
他们在楼上低声谈论,语气中带着关怀。
而方解看似僵立在后院,其实脑子里也在不停的思索着,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身体上的改变竟然这么大?当年在樊固的时候只敢躲藏在暗处放冷箭对付马贼的少年郎,现在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好像一柄出了鞘的横刀,也是一面坚硬之极的巨盾。
他缓缓的伸出一身手指顶在那棵槐树上,右臂上的肌肉瞬间朝着一个方向发力,他的手指猛然没入大树中,如同戳穿了一块豆腐。
依然感觉不到什么天地元气,依然感觉不到什么内劲。
……
方解吃过午饭之后,和沐小腰他们说了一声,带着麒麟走出铺子,顺着大街看似毫无目的的一路前行。他不时停下来看看路边小摊上的东西,挑了两件不值钱但做工还算不错的挂饰,打算回去送给沐小腰和沉倾扇。
身边跟着麒麟这样一个惹眼的大汉,走到哪儿都躲不开别人的瞩目。方解忍不住回头对麒麟笑道:“麒麟哥,以后出门还是得带着你,大街上这些漂亮妹子第一眼看你,第二眼就会看我,很爽啊。”
麒麟憨厚笑了笑道:“我们带着沫凝脂假扮成你逃亡的时候,沉倾扇说过因为我太惹眼,所以走到哪儿都躲不开那些追兵。看我一眼,三年也忘不了。”
方解笑了笑道:“她也能开玩笑?”
麒麟摇了摇头道:“现在能,以前她说这话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随时有可能一剑刺死我。”
方解默然。
“方解,我一直很奇怪。和我们在一起那三年,沉倾扇冷的好像她手里的剑一样。一天从太阳升起到太阳下山,或许一句话也不会和我们说。三年来,她只是在不断的杀人。不止是我,横棍也和我说过,谁也猜不到是不是有一天沉倾扇忽然发狂,就能把我们这些人一个一个杀死。可是自从她找到你之后,为什么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提到横棍,麒麟的眼神一黯。
方解停住脚步,仔细地想了想,发现自己印象中的沉倾扇,似乎没有麒麟说的那样暴戾。有冷艳的一面,也有很妖娆的一面。
“方解,沫凝脂曾经说过……沉倾扇之所以那样冷酷无情,是因为她不愿意保护的是一个假冒的人。”
麒麟说完这句,神情忽然一愣。
方解还在回味麒麟话里意思的时候,被麒麟碰了碰肩膀。他抬起头,发现麒麟的眼神盯着正前方有些尴尬。
方解顺着麒麟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在不远处有个人正站在那里看着自己。
很美很美的一个女人。
“沫……沫凝脂。”
麒麟有些结巴的说出这个名字,让方解心里没来由的一紧。
……
这是一间并不热闹的茶楼,陈设简单但很干净。在靠窗的一张桌子边,方解和沫凝脂相对而坐。
麒麟和夜枭铁奴三个人站在茶楼门口,很沉默,没有交谈。
方解从小身边就不缺赏心悦目的美女,沐小腰是,沉倾扇更是。但她们两个的美和面前这个女子绝不属于一个范畴。方解在心里想了很久才不得不承认,沐小腰和沉倾扇之美,美在人世间。而沫凝脂之美,不在人世间。
她身上穿的是一件道宗低级弟子的道袍,朴素,没有任何修饰。长发在头顶上挽了一个发髻,辫子在脑后很顺滑的垂下来。方解虽然没有仔细去看那张脸,但他却确定在这张脸上找不到一点瑕疵。无论是皮肤,是五官,还是那极美的脖子,都完美得让人忍不住赞叹。这个女人即便坐在这间茶楼里,似乎也没在尘俗中。
“我知道你叫方解。”
先开口的是沫凝脂。
她没有喝面前的茶,眼神看着方解的脸却丝毫不显失礼。而这种眼神,带着一股无垢无尘的纯净。虽然方解确定,这纯净肯定不是真实的。眼神中没有怨气,没有愤怒,如果她真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为何会没有这些人应有的情感?
她可是替方解挡了三年的危险。
若是换做方解的话,他确定自己会忍不住想杀人。
“嗯。”
他嗯了一声。
“我知道你也一直想看看我到底什么样子,就好像我之前也很好奇你什么样子。”
沫凝脂语气温和平淡地说道。
“就为了让我看看你什么样子?”
方解问。
沫凝脂摇了摇头说道:“明天你就要参加演武院的考试对吗?”
“对。”
“这样决定你未来命运的大事,你肯定会很重视对吗?”
“对。”
“所以在考试之前,你会选择在大街上随意走走。看起来你漫无目的,其实你是故意如此。你想让自己放松下来,想在考试之前让你的心足够平静。对吗?”
她再问。
“对。”
方解不得不点头,心里忽然间升起一种很强烈的警惕。这个女人,为什么能这样直接的猜到自己的内心想法?为什么,明明没有见过面的人,会如此的了解自己?
“所以我来了。”
沫凝脂笑了笑,很美。
“我来是想告诉你,明天你踏入考场的那一刻,我会去你的铺子,沉倾扇现在应该还没有恢复过来,很虚弱。大犬的伤势更重,不堪一击。或许……你才离开家,我就会去也说不定呢。”
方解一怔,随即摇头叹道:“你伤不了他们,我可以带着他们一块去。”
“你能把他们带入考场吗?”
“你为什么不直接针对我?”
“这话说得很傻,我若是杀了你……你可痛苦?”
“你来见我,就是为了说这些话来乱我心境,让我不能全心全意准备考试?不得不说,你这做法有些幼稚可笑。”
“不。”
沫凝脂站起来,看着方解认真地说道:“我是来讨债的,而且……我不急。”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走出了茶楼。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却发现自己真的平静不下来,哪怕……他确定这个女人不会去做她说的事。哪怕……他确定这个女人仅仅是要乱自己的心。他端起桌子上的茶杯慢慢的喝了一口,叹了一声果然不能得罪女人。
她说的那些威胁的话不是她用来乱方解心的手段,隐藏在那些话背后的意思才是。
归结起来,就是四个字。
你欠我的。
而她的目的归结起来就五个字。
我来捣乱了。
第0109章 二良臣
方解在茶楼里坐了很久,而站在外面的麒麟自始至终也没有和铁奴夜枭他们两个人说一句话。沫凝脂离开的时候,铁奴和夜枭随她一同离去,走之前两个人对麒麟抱了抱拳,说了一声珍重。转身离开的时候谁都没有什么不舍,反倒是沫凝脂看向麒麟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麒麟默然不语。
铁奴和夜枭一直到离去也没和方解说一句话,甚至没有看方解一眼。对于他们两个这样的表现,方解只是微微叹息一声。看起来,他们两个心中的怨气比起那个美丽到不似人间人的沫凝脂还要浓烈些。
不过方解没怪他们。
无论是谁,被强迫着流亡十五年,整日活在生死边缘,心里都会有着滔天的怨气吧。沐小腰,大犬,麒麟,和沉倾扇心里或许也会有,只是他们心里更看重的应该是十几年的感情。当然,方解觉得沉倾扇或许和其他人又不太一样。
麒麟走进茶楼,看了看方解,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事。”
方解起身,结算了茶钱后往外走:“铁奴和夜枭他们两个有了不同的选择是他们的权利,这么多年来提心吊胆的活着,好不容易能有过安稳日子的机会,他们想把握住没错。我心里对他们依然感激……哪怕以后形同陌路。”
麒麟心里堵的难受,默默的跟在方解身后。
出来散步时候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方解不得不承认今天打算出来走走的决定是错误的。不过后来一想,即便没有出门,沫凝脂或许也会找上门说这些话。她或许一直在等的就是今天,因为只有今天跟方解说这些话才能让他乱了心境。
明天就要进演武院考试了。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笑了笑对麒麟说道:“忽然发现原来她就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替我经历了三年的苦难折磨竟然只想到这样幼稚的办法来讨债……这个小丫头还停留在你得罪了我,我就不和你玩了的小娃娃阶段啊。”
心情有些郁闷的麒麟被方解的话逗的一笑,挠了挠头发说道:“其实她是个很安静的女子,这三年来,明知道自己是一块挡箭牌,可她从来没有哭过闹过挣扎过,甚至没有说过一次想家。大部分时候都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甚至喜欢和沉倾扇坐在一起。你知道……沉倾扇对别人可没一点好脾气,除了你。”
“她在家肯定过的也不怎么愉快。”
方解想了想说道:“能坦然面对的人只有两种,一,是傻子。二,是本就迫切想摆脱原来的生活。”
“她肯定不是傻子。”
麒麟认真的回答。
方解笑道:“但也没聪明到什么地步,麒麟哥,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哪儿?”
“散金候府。”
……
吴一道曾经说过他是个连睡觉的时候都在赚钱的人,可在方解看来他好像永远一副悠然自在的模样,最起码,他绝不会让人觉着很忙碌。方解和麒麟到了散金候府的时候,这位大隋首富正在那个小小的荷池边钓鱼。
“钓自己家里的鱼,我怎么觉着有些别扭?”
方解走到吴一道身边轻笑着说道:“花钱买了不少锦鲤来放进荷池里,然后再钓上来炖了吃……不觉得是浪费?”
吴一道也没回头,盯着水面上的鱼漂说道:“本来挺雅致的一件事,到了你嘴里怎么变得那么索然无味了。在我看来鱼只有两个用处,第一是买来放进水里看着玩的。第二,是看腻了钓上来吃掉。”
“你不觉得这才是银子花的丝毫也没浪费?”
方解在荷池边坐下来,笑了笑说道:“侯爷,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说。”
“明儿我就要进演武院考试了,你知道对于我来说这是人生大事。”
“一帆风顺。”
“呃……多谢,我是想问问,明天我参加考试之后,能不能让我身边的几个人住进你府里?如果我考进演武院的话,要住进院子里,我身边的人不能跟着进去,但你知道他们在帝都并不安全。四个人,两男两女。”
“好。”
吴一道没丝毫犹豫地点了点头。
“多谢!”
方解抱拳郑重道谢。
“别客气,住进来可以,但得交点房租什么的。四个人是吧,交六个人的钱就行了。每个人每个月五两银子,别讨价还价,少一个铜钱我都不干。”
“凭什么!”
方解争论道:“四个人,凭什么交六个人的银子?”
吴一道回头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麒麟,然后撇了撇嘴道:“你带来的那家伙最起码一个人睡两个人的地方,吃三个人的饭量。我做生意想来公道童叟无欺,该收多少钱就收多少钱。你要是不觉得昧良心也可以否认,说他比我家猫吃的还少我也信你。”
方解一怔,随即继续争辩道:“还有一个瘦小干枯的呢,睡觉占半个人的地方!”
“别开玩笑了。”
吴一道白了方解一眼道:“你说的是大犬吧,没错,他确实瘦小干枯睡觉也就占半个人的地方,但那是个无肉不欢的家伙,饭量最起码也能顶得上两个人,我跟你收六个人的钱已经给你面子了。别再讨价还价啊,不住拉到。”
“你这么大一个首富,因为区区三十两银子争论有意思么。”
“我的银子就是这么一点一点赚来的,积少成多。不能因为现在多了就看不起少,那样是会败家的。”
方解无言以对,想了想问道:“有件事你肯定听说过……最近有不少人买了什么演武院考试的真题,我有一个朋友花一千两银子买了一份,然后连夜又抄了一份给我送来,这事……你怎么看?”
吴一道点头道:“是个好朋友!”
方解懊恼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你今天很烦躁。”
吴一道依然所答非所问。
方解愣了一下,忍不住点了点头道:“确实有点烦躁,被一个很幼稚的人用很幼稚的手段烦着了,偏偏是明知道这不过是个小孩子过家家般赌气的事,可还是心里有些不踏实。”
“需要帮忙吗?”
吴一道问。
“不需要,我已经付过钱了。”
方解笑了笑道:“还是说说关于演武院真题的事吧,你到底怎么看?”
“连你这个层次的人都知道了,我岂会不知道?连我这样的人都知道,朝廷的人岂会不知道?所以你根本没必要问我怎么看,你应该问朝廷怎么看。不过看在你准备付给我六个人的房租的份上,我可以免费告诉你一个消息。”
“什么?”
“那份所谓的什么演武院真题,是假的。”
“我知道!”
方解道:“若是连这样的事我再猜不出来,真就是白痴了。”
“白痴很多啊,比如你那个连夜抄了一份试题赶紧给你送过来的朋友。据我所知这样的所谓真题最起码卖出去了几百份,一份一千两银子,那就是几十万两啊……这生意真他娘的好做,要不是老子怕被砍头也真想干一票。编造一份假的考题就能让几百个世家子弟的白痴本性暴露出来,而且还能赚这么大一笔钱财,这生意太他娘的完美了。”
方解叹道:“我想知道的,就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为了发财连头都不打算留着了,这人才是最白痴的那一个,难道他以为朝廷会查不出来?以为大内侍卫处和情衙,刑部,大理寺的那些人都是笨蛋么?”
吴一道似笑非笑的看了方解一眼道:“事实上,最起码到现在为止你刚才说的那些衙门,都还没查出来这所谓的真题是谁泄露出来的。据说因为最近几件案子大理寺和刑部都显得有些无能,所以这两个衙门派出了不少高手追查。而陛下也知道这件事,责令情衙镇抚使侯文极把卖真题的这个人抓住。”
“我比你知道有人卖所谓真题的事最起码早三天,但这三天来题依然还有人能买到,可就是抓不到卖题的那个人。而朝廷为了抓着这个人又不好现在就针对这事做什么决断,所以上当的白痴依然不少。”
方解长出了一口气道:“幸好幸好,看样子陛下是没打算追究试题是不是真的泄露了。如果追究的话,朝廷里也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倒霉。尤其是那些参加拟订试题的大人们,只怕都得人心惶惶。”
吴一道白了方解一眼,是用看白痴的眼神白了他一眼。
“你和那个做假试题的人都算是聪明人了,但就因为接触的层次不够所以显得白痴。”
他说。
“毫无疑问,做假考题的人其目的就是想将朝廷搅乱,试图用这件事让陛下大怒,然后把那些牵扯其中的官员从上到下杀一遍。这就是那个人的目的,他就是想让朝廷死人,让帝都大乱。最好弄出血雨腥风来,死的官员越多他越高兴。”
“但……皇帝绝不会这样做。”
“为什么?”
“因为牵扯到拟定试题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演武院的周院长。”
吴一道笑道:“这个作假的人肯定不是什么能上得了台面的人,对今年演武院考试的事并不了解。所以他肯定不是长安城里的贵人,说不定是才进城没多久,对朝廷的事一知半解就想搞破坏。因为朝廷里官职稍微高一些的人都知道,今年的试题是周院长一个人拟定的,其他任何人都不能插手其中。你想想……皇帝会因为这么一份假试题,去怪周院长?所以这个人除了赚几十万两银子之外,其他的目的达不到。”
方解一怔,然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吴一道微笑着说道:“所以朝廷里的人都在好奇,这个能想出来如此毒辣手段却偏偏又很白痴的人到底是谁。我也很想知道啊……”
……
畅春园。
穹庐。
看着陛下和情衙镇抚使侯文极说话,秉笔太监苏不畏犹豫了一下后轻声提醒道:“陛下,旭郡王他们早就到了,已经在门口候了一会儿了。”
皇帝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道:“你先办去吧,这件事不能拖着。造假的人虽然每一张考题都是书写而不是油印,不好查根源,但你刚才说从所用宣纸的出处去查应该能查到,朕等你的消息。”
侯文极连忙垂首答应了一声,躬着身子退了出去。到门口的时候看见旭郡王杨开和另外两个人站在一边,他抱拳行礼道:“见过王爷。”
杨开和他客气了几句,就被苏不畏叫了进去。侯文极离开之前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旭郡王杨开身后的那两个人,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实在没想到,能在畅春园里遇到这两个已经被关在天牢里十一年半的人。侯文极忍不住感慨一声,十一年半之后重见天日,或许他们两个要一飞冲天了。
杨开三人进了门,他撩袍跪倒行礼,后面两个人虽然脸色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跟着跪了下来。
“臣杨开叩见陛下。”
“草民谋良弼,草民宗良虎,叩见陛下。”
皇帝侧头看了看吩咐道:“都起来吧,老十二,你过来坐到朕身边。你们两个自己找地方坐,桌子上有茶,盘子里有点心。”
按照皇帝兄弟辈的大排行,杨开排在十二。
皇帝看了杨开一眼道:“兵部侍郎虞东来屡屡让朕失望,接连犯下大错,朕已经允了他的请辞折子。但兵部总不能一直没个主事的人,偌大一个衙门如同虚设。有人提议兵部的事交给你来做,老十二,你可愿意?”
“啊?”
杨开怔住,连忙起身道:“臣弟干不来的!”
“哦?”
皇帝笑了笑,对这十二弟的直爽倒是很喜欢:“那你说说,谁干的来?”
杨开一回身,指着那两个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人说道:“谋良弼可为尚书,宗良虎可为侍郎!”
第0110章 非你莫属
杨开是个聪明人,很聪明很聪明的人。
当他看到谋良弼和宗良虎这两个人也在门外候着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两个人只怕是要时来运转了。他虽然不理会朝政,但不等于一无所知。虞东来先是被降为侍郎,然后又不得不自己递交了请辞的折子,兵部尚书和侍郎的位子空着一个还能坚持,但两个都空着显然不合道理。
原兵部侍郎候君赐被斩首之后,虞东来一个人苦苦支撑,现在他也倒了,陛下不可能能让兵部空着没人打理。
这个节骨眼上,二良臣出现在畅春园,陛下的用意其实不言而喻。
二良臣。
这个称号由来已久。
谋良弼,宗良虎。
他们两个在十一年半之前被投入天牢,论罪当诛,但正是因为陛下怜惜其才,所以只是关着并没有处死。要知道当年远没有他们两个罪过大的都被砍了脑袋,他们两个不死已经是天恩浩荡了。
他们的罪过,就在于当初他们都是辅佐三皇子杨继的。
当年诸子夺嫡,三皇子杨继的呼声最高,甚至在先帝弥留之际也确实动念立他为太子,但在最后时刻,四皇子杨易也就是当今陛下突然发难,在七皇子杨奇的帮助下,率军直入长安城,带甲仗剑入太极宫,先帝临死之前指着他立下遗诏。
四皇子杨易登基之后,看似温和,但这些年来悄无声息中,已经将当年三皇子和大皇子手下众人几乎杀尽。这就是当今皇帝的手段,他杀了那么多人,可提起来人们还是固执的认为,他是大隋立国之后最温和的一位帝王。想要做到这一点本就难如登天,可陛下却做的游刃有余。
当初,之所以三皇子杨继最有希望成为大隋的统治者。就是因为他背后两个贤才指点,这两个人,就是谋良弼和宗良虎。三皇子善交游多义举,朝中百官多倾向他,其中的手段,都是出自这二人谋划。
只可惜,功亏一篑。
当年三皇子自作聪明,让四皇子杨易带兵出城拦截自东疆返回长安的大皇子。谋良弼和宗良虎苦苦劝说,但三皇子固执的认为四皇子跟他是一条心的,绝不会背叛他。他甚至对谋良弼说,如果你再说老四的坏话,孤现在就把你拖出去活剥了皮。
这话不可谓不重,以至于谋良弼感叹大事去矣。
不过这也能看得出来,当今的陛下的城府心机有多深沉。竟然能让野心勃勃的三皇子对他没有一点防备之心,甚至认为他是自己最心腹之人。地位犹在二良臣之上,可见当时陛下骗的三皇子有多深。
谋良弼和宗良虎不能劝说三皇子杨继除掉四皇子,但还是想到了弥补的办法。他们又献言,请三皇子除掉与四皇子杨易关系最好的七皇子杨奇。杨继考虑了很久之后还是拒绝了他们,杨继的理由是,如果除掉了杨奇,那必然逼得本来忠心不二的四皇子杨易反叛。这样做是得不偿失的一件事,绝无益处。
后来,七皇子杨奇带着数百家奴守住一座城门的时候。也是宗良虎带兵杀过去,试图将守门之人尽数屠灭。但可惜的是,他没想到七皇子杨奇竟然是个如此深藏不露的人。他是现在还活着的见识过杨奇出手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当年那一战杨奇的霸气依然让他无法释怀。
数千精锐,围攻几百家奴,竟不能敌!
那一战,那一人奋展神威,独守城门,数千虎贲无人能靠近门前。杨奇血战不退,四皇子杨易带兵及时赶了回来。血泊中,杨易下令屠掉围攻城门的禁军士兵,上千颗头颅被砍了下来,只因为他们让七皇子受了伤。
陛下登基之日,曾下旨将谋良弼和宗良虎凌迟处死。又是忠亲王杨奇苦劝,陛下这才改变主意,将这二人关入天牢,这一关就是十一年半。再出来时,甚至可以用面目全非来形容这两个人。
当年这两个人,可都是有名的风流人物。
那个时候长安城里有锦衣十公子,是青楼那些女子们品评出来的最是多才多金且风流倜傥的十个世家子弟。谋良弼和宗良虎都在其列,甚至有传言说,他们两个去青楼作乐,许多青楼佳丽都不会收钱,甚至赠送自己的积蓄。他们两个也是锦衣十公子里最特殊的人,谋良弼还好些,毕竟谋家在西南一带还薄有名气。宗良虎的家族早就衰落了,虽然一出生身上就有个右侍勋的虚职,可一直靠亲友接济度日。
认识谋良弼之后,宗良虎的日子才好过了些。
而他们两个投入三皇子门下,也是他们人生最辉煌的时候。传言说,当听说宗公子终于出人头地即将入仕的消息之后,不少青楼佳丽竟然喜极而泣,连连说自己慧眼识珠,当初赠金之意总算没有白白浪费。
宗良虎在青楼的人气,可见一斑啊。
……
皇帝杨易看了看坐在对面凳子上脸色都有些不好看的二良臣,指了指桌案上的茶说道:“不喝?”
这话问的有些突兀,连坐在皇帝身边的旭郡王杨开都忍不住愣了一下。也就是顷刻之间,杨开的心就骤然一紧。皇帝陛下问二良臣喝不喝,看似简单,其实哪里是喝茶那么浅白的事,后面隐藏着的事若是那两个人看不明白,只怕事情就算坏了。
只是他和这两个人也没什么交情,又是当着陛下的面,他也不好使眼色提醒,只能低下头假装品自己的茶。
问完了喝不喝,皇帝就看着谋良弼和宗良虎等着他们的回答。
略微沉默了一会儿,谋良弼看了宗良虎一眼,后者先是微微叹息一声,然后点了点头。
“喝!”
他们两个端起茶杯,也不理会那茶还微烫就直接饮了下去。喝茶如饮酒,一饮而尽。因为喝的有些快,茶水滴在他们的灰布囚衣上染湿了一片。正因为如此,他们两个看起来更落魄了些。
当年的锦衣公子,算起来现在谋良弼也不过三十八九岁,宗良虎不过三十五岁,可他们现在的样子怎么看也差不多有五六十岁。乱糟糟的头发,破旧的衣衫,胡子长的已经到了胸口,手指甲缝隙里的泥黑的让人看着恶心。
岁月在他们脸上刻下的痕迹太重,才不到四十岁的人竟然已经满脸皱纹。
这十一年半的牢狱,他们过的想来是极辛苦的。三皇子已死,他们没了靠山,在天牢里又没有亲人帮忙送些银子打点狱卒牢头,能活到现在其实已经殊为不易。若不是因为兵部缺人,陛下或许想不起来他们两个。而若是在这之前不明不白的死在天牢里,只怕陛下也懒得怪罪谁。
两个人将杯子里的热茶一饮而尽,然后站起来对皇帝弯腰施礼。
不肯再坐。
皇帝杨易的嘴角微微往上挑了挑,忽然又伸出手指着桌案上那放着点心的盘子问:“不吃?”
先问了一声不喝?又问了一声不吃?
既然已经喝了,又怎么会不吃?
“吃!”
两个人同时点头应了一声,然后就用脏兮兮黑乎乎的手抓起盘子里的点心往嘴巴里塞。
“吃完?”
皇帝问了第三句。
两个人再次点头,吃的速度越来越快。
桌子上摆着四盘点心,按分量足够两个魁梧大汉吃饱,而且点心发干,大口吞食很容易噎着,但这两个人却如饿狼一样,几乎没用多长时间就把那四盘点心都塞进了肚子里。谋良弼鼓起两个腮帮子看着陛下,一下一下的打着嗝。宗良虎不停的用手抚着自己前胸,似乎真是噎着了。
杨开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偷偷看了看,陛下也在笑。
这两个桀骜不驯的家伙,坐了十一年半的监牢总算是聪明了,也把事情看透彻了,知道到了现在,他们除了听从皇帝的吩咐再没有别的出路。
“吃饱了?”
皇帝又问。
“吃饱了。”
两个人垂首回答。
皇帝摆了摆手道:“苏不畏,带他们两个下去洗洗澡换身干净衣服再来。朕屋子里这味道,只怕三天也散不尽。”
“喏。”
苏不畏连忙应了一声,笑着领两个服了软的人出了书房。谋良弼走出房门的时候深深吸了口气,张开怀抱使劲舒展了一下身体。宗良虎看了他一眼,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浑浊的眼睛里笑得充满了泪水。
“这园子里的气味真好!”
谋良弼说。
“是外面好。”
宗良虎说。
……
“陛下怎么知道这两个人一定会听话?”
旭郡王杨开面带钦佩的问皇帝。
皇帝笑了笑道:“这里又没有什么外人,你还是叫朕四哥……朕之所以知道他们两个一定会听话,而不是如十一年前那样绝不求饶,其实简单……因为他们坐了十一年半的牢,而没有死。”
杨开愣了一下,细细体会才明白皇帝这句话什么意思。
“是啊……”
他感慨道:“以他们两个罪臣的身份,竟然能在大牢里活下来,真是不容易,想必他们两个也没少费心思。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和罪过能活下来,非有大毅力大智慧的人不能做到。”
“大智慧他们没有,但勉强够用了。”
皇帝笑道:“既然贪生,他们怎么敢不听朕的?若是他们不怕死,十一年半的牢狱早已经死过不知道多少次。但他们活着,说明他们还有对活下去的乞求和期望。”
皇帝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说道:“兵部的事交给他们两个也就算了,但朕找你来可不是就为了聊聊天的。朕知道这些年你闲着已经把性子养懒散了,让你回朝廷帮朕你也提不起那个心思来……但,从今儿起,你这心思还真得提起来,兵部的事虽然朕可以不让你操持,但有件比兵部这事更难办的事,朕要交给你。”
“臣听陛下吩咐。”
杨开连忙站起来垂首说道。
“朕秘密调了大江以北七个粮仓的粮食,数百万石。调了晋阳宫,贝宁宫,顺天宫三个行宫里的武器甲械,足够装备五十万人,全都运往西北。另外,朕从东北,东疆,西南密调四十万大军也已经开赴西北。这件事朝廷里绝大部分官员都不知情,等到该说的时候朕会在朝堂上提起……现在,朕需要一个人赶去西北主持大局。”
他看着杨开说道:“此等重任,非你莫属。”
杨开心里猛地一震,瞬间就睁圆了眼睛。
“陛下……真的要对西北用兵了?”
皇帝点了点头,笃定道:“大隋历代帝王都要开疆拓土,江山到了朕手里,朕岂能只守着祖宗留下的东西而不思进取?朕非但也要将咱们大隋的边界往外推,而且还要往西边推!朕要让先帝看看,大隋交到了朕手里……他没有选错人。”
杨开心里难以平静,下意识的想劝皇帝不要轻易对蒙元动兵,可是看到陛下眸子里那别样的神采,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朕已经替你选了几个青年才俊作为帮手,回头朕会下旨先把他们调去西北。等你到了之后,他们自然会去帮你。”
皇帝走到杨开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老十二,别让朕失望!”
第0111章 我来了
方解在散金候府里足足停留了整个下午,吴一道在小荷池边钓上了一十三尾肥硕的鲤鱼,所以方解就更不肯走了,因为在闲谈的时候吴一道得意的说过一句,他最拿手的本事就是做全鱼宴。
方解不是个馋鬼,他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他还有很多事需要听吴一道讲解。到了今天,方解才发现原来自己对长安这座大城的了解还近乎为零。他本以为自己打听揣摩到了许多东西,可在长安居住的时间越久,他就越觉得自己很无知。
吴一道对这个天快黑了还不肯告辞的少年没有一点厌恶感,相反,他对这个家伙的贪婪很喜欢。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很对脾气。
“想吃全鱼宴?”
他笑问。
方解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吴一道连连摆手道:“我可没打算送你鱼,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渔的手段送给你……不过吃饭就要喝酒,喝酒就要谈天说地吹牛皮。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倒是可以跟你说说,反正我也闲着无聊。”
“多多益善。”
方解说了四个字。
“你很贪婪。”
吴一道指了指方解笑道:“很多年没见过如你这么贪婪的家伙了……不过我喜欢人有贪心,自从我开始做生意,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促使人不断成长不断进步的最强大的缘由,还是贪心。一个人若是连贪心都没了,还有什么能让他充满了力量?”
“爱啊,正义啊,维护世人安定啊,保护家园啊什么的,也是缘由。”
方解很臭屁的回答道。
“滚蛋。”
吴一道笑骂了一句。
“偏不滚。”
方解在荷池边坐下来,捡起脚边的小石子一个一个投进水池里,惊散了不少鱼儿,也将原本平静的荷池激荡出一圈一圈的涟漪。他忽然想起前世小时候自己家后面也有一个小池塘,放学后最喜欢的事就是站在池塘边用石块打水漂。而这一世的童年,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简单且能让人满足的乐趣。
吴一道提起鱼篓招手交给下人,让人去把鱼收拾好。他走到躺椅边躺下来,看着西沉的落日感慨道:“你刚才用石子投进荷池里,平静就被你打破了。打个比方,你就是那小石子,这荷池就是整个长安城……相对于荷池来说,你这小石子微不足道。可谁知道什么时候,小石子也能搅动一池春水?”
他看了方解一眼说道:“你现在已经让帝都城里荡出一圈一圈的涟漪了,仔细想想,因为你这样一个来自边城的小人物,竟然能靠着落水荡起的那片水花,将朝廷里的大人物们一个个都震的荡了起来,真是稀奇事。”
方解不是很明白吴一道的意思:“我可没觉得自己有这么大本事。”
“你没本事?”
吴一道白了他一眼说道:“你可知道自从你进了长安城,朝廷里翻腾出了多大的风浪吗?先从你离开樊固开始说,兵部和大理寺的那些个巡察使因你而死,对不对?御书房秉笔太监吴陪胜因你而死,对不对?”
“若没有这件事,李远山和李孝宗会做下那么大一件恶事?如果他们不作恶,不花银子拉拢情衙和兵部的人。情衙千户高天宝会死?大内侍卫处副指挥使孟无敌会变成独臂?高天宝死了以后还被人将尸体运到长安城埋进户部门前地底下,任人去踩,永世不得翻身。若不是因为这件事,兵部侍郎候君赐和那十几个官员会被陛下一怒砍了脑袋?”
“再往后说,你到了帝都之后,兵部员外郎鹰鹫要杀你,把你诓骗进了演武场,然后你遇到了罗文……因为你,罗文得了演武院的头名,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想除掉你。于是就有了那天夜里鹰鹫和罗文的人同时下手的事,其结果就是鹰鹫被处死,兵部尚书虞东来苦苦维持也没能保住官位,不得不引咎辞职。”
“还是因为你,侯文极才会在私底下去见罗文,至于他和罗文谈了什么,想干些什么虽然无从得知。可正因为客胜居那件事,竟然牵动了陛下亲至,以至于侯文极想瞒都瞒不住!或许你还不知道……你离开客胜居之后,那些边军对你可是赞不绝口啊,隐隐间,你已经成了边军的领军人物了。”
听吴一道把话说完,方解的第一反应是:“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
吴一道先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和嘴巴:“因为我站的位置本来就不低,所以看到的东西远比一般人要多。而我这个人又偏偏喜欢打听些稀奇古怪事,所以能问到不少消息……”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把看到的问到的稍微想一想,就又能推测到很多东西。”
“你为什么特意关注我?”
方解问。
吴一道想了想回答道:“因为你让帝都都不太平了,况且关注你的又何止我一个?”
方解微微摇头道:“如果可以,我宁愿如当初陇右李伏波进演武院时候那样,进门的时候没人注意他,这样会少很多麻烦。”
“你现在想放低姿态进演武院都不行了。”
吴一道笑了笑说道:“有不少人摆明了态度想打你的脸,抡圆了胳膊使足了劲的打。打肿了你的脸还不解气,最好打掉你满嘴牙。你若是想弄什么低姿态,就相当于伸出去脸让人家打。”
“我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一鸣惊人的本事。”
“没本事也得扛着。”
吴一道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在客胜居昏过去之后,陛下对那些边军说过一句话……陛下说他就是所有边军的后台,你们无需去怕任何人。天下世家名门何止几百家,但没一家敢说大得过皇家。你是不是边军?”
“是!”
“那你还怕个屁?还是仔细想想,该怎么给陛下争脸面吧。顺便把演武院的风气能搬转回来才好,要知道在太祖建立演武院之初,演武院可不是被世家子弟把持着的。当年第一批进入演武院的人,大部分都是太祖当年麾下的老兵。虽然没出什么惊采绝艳的人物,但那会演武院的风气很正啊。之后大隋的江山越来越稳固,演武院的风气也越来越让人担忧了。”
“幸好……”
吴一道微笑道:“陛下打算改变,你们赶上了一个好时候。”
……
天黑之后,长安城大街小巷里的热闹渐渐收敛。虽然酒楼青楼之类的地方依然生意红火,但大街上已经变得冷清起来。方解在散金候府里听吴一道说些所谓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实则都是在明里暗里的点拨他如何应对长安城里的波澜。
吴一道没给方解什么办法,只是告诉他你没了退路。而且,恰好赶上一个对军人来说最好的时候。这个手眼通天的大隋首富到底能接触到多高层次的秘密,方解无法得知,他只能隐隐推测,吴一道的真正地位或许比朝廷里许多官员还要重要。
事实上,他想的没错。
吴一道知道的秘密,比朝廷里大部分官员都要多。比如,陛下暗地里正在谋划的那场惊天大战。在畅春园穹庐里,皇帝对旭郡王杨开说他已经秘密调集了大江以北七座粮仓的粮食运往西北,而且还从三座行宫里运出来足够装备数十万大军的兵械甲胄。这些东西都加起来是多庞大的一批物资,要想秘密调运何其艰难,如何能瞒得住人?
朝廷要想调运,必然劳师动众。这么大的动静肯定哪怕是瞎子都能听出些什么来,更何况朝廷里那些人一个个比猴子还精明。
不动用朝廷的力量,这天下间谁还能有这么大手笔为陛下运物资?
当然是货通天下的吴一道!
以货通天下行的实力,虽然为陛下做这件大事略微吃力些,但绝对是最好的选择,当人们注意到货通天下行不寻常的举动早已经晚了,大批的粮草物资差不多已经送到帝国西北。因为谁也不会想到,陛下竟然将这么大的事交给一家商行!
最重要的是,调兵。
除了朝廷水师之外,也就只有货通天下行的货运船队能将如此规模的人马秘密运往西北。
吴一道的地位,比方解揣测到的还要高许多。
一个商人,能被陛下封为侯爵,能够让自己的商行货通天下,这背后有什么秘密谁也无法探知。但可以肯定的是,若没有皇帝的支持,吴一道的商行怎么可能形成这样庞大的规模?如果吴一道不是为皇帝暗地里做过许多事,他又怎么可能垄断那么多商业?
当商人的身份前面加上一个官字,那就可怕了。
散金候府里,吴一道似乎不吝啬自己的时间,他好像很乐意和这个按道理根本不可能与他攀上关系的小人物交谈相处。虽然诚如他自己所说,他绝不会为了方解投资多少多少银子,只能告诉他一些消息,讲一些道理,但对于方解来说,这无疑已经是对他最大的帮助了。
一个来自穷乡僻壤的野小子,想要在长安这样的大都市里立足欠缺的东西的太多了。方解就好像一个饥饿的贪婪鬼,不断的在进食,试图填饱自己的肚子,哪怕填不饱,他也要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南十二条是一条很普通的街道,这样的街道在百里长安城就好像一条毛细血管一样微不足道。随随便便在长安城里转半日,这样普通的街道最起码也能走十几二十条。
南十二条最著名的所在是一家客栈,叫归朋客栈。据说大隋顺帝也就是当今皇帝的爷爷还在位的时候,有一位南方来的举子住过这里,整日埋头苦读,每餐只喝一碗粥,吃一些店里赠送的腌菜。虽然不至于饿死不至于付不起房钱,但确实生活的很寒酸。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成为大隋立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寒门状元。
这个书生一鸣惊人,殿试上被顺帝指为状元的时候惊讶了满朝文武。当然,正因为如此,归朋客栈的名声也随即响亮了起来。以至于到了后来,来京赶考的举子哪怕腰缠万贯者也要来这里住阵子,粘粘福气。
这位大隋的第一个寒门状元,叫怀人礼。提到这个名字没几个人记得,因为他后来给自己改的名字太响亮,叫怀秋功。
天色已经很晚,归朋客栈的小伙计靠坐在柜台边打盹。因为还没有到关门的时间,而到了这个时辰又很少有人来投店所以他有些百无聊赖。正睡的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什么响动吓了他一跳,他揉了揉朦胧的睡眼看过去,下意识的问了一句:“客官住店?”
客栈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一个人,装束很奇怪,样貌很冷傲,没理会小伙计的问话。
小伙计仔细看了看,立刻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如果有人愿意试试,这会他的嘴巴里肯定能塞进去一个苹果。
站在屋子里的人是一个看起来大约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身形挺拔。宽额头,剑眉怒目,鼻子很高,脸型刀刻斧凿一般棱角分明。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上的衣服,是一件普通百姓绝不会也不能穿不敢穿的衣服。
大红色道袍,上面还用金线绣出来很多繁杂的纹路。看不清起始也看不清归处,顺着任何一条纹路看都看不到尽头,所有纹路汇集起来的图案又复杂的让人头疼。
红袍大神官!
我滴个祖宗唉!
小伙计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几乎惊讶的喊出来!
“我来了。”
这位红袍大神官抬着头看着客栈二楼一间屋子,语气平淡的说了三个字。
第0112章 红袍
归朋客栈的小伙计一直在打瞌睡也做了几个光怪陆离的梦,但做梦也想不到身份尊贵的道宗红袍大神官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当今皇帝自登基之初一直在推崇道宗,十一年后,道宗是大隋宗派领袖已经被每一个百姓接受。
也正是因为这样,道宗中地位尊崇的红袍大神官在百姓们心目中无疑就是神仙的代名词。
那日清乐山萧真人进城的时候这小伙计也在路边踩着凳子看过,所以骤然出现在客栈里的这位红袍大神官他依稀还有印象。他还记得,据说这位就是萧真人的二弟子,在道宗执掌刑罚律法的二弟子鹤唳道人。
“回你的房间去。”
鹤唳道人对二楼一间房子说了一句我来了,然后摆手示意小伙计离开。还有些呆傻的小伙计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不解的看向他。鹤唳道人也懒得再说话,轻轻一拂宽大的袍袖,那小伙计就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推出了门外。
出手之间,鹤唳道人的眼睛依然看着二楼那个房间。
吱呀一声,那间屋子的房门被人从里面轻轻推开。一位身穿淡绿色衣衫的绝美女子缓步走出,她的头发披散在脑后,显得很飘逸。即便是最挑剔的人也在她的脸上找不到一点瑕疵,五官精致到让人叹为观止。
明眸皓齿,小巧高挺的鼻子,略微有些厚的嘴唇性感至极。尤其是那一双眸子,满目都是春情荡漾。
她走出房门后扶着二楼的栏杆看着下面的鹤唳道人,微微皱眉后忽然又轻轻笑了笑。
“原来道宗中还是有高手的。”
她抬手理了理自己额前垂下来的发丝,妩媚而多情。
“前些日子有个胖乎乎的小道人一直在找我,如果不是有些事要忙,我真想和他交手试试你们道宗所谓的大周天小周天是不是真跟你们宣扬的那样天下无双。不过他是个白痴呢,我只是换了一副模样他便认不出来。记得有一次在大街上跟他擦肩而过,他看了我一眼居然脸红。”
女子轻笑着说话,抿着性感的嘴唇,那样子动人心魄。
“罂粟花再美也是毒物,你相貌再娇艳,也是妖孽。”
鹤唳道人冷哼了一声:“你能瞒得住别人,却瞒不住我。”
“是啊。”
这女子举止极有韵味,可转瞬间她说话的嗓音便变得粗了不少:“我很久之前就听说过,道宗有一位红袍大神官叫鹤唳道人。最厉害的本事就是天生神目,能看穿世间一切虚幻迷茫。本来我是不信的,看来是我太小瞧了你们道宗了。你……想必就是那位鹤唳道人了?”
她……竟然是妙僧尘涯!
扮作女装,竟然如此婀娜妩媚!
鹤唳道人看着尘涯语气冷傲地说道:“我只是有些诧异,你们佛宗之人不是向来看不起女子之身么?怎么,现在为了逃命竟然不惜女扮男装了?这事若是被你们那位大轮明王知道,他会不会气死?”
“一副皮囊罢了,何必在意?人相也好,我相也好,都是众生相。大轮明王一念便能化世间万物众生,所以众生相,也是法相。”
尘涯笑了笑,指了指周围的屋子笑问:“怎么,就打算在这里动手?不怕伤了这屋子那么多大隋的无辜百姓?清乐山一气观的人不是一直宣扬,你们是大隋百姓的守护者吗?”
“擒你,伤不着别人。”
鹤唳道人轻蔑的瞥了尘涯一眼,抬腿往前跨了一步。
这一步间,他额头上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抹幽红色的光芒自裂缝里溢了出来,看起来诡异的令人惊惧。那缝隙大小长短,与人的眼睛相差不多。所以看上去他的额头上就好像忽然间又生出一只眼,只不过是竖着睁开的。
因为鹤唳道人先迈了一步,所以尘涯的眼神下意识的注视了一下他的脚步。可就是这瞬间的分神,他立刻就意识到自己这极短暂的一瞬失误就被人占了上风。他先看到了鹤唳道人迈步,然后才看到鹤唳道人额头上的竖目。
就是这一瞬,尘涯发现自己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他的心里一震,自从进入大隋以来第一次心里生出些许害怕来。
“不过如此。”
鹤唳道人轻声哼了一句,举步往楼梯上走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鹤唳道人使了什么手段,客栈里的人没有一个人走出来。就在尘涯身侧的屋子里,隐隐间还能听到熟睡的呼吸声。所以楼里显得很安静,安静到鹤唳道人走上楼梯的脚步声都显得那么清晰。楼梯一共十八阶,鹤唳道人走的并不快,当他踏上二楼的时候,尘涯的额头上已经密布着汗珠。
可就在鹤唳道人即将走到尘涯身边的时候,忽然一声极清脆的咔嚓声响传了出来。鹤唳道人眉头微微一皱,骤然向前一跃如苍鹰一般凌空一掌印向尘涯的额头。
轰的一声!
二楼的过道被这一掌拍出来一个巨大的缺口,轰然间木屑纷飞!
尘烟散尽,哪里还有那尘涯的影子?
……
“幻缚……道宗秘法果然有些门道。”
归朋客栈门口,尘涯看着二楼的红袍大神官轻声叹了一句。刚才那一掌并没有打中他,但他的脸色却白的几乎没了血色。偏是这样,越发显得他美的有些让人心神荡漾。这带着些病态的白,让他竟然多出几分娇柔之美。
滴答滴答的声音中,他的脚边很快就滴落一小片血迹。
他的左手少了一根小手指。
“可惜,你这幻缚之术显然还没有修行到极致。对修为高深的人你也只能偷袭,且只能短暂控制。不过这控制也仅限于人的身体,却控制不住体内天地元气的运转。如果你不是太自以为是,快些上楼来的话我未见得能反应过来然后以元气在体内化刀斩断一根手指,因为疼而破了这幻缚。”
“没什么,你一样走不了。”
鹤唳道人淡淡地回了一句,也不见他身形有什么动作,只一个恍惚间就在二楼消失不见,再看时已经到了门口。妙僧尘涯嘴角微微一抿,转身向夜色中飞掠了出去。飞出去的同时右手中指屈指一弹,一缕无形的劲气快如闪电一般刺向门口那傻站着的小伙计。
叮的一声脆响之后,那一缕劲气被鹤唳道人单掌拦了下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伙计,甚至没察觉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
因为耽搁了这么一小会儿,尘涯已经消失在夜色中。鹤唳道人冷哼一声,一甩袍袖,身形笔直的升了起来,如一颗出了膛的炮弹一样瞬间没入黑暗中。小伙计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还是不敢相信刚刚看到的这一幕。
一直过了很久,他脑子里依然很乱。如麻的思绪中倒是有两点很清晰,一是那个女子美的令人目眩,看一眼就会神魂颠倒。二是那红袍大神官真的是神仙么,怎么能袍袖向后一甩就飞上了天?
他迷迷糊糊的往回走,忽然脚下一空栽倒下去。吓了一跳的小伙计手忙脚乱的爬起来,这才发现客栈门口冷硬的青石板路面上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两个坑。他使劲回想了一下,才醒悟一定是那红袍大神官袍袖挥洒间震碎了石板!
到了这会儿,他才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叫出来。
然后如一匹脱了缰绳的野狗跑进客栈里,才进门,轰隆一声,二楼的栏杆全都落了下来,尘烟一下子蔓延出来。
尘涯没想到过自己还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竟然要自断一指才能从那红袍大神官的幻缚之术中挣脱出来,这让自负的他心里生出一股难以压制的屈辱感。可就是在这屈辱感越来越浓烈的时候,不断纵身疾掠中他忽然笑了起来,随即眼神格外的明亮,之前的懊恼和愤恨一扫而空。
尘!
这就是我心里的尘!
尘涯笑的越来越明媚,眼神里的笑意几乎都能溢出来。
我一直在寻找心里的那一粒微尘,却一直找不到。为了引出这一粒影响我佛心的微尘,我不惜在半路上杀了几个无辜之人。我本以为自己将这一份杀念化作微尘装进自己心里,然后再扫去便能佛心圆满。可是我错了,那杀念只是一瞬之事,一瞬之后,杀念没了,心里的尘也就没了,根本无需去清扫。
他一边逃走一边想着,而刚才那个红袍大神官先是让我恐惧然后让我愤怒,这才是我心里的尘埃,是恐惧和愤怒!
杀了他。
我就能扫去心中微尘。
一念至此,他忽然放弃逃走的打算。半空中骤然停住,然后笔直的落了下来。空旷的大街上,多了一道被月色拉长了的身影。前一秒还想着如何脱身的妙僧,此时静静的站在大街上,静静的等待着那个强大的红袍大神官到来。
他脸色平静,眼神古井不波。
他已无恐惧愤怒,因为他此时只是将那红袍大神官视作一粒微尘。
……
看到之前脱身的对手竟然在大街上停了下来,鹤唳道人微微一怔。如一团在半空中疾飞的烈火般的身形也落了下来,落地时候发出嘭的一声闷响,紧跟着一阵细微的咔咔声响传出,他脚下的青石板也不知道被他踩碎成了几块。
尘涯的眼睛微微眯起,心里忍不住一叹。
这道人好重的身法,好雄浑的内劲!他如此急速的飞掠并不是什么高超的轻功身法,而是仗着体内浑厚的天地元气催动!在客栈门口的时候,他袍袖向后一挥就将坚硬的青石板震碎,甚至压出来两个深坑。刚才落地的时候,竟然踩碎了路面!
斥!
这就是这个红袍大神官如此极速前行的缘由。他完全靠的是内劲向外挥发产生的斥力推动身体前行。
“不逃了?”
鹤唳道人看着尘涯问道。
“进退皆是佛法,皆有道理,何来逃之一说?”
尘涯微笑着说道。
鹤唳道人脸色不变,语气平淡的又问道:“做出假的演武院考题那人,想来十之八九也是你了。告诉我,你这样做到底是想干什么?”
“能猜到是我,怎么会猜不到我要做什么?”
尘涯手指捏着印诀,如佛像拈花。
“不管你想做什么,到结束的时候了。”
鹤唳道人说完这句话,微微吸了一口气,然后袍袖向后一挥,骤然间,他身后的空气发出一阵刺耳的爆裂声。似乎有一道肉眼可以看到的空气波纹,在他身后迅速的荡漾了出去。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
尘涯只来得及将自己捏的印诀变化了一次,那一团暴烈的火焰已经出现在他身前。月色下,那一身飘荡的红袍如此霸道凛然!
嘭!
一股巨大的斥力狠狠的轰击在尘涯瞬间布置起来的法印护体上,那法印只坚持了刹那就被这股斥力撞碎,紧跟着,这股斥力排山倒海一样撞在尘涯的胸口上,下一秒,尘涯已经被轰飞出去十几米狠狠的撞在一面围墙上。
坚硬的青砖被撞碎了也不知道多少,尘涯的整个身子几乎都被镶嵌进围墙里面。
碎屑纷飞中,尘涯忍不住吐出一口粘稠的血液。他的眼神也飘忽了一下,有那么一瞬脑子里甚至空白一片。
他艰难的从墙壁中挣脱出来,抬起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好强的斥力,你竟然……已经超越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团火焰已经再次飘了过来。
鹤唳道人如忽然从另一个空间出现一样站在尘涯面前,缓缓的抬起手轻轻放在尘涯的心口。
“能这么快看出我修为之法,眼力确实不俗。可惜,可惜。”
鹤唳道人说了两声可惜,然后掌心里忽然爆发出一股如狂风海啸一般的斥力。嘭的一声,将尘涯的身体如炮弹一样震飞了出去。
一路洒血。
第0113章 别给我们丢脸
尘涯在进入大隋之前,对这个东方的国度一直持一种轻视的态度。在他看来,大隋所谓的中原第一大国和雄踞西方的蒙元帝国相比,无异于一个婴儿和一个巨人的对比。而对于大隋的道宗,他甚至可以说不屑一顾。在他看来,一个蜗居一隅的宗门即便有些名气,又怎么能和几乎覆盖了整个世界的佛宗相提并论?
他是佛宗四大天尊第二位,智慧天尊的首徒。在他修为还很低的时候,智慧天尊便说过若你勘破眼前迷障,便能立地成佛。就连大轮明王都曾经夸赞过,说他是佛宗中很有希望成为天尊的弟子。
但他要除去自己心中那一粒微尘。
一直以来,尘涯都不知道自己心里的尘到底是什么。脑海里每每想起大轮明王说的话就有些怅然,明王说,他若是不能除去心中之尘,那么离圆满终究也是咫尺天涯。看似近在咫尺,其实永远不能到达彼岸。
在长安城的月色下,他坚定了那个红袍大神官就是自己心里之尘的想法。然后他打算杀了那个道宗大神官,除去心中尘,立证圆满。
然而他发现自己错了,错的很离谱。
他低估了鹤唳道人的强大,也太自负于自己的强大。自修行以来,他罕逢敌手。离开大雪山之后更是无人可敌,哪怕在大隋固若金汤的长安城里也依然信手杀人来去自如。仗着无相功穿梭于青天白日下,无视那些在暗中不停寻找他的大隋朝廷之人。甚至,他还存心逗弄过那个白白净净的小胖道人。
那个小胖道人身穿深黑色道袍,显然在道宗地位极为尊崇。可他却没办法看破自己的无相功,所以尘涯对于道宗的轻视更加的浓烈起来。
而今天,他终于明白道宗在大隋能有如此高的地位,绝不仅仅是因为大隋皇帝的推崇,而是因为道宗本身具备的超绝实力。鹤唳道人的天目轻而易举的看穿了他的无相功,而那大神官的斥力修为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面对这样的对手,尘涯心中生出了一种很彻底的无力感。
打,根本没有一分胜算。
鹤唳道人的斥力遍布全身,就在他冲向尘涯的一瞬间,尘涯捏着的印诀虽然只来得及变化了一次,但还是做出了他最强的攻击。他可以以指化万法,但最强之术还是归于本源。他最强的修为就是指法,而不是什么万法。
他修炼的是拈花指。
在鹤唳道人即将靠近他身边的时候,拈花指不偏不倚的击中鹤唳道人的前胸。但是,这一指就能灭杀一个八品高手的内劲打在鹤唳道人身上,却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作为。那股斥力,将他的拈花指激荡的无影无踪。
然后,他就被鹤唳道人浑厚超绝的斥力轰飞了出去。
第一次,他被镶嵌进了墙壁中,但还能自己挣扎出来。第二次,他落地的时候砸碎了四五块冷硬的青石板,身上的骨头也不知道碎裂了多少根,再也无法站起来。
尘涯试图坐起来,却根本无法支撑住身体。
躺在地上,他看着那个红袍大神官缓步向自己走了过来而自己却连躲避等做不到。那人的步伐平稳而随意,闲庭信步一样悠然。那人的眼神轻蔑而淡漠,似乎在他眼里尘涯就是一只孱弱的绵羊,甚至是一只蝼蚁。那人的大红色道袍在夜风中轻轻摆动,如一团炙热暴烈的花火。
尘涯看着鹤唳道人逐渐走近自己,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极浓烈的不甘。
不是不甘心死亡,而是不甘心就这样卑微的死亡。他曾经想象过,自己这样的人即便是死也必然要惊天动地。可今日,在鹤唳道人的手下,他是如此的卑微弱小。惊天动地的不是他的失败,而是敌人的强大。
“我说过,你走不了。”
鹤唳道人额头上的缝隙再次缓缓的裂开,那一缕暗红色的光芒若隐若现。
尘涯确定,现在的自己对鹤唳道人的幻缚之术没有一点抵抗之力。虽然他不甘,但他却无法抗争。
鹤唳道人额头上的竖目红芒一闪,尘涯的身子骤然颤抖了一下随即失去了自由。
可就在鹤唳道人距离尘涯不过十米的时候,他忽然脸色一变,袍袖向后一挥,嘭的一声,他的身子猛然加速冲向倒地不起的尘涯。可就在他堪堪触碰到尘涯身体的那一刻,在他面前忽然出现一朵充满了圣洁气息的白莲。
很奇特的莲花,白的晶莹剔透。
五瓣花片在月色下显得那么美,美的夺人心魄。这一朵巨大的白莲花上,荡漾出来的圣洁气息甚至让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如果这个时候在场有凡人百姓,只怕会有很多人抵抗不住这白莲花的气息而跪倒参拜。
莲花一开有五瓣,光芒甚至超过了天空中皎洁的月亮。
鹤唳道人的眼神猛的一凛,修为提升到了极致。双手猛然向前一推,那两个宽大的袍袖立刻如吃饱了风的船帆一样鼓了起来。两道排山倒海一般的斥力狠狠的撞击在那一朵盛开的五瓣白莲上,威势大的如同两道横行于天地之间的龙卷风席卷而过。
与此同时,鹤唳道人的身形稍微顿了一下之后继续前冲。
咔的一声脆响。
在鹤唳道人那两道斥力猛烈的轰击下,那朵圣洁的五瓣白莲其中两瓣花片上裂开了缝隙,犹如剔透的水晶花瓣被敲裂开了口子。但白莲依然还在,裂了两瓣花片,却硬生生在鹤唳道人的一击之下没有后退分毫。
莲花上耀眼的白光骤然一闪,鹤唳道人额头上的竖目一阵刺痛。他只能停住身子用袍袖护住全身,待白光散尽,哪里还有莲花,哪里还有尘涯?
……
鹤唳道人袍袖挥洒,大街上的耀目白光被驱散。尘埃也被这一道席卷的飓风吹散,大街上立刻变得又清晰起来。他看向之前尘涯倒下的地方,地上的青石板片片碎裂,但却已经没有那个妖异美艳之人的身影。
鹤唳道人的脸色阴沉下来,蹲在地上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地上除了碎裂的青石之外再无别的东西,就连尘涯身上的流出来的血似乎都被之前那一阵耀目的白光蒸发了。他仔细寻找了一会儿,却没有任何发现。
那白莲碎了两片花瓣,却没有遗留下什么。
就在鹤唳道人缓缓站起来的时候,一道身影如闪电一般在月色下飞掠而来。顷刻间,那人已经到了鹤唳道人的身前。这是一个身穿淡蓝色长袍的老者,大概五十岁上下年纪。留着长髯,飘舞间有一种隐隐出尘的味道。
这老者正是那日在客胜居边军与王定等人冲突的时候,出现在客胜居对面楼顶上的那人。也正是此人,在那日一掌震飞了单剑杀入兵部的沉倾扇。若不是老瘸子及时出现,沉倾扇逃不过那一劫。
身穿淡蓝色衣衫的老者往前走了几步,抱拳微微俯身道:“见过道长。”
鹤唳道人也回了一礼,然后自嘲的笑了笑道:“惊动了你,我却没能留住那人。想不到他居然还有修为高深的同党,身法快绝,我没能看到他同党的身影。”
老者显然吃了一惊:“连您也没能看到那人?”
鹤唳道人点了点头,眉宇间都是深深的担忧和凝重。
老者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无妨,走不远的。”
老者想了想说道:“即便是在晚上,只要城门不开,任何人,哪怕是大轮明王来了也出不去长安城。就如同城门不开,任何人,哪怕是大轮明王来了也进不了长安城一样。只是长安城太大,城门太多,守城的士兵分辨不出谁是修为高深的敌人。但,他们能轻易进来,想轻易再出去,难!”
鹤唳道人微微一怔,虽然不知道那老者的自信来自何处,但他知道以这老者的身份绝不会信口胡说,所以立刻做出决定。
“分头找。”
那老者嗯了一声道:“若是……是不是请萧真人出面?”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鹤唳道人明白他的意思。
“不必。”
鹤唳道人摇了摇头,选了一个方向说道:“我往那边寻找,你去另一边。”
老者点了点头:“料来也是不必劳动萧真人的,我已经知会大内侍卫处,用不了多久大内侍卫处的高手就会赶到。即便两位指挥使大人不来,卓先生若是来了,仅仅是咱们三人还有人谁能逃得掉?”
鹤唳道人眉头微微一皱,似乎不怎么喜欢和这老者打交道。他嗯了一声,袍袖向外一挥,身形如炮弹一样一飞冲天。那老者看着鹤唳道人的背影消失不见之后,无奈地摇头叹了一声,随即转身掠向另一个方向。
就在两个人刚刚消失不久,又一个人到了这里。一身布衣,脸色凝重。
正是大内侍卫处的卓布衣。
他先是看了看打斗留下的痕迹,皱眉沉思了片刻。然后他竟是盘膝就在大街上坐了下来,没有追向任何一个方向。
……
清晨。
夏天的太阳总是升起来的特别早,人们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它已经悄然间从东方爬过了长安城高耸入云的城墙。随着太阳升起来,大街上也渐渐变得热闹起来。很早就起床准备开工的早点师傅正在忙活着,将桌椅摆好,然后开始和面,烧水。
方解推开房门的时候,热汤面的香味已经飘荡出来了。
换了一身簇新边军制服的方解显然精心修饰过,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身上的黑色大隋军服笔挺而整洁,脚上擦了油的牛皮战靴看起来格外的漂亮。腰间束了一条黑色腰带,上面挂着一块很特别的牌子。
牌子上就雕刻一个字。
武。
这是象征着演武院考生身份的腰牌,是兵部之前发给他的,想要进入演武院考试先要出示腰牌核对身份,只有报备过且得到确定的考生才会分发。
本来就干净清俊的少年郎,刻意打扮过之后更加的帅气。尤其是那一身剪裁合体的军服,更是让他多了几分威武的气势。虽然昨天晚上方解睡的并不好,但显然,今天他的精神不错。
“起来啦小方爷,真早!”
门口卖热汤面和小笼包的老孙热情的打了声招呼,方解微笑着说道:“再早也没有你早,我是闻着小笼包的香味起来的。”
老孙嘿嘿笑道:“我是指望着这个养家糊口呢,自然不能犯懒。倒是您,怎么今儿个这么早就要出门?”
不等方解回答,老孙忽然一拍脑门歉然道:“哎呀!我竟然是忘了。今儿是演武院开考的大日子!老婆子,快去下一碗汤面,放三倍的肉丝,然后再单做一笼包子,皮儿要薄,馅儿要大,今天是小方爷参加演武院考试的大日子,要吃饱!”
“晓得了老头子!”
老孙媳妇灿烂的笑了笑,扭着水桶粗的腰身走向面板擀皮包包子:“小方爷,一定要拿个三甲回来啊,我可看好你!别让那些个出身好些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白脸占了上风,虽然你住过来没多少日子,可街坊们都等着你带着好消息从演武院回来!”
“今儿这顿饭我请了,不收钱!预祝小方爷您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我们两口子也帮不上别的忙,这顿饭就是我们的心意!”
老孙笑着说道。
方解抱拳道谢,然后深深的吸了口早晨清爽的空气,他张开怀抱舒展了一下身体,嘴角上勾勒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感觉很好。
心很平静。
方解看着忙碌的老孙两口子,又在心里说了一声谢谢。看着那两夫妻,他好像又看到了端着一大盆脏水骂街的何婶,看到了屠狗的苏屠狗和上酒的老板娘,看到了樊固的那些相亲们,都在对他微笑着说,小方解,被给我们丢脸啊!
第0114章 演武考(一)
方解在去演武院之前,先去一趟散金候府。他让沐小腰和麒麟带着受伤未愈的沉倾扇和大犬住进了散金候府,特意交代他们四个这几日都不要出门,然后将一直放在散金候府里的赤红马牵了出来,出门上马之后他对沐小腰她们四个摆了摆手说了一声我去演武院打别人的脸了,你们就没有什么要祝福的吗?
沉倾扇笑了笑道可别被人家打了脸。
大犬说祝你手打肿。
方解摇头微笑,掩饰中内心的那一丝挥之不去的忐忑。说实话,这样重大的人生转折点是否能够完全掌控住,对于方解来说绝对是一个极大的考验。他有自信,但自信不代表一点都不担心。
一味自信而没有担忧的人只有两种,其一,实力超绝到忽视一切敌人。其二,白痴。
显然,方解不属于这两者的任何一种。
沐小腰指了指方解坐下的战马,犹豫了一会儿问道:“你打算就这么骑着这匹赤红马去演武院?”
方解点头。
沐小腰又问:“你就不怕太显眼?”
方解笑道:“今儿个或许本来就是要我高调些的日子,我倒是想低调。不过只怕今儿我钻进人缝里也能被人揪出来,那就索性骑着高头大马去,让想看着我的尽情去看,本打算在心口上挂个牌写上我是方解四个字儿来着,后来一想有点像卖身的,就没干。”
说完这句话方解转身离开,沐小腰等人一直看着到他身影消失不见才转身回去。麒麟忍不住担忧的问大犬:“方解真不需要咱们跟着?”
“咱们跟着能干吗?”
大犬笑着问。
麒麟想了很久之后认真的回答道:“除了谁要是看方解不顺眼咱们干他妈的,还真不能帮忙干吗了……”
大犬同样认真地说道:“这可是个体力活儿。”
麒麟没明白,但沉倾扇和沐小腰却同时瞥了大犬一眼,骂了一句无耻然后转身就走了,从来没有这么同仇敌忾过。麒麟没明白大犬话里的意思,执着地问道:“狗哥,你说的什么意思?她们两个干嘛走?怎么还是个体力活儿?”
大犬很耐心的解释道:“现在长安城里看小方解不顺眼的人太多了,多到数都数不清。你刚才说谁看方解不顺眼咱们就干他妈的,这事也就咱俩能干,她们俩干不了的。你再想想,那么多人啊,干他妈的……这不是体力活儿是什么,估摸着从头至尾干一遍,明儿你就成我这身板了。”
麒麟又想了一会儿,顿悟。
他使劲瞪了大犬一眼:“流氓无耻!”
大犬撇了撇嘴说道:“开句玩笑你们就说我流氓了,方解在樊固的时候没少跑去偷看孙寡妇洗澡,你们怎么没人说他流氓?”
麒麟回答:“虽然我没和你们一同在樊固城,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方解去偷看那个什么孙寡妇洗澡,一定是你怂恿的。而且,十之七八是你让他踩你肩膀偷看的。”
大犬义正词严道:“怎么可能,每次都是我先爬上墙头再把方解拽上去的……”
樊固。
说到这里的时候大犬忽然停住,脸色随即变得有些难看。他想起了那个小城,想起了那个小城里的百姓。虽然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和沐小腰藏在方解的房间里很少外出,但对于樊固百姓的淳朴和厚道他也很喜欢。他喜欢樊固的酒肉,喜欢孙寡妇白晃晃的胸脯,但这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了。
“怎么了?”
麒麟见他忽然沉默下来问道。
“没啥。”
大犬笑着摇了摇头:“麒麟,能不能帮个忙?”
“什么事?”
“帮我出去买些纸钱。”
“啊?!”
麒麟大惊道:“方解今儿考试,你居然要烧纸?”
大犬一怔,随即笑骂道:“这话要是让小方解知道非得跟我拼命不可,我要烧纸是烧给一些故人。他们在我和方解离开樊固之后都死于非命,方解心里一直惦记着。前阵子我就想给他们烧些纸钱,方解沉默了一会儿说还是算了,万里迢迢,烧了纸钱他们也收不到。可我知道,方解心里比我难受。”
“那怎么今天突然想起要给你们那些故人烧纸?”
麒麟问。
大犬一字一句地说道:“替方解烧给他们的,希望他们能收到……在天之灵,保佑方解。”
麒麟一愣,然后使劲点头:“我去买,买一车纸钱回来!”
……
演武院坐落在南城,确切地说是长安城的西南角。距离乾照门不远,而从乾照门出城之后再行三十里,就是演武场。当初太祖皇帝建立演武院的时候,规模比现在要小上许多。随着大隋的国力越来越强大雄厚,演武院的学生也越来越多。最初建立的演武院太小无法容纳那么多人,自太宗开始,演武院已经先后扩建过五次。
等到了先帝在位的时候,因为演武院推演阵法所需要,开始在城外建演武场,历时五年。演武场占地极大,人力堆积起来的土山,密林,河流,小湖,土城,一应俱全。曾经有不少朝臣上书,请皇帝下旨将演武院整个搬到演武场里去,这样学生们也就不必往返奔波。但先帝没答应,当今皇帝也没答应。
两位皇帝回答臣子们的话如出一辙,只是怎么都让人有些不能理解。
“在长安城里的演武院才是演武院,出了长安城的演武院便不是演武院。”
这话说的好不讲道理。
演武院无论在哪儿,都是大隋的演武院。可皇帝就是不允,臣子们也没有办法。后来曾有人推测过,或是因为演武院里千余学生都是大隋的青年才俊,皇帝担心的是万一出现什么意外,演武院不在天下最坚固的长安城里,损失不起。
但这个观点很快就被人推翻。
且不说外敌想要攻入大隋难如登天,想靠近长安城更是难上加难。即便外敌攻入,难道城外的演武场里就得不到消息?难道就不能将学生们撤回城内?
议论纷纷,但谁也改变不了皇帝的决定。
演武院必须留在城内,已经成了历任皇帝的绝不会更改的坚持。
倒是有一种比较阴暗的推测,人们以为最贴合实际。这种推测认为,皇帝担心的其实是城内出事。演武院里的学生都是大隋的精英,这些人对皇帝忠心耿耿。一旦长安城里出了什么变故,演武院里的学生们就是保护皇帝的很强大的一股力量。这千余学生若是集结起来,爆发出来的战斗力绝对不容小觑。
方解到了演武院所在那条大街外的时候,这里已经人满为患。各式各样的马车都停留在大街之外不得靠近,考生们必须步行走到演武院。禁军在大街两侧设防,刀出鞘,箭上弦,一旦有什么乱子立刻就能制止。
而每到这个时候,长安府也会出动大批的官差,与城防军,禁军联手维持秩序。正因为大部分人都是步行而来,所以骑着赤红马的方解显得格外的显眼。当他骑着马从远处走来的时候,立刻就吸引了不少人的主意。
“那人是谁?怎么如此嚣张?大部分考生都是步行而来,即便出身尊贵者也多是离着很远就下了马车。此人竟然骑着马一路而来,看样子竟然是要骑马进玄武大街似的。”
“不似是什么名门望族的子弟,你看那一身寒酸的边军号衣!”
“边军中今年名号叫的响亮的,凤凰台的莫洗刀,安原城的张狂,白水城的王维,还有一个据说是来自西北樊固的方解。莫洗刀他们三个最少也应有二十七八岁了吧,或许三四十岁也没准,看这少年的模样,莫非就是那个在畅春园被陛下召见过的方解?”
“即便被陛下召见过又能怎么样?骑马而来态度倨傲,料来也不是有什么真才实学的。你看人家崔家的崔平洲,裴家的裴初行,还有大名鼎鼎的江南谢家公子谢扶摇,哪个不是步行而来的?”
“说的也是,这也太张狂了些!”
无论如何,方解这次真是高调了些。他骑着那匹高大的赤红马在人群中缓缓而行,虽然面带微笑,可怎么看都带着些许居高临下的姿态。而他身上的边军服饰又太卑微,这强烈的反差让很多人都不适应。
就在方解快到玄武大街街口的时候,忽然被人叫住。
“方解!”
方解回头一看,见是安原城的张狂快速朝着自己追了上来。
他连忙下马,对张狂抱拳道:“见过张大哥。”
“你倒是真醒目,老远我就看着你骑着这高头大马一路走过来。连着叫了你好几声,你竟然都没听到。怎么样,身子好些了吗?”
张狂笑着问道。
“承蒙张大哥关心,已经好了。那日在客胜居里强行运劲昏了过去,倒是让大家笑话了。”
“笑话个屁!”
张狂在他肩膀上锤了一拳道:“那日之后,谁提起你的名字不挑一挑大拇指?能在大内侍卫处卓先生名动天下的画地为牢里不被缚住,这样的手段整个长安城里只怕也找不出多少人来。你给咱们边军争足了脸面,兄弟们提起你都很佩服!”
方解脸微微一红,略微羞涩地笑道:“是太莽撞,不知天高地厚。”
“对了,听说莫大哥直接被选拔进演武院,不用考试了?”
方解问。
张狂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那是朝廷欠他的,陛下那日也说,论军功莫大哥就算被封为别将也不为过,本来在凤凰台的时候他就军功卓著,再加上东楚那事,朝廷若不给一个交代,只怕也会寒了许多人的心。”
“不管怎么说,值得恭喜。”
正说着,方解就看见莫洗刀迎着自己大步走过来。
“方兄弟,张兄弟,老子来给你们助威了!”
……
“莫大哥,那个王定后来怎么样了?”
方解和莫洗刀张狂并肩而行,也不理会旁人对他指指点点。
“听说陛下下旨,将王定夺去了爵位,甚至连王定他爹的官职也一并被罢了,爵位也被摘掉。王定因为对太祖遗物不敬,试图谋杀大隋有功之臣被大理寺拿下,据说往江南去的钦差已经起行,估摸着这次王家不会好过了。”
莫洗刀摸着自己的刀疤脸笑着说道:“真他娘的解气!”
“王维呢?”
方解又问。
听到这个名字,莫洗刀的眉宇间闪过一种很浓烈的厌恶:“别提那个家伙,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被重罚,只是被取消了参加演武院考试的资格。从旅率降为队副,应该是回白水城了吧。”
“他活该!”
张狂骂道:“这种见利忘义的东西,根本就不配穿咱们的边军号衣!”
方解笑了笑道:“陛下应该是念着他的功劳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方解心里忍不住一叹,江南王家这次肯定是要倒霉了。虽然王家这些年没出过什么显贵人物,但数百年世家的底蕴还在。虽然在朝中已经不能占据一席之地,可家有巨富啊。眼看着就要对西北动兵,正是朝廷需要大笔银子的时候。陛下刚好借着这个由头,将王家的巨富一股脑都收没了,虽然无法估量是多大的一笔财富,但对于战争来说应该也能起到一定作用了。
由此可见,陛下对这次西征看的有多重。
为了补贴国库,竟然不惜对王家这样已经逐渐没落的世家动手。
正想着这些事的时候,忽然人群里有个女子发花痴般的尖叫一声:“快看快看,江南谢扶摇谢公子在那边!好帅气,好有风度!”
“谢公子,看这边啊。”
立刻就有几个女子喊了几句。
方解顺着那些花痴女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身穿白色长衫的年轻男子站在不远处,正和几个同伴交谈着什么,听到那些女子喊,那谢公子朝这边转过头,然后抱了抱拳,显得风度翩翩。
“妈的。”
张狂看着谢扶摇拍了拍方解的肩膀压低声音骂了一句:“绣花枕头一个,我怎么瞧着都没你帅!”
虽然声音低,但还是被那几个花痴女听到了。立刻,几双愤怒的眼睛就朝着张狂和方解这边看了过来。方解看着那几个女人恨恨的表情,忍不住叹道:“我说张大哥,你就别帮我拉仇恨了行不?”
第0115章 演武考(二)
演武院坐落在玄武大街正中,大门靠右边的街道上已经人满为患,熙熙攘攘都是准备进门考试的生员。而大门左边则显得稍微安静一些,从左边进入玄武大街的都是今日来观礼的官员或是显爵。
方解牵着赤红马和张狂莫洗刀一路挤过来,可是没少遭白眼。那匹高大的赤红马,也不知道把多少人给挤到一边去了。尤其是那些锦衣公子,纷纷避让唯恐那马碰脏了自己的衣服。富家豪绅的子弟大多乘家族的马车而来,可没进玄武大街马车就规规矩矩的停在路边。牵着一匹马往演武院大门这边走的,只方解一个。
快走到大门的时候,忽然前面一阵噪杂传进方解的耳朵。他顺着声音看过去才发现,原来那嘈杂是因为自己。他暗道了一声果然不出意外,还没进演武院的大门就有人等不及要干点什么了。
一个身穿锦衣的年轻公子找到演武院大门口迎客的一位教授,指着方解这边大声投诉:“怎么还有这么不懂规矩的人,别人都走路来演武院考试以示尊敬。可那边那个人牵着一头畜生,占了生员走路的道圣何体统?第一这是对演武院的不敬!第二,这是对先生您的不敬!先生,我请求你处置那人!”
虽然人多,但这声音还是清清楚楚的传进了方解的耳朵里。张狂看了看他,有些担忧地说道:“在街口的时候我就劝你把战马留下,找人看管。可你偏偏不听,非得牵着马一路往里走。这下倒是好了,若那先生真来教训你倒是不好解释。最担心的,是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万一那先生记住了你,考试的时候有所针对……”
“无妨。”
方解笑了笑,牵着赤红马继续前行。
因为前面那锦衣公子的喊声,四周几百双眼睛都看了过来。大部分身穿锦衣的年轻男子都对方解投来或是愤怒或是蔑视的眼神,倒是军队出身的生员似乎没什么反应。而那些边军更是因为吵闹而看到了方解,纷纷过来打招呼。
方解一一抱拳回礼,左一声哥哥右一声哥哥叫的极亲切。边军多是粗人,而且有了交情说话也就比较随意。其中夹杂这什么他娘的他奶奶的之类的粗话,让那些锦衣公子们听了更加的厌恶。
一大群边军士兵围上来,方解俨然成了领袖一般。
站在演武院门口迎客的教授眯着眼睛看了看方解这边,表情倒是没有任何变化。他对那控诉的锦衣公子点了点头说你先去交验身份,我自会处理。那锦衣公子看着方解冷笑了一声,却没有离开而是站在一边等着看笑话。
身穿月牙白颜色长袍的演武院教授等方解到了身前,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后问道:“我是演武院的教授言卿,这位生员,为什么要牵着马前来?刚才有人说你的畜生占了人该走的路,不好。”
方解站住,先是躬身对那教授行礼。
“学生方解,见过先生。”
“嗯。”
言卿以长辈之礼回了礼,然后等着方解回答。
方解站直了身子,指了指身边的赤红马认真地说道:“先回答您第二个问题。如果刚才说我牵着的畜生指的是它,学生不敢苟同。别人对战马如何看待学生不知道,但在边城,战马就如同学生的兄弟一样。每一次巡查边疆,每一次追杀残寇,每一次探查敌情,每一次传递军情都离不开战马。不只是我,边军所有的兄弟们对战马的感情就和对同袍的感情一样。征战时候,一块馒头掰成两块,人一块,马一块。”
“或许说战马是畜生的人,在他眼里战马确实只是一头四条腿和人有着巨大区别的畜生。吃草料,被人骑,生来就低人不知道几等。但在我们边军眼里,每一匹战马都是同生共死甚至在刀山血海里互相支持互相保护的兄弟。如果没有战马,学生或许早就死在某一次厮杀之中了。”
方解看着言卿一字一句地说道:“若是别人以为我兄弟占了走路的道而有所愤恨,我替我兄弟说一声抱歉。我兄弟在战场上拼争立功的时候一直和我们走的是一条路,人走哪儿它走哪儿。它不懂帝都的规矩,不知道原来离开了边城战场之后,它就只是一头畜生,再也没资格和两条腿的人走一条路。”
言卿听到这番话,若有深意的看了方解一眼。然后回头看向那个脸色有些难看的锦衣公子问道:“他如此解释,你觉得如何?他如此道歉,你可接受?”
“我……”
那锦衣公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狂看了那人一眼,贴近方解耳边低声道:“这人叫毕云韬,江南人。私底下和王定他们那几个人的交情不浅,那日在客胜居他没到场,但肯定知道发生的事,估摸着他就是故意针对你。”
方解点了点头笑道:“这名字倒是不错啊。”
张狂一愣,倒是没觉得这名字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毕云韬脸色有些发红,犹豫了一会儿对言卿说道:“这件事可以不说,但对演武院不敬,对朝廷不敬,对先生不敬,我就是要管,要问!”
言卿点了点头,看向方解问道:“现在你该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了,为什么要牵着你的战马来?”
方解道:“我听说演武院武科考试有骑射比试,所以便牵了我的马来。请问先生,演武院可有这样的规矩,骑射所用之马,只能用演武院的马而不能用自己的马?”
“废话!”
毕云韬大声说道:“考入演武院后还要住在这里,房子是演武院的房子,难道你能把自己的房子背来,然后问先生难道不能住自己的房子吗?”
……
方解淡淡地看了毕云韬一眼,似乎连回答都懒得说。他对言卿抱拳俯身说道:“请先生解惑。”
言卿笑了笑道:“按照惯例,来演武院参加考试的学生,在骑射比试的时候用的都是演武院的马。以前也从不曾有人带着自己的战马来过,更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第一是因为战马在咱们大隋是稀缺的东西,第二……演武院饲养的战马比军中士兵的战马似乎要好一些。”
听到这句话,毕云韬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言卿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演武院没有明文规定,考生在骑射比试的时候不能骑自己的马。如果考生愿意,哪怕是骑牛来似乎也没什么。演武院是最重规矩的地方,有规矩就要遵从。但既然条文上没写……应该是可以的吧。”
“多谢!”
方解深深一礼。
毕云韬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双拳握紧,青筋毕露。他不敢针对演武院的教授,所以只能狠狠地瞪着方解。
言卿摆了摆手继续说道:“不必谢我,我只是按演武院的规矩办事罢了。不过……之前有人说你牵着马来是对演武院的不敬,作为演武院的教授,我觉得有必要问你一句,你心中可是对演武院真的不敬?”
方解站直了身子朗声道:“学生在边城立下二十一次战功,其一是因为对陛下对大隋的忠诚。其二,就是因为学生心中对演武院的向往和尊敬。如果不是这两个信念支撑着学生,学生也不会浴血拼争,自然也就不会万里迢迢从边疆赶来。”
这句话说完,在场的边军忍不住拍起手来:“说的好!”
方解认真地说道:“尊敬之意在于心而不在于口舌,这世间并不是没有嘴里说着敬畏实则在心里恶毒咒骂的人。”
毕云韬脸色一白,指着方解大声问道:“你在说谁!”
方解微笑着说道:“我在说谁,没有义务要告诉你。我心情好就说,心情不好就不说,你可管的着?另外……你挡住了进门的路,这算不算对演武院的不敬?刚才先生让你先进门去核验身份你却站在这里不走,是不是对先生的不敬?另外……你应该庆幸自己是大隋子民。因为在边城,敢指着我们边军鼻子说话的敌人都被我们剁成了烂泥。”
毕云韬气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指着方解的手若是放下来显得怂了可继续指着也没了气势。
言卿嘴角挂着笑意看了方解一眼道:“都进去吧,里面有专门核验身份的教授。若是你们再堵着门,后面的学生们进不去门误了考试的时辰,你们都担待不起。”
“遵命。”
方解躬身应了一声,然后牵着马往前走。到了门口的时候他看着已经面红耳赤的毕云韬,很客气地问道:“你能不能让路?我和我的马要进去。”
毕云韬气的手一直在抖,他愤恨的瞪了方解一战拂袖而去。张狂跟上方解的步伐,一边笑一边说道:“你就不怕为自己招惹来什么麻烦?”
方解无奈的摇了摇头道:“就算我给他跪下道歉求饶,甚至匍匐下来舔他的靴子说我错了,然后转着圈对所有人忏悔一遍,你猜我今天会不会少一些麻烦?”
……
演武院大门左侧。
一辆马车旁边站着几个人,本来他们在说笑着什么,可对面的嘈杂将他们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看着那边的场面从喧闹归为平静之后。其中一个身穿紫色官服头戴梁冠的男人忍不住好奇地问道:“那个少年边军是谁?好犀利的一张嘴。”
“那个小家伙现在可是个炙手可热的人啊,文渊阁大学士牛慧伦和舒华阁大学士庄楚宇为了抢他,可是没少掐架。昨日陛下在畅春园留我们几个老骨头一块吃饭的时候,他们两个还争抢来着。结果被周院长一句话给憋住,周院长说……那小子若是考进了演武院你们争也争不走,若是考不进你们再去吵,约个地方打一架都没人管。”
回答那人问话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上同样穿的是紫色官服,头戴六梁冠。这老者站在人群之中,看起来其他人对他都极尊敬。
“哦?”
问话的人愣了一下后问道:“莫非就是那个向陛下进献拼音注字法和算科小字法的边军队副方解?”
那老者正是礼部尚书怀秋功,三朝元老,在朝中地位很高,他与周半川并称为朝中二老,陛下对他们两个也是尊敬有加。
“谋大人,这个小家伙你可要记住。他是边军出身,你是新任的兵部尚书……无论如何,他也是为兵部争了不少脸面。那日在畅春园穹庐,我可是亲眼见证了这小家伙的本事。牛慧伦和庄楚宇那几个老家伙,一个个都听的呆住了。便是陛下……也赞不绝口。”
“学生记住了。”
问话的正是新任兵部尚书谋良弼,他听怀秋功说完忍不住又多看了方解几眼。
不只是他,站在他身侧的新任兵部侍郎宗良虎也是一样。
恰在这个时候,有人自远处一边走来一边说道:“纵然有才学,可难道不应该谦逊有礼?这样仗着口舌之利逞英雄,毕竟有辱斯文。如此倨傲,孤看来即便有才也太浮躁,还需磨砺。”
众人往那边看过去,见来人竟是怡亲王杨胤。
怀秋功等人俯身见礼,杨胤连忙快走几步将怀秋功扶着。兵部尚书谋良弼见礼之后,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军人守土开疆,怎么能没了傲气?王爷的话下官不敢附和……若是大隋的士兵都谦逊有礼了,都斯文了……如何能称虎狼之师?”
杨胤一怔,深深的看了谋良弼一眼后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做了个请的手势后率先走进演武院的大门。怀秋功也看了谋良弼一眼,眸子里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意思。谋良弼没看懂,但他没后悔自己说的话。
在他看来。
军人,当傲!
第0116章 演武考(三)
等方解走进演武院的大门之后才发现,原来这个地方与自己的想象中有着很大的差别。他到了长安城之后最大的感触就是大气磅礴这四个字,皇宫畅春园乃至于朝廷部府衙门,都建造的极恢弘壮阔,和无愧于当世第一雄城称号的百里长安风格相同。建筑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大,第二感觉就是肃穆。
而演武院显然不同。
走进正门看到的不是高大宽阔的建筑,而一片园林。江南水乡的风格,小桥流水,绿木成荫,在进门正对着的假山上甚至还有一道小小的瀑布,迎面而来的水汽让人呼吸都变得轻松愉悦起来。
方解牵着赤红马在小桥边找到了负责核验身份的教授,显然这是一个很雅致的人。她将桌案放在小桥一侧,身后就是潺潺流水。一棵不知名的枝叶浓密的树木替她遮挡住阳光,叶子层层叠叠透不下来一丝光线,最让人觉着舒服的是,枝条上挂着的颜色鲜艳的果子散发出一种沁人心脾的香味。小河里有红色白色黑色的鱼儿畅游,不时跃出水面,在阳光下洒出一条小小的彩虹。
玄武大街上热闹喧腾,可进了演武院大门之后这喧腾立刻消失无踪。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进了门的学生都立刻停止了交谈,似乎是怕破坏了这院子里仿似与世隔绝的宁静安详。进门的考生排着队,依次走到那个女教授前面递上自己的牌子。那女教师也不抬头,接过牌子之后在一个厚厚的本子上勾掉与牌子上对应的名字。
看起来,她和这院子里的安静相得益彰。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安静而淡雅。就好像她身侧桥边那一丛开的正盛的蔷薇,置身于风景中自身也是风景的一部分。一眼看上去,安静的人似乎比安静的蔷薇还要美些,还要淡雅些。
因为垂着头,方解看不清她的样貌。但是从她光洁的前额,小巧的鼻子还有圆润的下颌推断,这女子纵然不是美到了极致也绝不会丑到哪里去。而即便样貌丑一些,她这样安静恬淡的性子也让人心生好感。大抵形容婉约如水的女子,指的应该就是这女教授这个类型吧。
方解走到她面前,先是躬身说了一句先生好,然后解下来自己的牌子放在桌子上,那女教授将牌子拿过来看了看,随即在那个厚厚的本子上找到了方解的名字,然后用毛笔在名字下面打了一个对勾。
这简单的举动却让方解很惊诧。
那么厚的一个本子,上面记录着来自大隋各城以及军中所有考生的名字。每一页纸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迹,还有用更小的文字标注出来的简介,若是常人翻看几页之后前面看到的名字只怕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可这个女教授,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方解的牌子,然后随意一翻就找到了那厚本子上方解名字的所在。
从方解递上牌子,到她勾上名字,一共也没用三秒钟。
好强大的记忆力!
方解忍不住在心里惊叹了一声,一瞬间,他对演武院教授们的敬意就上升了一个层次。现在他才真切体会到了一些,演武院的教授们有多变态。如果说门口迎客的那个叫言卿的教授只是给了他许多好感,那么这个女教授则让他领会到了什么叫人外有人。他本来对自己的记忆力就颇自负,可和这女教授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取回自己的牌子后说了一句多谢,然后转身就要离开。
“等下。”
就在方解转身的时候,这个一直不曾抬头说话的女教授忽然将方解叫住。方解看向她,然后心里忍不住一紧。这个女人虽然不是那种拥有倾城倾国之姿色的人,但样貌看起来和她的气质很般配。鹅蛋脸型,皮肤很白皙。圆润的下颌圆润的耳垂圆润的脸蛋,这样一张脸让人看见的第一反应就是四个字。
珠圆玉润。
但……方解的心里之所以一紧不是因为这女子的相貌很迷人,而是因为她的眼睛。
这个女教授的双眸里看不到一点黑色,也就是说她的眼睛没有黑眼球。她的眼睛是白色的,整个都是白色的。却不是那种令人心里发寒的没有生机的白色,而是一种带着晶莹剔透质感的白色,就好像玉石,可玉石又不如她的眼睛明亮。闪亮发光的白色玉石……不,应该是晶石。
很璀璨,很清澈,方解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人的眼睛没有黑眼球,也能如此漂亮迷人。
她的眼睛虽然整体看起来都是白色,但眼球上有一圈淡淡的金色,勾勒出一个界限,就好像普通人的黑白分明的眼球一样,有着区分。方解仔细看的时候才发现,她的眼球在正上方,左下,右下三个位置上,有很规则的三个亮晶晶的小点。
这一双眼睛,就如同一片美丽的宇宙般让人迷茫而沉醉。
那女教授一声轻咳之后,方解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连忙垂首问道:“请问先生,有什么吩咐。”
那女教授抬起手理了一下额前垂下来的发丝,似乎并没有因为方解无礼的直视而生气。她指了指方解的赤红马问道:“既然你坚持要用自己的战马,那么这马也要报备。你这马有没有名字,我要记录。”
显然,身处门内的她也听到了之前大门口的嘈杂。
“名字?”
方解微微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得到这匹赤红马之后一直忘了给它取个名字。略微沉吟了一下,方解摇了摇头对那女教授如实回答道:“还没有名字,请先生赐下。”
女教授倒是没想到方解会让她来给战马取名字,犹豫了一下之后站起来,缓步围着赤红马走了一圈,忍不住眼前一亮:“怪不得你坚持用自己的马,这匹寒血宝马即便是在演武院里也找不出几匹能相提并论的。这么出色的马竟然连个名字都没有……可惜了。”
方解脸微微一红,心说你说的可惜是可惜马没有名字还是可惜马是我这样一个无名小卒的?
听到寒血宝马四个字,后面的生员有人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呼。
“那家伙……居然拥有一匹汗血宝马!”
听到这句话,那女教授微微摇头道:“不是汗血,是寒血。”
但是很显然,绝大部分人还是没明白她的意思。
她也懒得过多解释什么,手掌在赤红马的脖子上轻轻抚摸了几下后对方解说道:“这么美的马儿,就叫霓裳如何?”
“霓裳?”
方解一怔,挠了挠头发问道:“是不是太柔美了些?它是战马……”
那女教授也一怔,然后有些懊恼地问道:“这真的是你的马?这是战马不假……但首先,它是一匹母马。”
……
也不管方解愿意不愿意,眼睛很特别的女教授重新在书桌后面坐下来,然后提起毛笔在方解的名字后面,用娟秀的字体写下赤红马的名字……霓裳。于是,这一匹看起来很高大的战马就有了新的名字。而且既然名字记录在演武院,那么这名字算是定下来再无更改的希望了。
方解讪讪的笑了笑,道了一声多谢然后牵着马离开。才走几步,又听见那个女教授温婉柔和的声音在自己背后响起。
“我叫丘余,是今年武科的考官之一,希望一会儿在武科的考试中……你的表现别辱没了这匹好马。”
方解没说话,也没转身,点了点头后继续前行。
顺着石径甬路,方解跟在前面考生的身后走进演武院的深处。到了这里方解才发现,原来演武院真的算不得很大。数千考生涌进来之后,后院考试所在显得有些拥挤。因为考生人数太多的缘故,演武院没有那么多房子作为考场。所以,无论是文科还是武科的考试,都在校场上进行。
首先要考的是文科五门,所以方解将霓裳交给了演武院的人保管。然后在校场上找到自己的座位,桌案上贴着他的名字。这熟悉的场面,让方解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前世频繁应付考试的学生时代。
文科五门,指的是算科,礼科,乐科,地理和谋略兵法。
数千考生在很短的时间内,被演武院的人指点着找到自己的座位做好。脚步声散去,场面顿时变得安静下来。
校场的正北方向是点将台,只要是军中出身的人对这种布置都不陌生。演武院校场的点将台很大,应该是为了考试而临时加造的。方解坐下之后,看向点将台那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顶代表着至尊身份的黄罗伞。
皇帝竟然也来了!
虽然方解早就知道皇帝对演武院考试的重视,可没想到皇帝竟然也能抛开那么繁杂的朝事亲至。黄罗伞下,居中坐着的就是当今大隋的至尊天佑皇帝杨易。他身穿大朝会时候才会穿上的盛装,看起来尊崇而肃穆。在他身边,左边坐着的是怡亲王杨胤,右边坐着的是演武院院长周半川。
“演武院考试,规模一年比一年大,朕心甚慰,朕说过,大隋从来不缺人才,这些生员……都是将来朝廷的柱石。”
杨易指了指下面密密麻麻坐着的生员,笑了笑说道:“朕听说蒙元的人前些年也学着咱们演武院的模样,修了一座猎武堂,每隔三年也选拔年轻才俊考试,不过学的却是不伦不类,透着一股子赝品味儿。”
这话一说完,旁边的官员们立刻笑了出来。
点将台上的笑声没引起方解的主意,倒是他身边坐着的那个人让他觉得有些头大。这个人斜坐在椅子上,胳膊放在桌子上支着下颌,也不看点将台那边,只是看着方解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怎么也会来……”
方解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那人嘿嘿笑了笑,却没回答。这一笑美得让人不愿挪开视线,微微眯起的眼睛那弯弯的弧线更是透着一股子可爱。没错,这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很美的女子,更是个方解认识的女子。
吴隐玉。
方解看见这个小丫头真是有些诧异,他知道吴一道前阵子将这个娇蛮的大小姐送到清乐山一气观去学道了。难道进了一气观的门,还能再来演武院?
如果方解知道吴一道送进演武院多少银子,他就不会这么诧异了。
就在方解思索着吴隐玉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忽然有演武院的教授高声喊了一句,随即所有考生全都站了起来,然后横跨一步站在过道上。方解也连忙起身,知道这是人已经到齐要向皇帝陛下行礼了。可众人站起来之后,却并没有人让他们跪下参拜。
愕然之际,却见那个自己在畅春园见过的太监手持一份圣旨走到点将台前面。将圣旨展开,清了清嗓子之后开始朗读。
旨意的前面,无非是皇帝对学子们的褒奖和慰问。其次是对演武院的肯定和尊敬,这些话倒是没什么新意。文字朴实并不华美,几乎用的是陛下说话的口气书写。本来听着没什么感觉,可直到听到最后的几句话,却让方解的心里一震!
“凡重金购买演武院考题伪卷之人,自动出列,取消演武院考试资格,剥去功名,发回家中思过!五年之内,不可入仕。若再有劣迹,永世不得录用。陛下仁慈念及你们初犯又俱是大隋才俊,心念偶有偏差,不忍过重责罚,还望你们自醒自悟谨记教诲。”
一瞬间,有数百人立刻就变得面无血色。
其中,包括崔略商。
第0117章 演武考(四)
方解看到了崔略商,看到了那张失望之极也悔恨之极的脸。他就从方解的身边经过,缓步走向考场外。在他经过方解身边的时候,方解真想伸出手拉住他。当崔略商看到方解欲言又止的表情的时候,忍不住摇头笑着说了两个字。
再见。
方解的心里一紧,几乎不忍心继续看那张脸。崔略商的表情特别复杂,但毫无疑问其中最主要的就是痛苦。
“到我铺子里等我。”
方解急急的说了一句话,崔略商微微怔住然后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他失魂落魄的走出考场,甚至没敢看一眼皇帝所在的位置。如果他早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就算那张假的考题摆在他面前他也不会看一眼。
方解看着那道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落寞背影,却不敢试着去体会崔略商现在的心情。
高坐在点将台上的天佑皇帝杨易看着那些考生离场,之前挂在嘴角上的笑意已经渐渐淡去。不过在他的脸上也没有什么怒容,很平静。负责清点离场人数的不是演武院的人,而是大内侍卫处的飞鱼袍。
每一个人都认真的核验身份后记录在案,一丝不苟。
这些离场的考生们都知道,所谓的五年不得入仕,其实他们的前程大半已经毁了,即便是他们自己的家族,也无法接受这样的耻辱。或许回到家里之后,他们的地位将一落千丈。五年,任何一个家族都不会在他们身上再浪费五年。有五年的时间,底蕴雄厚的家族完全可以再教导出许多个他们这样的人。
一念之差。
大内侍卫处指挥使罗蔚然拿着记录好的人名单,快步走上点将台双手呈递给皇帝。皇帝淡淡的扫了一眼问道:“人数可是对的?”
罗蔚然躬身回答道:“大内侍卫处掌握的人数是三百二十六人,刚才自动离开考场的是三百二十五人,还差一个。”
“是谁?”
皇帝问。
罗蔚然取出另一份名单,仔细认真的和刚刚记录的名单对验过之后低声说道:“回陛下,是江南宁城的毕云韬,他父亲毕达是宁城郡守。”
“苏不畏。”
皇帝叫了一声,秉笔太监苏不畏连忙过来躬身等着陛下吩咐。皇帝略微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拟旨,革去宁城郡守毕达的一应官爵,着大理寺派人赴宁城查抄毕达家产。宁城毕家之人,永世不得录用。”
“喏。”
苏不畏应了一声,转身去准备旨意。皇帝指了指下面考场说道:“把那个毕云韬揪出来……杖毙。”
罗蔚然道了声遵旨,直起身子吩咐飞鱼袍去拿人。四五个如狼似虎的飞鱼袍大步走进考场里,一边走一边大声喝问:“谁是毕云韬!”
就在距离方解不到十米的地方,之前在演武院门口还趾高气昂的毕云韬本来就脸色苍白如纸。眼见着大内侍卫从点将台那边下来高声叱问,他竟然吓得啊的喊了一声后身子一软倒了下去。跌坐在地上之后,身下湿了好大一片。这一声喊,将很多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军队出身的考生见他竟然吓得尿了裤子,脸上都是鄙夷。而那些世家子弟,大部分人毫无表情,有一些人则是脸有戚戚,似是在同情他。
见那边有人软倒在地,四五个飞鱼袍直接过来。为首的组率一把揪着毕云韬的前襟将他提了起来,冷声问道:“你可是宁城毕云韬?”
“我……学生……是……”
毕云韬支支吾吾的回答了一句,脸上哪里还看得到一点血色?
听他应了,那大内侍卫处的组率如拎着一只小鸡仔一样直接将他拎了起来,转身大步往回走,直到走出去十几步,毕云韬忽然反应过来,一边哭泣一边哀求,两条腿胡乱的蹬着。那组率厌恶的看了他一眼,索性停下来,抬脚在毕云韬的两腿上分别踩了一下,咔嚓咔嚓的两声,毕云韬的腿骨就被直接踩断。
那组率将毕云韬拎着丢在点将台下面,罗蔚然淡淡的吩咐道:“陛下旨意,无需问罪,直接杖毙!”
几个飞鱼袍扑上来,三下五除二将毕云韬的衣服扒了个精光,架着已经哭喊的哑了嗓子的毕云韬放在一张板凳上,两个人按住他的手脚,另外两个人持军棍一左一右站好,随着一声令下,那军棍立刻狠狠的砸了下来。
噼啪噼啪的声响中,血肉横飞。
片刻的功夫,毕云韬就没了声息。当两个负责行刑的飞鱼袍住手的时候,这个江南大户出身的家伙已经被打烂了半边身子。从后背到臀部,几乎都成了一团烂泥。从苏不畏宣旨到杖毙毕云韬,前后也就半个时辰的时间。一条人命,就这么轻易简单的没了。可场中几乎所有人,其实对他没有什么怜悯之心。
毕云韬,已经逾越了底线。
飞鱼袍验过生死之后,将那具血糊糊的尸体拖了出去。皇帝看了看地上那一大片血迹,微微皱了皱眉然后站起来,缓步走到点将台前面,视线扫过下面黑压压站着的考生声音清冷地说道:“朕不是一个无情之人,你们大部分人还年少,难免心思走歪了会犯错,朕尚且不是一个完人,怎么会不给你们改过的机会?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大错,朕愿意让你们反思醒悟改过自新。可这个人……已经超出了朕的容忍。”
……
皇帝的话音一落地,下面的考生们立刻跪了下去。
看着那些拜服在地的考生,皇帝语气略微缓和了一下说道:“一个人做错了事,只要肯承认有担当,可以给他一个机会从新开始。但朕最恨的就是欺骗,这个人非但欺骗了朕,也欺骗了他自己!演武院收的不一定都是谦谦君子,但绝不收败类!你们当中或许很多人都知道,朕少年时也曾在演武院学习。朕也是演武院的学生,所以朕更容不得,有人玷污了演武院的名声!”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下面跪着的考生们三呼万岁,以示对陛下的尊敬和心悦诚服。没有人敢不服,因为站在点将台上的那个人,手里握着的不仅仅是数万里河山,还有亿万百姓的生死。天下有很多道理,但毫无疑问的是,任何道理也比不过皇帝的话,他的话就是最大的道理!
“都起来吧。”
皇帝负手说道:“你们都是大隋的栋梁之才,朕刚才看着你们入场的时候还与周院长说,大隋演武院招考的规模一次比一次大,朕心甚慰。朕骄傲于大隋有你们这样的人才,你们自己也应该骄傲!既然骄傲,就更应该知道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
“这是自大隋立国以来,第一次在演武院考试的时候杀人……”
皇帝语气平淡地说道:“朕希望,这也是最后一次……行了,耽误了不少时间,开考吧。”
考生们再次拜服,然后起身走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皇帝也在座位上坐下来,招了招手叫过苏不畏吩咐了几句。苏不畏应了一声,缓步走到点将台前面大声问道:“西北边城樊固边军斥候队副方解到了吗?”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方解正在瞪吴隐玉。
这个小丫头走回自己座位上的时候,非但没有被之前血淋淋的场面吓住,反而笑嘻嘻的问方解:“爽不爽?刚才在门口难为你的人被陛下杀了。这算是替你出气不?要是我一定感觉爽快的很啊。”
“怎么杀人都吓不住你?”
方解问。
小丫头吴隐玉撇了撇嘴道:“我就没看,傻子才去看那血糊糊的场面!”
方解刚要说话,就听见点将台上苏不畏高声问了那一句。他下意识的愣住,脸色忍不住微微变了一下。在场的考生们立刻寻找起来,谁是那个边军斥候队副。甚至有人忍不住低声交谈,问知不知道这个人犯了什么罪。
刚杖毙了毕云韬又叫到方解,难免有人觉得是方解也触犯了什么不能触碰的东西。
就在大家抬眼四处找寻的时候,方解站起来,抱拳躬身道:“樊固斥候队副方解在!”
他绕开书桌,大步往前走了几步微微俯身等着苏不畏继续说话。那些考生们纷纷将视线投过来,其中包括这界演武院招生的明星人物。裴家的裴初行,谢家的谢扶摇。当然,那些边军们也都看了过来,充满了关切。
苏不畏见方解出来,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陛下旨意,樊固斥候队副方解,进献拼音注字法,算科小字法,活络健体法,其功甚大。尤其是前两种,经文渊阁和舒华阁的大学士论断,可以印制成册推行全国。陛下说,这是造福百姓的大好事,功在千秋。所以……特下旨方解不必参加算科,礼科,乐科,地理,军法五门考核。此五门皆按优异评分,稍后直接参加武科比试,钦此!”
一语惊四座!
……
方解有些发傻,直愣愣的站着竟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只是他,在场的数千考生都以为自己听错了。文科五门,全都不用考了,而且都按优异评分……这代表着什么?代表着的是哪怕方解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哪怕在武科四门比试中全都不及格,他也能稳稳当当的成为演武院的学生了。
五门优异,这是大隋立国以来都难得一见的事!
要知道演武院建立至今,招考的时候超过五门优异的人也不足十五人。百多年历史的大隋,演武院建立之后不乏惊采绝艳之辈。比如太宗年间的李啸,九门优异,一直到现在也无人可以企及这样的成绩。这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全优的人。而方解,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文科全优的人。
而在之前,方解最乐观的估计也仅仅是他在算科,地理,和兵法这三门能拿分,至于礼科和乐科……他懂个毛啊!礼部尚书怀秋功送他的那本礼记,他根本就看不下去!至于乐科……方解连一样拿手的乐器都没有,世家子弟必学功课之一的琴,他碰都没有碰过。
“还不谢恩?”
苏不畏面带笑意的问了一句。
方解恍然,连忙拜谢。
人群中,安原城旅率张狂看着方解嘴角抽了抽,脸色惊讶,眸子里还有些别的东西一闪即逝。而刚才杖毙杀人时候也面不改色的裴初行和谢扶摇也不禁面露惊讶,忍不住多看了那个少年几眼。
小丫头吴隐玉惊讶的吐出小舌头,心说怪不得父亲说这小子在考场上必定一鸣惊人!
点将台上,皇帝微微把头偏向一侧,用极低的声音对周半川说道:“先生……朕可是为了您的话而将这个小家伙的一只脚送进演武院大门了,只要他在武科考试中不是考的一塌糊涂奇烂无比,文渊阁和舒华阁的大学士们肯定抢不走人了。不过……朕回去之后只怕那几个大学士又要来聒噪,说朕帮你毁了人才。”
周半川颔首致谢,同样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谢陛下……那小子本来就是个军人,真要是钻进文渊阁或是舒华阁里埋首典籍度日,那才是毁人呢。这小子在樊固的事,之后的事,卓布衣和臣都说过了,臣是怕可惜了他那堪比罗耀的体质!”
第0118章 考场之外的考场
方解走出考场的时候还有些发傻,在全场考生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视线里,他使劲让自己没有露怯低头,而是略微扬着下颌面带微笑走了出来。出了校场之后他忍不住揉了揉脸,发现自己笑的有些发僵。
找了一棵枝叶浓密的树,方解在树荫下坐下来仔细回想了一番之前的场面。皇帝陛下这突如其来的旨意,带给他的可不是什么单纯的幸福感。一想到自己这五门伪优异的成绩他就有些头疼,谁知道日后会不会因此而招惹来什么麻烦?
他本就是那种未虑喜先虑忧的人,第一反应不是自己进入演武院算是稳妥了,而是以后因为这虚名有可能带来的不必要的烦恼是不是很难应付。方解知道自己是个怕麻烦的人,虽然从他一出生到现在麻烦就没断过。
坐了一会儿之后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一些,他索性躺在清凉的树荫下闭目休息。说起来他今日已经可以回家了,武科的考试按照规程要等到明天。而今儿上午因为陛下杀人耽搁不少时间,说不好明天的武科考试会不会推迟。在这里躺着,怎么都有点浪费时间的意思。但方解却没打算就此离开,最起码他认为还不到自己该走的时候。
躺在草地上,方解拔了一根毛毛草叼在嘴里。看着郁郁葱葱的树叶,他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道颇迷人的弧度。
走进演武院大门之前,他绝对想不到自己的考试会是这样一个过程。
他曾经试想过无数次,今天会面对什么样艰难的局面。甚至想的最多的是如果自己真的没考好,下一步是不是该死皮赖脸的去找小胖子道人项青牛求包养。毕竟在长安他似乎有不少明里暗里的对手,如果不能进入演武院只怕没办法安生三年。虽然他可以选择进入文渊阁或是舒华阁做一个文官,但有自知之明的方解知道,一旦自己肚子里那点东西掏空了的话,他的路也就走到尽头了。
关键在于,他肚子里有用的东西真不多。
靠着拼音和算数上的那点东西他能混几天,几个月,可那根本不是什么深奥的学问。进文渊阁或是舒华阁,用不了半个月自己就彻底暴露出来粗糙没什么学问的本性。而且他深深的记住了卓布衣的话,文官暗地里的厮杀,永远比武将战场上的厮杀还要惨烈。因为在战场上是明刀明枪的打,而在官场上,对手手里的刀子永远在你想不到的时候想不到的地方刺过来,一个不小心,就会被阴的血肉模糊。
这样的话,吴一道也对他说过。
有着两世经历的方解,自然也明白在官场上若是没有大智慧又做不到卑躬屈膝很难生存。想要有大成大就,那需要学会的东西就更多了。相对来说,如果对比选择的话他宁愿进入军伍也不愿进入朝堂。以他对官场的了解以他的处事风格,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能被人阴死。
他缺乏这方面的阅历。
他还需要成长。
相比来说,进入朝堂主业是勾心斗角副业才是做学问或是进入清乐山一气观做一个洒水扫地的小道童,后者对方解的吸引力远比前者要大。前者虽然有可能一飞冲天,但太危险。有多少惊采绝艳的寒门子弟进入朝堂之后,没二三年就被那些大人物玩的骨头渣子都没剩下?后者虽然没什么出息,但安稳太平。
有一颗追求安稳太平之心的人往往都是老人,年轻人多锐意。方解不缺锐意,可也愿意过上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日子。有他这样经历的人,或许也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吧。实在争不动了,就安心找个地方当小人物。
“恭喜。”
就在他躺在草地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在不远处有人对他说了这两个字。声音很温婉柔和,方解在不久之前听过一次。
是那个在桥边核验考生身份,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和一双晶莹白眸的女教授。
方解记得她叫丘余,这不是一个很女性化的名字。给人的第一印象,倒是听起来更像是个男人。余……说起来这是很小富即安的一个字,没什么大的追求,略有盈余就好,不亏,不缺,不少,有余足矣。
方解连忙坐起来,转身看向一侧。
他这才发现,原来那个女教授一直就坐在这棵大树的另一侧。只是她身处在一丛蔷薇之后,不仔细看倒是很难发现。她坐在一个石凳上看书,方解能看到她的侧脸,不是那种动人心魄的美,但看着很舒服。
她说了一句恭喜,却没有看向方解。
“谢谢先生。”
方解站起来,弯腰施礼。
“谢我做什么?”
丘余放下手里的书册,转身看向方解说道:“你进献给陛下的拼音注字法,算科小字法我都已经看过,说句实话,陛下刚才旨意里的话丝毫不为过,没有刻意夸大了你的功劳。你这两个想法,确实功在千秋。自此之后,有多少孩童因此得益难以想象。”
她起身,抬起头看了看天色问道:“你为什么还不回去?今儿文科的考试结束,最早也要到日落了。”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如实回答道:“学生在等着,是不是有人还要找我。”
丘余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看了方解一眼,然后点了点头转身走了。等她快要消失在树林深处的时候,她忽然停住脚步回头问方解:“有时候想得太多未必是件好事,最起码会很累。”
方解微微俯身道:“学生现在还没到怕累享安逸的时候,所以总得想的多些。睁着眼的时候,想的多些,总比什么都不想要好。闭上眼的时候,我有的是时间什么都不想了。”
“很好……你不做作。”
丘余点了点头,举步走进林子里。
方解无奈的笑了笑,知道自己之前的回答肯定是让那女教授不喜了。可他确实不能就这么离开,他现在缺少很多东西。比如机遇,谁知道在这演武院里多留一会儿,会不会等到什么大机缘?或许那女教授不喜是因为不喜他心机太深,所以才会离开。她忍不住又问自己一句,也仅仅是对自己好奇罢了。
方解不怕误解,更何况丘余并没有误解他。
陛下那道旨意给他打开了演武院的大门,或许打开的还有很多很多门。
……
等丘余走了之后,方解忽然发现之前她看的那本书留在不远处的石桌上。在这里等着是不是有机会自己走过来,方解也有些无聊。既然有一本书看解闷,他断然不会浪费掉。所以他走过去,准备看看能让丘余那样安静阅读的是什么书籍。
可方解走到近处的时候看清了那书上的字迹之后,他忍不住脚步一顿。
武科考题。
这四个字,虽然不大但异常醒目。
方解看着那薄薄的书册,心里有一种冲动迅速的蹿了起来。他几乎忍不住想伸出手拿起那本书翻看,手指勾动了好几次似乎下一秒就要把手伸出去。身子有些发僵的站在那里盯着书册好一会儿,方解最终还是压制住了这冲动,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机会可以等来,但等来的未必都是机会。
他缓缓退后几步,盘膝在草地上坐下来。
距离方解大概百米之外,透过花墙的孔洞有几双眼睛一直注视着他。见方解在草地上盘膝坐下来,那几人的嘴角都忍不住微微扬了起来。
兵部侍郎宗良虎看着那个少年边军,笑了笑低声说道:“称得上君子。”
礼部尚书怀秋功轻抚雪白的胡须,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文渊阁大学士牛慧伦则轻声赞道:“和之前从考场里退出去那些人相比,这个少年确实算得上君子。但凡心里有一丝不干净,他也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在我看来,若是其他考试入了今日这小局……有人会翻看那考题,看完之后摆放回原来的位置,装作不曾看过。有人会拿起来,快速跑出去寻找那个女教授交还,路上的时候难保不会偷偷翻看几眼。有人会立刻转身就走,唯恐在这里停留的时间长了被人误会自己看过。”
舒华阁大学士庄楚宇深以为然:“看完放回去的,是真小人。拿起来去追教授还书的,是伪君子。转身就走唯恐被人误解的……是胆小鬼,遇到危机时刻难保忠贞节烈,多半是个叛徒坯子。”
兵部尚书谋良弼指了指那少年坐的位置说道:“诸位大人,可看到他向后退了几步?”
“七步。”
宗良虎回答。
谋良弼点了点头道:“七步……这个距离,很微妙。不远不近,正巧让自己处在没有任何遮挡的地方。无论从四周哪一个方向走过来,都能一眼看到他。而这个距离,也绝不会让人误解他是刚刚翻看了考题坐回去的。更不会让人觉着,他是被人发现匆忙离开石桌。因为被人发现之后再离开石桌,绝对走不出去七步。”
牛慧伦微微一怔,忍不住问道:“谋大人的意思是,他就连退后这几步也是精心计算过?”
“八成是了。”
谋良弼回答道:“他不走,是因为他要看护那本考题,等着教授回来取。他坐在四面都能看到他的地方,是为了表示自己光明磊落。若仅仅是个君子……倒是真不值得咱们在这偷偷摸摸的看着他。”
怀秋功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侧头看了看一直坐在一边石头上一言不发的那个人。
“老家伙,你怎么看?”
斜靠在石头上闭目休息的老家伙,正是今天本应该坐在点将台上的周半川。他眯着眼睛扫了怀秋功一眼,撇了撇嘴道:“陛下让你们来看你问我做什么,我来看的又不是那个少年郎。怡亲王说人性有贪其根能掩但难除,你们就设计想了这个局等着那小家伙钻,还要用我演武院的教授帮着演戏……我懒得看,也不想看。”
“小气!”
怀秋功回瞪了他一眼,转身往校场方向走:“我看可以和陛下这样说,方解确实是个君子,而且是个很聪明的君子,行不行?”
众人点头,跟在怀秋功身后往回走。
“一群四品以上的大员,竟然这么无聊无耻的跑来试探一个小人物,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闲的难受。”
周半川低声骂了一句,索性靠在石头上继续闭目养神。想到之前那个少年的表现,他的嘴角就忍不住往上挑了挑。
君子?那个小家伙要是君子,我就是圣人了……明明想看却又担心被发现,所以才故意做出一副正大光明的举动来。十之八九他就看穿了有人故意设计想看他笑话,所以才忍住那只手没伸出去拿考题吧。真小人,伪君子,胆小鬼,君子……这四种人他都不属于。
想到这里的时候周半川微微皱眉,问自己那么那个少年到底是属于哪种?
想了许久,他没有找到答案。又或者是有了答案,他却不愿意接受。
而在远处,盘膝而坐的方解嘴角也挑了挑。因为他听到了脚步声由远及近的向自己走来,他知道自己这次又赌对了。
“边军斥候队副方解,陛下有旨,宣你觐见!”
听到太监的公鸭嗓响起,方解嘴角的笑意越发的浓了起来。
不远处,站在假山石后面的丘余缓缓地舒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庆幸什么。不过这种感觉很好,想笑,也可以笑。
第0119章 大太监的智慧和小太监的智慧
文科五门考试最少要到日落才会结束,皇帝陛下可没有时间在点将台上坐一天。等考官们将试卷发下去之后,皇帝又停留了一会儿随即离开。罗蔚然带着大内侍卫紧随其后,但毫无疑问,跟在皇帝身边最近处的永远是那个叫苏不畏的太监。
在原来那个秉笔太监吴陪胜死之前,谁也不曾关注过这个叫苏不畏的阉人。吴陪胜死后不久,他就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宦官一跃成为宫城里权柄最大的太监。虽然说起来只是个从六品的官职,但谁也不能否认,他身上那身从六品的衣服,比起朝廷里那些三四品大员们身上的紫色官服绝不逊色什么。
皇帝近侍,往往比朝廷大员对皇帝的影响更大。
最主要的是,他比所有人都了解皇帝。
罗蔚然走在后面,不由自主地打量着那个连走路都微微向前倾着身子的阉人。即便是他,身为大内侍卫处的指挥使,以前对这个阉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关注。让他有些无奈和警惕的是,对这阉人的实力他一无所知。
但,既然陛下挑了他做秉笔太监,就证明这个人绝不是酒囊饭袋。罗蔚然对吴陪胜也没有这样戒备过,因为他了解吴陪胜。就算是一个很罕见的有七品实力的符师,在他这样的人面前依然构不成任何威胁。苏不畏不同,不知深浅,不知底细……或许除了皇帝陛下,没有人对这个家伙了解。
“让方解直接到畅春园去吧,朕还有许多事要处置。”
皇帝吩咐了一声,苏不畏连忙答应然后派小太监去传旨。罗蔚然听到方解这个名字,忍不住嘴角挑了挑。那个少年郎在进入长安城短短的日子里,就成为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他的经历太奇特,实在不知道是该说他运气不好还是运气好的离谱。毕竟,这段日子以来他这样一个小人物,能让陛下时不时想起来就足够让很多人妒忌了。
有多少官员显贵,除了上朝时候能远远地看一眼皇帝陛下,其他时候再没有机会靠近至尊?甚至即便是等上六日,九日的上一次朝会,皇帝陛下也不一定看他们一眼,有可能根本就想不起他们来。
而方解,一个来自边城的斥候,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两次被传召进入畅春园穹庐,无论如何也让人艳羡。
皇帝的车驾很低调的离开了演武院,而那些尚书侍郎之类的大人们也要返回各自部府衙门做事。倒是几位大学士都留了下来,等着文科五门考试结束。因为他们几个都是演武院的名誉教授,今儿这样的大日子说什么也不能轻易离开。考试结束之后,他们也要与演武院的教授们一块阅卷。
方解接到旨意的时候,皇帝的车驾已经出了演武院的大门。在大门外围观还没有散去的百姓们,谁都不会猜到刚才驶出演武院的那辆看起来很普通的马车里,居然坐着当今天子。而就在这个时候,皇帝陛下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让方解追上来,朕就在马车上见他。”
苏不畏一怔,想了想之后轻声提醒道:“登上陛下的马车,这样的殊荣对于他来说是不是有点早了?毕竟现在他身份太低,荣誉过大的话对他未见得有什么太大的好处。”
皇帝笑了笑道:“偏是你眼睛那么毒!”
苏不畏垂头微笑道:“奴婢只是看着陛下对那个少年有几分喜爱,所以才会多一句嘴。他不过是个没什么阅历更没什么根基的边军小卒,而长安城对于他来说……太大了。”
“也罢……”
皇帝摆了摆手道:“就按你说的吧,方解虽然出身卑微但却是朕这几年来见过最意思的年轻人。和他比起来,那些出身就有功名的青年才俊显得太过浮躁了些。刚才你也偷偷去看了怡亲王布置的那个小陷阱,对他的反应不也是赞不绝口吗。朕就要对西北用兵了,只怕这是大隋立国以来最大的一场战事……在这个时候,朕必须树立起来一个典范,让那些寒门子弟们看看,只要有才学,就能得到朕的赏识。他们心里有希望,就会尽心尽力的做事,就会拼争……”
皇帝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苏不畏,你可知道怀秋功的出身?”
苏不畏回答道:“奴婢知道的,怀老寒门出身却平步青云,现在已经是三朝元老,隐隐有文官领袖的风范,便是左右仆射两位大人论起威望来,只怕也比怀老稍稍逊色一二分。”
皇帝点了点头道:“当年朕的祖父推行科举,面对的阻碍可不仅仅是那些世家之人,还有寒门子弟的不信任。以往朝廷取士皆是自世家之中选拔,当官的推举上来的还是当官的后代。对于朝廷来说,这绝不是一件好事。长此以往,朝政就会被那些关系错综复杂的世家所把持。所以朕的祖父决心推行科举,自寒门取士……”
“但,百姓们似乎都不相信,科举真的能让一个出身卑微的人变成显贵。于是朕的祖父便决定竖立起来一个典范,让百姓们看看,科举取士不是在开玩笑,更不是在做戏。怀秋功就是那个幸运的人,如今已历三朝,他依然还是那个典范。”
皇帝淡淡的笑了笑,语气很轻但自信地说道:“朕的祖父可以竖立起来一个典范,朕当然也可以。只有让百姓们都坚信朝廷是公平公正的,那么大隋的基业就能千秋万世。这样的典范,时不时就要有一个,而不是只出一个就算了……方解确实还很年轻,确实缺少阅历根基,所以朕才会把他送进演武院而不是文渊阁舒华阁,朕担心的也是……他早早的进入朝堂,早早的被人阴死啊。”
……
皇帝似乎谈性很高,喝了一口茶后对苏不畏说道:“进入演武院,让他多历练,多学习,如果说长安城就是一个大熔炉,能让所有不适应这个温度的人被淘汰的话。那么演武院就是这大熔炉里的另一个熔炉,非但可以锻炼人,也能保护人。”
苏不畏点头,不敢插嘴。
皇帝道:“他还年少,朕虽然喜欢这个小家伙,但还没有到朕不惜一切代价提拔他的地步,如你之前所说,这个时候给他的荣耀太多,反而是害了他。朕要锻炼他,三年,五年,甚至十年之后,再让他爬起来。等到二十年后,他在长安城里就是下一个怀秋功。怀秋功已经活的够老了,活不了二十年,在百姓们忘记他这个典范之前,朕立起来的典范将再次被百姓们津津乐道。”
“陛下远谋,奴婢可想不到那么久之后的事。奴婢只是觉着这少年确实讨喜,所以该压一压还是压一压,太早爬起来,会摔得很疼。”
“哈哈。”
皇帝笑了笑,指着苏不畏说道:“你若不是个阉人,能进门下中书。”
苏不畏连忙垂首道:“奴婢只是胡乱揣摩着您的心思,怎能当得起陛下如此夸奖。”
“苏不畏……”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看人看事眼睛都毒,那朕问问你……罗蔚然和侯文极这两个人,你如何看?怡亲王……你又如何看?”
“奴婢……不敢有看法。”
苏不畏吓了一跳,连忙跪下来告饶:“陛下就饶了奴婢吧,太祖严令后宫不可干政,奴婢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妄自评论朝廷大员,更不敢评论亲王殿下。”
“不必这么小心谨慎。”
皇帝摆了摆手道:“就当是陪朕聊聊天解闷,这也算不得什么干涉朝政,朕只是问问你对他们有什么看法,但说无妨。”
“奴婢……”
苏不畏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小心翼翼的回答道:“奴婢看来,罗指挥使和候镇抚使对陛下都是忠心耿耿的,他们两个就如同陛下的手,握着大内侍卫处和情衙这两柄最锋利的刀子,陛下想到哪儿,他们的刀子就指向哪儿……至于怡亲王,奴婢实在不了解,不敢胡乱说话。”
“朕要听的不是这种场面话。”
皇帝瞪了苏不畏一眼问道:“朕问的更直接些,你觉得,罗蔚然和侯文极,谁对朕更加的忠诚?”
苏不畏抬起头看了皇帝一眼,又迅速的把头低下去说道:“奴婢觉着,两位大人对陛下是同样的忠心……只是,或许是想的事情有些不同,所以看起来有些分别。不过,这和他们两位对陛下的忠诚应该没有关联。”
“你呀!”
皇帝无奈的笑了笑道:“让你说实话,你却还是只肯说场面话。朕也不问了,你连他们两个都不敢评论,又怎么敢说怡亲王。”
苏不畏想了想说道:“奴婢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陛下怎么想,奴婢就怎么想。就如同罗指挥使和候镇抚使一样,陛下的手指向哪儿,奴婢就奔向哪儿。”
皇帝微微一怔,然后摇头道:“你与他们不同,朕可以与你说这些话,但却不能与他们说,你应该知道,朕身边能让朕放松下来随意聊聊天的人……不多。”
苏不畏眼圈一红,深深拜伏:“奴婢谢陛下隆恩。”
长安没有不许骑马逛街的规矩,但却不允许纵马狂奔。所以方解虽然有些心急却不敢太招摇,而且离开了演武院的大门就不必再刻意装什么高调。赶往畅春园的路上他一直控制着赤红马的速度,小跑,看起来绝没有飞扬跋扈的意思。
方解可不想被人贯上什么罪名,长安城对他来说确实太大了些。谁知道一个不经意的过失,会不会成为他永世不得翻身的理由?
到了畅春园的时候太阳已经微微偏西,没吃午饭的方解肚子里发出轻微的抗议声。可方解哪里还有时间去祭五脏庙,跟在那传旨的小太监身后直接进了这座皇家园林。进门之后,赤红马交给了侍卫。他亦步亦趋的跟在那小太监身后,步伐不快始终保持着一样的距离。
走到穹庐外边的时候小太监站住,回身对方解笑了笑道:“咱家只能带您到这了,里面咱家也不能随便进去。”
“多谢。”
方解从袖口里摸出一张银票想塞给那小太监,没想到那小太监却摆手向后退了一步:“咱家没这胆子,宗司坊的棍子咱家可不想品尝。若是您觉着咱家还有些用处,咱家就高攀跟您交个朋友。咱家叫木三,您记住咱家的名字就是了。”
方解忍不住心里赞了一声,心说这小太监好心机好手段!
“我记得了,公公的名字叫木三。公公也可以记住,你的朋友叫方解。”
方解点了点头,抱拳致谢。
小太监木三笑了笑,回礼之后转身走了。方解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想着连一个小太监都有这样的气度眼力和手段,长安城的水真是太深了。他不肯收自己的银票,是因为他知道拿这区区一百两银子的好处,远不如让一个极有可能成为大人物的小人物记住自己更有好处。谁知道未来会怎样?谁不为未来考虑考虑?
木三。
方解也记住了这个名字,一个同样时刻没忘记自己应该往上爬的小太监。这样的人,往往都会有用处。
第0120章 大胆毛贼!
穹庐其实就是一排很简约的木屋,如果是和皇帝的身份相匹配的话甚至可以说为简陋。只是几间并不起眼的木头小房子,外面种着的也不是花草而是几排黄瓜豆角。房子也不高大,和太极宫里那些庞大的建筑比起来简直不堪入目。有一些绿色的藤蔓顺着木墙爬到了房顶上,却没有开花,叫不上来是什么名字。
紧挨着窗口就是一个土炕,似乎让皇帝坐在书桌前处理朝政是件很艰难的事。无论是太极宫东暖阁还是这个穹庐,小土炕就成了御书房里的标志性东西。不过土炕紧挨着窗子,累了的到时候,坐在炕上靠着软垫欣赏一下窗外的景色,倒也是一件很惬意的事。
但就是这样简陋的地方,却毫无疑问是这个庞大帝国的心脏。每年夏天,皇帝都会移居这里处置朝政。也不知道有多少政令出自这里,有多少奏折送进这里。方解上次来穹庐的时候曾小心翼翼的偷看了一眼,土炕矮桌上的奏折摞起来能有半人高。而且这最多也就是一天的奏折,方解难以想象日复一日的看奏折会是一件多令人头疼的事。
可皇帝对于这个庞大帝国的了解,皆来自那一份一份的奏折。
有时候方解就会想,如果那些奏折里有一半奏报的是假的消息,那么这个皇帝无论多英明,只怕也很难成为让百姓称道的明君。如果他将这个想法告诉皇帝的话,一定会将皇帝逗笑。然后皇帝会很认真的告诉他,每天所看的那么多奏折,或许真就有一半人在说谎话。
一个合格的皇帝,首先要做到的就是辨别出这些奏折里什么东西是真的,什么东西是编造出来的。
还要从谎言的背后看到真相。
要想成为一个百姓口中的圣明皇帝,又岂是简单轻易的一件事?下面的地方官,十之六七都是报喜不报忧,唯恐一份说真话的奏折毁了自己的前程仕途,但只要认真去推测,还是能从他们的奏折里,或是与别人的奏折对比之下发现真实。
比如有些县闹了水灾,县令为了怕朝廷责备平时修建堤坝不利,往往都会想办法瞒住上面,然后尽力想办法救治灾民免得事情闹得太大。可这是以前,天佑皇帝登基之后做的最让人觉着不可思议的事,就是让那些地方官们不敢互相包庇。可即便如此,那些呈递上来的奏折也没有多少千真万确的事。
地方官和京官不同,京官十之六七手里都没有实权,每天到衙门报备,干完手里那点事还有不少闲工夫无所事事。地方官如果真想把自己治下管理好,估摸着就算二十四个小时不睡觉也干不完该干的事。
再有本事的人,管理一方也会出现什么纰漏。
所以,在奏折里多写一些让陛下开心的事少写一些让陛下闹心的事,这样的习惯可不是大隋才有的。
历朝历代,大抵都是这样。
方解走到那排木屋外面的时候,向守在外面的飞鱼袍说明是陛下召见他。那飞鱼袍转身进去通禀,站在门口轻声说了一句。在门口伺候着的秉笔太监苏不畏嗯了一声,转身进了里屋请示皇帝。
“让他等等。”
皇帝也没抬头,手提朱笔在一份奏折上批示着什么:“江南淮水才进夏天就开始不老实了,朕去年派人监督修建堤坝,历时一年大堤还没有建好……若是不重视,说不得会死不少人。淮扬郡守杜无昧是难得不说假话的,他说大堤不安稳就肯定是不安稳。淮水数千里,真要是闹腾起来百姓有多少无家可归的难以想象。”
苏不畏垂首道:“那奴婢让他在外面等一会。”
“嗯。”
皇帝嗯了一声,又抬起头吩咐道:“去把户部尚书张朝冲,工部尚书刘仁静叫来,立刻。”
“喏。”
苏不畏躬着身子退出去,轻轻带上里屋的房门。
走出屋门,苏不畏见那个少年有些局促的站在外面,他嘴角上带着歉意的笑了笑道:“你现在外面候一会儿,陛下正在处理朝事……江淮好像有些水患,等陛下召见完了户部和工部的两位尚书大人就会见你了。”
“多谢公公。”
方解抱拳道谢。
苏不畏点头微笑,从方解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又停住低声说道:“你可以到那边林子里歇会,只是别胡乱走动。一会儿陛下处理完了江南的事,我自会去寻你。”
“多谢。”
方解再次抱拳施礼,看了看院子角落处说道:“我就在那边站着吧,不敢随意走太远。畅春园里贵人多,万一冲撞了不好。”
苏不畏赞许地看了方解一眼,然后急匆匆的离去。
……
方解走到小院的角落处,四下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自己随即钻到一块假山石后面坐下来。一整天了就早晨吃了点东西,现在早就饿的前心贴后心。若是就那么在外面站着,他真怕自己会忍不住两腿发颤身子发晃。他身为斥候,挨饿其实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一天吃不上东西对他来说也不是扛不住,可这里不是樊固,在这里他得时刻恭恭敬敬的站着。
能找个地方休息会儿,何乐而不为。
假山石后面空间不大,紧挨着花墙。方解在石头上坐下来,听着肚子里越来越响亮的咕噜声无奈地叹了口气。反正皇帝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见他,他索性闭上眼靠着石头休息养神。大概半个小时之后,方解听到脚步声响起,他顺着假山石的缝隙看过去,就见苏不畏引领着两位身穿紫色官服的人快步走了过来。
他看到苏不畏朝自己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看似随意,但方解却感觉自己哪怕是在假山石后面,也没逃过那个阉人的眼睛。
等苏不畏三人进了木屋,方解再次靠在石头抬头看着天空。就这么无聊的坐了很久,一直到天色都黑下来他也没等到苏不畏来找自己。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声音越来越响,方解忍不住叹了口气心说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木屋里面已经掌灯,能看到屋子里皇帝的影子映在窗子上。方解忍不住感叹,皇帝已经在那里坐了至少四五个小时没挪动地方,也够累的。
他左右看了看,见那些守在院子外面的飞鱼袍没人看向自己这边。他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没忍住,悄悄从石头后面伸出手,摸索了一会儿拽下来一根黄瓜。在衣服上胡乱擦了擦,尽量不发出声音的开始吃。
一根黄瓜下肚之后,反而更饿了。
吃完之后,他索性探出半个身子继续摸索。借着微弱的月光,一口气摘了三四根抱在怀里。
刚要吃,忽然听到又有脚步声传来。他吓了一跳,连忙将那几根黄瓜塞进衣服里。才藏好,就听见外面苏不畏的声音响起:“方解,陛下让你进去。”
方解用最快的速度将嘴里的黄瓜咽下去,整理了几下衣服后从假山石后面钻出来。他语气歉然的对苏不畏说道:“卑职竟是睡着了,请公公勿怪。”
苏不畏似笑非笑的看了方解一眼,嘴角上的笑意有些古怪。方解没看懂,但却知道这笑意绝对没有什么恶意。
跟在苏不畏身后,进了房门之后方解施礼道:“斥候队副方解,叩见陛下。”
“起来吧,朕忙着处理些朝事倒是让你在外面等的久了。过来这边,朕有事问你。”
方解起身,微微倾着身子走到里屋。然后对还没有离去的两位大人行礼,他弯腰的时候发现那两位大人的腿都在微微发颤。
也是饿的啊。
方解心里笑了笑,心说你们可没有黄瓜吃。
皇帝从矮桌上拿起一张纸递给方解说道:“这是今年演武院算科的考题,朕特意跟周院长要了一张来。这只是考卷中的一题,你看看如何解?”
原来皇帝还是要考究自己。
方解双手将那考题接过来,借着灯光看了看。
入夜掌灯,有蜡烛十根。先点第一根,燃尽后再点第二根,燃尽后再点三根,燃尽之后将所余蜡烛一并点燃,恰有风吹过,只有一根未熄灭,至天明,还剩下几根?
见方解微微皱眉,皇帝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这个问题在演武院的时候,几个大人物似乎没一个答对的。大部分将答案想的太过复杂,而想的太简单的又被这题面带偏了思路。
“四根。”
皇帝嘴角才勾起笑意,方解就给出了答案。
“嗯?”
站在他不远的两位尚书大人不约而同的看向他,皇帝笑了笑点头道:“看来朕给你这五门优异也不是作假,这么快就能说出答案倒是让朕没想到。”
方解心说这个没有脑筋急转弯的世界啊,真无聊。
就在这个时候,站在一边的工部尚书刘仁静肚子忽然很不争气的叫了起来。这位刚刚被皇帝狠狠骂了一顿的尚书大人,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掩饰脸上的尴尬。之前陛下责问他为什么淮水大堤已经修了一年,还挡不住水患的时候他吓得忘了饿。这会儿却控制不住,肚子里早就已经空空如也了。
“什么声音?”
皇帝侧耳听了听后问道。
“是臣……是臣的肚子。”
刘仁静红着脸回答道。
皇帝一怔,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朕倒是忘了,从中午到现在你们应该都还没吃过东西,朕也没吃过,你这肚子一叫朕也觉着饿了。苏不畏,让人送上些点心来先让他们垫垫,一会儿熬一碗米粥给朕送上来。”
“粥已经熬好热着呢,陛下若是现在吃,奴婢马上让人送上来。”
“那好。”
皇帝笑了笑道:“多盛几碗上来,莫让他们说朕小气。方解……你也留下,吃完了朕还有事问你。”
“不用不用,臣不饿,臣一点儿也不饿。”
方解下意识的摆手推辞,可就在这个时候,啪嗒啪嗒几声,藏在衣服里的黄瓜一根也没存住全都顺着衣服掉了下来。
一时间,屋子里变得特别安静。
皇帝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抬手指着地下那几根翠绿欲滴的皇宫问:“这是……什么?”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俯身回答道:“陛下……此物名为……黄瓜。”
皇帝愣了一下,眼睛里的诧异还没有散去。方解连忙弯腰将那几根黄瓜捡起来,手忙脚乱的又塞回衣服里。
“臣失礼……请陛下责罚。”
他一边说话,一边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大胆!”
坐在土炕上的皇帝忽然喊了一声,吓了方解一跳。就在他决定如实禀告认罪的时候,皇帝指着他的鼻子尖微怒道:“摘了朕的黄瓜竟然还敢塞回去了,你好大的胆子!朕问你……好吃吗!”
“清香脆甜……好吃……”
方解垂首回答,语气有些发颤。
“好吃?好吃还不拿出来让朕和几位大人尝尝?!”
听到这句话,轮到方解怔住了。他下意识的将黄瓜从袖口里掏出来,小心翼翼的放在矮桌上又迅速退回来。皇帝拿起一根看了看,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擦了擦,也不嫌不干净,塞进嘴里咬了一口。
“朕亲手种下的,果然香甜可口!来来来,你们两个一人一根,没方解的了。”
皇帝大度的指了指那几根黄瓜,两位尚书大人却都看傻了眼。苏不畏抿着嘴笑了笑,心说这小家伙还真是和陛下投缘。他快步走上去,递给两位尚书大人一人一根。两位尚书互相看了看,都从彼此的眸子里看到了不可思议。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会有一天和陛下一起吃黄瓜……
咔嚓!
咔嚓!
清脆的咀嚼声,自小屋里飘了出来,似乎随着清风被带上了半空,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第0121章 吐啊吐
方解在穹庐一直停留到第二天的早晨,虽然他和皇帝的谈话只进行了半个小时左右就已经结束。但畅春园的大门已经关闭,没有陛下的旨意谁也不能擅自打开大门。方解被安排在一个闲置的房间里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的时候他发现原来根本没有人再来理会自己。
陛下第二次问起了樊固的事,但方解有自己的借口,且已经和卓布衣对过词,他知道大内侍卫处给陛下的答案是什么,他也暂时还没有强大的勇气戳破这个谎言。他在樊固惨案发生之前就已经离开,他没有见到李远山率军屠城。卓布衣没有欺骗他告诉了他真实发生的事,而他现在没有能力为樊固的乡亲们报仇雪恨。
如果他再冲动一点,或许他会说出这件事的真实情况。但毫无疑问,第一个死的肯定不是李孝宗也不是李远山。而是他,因为他杀了朝廷派往樊固的巡察使。没有人可以替他作证,他是被李远山冤枉的。
以他现在的地位,他根本不可能影响陛下的决定。
朝廷就要在西北开战,而西北是右骁卫的驻地,这一战,第一个率军冲上去的肯定是李远山的右骁卫!在这个时候,皇帝不难做出选择。是为了所谓的公义为樊固那两千百姓八百边军报仇而屠掉一个一流世家,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鼓励甚至封赏李远山,让他带兵为大隋建立百年来最大的功绩!
有那么一个瞬间,方解觉得真相就要从自己嘴边溜出来。但他咬住了嘴唇,逼着自己将那些话重新吞回肚子里。
在房间里躺在床上的时候,方解甚至想到了一个可能。
那就是陛下极有可能自始至终就知道樊固发生了什么,可正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战争,为了帝国无上的荣耀,为了成就大隋真正的雄图霸业,皇帝选择了宽容。他宽容欺骗了他的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宽恕了作孽的樊固边军牙将李孝宗。
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能打胜仗的大将军,而不是一个牵动大隋朝廷根基稳固的罪犯。想到这里的时候,方解忍不住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如果事实真如自己推测的那样,那么一旦自己说出樊固的事,那么皇帝会不会毫不留情的杀了他?
方解知道自己做了些让皇帝欣赏的事,比如进献了算科小字法,拼音注字法,还有那套不伦不类的第八套广播体操。可这些和帝国的荣耀比起来,和朝廷的稳固比起来,又算的了什么?
如果方解是皇帝,他也能轻易做出选择。
庆幸之余,方解甚至没了睡意。
躺在床上的少年郎喃喃自语,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粥的味道很好,不能只喝一次。
粥只是粥,再精致也只是粥。
但喝粥的地方不同寻常。
他从床上爬起来,在狭小的屋子里疯狂的运动着。打了几趟拳,然后空手温习了几遍老瘸子教他的一式刀。一直到过了子时,方解才把筋疲力尽的自己丢在床上。疲劳让他暂时不去思考,不去想樊固的乡亲。
当方解睁开眼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东方才刚刚泛起鱼肚白,在夏天天色总会亮的很早,太阳没有升起来的时候就已经微明。但事实上,方解推测此时也就早晨五点左右。
他起来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然后在屋子里找到水洗了脸。出门的时候客气的和巡逻的飞鱼袍打着招呼,虽然没有人回应他。太监,宫女,侍卫,看着这个嘴角上挂着笑意的少年离开,谁也不明白为什么他看起来会那么开心。
方解开心吗?
他离开畅春园的时候嘴角上一直带着笑意,笑到脸上的肌肉都开始僵硬发酸。他走到门口找到自己的赤红马霓裳,然后很大度的给了保管马匹的马夫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看着那马夫嘴角上的笑意,方解也跟着笑。
他笑着离开,自始至终。
同样早起打了一趟健体拳的皇帝陛下接过苏不畏递上来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问道:“方解走了吗?”
“回陛下,他已经走了。方解昨天晚上睡的很晚,一直在屋子里打拳,看样子应该是为了今天的武科考试在做准备。到了子时左右他才睡下,但天还没亮就起来了。梳洗过后自己找到存放他那匹寒血宝马的地方,给了马夫一百两银子的银票。一路上和所有遇见的人笑着打了招呼,看起来很开心。开心的有些不知所措略显失态,出门之后不时回头看一眼这边,似乎恋恋不舍。”
听苏不畏的话说完,皇帝微微怔了一下,他端起石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漱口,然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清晨凉爽的空气。
“他是个聪明人,最起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最起码知道什么时候该演什么样的戏,最起码知道要笑着甚至稍显得意忘形的离开,还要装作恋恋不舍。让所有人都看到,因为朕见了他所以他很得意骄傲。”
皇帝笑了笑,转身走向那几间低矮的木屋。
苏不畏嗯了一声,重复了一遍皇帝的话:“确实啊……他是个聪明的人。”
皇帝一边走一边说道:“朕喜欢聪明人,更喜欢有自知之明的人。不过要靠打一个多时辰的拳来让自己筋疲力尽而不再胡思乱想,他显然还需要成长需要学会很多东西。”
苏不畏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今天演武院的武科考试?”
皇帝脚步微微一顿,然后转身看向演武院的方向。他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自认为了解皇帝的苏不畏却全然没有听明白。一个字都没有听明白,所以他很明智的选择不问。
“也不知道周院长,会不会同意有第二次。”
第二次什么?
苏不畏心里很好奇,可却不敢将好奇挂在脸上。
……
方解到了演武院的时候太阳已经爬过了帝都长安那高大的城墙,才早晨,天气就已经热的让人有些不适应。相对于长安这样四季分明的气候,方解觉得自己好像更喜欢樊固。那个偏僻的西北小小边城,似乎一年中只有两种气候。
很冷,和比很冷更冷了。
长安的四季美些?还是樊固的寒冷美些?
方解知道自己现在还找不到答案,而等到他找到答案的时候,或许这个问题也就没了意义,到了那个时候,樊固将会离他有多远?
有没有永远那么远?
牵着自己的赤红马走进演武院的大门,方解没有再刻意表现什么高调。他按规矩排队,甚至不介意对每一个看向他的人展现出和善且微羞的笑意。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再装高调的必要了。皇帝昨天给了他一个很高很高的位置,比他自己表现出来的高调要高上许多许多倍。
即便他现在躲在人群里,人们也会轻而易举的找到他。
进门的时候方解又看到了那个有着一双晶莹白眼的女教授,所以他过去很客气的打了招呼。
“见过先生。”
方解微微弯腰施礼。
丘余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微微颔首。指了指校场的方向说道:“一会儿武科四门考试要在那边开始,你可以先去休息一会儿。如果你还没有吃饭,在校场左侧可以找到演武院为考生们提供的早餐。很丰盛,可以随便挑选。”
方解道了声多谢,牵着霓裳缓步走向校场。走出去四五步之后他又站住,回头笑着问丘余:“您能不能推荐下,什么比较好吃?”
丘余饶有兴趣的看了他一眼,嘴角挑了挑说道:“在告诉你什么好吃之前,我是不是先要告诉你,演武院提供的早晨不是免费的。越是好吃的东西就越贵。不过……蟹黄粥和香菇鸡蛋馅料的小笼包都不错,不怎么油腻。”
说到油腻这两个字的时候,她的语气稍微加重了些。
“贵吗?”
方解问。
“是最便宜的。”
丘余回答。
方解嗯了一声,再次道谢。
当他的身影消失在园子里之后,昨日在大门口迎客的教授言卿走到丘余身边,看着方解走过去的方向低声问道:“你这算不算帮他作弊?”
丘余站起来,啪的一声合上手里的人名册微笑道:“作为演武院的教授我一直秉持公平公正,绝不会因为个人喜好而做出错误的事。任何一个考生问我这个问题,我都会给出这样的答案。但很可惜的是,到现在为止只有他一个人问了我。你说,算不算作弊?”
言卿忍不住笑了起来,摇了摇头表示无奈。
“或许只有他那么无聊,才会问早餐什么比较好吃什么比较便宜。”
言卿说。
“谁知道呢?”
丘余潇洒的转身,抱着人名册离开。步伐轻快,背影婀娜。
……
方解到了校场左侧的时候,已经有许多考生在这里用餐了。事实上,为了显示对演武院的尊重,绝大部分学生都没有在外面吃早饭,因为昨天文科考试结束的时候,监考的考官特意说了一句,明天早晨演武院会准备丰盛的早餐,因为是武科考试,时间可能会更长也会更累,所以建议大家到了演武院之后再吃早饭,吃太早的话怕你们熬不到考试结束。
谁也不知道,就因为这句话而决定了许多人的命运。
而方解也因为在进门的时候和丘余交谈了两句听起来很无聊的话,所以和很多人的命运不同。考试结束后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说方解运气好,却几乎没人仔细想想难道真的只是运气好?
方解看了看那些食物,确实丰盛到让人忍不住赞叹的地步。琳琅满目,甚至还有串在木架上烤的金黄酥脆香气扑鼻的全羊。卤牛肉,酱猪蹄,水晶肘子,烤鹅,烧鸡,满满的装在很大很大的盘子里堆在桌子上,肉香弥漫在整个校场。除了肉香,还有酒香。居然是神泉山庄酿的酒,醇厚有劲道。
为了准备这些食物,方解想象不出来有多少人昨夜彻夜未眠。
每一种食物都很诱人,酒也很诱人。但方解只是选择了最便宜的蟹黄粥和香菇鸡蛋馅的包子。且没有多吃,只吃了六分饱。
等到考官们到来宣布第一项考试的时候,方解就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多么的正确。回想起那个叫丘余的女教授微笑着说蟹黄粥不错的时候,才发现她露出来的那一颗小虎牙是那么的可爱。
第一项考试,跑步。
所有人都要用最快的速度冲出演武院,冲出长安南门然后冲到三十里外的演武场。在演武场巨大的校场上跑一圈之后以到达土城为终点。谁最先到达,谁得到的分数最高。这项考核的目的是为了测试考生们的体能,军人,怎么能没有一个好身体?
很简单的规矩,却苦了大部分人。
因为昨天那个考官的一句话,几乎所有人都吃的很饱。可想而知,在肚子里满满都是食物的时候狂奔超过四十里,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吐啊!
吐啊!
一路上都是人在吐啊。
第0122章 武科考核的变数
说到长跑这种事,方解真不陌生。虽然从小到大遇到危险的时候,大部分时候是沐小腰提着他的腰带带着他飞奔。但从小就知道靠人不如靠自己的方解,最擅长的还是逃跑。而且有着一颗现代人头脑的他,对于长跑的理解与别人也其他考生也不怎么相同。
最起码,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长跑一开始就发力必输无疑的道理。
跑出长安城的时候队伍已经稀稀拉拉的好像在放羊,前后甩出去足有二里远。方解不紧不慢的跟在第一梯队后面,不掉队,也不急着超越前面的考生。一边跑方解一边观察,然后发现懂得后发制人的绝对不是自己一个。
有四个人就在他身前身后不远处,同样不急着往前冲。
这四个人,方解都认识。
距离他最近,不时和他开几句玩笑的是安原城的旅率张狂。在张狂前面肩并肩往前跑的,是裴家公子裴初行和博陵崔家的崔平洲。而在方解身后不远处的,是江南谢家的谢扶摇。在谢扶摇和方解之间的,是郴州卢凡。
显然这几位声名显赫的锦衣公子平日里在家也不是养尊处优,方解从他们跑步的动作就确定,他们的身体素质之好只怕是从小就开始练习武艺的。方解甚至觉得他们体质比自己还有强些,而事实上,他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他现在还完全不了解自己属于什么体质。
那几个人都懂得长跑时候正确呼吸的重要性,微微张着嘴,气息绵长。
对于学识底蕴,方解对这些锦衣公子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强大。毕竟一个世家的培养和寒门子弟的自学成才比起来,优势有多大不言而喻。他们这样的人,或许四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在看典籍名著,有非常有名望的老师教导他们。十几岁的时候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还有一等一的高手指点他们修为。
在他们捧着厚厚的典籍朗读的时候,大部分寒门子弟的孩子还在娘亲怀里撒娇。在他们手握刀枪修炼的时候,大部分寒门子弟的孩子开始下田帮助父母劳动。说起来同样都是孩子的时候,谁能比谁聪明多少?可起步不同,让寒门子弟早早的就被甩出去几条街。
所以对于像裴初行,谢扶摇,崔平洲他们这样的人,方解心里还是有几分佩服的。出身优越,且比别人都要努力。从小就被各种学习占去了大部分时间,不仅仅是学识气度武艺琴棋书画这些东西要学,还要学会如何辨别出古玩的真假,用鼻子轻轻一闻就能区分出胭脂的产地,看一眼就知道姑娘们的首饰是那家珠宝商行的东西。
用方解的话说,这些学问都是世家子弟拿来装逼的资本。
可毫无疑问的是,想要成为一个会装逼能装逼的公子哥,不是那么轻易简单的事。诚然,世家子弟大部分人都没有如此的毅力,没几个人能从小到大都在不停的学习中度过。因为他们出身高贵,所以能接触到更多的诱惑他们放浪的东西。美酒美食美人,这些寒门子弟难以接触到的事物对于他们来说却如家常便饭。
他们挥金如土的时候,而寒门子弟在挥汗如雨。
方解在前世的时候就经常听到有人说这样的话,人比人气死人。这是事实,很难打破的事实。所谓的世界大同是一个多么迷人遥远的梦想,得到了无数人的赞美且为之癫狂为之拼争。最后看到的,还是等级森严的社会阶层。
身家十万的人能接触到身家百万的人,但绝对融入不进他们的圈子。身家百万的人能接触到身家亿万的人,同样无法挤进那个阶层。有钱的人总是说钱是最俗气的东西,但他们依仗着的却是用最俗气的东西包装出来的最高贵的气质。
方解想到了自己,然后看了看那些咬着牙坚持的军队考生。
演武院是一扇大门,推开它走进去未必能得到似锦的前程。但毫无疑问,走进这里才能看到最大的希望。而对于那些边军来说,能进演武院还有另外一个好处。他们能真真正正的踏实的生活三年,不用再去面对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的厮杀。有三年的时间不用去担心自己会不会突然丧命,这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方解一边调整自己的呼吸,一边在心里计算着距离。他是去过演武场的,而出于这么多年来逃命的习惯,每一个到过的地方他第一件事就是观察地形。虽然上次从演武场逃回来有些狼狈,但这柄不妨碍他记住路边的一些比较特殊的地形。比如当初他藏身那个地方茂密的草丛,比如路边有一片不大但很浓密的林子,比如官道左侧大约半里处有一座高坡。
说起来跑步是一项很简单的运动,谁也没有想到今年武科居然会有这样一门考核。呕吐的现象从出了长安城门开始越来越多,小半个时辰之后其实被甩在后面的人已经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了。
眼看着演武场就在前面,最前面的几个人开始发力以防被超越的时候。忽然从后面有一个演武院的教授骑马赶了上来,一边纵马一边高呼。
“第二项考试开始,尽力阻止其他人到达终点!不可伤人性命,不可使用武器,不可使用毒药……”
……
这话语声响起之后,听到的人全都愣了一下。
只是这一愣神的时间,方解猛然间感觉到背后一阵冲击力传来。他几乎是下意识的脚步猛的在地面上点了一下,双腿猛的爆发出一股力量,身子如炮弹一样向前急冲了出去。他没有回头也知道偷袭自己的是谁,距离他身后最近的是郴州卢家的公子卢凡。
这个人也是自幼便有才名,卢家在大隋虽然称不上一流世家,但也是二流顶尖的存在。这种身份的人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名声从背后向方解下手,由此可见方解在那些世家子弟眼中有着多重的分量。
卢凡没想到方解能在自己骤然一击下闪出去,忍不住吃了一惊。他从一开始就在蓄力,即便没有演武院教授带来的第二项考核的命令,他也打算在到达演武场之前让方解退出这场较力。
在他看来,那个卑微的少年边军小卒已经在昨天的考试中抢尽了风头。如果今天武科考试再让他拿下高分的话,自己别想挤进三甲。毕竟在他看来,自己比起裴初行和谢扶摇那样的人还略有差距。
可他不认为自己在武艺上会输给一个小卒。
这蓄势已久的一击落空,他难免会有片刻的失神。可就是这片刻,让他从猎人变成了猎物。
他一拳击空,还没来得及收回手臂的时候。安原城校尉张狂侧腿横踢正中他的胸口,这一脚带上了修为之力,虽然将力量控制的很低,但这样突如其来的攻势还是让卢凡吃了大亏。他只感觉自己胸口里一窒,一口气缓不上来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张狂一击得手也不停留,立刻朝着方解追了上去。
“聚!”
一边飞奔,张狂一边喊出了一个字。
许多人都没有听清他喊的这个字是什么,但所有的军务出身的考生都明白这个字的含义。在这个字出口之后,这些军人立刻加速朝着张狂这边聚拢了过来。很快,第一梯队中十几个军人便迅速的靠拢在一起。
“锋矢!”
张狂又喊了两个字,十几个军人只用了短短十几秒的时间就列成了一个冲锋阵型。大隋军队操练的时候,有二十几种基本阵型。这些阵型,军人们早已经熟记在心里。虽然他们来自大隋各地,虽然他们之前没有任何配合,但随着张狂的号令发出,大隋军人的素质在这一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方解!到阵型中间来!”
张狂吼了一声,然后加速冲到了锋矢阵的最前面。
方解回头看了一眼,大声道:“我为锋锐!”
张狂还没来得及拒绝,方解已经减速融进了锋矢阵中。为了阵型不被方解加入而挤碎,张狂只好把锋锐的位置让给了他。
“大隋雄兵,一往无前!”
退守阵中的张狂大声喊出了边军进攻的口号,十几个军人立刻异口同声的跟着喊道:“向前!”
张狂一边跑一边对方解说道:“别勉强,如果有高手上来你只管退到我身后。方解,别和我争。你是今年咱们军人中最有希望挤进三甲的人了,咱们军人自从有资格参加演武院考试以来,从来没有人能晋入过三甲。你文科已经拿下了五门优异,武科只需再拿下一项考核,进三甲就没了任何悬念!我们早就商议过,无论如何也要保你过关!”
方解心里一热,没回头喊了一句:“多谢!但咱们既然已经结了阵,就一起冲到终点去,不丢下一个人!”
“好!”
张狂似乎被方解的话激起了一腔豪情,他伸出手指向演武场的方向大喊道:“咱们一起冲到终点,让他们看看咱们大隋军人的威武!”
……
卢凡强忍着心口里的疼痛,抹去嘴角的血迹咬着牙又追了上来。他一边跑一边对之前从自己身边漠然跑过去的谢扶摇说道:“泯然兄,你我联手如何?一会儿你看吧,谁要是落了单都会成为别人攻击的对象,只有联手,才会让别人有所忌惮。”
谢扶摇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脚下一点向前飞掠了出去。
“我不需要和任何人联手,不想被我打晕就别再靠近。”
语气平淡中透着一股冷漠傲然,似乎在谢扶摇眼里卢凡根本就不配和他联手。卢凡咬了咬嘴唇,低低的骂了一句,见前面博陵崔平洲和裴初行依然并肩而行没有打斗,他立刻就加速冲了上去。
“两位兄长,咱们三个联手如何?”
“如果你之前没有偷袭方解,我或许会考虑。”
崔平洲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也很冷漠:“刚才你那一拳,无论如何也有失光明。”
“话不能这么说,偷袭也是兵法一种!”
卢凡大声解释道。
嘭的一声。
卢凡的话音还没落下去就被胸口传来的一阵巨大的力度震飞了出去,只是这股力道十分的奇怪,明明很雄厚,可却没有伤着他。那股内劲大气而柔和,将他身子送出去很远之后摔落在地,却没有伤及他的内脏。如果不是出手的人刻意留了情面,这一击就已经将他打入了地狱。
“你说得不错。”
裴家裴初行收回左手,看了一眼被震飞到了官道一侧沟子里的卢凡淡然道:“偷袭确实是战术的一种,但连偷袭都失手的人我真没兴趣联手,不过是个累赘罢了。”
崔平洲笑了笑,指着已经冲到前面去的那十几个军人道:“那边如何?”
裴初行一边飞掠一边回答道:“放到演武场外,让他们尽管加速好了。以他们的修为,跑到演武场的时候就已经差不多耗尽了力气。所谓的锋矢阵,不堪一击。”
官道上,搏斗已经在各处展开。
因为那教授突然的命令,人性在一瞬间展露无遗。
第0123章 江南扶摇
呈锋矢阵往前急冲的军人队伍渐渐脱离人群,靠在宽阔的官道一侧向前迅速前行。他们已经无需再去顾忌落在后面远处的人,那些人已经没有了任何威胁。张狂居中指挥,方解为锋锐,锋矢阵就如同一支离弦的狼牙箭,势不可挡的朝着演武场的方向掠了过去。
稍稍比他们靠后一些的是江南谢扶摇,这个锦衣玉面的公子大袖飘摆间如凌云飞渡,却不急着超越方解他们,只是坠在锋矢阵后面,明明神情平淡没表现出什么敌意,可在方解看来,谢扶摇所在的位置极要紧,就如一头伺机而动的猛兽,时刻威胁着锋矢阵的后队。
锋矢阵为大隋军队二十几种基本阵型之一,是极为锐利的冲击阵型。这种阵型按照道理适用于骑兵战术,不过大隋纯粹的骑兵屈指可数,在对外战争中,依靠这种阵型攻坚破锐的还是步兵。大隋立国百多年来,对外战争从来没有打输过一次,靠着的就是训练有素的步兵和犀利多变的战阵,无论是对商国,对东楚,对南燕,对南诏,大隋的步兵百战不败。
论军职,十几个人中张狂最高。按照大隋的军制,一队为五十人,设队正一名,队副一名。两队为一旅,设旅率一名。三旅为一团,设校尉一名。方解在樊固不过是个队副,说起来和张狂还差两个级别。
所以,按照大隋的军规,哪怕这不是一场战争,但指挥权还是必须在军职最高的人手里。
方解冲在锋矢阵最前面,就好像狼牙箭锋利的箭簇。
一开始冲在最前面的人已经在疯狂加速,唯恐被后面的人追上来。还没有到演武场之前,方解也不想这么快就和前面的人有所接触。一旦交手的话,后面的人轻而易举的就能超过他们。
其实现在处于最前面的人都是一样的心思,在没看到终点之前就动手阻拦别人是一件没有太多好处的事。
演武场的大门敞开,在城楼上站着几个身穿月白色长袍的教授。看到考生的队伍冲到门前,为首的教授将手里的东西猛的抖开,就如同在手心里里放出去一条巨蟒。那是一面巨大的条幅。蟒蛇一样蜿蜒着展开后从城墙上垂下来,无需仔细去看,上面用浓墨书写出来的大字清晰可见。
凡不交手而到达终点者,成绩无效。
方解看到这几个字的时候忍不住骂了一句,演武院的教授们怎么能阴险到这个地步。这个条幅一挂出来,立刻就断了冲在最前面这些人不交手只追求速度的念头。本来冲在最前面的也就几十个人,几乎每个人都存了一样的心思。只要能保证处在第一梯队到达终点就行,没必要招惹身边的人。
毕竟到了现在还保持在第一梯队的人,没什么弱者。
就在方解他们阵型稍稍一顿的时候,一直坠在他们身后的谢扶摇忽然凌空而起。如一只振翅的雄鹰一般从锋矢阵上面掠了过去,袍袖挥洒之间已经到了演武场的大门前。处在锋矢阵正中指挥的张狂愣了一下,看了谢扶摇一眼却没有下令进攻。
“找别人!”
他只犹豫了片刻就下了决定,只是交手就行,没必要去招惹实力在所有考生中也排在前列的谢扶摇。这想法和方解不谋而合,听到张狂的呼喊他立刻朝着最密集的人群冲了过去。在之前他就已经观察过,这些人中谁的实力强谁的实力弱。
方解直接找上的是六七个聚在一起的考生,这几个人应该是来自同一郡,看样子也早就商议好了在比试的时候结盟,为了方便辨认,所以每个人的右臂上都缠着一条红色的丝带。这几个人从一开始就聚在一起没有分开,虽然彼此之间说不上有什么默契的配合,但每个方位都有人负责,显然也不是对实战没有一点经验的菜鸟。
这些人论修为来说,单对单的话或许方解他们这边的人未必是对手。但方解丝毫也不担心,军人的战斗技巧全部来自于实战而不是一个人对着书本修行,即便不隶属于同一支军队,但配合起来并没有什么生涩。团战来说,方解对他们这十几个军人有信心。
“破!”
方解带动锋矢阵狠狠的撞进那几个人的队伍里,他身子前倾闪躲开那人迎面打过来的拳头,左腿拖后,右腿屈膝,左肩有一个明显的摆动后重重的撞击在那人胸口上。在接触到那人身体的一瞬间,方解的右腿猛然绷直,肩膀向斜上方一扛,那人的身子就被这一撞之力震的向后飞了出去。
那人身边的同伴吃了一惊,来不及救援自己的朋友,只能咬着牙一拳砸向方解的前胸,此时方解的身子刚刚直起来,想要避闪显然是有些来不及了。
但,方解似乎也没有一点要避闪的意思。
就在那人的拳头即将砸中方解前胸的时候,方解左侧的边军斜刺里一拳轰在那人的小腹上。这一拳力度不小,那人的身子立刻如虾米一样弯曲了下去。方解看都没看对手一眼,脚下猛的一点向前急冲了出去。后面的边军交替变化位置,为方解挡开两侧的攻击,让他能全力面对正前面的对手。
这就是大隋军队的配合,阵型一发动就如同一台精密运转的机械。方解一左一右的两个边军将所有的攻击都挡住,后面的军人则展开阵型,锋矢阵瞬间变为三角阵,阵型后队突然变宽将方解撕开的口子继续扩大。
就好像一根楔子,狠狠的砸进了对手的阵型里。
虽然对手单兵实力不俗,但论配合实在没有办法和训练有素的军人相比。六七个人组成的防御阵型被方解撕开之后,几乎是一分钟之内锋矢阵就将那几个人从正中切开。方解并没有下狠手,以肩,肘为武器将挡在前面的人逐个放翻。现在的方解出手间已经有一种自信,而不是如在樊固时候那样对一个二品修为的人也要仰视。
片刻之间,他们已经冲开了人群到了演武场大门口。
“别恋战,往里面冲!”
张狂对着方解喊了一句,随即指挥阵型改变方向。
可就在方解才转过身的时候,他的脚步却猛然间一顿。
江南谢扶摇,身子笔直的站在演武场门口,双手负在身后,饶有兴趣的看着刚刚冲破了一层阻碍的方解他们。
……
方解是个喜欢了解每一个有可能成为对手的人的人,而就在演武院开考之前他去了散金候府,死皮赖脸的问了许多关于这次演武院那些热门考生的问题,将吴一道知道的东西挖的几乎干干净净。但吴一道给他的消息也没有让他满足,他甚至以不让沐小腰回大内侍卫处这样卑鄙的手段又从卓布衣那里敲诈来一些消息。
所以他知道,站在演武场门口拦住去路的这个叫谢扶摇的年轻男人有些可怕。
谢扶摇非但在年少时就已经以才名而广播江南,最让人顾忌的是他另一个身份。武当山三清观张真人的记名弟子,所谓的记名弟子听起来就好像他不过是三清观的外围弟子罢了。许多世家子弟为了让自己的名声更好听一些,往往都会和比较有名气的宗门扯上关系。但这个谢扶摇不同,其实他应该算是三清观张真人的关门弟子。
那年张真人云游江南,偶遇谢扶摇便指着他说此子将来必将如星辰闪耀。
自此之后,张真人每年都会派自己最得意的弟子赴江南传道。十几年间,甚至亲自下山四次指点谢扶摇修行。
张真人在道宗中的地位仅次于清乐山萧真人,但江湖传言,论修为张真人或许比萧真人丝毫也不低,甚至还有人说,若不是萧真人和陛下在还没有登基的时候就有些渊源,这道宗领袖的地位未见得是他,极有可能是武当山张九指。
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师父,谢扶摇的修为有多高其实可想而知。
所以从一开始方解就没打算和这样的人硬碰硬的接触,可以理解为他怕。承认顾忌担忧和怕并不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方解这样一个不能修行的废柴如果面对高手的时候只有一股子宁死不屈的劲头,那才是傻的有些丢人。这是考试,不是拼命。即便是拼命,对谢扶摇这样的对手方解还是会选择能避开就避开。
但谢扶摇现在就站在演武场大门口,避不开。
看着在自己身前不远处站住的方解和那些军人,谢扶摇表情平淡的微微颔首致意。这是一个很客气也带着些友善含义的动作,不过方解可不认为他是在示好。有时候打个招呼没有任何复杂的含义,仅仅是打个招呼。
“你很不错。”
谢扶摇看着方解说道:“如果不是这讨厌的规矩,我倒是想看看你能爬到多高的位置上。虽然你文科五门优异的成绩是陛下赏你的,但一个没有本事的人休想让陛下这么慷慨。所以不同于其他人对你有嫉妒和愤恨之心,我对你倒是有些真诚的欣赏。我很好奇一个出身平凡的边军队副,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会让站在人间巅峰的至尊也投下关注的眼神?不过……从始至终我也没把你当成对手。”
方解一怔,没想到这个英俊儒雅的年轻公子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那么我们要进去了。”
方解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事实上,我也非常不愿意和你成为对手。”
谢扶摇微微摇了摇头语气平淡道:“不对。”
方解问:“什么不对?”
谢扶摇道:“我并不是不愿意将你视为对手,相反,你表现出来的东西虽然层次并不是很高,但已经让人刮目相看,我说不对……是因为只你们这十几人做对手,不够。”
方解心里猛的一紧,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张狂。
这个江南谢公子的意思,竟然是要一个人拦住他们这十几个人。而且……还不够。
谢扶摇衣衫飘洒的在演武场大门口负手而立,明明是和众人都站在一样的地方,可总有一种他站在更高地方俯视其他人的错觉,而他这样的姿态偏偏让人没有一丝觉得他很做作的厌恶。
“在昨天之前,本来想平平淡淡的进入演武院也就罢了。所谓的名次,真的对我没有一点诱惑。但今天我改变了主意,因为昨天你表现的太过耀眼,以至于很多本该比你优秀的人都被你压了下去。那些人看到你得到陛下奖赏时候眼睛里的炙热,让我忽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
“既然有实力,何必刻意低调?之前我想平平淡淡的进入演武院,反而是因为自视过高。展露出本就具备的东西不是傲,我之前不理会名次的想法才是真的傲。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我觉得比起你来我果然还是笨了些。”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方解:“你让我觉得自己高傲且笨拙,这感觉不好。不争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比你们强,而没有打过就有这样的想法确实是我的错。所以……那就打一场好了。”
就在他抬起手指的那一刻,方解的脸色骤然一变!
“退!”
他没有丝毫犹豫的喊了一个字,然后身形向后急退。
可是,第一梯队的考生差不多此时都被谢扶摇堵在大门口,还能往哪儿退?
第0124章 直上九万里
谢扶摇动作很轻缓的抬起手指了指方解,这样一个简单至极的动作却让方解瞬间变了脸色。因为就在谢扶摇的手指伸出来的时候,方解骤然间脑海里冒出来另外一个人的影子。一个可怕到能成为别人梦寐的人,同样的举止文雅丰神如玉。
那个佛宗的人。
方解虽然没有与尘涯有过直接交手,但从沐小腰她们的叙述中能想象出尘涯的可怕。一指,击穿了沉倾扇的精钢长剑,又几乎将大犬送进鬼门关。能在大内侍卫处指挥使罗蔚然手下轻松遁走,能逃得过情衙和大理寺刑部诸多高手的围捕。
那个人,也是只用了一根手指。
所以在谢扶摇伸出手指的时候,他心里的警惕骤然提升到了极致。喊了一声退之后迅速的向后疾掠了出去,但……即便他已经足够警惕重视,还是没有想到谢扶摇的修为竟然已经到了令人震撼的地步。
一指,方解急退。
但方解身边的同袍没来得及反应,几乎是在顷刻间,方解身边的两名边军同时闷哼了一声后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看不出有什么伤痕,但双目紧闭,身子微微抽搐,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正承受着难以体会的痛苦。
谢扶摇的左手食指缓缓移动再次指向方解,方解的眼神一凛,身子猛的向下一伏,随即一道劲气贴着他的后脑向后飞了出去。方解的身后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显然又有人中了谢扶摇的指法而失去战力。
“一起动,分开!”
张狂在方解背后喊了一声,然后压低身子向前冲了出去。剩下的八九个军人稍微迟疑了一下也跟着他往前压,众人尽量分开,而且保持跑动中不沿着一条直线行进。不断的变幻着姿势和方向,八九个人扇面形朝着谢扶摇包抄了过去。
谢扶摇的嘴角微微一挑,伸出左手的中指。
“我指有四法,以四季为名。”
伸出左手中指的谢扶摇语气平淡地说道:“出两指,行春法,如春风轻拂,只制敌而不伤人,你们要小心。”
两指平伸,看不出有任何动作。但诚如谢扶摇所说,他的春字指法如春风拂过,谁能躲得过春风?
接连的闷哼声响起,俯身向前疾冲的军人有三人几乎同时身子猛然一僵,失去重心之后狠狠的摔倒在地上,他们的身子就好像突然变得僵硬如同木棍一样,直挺挺的倒下去连防护动作都来不及做出。有人的脸直接砸在坚硬的官道路面上,嘴角和鼻子里立刻就有血冒出来。
谢扶摇的眼神依然平淡,视线一直注视着那个昨天一鸣惊人的少年边军。自始至终,他的视线就没有离开那个少年的身体。那些被他击倒的军人,他甚至没有正眼去看一下。
一出手,技惊四座。
站在城楼上的四个演武院教授几乎同时脸色微微一变,其中年纪最大的正是昨日在演武院门口迎客的言卿。在他身边左侧站着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教授,看样子四十岁左右年纪。当他看到谢扶摇出手之后眼神猛然一亮,忍不住低声叹道:“这便是武当山的四象指了。”
言卿点了点头道:“武当山三清观三门绝技之一,太极拳,两仪剑,四象指。这个谢扶摇是张真人的入室弟子,能修得四象指本也没什么惊人之处。但……以他这个年纪,竟然能将四象指发挥出这样的威势也殊为不易了。墨万物,这四象指比起你们墨溪苑醒神指如何?”
身材高瘦的教授出身名门墨溪苑,成名的绝技正是墨溪苑的不传之秘醒神指。
“我年轻时候不知天高地厚,知道武当山有一门指法号称天下无双心中便不服气。”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自离开墨溪苑之后,仗着自己在醒神指上的几分修为便自视甚高,觉着天下武学,没有任何一门功法可以与醒神指相提并论,又怎么受得了四象指天下无双的颂扬?于是我单身一人上武当,大言不惭的要挑战张真人。结果……当时张真人没有因为我是江湖小辈而置之不理,让他年仅十六岁的三弟子代为出战。我以醒神指挑战,对方以四象指迎战。”
墨万物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显然还对当年一战心有余悸。
“只三招我便落败,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但!”
他看着谢扶摇道:“我却不认为武当山的四象指就真的强过我墨溪苑的醒神指,只是我修为太低罢了。修为不同与功法并无太大关联,是我自己当年无知而不是功法不如武当山。这个谢扶摇,已经有当年击败我那人三分修为,这些人没一个是他对手。即便那十几个军人同上,也未必能赢。”
“不是未必。”
言卿笑了笑道:“是肯定赢不了。”
就在这个时候,下面官道上忽然又生变故!
墨万物脸色一变忍不住低声惊呼了一声:“他怎么能如此高傲?即便修为不俗,也没有到这样目中无人的地步吧!”
……
崔平洲见方解他们十几个边军,短短一两分钟之内就被谢扶摇放翻在地四五个,他忍不住心里一惊,但很快就笑了起来:“咱们走吧,那些军武出身的考生被难缠的家伙缠上了,倒是省得咱们费力。一会儿进了演武场之后随意料理几人,也算动了手。”
站在他身边看着谢扶摇有些出神的裴初行摇了摇头道:“你先走,我还要再看一会儿。”
崔平洲无奈的笑了笑,说了一声武痴。随即迈步往前走了出去,他先是对站在大门正中的谢扶摇抱了抱拳,说了一声借过,然后就要绕过去。却见谢扶摇微微摇头,然后伸出了左手无名指。
一瞬间,一股凌厉的劲气扑面而来。
崔平洲一惊,身子向旁边一闪躲开了那道势如春风扑面的内劲。还没来得及问谢扶摇为什么对自己出手,之前被他闪过的那道内劲竟然如有生命一般,在他身后绕了一个圈子再次朝着他攻了过来。
“自大!”
崔平洲骂了一声,单掌往前一推,丹田气海里的内劲涌入左臂,一股内劲喷薄而出狠狠的和那股指劲撞在一起。他本以为谢扶摇这分神攻过来的一指全凭突然,没有什么力度,可两个人的内劲才一接触他就知道自己错了。那指劲竟然带着一股旋转,如激射而出的羽箭一样疯狂的往他内劲布置的防线里面钻。
自己单掌发出的内劲,竟然挡的越来越吃力。
“好古怪的指法!”
崔平洲低呼了一声,撤劲,身子一闪再次躲开。只是那道指劲却灵动异常,兜了一个圈子之后再次向他袭来。崔平洲皱眉,双脚一错身子横着栽倒下去,在即将贴到地皮上的时候忽然又荡了回来,如不倒翁似的躲开了那一道指劲。
就在他躲闪的时候,窥到了机会的郴州卢凡冷笑了一声。忍着心口里的疼,双脚猛的一点地向前急冲了出去。眼看着就要冲过谢扶摇身边的时候,忽然一股凌厉之极的指劲狠狠的戳在他小腹上。
卢凡保持着向前疾冲的姿势狠狠的砸在地上,鼻子撞在地面上之后立刻就喷出来一股血。
但这并不是让他害怕的事,让他惊恐万分的是那指劲飞快的钻进了他的气海之中,然后迅速在将他的气海封住,所有开窍的气穴也几乎是在同时被封闭,浑身身上竟然使不出一丁点的力气来。
那指劲就如同一把锁,将他的气海牢牢困住!
在他倒地的同时,之前被方解他们冲散的那六七个人互相看了看,交换了一下眼神后同时发力,六七个人一边往前跑一边来回交错位置,就好像六七条来回追逐的游鱼一样,迅速的朝着大门方向游了过去。
谢扶摇的视线暂时从不断闪躲着的方解身上移开,看了看那冲过来的六七人后缓缓地将左手尾指伸出。这一直探出之后,冲在最前面的两个人立刻闷哼一声栽倒了下去。与卢凡一样,气穴气海都被封死,提不出一点力气来。
而且这股指劲极为灵活,封住一人之后迅速找上下一个人。就好像一条一条动作迅疾且无形的小蛇,在半空中盘旋突袭。
“此人修为。”
言卿看着下面缠斗的场面忍不住一叹:“在这界演武院考生中,只怕无人可敌了。如此年纪,竟然已经晋入七品境界。若是全力施为的话,便是你我只怕也要头疼。这样怪异的指法,防不胜防。”
墨万物笑了笑道:“言兄倒是不吝赞美,此子虽然修为不俗,但说让你我也为之头疼,还远没有这个实力。不过说起来,我如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以当时醒神指的修为,好像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言卿嗯了一声,没有继续说话。
因为他发现,谢扶摇居然还没有停手的意思。此时已经伸出左手四指,拦住了至少二十个考生不能进门。可他似乎对这样的战绩并不如何满意,竟然左手拇指也慢慢伸直,将第一梯队剩下的十余个人也缠了进去。
“以一敌三十。”
墨万物叹道:“看他样貌温和谈吐文雅,想不到却是个疯子。”
他才说完这句话,就看到谢扶摇忽然慢慢的侧头看向城楼这边:“方才先生说四象指当不起天下无双这四字,学生也是这样认为。天下武学博大精深,仅凭着一门指法怎么可能独步江湖?所以学生一直想知道,这四象指的破绽何在。而要找到自身武学的破绽,非战不能。请问先生,今日考核是不是允许向任何人挑战?”
“是。”
墨万物下意识的回答了一句。
“那好,请先生不吝赐教。”
谢扶摇语气平淡的说完这句话,然后抬起右手,以食指遥遥指向墨万物:“夏法,指如惊雷。”
嘭的一声轻响,就如一道极细微的闪电骤然在半空出现,只一个恍惚就到了墨万物身前,指劲真如闪电一般迅疾凌厉。那指劲几乎变成了实质似的,微微泛着一种电芒般的光彩。
“狂妄!”
墨万物冷哼了一声,抬手轻弹,以一缕指劲迎了过去。两道指劲一接触,四周的空气都为之一荡!
墨万物脸色一变,指法也跟着迅速的一变:“想不到四象指还有这般变化,看来当年击败我那人还留了余力!”
“代师尊传授我指法教我修行之人,正是当年击败你的三师兄。”
谢扶摇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看向眼神越来越明亮的裴初行道:“既然兄长心痒难耐,何不出手。”
右手,中指。
遥遥指向裴初行!
“既然要打,那就试试我到底学来师兄几分修为。又让世人看看,武当山的绝技是否名不虚传。”
两手平伸的谢家公子,如一头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鲲鹏,眼神平静,却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傲然。
第0125章 夏法惊雷
方解在不停躲闪中侧眼看了看,发现就连至少有四品上修为的张狂也倒了下去。十几个军人,现在只剩下他自己还没有被古怪的指法放翻。方解不能修行,感知不到天地元气,但他能感觉到那股指劲一直缠着自己,只要自己停下来或许立刻就会被击中。
这感觉,就好像方解驾驶的战机被敌人的导弹锁定。
有些恼火,有些憋屈。
对手明明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可就是没有办法甩开那恼人的指劲近身搏斗。方解的所有的搏杀技巧都在近战,而现在这个距离只能被动的闪躲。和修为高深的人交手方解才更加真切的体会到能修行的好处,自己身体就算再强壮又有什么用处?根本无法靠近对手的身体,而只能被对手灵活运用的天地元气逼的手忙脚乱。
此时的谢扶摇,似乎已经失去了尽快赶到终点夺取高分的兴趣。他全神贯注的体会着战斗的乐趣,原本平静的眸子里也开始有一种火热蔓延出来。男人都有战斗的欲望,一旦被激发出来就会如倾泻而下的瀑布一样难以阻挡。
有人曾经说过,人的骨子里都有一种暴戾野蛮的东西。无论多么斯文儒雅的人,在某些时候也会按捺不住这种原始的厮杀欲望。事实上,无论男女。
方解的身形向后一退,脚步在平坦的官道上滑出去很远。他停了下来,然后缓缓地站直了身子。他能感觉到那股指劲也随着自己动作的停止而在前面不远处停住,如有生命般观察着自己。
方解的胸口微微起伏,不间断的闪躲让他消耗了不小的体力。他的额头上已经密布着一层细密的汗珠,阳光照耀下反射出一种淡淡的光彩。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不甘心的又一次尝试着去感应自己的丹田气海。毫不例外的一无所获,他甚至连失望的心情都没有。盯着不远处那个也在看着自己的江南公子,方解似乎感觉到对方有意在戏弄自己的心态。
他停,那指劲也停。
他动,那指劲纠缠不清。
脑海里快速的闪过无数念头,如何能近身是方解必须解决的难题。不能近身,他就只能在距离演武场大门咫尺之遥的地方被人戏弄。但凡是一个男人,这种被戏弄的感觉都不会让人觉着舒服。
哪怕,从一开始方解就承认自己处在弱者的地位上。
能修行的人可以随意控制天地元气,转化成自己的内劲制敌破敌。方解见多了真刀真枪的对决,在来长安城的半路上用他的横刀也杀过不少人。甚至还有一个四品修行的情衙高手,在大意的情况下被他一刀斩之。可方解知道,若是当初那个情衙的高手全力对付自己的话,他或许没有一分胜算。刀刀见血的厮杀,和这种与修行之人的对决大不相同。
今天,他再次体会到了这种没有一分胜算的无力感。
“不要妄自菲薄……你现在已经不是在樊固小城时候籍籍无名的一小卒,大可以将自己的眼光放的高一些。你在演武院考试的时候所要直面的对手也不会是无名之辈,你能被那些才名播于天下的青年才俊视为对手,何尝不是对你的一种肯定?有几个年轻人,能被裴家的裴初行,虞家的虞啸,江南的谢扶摇视为对手?”
这是在考试之前,散金候吴一道对方解说过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再次在方解的脑海里响了起来。
“什么时候你体会到了自己的强,或许就不会对那些你眼中的强者有惧怕之意了。而你什么时候无所畏惧,我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是坏事……毫无疑问将坏的非常彻底,让别人充满畏惧。”
当时吴一道说这句话的时候,方解以为他不过是在说句客气话罢了。可是再次想起来,方解忍不住心中一动。
“当我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强大,就不会再对强大的对手有惧怕之心?可我的强大在何处,我当如何发现?”
他问自己,却一时之间找不到答案。
方解转头看向四周,发现还能在谢扶摇指劲下不倒的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博陵崔平洲虽然看起来有些狼狈,但却依然没有被指劲击中,而名气与谢扶摇一样大的裴初行却展露出自己的强势,他缓步前行,一边走一边如抬手驱赶蚊虫那样摆动手臂,缠着的指劲就被一次又一次弹开,看起来,那指劲在他面前似乎没有什么能力占到便宜。
而另一个夺魁呼声很高的青年才俊,虞家的公子虞啸则站在路边冷冷地看着大门口的谢扶摇,眸子里没有什么感情。他负手而立,似乎没有被指劲攻击。但方解感觉的出来,是那道让人防不胜防的指劲无法突破虞啸的防御。看起来虞啸没有任何动作,但毫无疑问他早已将内劲布置在自己身体周围。如铜墙壁垒,谢扶摇的春法拂风指劲根本穿不过去。
而在城墙上,被谢扶摇指法引入战团的演武院教授墨万物的脸色则有些难看。他不停变换指法应对谢扶摇的攻势,似乎是自持教授的身份不能尽力施为所以显得有些恼火。但毫无疑问,谢扶摇对他的攻势与对其他考生的攻势截然不同。谢扶摇对考生们运用的是春法拂风,如风拂面,指劲相对柔和。而对墨万物用的是夏法惊雷,指劲如奔雷,隐隐间能听到雷声翻滚。
方解的视线又看向那些被谢扶摇制服的考生,发现每个人都躺在地上微微抽搐着。似乎是想拼劲力气再次站起来,可却没有一分力气可以使用。即便如张狂这样的修为,也如一条被按住的春蚕般毫无挣扎之力。
他们失去了力气。
方解想到这里的时候,忽然眼神一亮。
他们失去了力气,人在什么时候会变城这样?
……
眼睛忽然明亮起来的方解引起了谢扶摇的主意,从一开始他确实就没有对方解尽全力攻击。如他自己所说,他想看看这个昨天被陛下亲手托起来的少年郎极限在何处。他不认为一个能引起陛下关注的人,会在自己春法指劲下毫无还手之力。他下意识的觉着,如方解这样的人必然有自己的秘密和绝不会轻易暴露出来的本事。
所以他在等。
他已经视方解为对手,所以希望能更多的了解对手。
如春风般无所不在的指劲用以制敌,这是武当山四象指法的精妙所在。四象指,四种指法,变化万千,每一种的指法施展出来的攻击方式各不相同。武当山号称有三种绝技,太极,两仪,四象。与清乐山一气观的绝学大周天小周天并称为道宗五绝,虽然四象指排名在五绝最后,可既然能名列五绝又岂是徒有虚名?
他想试探出方解隐藏起来的实力,可看起来方解狼狈的不似有任何隐藏的实力。
就在他已经开始失望的时候,方解明亮的眼神让他心中一动。
要来了么?
谢扶摇嘴角挑了挑,左手食指微微一动。那股蛰伏在方解面前的指劲忽然动了起来,直奔方解的小腹。
方解平缓的呼吸了一次,没有再闪躲。而是向前跨出一步,面色平静的走向谢扶摇。这一步才迈出去,他就感觉自己小腹上一凉。然后一道灵动如蛇的劲气似乎迫不及待的想品尝美食般使劲的往他小腹里钻。这种感觉让人有些恶心,越是感觉那指劲如蛇就越觉着恶心。
可不知道为什么,当感觉到小腹上一阵异动的时候,方解非但没有大惊失色,反而笑了笑。
这一笑,让谢扶摇瞬间睁大了眼睛。
怎么……可能?
他喃喃的低语了一句,眼神中都是疑惑和震惊。
方解虽然无法感知天地元气,但他能清晰的感觉到谢扶摇的指劲钻进了自己小腹中。那股指劲灵蛇一样在他的小腹里快速游走,而这游走似乎没有什么针对性,有些盲目。就好像找不到归处一样,在方解的小腹里来回乱窜。
终于,这指劲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极迅速的扑向方解那可怜的只开了七处的气穴,然后迅速的钩织成了一道封锁,想将方解的内劲封死在气穴中。于是,当方解感觉到这一切的时候,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笑的格外明媚。
这种手段,对他果然没用任何意义啊。
那道指劲,钻进他的小腹之后就开始不停游走。是因为它找不到方解的气海!好不容易发现了几处开了的气穴,封住之后却还是没有丝毫意义。因为那气穴里空空如也,本来就没有一分内劲!
本来无一物,还怕个毛?
所以方解笑,开心的笑。
他的脚步略微停顿了一下之后再次迈出,看着不远处越来越震惊的谢扶摇笔直的走了过去。方解的步伐一点儿也不快,可每一步似乎都踩在谢扶摇的心坎上。让谢扶摇难以自制的生出些许紧张,甚至有些害怕。
第一次,这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四象指对一个活生生的人没有任何作用。当初武当山张真人的三弟子代师授艺的时候对他说过,四象指春法拂风封人气海气穴,凡中指者再无反抗之力。哪怕是修为比他要高深一些的人不小心被春法束缚,也难以再调用气海内劲。当然,若修为高出他太多,或是防御严密,那这相对柔和的春法指劲将毫无作用。
方解一步一步走向谢扶摇,眼神里自信的神采越来越迷人。
站在城楼上的演武院教授言卿将视线从墨万物的身上移开,看到方解的时候忍不住发出一声极低的惊呼。
“咦?这是怎么回事?没有道理,没有一点道理!”
就在低声惊讶的时候,从他身后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声音:“还不算太鲁钝,我还以为他一直察觉不到自己在这场比试中的优势呢。这个小家伙,难道还不知道自己本身就是一块不得了的宝贝?”
听到这句话言卿立刻回头,然后躬身施礼:“见过院长。”
突然出现在言卿身后的正是演武院院长周半川,他轻抚着胡须点了点头。缓步走到前面,往下看着那个信步前行的少年说道:“今年演武院的考试,真让人满意。本来一个江南谢扶摇就算不能一骑绝尘也差不了许多,可偏偏遇到这么一个怪胎。”
“怪胎?”
言卿没明白周院长的意思。
周半川微微颔首道:“嗯,怪胎,或许是大隋立国百多年来,最大的一个怪胎。比起雍州罗蛮子……似乎还要怪一点。”
……
“夏法,惊雷!”
谢扶摇的眼神猛的一凛,指向方解的手指微微一曲后迅速绷直。一道与之前春法指劲截然不同的内劲喷薄而出,因为那指劲太过迅疾,以至于他手指前面的空气也为之一荡,甚至肉眼能看出那空气荡漾出去的波纹。
之前的春法指劲无形,而此时他的夏法惊雷却有形。
那是一道带着淡淡发白的电芒色彩的指劲,比之前的春法指劲也不知道要快了多少,凌厉了多少。才一出现就到了方解的小腹前面。方解身子只微微一顿,那指劲便如刀子一样狠狠的刺进了方解体内。
一瞬间,方解的嘴角就因为痛苦而抽搐了几下。
如果之前的春法指劲没能对他造成一点儿伤害,那么这一道夏法惊雷是凌厉如刀般在他小腹里来回割了一个遍。如果换作别人,气海只怕承受不住这样霸道的攻势而气海破裂身死殒命。
但方解没有。
虽然他感觉到小腹里刀绞一样的疼,疼的有些忍耐不住。但他却死不了,没有气海,谈何破?
也正是因为疼,方解脸开始扭曲变得狰狞,那一双眸子渐渐变成了赤红色。他继续前行,一步步迈向谢扶摇。后者显然越来越惊惧,一指一指不断弹出。那迅疾如电的惊雷,一指一指没入方解小腹。
方解的嘴角溢出一丝血迹,此时的他,那双眸子已经彻底变成了赤红色。
“你想杀我?”
狰狞着表情的方解走到谢扶摇身前,赤红的眸子直视着对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
在谢扶摇难掩惊慌的视线中,少年郎抬手忽然一拳轰在他的下颌上。这一拳自下而上,势大力沉。虽然是拳,但用的是老瘸子一式刀的招式。
嘭的一声,惊艳了所有人的江南谢公子如炮弹一样被方解轰飞了出去。狠狠的撞在演武场的城墙上,砸碎了几块青砖,震落了一片灰尘。
半空中,洒下一路鲜血。
第0126章 有资格做对手
当谢扶摇被击飞出去之后,所有的指劲如归巢之鸟一般飞了回来。并没有消散无踪,当然,感知不到天地元气的方解没有发现这一点。此时的他狰狞的如同一头洪荒猛兽,眸子里的赤红看着格外的吓人。
一拳将谢扶摇轰飞出去之后,方解看了看那个从墙壁上缓缓滑下来的江南公子。他嘴角勾出一抹冷笑,脚下一点,身形骤然向前,下一秒,已经到了谢扶摇的身边。方解垂头,血红的眸子直视着谢扶摇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想杀我?”
他的语气阴冷的好像万年不化的坚冰,让人停了不寒而栗。
此时的方解,给人一种他是某种失控的野兽般的错觉。谢扶摇扶着墙壁试图站起来,嘴角上挂着的血迹显示出他受了不轻的伤。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在方解挥拳的那一刻将丹田的内劲全部调集起来做出防御的话,这一拳换做打在一个普通人身上,只怕能直接轰碎他半边头颅。
“回答我。”
方解俯身看着谢扶摇说道。
这个之前还以一人之力阻挡三十几个人进门的江南公子,此时哪里还有一分的强势?这一拳,直接将他从云端打落尘埃。他骨子里的自负,也被这一拳打的支离破碎。从修行开始,谢扶摇就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自己会被人逼到这个地步。
“是。”
他抹去嘴角的血迹回答,抬起头看着方解如实回答。
嘭!
一股浓烈的尘烟猛然间炸了起来,谢扶摇的身子竟然被方解一脚狠狠的踩进了坚硬的官道里。尘土飞扬中,骄傲的江南公子被踩的身子向前对折,后背深深的陷进了路面之中。烟尘激荡,红眸少年杀气凛然。
“因为你觉得我威胁到了你,你就准备下杀手?”
方解收回踩在谢扶摇小腹上的脚,缓缓的蹲下来看着谢扶摇的眼睛问道:“你将指法变幻的那一刻,心里的杀念是不是已经不可阻止?不同于之前你将其他人封住气海只是制敌,你是想以更凌厉的指劲轰碎我的气海。如果我死了,你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相反,你会开心于自己提前干掉了一个对手。是吗?”
谢扶摇哪里还有力气回答,哪里还能回答?
方解这一脚实在太重了些,直接将他的身子踩着镶嵌进了官道地面中。
“所以……”
方解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俯视着谢扶摇说道:“我现在杀你,也不必有什么愧疚。”
他抬起脚,对准了谢扶摇的额头。
“方解,不要!”
稍微恢复了一些体力的张狂见方解要杀人,立刻挣扎着喊了一声。其他军人也喘息着呼喊,试图阻止住方解犯错。而站在城门楼上的那几个教授见方解再次抬起脚也是脸色大变,言卿身形一闪从城楼上跃了下来,犹如一道白光般冲向方解。但他在距离方解不远处却不能再向前,唯恐方解这一脚毫无顾忌的踩下去。
“大胆!”
“够了!”
喊大胆的是崔平洲,虽然他被谢扶摇的挑衅激怒,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谢扶摇被方解一脚踩死。喊够了的是裴初行,他目光阴寒的盯着方解充满了敌意。无论如何,在他们眼中谢扶摇和他们才是一类人。倒是站在一边的虞啸依然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只是看着这突变的局面,似乎有些失神。
方解的脚停在谢扶摇的额头上面不远处,他回头慢慢的扫了众人一眼,冷冷笑了一声后说道:“我如果踩裂他的头颅,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很过分?在你们看来,我若是这一脚踩下去就是不能容忍的龌龊事对不对?你们会愤怒,甚至觉得我踩在谢扶摇身上的脚对你们也是一样的侮辱对不对?那么,如果刚才是谢扶摇一指击碎了我的气海而杀了我的话,你们会怎么样?”
方解冷冷的视线中透着一股杀意,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意。
“你们会说,可惜可惜,是吧?但你们会原谅谢家公子的失手,会原谅他一不小心杀死一个出身卑微的边军小卒。因为在你们看来,你们这些世家之人哪怕杀一个人也不过是可以原谅的细小过错。暗中稍稍使些手段,杀死个人不会对你们有什么影响。而我这一脚踩下去,就是大逆不道十恶不赦?”
方解摇了摇头,冷笑。
“你们的愤怒,充满了正义啊。”
说完这句,他将脚缓缓的踩了下去。
“杀一个手下败将而毁了自己前程,值得?”
就在这个时候,演武院周院长从城墙上缓缓的飘了下来。不是坠落,而是如半空中有一朵云朵托着他的双脚一样的缓缓落下。他负着手,看着方解语气平和地说道:“踩死一个试图杀死你的人好像没有什么过错,虽然有违演武院的规矩,但老夫亲眼看见是谢扶摇下杀手在先,谁也不能冤枉了你这是蓄意杀人。如果非要说的话,也只能勉强算是过失杀人。”
“但……”
落下来的周院长缓步走向方解,一边走一边说道:“你即便不被问罪,能收获什么?一时的痛快?还是接下来几个月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懊恼?不可否认,你如果连这点愤怒都控制不住的话,也没有机会懊恼几十年,甚至连几年都没有。”
方解转头看向周院长,微微皱眉。
周院长微笑着说道:“我不会跟你说什么以德报怨冤家宜解不宜结的屁话,在我看来有仇自然要报仇。他打了你,你自然要打回去,无可厚非。如果他打了你,你却忍气吞声,这样的人我演武院也不会收。没有男儿血性的人,还是去找个富贵人家做小公子的好。不过……有血性不等于犯傻,这两者只在一念之间。”
“您为什么要劝我?”
方解忽然问周院长:“以您的修为,只需勾勾手指就能阻止我,甚至将我击飞出去,砸成一摊烂泥对不对?”
周院长摇了摇头道:“不对……我要想把你砸成一摊烂泥,真用不着勾勾手指。”
“好。”
方解缓缓的吸了口气,将脚从谢扶摇的额头上收回来。
“那就不杀。”
……
演武场土城前,按照时限赶到这里的考生并不多。因为早晨吃太饱的缘故,有很大一部分人在半路上就已经吐的没了力气。而另一部分人,则在途中的拼斗中被击败而失去继续向前的能力。
当太阳挂在南边天空正中的时候,演武院的教授宣布这两项考核结束。所有没能按时到达土城的考生,一律不及格。在规定时间内到达土城的考生,都可以得到优异的成绩。这样的评分标准,看起来宽松的让人赞叹。
而事实上,按时到达土城的一共才六个人。
方解背着张狂是第三个到达土城的,比他快的是博陵崔平洲,裴家裴初行。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明明对谢扶摇有些看法的虞啸,却将谢扶摇搀扶起来一路走到了土城门口。只有他们六个人,得到了优异成绩。
这样的拼斗,怎么看都有些惨烈。
方解将张狂放下来,让他靠坐在土城城墙边休息。大口喘息着的张狂感激地看了方解一眼,说了一声谢谢。
方解没说话,起身往回走。
张狂看着那个少年的背影追问了一句你去干什么?方解没回头的回答说带兄弟们到终点。张狂一怔,然后大喊已经超过时限了。方解摇了摇头,一言不发的继续往演武场大门口走。
那些被封住了气海的军人在谢扶摇被击倒之后虽然得以自由,但气海被束缚后他们很难在短时间内恢复体力。十几个军人都还躺在演武场大门口,有人挣扎着爬过去询问同袍的伤势。
方解走到门前,看了看那些喘着粗气的同袍们说了一声抱歉。然后走过去搀扶起一个边军,将他背在自己背上大步往土城的方向走。不管背后的同袍如何劝他放下自己,方解只是摇头不回话。他就这样一个一个的将那些没有恢复体力的军人背到土城城下,挨着张狂将他们放下。
来来回回,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注视着那个少年郎心中翻腾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后来,陆陆续续赶到的军人们帮助方解将剩下的最后三四个人抬回来,默然间,所有军武出身的考生都缓缓的聚集在方解这边,他们看着这个比所有人都要小的少年,眼神中都是一种真挚的尊敬。
靠着土城城墙坐了一排的军人们,他们虽然还没有恢复体力。但却几乎在同时抬起自己的右臂横陈在胸,朝方解行了一个最标准最庄严的大隋军礼。
当他们抬起右臂的时候,那些围拢过来的军人们也做出同样的动作。聚集在土城外面密密麻麻的军人考生,对那个少年心悦诚服。
大隋军人,不抛弃,不放弃。
方解微笑,抬起右臂回礼后扑通一声在地上坐下来。他抬起头看了看碧蓝如洗的天空,忽然大声笑了起来。在笑声中,少年伸开双臂向后躺了下去。疯了似的躺在地上傻笑,张狂跟着他笑,到后来所有的军人都跟着他笑,看起来他们笑的都好傻。
那些世家出身的考生看白痴一样看着那些军人,满眼都是鄙夷。
虞啸将谢扶摇在地上放下来,他看了看谢扶摇嘴角上的血又看了看胸口衣服上那个清晰可见的脚印。
“带伤药了吗?”
他问。
谢扶摇缓缓摇了摇头。
虞啸嘴角挑了挑道:“自负的人才不会带着伤药。”
他从袖口里摸出一个瓷瓶递给谢扶摇道:“虽然比不得你们武当山的灵丹妙药,但对你的伤势应该有点作用。那家伙已经留了手,不然你怎么可能连一根肋骨都没断?看着像是个莽撞的,可仔细想想好像他的心机比谁都深沉。不过看他刚才来来回回背着那些军人走的样子还真有点傻……你觉得他傻吗?”
谢扶摇打开瓶子,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立刻飘了出来。他倒出一颗伤药放进嘴里,微微皱着眉头咽下去。
“傻?”
他忽然笑了笑说道:“真不知道我是不是能透过一败看清楚他,还是这一败败的毫无意义。刚才我一直看着他来来回回的背着人走,忽然感觉傻的不可救药的那一个是我才对。他将那些军人们都背到土城下面,在别人眼里看着是一件傻子才会做的傻事,可仔细想想这傻事做完之后的收获之大,能让今天所有嘲笑他傻的人妒忌的想撞墙吧。他作势要杀我,看到他背着那些人走回去的时候我才明白,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杀我,又怎么会需要别人劝才能想明白?”
“也许你把他想的太高深了。”
虞啸站起来,看着方解那边说道:“也许是你心里的黑暗作祟,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是个有情有义的傻瓜白痴?”
“有情有义?”
谢扶摇撇了撇嘴,感受着小腹里暖烘烘的感觉。这么快就能发挥药效,显然虞啸送他的伤药绝不是凡品。
“或许吧,如果他真是那样的人,我想应该佩服他……但是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问虞啸。
虞啸侧头看了一眼谢扶摇,笑了笑说道:“有资格和我做朋友的不多,你算一个。”
“那他呢?”
谢扶摇指向方解。
“他?”
虞啸沉默了一会儿,很认真的回答道:“他没资格做我的朋友,但……有资格做我的对手。”
“谢扶摇。”
“嗯?”
“为什么要留手?你的四象指法,绝不可能只修行到了夏法惊雷。”
“总得留点什么。”
谢扶摇笑了笑,挣扎着站起来看向那群军人:“谁知道那个家伙,是不是还有什么藏起来的本事?所有事都大白于天下,那将会是一个多么无趣的世界?”
土城上,周院长看着考生们面带微笑。
言卿有些感慨的在他身边说道:“倒是好惊险,现在才知道您为什么说那个方解是个怪胎了。”
“惊险?”
周院长摇头道:“一个赢的恰到好处,一个输的恰到好处,哪里有什么惊险?”
第0127章 来人,放狗!
演武院考试,文科五门武科四门,看起来好像文科比武科似乎还要重要些,但事实上武科的考试虽然少一门,但其分量远比文科要重的多。要知道是太宗在位的时候演武院考试才加入文科,太祖初创演武院一直只有武科四门。
随着大隋的国力越来越雄厚,国基日趋稳定之后,皇帝对于文人的重视渐渐的提升起来,大隋以武立国,但治国终究靠的还是文人。武夫治国,只怕越治越乱。大隋的皇位到了太宗的手里,他登基之初第一件事就是定下规矩演武院考核必须加入文科。虽然当时颇为争议,但太宗皇帝力排众议坚持自己的决定。
于是,就有了当年李啸九门优异的惊采绝艳。
到了后来,太宗皇帝的远见不得不让人钦佩。演武院如果招收的学生都是纯粹的武夫,对于大隋的军队乃至于国家根本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修为高深的人未必就是将才,而能冲锋陷阵在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般的猛将,终究只是猛将,而不是帅才。
大隋历来不缺猛将。
但,即便文科考试已经被人们接受。可在演武院中还是以武科成绩为重。比如方解的文科五门优异,论分量来说绝对比不上武科四门优异,甚至比不上三门优异。文科再好,若是在武科考试中一塌糊涂的话,最多能做个文职。虽然军中文职和朝廷文官有着本质的区别,可既然从军却不能领兵毕竟是一件大憾事。
文科五门优异,这成绩还有极大的水分。如果不是陛下爱惜其才一只手将方解托起来,论真本事方解能在文科考试中拿三门高分就算不错了。正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方解对武科考试极为看重。
在到达演武院之前,方解是从畅春园里出来的。而就在头天晚上,皇帝结束谈话的那句话让方解更加不敢懈怠。
“朕既然两次见了你,就是因为知道你是有些本事的。但你现在表现出来的本事还不足以让朕对你刮目相看,想有个好前程,明儿武科考试的时候再拿下几个优异让朕看看。朕从不吝啬赏赐,有本事你就多从朕手里拿走一些。”
这话中不无激将的用意,但也是明确告诉方解,只要你把自己的本事露出来且让朕满意的话,朕肯定会重用你。
方解怎么能错过这样的机会?
既然到了这个世界这个时代,那就绝不仅仅只有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
在演武场土城外躺在地上放声大笑看起来有些傻的少年,最起码在武科考试中也证明了自己。他才懒得理会那些世家子弟或是鄙夷或是愤恨的眼神,他只享受着自己更进一步的成就感。被人嫉妒,何尝不是成功?
武科四门考试,前两门其实应该算并为一门。但考核的成绩还是要按两门来算,能再拿到两个优异,进入演武院已经没有任何悬念。如果说七门优异还不能保证他进演武院的话,那只能说这世界上没了公道。
躺在地上休息了小半个时辰之后,站在土城城墙上的演武院教授宣布第三项考试准备。
第三项,是骑射。
演武院饲养的战马都在演武场中,而演武场宽大平坦的校场足够那些考生们展现自己的骑术和射艺了。不管有没有从前两项考试的消耗中休息过来,考生们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再赖在地上不起来的权利。除非他们想就在此时放弃考试,可身为隋人,骨子里的骄傲让他们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可以失败,但绝不能放弃。
差不多缓过来精神的张狂站起来,伸手拉了方解一把笑道:“考试之前我就说过,咱们军伍出身的考生都在盯着你。自从陛下准许咱们穿号衣的参加演武院考试以来,连续三届考试三甲都没有一个军人挤进去。甚至没有一个军人能挤进前十,这虽然算不得什么耻辱,可终究是让人心里不舒服。”
他拉起方解,拍了拍方解的肩膀微笑道:“再努努力吧,兄弟们都看着你呢!”
“我是典型的小富即安。”
方解笑了笑道:“你可别把为军人扬眉吐气这么沉的担子压在我肩膀上,我扛不住。”
“到了现在,不压给你还能给谁?”
“与其压给我担子,你真不如压给我点银子。说起来,银子给我的动力绝对比担子大。”
张狂白了他一眼后看着那些准备考试的军人们,有些感慨地说道:“其实包括我自己在内,哪一个军武出身的考生不希望自己是那个万众瞩目的英雄?谁不想成为所有人敬佩的优秀者?谁不想挤进三甲而写进演武院的记录中光宗耀祖青史留名?但是,到了现在我们都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没有机会完成梦想了,你可以。”
“幸好你还可以,不然让我们心里怎么能舒服呢。”
方解看了看校场那边,有些无奈的摊了摊肩膀说道:“好吧,虽然我不想矫情……下一门考核骑射,但我的马却还在城里。”
这句话刚说完的时候,方解就看到演武院那个漂亮的女教授丘余牵着他的赤红马从远处缓缓走了过来。张狂忍不住笑了起来,盯着方解的脸说道:“俊俏少年郎,模样好看些果然还是有用的啊。你若是能在搞定考试之前先把考官搞定了,这才是让兄弟们佩服你的真本事!”
“滚蛋!”
方解笑骂了一句,拍打了几下身上的尘土迎着丘余走了过去。
“多谢先生!”
方解先是俯身施礼,然后从丘余手里接过缰绳。赤红马似乎有些不适应这个眸子是白色的女人,显得有些局促。当看到方解的时候,显然它有些兴奋。
“干的不错。”
丘余对方解点了点头,看了看方解有些憔悴的表情忽然笑了笑说道:“一会儿是我主考,现在给你个机会贿赂我。别吝啬使劲往大了开条件,你应该知道收买我的价格肯定不会便宜。”
方解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试探着说道:“我家门口有一个卖热汤面小笼包的摊位,不错。”
丘余白了他一眼扭头就走,方解讪讪的笑了笑挠了挠头发。走出去四五步之后,漂亮女教授没回头也没站住,声音很温和的飘了过来:“明儿早晨。”
“好!”
方解使劲点头,傻笑。
……
方解在准备骑射比试的时候一直在四处寻找,其实从今儿早晨到了演武院开始他就一直在寻找。他在找那个时刻不忘了吹牛逼可在女人面前老实甚至可以说畏惧的好像一只鹌鹑的项青牛,因为项青牛说过,他可是今年演武院考试的考官。
文科已经结束,武科还剩下最后两门。
还不见那个小胖子的身影,方解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又说了谎。在遇到沉倾扇之前方解其实一直没觉得项青牛真会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当沉倾扇说起项青牛请了牛鼻子老道萧真人派人寻找他的时候,方解真是吃了一惊。要知道项青牛那个家伙和世外高人这四个字一点都不搭调,方解宁愿相信大犬是道宗大能也不相信项青牛说的每一句话。
如果是项青牛写出来的话,方解连逗号都不信。
后来方解信了,但项青牛却没来。
最起码,到了现在还没有出现在方解的视线里。所以方解确定项青牛肯定不在演武场,因为以那个无耻之徒的性子,如果在演武场的话早就跑过来找方解得瑟了。
方解没找到他,所以心里有些担忧。
能让项青牛不来演武场,放过一次在他面前使劲得瑟机会的事肯定不是小事。而不仅仅是项青牛,方解今天在演武院演武场里一个穿道袍的人都没看到。既然清乐山萧真人是奉了皇帝陛下来观礼的,为何不来?
方解之所以担忧,是因为他心里隐隐有个猜测。
看着考生们领到了自己的战马之后往校场那边集结,方解摇了摇头甩开心里有些凌乱的思绪。他抬手抚摸了几下赤红马的脖子,微笑着说道:“准备好了吗?”
赤红马没搭理它,低着头似乎是想在光秃秃的校场上找些嫩草吃,不过显然它失望了,所以对这样的大场面有些不屑一顾。在马眼里,好多人好多马绝对比不上好多新鲜多汁的嫩草。
长安城外有一座神泉山,名闻天下的神泉山庄就在神泉山上。神泉山庄以所酿之酒至醇而声名显赫,甚至连陛下设宴所用之酒也是神泉山庄供奉上来的。神泉山并不高大巍峨,远远地看起来和樊固城西边的狼乳山有些相似。
从远处看过去,神泉山的弧线很柔和。人们提到山的时候往往脑子里的第一印象就是雄阔险峻之美,而很少会想到山也有秀美的一面。这神泉山,就是山有秀美的典范。
神泉山距离演武场并不远,骑马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跑一个来回。
当年兴建演武场的时候,建造土城土山所用的木材石头,大部分都是从神泉山运来的,包括演武场里那一片不小的林子也是从山上移植过来的,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神泉山庄在神泉山的半山腰,据说建于大隋太宗年间。是一位太祖立国的时候有从龙之功的将军后人所建,那将军的后人无心仕途却偏爱酿酒。百多年后,他的子孙身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爵位,可神泉山庄之名倒是格外的响亮。
酒池在神泉山庄最深处,实则就是一个极大的山洞。这山洞入口小但里面很宽敞,且温度最适宜藏酒。神泉山庄的镇山之宝是几坛已经存了几十年的老酒,就藏在这山洞里,原本满满的一坛子酒如今剩下一多半,当然不是有人偷喝,据说那酒液已经粘稠到能拉出丝来。没进酒池,酒香都能醉人。
而就在方解准备骑射比试的时候,神泉山庄酒池外面出现了两个很特殊的人。
一个是身穿黑色道袍的小胖子,年纪不大。胖乎乎的脸蛋白净的好像新出锅的馒头,谁见了都想伸手在他脸色捏两下。
另一个是身穿大红色道袍的神官,额头上隐隐间好像有一条裂缝似的。看不出具体年纪,面容如刀刻斧凿棱角分明。
放眼整个大隋道宗,有资格穿纯黑色道袍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清乐山一气观的萧真人,一个是武当山三清观的张真人,另一个,自然就是很不靠谱的胖道人项青牛。
“就是这?”
项青牛看着那个山洞,微微侧头问自己身边站着的红袍大神官。
鹤唳道人掌管一气观刑罚,平日里冷冰冰的模样令人害怕。再加上大神官这样尊贵的身份,所以难免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可在项青牛面前,这位冷傲且有些古板的大神官态度很谦卑恭敬。
“回小师叔,应该就是这里了。”
项青牛嗯了一声,往前走了几步,看着山洞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里面的秃驴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顽抗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走出来自己认罪还能从轻发落换得心生。我数到一,如果你们再不投降我就要放狗了!”
“呃……小师叔,数到一是不是太少了?”
“笨蛋,我不会从十开始倒着数?”
“师侄鲁钝了……”
“哎呀我操,当老子的话是放屁?!”
“一!”
这句话项青牛不是对鹤唳道人说的,而是对山洞里喊的。他回身勾了勾手指微怒道:“老子不放狗,真当我是吓唬你们玩儿的?”
他身后,十几个小道童每个人手里牵着一条极雄壮的獒犬上来。獒犬极暴烈,那些小道童虽然都有修为但显然有些控制不住。
“放进去,都放进去!”
项青牛撇了撇嘴道:“秃驴最怕狗啊,这是当年二师兄说的!”
第0128章 长安动
“二师侄啊,你说那个佛宗的家伙为什么要选择在神泉山庄的山洞酒池里躲着?”
小胖道人项青牛上山的时候走的累了,在一块石头上蹲下来,从袖子里摸出一包糖果,打开一块丢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问鹤唳道人。
鹤唳道人回答道:“那天夜里师侄找到了那个佛宗之人,将他重伤。虽然不知道他是被谁救走的,但如此重的伤势即便他随身带着佛宗至宝菩提丹肯定要找地方养伤休息。而他身上血腥味太重,大内侍卫处,大理寺,刑部,还有咱们一气观的弟子满城搜索,那么重的血腥味肯定瞒不住人。”
“想安全藏身,就得找个能遮掩住他那一身血腥味的地方。毫无疑问……神泉山庄的酒池……这地方不错。”
项青牛点了点头,将嘴里的糖果咽进去后砸吧砸吧嘴。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山洞里传出来獒犬的嘶吼声,他摇了摇头道:“不等了,我现在进去看看。我可没时间在这儿耗着,赶紧完事我还得赶到演武场去看看,希望能赶上小方解最后一场比试。我要是不去那家伙肯定会说我是在吹牛,我可是堂堂考官啊,怎么能被他小瞧了?”
他起身,缓步走向山洞。
“小师叔,还是师侄来吧。”
鹤唳道人劝道。
“你觉得我摆不平?”
项青牛白了鹤唳道人一眼,然后甩动着黑色道袍宽大的袍袖扭着屁股往山洞那边走。鹤唳道人自然不敢掉以轻心,犹豫了一下还是追上去跟在项青牛后面。在进山洞之前,他额头上的裂缝缓缓睁开,暗红色的光芒在其中隐隐可见。
“师侄啊,你这神目真是天生的?”
项青牛一边走一边问。
“是。”
“那你是怎么发现自己有这本事的?”
“小师叔,这个……不说行不行?”
“你觉得呢?”
“小师叔,第三目能看破世间伪装,有幻缚之法是师尊指点修行出来的结果。都是师尊的教导……嗯,就是这样。”
脸有些红的鹤唳道人一本正经的回答。
“你说我信么?我问你,是不是你偶然间发现自己额头上那只眼能看穿木板,看到小姑娘洗澡露出来的大白屁股,然后才发愤图强勤以修炼的?别给我装的那么正经,清乐山的道人什么德行我还能不知道?”
“小师叔……您也是一气观的人……”
“所以我才知道啊!”
项青牛理所当然的回答道,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走进了山洞。站在洞口,项青牛适应了一下山洞里昏暗的光线后微微皱了皱眉。能看见那十几条獒犬就在山洞里,有些迷茫的动闻闻西找找,却没有一点发现。
项青牛摇了摇头道:“难道找错地方了?”
“不会。”
鹤唳道人的脸色也是微微一变,仔仔细细的往里面看了看之后说道:“咱们上山之前,还有人盯着这里,不曾见到有人逃出去,大内侍卫处的情报不会这般的儿戏。既然他们说佛宗的藏在这里,应该不会有错。”
项青牛嗯了一声,举步往前走去。
“小师叔,还是我来。”
鹤唳道人跨前一步挡住项青牛,一步一步的往山洞里面走。那些獒犬找不到攻击的目标都安静下来,有的狗甚至因为忍不住诱惑伸出大舌头舔着那些酒坛子,而且好像很急切想品尝到美酒似的。狗也有酒瘾,项青牛第一次看到所以觉着有些好玩。
这次他没在争抢,跟在鹤唳道人身后往山洞深处走。左手食指中指并拢捏了个剑诀,两根手指上有些微弱的光芒一闪一闪。鹤唳道人全神贯注的搜索着山洞里,额头上的竖目中似乎也有一个眼球在来回转动似的,所以看起来三只眼睛能往不同方向搜索的样子格外的诡异。尤其是到了山洞深处光线更暗了之后,他竖目里的暗红色光彩更加的清晰起来。
“应该有人在这藏身过。”
鹤唳道人指了指不远处有几个破开的酒坛子说道:“若是受伤的人暂时找不到伤药,用烈酒清洗伤口也勉强有些作用。”
“得多傻逼的人出门连伤药都不带?”
项青牛哼了一声说道。
鹤唳道人摇了摇头:“是自负。”
项青牛撇了撇嘴:“难道他以为进了大隋之后没有人能伤得了他?这么说起来还是自负的很傻逼啊。”
鹤唳道人心中苦笑,心说就没见过比小师叔更不靠谱不着调的道人。和小师叔比起来,师尊他老人家正经的都有些不像话。
又往前走了几步,项青牛忽然站住抽了抽鼻子。
“快走!”
他忽然拉了鹤唳道人一把,身形暴退。鹤唳道人没明白怎么回事,但还是下意识的跟着项青牛向后急退。一黑一红两道身形似流光一样从山洞深处往外疾驰,速度快到人的眼睛都跟不上。就在他们两个才到山洞口的时候,山洞深处的空气似乎猛烈的震荡了一下,紧跟着一股巨大的气浪从里面喷薄而出,再之后就是一声剧烈的爆炸声传了出来。
轰的一声,气浪从山洞口喷出来,夹带着大量的碎石泥沙和酒液,似乎整座山都跟着晃动了一下,巨石纷纷落下,几乎将山洞堵死,看起来场面极为壮观。
鹤唳道人和项青牛都有些狼狈,虽然及时从山洞里退了出来却还是被爆炸逼的有些手忙脚乱,两位在道宗身份绝高的大人物,身上尊贵的衣服都被气浪割的有些凌乱。若不是两个人身上的衣服那些复杂的纹路在关键时刻闪烁出光芒遮挡住了部分齐流,说不得两个人都会受一些伤。
而就在冲出山洞后的那一刹那,鹤唳道人迅速回身,两手对着山洞口一展,两股磅礴的斥力狂暴的卷了出去。正是在他瞬间施展出来的斥力和两个人身上道袍双重作用下,他和项青牛才能在这样剧烈的爆炸中全身而退。
“他不是没有伤药。”
项青牛抖了抖衣服上的尘土叹道:“宁愿将至少是灵丹级的伤药混合其他药材泡在酒里做成这样的大杀器,也不用那药来治疗自己身上的伤势,这个家伙……真他娘的狠。居然放弃治伤也要算计咱们,他是不是人?那些獒犬不是没有发现什么,之前有獒犬添那酒坛子的时候我就觉着有些不妥了,只是一时之间大意了没有想到这一点。”
“幸好小师叔发现的早。”
鹤唳道人心有余悸地说道。
即便他修为惊人,但面对如此狂烈威力巨大的爆炸只怕也抵挡不住。本来对这位小师叔他只是表面上的尊敬,但现在他心里对项青牛总算是有真正的敬意了。
“在药物上,你师父也不一定比我强。”
项青牛不忘得瑟一句,然后摇头叹道:“甘愿放弃一颗足有起死回生神效堪比咱们道宗小神丹的灵药,设下这个埋伏就为了算计找到这里的人。这个家伙难道没想过,万一找进来的只是几个官府的差役又或是神泉山庄的下人学徒,浪费这样一颗灵药岂不可惜?妈的,这样浪费宝贝果然不能忍受啊!”
“疯子。”
鹤唳道人想了想说道:“只能说这个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
演武场。
土城上。
本来兴致勃勃看着下面考生骑射比试的周半川忽然眉头挑了挑,他转过身子看向视线极远处那有着圆润弧线的山,略微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对身后人说道:“言卿,去神泉山看看。”
言卿没问怎么了,立刻点头道我这就去。为了不引起考生们的主意,他走到土城后面才一跃而下,身形一展如大鹰一般向前急冲了出去。只片刻之间,他的身影就消失在演武场的建筑后面。在他身影消失的那一刻,周半川目光盯着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与此同时,长安城。
那个曾经一掌几乎废掉沉倾扇,和老瘸子交手过的蓝袍老者正坐在畅春园的某个凉亭里喝茶,茶杯举到嘴边的时候他忽然愣了一下,然后立刻起身吩咐身边人道:“请罗指挥使和候镇抚使到穹庐护驾,我要出城!”
他身边的侍卫不敢问发生了什么事,立刻跑出去找罗蔚然。那侍卫才跑出去几十米,就看到大内侍卫处指挥使罗蔚然脸色有些阴沉的从外面走了进来。他遥遥对那老者点了点头,那老者身形一闪已经消失不见。
等那老者消失之后,罗蔚然缓步走到老者坐着的亭子里。要了一只干净的杯子,喝老者剩下的半壶茶。
坐在穹庐土炕上处理奏折的皇帝透过窗子往外看了看,见亭子里坐着的人换成了罗蔚然微微怔了一下,然后缓缓摇了摇头,眉宇间似乎有些怒意。但是很快,他就再次将视线注视在桌案上的奏折中。
红袖招。
躺在一条长板凳上哼着一曲不知名却格外苍凉厚重小调的老瘸子坐起来,往外面看了看之后又躺下来。三楼的窗子推开,红袖招的掌柜息画眉出现在窗口。老瘸子对息画眉摇了摇头,轻声说了几句话。
“已经十年没有人敢在长安城放肆了,有些人以为长安城里没了他就不再可怕。所以难免有些狂妄自大,出一点儿事也好,让那些人再重新认识一遍长安城是什么地方,无妨……这城里能杀人的人很多,比我会杀人的也不少。”
息画眉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关上窗子后走回桌边继续读看了一半的书册。
与她所在隔着一间屋子的闺房里,息烛芯听到老瘸子的话脸色有些不自然。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不自然中还透着一点点自豪骄傲。
长安四城督军府。
正在与情衙镇抚使侯文极喝茶谈笑的右祤卫大将军许孝恭忽然止住笑声,随即眼神里有些愤怒不可抑制的往外溢。他转头看向侯文极,见对方脸色平静的坐在那里似乎并不打算做什么。他有些不解,但他没打算问。
许孝恭起身,说了一声抱歉就要离开。
侯文极笑了笑说道:“大将军还是再坐会儿吧,我今天之所以跑来督军府衙门可不仅仅是来喝茶的。”
“哦?”
许孝恭停住脚步,看了侯文极一眼问:“镇抚使是来做什么的?”
“陛下说……”
侯文极沉吟了一会儿后认真地说道:“长安城里这几天不安静,有些宵小之辈以为长安城不如十年前可怕了所以就冒出来兴风作浪。但还不至于劳动军方的人出手,若是连这点小事都摆不平还要动用军方的人,难免让人看轻了咱们大隋,看轻了都城长安。所以大将军还是坐下来喝茶吧,请放心,维护陛下威严的事绝不仅仅是军方的责任。”
正在这个时候,有一个看起来很儒雅的中年男子缓步走了进来。看了一眼许孝恭,又看了一眼侯文极后冷声问道:“陛下怎么会知道今日会出事?若是你告诉陛下的,为什么不知会督军府有人作乱?”
侯文极起身施礼:“见过虞大将军……陛下自然不会料到今天会出事,陛下只是觉着既然是宗门的人闹事,那么就应该让宗门的人去解决,免得被人说咱们大隋没有拿得出手的江湖人,大将军您知道,陛下向来对道宗看得很重,该用的时候自然也不会舍不得拿出来用。养了这么久,也该看看是好用还是不好用。”
被称为虞大将军的正是天子六军之一,左武卫大将军虞满楼。
虞啸,是他的儿子。
虞满楼皱了皱眉,嗯了一声道:“既然这是陛下的意思,那我自然遵从。只是若一气观的人又或是别的什么人没有足够的实力来做事,就别站着位子。大隋的军人,终究是为了维护陛下的尊严而活着的。”
这话很重,所以侯文极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
虞满楼话里的意思很清楚,他信不过一气观,也信不过大内侍卫处。军人的骄傲,在左武卫大将军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或许在他看来,除了军方的人谁都不值得信任。
侯文极虽然心里不舒服,但还是保持着微笑:“大将军,有些事绝不似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浅薄。既然有些人站在该站的位置上,那么自然不是只为了吃那口饭穿那身衣服显摆身份。有人想动长安,那么就让他们看看长安动起来有多可怕。”
“我保证。”
他说。
第0129章 差距
因为考试的人太多,所以骑射比试并不是单独进行的。在校场一侧,一字排开立着整整二百个靶子,考生们按照秩序每二百人为一批上场展露自己的射艺。
骑射,其实是要考核三项。第一是骑术,第二是射术,第三自然是骑术加射术。
但是今年演武院考试有些特别,周院长擅做主张将骑术那部分给抹除了。用他老人家的话说,大隋倾尽全国之力也不过只有两支纯粹的骑兵队伍。这些考生比骑术基本上没有任何用处,因为那两支骑兵的将领都是陛下亲自挑选任免的,即便演武院的考生成绩再优异,也要三年之后才有机会进入军队中历练,而且进入那两支骑兵的概率近乎为零。
没有了骑术的比试,直接进行后两项。
射术和骑射。
每次二百人同时射箭,每人十支箭。五支固定射击,五支运动射击。
方解是第三批入场的考生,在别人射箭的时候他就安静的站在一边看着。看的很仔细认真,似乎想记住每一个细节。在靶子那边,从右祤卫抽调来的士兵负责记录考生们的成绩。而负责监考的演武院教授丘余,就站在靶子的后面。她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有射空的羽箭误伤到自己,负着手闲庭信步一般在靶子后面来回巡查。
眼见着马上就要到自己上场,方解蹲下来将靴子整理了一下。用找来的草绳将靴子筒绑在小腿上,将长袍的下摆塞进腰带里,然后将袖子也用草绳绑好。准备妥当之后,恰好听到监考的喊声。
“下一批!”
方解缓缓的呼吸了几次,看了看分给自己的步弓和箭壶里那十支羽箭。靶子那边,负责记录成绩的右祤卫士兵将靶子上的羽箭拔下来收集好,然后再次退到掩体后面。随着一声铜锣响,方解他们这批二百名考生笔直的在画了白线的地方站成一排。
固定射击分成五部分,考生们最先走到距离靶子七十步远的第一道白线处,射一箭,然后快速后退,在后退途中再射一箭。然后退到距离靶子八十步远的地方,站好射一箭,然后再迅速后撤射一箭。以此类推。一共有五道白线,后撤四次,射出九箭,最后一箭要求考生们在距离靶子一百二十步远的地方迅速的互换位置,在跑动中射出第十箭。
完成射艺比试的时间,跑动的步伐方位,再加上准度,综合评分。
说起来规则并不复杂,但若是想射好这十支箭又岂是一件容易事?他们所使用的步弓,是大隋的武器工坊精工打造,将羽箭送出去二百步轻而易举。可话虽这样说,要知道其实在超过七十步远的距离射箭,箭飞出去就已经要计算弧线落点。退到一百一十步远的距离发弓,箭在半空中飞行的距离那么长,甚至一丝风就能改变羽箭运行的轨迹。
而且还要在跑动中完成精确射击,这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方解将箭壶绑在自己的后背上,调整到抬手就能抽出羽箭的位置。先是空拉了几下弓弦,适应了一下这步弓的力度。趁着还没有开始,他低下头寻找了一块小石子,扣在手指间用步弓射了出去,一直看着那石子的运行轨迹直到落地,方解记住了刚才射出石子时候的手感。
铜锣声第二次响起的那一刹那,方解立刻抬手从后背箭壶里抽出第一支羽箭,没有任何瞄准动作,拉弓,射箭,一气呵成。第一箭距离靶子七十步远,这个距离的固定射击对于方解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第一箭射出去之后,方解根本就没有看那箭是否命中。他也没有像别人那样转身跑出去一段距离之后再回身瞄准,而是脚下一点,身子如被风兜起来的风筝一样向后飘了出去。左右脚交替点地,身子一次次的掠起向后疾驰,在点地飞起的时候,方解已经将羽箭从箭壶中抽了出来。身子落地的时候弓弦拉满,再次跃起,羽箭激射而出。
双脚交替点了数次,方解退到了距离靶子八十步远的第二道白线。抽箭,射出,再向后急退,抽箭,射出,动作行云流水。
当方解退到距离靶子九十步远的第三道白线的时候,跟他保持在一个距离的考生已经不多。距离方解大概十几米远的张狂虽然之前受了些伤,但在这种纯粹的军事考试中还是展现出了惊人的素质。方解射出第三箭后退的时候,抽空扫了一眼自己两边。他发现张狂竟然比自己还要稍微快一些,大概领先半步距离。
而在另一侧,左武卫大将军虞满楼的儿子虞啸与方解几乎平行。显然,大将军虞满楼对自己的儿子平时要求极严苛。虞啸拉弓射箭跑动的姿势都极标准,即便是训练新兵的教官也不能比他做的更好了。
不同于方解的点地倒纵,虞啸的射艺看起来竟然比方解还要扎实一些。他是一边跑一边回头放箭的,几乎每一箭都只是略作瞄准就送了出去。
距离再远些的也有几个身手极好的人和方解的速度不相上下,十个人中倒是有六七个是军武出身的考生。
这种比试,军人的优势展现的淋漓尽致。
从射出第一箭开始,到退到距离靶子一百一十步远的第五道白线,方解射出九箭,用去的时间最多不超过两分钟。比他快的只有一两个人,与他差不多到达这个距离有六七个人,稍微慢些的有四五个人。
可就在这个时候,难题出现了。
比方解早到了片刻的张狂和另外一个军人都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射出第十箭。
……
当方解跑到位置的时候,终于明白了比他早到一步时间的张狂为什么犹豫。第十箭,要求考生们互换位置,可他们这些领先的人如果跑到身边考生的位置上射箭的话,视线就会被还没有跑回来的考生挡住。也就是说,那些动作慢的人成了他们射出第十箭的阻碍。可如果等他们退回来之后再射出第十箭,那之前争取来的优势也就荡然无存了。
方解想到这点的时候,发现张狂看向自己这边。一瞬间他就明白了张狂的意思,但他却立刻摇了摇头。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有十几米远,中间隔着至少六个人。如果他们两个互换位置的话,跑动的距离太远,中间隔着的考生退回来依然是他们的阻碍。之前那好不容易得来的在时间上的领先,经不起一点挥霍。
没时间犹豫,方解立刻向旁边跳了过去。在落地的同时他尽量蹲下来,然后将全身的力气都聚集在双腿上。一瞬间,他自己都能感觉到两腿的肌肉迅速绷紧。这种胀起来的感觉很好,让他心里的自信再次提升起来。
蹲下来之后,他的双脚上立刻展现出一股极强的爆发力。两只脚在地上踩了一下,方解的身子猛然间拔了起来。在跃起的同时,方解从背后将最后一支羽箭抽了出来,毫不犹豫的朝着面前的远处的靶子射了出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正对着这个靶子的那个考生恰好退到方解身前不足一米的地方。方解射出去的第十支箭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去的,将这个考生吓的啊的惊叫了一声,下意识的往前弯腰躲闪。
方解歉然的对他笑了笑,身体上紧绷着的肌肉也缓缓的松弛下来。他转身往后走去,一边走一边将绑在后背上的箭壶解下来。负责监督的右祤卫士兵跑过来,将他手里的步弓和箭壶都收了回去。
方解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拔了一根毛毛草叼着,看那些没有完成考试的人拼尽全力的跑动射击,这种从局中退出来做旁观者的感觉很奇妙。
张狂将步弓和箭壶交还给右祤卫的士兵,走到方解身边坐下来笑了笑说道:“本以为也就这一项考核能赢过你,终究还是因为犹豫不决而被你反超。唉……早知道今年军人考生中有你这样一个,我应该不来的。”
方解笑了笑:“其实你能更快些。”
张狂愣了一下,苦笑了一声摇头道:“已经到了极限。”
“你刚才射箭的时候,一共看了我几次?”方解问。
“四次。”张狂如实回答。
“你太想赢我了。”
方解叹了口气,舒展了一下身子语气平淡地说道:“正因为你太想赢我,所以你分了心。你不断的看我是不是超过了你,虽然看我一眼用的时间微乎其微,但对你出手还是有些影响。如果你专注射箭,最起码比我要快两步。但你最后只比我快了一步,且在最后时刻因为犹豫把这一步的时间也浪费了。”
张狂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确实想赢你,很想。”
他也从地上野草中拔了一根毛毛草塞进嘴里叼着,学着方解的样子一边咀嚼一边说道:“我刚才也说了,这是唯一有机会赢你一次的考试项目了。这一项考完,只怕再没有机会。”
“为什么这么想赢我?”方解问。
张狂犹豫了很久,转头看向方解认真的回答道:“因为嫉妒吧。”
方解伸手拍了拍张狂的肩膀,没说话。
张狂笑了笑道:“人总是在这样,对于比自己强的人都会有嫉妒心。抱歉,你把我当朋友,我却把你当成了对手。”
方解缓缓摇了摇头,语气很轻地说道:“如果我没把所有人都当对手,怎么可能赢过大部分人?”
张狂一怔,然后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肥硕的身影从远处飘了过来。一边往方解这边飘一边笑呵呵的说话:“小方解,好几天没见想我没?我来看看你是不是考砸了,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我打算今天吃点好的庆祝一下。”
方解看着那个胖胖的身影,先是笑了笑。可当看清那家伙身上脏兮兮的样子的时候,方解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怎么了?”
等项青牛到了他身边,方解看着项青牛身上有几处破损的道袍皱眉问道。
“还不是替你去擦屁股,屁股没擦好,特么的,还沾了一身臭!”
项青牛一屁股在方解身边坐下来,一边喘息一边说道:“我找到了那天……这位是谁?”
他指了指张狂。
张狂认得项青牛身上的道袍,知道这道袍代表着什么含义。所以他起身,抱拳施礼道:“见过真人,我叫张狂,今年演武院的考生,安原城边军旅率。”
项青牛哈哈笑了笑道:“小方解的同袍啊,哈哈,一表人才啊一表人才……你先到一边歇会儿行不,我有事和小方解说。”
“好。”
张狂微笑着说道:“你们聊,我到那边看看其他兄弟。”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往远处走去。在他转身的时候,他脸上谦卑且真诚的笑意随即消失不见。也不知道他是想到了什么,眼神里有些难过和悲伤的神色一闪即逝。
缓步走向其他考生的张狂,脸色逐渐的冷了下来。
听着方解和那个穿黑色道袍的胖子谈笑风生,张狂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我竟然还白痴一般的想赢你一次……你是被陛下看重的人,你和大内侍卫处的人有交情,你和散金候吴一道有交情,你和红袖招的老板有交情,你和朝廷里几位大学士有交情,甚至你和那个漂亮的女教授也关系不错……现在又有一位真人跑出来和你聊天显得那么熟悉,我拿什么和你比?
方解……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张狂……你到底有多白痴?你不过是个没什么前途的小小旅率罢了,你不认识大内侍卫处的人,你不认识散金候,你不认识大学士,你没进过红袖招,你也和演武院的教授说不上话,不会有个道宗的大人物跑来找你聊天,你更不会被陛下赏识……你只是个在北蛮人部族中为了活下去为了立功,不得不娶了部族首领的女儿而又亲手杀了她的小人物罢了。
张狂,你和方解差距太大了。
他一边走,一边苦笑。
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第0130章 关于战术的灵活运用
方解没注意到张狂离开时候的背影有些落寞,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项青牛为什么现在才出现在演武场。而那一身显得有些狼狈的道袍,怎么都瞒不住人他刚刚有过一场激斗。说实话,方解对项青牛的修为真的很好奇。本来他以为项青牛不过是个骗吃骗喝的江湖混混罢了,可谁知道他居然在道宗有这般高的身份?
一个能和萧真人平起平坐的道人,又怎么可能是个废物?
方解以前自嘲过自己就是个不能修行的废柴,可现在的这个废柴却让一群锦衣公子嫉妒愤恨得牙根都痒痒。既然连自己都有这样的变化,那么项青牛的修为真的惊天动地方解也不会感到惊讶了。
可这个肥硕的道人似乎只对方解的考核成绩感兴趣,只说了一句我刚才替你擦屁股去了就不再往下说。方解白了他一眼问道:“你是不是真的盼着我进不去演武院?”
“对啊!”
胖道人笑了笑,人畜无害。
“为什么?”
“你以为进入演武院好玩?每天都要过着枯燥乏味的日子,除了没完没了的学习还是没完没了的学习。你想想,自此之后长达三年你的生活里没有了美食美酒更没有美人,那将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小方解啊,你这样招蜂引蝶的性子能按捺的住?虽然演武院里也有女学生,但你应该想到能考入演武院的女人还算女人么……”
“为什么女人这两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这么奇怪?”
方解讥讽道:“穿上这身道袍果然法力大增修为大涨脸皮也变得坚实了不少,现在提起女人这两个字你居然舌头不打结了。少跟我扯淡,赶紧说刚才到底干嘛去了。”
项青牛瞪着方解认真地说道:“你他娘的缺少对一个世外高人道宗大德最起码的尊敬,你要是再说粗话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找周院长让他开除了你?”
啪!
方解在项青牛屁股上踢了一脚,懒得回答。
“他娘的,这要是清乐山一气观有人敢踢老子的屁股,早就被我那个执掌刑罚的二师侄抓了去吊起来打了,直接打到皮开肉绽,直接打到断子绝孙。”
啪!
方解又踢了一脚,力度更大了些。
“赶紧说刚才到底干嘛去了,不说滚蛋。”
“你就不能求我?”
“说还是滚?”
项青牛拿方解没脾气,凑过去蹭了蹭方解肩膀谄媚的笑道:“身上带糖果了没,我本来肚子就有些饿了,为了赶来看你出糗又跑的太快太急了些,这会心里有些发慌。”
方解白了他一眼从袖口里摸出来一包一直带在身上的糖果丢过去,项青牛接过来连忙打开捏出一颗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满足的笑了笑:“我那个牛逼的一塌糊涂的二师侄找到了佛宗那个人,不过却一不小心中了那秃驴的设下的陷阱。若不是老子反应快,说不得这会来找你讨糖果吃的就是一摊肉泥。”
方解想象了一下一摊肉泥伸手跟自己要糖果吃的画面,确实有点恶心。
“中了人家的陷阱,到最后也没找到那人对吧?”
“当然不对,我那个二师侄天生神目,再加上大内侍卫处卓先生的本事,就算那个佛宗弟子能化作一只鸟儿也飞不出长安的高墙。已经找到那人的踪迹了,若不是我惦记着来看你有没有被淘汰,我早就跟过去看热闹了。”
方解撇了撇嘴道:“需要我说谢谢吗?”
项青牛道:“别客气。”
“滚蛋。”
方解骂了一句,就在草地上躺下来休息。项青牛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之前的考试肯定还算满意,所以他傻笑了几声:“咋样,有没有挤进三甲的希望?”
方解没回答,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胖子,你告诉我,这世间最强大的宗门佛宗,是不是真的不可战胜?”
“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想知道。”
“也不一定吧,你也知道,佛宗的实力遍布天下,当然除了咱们大隋之外。你这么聪明当然应该已经想到,既然佛宗允许大隋这个对他们不尊敬的国家存在,就已经证明佛宗不是真正天下无敌的。如果佛宗真的已经强大到无所顾忌,怎么可能会有百多年屹立不倒且越来越强大的大隋?再说,别忘了大隋还有道宗,大雪山大轮寺那个叫什么大轮明王的家伙有四个弟子,号称什么佛宗四大天尊。我师兄是大隋道宗领袖,跟那个劳什子的明王最起码是一个身份的人物吧,我师兄手下也有四个不成器的弟子,未见得就比那明王的四个弟子弱。”
方解点了点头,说了三个字。
“希望吧。”
“他娘的,你是不是隋人,怎么这么一副德行,难道你觉得我道宗不如那佛宗?”
项青牛有些气愤的质问。
“我?”
方解愣了一下,在心里问自己道:我是隋人吗?应该……算是的吧。
见他不回答,项青牛刚要讥讽他几句就听见远处铜锣响,是演武院的教授在提醒考生们,最后一项考核就要开始了。项青牛瞪着方解说道:“算了,这会儿不跟你计较。你先去考试,我是最后一场考核的监考之一,看在刚才糖果的面子上一会儿帮你点小忙就是了。”
“谢谢。”
方解难得的对项青牛客气了一下。
项青牛一怔,讪讪地问道:“你不应该谦让一下吗?然后骄傲的说自己不需要别人帮助,要靠自己的实力拿高分?”
“那么说的都是君子,你那只眼看我像个君子?”
方解问。
项青牛释然的点了点头道:“就算用屁眼看你也绝不是君子。”
“佩服!”
方解抱拳。
“客气!”
项青牛回礼。
……
不出预料,最后一项考核比试的是个人武艺。演武院早就已经安排好了对战的人,数千考生在演武场校场集结同时开始比试,胜者进入下一轮,各自挑选对手,以此类推,最后夺得前十名的人可以获得优异成绩。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很残酷的考核。
除了第一轮遇到的对手是演武院事先安排好的之外,从第二轮开始遇到什么样的对手就充满了未知。而且能率先结束第一轮比试的绝对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对于不能修行的方解来说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论团战,军伍出身的考生训练有素。可论单对单的较量,那些自幼便有名师指点的世家子弟显然更胜一筹。而且方解肯定,只要他第一轮比试一获胜立刻就有人过来挑战自己。今天在这个场合,有数不清的人想趁着最后这场比试将自己踩在脚下。尤其是那些名门公子,哪怕之前考的很烂,但只要将他打倒完虐那无疑就立刻成为世家子弟中的英雄。
哪怕,就在不久之前方解一拳将名满天下的谢扶摇打飞了出去。
就在方解有些头疼的时候小胖道人项青牛也在头疼,他坐在校场的点将台上看着下面黑乎乎密密麻麻的考生,忍不住歉然的自语道:“小方解啊,实在不是我不愿意帮你,现在这个局面我除了能跑去跟演武院的教授说些好话,在第一轮比试挑了个弱菜给你虐着玩之外再也帮不了其他的了。从第二轮开始,就靠你自己了。”
与此同时,在校场的人群中,郴州卢凡看了看自己拿到的对手的名字,嘴角忍不住抽搐起来。
妈的!
卢凡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
他的对手是方解。
他不知道是运气差还是有人故意整自己,不久之前他刚刚被人连着揍了两顿。先是偷袭方解不成,被那个叫张狂的旅率一脚踢飞。再之后和崔平州裴初行两个人寻求结盟的时候,又被裴初行一脚踹飞。虽然前后两个下手的人都留了情面,可他还是受了些伤。而在演武场大门口,他又轻而易举的被江南谢扶摇的四象指春法拂风封住了气海,接连受创,他现在的实力连平时一半都达不到!
所以与方解交手,对于卢凡来说就是一场噩梦。
他偷袭过方解,那个抢尽了风头的家伙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
一想到这里,卢凡的脸色就难看的好像吃了屎一样。他真不敢继续想下去,不敢去幻想接下来和方解的比试中会被那个家伙怎么折磨。本来他对方解还有些不屑一顾,在他看来一个边军队副就算在文科上有些本事,武艺上还能强到什么地方?
可当他看到方解一拳轰飞谢扶摇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错的一塌糊涂了。
怎么打?
卢凡头疼的思考着,就在这个时候铜锣声响起。个人武艺比试的第一轮考核,开始!
……
卢凡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少年,艰难的咽了一口吐沫。
“方兄,那个……你好。”
方解抱拳客气地回礼道:“很好很好,卢兄你也好。”
卢凡嘴角抖了抖讪笑道:“其实不怎么好……方兄你也知道,在不久之前我刚刚受了些伤,所以一会儿比试的时候还望方兄手下留情。比试嘛,又不是什么生死对决,咱们就比的君子一些,点到为止好不好?”
“好啊。”
方解微笑道:“我最喜欢君子的打法了。”
“真的?”
卢凡忍不住惊喜地问道。
“当然是真的,难道卢兄觉得我不是一个君子?”
“自然是,自然是。方兄以德报怨,有古之遗风,卢某自愧不如。那么……就请方兄赐教……点到即止,点到即止啊。”
方解点头道:“明白。”
这话刚一说完,方解脚下一点,双腿爆发出一股强劲的力量,身子如炮弹一样冲了出去。卢凡没想到方解前一秒还在客客气气斯斯文文的说话,还在和他谈论什么点到即止什么君子之争,下一秒就如此无耻的冲了过来直接一拳轰在他的下颌上。
这一拳势大力沉,几乎将卢凡的下颌骨打错了位。
更可气的是,方解出拳的时候嘴里还念念有词。
拳头轰在卢凡下颌上的时候他说了两个字:“点到。”
将卢凡轰飞出去之后又说了两个字:“即止。”
这一拳虽然很重,但方解并没有尽全力。他现在发现自己已经能熟练运用肌肉的力量,比在樊固的时候也不知道强了多少倍。这一拳将卢凡打了个满脸花,却没有真正伤到他。所以卢凡很快就爬了起来,指着方解骂道:“无耻小人,不是说好了点到即止的吗!”
“已经是了啊。”
方解无辜的摊了摊手道:“你看,你不是没受什么伤吗?”
卢凡狠狠地瞪了方解一眼,恰好看到一个监考从这边经过,他立刻挥手道:“监考,监考,我认输了。”
那胖胖的年纪不大的监考愣了一下,随即指着卢凡的鼻子尖暴怒吼道:“认输?!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不许!”
“不许?”
卢凡愣了一下,喃喃地问道:“还不许认输?这什么道理!”
那胖监考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是监考,我说不许就是不许,这就是规矩这就是道理,明白不?”
说完这句话,他居然还冲方解眨了眨眼,然后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我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啊。”
点将台上,一个教授指着方解那边有些诧异地说道:“倒是出乎我的预料了,我本以为那个叫方解的考生能很快结束第一轮比试的。以他的实力,打败卢凡似乎不算什么难事吧。而且那卢凡之前受了伤,怎么解决起来这么慢?”
“慢?”
周院长撇了撇嘴冷哼一声道:“估摸着他还嫌快呢!”
“啊?”
那教授不解道:“为什么?”
周院长嘴角挑了挑说道:“你难道没想过,越是快速的结束第一轮比试第二轮将要面对的对手就会越强大?而第一轮比试结束的越慢,第二轮面对的对手就会越弱。方解是故意在拖延时间,他在等着能威胁到他的人都选好了第二轮的对手。”
问话的教授忍不住裂开嘴,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这算战术的灵活运用?”
周院长哼了一声道:“你可以直接理解为无耻。”
第0131章 白痴才不觉得自己白痴
演武院教授将方解的行为美其名曰战术的灵活运用,是因为他实在没好意思将无耻这两个字说出口。不过不可否认的是,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周院长这无耻两个字的评语绝对没有一丝贬义,相反,还透着赞许。
坐在周院长身边代替皇帝陛下来观看比试的怡亲王杨胤甚至也忍不住赞赏的笑了笑,低声对身边的周院长说道:“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大隋军伍中从来不缺血性的汉子,也从来不缺冷傲的人,但如方解这样会用小聪明的人确实不多见。”
周院长嗯了一声没说话,饶有兴趣的盯着那个来自边疆小城的少年郎。
之前问话的那个教授摇了摇头有些失望地说道:“可在我看来,既然是军人就应该多一些血性,明知道前面等着自己的会是很艰苦的局面也不应有畏惧,而是应该勇于面对,这才是大隋军人一直在提倡的精神。方解这样的人难道不是太畏缩了些?没有军人应有的锐意?”
怡亲王杨胤微笑着摇了摇头道:“那孤和你打个赌,到了战场上真正厮杀的时候,你说是有血性的人活下来的机会大些,还是方解这样的人活下来的机会大些?而想要取胜,最先要做到的是什么?”
他问。
一边的演武院教授墨万物想了想回答道:“实力。”
怡亲王再次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而是等着其他人是不是能给出不一样的答案。
“是准备。”
另一个教授认真的回答道:“在战场上虽然战局瞬息万变,但充分的准备才是取胜最大的保证。只有做到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怡亲王嗯了一声道:“光有实力而没有准备,确实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
众人点头,这时候一直安静坐在一边的女教授丘余用极轻的声音说了三个字,虽然很轻,但怡亲王杨胤却还是听到然后点了点头说了一句正解。
“活下来。”
这是丘余的答案。
怡亲王忍不住感慨道:“要想取胜,首先就要活下来。你们或许以为方解这样的表现稍微懦弱狡猾了些,没有大隋军人应有的锐气。但毫无疑问这是最正确的选择,第一轮对战的对手肯定不会太强,先用这样的对手来让自己快速的进入战斗状态。然后却不能急着结束战斗,因为率先结束结束战斗的都是考生中实力靠前的人。才第二轮比试,那么多实力强的人就提前碰面,对战将会多激烈?即便击败了强大的对手,但自己也必然消耗非常大的体力,甚至会受伤。”
“第二轮淘汰掉强大的对手之后,自己也受了伤,那么第三轮面对更强大敌人的时候将会多艰难?”
杨胤笑了笑道:“而方解拖延第一轮战斗的时间,第二轮要面对的对手实力也不会太强。第二轮再拖延一些时间,第三轮面对的对手依然不会很强。他一直在淘汰别人,但消耗却是最少的。这样,在最后一轮面对强敌的时候他就能尽全力的施展自己的本事。而这个时候,他的对手在淘汰了很多强大的对手之后已经筋疲力尽。”
“那么,最后他极有可能取得胜利。”
杨胤停顿了一下说道:“什么才是最漂亮的战术?能赢就是最漂亮的战术。”
一直没说话的周院长点了点头,有些感慨地说道:“这个小家伙让我想起来一个人,现在人们提起那个家伙的时候往往用的都是尊敬的语气。因为他创造了演武院有史以来最变态的成绩,九门全优……”
说到这局的时候,众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了。
九门全优,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成就。那就是后来成为太宗年间第一名将的李啸。提到这个名字,必然联想到的就是他在演武院考试时候九门优异的变态成绩,还有之后领兵作战从无一败的变态战绩。这些辉煌,非但写进了李家的族谱,也写进了大隋的史书。即便许多年之后人们再提起这个人,依然心生敬意。
周院长微笑着说道:“但你们却都忘了,当初李啸是怎么得到九门优异的?文科五门不必说,如果真要仔细分辨的话李啸本来就应该是个文人。他肚子里的学问,比起当时的大学士也未必不如。而武科考核中,李啸最后用的就是方解现在用的战术。他本就是个儒雅之人,论修为在当时的考生中连前三十都未必排的进去。可最后,他夺了头名,为何?”
“因为能赢他的那些考生锐气都太盛了,谁也不服谁,谁也不愿意输给谁,第一轮比试的时候全部脱颖而出,然后之间展开对战。到了最后一轮比试的时候,那些能赢李啸的人没剩下几个且早就已经没力气再打了。”
他看着场间那个少年道:“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咱们都忘了这狡猾的办法只记得辉煌的成绩。方解不错,他没忘。”
……
而就在这个时候,距离演武场并不是很远的神泉山上,大批的大内侍卫处飞鱼袍将山脚下的镇子和唯一下山的路已经封锁。任何人不许上山,包括神泉山庄的人也是一样,下了山的必须等到封锁解除之后再回去。
山脚下,大内侍卫处副指挥使孟无敌抬头看着山上脸色有些阴沉。即便以他的身份也不能轻易上山,因为此时被发现了踪迹的敌人修为很高。其中一个就是那天夜里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了横棍然后悄然而去的佛宗弟子,孟无敌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以自己的修为在今天这样的战斗中或许起不了一丝一毫的作用。
已经上山的三个人,没一个是孟无敌惹得起的。
一个是大内侍卫处的人,虽然没有什么官面上的身份。但毫无疑问,他就是大内侍卫处和情衙第三号人物。卓布衣,这个能让皇帝陛下都起了爱才之心而没有论罪处死的江湖人。要知道当初给他定的罪,可是谋逆!
清乐山一气观执掌刑罚的大神官鹤唳道人,位列清乐山四大神官第二位。而事实上,这个人的威信在一气观中比他的大师兄,讲道大神官凤鸣道人还要高些。因为他执掌刑罚,一气观弟子就没有不惧怕他的。
第三个,是那个经常陪在陛下身边的蓝袍老者。他不属于大内侍卫处,也不属于军方,如果非要说他是谁的人,那么只能说他是皇宫里的人,是陛下的人。
孟无敌的身份已经不低,所以能接触到一些秘闻。他知道这个老者的身份在陛下眼里,与罗指挥使甚至不相上下。只不过罗指挥使掌管大内侍卫处,俗事太多。而这个老者只是在皇宫里保护宫中贵人们,所以极少有人知道。
孟无敌只是依稀听说过,这老者好像叫离难。他不知道为什么那老者会叫这样一个不吉利的名字,要知道在宫里很多事都有忌讳。他这名字,本身就是忌讳了。
孟无敌还知道,如离难这样身份隐秘来路不明的高手,皇宫里绝对不只是他一个。表面上看起来是大内侍卫处的人负责戍卫皇城,保护陛下的安全。但皇帝身边藏得极深的高手也不知道有多少,不然怎么会这么多年来想刺杀大隋皇帝的人大有人在却没一个能真正威胁道皇帝的。
想到离难,孟无敌自然而然的想到了苏不畏。
那个阉人,似乎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越是在大内侍卫处的时间久了,孟无敌就越能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他本来刚刚升任为副指挥使的时候一度骄傲过,觉得终于到了自己的出头之日,以后必定前途明亮。可是后来他才发现自己太小看了大内侍卫处,太小看了太极宫。
他有八品修为,如果行走江湖的话也必然能掀起一阵风雨,最起码打赢几个小宗门的领袖还是没有问题的。他本以为自己的修为在大内侍卫处即便算不得太高,最起码还是能站在很靠前的位置上。但后来他才终于明白,自己能当上大内侍卫处的副指挥使,并不是因为他的八品修为,而是因为他做人圆滑,有自知之明。
若是换做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坐在副指挥使的位子上,会对一个连官职都没有的卓布衣低声下气?
别人未必能,他肯定能。
而且他在处理繁杂琐事上是个能手,与其说罗蔚然看重的是他的修为,不如说罗蔚然看中的是他的能力,他是一个合格的管理者,但绝不是一个强者。
所以,孟无敌即便很好奇山上到底会发生多么精彩的故事,会展开多么震撼的打斗,会发现多么离奇的事实,但他却依然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站在山脚下,指挥飞鱼袍戒严道路和村庄。
能让大内侍卫处这么大动干戈,山上的敌人应该可以骄傲了。
山上被发现踪迹的人确实很骄傲,从他加入佛宗开始他就一直很骄傲。甚至,他不仅仅自己骄傲,还让别人因为他而骄傲。他是佛宗大轮明王座下第二天尊智慧天尊最喜欢的弟子,智慧天尊曾经说过他诸多弟子中,尘涯是最有希望修行圆满的人,最有希望得到天尊地位的人。
可正是因为这骄傲,尘涯险些陨落在大隋的长安城里。
这个自负骄傲的被人称为妙僧的人,那夜在鹤唳道人面前毫无反抗之力。若不是关键时刻被人救走,此时他应该是被铁链穿了琵琶骨关押在某处地牢中严刑拷打。敢扣押侮辱佛宗弟子在其他地方会被人称为弑佛者,是要被烈火焚烧且满门被屠的。但是在大隋,这是太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所以到了这个时候,尘涯才明白当初师尊智慧天尊为何会评价大隋为妖魔横行之地。当年智慧天尊曾经动念往大隋传播佛法,但大隋的人根本就没拿他当回事。这在其他地方是难以想象的事,智慧天尊要是想去什么地方,当地的皇族甚至都要跪拜迎接!
而妖魔横行之地的大隋,谁要是对佛宗的人下跪才会被人鄙视甚至打残。
……
尘涯盘膝坐在一棵大树上,借助浓密茂盛的枝叶遮挡住自己的身形。他身上的伤很重,鹤唳道人那两击若是换了别人受了说不得早就死了。可即便如此,他居然宁愿放弃了能让他在最短时间内恢复实力的丹药,又在山上采到了其他药材再加上神泉山庄的老酒做成了一个大杀器。
他以为最先找到自己的依然会是那个道宗的红袍大神官,他没有猜错。但他没想到的是,同行的还有项青牛。
即便他想到,也不认为那个笨笨胖胖的小道人能识破他布下的杀器。
他放弃了灵丹,伤势没有好转。鹤唳道人的斥力一直在他体内驱之不去,如蚊虫鼠蚁般在他的身体里肆虐着。从修行至今,妙僧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
尘涯闭着眼,一直在思索着如何从今日这困局中脱身。一只蝉在他藏身的地方不远处不住的鸣叫,让他有些心烦意乱。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将那蝉驱赶走的时候,那只蝉忽然停止了震动翅膀,没有了一丝声响。
尘涯忍不住睁开眼去看,睁开眼的一瞬间心里一种危机感忽然就冒了出来。他毫不犹豫的从藏身的地方逃离,身形闪电一样从树上跃了下去。就在他落地的同时,那只之前还在鸣叫的蝉也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还活着,却一动不能动。
不远处,红袍大神官鹤唳道人额头上的竖目睁着,里面的暗红色光芒隐隐闪烁。
若不是尘涯的反应极快,只怕他的下场就和那只蝉一样,失去自由,从树上跌下来任人宰割。
“这种手段,一次还能偷袭,第二次若是再被你束缚住就太笨了些。”
尘涯虽然伤重但依然强势地说道。
鹤唳道人冷冷笑了笑道:“只有白痴才以为自己不是白痴。”
尘涯一惊,再想动时哪里还能动得了分毫?他明明没有看鹤唳道人的竖目,明明躲了过去,可为什么还是被束缚?
答案,没有让他等太久。
在他身侧十几米外,从一棵大树后缓步走出来一个一身布衣的中年男子。脸色平静,步伐从容。
画地为牢。
第0132章 隋人是妖魔
自从尘涯受伤之后,他内心中对于大隋的印象已经完全改观。他骑着白虎从樊固进入东方大隋帝国这个被师尊称为妖魔之地的时候,心中充满了不屑。在他看来,除了佛宗之外这世间所有的宗门都是邪魔外道也微不足道。
长安城给了他足够的震撼,可那也不过是因为长安城足够大罢了。
后来藏身在客栈中,以女人的面貌示人。对于尘涯来说这绝不是什么耻辱的事,因为在佛宗之人看来相貌本来就不代表什么特别意义。当然,佛宗中人对于性别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在他们眼中女子便是罪孽。
所以这是一件很矛盾的事,尘涯觉得女人的身体是罪孽,但却不认为女人的相貌是罪孽,这种让人无语的思维方式也只有在佛宗中才会显得那么正义凛然。
最先让尘涯对大隋印象改观的就是鹤唳道人,那个霸道的红袍大神官修为怪异,斥力当得起天下无双,虽然单一了些,但威力之强令人心悸。
本以为对隋人的小看已经被自己完全抛弃,在心中升起了足够的重视。可当卓布衣出现的时候,他心里还是忍不住一紧。这是进入长安城之后,妙僧尘涯第二次被人束缚住失去自由。
第一次是鹤唳道人的幻缚。
第二次,是卓布衣的画地为牢。
尘涯不知道卓布衣是谁,他也不知道卓布衣的手段是什么。但他能感觉的出来,这个布衣男子的手段似乎比鹤唳道人的幻缚还要强大些。当卓布衣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尘涯终于明白过来这个男人比鹤唳道人强在何处。
鹤唳道人的幻缚,缚的是身体。
而这个布衣男人的手段,缚住的不仅仅是身体,甚至不仅仅是束缚。
一瞬间,尘涯额头上的汗水就顺着脸颊止不住的滑落下来,这汗水并不是因为他痛苦,而是因为恐惧。
他猛然间发现,自己在这个可恶的隋人面前似乎变得浑身赤裸了。这感觉不仅仅是身体上没有衣衫的遮挡,甚至连心里都没有了遮挡。很多自己藏在最暗处的秘密,都暴露在那人看似平淡的目光下。
没了衣服。
也就没了尊严。
他穿着衣服却觉得自己赤身裸体,他紧紧封闭住心门却发现有一股力量用一种他难以阻挡的方式强行将心门撞开。而对于这种直接撕开封条去看秘密的手段,他竟然找不到办法来阻挡。
“你……是谁?”
尘涯有些艰难转动眼球看向卓布衣。
卓布衣没回答,而是看着尘涯的眼睛,看的很认真,就好像尘涯的眼睛里有什么能吸引他的东西。专注,心无旁骛。
卓布衣越专注,尘涯越害怕。
他试图用自己的毅力将内心中最深处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再次藏住,他急于在自己的心里找一块遮羞布。可他却发现那股入侵进来的力量如同化作了一个耀目的太阳,挂在他心灵深处的天空上。将最隐秘的地方也全部照亮,没有一点死角。太明亮,太耀眼,太可怕,什么都藏不住的心还是心?
“怪不得。”
卓布衣看了一会儿微微皱眉,侧头看向鹤唳道人轻声道:“此人居然在佛宗的地位不低,他是佛宗智慧天尊座下最得宠的弟子。法号尘涯,这名字竟然还是大雪山大轮明王亲自为他取的。这人最拿手的修为是佛宗拈花指和无相功,这两样本事确实足以让他自傲了。”
鹤唳道人点了点头,走到卓布衣身边说道:“卓先生的画地为牢,贫道见识了。”
卓布衣微微摇头道:“神官的天目才是决无止境的幻缚之术,我的画地为牢已经到了极限,再修行也难以寸进,而您的天目到现在能发挥出来的威力不过是微乎其微。假以时日,我甚至想不到有什么人见到幻缚的时候能有抵抗之力。”
“先生谬赞。”
鹤唳道人微笑着谦虚了一句,然后走到尘涯身前冷声问道:“虽然你是智慧天尊的弟子,在别的地方或许能得到无上的尊荣,世人见你如见神明。但在大隋你不过是一条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罢了。贫道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说出那日救走你的人是谁,他现在又在何处?”
当卓布衣不再看着尘涯眼睛的时候,尘涯发现心里那道太阳一般的光芒也消失不见了。这让他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那种感觉就好像被玷污的人终于等到了被玷污的这个过程结束。虽然被玷污已经成为事实难以更改,可总好过一直被玷污下去。
“你想知道,我为何要说?”
尘涯回答。
鹤唳道人没生气,而是点了点头说道:“我只是应该问问便问了问你,虽然明知道问不问你都不会说。”
“你们隋人都这么无聊?”
“你管的着?”
鹤唳道人不讲道理的问了一句,然后缓缓的伸出手轻轻的放在尘涯的胸口上。那动作轻柔的就好像要替尘涯将胸口上的碎叶拂去,又或是要将他的衣衫整理平顺。可鹤唳道人的手才放在尘涯的胸口上,那只手周围的空气忽然剧烈的颤动起来。肉眼可见的一圈波纹向四周荡开,如同一团急速展开的风暴。
那只手,就是风暴的中心。
斥!
……
在尘涯胸口爆开的斥力和第一次见识鹤唳道人修为时候那种斥力规模上相比小了许多,但正因为小,这股斥力的冲击力格外的集中。肉眼可见的一圈空气波纹在尘涯胸口上荡漾开之后,那股斥力凶猛异常的钻进了他的身体里。可因为卓布衣的画地为牢,尘涯的身子依然被定在地上一动不能动。
所以,那股看似细微实则暴戾尖锐的斥力在尘涯身上穿胸而过。一道血箭从尘涯的后背上喷了出去,夹带着一些碎肉。
尘涯身子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嘴角颤抖着溢出来一缕血迹。
只是这个骄傲自负的妙僧,眼神中没有一丝屈服。
卓布衣似乎对这种逼供的事毫无兴趣,他缓步走到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边坐下来。抬起头看着从密林枝叶缝隙露出来的天空,怔怔出神。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经常就这样保持着抬头看天的姿势一动不动。有时候一坐就是一天,直到天色尽墨。
如果说这是他的一个很奇怪的癖好,还不如说这是他的一种习惯。
只是谁也不知道,这种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因为什么开始的。卓布衣从来都不是一个泯然于众生的人,哪怕他身上没有光鲜的锦衣,他头顶没有荣耀的梁冠。方解就曾经说过,如果卓布衣想放荡些风骚些,绝少不了少妇熟女甚至妙龄少女投怀送抱。曾经方解想过该怎么来形容卓布衣这个人,想了很久发现只有一句话勉强适合。
他是一个带着文艺范的装逼犯。
可毫无疑问的是,卓布衣有牛逼的资本。
卓布衣抬头望天,鹤唳道人在打洞。
在尘涯身上打洞。
当卓布衣将视线从天空上收回来的时候,尘涯身上已经布满了洞孔。但鹤唳道人避开了尘涯身上所有的要害,让这个骄傲的妙僧千疮百孔却偏偏死不了。看着那个血糊糊的人,哪里还有一点曾经丰神如玉的模样。
最关键在于,鹤唳道人只是一下一下的在尘涯身上用斥力轰出血洞,可他却一句话都不问,只是在卓布衣用画地为牢的时候问过一句救你的人在哪里,这之后便是专心致志认认真真的用刑,似乎对问话没有一点兴趣。
第三十七次手掌从尘涯身上离开之后,鹤唳道人有些犹豫。他不是犹豫该不该问什么,该不该收手。他犹豫,是因为在尘涯身上再找到下手的地方有些困难。之前他出手一直在避开要害,可是到了此时再想找合适的地方有些费力。
鹤唳道人微微皱眉,沉思了一会儿之后缓缓抬起手放在了尘涯的额头。
就在这个时候,卓布衣的视线从天空上收回来往这边看了一眼。他眼神里有些疑惑,但很快就消失不见。当鹤唳道人的手掌放在尘涯额头上的那一刻,卓布衣对这个人似乎失去了全部兴趣,再次将视线投向天空。
“你要杀我了?”
似乎失去了全身力气的尘涯忽然问了一句,眼神里似乎依然没有一点恐惧。
“是。”
鹤唳道人微微颔首。
“为什么放弃?”
尘涯再问。
鹤唳道人认真的回答道:“我在你身上打穿了三十七次,若是你要招供的话早就应该招了。我用三十七次出手证明,你不是一个可以被逼迫的人,所以没有必要再逼迫下去,无非是浪费修行之力罢了。而你虽然是个敌人,但如此高傲让我刮目相看所以我决定不再折磨你,而是送你一个痛快。”
尘涯嘴角抽搐着,像是笑了笑:“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在杀我之前试试用摧毁我的气海来威胁我?这难道不是威胁一个修行者最直接有效的手段?”
“是吧。”
鹤唳道人微微摇头:“但我没有兴趣了。”
尘涯嗯了一声,试图低头却才醒悟自己无法动弹。然后他想闭眼,却发现除了能开口说话之外,竟是连眼皮都无法闭上。于是,终于出现在他眸子里的不甘被鹤唳道人看的一清二楚。不甘,留恋,向往,期待,很复杂。
可鹤唳道人似乎真的是失去了兴趣,竟然忽视了尘涯眼神里的复杂意味。当一个人的眼神里出现那些东西的时候,往往代表着精神意志已经开始松动。
他的手依然放在了尘涯的额头上,然后缓缓地将斥力从经脉中送了出来。就在那股斥力从他的掌心即将喷薄而出的时候,忽然有一道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空灵,悠远。
“够了,恶之极也不过如此。今日我才明白,原来隋人真的是毫无敬畏之心的妖魔。”
听到这句话,鹤唳道人的嘴角忍不住挑了挑,有些得意。这本就不是什么逼供,而是逼该出来的人自己走出来。
第0133章 谁都有秘密
方解自然不知道就在距离演武场三十里外的神泉山上有几个修为逆天的大人物正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而这件大事的对世间的影响虽然不似近十一年前那件事那么深远,可一旦在世间传播,必然掀起滔天大浪。当然,对差不多十一年前那件事,方解也不知道。事实上,世间百姓更不知道那件事。
之所以说那件事对后来影响深远,是因为如果没有那些人那么壮阔无畏的行动,那么大隋或许就没有现在的歌舞升平。没有人知道为了那件事付出多少人的生命,而这些人又都是江湖中修为极高的领袖。当年,他们为了这个叫做大隋的帝国而慷慨出行,一战血染黄沙,可是,他们的名字却注定不能出现在史书上,也不会被人传颂。
不要说百姓,即便很多大人物也不知道这件事。
神泉山上的事虽然和当年那件事无法相提并论,但其本质却相差无几。
方解在专心致志的与对手比试,这是演武院考核的最后一场,之前的表现可以用惊艳来形容,他自然不想在最后时刻成为别人晋级的垫脚石。
所以即便他知道神泉山上有大事发生,也会心无旁骛的先把自己应该做的事做好。当然,除非那件事影响到了他的生命安全。
四轮比试之后场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除去被击败的人之外,还有很多自认为没有实力继续拼争下去的人也很理智的退出了比试。本以为要持续很久的比试,出人预料的在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内就接近了尾声。这让那些坐在上面观战的大人物们稍稍松了一口气,比试虽然精彩,可他们之中不少人对这种武夫的行为没什么兴趣。
尤其是,那几个耐着性子坐在那里的大学士。
现在还站在场上的不足二十人。
只要再打一场,那十个优异的名额就能产生。
方解文科五门全优,武科前三门的考试成绩还没有揭晓,所以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到底会拿多少分,但是最后这一场只要再坚持一轮比试,优异肯定到手。在这个时候,方解是决不允许有人阻止自己前进的。
阻止他的人叫崔平洲。
博陵崔家在大隋当得起一流世家的名号,但崔平洲并不是崔家家主的长子嫡孙,所以在崔家的地位算不得太高。崔家最直系的年轻一代还没有完全成长起来,所以他才有机会站在演武场上代表家族出战。
也许在很多人,甚至绝大部分人看来演武院的考试仅仅是一场考试。但在大隋世家之人眼里看来这无异于一场战争,是各家族比拼实力和底蕴的战争。是世家向外人炫耀资本的舞台,也是向对手和盟友展露实力的战场。
崔平洲不是崔家最顶尖的年轻才俊,所以他更渴望通过这次机会来提升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
所以他选择了方解。
方解今年的表现特别耀眼只是他选择的一个理由,另外一个才是他下决心的根本缘故。走到方解面前的时候,崔平洲表现得很平静很淡然。也不知道他这自信来源于何处,要知道方解现在在考生中已经拥有让人顾忌的实力了。
“很好奇我为什么会选择你?”
崔平洲问方解。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微笑着说道:“也许很多人都会选择我,而你是下决心最快的一个。”
崔平洲笑了笑道:“你很聪明,难得的聪明。”
方解没谦虚,他看了一眼远处往自己这边看过来的其他考生微笑道:“或许有不少人正在懊恼,怎么会让你抢了先。”
“因为他们实在拿不准主意,而我也一样。”
崔平洲如实说道:“虽然你我出身不同,但我对你确实很佩服。我知道一个寒门子弟想要走到今天这步所需要付出的努力,只怕比我还要辛苦很多倍。当然,也不能否定你过人的天赋。而我之所以选择你,不仅仅是因为你在这次考试中出类拔萃的表现。更主要的原因在于……我还是觉得你在剩下的人中是比较弱的。”
他摊了摊手道:“抱歉,我说话有些直接。虽然你就在刚才还击倒了江南谢扶摇,可我仔细想了想之后还是觉得他比你可怕些。因为你已经尽了全力,而他在这场考试中是绝不会尽全力的。你是个聪明人,所以应该知道我不是故意贬低你抬高谢扶摇。因为他同样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样的表现。”
方解嗯了一声:“我知道,也明白。”
在他一拳击飞了谢扶摇之后,演武院的一个教授说有些惊险。周半川自言自语道一个赢的恰到好处,一个输的恰到好处,哪里有什么惊险。在那个时候,周半川就已经看穿了那场貌似很激烈对战的本质。
谢扶摇很强。
他之所以会输给方解,是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想输。
谢扶摇名气再大,只不过是一个已经开始没落的世家的子弟。他的家族在大隋立国之后江河日下,到了他父辈这一代甚至没有人做到四品以上的官职。对于在前朝能呼风唤雨左右朝局的大家族来说,这确实是一个悲哀。
也正因为如此,谢扶摇被寄予了很重的期望。
或许这样说起来,谢扶摇更应该尽全力在演武院上位才对。但事实上,如果真那么做了的话他无疑是个白痴。
……
现在大隋的世家,占据主流地位的早已经不是前朝那些炙手可热的大家族。大隋的新兴世家对于那些前朝很辉煌的家族从来没有放弃过打压,新兴的世家决不允许这些老的世家有再次骑在自己头上的机会。
而皇帝为了稳固江山社稷,对于那些前朝世家的人虽然不会很明显的排斥。但肯定会用很长的时间来让其慢慢的边缘化,最终彻底退出历史舞台。江南谢家,王家这样的家族,在大隋立国初期的时候还能在朝廷里占据一席之地。可百年之后,他们的家族慢慢的坠入三流,再过几十年,或许将会彻底没落。
在这个时候,背负着中兴家族希望的谢扶摇要表现自己,让皇帝看到自己,但绝不可能做出挑衅那些新兴世家的事。
所以,他选择的对手是方解。虽然他在演武场门口的时候他向很多人出手,将很多人拉进战团。甚至包括左武卫大将军虞满楼的儿子虞啸,包括裴家的裴初行,包括崔平洲,甚至包括一位演武院的教授。
但毫无疑问,他的目标就是方解。
之所以将那么多人拉进战团,他是想表现自己。而输给方解,他也是故意为之。出风头,但要适可而止。这是一个很难拿捏的尺度,谢扶摇做的不错。在今年演武院的考试中,如果他一骑绝尘冲在最前面。毫无疑问,他将得到周院长乃至于陛下的关注。同样毫无疑问的是,那些新兴的世家也会关注他。
如同强大到压倒所有人的地步,那么那些新兴的家族怎么能容他继续光耀下去?好不容易才将那些老的世家压下去,怎么能让他们看到中兴的希望?如果谢扶摇真的压倒所有人,或许不出三年他就会消失不见。
所以,周院长才会说一句输的恰到好处。
他以败者的身份引起了关注,还有什么比这更完美的表现?
而他挑衅教授的行动看似无礼,但事实上那才是他骄傲最真实的体现。或许引动那些参战的每一个人都在谢扶摇计划之内,唯独教授墨万物是例外。谢扶摇挑战墨万物,是因为他的三师兄在许多年前击败过这个墨溪苑的很优秀的弟子。而他,不希望坠了三师兄的名望。
崔平洲想通了这一点,他确定被方解一拳击飞的谢扶摇绝对没有展现出全部实力。而他也看到了方解当时的表现,衡量之下他觉得方解应该是已经拼劲了全力。在这样的比试中,已经提前展现出全部实力的人,即便表现出了惊人的战力,但绝不是最可怕的一个。
所以,在别人还在犹豫的时候,崔平洲走到了方解面前。
“我和你之前在做一样的事。”
崔平洲笑了笑道:“没有和强势的对手交手过,所以咱们两个现在谁也占不了对方体力上的便宜。”
方解缓缓伸出手,说了一个请字。
崔平洲回礼道:“你会有惊喜。”
方解一怔,但还没有理解崔平洲说的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崔平洲已经冲了过来。方解两脚分开,身形如蹲马步一样站好,双拳横架在胸前挡住了崔平洲的回旋踢。崔平洲落地的一瞬,身子向后一仰,从斜上方出拳轰响方解的面门。方解再次格挡,趁着这个机会崔平洲从容转身正面方解,一拳快过一拳的攻过来。
他的拳法只用一个字就能形容,那就是快。
短短几秒的时间内,就已经出拳最少六十次。快到只能看到拳影而分不清哪一拳才是真正的攻击,前一拳留下的虚影还没有消失,后一拳已经攻到。每一拳,都夹带着修为之力。将天地元气化为拳劲,力度可想而知。
方解一直在被动的防御着,坚持到第九十拳的时候开始后退。随着崔平洲拳速越来越快,方解退后的步伐也越来越大。
看起来,方解似乎没有一点时间反击。他在不停的后退,虽然全数挡住了崔平洲的拳头,但这样下去,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他会不会因为一个疏忽而被一拳击倒。这就是修为对于人体的改造,崔平洲的拳速之快让普通人绝对难以企及。
而就在这个时候,坐在点将台上观战的人们几乎同时睁大了眼睛。怡亲王杨胤甚至忍不住张开嘴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眼神里都是惊讶。
有着一双诡异但绝美白眼的女教授丘余,比大部分人的反应似乎都快了些。在怡亲王杨胤低呼之前几秒,她的脸色就微微变了变,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周半川微微眯着眼,看着那个气势逼人的崔平洲和步步后退的方解,嘴角挑了挑,也不知道是对谁的表现有些满意。
……
方解步步后退,没有发现也不可能发现,在他背后不远处,土地上渐渐的有了变化,一大块泥土竟然自己飞了起来,在半空中猛然间改变了形状,变成了一条看起来很直的土棍。毫无疑问,那一团泥土在改变了形状的同时也变得坚硬起来。
这土棍成型,漂浮于空中,微微发颤,遥指方解的后心!
符师!
谁也没有想到,崔平洲竟然是一个修为不俗的符师!
之所以看到了这一幕的人很震惊,不是震惊于崔平洲是符师的事实。而是震惊于,一个符师竟然也能拥有这样强悍的战力!要知道符师历来都不适合近战,他们有着强大的精神控制力能将天地元气转化为武器,比将天地元气转化为内劲的武者进攻的手段更加的令人防不胜防。可正因为符师将天地元气转化为身外物,一旦被敌人靠近对他们来说就是噩梦!
然后,崔平洲的拳速就已经在宣告,他虽然是一个符师,但并不惧怕近战!
方解再退三步,距离那漂浮的土棍只有不足两米距离的时候。崔平洲的嘴角忍不住挑了挑,眼神骤然一凛!
那土棍突然动了起来,对着方解的后背狠狠的砸落!
第0134章 飞蛾蝼蚁也是性命
方解后脑上没有眼睛,自然不知道背后的危机。那土棍凌厉至极的从他背后砸了下来,毫无疑问,这一棍如果砸实了的话方解瞬间将失去反抗之力。符师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他们能将天地元气转化为令人防不胜防的攻击手段,而因为符师的稀少所以很难判断他们的真实实力。
不同于武者等级上有明确的划分,符师的实力一直不好做出特别准确的判断。虽然按照武者的品级,也将符师划品,但因为符师施展出来的手段千奇百怪,难免会有相生相克的现象,一个善用土石符术的五品符师,击败一个善用水符的六品符师也不是没有可能。
按照一般的理解,符师中使用火符的人比较棘手。而最棘手的,是在符师中也极为罕见的金符符师。
崔平洲善用的是土符,据说善用土符的符师修行到九品境界,能借助地势独面数百精兵,当然,这只是传说。最起码到现在为止,大隋还没有出现一个能达到九品境界的符师。符师以能感知天地元气为入门,以能将天地元气在体内顺畅运行为入品。以能施展出任何一种弱小的入门符道为二品境界的起始,看崔平洲施展出来的土符化棍的手段应该已经具备至少四品符师的境界。
方解从来没有和符师战斗过,在樊固李孝宗杀吴陪胜那一战他没有看到。虽然他听说过世间有符师这种逆天的存在,但一直觉得应该大部分传言都是骗人的。虽然他也知道到了这个世界之后没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根本就和自己前世熟悉的世界是两个概念。但他依然觉得符师这种人有些太玄了,似乎不应该出现在任何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中。
这是固有的思想观念,想转变还需要时间。
方解一直在退,崔平洲的拳速快的令人咋舌。那密集如暴雨一般的拳影让人难以分辨哪个是真实哪个是虚幻,所以方解需要防住每一道拳影。仅仅是做到这一点就要集中全部精神,如何能感觉到后背的危机?
所以崔平洲确定,自己赢了。
他不想杀方解,先不说演武院比试的规矩是不能伤人性命,只说方解如今是陛下都在意的人这一点,崔平洲就不敢下杀手。
所以他的土棍纵然凌厉,却没有致人死命的威力。不过如果方解结结实实挨这一棍的话,吐一口血是必然的。
只要方解背后中了这一棍,以崔平洲的出手速度瞬间就能将方解制住。
相对来说,生擒比击倒更加能表现出优势。
在土棍劈下的那一颗,崔平洲不由自主的勾起一抹微笑。
然后他的笑容就僵住,表情从得意变为惊讶。
他发现方解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特别鲜艳的红色光芒,然后方解整个人就失去了踪迹。如果说崔平洲的拳速之快还能用肉眼捕捉到那虚影的话,那方解消失的速度让普通人连肉眼都追寻不到。
方解感知不到背后的危险,但他看到了崔平洲嘴角上的笑意。
就在这一刹那,他双腿的肌肉瞬间绷了起来。如果有人在这时候触摸一下他双腿的话,会惊讶的发现他两腿上的肌肉比岩石还要坚硬!方解在来长安城之前半路上大犬聊天的时候说过这样一句话,大犬不理解,方解也懒得解释。
科学家说,普通人能使用出来的肌肉力量相对于肌肉力量的极限来说微乎其微。如果将全身的肌肉朝一个方向用力的话,能有数千公斤的力量。
方解现在的身体,诡异的连他自己都不太了解。但他却清楚的知道,自从离开樊固之后他的肌肉越发的强健起来。已经有两次疼昏过去的经历,每一次昏迷之后苏醒,方解都能感觉道身体又变了一些,更加强大。
他从来没有在人前展露过自己的极限,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在暗地里自己尝试极限到底是什么。
在看到崔平洲嘴角笑意的那一刻,方解立刻做出了反应。他的脑子里才有念头,身体已经随之行动。这是他和普通人最大的区别,每次疼的昏迷再醒来之后,方解都发现自己的反应速度比以前又快了些。
他不知道这是得益于忠亲王杨奇的手段,还是自己本身就有些怪异。当然,他也曾经想过,如果是后者的话似乎勉强能解释,为什么会有人追杀自己,为什么会有人保护自己。曾经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方解脑海里出现,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再次面对这想法。
他担心,自己是某个极强大实力培养出来的试验品。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种念头越发的清晰也就越发的让人恐惧。想想,一个人如果是别人制造出来的,或是改造出来的,而这个人直到长大成人才有所察觉,那将是一件多恐怖的事?
方解一直在感觉自己的身体,也一直担忧这种和别人截然相反的体质会不会有什么弊端。比如在某一天,他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死去。
其实死过一次的人,比一般人还要怕死一些。
幸好,从身体开始出现变化以来,方解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相反……这副身体现在很好用。
方解,在崔平洲的眼前消失。
……
当方解不见了的时候,崔平洲清晰的看到了自己施展土符凝集出来的那根棍子。而这根棍子,正迅疾的砸落下来。方解消失,这根棍子砸落的方向就是崔平洲自己。
崔平洲立刻止步,然后双手用一种快到离谱的速度画了一道符。在画符的同时他身子一点向后退了出去,退后中,那根土棍忽然瓦解,化作数十跟更小的棍子,然后朝着四周离弦之箭一般激射而出。
几乎覆盖了所有的方向,除了崔平洲自己这边。
所有的土棍如箭雨一般散了出去,但崔平洲没有听到有人受伤的声音。他微微诧异了一下,随即脸色立刻一变。不等身形停下来,他猛的又改变了方向准备往一侧躲闪。但是……还是晚了半拍。
方解在他背后。
一脚侧踢。
腿带着呼呼的风声,狠狠的踢在崔平洲的后背。这一脚势大力沉,崔平洲闷哼了一声身子往前飞了出去。还没有落地的时候,方解从后面又追了上来。一把抓住半空中飞行的崔平洲的衣服前襟,身子转了两个圈后卸去崔平洲被踢飞的惯性,然后单臂将崔平洲颇为高大的身躯高高举起。
少年郎,单臂将对手举过头顶。
观战台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怡亲王杨胤瞪大了眼睛,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一个能符武双修的奇才居然会败。崔平洲展露出符道之术的那一刻,他的地位在很多人心里立刻就上升了一个层次。原本看好方解的人,几乎都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毕竟在大部分人看来,方解这样没有修行之力的人即便武艺再高强,也不会是一个符师的对手,更何况这个符师还有很强的武道修为。
可变化就是这么快,人们还在前一个惊讶中难以自拔的时候,他们就陷入了另一个惊讶中,以至于惊讶到有些麻木和呆傻。
杨胤第二次发出低呼,似乎比对崔平洲符师身份的惊讶还要浓烈些。
整个点将台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还能做到面不改色。周院长自然是其中之一,观战的右祤卫大将军许孝恭和左武卫大将军虞满楼是另外两个,还有一个是女教授丘余,她安静的低着头看书,似乎没有注意到场间的变化。
“我输了。”
被方解聚上半空的崔平洲脸色有些发白,可他却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烫。
“承让。”
方解单臂将崔平洲放了下来,如同栽葱一样将他戳在地上。脸色苍白的崔平洲抱了抱拳,然后大步离开。没有再多说一句话,甚至没有看方解一眼。方解能理解崔平洲此时的心境,但他不觉得这种失败值得同情。
他结束和崔平洲比试的速度稍微快了些,其他捉对比试的考生大部分还在搏斗。方解就静静的站在一边看那些人对战,眼神专注。他认真的观察着别人的出手方式,然后在心中默默的记住。
点将台上,怡亲王杨胤看着那个少年郎忽然笑了笑,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里有些异样的神采一闪即逝。坐在他一边的礼部尚书怀秋功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的看了他一眼后微微皱眉。
但很快,怀秋功的注意力就被别人吸引。
校场上,又有人决出胜负了。
虞啸负手站在一边,没有去看自己击倒的对手。他微微侧头看向方解,眉宇间似乎有什么纠结之事让他还在犹豫。
方解赢了崔平洲后不到三十秒钟,虞啸那边也结束了对战。他的对手很强,但在虞啸面前似乎没有一点还手的余地。前两分钟虞啸一直在防御,甚至如方解一样被对手逼退了好几步。但他却只出手一次,就将那看起来咄咄逼人的对手制住。而在倒地的那一刻,他的对手才忽然醒悟,虞啸之所以一直在防御一直在后退,仅仅是想观察自己的出手招式罢了。
所以他有些恼火,有些恨。
一个有血性的男人察觉自己被人轻视之后,心里终究不会舒服。
第三个结束对战的是裴初行,只比虞啸慢了十秒钟左右。第四个结束对战的是谢扶摇,看起来似乎有些吃力,身子微微向前弯着,胸口上起伏的幅度也不小。他大口地喘息了几口之后直起身子,发现那个叫方解的少年正看着自己。
谢扶摇对方解礼貌的笑了笑,然后转身走向一边休息。
他似乎不想继续打下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虞啸缓步走向方解。
……
距离长安城三里外的官道上行人络绎不绝,路边的茶铺里有很多行人在休息。这里卖的大碗茶很便宜,在这样炎热的夏天赶路的行人能喝上这样一碗凉茶祛暑实在是件很舒服的事。
一个身穿蓝花布裙手里拎着个包裹的美艳少妇在茶铺里坐下来,一边打量着已经清晰可见的长安城一边小口的喝茶。她似乎不是第一次来长安,因为在她的脸上没有一点因为长安城之雄伟而产生的震惊。
有的,似乎是怀念。
卖茶的老板被这少妇美艳娇媚的容貌吸引,不时往这边偷看一眼。他那个凶悍的媳妇实在忍无可忍,伸手揪住他的耳朵使劲拧了一下。老板疼的杀猪一般嚎叫起来,休息的行人都看了过去,然后轰然大笑。
老板告饶了许久他婆娘才松开手,脸红脖子粗的他下意识的看向那个美艳少妇。可他却发现那少妇不见了,桌子上多了几个铜钱。
神泉山。
卓布衣肃然而立,鹤唳道人脸色凝重。
一个身穿灰布僧衣披着金黄色袈裟的老僧出现在他们面前,眉目慈善,脸色祥和。尤其是他的一对耳朵格外的大,耳垂几乎快垂到下颌上了。这老僧看起来有六十岁左右年纪,脸型很圆,没有胡须。
“你们逼我出来,我便出来了。”
他看了看卓布衣和鹤唳道人,微微摇头叹息道:“可惜,我只想将不成器的弟子带回大雪山,却终究还是免不了出手。唉……飞蛾蝼蚁也是性命,你们如此不珍惜,何苦?”
第0135章 两个打一个
虞啸一步一步走向方解,所以方解有些恼火。
十个优异的名额已经分出来了,再打下去有必要?
修为比试,坚持到最后的十个人能得到优异的成绩。最后一轮对战只剩下二十几个人,方解和虞啸是第一个第二个结束比试的,显然没有必要再打一次。最后决出胜负的几个人倒是为了争夺剩下的名额得再加赛一场,而率先结束的人成绩已经定下来再打也就没了意义。
但看虞啸的样子,显然是想和方解打一场。
“你是个聪明人。”
虞啸说。
这是方解今天第二次听到有人对自己说着这话,虽然语气都不虚伪但方解还是有些反感。这种说话的腔调怎么都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就好像强者宣战之前必须先要肯定一下对手不俗似的,不然就显得自己掉价。
方解索性不说话。
虞啸也不在意,笑了笑道:“我不是来找你打一场的。”
方解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道:“需要我说谢谢?”
虞啸摇头,语气平淡地说道:“比试之后你什么时候有空的话,我想请你喝酒。当然,你可以拒绝。另外……其实我很好奇你有什么手段还没有使出来。”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走到一边捡起一根之前崔平洲用土符凝集起来的小土棍。右手握着,站直了身子之后忽然出手,右臂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曲,然后棍行一式,很诡异的划出一道轨迹。这是老瘸子的一式刀,虽然不怎么正宗但绝对有用。
虞啸一怔,然后对方解认真地说道:“现在我又想和你打一场了。”
方解将土棍丢在一边,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说道:“可惜,这次比试不许使用兵器。”
虞啸忽然笑了笑道:“你怎么到现在才想起这一点?”
方解愣了一下之后哑然失笑:“对啊……原来我早就赢了。”
虞啸道:“没错,在崔平洲以土符化棍的那一刻,其实你就赢了。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演武院的教授没有阻止你们继续比下去,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即便你被崔平洲击倒在地,你依然是胜者。演武院的规矩就是规矩,说不得是那些台上的人想要看你怎么打所以才没阻止,但这不妨碍他们按规矩办事。”
“好扯淡的规矩。”
方解忍不住瞪了观战台那边一眼,心说原来可以赢的这么轻松。
“你就是来提醒我这个的?”
方解问。
虞啸道:“刚才我说过了,我是想请你喝酒。”
“什么时候?”
“明天中午可行?”
“在哪儿?”
“左武卫大将军府。”
方解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道:“你知道我是个穷光蛋,登门拜访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所以如果我空手登门你不怪我失礼的话,我倒是不介意蹭吃蹭喝。”
“你答应,我很高兴。”
虞啸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方解在虞啸说出左武卫大将军府这七个字的时候明白了虞啸的用意,所以他才会犹豫。现在就已经开始有人对他示好了,而且还是左武卫大将军虞满楼的儿子。如果换作别人,或许会立刻点头并且有些受宠若惊。可方解想到的是,如果自己走进左武卫大将军府是不是会得罪很多人。
这个时候,想和他把关系拉近一点的只怕不止一个左武卫大将军的公子。
而他走进左武卫大将军府,似乎就是一个让别人不怎么高兴的表态。
所以方解才会犹豫,是不是该拒绝虞啸。
他对虞啸说自己没钱准备不起什么贵重的礼品所以要空手登门,虞啸也明白了方解的意思。如果方解准备了厚礼,那么那些观望的人只怕心里会很不舒服。答应虞啸的邀请是一个态度,空手登门又是一个态度。
方解发现自己到了帝都长安之后变得越来越复杂了,这些事在樊固的时候从来都不用去考虑。边城只有八百边军两千百姓,方解用了三年认识了所有人。而帝都太大,百里长安城就是一潭深水,谁知道哪里能采到珍珠哪里又有水鬼等着缠住他索命?
他转身,走向一侧的草地准备躺下来歇会。太阳已经挂在西边,用不了多久就会沉下去。又是一个白天即将结束,又是一个夜晚即将来临。这一天很不平凡,方解完成了期待已久准备已久的演武院考试,虽然成绩没有最终公布出来,但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真想回家去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方解。”
他才走到草地边的时候听到有人叫自己,他站住,回身看了一眼见是另一个出身名门的公子,裴初行。
裴初行走到方解身前,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张嘴想要说话的时候,方解却率先开口,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尖笑问:“裴公子是不是想说我是个聪明人?”
裴初行怔住,然后微笑着点头:“你确实是个聪明人。”
方解嗯了一声又问道:“可是想请我喝酒?”
“是。”
“什么时候?”
“明天中午可行?”
“明天晚上吧……”
方解笑了笑道:“晚上能尽兴些,在哪儿?”
“我家。”
裴初行问道:“你可认得?”
“不认得,但我想黄门侍郎大人的府邸还是有许多人知道的。我会打听到,不过没钱买什么像样的礼物。如果裴公子不嫌弃我寒酸的话,我倒是很乐意拜访。”
“无妨,我派车接你。”
裴初行抱了抱拳,转身离开。
方解嘴角挑了挑,心说不知道接下来的饭局能排多久。对于一个已经有些囊中羞涩的人来说,顿顿有人请喝酒才好呢。他看到谢扶摇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休息,想了想后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在谢扶摇的视线注意下,方解在他身边坐下来,先是伸了个懒腰,然后很随意地问道:“能不能请你喝酒?”
谢扶摇微微一愣,然后点头道:“好,什么时候?”
“就今晚吧。”
“在哪儿?”
“哪里能买到酒就在哪里。”
“一进城门左转半里路就有家小店不错,就是规模太小了些。不过炖狗肉和烧鸡做的味道都不错,还有几样招牌小菜。”
方解嗯了一声问:“贵不?”
“吃撑的话……怎么也得一两银子。”
谢扶摇回答。
方解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他娘的,好贵!那个……送果盘吗?”
……
神泉山。
听到那老僧说只想带弟子回大雪山的时候,卓布衣和鹤唳道人的脸色都忍不住变了变。他们两个知道那年轻俊美的僧人有同伙且修为惊人,但没有想到竟然来头这般大。佛宗的第二天尊,号称知尽天下事的智慧天尊。
佛宗大轮明王有四个弟子,大弟子大自在天尊,执掌佛宗诸事。佛宗弟子没几个人能见到大轮明王,能见到天尊就已经是极难的事了。自从十年前大轮明王石室闭关之后,佛宗所有的事都交给了大自在天尊决断。甚至蒙元帝国大可汗蒙哥的皇位也只是大轮明王让大自在天尊代为指定的,据说闭关之后能见到大轮明王的只有寥寥数人而已。
二弟子便是智慧天尊,每个月都会在大雪山明镜台上讲经。佛宗弟子和信徒有人不远万里赶去听讲佛意,上山之人都是三步一叩首的挚诚前行。有许多人,在半路上就因为熬不住辛苦而死去。据说智慧天尊知尽天下事,后观三百年。
三弟子灵宝天尊,只在藏经楼中从不出门。掌管经典,每日以手抄经文度日。他从不过问佛宗之事,也从不讲经宣扬佛宗之法。是佛宗中最为神秘的一位天尊,甚至有传言,他是一个瘸子,不能出行。
四弟子释源天尊,掌管戒律。传说佛宗唯一练成金刚怒的人,有大神威。佛宗弟子遍布天下,除了大隋之外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得到尊崇的礼遇。所以难免骄傲,可在戒律院,任何一个佛宗弟子都不敢不低头。
这四位天尊,在普通人看来都是传说中的神灵。
只要不是在大隋,这四位天尊出现在任何地方,必然受到最隆重的欢迎,鲜花铺路,净水洒街,即便是一国之君也要跪伏在路边。
可就是这样的大人物,竟然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大隋长安城外。而就在不久之前,他甚至还在长安城内。能在那夜避开城中诸多高手的搜寻,已经足以证明这个老僧的修为之高。
“竟然是位天尊。”
鹤唳道人缓缓舒了一口气道:“你就是智慧那秃驴?”
老僧微微摇头道:“道宗的大神官,出口这般的粗俗不怕坠了自己的身份?虽然道宗不过蜗居隋国一隅,终究也是一个极有名声的宗门。你一开口,便露了粗鄙本性。概而论之,道宗之人十有八九也与你一般的性情。”
“你有一根好口条,果然头头是道。”
鹤唳道人冷哼了一声道:“别在这里装什么样子,累不累?据说你号称知尽天下事,有件事我想请问。”
老僧双手合什道:“请问。”
“你既然是知尽天下事,那你知道自己今天要死吗?”
鹤唳道人微微昂着下颌问道。
老僧叹了口气道:“暴戾野蛮,哪怕披了一层人皮终究还是妖魔。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能不为世人除魔。”
“扯淡!”
鹤唳道人冷声道:“连杀人都得先找个虚伪的借口,你不觉得这嘴脸太可耻?打架就是打架,屁话真多!”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鹤唳道人的两条宽大的袍袖向后一挥。嘭的一声,他身后被炸出两个土坑,尘土激荡而起,那大红色的身影一闪而逝,再看时已经到了那老僧身前。
他向前冲,卓布衣却盘膝坐了下来。
后者闭上眼,不去看。
老僧抬手,挥动了一下袈裟。犹如在身前展开一面金黄色的盾牌,鹤唳道人半空中攻出来的那两道狂猛雄浑的斥力狠狠撞击在了袈裟上。袈裟展开绷得很平,霸道的斥力撞击在上面却如石沉大海,除了将那袈裟压的向下凹进去两个不大的坑之外,再也难以寸进。
老僧以左手扬起袈裟挡住鹤唳道人的攻势,右手轻摆做了一个似乎是驱赶飞虫的动作。而这个动作完成之后,二十几米外盘膝而坐的卓布衣随即皱紧了眉头。
老僧左手挡住鹤唳道人的斥力,右手破了卓布衣的意念。
两个打一个,似乎没占上风。
第0136章 金刚个球!
演武院这边最后一场比试已经结束,在点将台上坐了差不多一天的大人物们纷纷起身,怡亲王向周院长告辞,这个小气的老人竟然没有留下诸位大人吃饭。众人也都知道周院长的性子向来不拘小节自然没人在意,众人离开点将台上了自己的马车,在大批随从的护卫下浩浩荡荡的离去。
怡亲王杨胤邀请礼部尚书怀秋功与他同行,这个和周半川并称为朝廷二老的老大人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然后笑了笑点头。他转身问周半川:“你欠我那一壶信阳好茶什么时候还?”
周半川撇了撇嘴道:“你说我欠了就是欠了?”
“老而无耻。”
怀秋功白了他一眼说道。
“跟你比我倒是确实老一些,怎么,难道你想对老者不敬?”
怀秋功嘿嘿笑了笑道:“赖账不还还有理了,若是让演武院那么多学子知道你这嘴脸,看你还有什么威信。”
周半川笑道:“演武院的威信向来不是说出来的。”
怀秋功笑着摇头,和怡亲王杨胤说笑着离开。怡亲王亲自动手搀扶着这位老大人上了马车,挥手向周半川告辞。周半川微微颔首,似乎并不打算离开,他走回椅子旁边坐下来,看了看一直站在一边的丘余低声说道:“神泉山上有变故,我已经让言卿过去。你收拾一下,也过去看看。”
丘余听周半川语气有些肃然,忍不住问道:“莫不是帝都来了什么棘手的人?”
周半川点了点头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清乐山一气观那个叫鹤唳的小家伙,大内侍卫处卓布衣那个怪胎应该都在。再加上言卿和你,纵然来的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最起码不会让人把大隋的江湖看潜了。”
“要我们四人联手?!”
丘余显然吃了一惊。
“难道来的是佛宗的天尊?”
“料来是了。”
丘余沉默了片刻道:“佛宗向来不踏入中原,一个天尊到了这里怎么会这样无声无息?如果真的是,那不只是对咱们中原武林的挑衅,也是对大隋朝廷的挑衅。一旦坐实了来人的身份,只怕陛下立刻就会调集天子六军中的高手。让一个佛宗的人,哪怕是个天尊在大隋境内来去自如,无论如何传出去都有些难堪。而且……先生为什么不亲自出手?”
“陛下不会派军方的人出面的。”
周半川摆了摆手道:“大隋有自己的宗门,宗门中的领袖是道宗。佛宗的人再强势也终究只是宗门,陛下若是动用军方的人将其擒拿,岂不是让整个江湖都被人耻笑?还不被人说,大隋宗门无数竟然没一个拿得出手的人?江湖人丢的起这个脸,陛下也丢不起。”
“至于我为什么不去……”
周半川撇了撇嘴道:“连萧一九都自持身份懒得去,难道我会去?按照道理,佛宗天尊是大轮明王的弟子。而萧一九在百姓看来是可以和大轮明王相提并论的人,他若是出手岂不是以大欺小?说起来,鹤唳那个小家伙才是和佛宗天尊对等的人,可惜……他虽然是个天赋不俗的,可还是打不过人家。”
萧一九,便是清乐山萧真人。
在周半川嘴里,萧真人也好,鹤唳道人也罢,都是小家伙。若是让这两位道宗的大人物听到,也不知道会不会尴尬。
丘余明白了周半川的意思,点了点头道:“我这就去。”
陛下不想让军方的人插手,让江湖宗门来解决这件事,周半川是演武院的院长,没有谁比他更能代表军方了。况且非但在军中,在朝廷里周院长的资格是最老的,在江湖上也备受尊敬。他若是跑去亲自出手,确实显得有些跌了身份。
丘余转身就走,下点将台之前又听到周院长语气平淡的嘱咐了一句:“别小觑了人家,佛宗立教千年,莫说天尊,就是前几日在城中泛起风浪的那个小僧人也有些真本事。大隋宗门虽然多,号称高手的也不少……但事实上,和人家佛宗的底蕴比起来真算不得什么。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回来。别硬撑着,脸面这种事终究不如性命重要。”
丘余身子微微停顿了一下,点了点头随即加快了脚步。
马车中,怡亲王杨胤撩开车窗的帘子看了看外面,见周院长并没有离开点将台心里的疑惑稍微减轻了一些。他放下帘子之后轻声问怀秋功:“怀老,您最了解周院长。孤怎么觉着,今儿下午他像是有些怪异?”
“周半川是个越有事越沉得住气的人,他屁股放在点将台的椅子上不挪走……看起来没事,只怕事儿不会小。”
怀秋功微笑着回答。
“不过王爷也应该知道,什么时候连周院长都坐不住了,那才是真有大事发生,只要他还安安稳稳的坐在那椅子上不动,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杨胤嗯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个叫方解的,似乎是个苗子。”
“不急不急。”
怀秋功摆手道:“他还要在演武院里修行三年,王爷这么急干嘛?”
杨胤无奈的笑了笑:“孤现在开始妒忌皇兄手里有一本储才录了。”
怀秋功轻抚胡须道:“储才录只是一个本子,不代表什么。王爷与其想这些事,还不如想想今晚去那条花船?”
杨胤忍不住哈哈大笑,可眸子里始终有些阴暗的东西闪闪烁烁。
……
神泉山。
卓布衣席地而坐,鹤唳道人大袖飘飘。
那个身穿灰布僧衣披着一件金色袈裟的老僧,一手挡鹤唳道人,一手挡卓布衣。他的两只手一只静一只动,而卓布衣和鹤唳道人也是一个静一个动。可怪异之处在于,抵挡鹤唳道人的是那只静止不动的手,而抵挡卓布衣的是那只一直在缓缓拂动的手。
以静对动,以动对静。
老僧面色平和,看不出一点吃力。
鹤唳道人接连轰出四次斥力也没能破开老僧的袈裟,嘴角挑了挑似乎动了真怒。他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将两只手从那宽大的袍袖中伸了出来。在长安城里两击就险些杀死尘涯的时候,他的手一直在袍袖里。之前对老僧进攻,他的手也一直在袍袖里。
伸出手的鹤唳道人,让老僧的眼神微微变了一下。
“大隋果然还是有几个人物的,我本以为自从他死了之后大隋就再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值得在意。想不到竟然还能出几个让人刮目相看的后学晚辈,只是比起他来说……你们终究差的远了。”
鹤唳道人右手张开对着那老僧的额头,冷哼一声道:“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佛宗的人无耻,现在看来果不其然。你说他死了他便死了?真以为凭你们佛宗的那点下三滥的手段就能杀的了他?”
“他若没死,为什么不出来?”
老僧笑问。
“他若出来,你敢在这放肆?”
鹤唳道人反问。
老僧被这话问的一怔,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我不否认,若是他还在隋国的话,我或许真不会走进中原。可惜的是,你们隋人之中只出了一个他,再也没有可以与其比肩之人。而我佛宗,只我一人来便能轻易进出长安城,孰优孰劣,显而易见。”
“长安城没你想的那么浅!”
鹤唳道人的右手猛然向前一推,一股磅礴的斥力汹涌而出。不同于之前虽然凶猛但无形的攻势,这一道斥力竟然有形!喷薄而出的斥力看起来就好像一条腾空而起的神龙,在它从鹤唳道人掌心飞出的那一刻,甚至有一声嘹亮的龙吟响彻神泉山!
“这便是道宗的小周天功法?”
老僧忍不住点了点头道:“倒是有些门道,不过只是徒有其形罢了。”
他撑着袈裟的左手慢慢挥动,那袈裟也跟着转动起来。袈裟上条纹在转动起来之后,竟然隐隐间能看出组成了一个金黄色的万字符。金光一闪之际,鹤唳道人的龙形斥力狠狠的撞击在袈裟上。
嘭的一声巨响,那袈裟被龙形斥力撞的向后凹陷了下去。但金光不断闪烁中,那龙形斥力纵然狂猛也无法将袈裟冲破。
老僧微微一笑道:“你们这些隋人,都是眼高过顶。明明没有什么太大的本事却偏偏都自视甚高,今天我就用流云袖破你的斥力,用菩提心破他的意念。”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忽然看向卓布衣那边,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在远处席地而坐的卓布衣身子忽然颤了一下,紧跟着他胸口一阵起伏后一口血从嘴角溢了出来。看他的样子,似乎是受了不轻的伤。
与此同时,那老僧左手撑着袈裟形成的金盾忽然变了形状,袈裟扭曲转动中分开一道缝隙,老僧灰布僧衣的衣袖如一道暗色流云一样飞了出来,朝着鹤唳道人迅疾的攻了过去。鹤唳道人眼神一凛,双手平伸,两道斥力从掌心喷出与那流云袖轰然相撞。接触的一瞬间,鹤唳道人的胸口里一窒,竟然忍不住嘴角上也有血迹浮现。
老僧微笑道:“隋人自在中原立国便这般的不自量力,总觉得能与西方大天地抗衡,殊不知若非明王慈念,怎么会容得你们在东方翻云覆雨?”
老僧改守势为攻势,一招之间就同时伤了鹤唳道人和卓布衣!
可就在他有些得意说话的时候,一道剑影从半空中如电芒一般迅疾而至。在那电芒之后,是一位身穿宝蓝色长袍的老者。他身在剑后,但念在剑中。那剑太快,老僧似乎才有所察觉剑就到了他头顶。
离难来了。
这个一直守在皇宫里的老者,已经很久没有拔出过他的剑。
剑到,正中老僧头顶!老僧似乎是根本就没有察觉到离难蓄势已久的一剑,没来得及做出一点反应!
自始至终,鹤唳道人和卓布衣的攻势都只是佯攻。真正的杀招,正是离难这如天外飞星的一剑!剑不偏不倚的刺中老僧头顶,这一刹那,鹤唳道人猛然向后一撤身子翻了出去,让开了那流云袖。卓布衣睁开眼站了起来,缓缓擦去嘴角的血迹。
当的一声脆响!
剑……竟然断了。
“哈哈哈哈。”
老僧忍不住仰天大笑道:“我多年之前就已经修成金刚身,你们以为这样的伎俩就能管用?若是你在剑道上再修行二十年,或许还有一丝机会。”
就在他狂笑的时候,忽然又一道月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至。以掌化刀狠狠的斩在老僧的额头上,比离难的剑只晚到了半息。这人显然也是等了许久的机会,趁着老僧猖狂之际自上而下一刀斩落。
没有刀,刀气凛然。
可又是当的一声脆响,老僧的身子颤了一下之后双臂一展,偷袭他那人便被震了回去,那人连着退了两步才站稳,鹤唳道人,卓布衣,离难都注意到,他以掌化刀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着。
这人正是演武院的教授言卿!
“我已经说过,你们破不了金刚身。”
老僧缓缓站起来,眼神中渐渐生出轻蔑。
“我要来便来,要走就走,你们能耐我一分?”
“金刚你妈了个球!”
轰的一声,那老僧忽然如被什么重物狠狠撞击在后背上似的向前飞了出去。虽然极力想扭转身子,可轻功他实在不擅长。再加上背后那一股大力实在太重,竟然连他的金刚身都似乎承受不住般。
嘭!
老僧半空中击断了一棵大树才稳住身子,连着退了两步这才站好。
在他原来坐着的位置上,一个身穿蓝花布裙的美艳少妇妙目圆睁,带着些许红晕的腮帮微微鼓着,透着一股子无法形容的美。她还保持着出拳的姿势,而她面前那老僧之前坐着的巨石竟然被砸成了无数碎块!
第0137章 好香
从演武场回长安城的官道上,方解,张狂,莫洗刀和谢扶摇四人并骑而行。因为今日比试着实的有些累人,所以周院长大发慈悲,让考生们骑马回长安,当然,进城之后马匹要交还演武院。
方解倒是不必,他的赤红马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
谢扶摇看着方解和张狂莫洗刀说笑前行,笑声中夹杂着粗俗的话语。对这种交谈他似乎有些好奇,所以一直在认真的听。当方解他们说到开心的地方,他也会抿着嘴跟着笑。看起来,倒好像方解他们是三个荡妇,而他是个娇羞的雏儿。
方解回头看了谢扶摇一眼,笑着问道:“你和我们三个一起走,不怕被别人笑话?”
谢扶摇想了想认真的回答道:“你说过请我喝酒。”
方解哈哈大笑,似乎很喜欢这个答案:“我一直以为,你会因为觉着我们粗鄙而不愿同行。你知道我们这些边军没有一肚子的学问,有的只是聊不完的女人。当然……我们见过的女人说不得还没有你睡过的多。”
谢扶摇尴尬的摇了摇头,还有些不适应这种聊天方式。
“我……也不是……”
“不是什么?”
“还是继续说你们在边城时候的事吧,我很喜欢听这样的故事。”
谢扶摇不想和方解在女人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
“那不是故事!”
莫洗刀冷声哼了一句,他这个人性子太直,对于谢扶摇这样的名门公子从骨子里有一股排斥。哪怕他们同行,他也不觉着自己和谢扶摇是一路人。这种矛盾很难解开,即便没有什么仇恨,寒门出身的军人和世家子弟之间也有一道很难逾越的鸿沟。
谢扶摇怔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对莫洗刀抱拳道:“抱歉,是我冒昧了。”
这句话很真诚,莫洗刀听得出来不是虚伪的客套。世家子弟最善于做的就是口是心非,和寒门子弟称兄道弟者比比皆是,但真正能看得起寒门子弟的却没有几个。所以谢扶摇语气中的真诚显得尤为可贵,可虽然如此,莫洗刀对谢扶摇还是没有什么好感。
“我们之间谈论的事都是真实的,或许你只听到我们在笑,却不知道我们在说这些事时候心里的辛酸。边军的生活永远不是你们这种人可以理解的,我们之间的那种感情也不是你们能体会的。”
他说。
谢扶摇点了点头道:“或许吧,等我到了边疆之后再去体会你们的生活。”
“谢公子为什么想去边疆?三年后出了演武院也没必要去边疆受苦。只要成绩好,进入战兵中任职并不是什么难事。”
张狂有些好奇地问道。
谢扶摇催动战马跟上方解他们的速度,他看着面前月色下雄阔的长安城城墙说道:“既然从军,还是去边疆最好。或许你们以为我说这话是矫情了,可我确实是这样想的。不要说各地的郡兵,王公封地的厢兵,甚至不要说大隋的十六卫战兵,这些都不是我想去的地方。唯有边疆……才是军人最应该存在的地方。”
这话让莫洗刀对他的看法有些改变,所以说话的语气也略微缓和下来一些:“边疆不是你想的那样,如果你不能适应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的同袍就离你而去,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战死的日子,最好还是别到边疆去。进演武院对你们来说或许只是一种晋身的途径,那么你就不必真的把自己当成一个军人。”
谢扶摇缓缓摇头道:“我和你说的那些人不同……在你看来,我和其他世家子弟应该是没有差别,可事实上……我和他们不一样,比较起来,我倒是觉着和你们应该更加亲近才对。”
“为什么?”
张狂问。
谢扶摇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解释:“没什么。”
莫洗刀不喜欢这种吞吞吐吐的说话,索性不再看他而是笑着对方解说道:“今儿一直在演武场上看你们比试,方解,你真给咱们边军出身的考生争气!出来之前我已经和其他人商量好了,大伙凑钱寻个好点的酒楼请你喝酒!提前出演武场的兄弟们已经去安排了,今晚上咱们不醉不归!”
“今晚……不行。”
“为什么?!”
莫洗刀诧异问道。
“莫大哥,你刚才也听到了,我先答应了请谢公子喝酒。咱们边军最重的就是信义,不能出尔反尔对吧?”
莫洗刀脸色一变怒道:“怎么?认识了名门公子,就觉得和我们喝酒让你丢脸了?!”
这句话一说出来,气氛立刻为之一僵。方解苦笑着摇了摇头,看着莫洗刀解释道:“莫大哥,你知道我不是……”
“莫大哥!”
张狂在一边说道:“这确实是你不对了,方解是这样的人?”
莫洗刀脸色有些难看不言语,就这么沉默的走了一段路之后他缓缓摇头叹气道:“方解,抱歉……也不知道怎么了,从东楚回来之后性格变得越来越暴躁……”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路边的树林里冲出来几道人影。最先出现的那个人穿着很宽大的衣袍,手里似乎还拎着一个人。而在他后面,至少五六个人身形如电一般追了出来。方解他们一愣的时候,最先冲出来那人已经到了他们身前。
那人毫无征兆的一把将方解从马背上抓了起来,身形一闪掠向一边!
……
方解只感觉眼前恍惚了一下,身子就被那人从马背上提了起来。风从耳边迅疾的吹过,甚至吹的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他听到张狂他们发出一声惊呼,还来不及说话感觉小腹上一疼,感觉有一只手如吸盘一样吸着自己的肚子。
当他感觉风消失的时候睁开眼看过去,发现一只手擒住自己的竟然是一个老僧!
“你们佛宗不是宣扬什么慈悲为怀么?抓一个少年做挡箭牌不觉得无耻?”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方解忍不住一怔,顺着话音看过去,发现追过来的人中自己竟然认识好几个!
大内侍卫处的卓先生,演武院的女教授丘余,还有言卿。在另一侧站着的是一个身穿大红色道袍的中年男子,方解见过这个人。在进长安城之前他和沉倾扇坐在大树上见过,这个大神官施展修为一指点出一个大坑将奔牛陷住。
红袍大神官的对面,是一个身穿蓝色长袍的老者。手里拎着一柄断剑,方解没见过这个人。
而看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方解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一声低呼。
老板娘?!
他几乎要喊出来,可最终还是硬生生憋了回去。搞不清楚状况,他可不想让这个来历不明的老僧觉察出自己和卓先生他们认识。现在作为别人的人质本来就不是一件很妙的事,若是被擒住他的人知道自己还和追来的人认识那就更不妙了。
很显然,老板娘杜红线看到方解的时候也忍不住吃了一惊。但是很快,她就将恢复了平静装作不认识方解。卓布衣等人也是一样,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叫出方解的名字。
比卓布衣他们稍微晚追上来一些的是江南谢扶摇,其后是莫洗刀,最后是张狂。
七八个人,将那老僧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们几个退下,这不是你们能应付的来的局面。”
言卿看了谢扶摇一眼后吩咐了一句。
谢扶摇显然也很吃惊,他虽然不认识围住那老僧的大部分人,但认得出来其中有两个是演武院的教授,有一个是道宗的红袍大神官。这样身份的人修为之高可想而知,而这么多高手围攻一个老僧,那老僧的修为之高岂不是有些离谱?只一个红袍大神官就已经是大隋江湖中顶尖的人物,其他人的修为也不一定比他弱多少。这样几个修为惊人的大人物,联手对付一个人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想到了这一点,但谢扶摇却没有后退。
“他是我们的朋友。”
谢扶摇淡淡却笃定的回答了一句,也没有表现出和言卿他们认识。
“不要脸!”
那身穿宝蓝色长袍的老者正是离难,他用断剑指着老僧的鼻子怒道:“佛宗之人果然都如此无耻,以无辜之人的性命做要挟,这和你们平日里宣扬的佛意难道是一回事?!”
老僧摇了摇头道:“他不是无辜之人。”
他没看方解,只是将方解缓缓举高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隋人皆是妖魔,明王慈悲,却只对世人慈悲,对妖魔何须慈悲?”
可就在举起方解的时候,他的脸色忽然变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的看了尘涯一眼。而当看到尘涯眼睛里的惊讶的时候,他似乎找到了答案。
没去理会离难等人的咒骂,老僧将方解缓缓的放在地上。他侧头看了一眼方解,喃喃的说了一句:“这便是机缘?”
“师尊……杀了他……”
浑身是血的尘涯眼神里都是恨意,浓烈的化不开。可方解却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个家伙,他甚至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血葫芦。他本来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对自己有这么浓烈的恨意,但看到那老僧的秃头他忽然明白了。
“真巧。”
老僧微微叹了一声道。
方解嗯了一声说道:“确实真巧,好吃的不得了。”
“嗯?”
老僧一怔,没明白方解的话是什么意思。当然,这句广告词除了方解自己之外谁也没明白。
就在老僧一诧异的时候,方解忽然出手。左手一式刀,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劈了出去。比试之后他已经领回了老瘸子送他的那柄残刀,就放在腰畔触手可及的地方。这一刀是方解有生以来劈出去最快的一刀,也是他学习一式刀以来最成熟的一刀。
他没劈老僧,而是劈的尘涯。
这样出手绝不是慌乱之中做的决定,他知道既然这么多高手围攻这老僧,老僧必然实力惊人,他对自己的左手一式刀能不能伤到老僧没一点把握。但对伤那个血葫芦倒是有点信心,毕竟那个家伙看起来连站都站不住了。
变故突起,老僧下意识的掌心一发力将方解震飞了出去。然后另一只手将尘涯往一侧甩开,但还是稍微慢了一些,方解的刀锋在尘涯身上留下了一道细微的伤口,虽然不重,但对于老僧的修为来说,居然让方解得手显然出人意料。
“我竟是忘了,制住你的丹田气海毫无意义。”
老僧摇头一叹,有些失神。
几乎同时,四道身影一块跃起。演武院的两位教授,卓先生,都跃起来想要借助方解。可其中最快的,竟然是那个身穿很土气的蓝花布裙的美貌少妇。
樊固狗肉铺子的老板娘将方解在半空中接住。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你他娘的这是自己找死!”
方解被老板娘夹在腋下,感受着她胸口的柔软竟然在昏过去之前还抽了抽鼻子很享受的说了一句好香。
而就在这个时候,另外的五个高手同时对那老僧发出了最强一击。老僧脸色一凛,将尘涯放在身后然后双手合什。一朵璀璨的白莲骤然出现,如同盛开在他身体中。五瓣莲花,看起来格外的纯洁美丽。
轰的一声,五大高手的攻击狠狠的撞击在那五瓣莲花上。
白莲震动,终于不堪重负咔嚓一下子碎裂。花瓣如雨飘散,再看时,却没了那老僧的踪迹。
第0138章 死也很快活
方解醒来时候已经在散金候府而不是他租下的那个铺子,将他从半空中接下来的老板娘也不知去向。坐在他床边的是沐小腰和沉倾扇,大犬站在一侧脸上也都是关切。而让人意外的是,吴隐玉这个小丫头居然也在房里。
见方解醒来,沐小腰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抱歉。”
方解歉然的笑了笑道:“以前十五年来从没晕过,从离开樊固到现在竟然已经晕过去三次了。说起来是不是得算水土不服?”
“还有心情说笑!”
沐小腰瞪了他一眼道:“卓先生来看过你,诊脉之后说你没什么大碍,太疲劳再加上被人震动了经脉所以才会昏迷。老瘸子也来过,因为红袖招有事才走不长时间。”
方解嘿嘿傻笑道:“那这次不能算昏迷,最多算昏睡。”
沉倾扇见他没事,也没说什么,起身伸了个懒腰曲线毕露。方解对这种美人妖娆的身段向来没什么抵抗力,所以目不转睛的盯着沉倾扇伸懒腰时候露出来的一小段白皙纤细的腰肢。沉倾扇似乎没看到方解贪婪无耻的眼神,转身离开要去睡觉。方解的视线在她的小蛮腰上转移,盯着那浑圆的臀部使劲看了几眼。
“不要脸!”
小丫头吴隐玉红着脸骂了一句,追上沉倾扇拉着她的胳膊说道:“沉姐姐咱们一起走,我才不要在一个流氓的屋子里继续待下去。”
沉倾扇抿着嘴笑了笑,低声在吴隐玉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那小丫头脸变得更红,一跺脚说了句沉姐姐也不是好人后加快脚步跑了。沉倾扇看着小丫头小跑起来摇曳生姿的背影,回头看着方解说道:“你看,又让你占了便宜。”
盛夏时节,女孩子穿的纱裙是在单薄。勾勒出来的身体曲线美的让人不忍心挪开目光,当然,方解曾经很认真严肃的说这是对于美丽的向往,没一点低级趣味。不过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未见得信。
“她守了一天两夜了。”
沐小腰低声说了一句。
方解心里一动,对已经出了门的沉倾扇说道:“好好睡觉,但不许脱衣服。”
沉倾扇停住脚步,用极挑逗的眼神看着方解问道:“为什么?”
“这里不是咱家,万一被人看了去我就亏了。”
“呸!”
沉倾扇啐了一口,难得的脸色也微微泛红:“我被人看了去你亏的什么?真要怕吃亏你有本事到我房间里守着啊。”
沐小腰是绝对说不出来这样的话的,也就沉倾扇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没有丝毫顾忌的调戏方解。
等沉倾扇离开之后,方解对沐小腰说道:“小腰姐你也去休息会儿吧,我知道你肯定也是一天两夜没合眼……等等,你是说我已经昏睡了一天两夜?!”
“对啊。”
沐小腰揉着有些发酸的眼睛回答道:“被人送回来已经一天两夜了。”
“那……演武院的考试?”
方解问。
沐小腰道:“散金候说今天是放榜的日子,因为吴小姐也参加了考试,所以一大早散金候就派人去演武院看榜了。你别心急,散金候说你的成绩必然不会差,毕竟有文科五门优异的底子,进演武院是没问题的。”
方解嗯了一声,心说自己怎么会昏睡这么久。那老僧那一掌并没有觉着太刚猛,身子被震飞的时候也没觉着有什么痛苦,怎么会一下子睡了一天两夜?
“谁送我回来的?”
他问。
沐小腰道:“卓先生啊。”
“啊?”
方解揉了揉眉头,沉默了一会儿问:“小腰姐,你见没见过一个身穿很土气的蓝花布裙的女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挺漂亮。在樊固的时候你好像还见过一次,就是云计狗肉铺子的老板娘。那次我回去之后一个劲的夸她美,你和大犬晚上就跑去偷偷看的那个。”
“没。”
沐小腰摇了摇头:“只是卓先生自己送你来的,怎么,那老板娘也到了长安?你又怎么会见到她?”
“没事……小腰姐,卓先生说过没有后来那个打伤我的老僧怎么样了。”
“也没。”
沐小腰道:“他将你交给散金候府里的人,没进门就走了。听散金候飞下人说他走的很匆忙,好像有什么特别着急的事要去处理似的。他也没提打伤你的是个老僧,方解……佛宗的人又有人追到长安城了?”
方解缓缓的摇了摇头,使劲回想着那老僧当时的样子,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
……
“臣有罪!没能擒住那佛宗来人。”
畅春园穹庐。
罗蔚然,侯文极,卓布衣,离难四个人俯身异口同声的说道,而坐在他们对面土炕上低着头看奏折的皇帝似乎早就预料到了结果。他没有抬头,只是摆了摆手说道:“布衣和离难,你们两个已经追踪了两天两夜也累了,先回去休息。”
卓布衣和离难对视了一眼,然后应了一声缓步退出屋子。
走出房门之后,离难看了卓布衣一眼好像欲言又止。卓布衣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也好奇,为什么陛下似乎一点儿都不在意。”
离难无奈地摇了摇道:“或许是失望之极。”
两个人心情都不怎么好,说了几句话随即告别离去。
屋子里,罗蔚然和侯文极两个人身子压的很低。虽然陛下的语气中没有什么怒意,但他们两个都知道陛下的脾气。这样一位好强的君主,怎么可能容忍佛宗的人在大隋帝都来去自如?
“侯文极,你继续带着人查,看看还有没有佛宗的人渗透进来。大隋安静了十一年,很多人都忘了这十一年的平静是怎么来的。你们没能准备好迎接佛宗的挑衅朕本来很生气,但想想既然六个高手都拦不住人家还有什么可生气的?去吧……出去之后先派人将谋良弼和宗良虎找来,再派人往演武场将周院长也请来。”
侯文极应了一声,躬身退了出去。出门的时候他忍不住偷偷看了陛下一眼,发现皇帝的脸色并没有什么异样。可皇帝越是这样平静,他就越觉得不安。
屋子里只剩下罗蔚然一人,陛下将手里的奏折放下,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对于佛宗的人竟然潜入长安城,你有什么想法。”
“臣失职……一开始,臣就应该去请周院长或是萧真人的。若是他们两位出手,佛宗来的即便是个天尊也走不掉。若是察觉那佛宗来人的身份后,立刻请军方的人出手也还来得及。是臣疏忽了,请陛下治罪。”
“你请不动。”
皇帝摆了摆手道:“萧真人和周院长那边朕都派人知会过,军中的人朕知会过,给事营的人朕也知会过,除非佛宗的人敢到皇宫来闹事,否则他们都不能出手。”
“啊?”
罗蔚然显然吃了一惊。
皇帝从土炕上下来,舒展了一下身体后说道:“朕问你的是,为什么佛宗的人会突然跑到帝都来。别说是来挑衅的,佛宗的人不是白痴。”
“难道是……蒙元的人察觉到了陛下要对西北动兵?”
罗蔚然大着胆子试探说了一句。
皇帝嗯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或许真的是吧,朕没想到连朝廷里的官员都瞒得住,却瞒不住蒙元的人。如果不是知道这事的人泄露了出去,那么就是西边发生了事让蒙元的人起了戒心。前者令朕担忧,后者让朕好奇,能引动一位佛宗天尊跑来帝都查探消息,西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臣立刻派人去查。”
罗蔚然俯身道。
“朕留下你,就是要你去查。可以动一动埋在蒙元那边的人,朕登基之初埋下的棋子能用了。十一年,他们在蒙元藏了十一年,再不用就生锈了。”
罗蔚然脸色一变,想到十一年前陛下登基之初就派到蒙元潜伏的那批死士心里没来由的一酸。那些人都是当初大隋青年才俊中的佼佼者,就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开始的大隋这场对西北的战争,在敌人的国家隐姓埋名生活了十一年。这十一年来,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陛下甚至一次都没有动用过这些人。
而直接负责联系这批人的,正是罗蔚然。
“西征的事要提前了。”
皇帝在屋子来回踱步,看着墙壁上那巨大的大隋疆域图说道:“不管西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最起码证明蒙元的人慌了。若非如此,在西方身份极为尊贵的佛宗天尊怎么可能亲自跑出来?朕一直在等机会,等了十一年也没等到却已经准备好,索性就不再等机会,而是靠准备来打这一仗。现在看来,准备好了,机会似乎也到了……天意如此,朕怎么能放过?”
罗蔚然被陛下眸子里的火热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见过陛下如此炙热的眼神。
那是欲望,是贪婪。
“罗蔚然,朕若亲征……三位皇子,你觉得哪个能胜任长安留守?”
接下来的这句话,彻底将罗蔚然吓住。
“陛下不可亲征!”
他撩袍跪倒叩首道:“请陛下三思。”
……
樊固向西一万两千二百里,苍茫茫一片大草原。只是到了这里天气反而比樊固要暖和不少,也有四季之分。到膝盖那么高的牧草浓密繁茂,不时能看到野马在草地飞驰而过。也能看到身躯庞大凶悍的草原狼,一群一群懒散的趴在自己的领地上休息。它们不会轻易越过边界,自然也不会允许别的狼群闯进自己的地盘。
草原狼是处在大草原食物链顶端的存在,即便是凶猛的狮子也不愿意轻易招惹一个狼群。樊固西边狼乳山脉上的山狗已经让人害怕,可和草原狼比起来那些山狗甚至只能算作温柔的小猫。
就是这样凶悍的草原狼,却对大草原上前后而行的两个人充满了警惕。它们甚至不敢靠近,远远地躲避着目送那两个人离开。
其中一个人身上很干净,洗的发白的长袍看起来没什么褶皱。他步伐不快,不时看一眼已经能看出轮廓的那座雄伟的大山。
另一个人身上的皮袍已经残破的很厉害,衣服上都是血迹。他似乎腿上有伤,行走起来稍微吃力些。走在前面的儒衫男子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身形一闪消失不见。等他再回来时,手里拎着一只巨大的雄性草原狼。这狼的身形如快成年的马一样,看样子还是一个狼群的首领。可在那儒衫男子手下,它只能发出呜呜求饶的呻吟。
“骑着它。”
儒衫男子淡淡地说了一句,皮袍汉子嘿嘿笑了笑翻身爬上狼背:“在樊固的时候屠狗的事做太多,看见这狼第一想到的竟然是剥皮。”
那草原狼能听懂似的,吓得哆嗦了一下。
“屠狗,咱们杀了多少了?”
儒衫男子问。
“佛宗金身僧兵四百八,罗汉十六,尊者四个,您昨日还伤了一个天尊……蒙元朝廷派出来八品以上的杀了六十几个,九品的宰了十三个。至于八品以下的……懒得记。”
“嗯……屠狗,你后悔吗?”
“先生说的什么话,我很快活。”
“再往前走,你可能会死。”
“死也很快活。”
“那好,咱们继续走。”
“嗯,继续走!”
第0139章 第二和第一
方解起来之后写了几封信交给散金候府的下人,让他们帮忙分别送出去,一封给虞啸,一封给裴初行。毕竟答应了人要去拜访的,可因为昏迷而失约总得解释一下。第三封信很短,只写了一个地址,交给了下人让他给谢扶摇送去,还有两封信是给张狂和莫洗刀的,然后他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走出散金候府。
走出房门的时候方解被太阳的光线刺了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大眼。这两天的昏睡没什么舒服的感觉,浑身皱巴巴的像是舒展不开。
才走到院门的时候,小丫头吴隐玉从后面追上来,扭着已经足够诱人的腰肢板着脸问:“你要去干吗!”
方解笑道:“去散心。”
“带我去!”
吴隐玉用不能质疑的口气说道。
“为什么?我去见的都是男人。”
“去见什么人我才不管,但你必须带着我!”
“理由?”
“没理由。”
“见什么人都得带着你?”
“必须!”
“我们要去青楼。”
“你……无耻……”
“还去不去?”
“为什么不去!”
吴隐玉跺了跺脚,装出很淡然的样子道:“不就是青楼吗,我又不是没见识过。”
她停了停还算饱满的胸脯,以示自己的勇气。对于这种行为方解自然很喜欢,他狠狠在那两座初具规模的挺拔上剜了两眼,甚至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吴隐玉脸一红,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双手抱胸。
“你……再看,我就让人剜了你的眼睛!”
“好怕怕。”
方解耸了耸肩膀,转身往大门外走。吴隐玉看着那个无赖的背影咬了咬牙,一跺脚又追了上来。
“不怕我把你卖进青楼?”
方解一边走一边说道。
吴隐玉撇了撇嘴道:“就算你这有这个胆子,难道你卖得出去?傻乎乎的家伙还不知道吧,长安城里最大的几座青楼都是我爹的产业。想把我卖了,立刻就会有人把你剁成肉泥丢到河里喂王八。”
“咦?”
方解被这句话勾起了兴趣:“原来你爹才是长安城最大的老鸨,你告诉我都有哪家是他开的,下次我去的时候是不是能优惠?”
“去死!”
吴隐玉一脚踢向方解,方解跳着躲开。没得手的吴隐玉挥舞着拳头追上来,方解笑着说了一声花拳绣腿。气鼓鼓的吴隐玉在后面使劲的追,裙摆扬起来,露出两条白生生的小腿。方解一边跑一边回头笑,那丫头越发的不服气跑的越来越快。她跑的越快,方解看到的漂亮东西就越多。
临出门的时候方解忽然收住脚,吴隐玉来不及停步一下子撞在他后背。
“叫你跑!叫你跑!”
挥舞着拳头不停砸在方解后背的小丫头,完全没注意到大门口刚要进来的散金候和似乎时刻都跟在他身边的胖子酒色财。
“见过侯爷。”
方解忍着后背上的捶打俯身施礼,吴一道轻轻咳嗽了一声。吴隐玉这才注意到她爹回来了,脸一红,退到一边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小姐考的不错。”
酒色财见气氛有些尴尬,嘿嘿笑了笑道:“九门考试,三门中下,四门中上,一门优异。”
方解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还差一门呢?”
吴隐玉狠狠瞪了他一眼,方解这才想起来最后一场比试吴大小姐没参加。不过说起来,她不参加最后一场比试或许是明智的选择。
他尴尬的笑了笑,指着自己的鼻子尖问道:“我呢?”
吴一道掏出手帕给吴隐玉擦了擦额头上的细密汗珠,回头看了方解一眼冷哼道:“看来你得搬出我这宅子了。”
“为什么?”
方解问。
胖子酒色财笑了笑道:“因为你现在身价高了,给的房钱得涨点。”
“我到底考的怎么样?”
方解追问。
吴一道索性不理他,拉着吴隐玉的手说道:“虽然你考的不错,但我还得和你商量一下。今儿上午我去见萧真人的时候还提起过,他让你回一气观静修。我已经安排好了车马,明儿一早你就走。看看需要什么东西,一并带上。”
“这是和我商量?”
吴隐玉脸色一变,挣脱开吴一道的手快步走自己房间。方解一怔,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胖子酒色财拉了他一把,摇头示意不要去管。吴一道没顾得上再理方解,追着吴隐玉往院子里面走。这两父女一个跑一个追,方解不知道为什么看的心里有些羡慕。
“出了什么事?”
方解问。
胖子酒色财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方解:“我家小姐漂亮不?”
方解点了点头道:“虽然还处于没断奶的时期,但不可否认很漂亮。”
“陛下也这么说。”
胖子苦恼的摇了摇头道:“你说漂亮,陛下也说漂亮,大家都说漂亮,那我家小姐自然是极漂亮的。刚才看见你和小姐追逐打闹的时候,一股青春之气扑面而来……呃,我的意思是你们两个年纪相仿,所以看起来没什么不妥。可陛下……已经四十几岁了……”
方解忽然明白了,然后心里一堵。
“明白了。”
他说。
酒色财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现在能让小姐安安生生再长大几年的地方,似乎只有清乐山一气观。”
“那几年之后呢?”
方解问。
“谁知道?”
酒色财摊了摊手,举步往院子里走了进去。等酒色财的肥胖圆滚滚的身影消失之后,方解才想起来他一直没说自己考的怎么样。既然已经放榜,方解反倒不心急了。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出门,往南城方向走去。
……
谢扶摇提到的那个小店在进城门不远的地方,方解费了一番力气才找到。等他到这里的时候,谢扶摇已经在等他了。桌子上还很干净,除了一壶茶之外什么都没有。显然,这个名门出身的公子知道尊重别人,方解他们不到不会点菜。
“你上次说这里什么东西好吃来着?”
方解在椅子上坐下后问道。
“狗肉。”
谢扶摇招呼小二过来添茶,指了指这家小店后厨门口冒着热气的一口大铁锅说道:“我第一次到长安城的时候,家父带着我来这里吃过一次。自此之后一直念念不忘,总觉得山珍海味吃的再多也不如来一大碗热腾腾的炖狗肉泡馒头吃。”
方解想说你真贱,但因为关系还没到这样熟络的地步又把话咽了回去。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张狂和莫洗刀联袂而来。两个人一进门就问方解怎么样,伤好了些没有。方解笑着指着那口大铁锅说我现在强壮的能自己干掉它。
张狂见他没事,开玩笑道:“你是说的那口锅吗?”
因为那天方解被那老僧擒住之后,谢扶摇丝毫也不顾及敌人修为高还是低直接追了上去。所以张狂和莫洗刀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边军兄弟们之间都是过命的交情,能放心把自己的后背交给同袍,而一个能为别人不畏强敌的人,他们也愿意交朋友。
“对了,方解,刚才我们来的时候遇到你的朋友了。”
“谁?”
“崔略商。”
“啊?在哪儿?”
方解连忙问道。
“这会儿估计已经出了长安城了,独自一人骑马出城的,这会儿你再追只怕也追不上了。我和他聊了两句,说起你受伤的事。看得出来他挺担心你,或许是因为被演武院除名的事还有些想不开,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不去看你了。我知道他那样世家出身的人心里都有骄傲,应该是觉着脸面上过不去才不去看你的。”
方解点了点头,想起那个老实忠厚的家伙心里有些发涩。
“他说他回去之后打算走些门路,就算进不去演武院也要进入军中。估摸着心里堵着那块大石头,若是不争口气回来他解不开那个结了。”
张狂有些感慨地说道。
“他那个性子,遇到些挫折或许不是什么太坏的事。”
方解叹了口气,他进长安城之前担心的是自己的前途,却从来没有想过崔略商会进不了演武院。现在他考进了演武院,而崔略商却被除名,这样的结果确实出人意料,或是换了方解是崔略商只怕心里也不会好受。
四个人说起那天遇到的老僧,莫洗刀笃定认为那就是佛宗来人。方解不想骗自己朋友,但却不得不说了谎话。他说那是一个冒充佛宗之人试图行刺陛下的家伙,不是东楚的人就是商国余孽。
莫洗刀想了想道:“这倒是也有可能,我去过东楚,知道东楚的人表面看起来对大隋服服帖帖,实则对大隋满是敌意。虽然没到过南疆,但想来商国那些余孽必然也是如此。”
方解心说你要是楚国人商国人,自己家被大隋抢去了三分之二你也得恨。
方解对莫洗刀说了谎,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纯粹为朝廷考虑方解说不得也会跟着莫洗刀说,但那两个佛宗的人都涉及到了他。为了自己,他不得不说谎。一想到这里,他就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个老僧当时的样子。
自己劈出那一刀的时候,老僧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他低声说的那句话方解没有听清,但昏迷之前却看到了那老僧脸上释然的表情。方解甚至有一种错觉,自己没死,是那个老僧故意手下留情。
可这就没了道理,一点道理也没有。
张狂沉默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问方解:“我听说,朝廷或许要对外用兵了,只是不知道要对哪儿开战,如今能打的地方已经不多,南燕和东楚苟延残喘,每年向大隋进献的贡品就压的他们喘不过来气。打下来,似乎还不如留着他们每年交一大笔银子上来。难道是北蛮?”
他是北疆安原城边军,跟北蛮人打了半辈子交道,自然希望大隋对北蛮出兵。
“没听说。”
方解心里一紧,心说消息怎么会泄露?
谢扶摇脸色也微微一变,想了想说道:“如果朝廷真要对外动兵,这演武院我不进了也罢。”
“为什么?”
方解问。
谢扶摇道:“演武院三年,不如对外一战。”
方解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在演武院要挤进三甲,毕业的时候才能混到五品军职,如果对外有战争的话,往军中塞些银子,哪怕从小小的伍长,什长做起,只要有真本事敢拼敢杀,谢扶摇这样的人不难出头。一场大战下来,只要不死,五品的军职还是不难到手的。
就在方解他们三个因为谢扶摇的话有些感慨的时候,忽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锦衣小太监,先是眼神高傲的扫了屋子里一眼,发现方解他们立刻往这边走过来。
“方公子,可算找着您了,快走吧,随咱家去畅春园,陛下等着您呢。”
来的人,是方解认识的那个小太监木三。
“什么事这么急?”
方解起身问道。
木三一怔,诧异地问道:“怎么您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您……九门优异,可是咱们大隋立国以来第二个拿到这个成绩的人。也是自太宗皇帝到现在这一百年来的第一人啊!”
第0140章 好兆头
方解到畅春园的时候,被眼前看到的一幕吓了老大一跳。他实在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有这样的礼遇,以至于晕乎乎的甚至迈步都有些不正常。作为一个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方解用了很久才适应皇权至上的大隋。对于皇帝的尊敬,他比所有隋人都要低。可是这一刻,方解忽然觉得身为一个这个世界的隋人似乎并不是一件坏事。
在穹庐门前,知道方解到来的皇帝竟然亲自出门站在门口等他。仅仅是这一点,就让满朝文武都有些震惊。整个朝廷,能让陛下出门亲自迎接的似乎没几个。镇守东疆的大将军虞满楼调回京师的时候,陛下亲自迎出房门。镇守南疆的大将军罗耀进京述职的时候,陛下站在太极殿门口等他。
除此之外,十一年来似乎没人能有这般的殊荣。
所以方解有些恍惚,恍惚自己是生活在电视剧里。
这种奇妙的感觉,或许当世只有他一个人才有。
“臣方解,叩见陛下。”
见他有些失神,小太监木三在背后提醒了一句。方解这才想起来自己不能傻站着,规规矩矩的行了礼。木三一直在抿着嘴笑,似乎很替方解高兴。但他更是在替他自己高兴,因为他发现自己第一次尝试结交宫外面的人就押对了宝。大隋立国以来第二个九门优异的演武院考生,前途无量!
一个太监,还有什么比在外面有个强有力的朋友更能让人高兴的?
当然,被陛下赏识除外。
所以木三很开心,开心于自己提前就和方解搞好了关系。如果是等到现在再对方解示好的话,难免让人觉着有些巴结。
皇帝快走两步,当着文武官员的面亲自俯身将方解扶了起来。他仔仔细细的打量了方解几眼,微笑着说道:“朕说过,你是这几年来朕所见过的让朕觉着不俗气的几个年轻人之一。只是连朕都没有想到,你竟然能做的这般好!”
“好!”
“好!”
“好!”
皇帝连着说了三个好字,脸上都是笑意:“自大隋立国以来,只有先祖太宗在位的时候大将军李啸创造过九门优异的成绩,他自演武院学成之后从军大大小小数百战从未一败。而太宗年间,大隋开疆拓土国家疆域近乎扩大了一倍!整个江南,都是太宗指派李啸打下来的。现在……朕也有了自己的李啸,好兆头!好兆头!”
陛下似乎高兴的有些过,先是连着说了三声好,又连着说了两次好兆头。
众人都知道方解那文科五门优异是陛下赏的,和李啸的真本事比起来差了不止一筹。但真要论起来,方解向陛下进献拼音注字法,算科小字法,这两件事对于大隋来说影响深远。也不知道有多少学童,会因为这两件事而受益。甚至,因为算科小字法的推行,在算学上大隋能跃上新一个台阶!
所以说起来,方解这文科五门优异的赏赐似乎也不算太重。
而武科四门全优,这才是方解凭本事拼来的。所以那些本等着看笑话的人都不得不闭嘴,成绩摆在哪儿,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强行去说不好也不过是一股子酸味惹人嘲笑罢了。而说到好兆头这三个字,再联想陛下之前说的话,许多人都隐隐间猜到了什么。
大将军李啸进演武院考试的时候夺得九门优异不假,他学成离开演武院之后百战不殆也不假。因为太宗年间出了一个李啸,以至于大隋基业稳固如山且不断开疆拓土的事更不假。如果真这么说的,方解对于陛下来说确实是个好兆头。
“诸位爱卿!”
皇帝拉了方解的手,一边走一边笑道:“你们都要看仔细,这个少年可是大隋近百年来第一位能夺九门优异的考生。你们要记住这个名字,记住这张脸。朕富有天下,坐拥四海,但朕更因为今日大隋出了一个方解而开心!”
处在半眩晕状态的方解竟然没忘记配合皇帝的演说,立刻站直了身子对皇帝行了一个标准的大隋军礼。
“臣以身为大隋子民为荣耀!”
“好一句以身为大隋子民为荣!”
皇帝忍不住有些激动地说道:“若大隋子民皆如方解,这天下还有什么人敢挡我大隋雄威?敢不对朕俯首称臣?!”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
但是很快,一片歌功颂德之声就开始蔓延出来。方解站在皇帝身边,感受着皇帝的感受。他忽然觉着,原来做帝王就应该要享受这种歌功颂德才对。当然,首先要拥有被人歌功颂德的实力。
方解知道,皇帝有些迫不及待了。
……
“陛下今儿有些失态……”
刑部尚书独孤寅在欢迎英雄一般欢迎方解的仪式上,侧头低低对站在身边的黄门侍郎裴衍耳语了一句。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陛下如此的激动。自从陛下登基以来,什么时候都是一副淡然如水的模样。他没有见过陛下开心的时候会咧嘴大笑,生气的时候会破口大骂。即便多年前江都丘逆案那么大的举动,陛下甚至都没有表现出什么来。
参奏丘家谋逆的奏折递上去的时候,陛下看完后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不可胡乱怀疑功臣。而朝廷大军以雷霆之势血洗江都世家的时候,陛下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该查的查,该杀的杀。
而今天,陛下确实显得有些失态了。
方解夺得九门优异的成绩,确实值得开心。毕竟这样的人物,百年来才出一个。而更让陛下开心的,自然是他之前说的好兆头。太祖立国,而太宗开疆。自大隋立国以来,从没有一位皇帝超越太宗的功业。太宗在位的时候,将大隋打造成了中原第一强国这是毋庸置疑的事。
黄门侍郎抿着嘴笑了笑,压低声音说道:“陛下只是难得这么开心,算不得失态。只可惜,这方解不是出在我家。”
“好酸。”
独孤寅笑道:“裴大人有子裴定呈,还不知足?我若是有个儿子拿下七门优异,我这会儿只怕早就笑得合不拢嘴了。虽然比起方解稍微逊色半分,可也是百年来难得的好成绩。”
“七门……又不是九门,现在这个时候,值得高兴?”
裴衍摇了摇头,看着那个被陛下拉着走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无奈地说道:“数千世家子弟,比不过一个寒门小卒。”
“李啸曾经也只是个寒门小卒。”
独孤寅笑着说道。
这话意有双关,裴衍明白了。他嗯了一声说道:“寒门出身最大的好处就在于,陛下需要一个典范的时候绝不会从世家子弟中选。而寒门出身最大的坏处在于,用不了多久他就不属于寒门了。”
独孤寅微笑点头道:“不过陛下这样把方解托起来,某些想着暗地里除掉他的人不知道还敢不敢动这念头。”
“谁敢动,谁白痴。”
裴衍道:“李啸夺九门优异的时候,有多少人不服气?太宗皇帝为了这个典范,杀了多少人?怀老中状元的时候,又有多少人不服气?真宗皇帝为了这个典范,又杀了多少人?现在陛下也立起来一个典范,就看谁不开眼自己犯傻了。有些人总会自以为是,觉得能在朝廷内外翻云覆雨……要吃过亏,才长记性。”
“看来……传言对外用兵的事是真的了。”
独孤寅叹道:“陛下做这么大的场面,已经不想再瞒着了。”
他转移了话题,不再讨论那个叫方解的少年。
“好兆头嘛……”
裴衍嘴角挑了挑,看着那少年的眼神没什么敌意,可也没什么好感。独孤寅转过身,没让裴衍看到自己眼睛里的淡淡失望和些许怒意。
而在他转身的时候,裴衍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看似平常无奇的聊天,其实哪是那么简单的?
一个想拨弄另一个的不满不甘,而被拨弄的人不露声色的骂了拨弄是非的人。只是,两个人心里都不舒服。
……
陛下拉着方解的手进了穹庐,外面站着的大人们随即散去。简短而热烈的欢迎仪式宣布结束,每个人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平静。他们离去的时候三三两两的走着,都在压低声音谈论一件事。
那就是外战。
陛下今天摆出这个架势来,其实要对外开战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今天能站在穹庐外面的大人们没有一个白痴蠢货,察言观色本来就是他们的拿手本事。而这个时候,人们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陛下前阵子接连拿下兵部侍郎候君赐和兵部尚书裴东来。那两个人都是反对贸然对外开战的,不合陛下的心思。
也恍然大悟,为什么陛下会启用在大牢里关了近十二年的二良臣。说到用兵,候君赐和裴东来确实比不得谋良弼宗良虎。
不过很少有人想到,皇帝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在调动人马了。更不会想到,皇帝将大批的粮草辎重交给了吴一道的货通天下行来运往西北。也没有人察觉,今儿这欢迎仪式上少了旭郡王杨开。
人群中,怀秋功和怡亲王杨胤对视了一眼。后者笑了笑道:“陛下说得不错,这确实是个好兆头。”
“对陛下是……”
怀秋功笑了笑道:“对那少年郎,我不知道是不是。”
“对陛下是就成了,对他是不是有意义吗?”
怡亲王问。
怀秋功摇头不语,缓步走向门外。
而走在陛下身后跟着进了穹庐的演武院院长周半川,看向那少年郎的视线中不知道为什么竟然透着一股期待。
朝廷二老,反应各不相同。
第0141章 皮囊和妖魔
距离长安城七十里处有一座残破村庙,说是庙,但供奉的却不是佛宗的菩萨罗汉,更不是大轮明王,而是一座土地庙。但毫无疑问的是,只要是庙在大隋香火就别指望旺盛。这庙里的土地爷或许觉着憋屈无比,一怒之下搬走了。到后来村子里谁家盖房子材料不够用就来拆些,以至于天长日久之后这庙只剩下了四面残墙。
大隋之前的中原王朝叫做大郑,皇族王氏。但这个王氏和江南王氏又不是一家,历经四百余年后终于土崩瓦解。不过王氏大郑和现在的大隋最相似的一处就在于,这两个王朝对佛宗都不感兴趣。
不同之处在于,大郑对佛宗还算开了个缺口。有些从西方来的僧人到中原传教,虽然没有让佛宗发扬光大但也勉强站住了脚。大郑灭亡之后,大隋太祖皇帝下旨驱逐僧人出境。自此之后,中原再也无佛。据说,太祖皇帝之所以这样厌恶僧人,是因为在他起兵的时候,佛宗之人曾经暗中出手帮助过大郑王朝。依着太祖那个强硬的性子,怎么能忍?
所以佛宗之人才会说中原是妖魔横行之地,因为当年那些好不容易才在大郑建了寥寥几座庙宇的僧人都被赶了回来。稍有迟疑,一顿大棒打过来。
这土地庙和佛宗之庙没有什么关联,可也因为大隋驱佛而受了牵连。要知道从大隋立国到现在的天佑皇帝杨易之间这百年,大隋处于一个全民没有宗教信仰的时期。道宗是天佑皇帝登基之后才大力推崇的,在这之前大隋百姓唯一信仰的就是皇帝陛下。
百姓们坚信,大隋皇帝能给他们带来富足美好的生活。
而大隋的历任皇帝确实做到了这一点,百姓们安居乐业。富人不狂傲,穷人不卑微,这样美好的生活百姓们不需要什么宗教信仰。而佛宗也找不到什么可以借来蛊惑百姓们反对朝廷的暴政,即便世间有些许不平事却根本无法让百姓们心中起了对朝廷不满之心。
这是一个很奇特的时期,这是一个很奇特的国度。
百年之后,便是连大轮明王都放弃了继续往中原传教的念头。当然,现在的大轮明王和百年前的大轮明王不是一个人。佛宗明王更替十分神秘,由上一任明王在坐化之前指定接任之人,然后明王会带着这个人进入佛宗圣地,大雪山之巅的明王金殿密室,七天之后,新任明王走出密室,继承衣钵,上一任明王的遗体就存留于密室之中。
绝不允许任何人再见到上一任明王的尸体。
无论新的明王在接任之前是否修为高深,得到传承之后便一跃成为当世第一人。这七天如何让一个普通人成为佛宗修为最强之人,除了明王之外无人得知。
许多人都揣测,佛宗一定有一门传功的妙法。老明王在临死之前,将毕生修为如数传给新任明王。
土地庙残破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即便是剩下的四面墙壁也已经垮塌了不少。不能遮风不能挡雨,这地方若不是村中孩童偶尔过来抓蟋蟀玩耍根本就没人来。在靠墙角的地方,一位身穿灰布僧衣的老僧将怀里抱着的年轻男子放下,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势之后微微皱眉,念了一句明王慈悲。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玉瓶,倒出来一丸墨绿色的丹药。撬开那年轻男子的嘴将药丸塞了进去,然后寻了些破庙里积存的雨水喂着那年轻男子喝了几口。雨水是前几日下的,已经有些腥臭味道,但那老僧似乎也不在意,喂了那年轻男子喝了几口后自己也喝了一些。
喝过水,他便盘膝在一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闭目养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昏迷的年轻男子忽然咳嗽了几声,从嘴里涌出来一股黑血,胸口起伏的极为剧烈。
老僧缓缓睁开眼看向他,只见那年轻男子一头顺滑的黑发片刻之间就如落雪一般落在地上。不多时,那一颗脑袋上便看不到一根发丝。
老僧等那年轻男子头发落尽,没见他再吐血忍不住微微颔首。他起身走过去,扶着那年轻僧人坐起来。揭开他身上残破衣衫看了看,那年轻男子之前密布在身上的血洞竟然已经结疤。
也不知道老僧之前喂下的是什么丹药,竟然有此神效。
又过了一会儿,年轻僧人缓缓转醒。睁开眼看到慈眉善目的老僧正注视自己,他连忙爬起来跪下叩首。
“弟子无能,请师尊责罚。”
……
老僧盘膝坐在地上,微笑着对尘涯说道:“此来大隋之前,我就算定你有一番劫难。若此劫得渡,于你修为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若没有师尊,弟子早已经死了。”
尘涯俯首道。
“你这痴人,我是你师父,你是我的弟子,我不渡你迈过劫难谁来渡你?你离开大雪山的时候,我送了你一颗须弥丹,就是料到你会有这一场血光之灾。可惜你这痴人执念太重,竟然将那须弥丹做成了杀器。非但没能退敌,反而险些丧命。又要我来多用一颗菩提丹救你性命,这才是我不满之处。”
“弟子知错了。”
尘涯拜服道:“弟子小觑了隋人,方有今日一败。”
“能认识到自己犯下的过错并且自省,这就是成长,也不枉你来大隋走这一趟。”
“师尊,您怎么会到长安?”
尘涯好奇问道。
“你来之前我便对你说过,西方大天地净土,东方妖魔横生地,不要以为自己修为不俗就不把妖魔放在眼里。你修为时日尚短,不知道中原出过多少连明王都为之侧目的大魔。十一年前,有一个自大隋长安城出发一路往西行的魔头,进入西方大天地净土。明王察觉,派弟子降魔。”
“谁想那魔头修为之高竟然接连杀了几位罗汉,且他身边还有不少随从皆是修为不俗之辈。明王闻知弟子殉难,派我的师兄大自在天尊和师弟灵宝天尊下山迎敌。灵宝与那魔头大战,不敌。大自在师兄亲自出手,却也没挡住那魔头继续西行的步伐。西方大天地净土因为那些妖魔的到来生灵涂炭,明王亲自下山,发金刚怒,这才将那魔头镇压住。”
“十一年前,妖魔西侵的事被封存起来。不让弟子世人知道,你可知为何?”
“弟子愚钝。”
“因为如果这件事被人知道的话,我佛宗的地位就会动摇。普天之下,除了隋人之外皆信奉明王。佛宗弟子也好,时间俗人也好,皆知明王修为天下无双,可是在那一战中……明王竟然伤了。”
“啊?!”
尘涯猛的抬起头,满脸的不可思议。
“那人是谁?!”
他惊讶地问道。
“只知道是大隋皇族之人。”
老僧叹道:“若这件事被弟子们知道,必然无法忍受。明王有大智慧,知道若是这件事宣扬出去,信奉明王的凡俗之人和佛宗弟子定然要大怒伐隋。可隋人皆是妖魔,又怎么会惧怕战争?一旦开战,必将生灵涂炭。也不知道会死多少人,毁多少河山。既然那魔头已经被镇压,明王便决定将此事封存。”
“这和师尊您远来中原有什么关联?”
尘涯问。
老僧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摇了摇头道:“就在你进入大隋不久,又有一个魔头西行了。”
“啊!”
尘涯被老僧说出来的事接连震撼住,感觉一颗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可……可是也如十一年前那魔头一般凶悍?”
“虽不及,但也相差无几。”
老僧道:“明王十一年前闭关不出,戒律院释源师弟带金身僧兵下大雪山迎敌。大自在师兄唯恐隋人还有后援,所以让我赴中原查看。毕竟十一年前那大魔是带着上百随从西行,而这次,此魔只带一人,极为蹊跷。大自在师兄担心隋人还有后招,所以我便来了。本想暗地查看,再带你回去便是,想不到如今隋人之中竟然还有诸多高手,连我都不得不惊讶隋人魔性之强。”
“师尊,咱们这就回大雪山?”
“嗯,自然要回去。”
“可是……”
尘涯顿了一下,欲言又止。
老僧语气淡然道:“可是你心有不甘,对不对?你本是来杀那方解的,可却险些死在这里。若是不杀他,你心中无法安静,对不对?”
“是!”
尘涯俯首道:“明王曾说,弟子心中有微尘。若是不能去除此尘,终究无法圆满。弟子修行多年却不知道心中之尘为何物,到了大隋之后才本以为这尘是对强敌的恐惧,但经一难之后弟子顿悟,弟子心中之尘便是那方解而不是道宗那鹤唳道人,若是不除他,便无法心中宁静。”
“痴人。”
老僧摇头叹道:“本以为你经此一难能悟透明王教诲,谁想到反而越陷越深。”
“请师尊解惑。”
尘涯拜倒,以头触地挚诚道:“弟子愚钝,不能领会明王妙法真言。”
老僧怜惜的看了尘涯一眼道:“你是我座下最灵慧的弟子,我本以为不需要教你什么你自己也能领会贯通。现在看来,越是灵慧之人反而越容易找不到方向。你心中之尘,不是任何敌人,而是你自己。”
“我自己?”
尘涯怔了一下道:“弟子不解。”
“你总觉得自己可以圆满,便急于圆满。这才是你心中之尘,自你年少初修行时便自视甚高,我没有点拨这是我的过错。今日便说与你知道,你这尘,便是你的执念。当你不再执念圆满,便能圆满。”
“执念?”
尘涯沉默了好一会儿,再次拜伏道:“弟子明白了。”
“不……你还没明白。”
老僧微笑道:“你若是明白,便不会说自己明白。佛法之妙,又岂是想明白就能明白的?”
正在这个时候,老僧指了指外面说道:“那是什么?”
尘涯往外看了一眼,见远处有个人往这边走了过来。背着一个包裹,手里还拿着一根木棍做拐杖,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
“那是隋人。”
尘涯道。
“错了。”
老僧淡淡道:“那是妖魔,隋人有人的皮囊,但皮囊里都是魔鬼。”
他看着外面又问:“那是什么?”
“那是妖魔。”
“错了。”
“啊?弟子怎么又错了?”
“他是隋人,魔性未生。在魔生之前,他依然是人。”
“弟子不懂了。”
“不懂就好,懂了才是不懂。”
老僧起身,遥遥对外面往这边走过来的人指了一下。那人身子一颤,随即软软地倒了下去。
“将他带来,咱们起行。”
“为什么要带上他?”
“你饿不饿?”
老僧忽然问了这样一句。
第0142章 方恨水的万里路
方恨水曾经想过很多次自己有一天能被很高很高的世外高人看中,然后传他一身绝学自此横扫武林天下无双。而从小县城出发往长安城行进的这一路上,他又无数次幻想自己这样俊美帅气的年轻小伙是不是会有什么艳遇?如果这两者都没有,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而事实上,他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且两者都没遇到过。
前二十二年的人生没有什么起落,自幼习武但天分不高,他家在县城还算富足,他爹咬牙切齿送了二百两银子给县太爷的老丈人贺寿,然后给儿子求来一个捕快的差事。方恨水运气好,做了两年捕快后捕头因为喝多酒去青楼找乐子的时候马上风死了。作为小县城武艺第二高的人,他顺理成章的在第一高的人死后做了捕头。
但,二十二年来从没有任何一个什么世外高人出现。
再说艳遇,离开小县城之前方恨水特意打扮了一番。他听说帝都女子非但貌美如天仙而且个个热情似火,他在铜镜前仔仔细细的打量了自己之后确定还是有几分资本的。但他却忽略了一件事,小县城距离帝都太远了。而江南小县有很多船,可县衙里居然连一匹马都没有。再加上县令大人给他的差旅费又实在有限,他只能一路上拮据前行。
才走出去几百里,他那身簇新的捕头官服就已经落满了灰尘。于是他发现,如果自己不狠下心进青楼的话真不会有什么艳遇了。
但是嫖算艳遇吗?算吗?算吗?
方恨水之所以来帝都,是因为在一年前他所在的小县一个渔村里发生了命案。而死的人身份又有些特殊,竟然是十几个光头僧人,所以县令大人不敢耽搁,连忙写了一份条陈通过官驿发往帝都刑部。
在帝国境内死了十几个僧人,刑部的人觉得有必要详细调查一番。于是责令那个县令派人来帝都详细禀告案情,而方恨水是这件案子的主办,所以他只能万里迢迢的从小县城赶往帝都。
上面人一句话,下面人累断腿。
方恨水曾经以大隋幅员万里而自豪过,以身为中原第一大国的子民为荣。但是启程之后他才明白,幅员万里对于他来说真不是一件好事。靠两条腿走到帝都,即便累不死也最多剩下半条命。
幸好,他家里还算富足。出门的时候从来没有去过帝都的他爹塞了一包银子给他,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到了帝都一定不要丢脸。方恨水他爹说,帝都有大你知道吗?比县城最少大十倍!皇宫有多大你知道吗?比县衙最少大十倍!帝都里的富人多有钱你知道吗?比咱家最少富裕十倍!
方恨水他爹的想象力已经很大了,但方恨水离开小县之后才知道他爹骗了他。即便是郡城比小县城最少也要大三十倍,即便是郡府比县衙最少也要大三十倍,即便是郡城里的富人比他家最起码要有钱三百倍甚至三千倍三万倍。
越是走的时间久了,方恨水就越觉得自己渺小。
他半路上没敢多花钱,但到了京畿道的时候已经连马车都坐不起了。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旅行真不是穷人能有的生活。县令大人笃定认为三十两银子的差旅费就足够他到帝都打一个来回,是多么可耻的无知啊。
进入京畿道之后方恨水开始步行,顺着官道一路往北走。终于,在官道旁边一个小村子里讨水喝的时候他打听到,距离帝都长安只有七十里了。他看到不远处有个破庙,打算进去休息一会儿,倒掉靴子里的沙子,把脚上的血泡挑掉。然后吃些干粮,如果有干净的地方甚至可以睡一觉再继续上路。
头顶的太阳太狠毒了些,他露出来的脖子已经被晒的爆了皮。
可眼看着就要走到那座破庙的时候,他忽然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片小树林里。在他身边不远处坐着两个人,一老一少。
“你们是谁?”
方恨水问了一句,然后想起自己之前昏迷的事连忙起身抱拳道:“多谢两位相救,只是囊中羞涩无以为报,只能请问两位恩公的姓名,待我回家之后为恩公立长生牌位。”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那两人回答,直起身子看过去,先是恍惚了一下,忽然醒悟过来立刻往后跳了一步。
“僧人?!”
他下意识的去摸自己身边的腰刀,这才发现那刀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那个年轻僧人拿了去。那个年轻僧人正用他的刀子在砍树枝,然后手脚麻利的绑了一个简单的轿子,看起来,和滑竿差不多模样。
“过来。”
那年轻僧人绑好了轿子之后对方恨水招了招手:“你在后面,我在前面。”
“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恨水下意识地问道。
然后他就看见那个老僧坐在了轿子上,自然而然。那种姿态,就放佛他天生就是被人敬仰的,天生就应该被人抬着走,天生就是大人物。
“你的意思是,让我和你一起抬着这老僧走?不行不行,虽然你们救了我的命,但我还有公干,我要去帝都刑部报备案件。你们自己走吧,我念在你们救我的份上不去官府举报,要是被别人看到僧人出现在大隋,你么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说到吃,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年轻僧人看自己的眼神那么怪异。
“要么你来抬,要么你就死。”
尘涯抬起手指了指方恨水身边的大石头,于是石头上面就多出来一个圆润的空洞。就好像,那大石头是一块豆腐被人用筷子戳出来一个小洞似的。方恨水吓了一跳,过去看了看之后用手指摸了摸,然后恍然道:“少吓唬我,这石头上本来就有这样一个洞!”
尘涯微微一怔,骂了一句白痴然后再次点了一下。
石头上又多了一个洞,方恨水脸色一变,忽然觉着两腿很软,然后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想站都站不起来。
……
坐着滑竿的老僧在吃方恨水的干粮,而走在前面的那个年轻僧人也在吃方恨水的干粮。唯独方恨水,吃不到自己的干粮。非但是干粮,连水都被那两个僧人抢了去。身为一个捕头方恨水有与强人决一死战的觉悟,但还没有鼓起这种勇气。
在离开家的时候,他爹告诉他万一路上遇到强盗千万别逞强。要钱就给他,大不了讨饭回来就是了。只要命还在,什么时候不能报仇?
这是他认为他爹说过的最有道理的一句话,因为他也是这么想的。虽然他练武十余年,而且能辨认出各种兵器留下的伤痕。但这和他本身的修为高低没有什么关系,他的家乡太小,小到没有出现一个可以修行的人。
而现在在他身边的,就是两个能修行的人。
能修行的僧人。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方恨水犹豫了好一会儿后还是忍不住问,因为他发现行走的路线完全避开了官道,一直在田野或是树林中穿行,越走距离帝都长安城越远。而那个老僧一直在闭目养神,那个年轻僧人一直沉默不语。
“如果你们不带上我,你们会走的更快。”
方恨水挪动了一下抬杆的位置,感觉肩膀上被压的生疼:“我看得出来你们两个都是能修行的人,好像能修行的人都可以飞对不对?我不管你们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们倒是飞啊,带着我干嘛,这样走多慢……万一被人追上怎么办?对于你们来说,我就是个累赘对不对?”
“闭嘴!”
那年轻僧人瞪了他一眼道:“带上你,自然有带上你的道理。”
方恨水没敢看那年轻僧人阴狠的眼神,从这眼神他就确定这个僧人是杀过人的。一个普通人,绝对不可能有这样让人心悸的眼神。所以他聪明的选择了闭嘴,然后暗自琢磨着怎么逃走。
在他尝试了几次以尿遁屎盾寻水遁找食物遁这样的法子都宣告失败之后,又挨了几顿胖揍终于确定自己这次真的倒霉了。他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两个僧人非得带上自己?如果他们真的在大隋犯下罪行,为什么不急着逃?
所以在接下来无聊的时候,他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他是做捕快的,习惯了站在犯人的位置上思考。这样想了一会儿之后他得出了答案,他认为很合理的答案。
那两个僧人肯定是犯下了极大的罪过,所以被大隋的人追捕。而这两个人的修为肯定高的离谱,那么追捕他们的人必然也是修为高的离谱。在他的认知中,会修行的人是可以飞的。既然如此,那么按照正常推理这两个僧人要想逃走必然要很快很快的飞。而那些追捕他们的人也自然要很快很快的飞。
他能想到这一点,那这两个僧人一定也是这样考虑的。那些追捕他们的人肯定认为这两个僧人会快跑,所以肯定追的很快。于是这两个僧人反而不快逃了,就如现在这样慢慢的走。这样做,是为了甩开追捕。
方恨水觉得自己猜对了,事实上他确实猜对了。
而他不解的是,这两个僧人为什么带上自己?
……
到入夜的时候,方恨水终于隐约知道了自己的用处。
这两个僧人既然决定不急着逃走而是慢慢走,那么就需要一个人来为他们去讨水去找食物去探路。他们两个是不能露面的,而自己就是他们的工具。
“去找水。”
在一片林子里停下来之后,年轻僧人冷冷的吩咐一声然后坐下来休息。方恨水的肩膀很疼腿也很疼,起了血泡的脚更疼。但他知道如果自己迟疑的话,那个家伙必然又会想出什么手段来折磨自己。
所以他没犹豫,立刻转身拿起水囊去寻找水源。
“如果你再想逃走,我就在你身上割肉。割下肉再给你缚上伤药,不停的割,不停的敷,保证你在只剩下骨头之前死不了,你想死都死不了。”
年轻僧人冷声说了一句,然后靠坐在石头上闭目休息。
方恨水低低的骂了一句,脑海里想象着自己被割肉的场面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听说佛宗之人宣扬慈悲,现在才明白原来这他娘的都是骗人的。
“何必要等到他想逃走,再割肉?”
就在这个时候,那老僧忽然睁开眼语气温和地说道:“只有你割过肉,他才真的不会再逃。不疼就不知道疼的可怕,隋人心里没有敬畏,那么你就应该让他知道什么是敬畏。”
那年轻僧人一怔,然后俯身道:“弟子明白了。”
这一刻,方恨水觉得自己的心都跳停了。然后……他转身就跑。可是跑,没有意义。
第0143章 三年之后才是飞天之际
方恨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被人割肉的这天,当恐惧弥漫在心头的时候甚至连肉体上的疼痛都被遮挡住。毫无疑问的是,心里的恐惧比肉体的疼更让他难以承受。割他肉的是他自己的腰刀,而那只握刀的看起来很秀气的手怎么会那么狠毒?
刀子从方恨水的胳膊上滑落然后轻巧的一旋,一条血糊糊的肉就被片了下来。而在这个时候,处于极度恐惧之中的方恨水甚至还想到了那个可恶的年轻僧人为什么会选择他的胳膊落刀,而不是别的地方。
相对来说,臀部和大腿上的肉更多些。
但割了他的大腿和臀部他就无法走路,而割他肩膀或是后背他很难再抬滑竿。
连下刀都如此有目的性,这个年轻僧人的心是多么的冷硬且冷静。
肉离开方恨水的身体,他用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不敢发出哀嚎。现在他才明白那两个僧人之前说的话都是真实而不是开玩笑的,他也终于感受到了死亡距离自己有多近。在那个小县的时候,身为捕头的他不是没有见过尸体。但别人的死亡对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而自己面对死亡威胁的时候,他显然还没有做好准备。
“我不会逃,绝不会!”
方恨水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
“很好,去找水吧。如果你不累的话可以再找一些食物来,因为我们都饿了。”
尘涯淡淡的吩咐了一句,然后拎着那一条肉返回之前休息的地方坐下来。他看着手里血淋淋的那条肉,皱了皱眉头想要丢掉。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带上这个隋人一起走吗?”
老僧问。
尘涯道:“因为有个人抛头露面比较方便,等确定哪些隋人追兵已经跑到前面去了,就可以丢开这个无用之人,现在他只不过一个工具。”
“不。”
老僧微笑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是人肉。”
“也是食物。”
老僧语气淡然道:“在面对危机的时候,你或许有很长时间找不到食物。而带上一个活着的妖魔,最起码可以吃上好多天。”
这句话从慈眉善目的老僧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连尘涯都吓得颤抖了一下。他从来没有发现师尊是这样一个心狠的人,在他的印象中,师尊走路的时候遇到一只蚂蚁也会停下来步伐让蚂蚁先爬过去,唯恐踩到。可是现在,在师尊嘴里淡淡说出来的话却如一柄冷冽的刀子一样刺在尘涯的心头。
“这是……人肉。”
“不,这是妖魔的肉。”
“师尊,可是您之前说过,这个隋人心中魔性未生,便还是人而不是妖魔。”
“在你割下这条肉的时候,他心中的魔性就已经活了。”
老僧看着方恨水消失的方向说道:“如果你仔细感受,就会感觉到那个隋人现在内心的愤怒和狂暴。如果有机会,他会不择手段的杀死你。这便是魔性,当你再割他一条肉的时候,他将会彻底成魔。”
“可是,若弟子不割他的肉,他是不是不会入魔?”
“我不知道。”
老僧摇头道:“但你要记住的是,隋人皆是妖魔。所以杀隋人,甚至吃隋人皆是降妖除魔。放开你心头的执念,才会感悟到更多的真善。若世间没有隋人,没有妖魔,皆是我佛宗信徒,天下将会何等的太平安乐?”
“弟子明白了。”
尘涯点了点头,回味着老僧的话发现真的有道理。若是佛宗弟子都以除魔为己任,那么这世间就没有大隋这妖魔横生之地。而若是没有大隋,佛宗天下,必然满是真善。
“师尊,咱们这样慢慢的走回去,会不会耽误了事?您不是说,隋人有可能要对帝国动兵吗?如果咱们赶回去将这个消息告诉蒙哥大汗,让他做好准备,那么隋人的阴谋就无法得逞。”
“你的白虎呢?”
老僧问。
尘涯一怔,随即有些失望地说道:“留它在长安城外,就在那片擒住那隋人的林子里。但弟子之前没有召唤到它,不知去了何处。”
“它回去了。”
老僧微笑道:“该带回去的消息,我已经写下藏于白虎身上。回去的路它认得,而且肯定比你我要走得快些。”
“师尊妙算。”
尘涯俯首道。
“所以咱们要走得慢些,因为咱们不回去那些追来的隋人就以为消息没有泄露。而越是快的往回赶,那么隋人的计划也会提前。让白虎回去传消息就是了,你我在大隋索性再多留些日子。”
“师尊,您之前说那个西行的大魔,是谁?”
“不知。”
老僧缓缓闭上眼,面相西方:“不必担忧,若是连释源师弟也拦不住他,大自在师兄会出手,若是大自在师兄挡不住他,明王自然会出手。我想不到,这世间还有谁明王不能镇压。”
一里外,找到一条小溪的方恨水犹豫了很久,终究没敢逃走。他知道以自己的武艺,跑不出去多远就会再次被擒回来。而现在,他除了小心应付那两个僧人之外,只能等着大隋的追兵尽快找来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悄悄撕下自己的一条衣衫绑在溪流边一棵小树上。
若我有大修为,一定活活吃了那两个妖僧!
他如是发愿。
……
方解回到散金候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在穹庐中陛下再次问了他的出身。原本编造好的谎言再次说了一遍,但方解知道陛下不一定真的会相信。毕竟他身边有几个修为不俗的保镖,一个寒门子弟不可能有这样的实力。
在方解的叙述中,自己是一个很富有的行商的孩子。父亲在往樊固做生意的半路上被强盗杀死,而他家中的几个保镖拼死将他救了出来。因为担心被人报复,他就加入了樊固边军。这才有了后来立下二十一次战功的奇迹,才有了现在九门优异的奇迹。
皇帝在他离开穹庐之前,给了他一个右侍勋爵位。这不是什么官职,也不是什么显爵,世家子弟的孩子出生,差不多都会有这样一个爵位。但毫无疑问,有这样一个爵位,方解的身份就发生了改变。
离着很远,方解就看到散金候府门前张灯结彩。
他诧异了一下,想到那个少女遇到的麻烦心里一惊。他以为宫里面下来了旨意,吴隐玉将不得不入宫所以才会张灯结彩。所以他加快了脚步,可到了门口的时候他才发现是虚惊一场。
这场面,竟然是散金候特意安排为了给他庆祝的。
方解不得不有些感动,吴一道是他到长安后遇到的第二位贵人,第一位是卓先生,不可否认的是,吴一道对方解的帮助是最大的。
走进侯府,每一个下人都用诚挚的笑容来迎接他。方解喜欢这种感觉,让他错觉自己回到了家里。
走进客厅的时候,他看到了面带笑容的吴一道。
还有沉倾扇,沐小腰,大犬,麒麟,酒色财,却没有看到那个娇蛮的小丫头吴隐玉。方解猜测那个小丫头一定还在生她爹的气,所以也没有在意。面对所有人的笑容,方解呆傻了片刻不知道该先说句什么。
“恭喜恭喜!”
胖子酒色财先迎上来,笑呵呵地说道:“恭喜方爷,百年来大隋第一人啊,这么喜庆的事,我都不知道找些什么吉祥词儿来道贺了。”
方解看着他伸出来的手,尴尬的挠了挠头发说道:“一进门的时候宅子里的人都在说恭喜,身上带的银子都发完了。”
酒色财比他还尴尬的收回手,讪笑着说没事没事,自家人。
众人都笑,吴一道指了指已经摆满了酒菜的桌子道:“来,坐下,今儿晚上无论如何也要多喝几杯。一庆祝你被陛下赏识,以头名身份进入演武院。二庆祝我慧眼识珠,在你没发迹的时候先押了宝。”
方解嘿嘿笑道:“我怎么觉着有点心虚呢?”
“很假。”
吴一道坐下来,亲手为方解倒了一杯酒道:“今儿在庆贺你夺魁之前,有件事必须跟你先说……明儿一早我就要起行,这宅子你们就先住着。隐玉下午的时候已经起行返回清乐山一气观,这院子就要交给你们来打理了。”
“您要出京?”
方解诧异地问道。
吴一道点了点头道:“今儿陛下那么大场面欢迎你,你难道没猜到是什么意思?”
“猜到了一些……怕是陛下不日就要宣布对外用兵了。”
“没错,所以我要离开帝都了。”
吴一道停顿了一下说道:“有件事到了现在告诉你也没什么关系,陛下在很久之前就开始筹备西征之事。为了瞒住不让人知道,所有西征之用的兵器甲胄粮草器械都是用我货通天下行运往西北的。不仅如此,从各地调拨的精兵也是用我货通天下行的船队悄悄运走的。旭郡王杨开在多日之前就已经起行赶赴西北坐镇,而到了这个时候,我这个货通天下行的老板也不得不去西北调度。”
方解愣了一下,这才明白散金候在朝廷的地位,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有多重。如此重要的事,陛下竟然放心的交给一家商行来做。由此可见,陛下对吴一道的信任远胜于对朝廷中大部分官员的信任。
“我现在才知道自己抱了一根多粗的腿。”
方解感慨道:“赚朝廷银子的人,才是最厉害的商人啊。”
“笨蛋!”
吴一道骂了一句,似乎对方解的反应有些失望。但是他没在这个话题继续,而是又说起方解进演武院的事。方解也没有在意吴一道这一句笨蛋背后的含义,正因为他没有仔细去想,所以到后来知道真相的时候才会惊讶的无以复加。若是平日里,方解或许会因为这笨蛋两个字而往深处多思索一会儿。但是今天,他脑子里因为开心而有些迷糊。
“以后你不需要再担心什么了,陛下既然用一只手将你托起来,就不会允许别人轻易毁了你,要知道你现在代表着的可不仅仅是演武院第二个夺得九门优异的考生,更代表着陛下对寒门子弟的重视。”
“我知道。”
方解点头道。
“所以,你更不能让陛下失望。”
吴一道语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你应该明白,你现在站的已经很高了。因为站的高而能接触到你以前接触不到的东西,得到别人的尊敬。但也有可能因为你站的高,掉下来就会摔死。有一句话送给你,希望你记住。”
“请侯爷赐教。”
“陛下如何想。”
吴一道认真道:“做事之前时时想想这五个字,你会变得冷静清醒。”
“这场战争不会很快结束。”
吴一道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三年之后……若是你还没死,那么才真是一飞冲天的时候。”
第0144章 美人如玉
换上了演武院的学生制服,方解对着铜镜使劲看了看自己现在的样子还算满意。在到达樊固之前,甚至可以追溯到进入大隋之前,他就已经制定好了自己的目标,那就是进入演武院避祸。多年之后这个愿望终于实现,本以为自己很激动会开心的方解却发现此时自己竟然如此的平静。
蓝黑相间的长袍,腰间一条白色束带。这身演武院的院服穿在身上,让人显得格外精神。方解特意将头发认真梳理了一遍,在脑后束了个马尾。这种在前世基本属于女孩子的特权,方解在今生竟然也能束的很漂亮。
男人留长发,尤其是还有一头顺滑的长发,如果仔细打理一下的话,其实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方解收拾好之后走出自己的房间,本想先去和沐小腰她们道别,可一出门就看见大犬蹲在门口的台阶上嘿嘿傻笑,沉倾扇抱胸靠着柱子似笑非笑。麒麟背着一个大包裹站在不远处一脸期待,唯独没见沐小腰。
“小腰姐呢?”
方解问。
大犬挠了挠头发道:“去找卓先生了,她说既然你已经考进了演武院她也就没什么担心的,所以一大早就离开散金候府去大内侍卫处了。我问她你有什么要对小方解说的没有,她说三年之后再说吧,我就不明白什么话非得三年之后再说?”
方解心里一动,他隐隐明白沐小腰的意思。
沐小腰不等着自己去演武院就先去了大内侍卫处,是因为她不愿意看着方解离开。当初第一次去大内侍卫处的时候,也是她先走而方解后走。这个看似坚强的女子,其实脆弱到连短暂的分别都不能接受自己看着别人的背影离开。
而三年之后才会对方解说的话,方解不敢胡乱去猜测。
“又不是真就三年不能见面,没事的时候我就溜回来找你们。”
方解揉了揉鼻子,有些酸。
“方解,临走之前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大犬问。
方解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好好吃肉,天天向上。”
大犬撇了撇嘴道:“我呸,我等了这么久你就说这么一句屁话么。非得让人说明白了你才把银子留下?没银子我们吃个屁的肉啊。虽然住在散金候府里,但怎么说也是寄人篱下吧。这是帝都,没银子寸步难行的地方啊!”
方解脸一红,讪笑道:“没忘没忘,剩下的银票我都留在枕头底下了,本以为你们这会儿还没起床,谁想到一大早你就蹲我门口来等着要钱。”
他顿了一下说道:“另外……我租下的那个铺子,雇来的几个裁缝已经住进去几天了。倾扇姐你和大犬没事的时候可以去看看,做的都是现在还没有的款式,和你的身材很配啊。这件事本来是和散金候说好了,找个机会吓所有人一跳的,但散金候已经连夜去了西北,这事只能咱们自己干了。”
“不过没关系,等成衣出来之后先别急着卖,至于什么时候出手,等我消息。”
沉倾扇一怔,看着方解有些诧异地问:“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做裁缝铺子的老板?”
方解嘿嘿笑了笑道:“你要是不乐意当老板,也可以当老板娘。”
沉倾扇白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会儿对方解说道:“方解你跟我到我房间来,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方解嗯了一声,对麒麟道:“麒麟哥你稍微等我一会,很快。”
麒麟瓮声瓮气的嗯了一声,拎着方解的包裹往大门口走去。演武院特意派来接方解的马车一大早就到了,这是所有考入演武院的考生都有的待遇。毕竟从近万考生中只选拔几百人,这几百人极有可能都是未来大隋的栋梁。
沉倾扇今儿穿了一件淡紫色的纱裙,腰身处收的恰到好处。尤其是在后面看,身体曲线完美的被勾勒出来。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浑圆丰润的翘臀,走路间,那两条美腿的轮廓也是若隐若现。
方解走在沉倾扇后面,眼睛很不老实的从上到下的使劲看。
沉倾扇比沐小腰要小几岁,比起沐小腰那种成熟到骨子里的美,她更多几分青春的热力。而相对于沐小腰沉静的性子,沉倾扇在和方解独处的时候言谈举止尺度都很大。或许是她喜欢看这个小家伙在自己面前装成熟男人的样子,喜欢看他被自己的挑逗弄得有些不自然的样子。
也许在她看来,这是一种娱乐。
她走路的姿势很美,腰肢扭动的恰到好处。
如果幅度再小一些,她完美身材的婀娜就不会展现的那么淋漓极致。如果扭动的幅度再大一些,就显得有些浪荡。如果要问方解什么是最漂亮的线条,方解现在一定会说是沉倾扇腰肢和臀部那两道弧线。
线条在腰肢上收紧然后再逐渐放开,最终在臀部上形成一个圆。
方解在沉倾扇后面一直看,然后自己走路开始有些别扭起来。就在他不得不低头整理衣服的时候,沉倾扇回头看到了这让方解脸红的一幕。这个妖颜惑众的女人居然还盯着方解不老实的地方看了几眼,然后妩媚一笑道:“裤子瘦了?”
……
方解有些局促的坐在沉倾扇的房间里,稍显做作的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屋子里有一种淡淡的香味,不是很浓烈。但这种味道让人闻了很舒服,似乎到骨子里都能放松下来。而且还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是心里痒痒的说不出来的滋味。
等方解进门之后,沉倾扇将房门关好走回来坐在方解对面。想了想又起身,将开着的窗子也关好。这动作让方解心里痒的更厉害了些,他往后坐了坐看了沉倾扇一眼。沉倾扇再次在方解对面做好,在坐下的时候居然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
这动作好淑女,一点也不像沉倾扇的风格。
方解有些不适应和沉倾扇沉默的独处,他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往往都是沉倾扇很热辣的挑逗他,她似乎很喜欢这个少年对自己表现出来的占有欲,虽然她有时候去想这种占有欲只是方解在开玩笑。
如此沉默如此淑女的沉倾扇让方解不适应,于是他想找些话题。刚要开口的时候沉倾扇也张了张嘴,方解连忙道:“你先说。”
沉倾扇坐的很直,看得出来似乎在紧张着什么。看了方解一眼后居然脸微微一红,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有再看方解。会脸红的沉倾扇,太诡异了。
“十六年了吧?”
她问。
方解微微一怔,想了想回答道:“还差五个月才满十六年。”
沉倾扇嗯了一声,似乎又没有什么话说了。两个人再次陷入有些尴尬的沉默,这种气氛诡异的让方解额头上都冒出了汉水。
“真热啊。”
他站起来,走过去想把窗子打开。
“不要。”
沉倾扇摇了摇头,拉了方解的衣服一下。
方解只好又坐回去,学着沉倾扇的样子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刚才想说什么?”
沉倾扇问。
方解犹豫了一下说道:“也没什么,只是想到那个铺子里的生意,你性子或许不喜欢那样的事,所以如果你不愿意去打理的话可以让大犬去。散金候府虽然不大,但是个休养的好地方。多休息,毕竟你身子还没有完全康复。”
说到这里的时候方解起身,说了等我一会儿然后快步跑了出去。沉倾扇愕然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就在她以为方解是借故逃掉的时候,后者拎着自己那个包裹又跑了回来。因为跑的急了,额头上的汗水已经冒出来一层。
方解将房门关好,然后将包裹打开取出一件淡紫色的衣服递给沉倾扇道:“这是现在做出来的第一件成衣,我本打算交给吴一道让他看看的。没想到他连夜走了,就先送给你吧。你穿上这件衣服,必然很美。”
沉倾扇嗯了一声,下意识的伸出手将衣服接过来抱在怀里。
“你找人试穿过吗?”
她问。
“还没来得及。”
听到方解的答案,沉倾扇抿了抿嘴唇抬起头看着方解道:“我穿给你看。”
方解怔了一下道:“也好,看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让裁缝再去修改,我出去等你,换好了叫我。”
“不用……”
沉倾扇声音很轻的说了一句,然后缓缓地站起来走到屋子里的屏风后面。纱织的屏风很薄,即便挡着,方解也能看到那妙曼的身躯很轻柔的动作着,褪去身上的长裙后那玲珑有致的曲线格外的清晰起来。世间万物江山大河之美加在一起,此时也比不过屏风后面的沉倾扇美。
方解脸一红,发觉自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不多时,换好了衣服的沉倾扇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她的头发有些散乱,可和身上的衣服反而成了绝配。修身的旗袍,微微凌乱的头发,精致的脸庞,完美的身材,让她将一种富贵慵懒的美展现的淋漓尽致。
“为什么……”
沉倾扇低头看着大腿上裙子的开衩,有些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要开这么高?”
方解讪讪笑道:“或许是为了走路方便。”
“漂亮吗?”
她问。
“漂亮,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件衣服。”
方解由衷的赞美。
赤着脚的沉倾扇转了一个圈,因为衣服合体的缘故,腰身显得更加的纤细,而臀部显得更加的挺翘。方解看她转身的时候,喉结不由自主的动了一下。
沉倾扇走到方解面前不远处,低下头看着坐在床边的方解。或许是因为天气热的缘故,她的脸微微泛红。
“很合适,就好像量着你的身材做的一样。”
方解不敢抬头看沉倾扇,因为抬头的话先看到的是她挺拔的胸脯。可是方解低头的时候,又不得不看到了她雪白修长的大腿。
“方解……”
“嗯?”
“你可知道,沐小腰为什么说,有些话有些事要三年之后对你说?”
“我……不知道。”
“我知道。”
沉倾扇忽然伸出两只手托着方解的脸抬起头看着自己:“你其实也知道……只是一直在逃避罢了。我和她是同门,相处了这么久自然了解她的性子。而你也了解我的性子……你知道,我无论什么都不想输给她。”
“我知道。”
方解回答。
“抛开不能输给她不说,我也等不了三年那么久。我最不喜欢的事,就是等着。”
沉倾扇垂眸看着方解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在你考试之前我就已经决定,如果你真的考进演武院的话,我就给你一个奖励。”
“什……什么。”
“我自己。”
沉倾扇忽然俯下身子,捧着方解的脸在他的唇上吻住。方解的身子一颤,紧张的一瞬间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沉倾扇伸出手拉着方解的手环抱在自己纤细的腰上,热烈的吻着这个有些石化的少年。
渐渐的,某人某处开始不由自主的挺起。
旗袍的扣子有些难解开,以至于两个人都出了一身汗。颤抖着双手的某人脸色也有些发白,似乎唯恐碰坏了面前完美无缺的艺术品。
衣衫渐解,美人如玉。
方解从来没有想到过,原来会如此美妙。美妙到,如上天堂。
第0145章 演武院的第一天
交织在一起的两具白花花的身子许久之后才分开,初尝滋味的某人甚至沉沦在其中难以自拔。对于同样第一次的沉倾扇而言,这个少年缺少了应有的怜香惜玉,越是到了后来越有些狂暴,以至于她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看着方解因为快乐而扭曲的表情,她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些许开心,些许满足,甚至还有些骄傲。而她自己,除了疼之外真的没有品尝到一丝愉悦。可是她却不忍心阻止少年的粗暴,虽然连她自己都不确定自己对这少年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来的有些突然,即便她认为自己做好了准备。
躺在床上喘息的时候,她伸手为少年理顺头发,看着躺在身边的他,她忽然有一种想疼爱他的感觉。
沉倾扇的手指在方解的坚实的胸膛上滑过,感受着他身上的体温和汗水。
而方解则依然沉浸在那美妙的滋味之中,他侧头看着沉倾扇,她胸前的柔软顶在自己的胸口所以有些变形,但这种美丽不身临其境又怎么能感受?他还没有冷静下来,所以根本没有去考虑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
但他喜欢这一刻,迷恋这一刻。
和他古铜色的肤色相比,沉倾扇的身躯白的有些炫目。她的一条腿放在方解的腿上,那弧线柔美的让方解不忍心挪开自己的目光。
两个人就这样相拥着躺了很长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当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的时候,两个人也都冷静下来不少。
“我……只是不想输给师姐,你知道……是吧。”
沉倾扇松开环抱着方解的手臂,她迷人的大腿也从方解的身上挪开。回身扯过薄薄的锦被盖在身上,甚至连眼睛都不愿意露出来。这句话让方解心里一酸,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句话。
如果说沉倾扇这冷静下来的话让人不舒服,那么更不舒服的是方解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其实到了现在,方解甚至连自己什么想法都不知道。明明感觉冷静下来,可心里反而更乱。
走进沉倾扇房间之前,他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而癫狂之际,他根本就没有办法思考。
或许在这种时候还要冷静思考的男人,根本就不算个男人。
方解看着蜷缩在被子里的沉倾扇,这一刻忽然觉得这个强大的女人现在为什么如此柔弱?柔弱到,一碰就碎似的。他心里有些疼,他伸出手想去触摸那张红晕还没退去的脸。但沉倾扇却向后缩了缩身子,在被子里声音极轻的说了一句。
“你该走了。”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方解伸出去的手僵硬了一下,停在半空中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就这样僵硬了一会儿,终于那只手缓缓的收了回来。而看到那只手回去,沉倾扇的眸子里黯然了一下。她收紧了被子,在被子里紧紧抱住自己的身躯。
“是啊……该走了。”
方解坐起来,赤裸的上身上都是汗水。
他看了看房门,又看了看窗户。
“都关着,但关着有用吗?”
他忽然问了一句。
沉倾扇怔住,没明白方解这句话的意思。
“我是个小男人,但小男人也是男人。”
方解的嘴角渐渐勾起一抹弧度,格外的帅气:“不管你说什么,现在是我光着屁股坐在你身边,而你也光着屁股在我身边。如果我现在推开门,外面的人看到这些他们会怎么样?惊讶?除了惊讶呢?”
“应该是会心的笑容和祝福吧,不会有别的。”
方解侧头看着沉倾扇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所以,哪怕你之前说的是真的,你现在躺在我身边只是因为不想输给小腰姐这样一个扯淡之极的理由,我也必须负责任的告诉你,你以后是我的人了。既然是我的人你就要有觉悟,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是不会允许你委屈的。”
“啊?”
沉倾扇愣了一下,有些反应不过来。
方解对女人有些时候表现出来的呆傻只能叹了口气,然后猛的伸手将沉倾扇的薄被掀开,那一副完美无缺的身体,再次暴露在他的眼神之下。没反应过来的沉倾扇低低惊呼了一声,下意识的去遮挡自己的重要部位。
但她的手却被方解抓住,然后雄健的男性躯体再次压了过来在她耳边有些得瑟地说道:“以后那件该死的旗袍绝不许你穿出去,想穿的时候就自己在屋子里穿一会儿。穿上的时候要像现在这样把屋门窗子都关好,谁要是敢靠近房间你就大嘴巴抽他。以后别人问你名字你可以告诉他们,但记得要加上一句我是方解的女人。即便演武院有不许随便出门的扯淡规矩,我也会偷偷跑回来看你。”
“看我干嘛?”
沉倾扇的嘴角渐渐洋溢起笑意,美的不像话。
“你猜呢!”
方解咬牙切齿的说了两个字,然后粗暴的将沉倾扇再次压在自己下面。
“不要!”
“你说不要就不要?”
“你真要迟到了,演武院的规矩那么大……”
“去他娘的演武院的规矩!”
……
方解在沉倾扇的屋子里时间太久了,久到蹲在门口的大犬一个劲儿嘿嘿傻笑,久到麒麟在院子里来回打转,久到门口等着的车夫睡了一觉还做了个春梦。当房间的门从里面推开的时候,他们看到的方解似乎变了一个样子。
走路的样子很男人,居然还微微昂着下颌。
大犬还在傻笑,麒麟忍不住松了口气。
“等急了?”
方解对麒麟歉然的笑了笑,却瞪了大犬一眼。
麒麟道:“第一天去演武院,要是迟到了被人说多不好。”
方解道:“这就走。”
然后他瞥了一眼大犬冷哼一声问:“你一直在门口蹲着?”
“没没没……我也刚来,想催你来着,可是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觉着肚子疼,就蹲了一会儿,刚想叫你就出来了。我发誓,真是肚子疼。”
“屁!”
方解嘴角挑了挑道:“你肚子疼蹲门口是打算拉裤子里?”
大犬得意道:“肚子疼就一定是拉?还别说就只是几个屁而已。再说……又不是没这样干过!当初被人追的急了,藏身在大树上躲避追兵的时候,一藏就是一天动都不敢动,拉裤子尿裤子这种事算什么?”
方解诧异:“我怎么不记得?不过你放屁都得蹲下来这种觉悟,值得表扬。”
大犬没解释,笑了笑凑过去压低声音问方解:“咋样?得手了?”
“得你大爷。”
方解白了他一眼,但却下意识的回头往屋子那边看了看。他看到沉倾扇披着衣服站在窗边,对自己摆了摆手。大犬从方解的眼神中就猜到了真相,他傻笑道:“我早就说嘛,肥水不流外人田,那么水灵的俩美人你要是不拿下,显然对不起我对你的谆谆教导啊。”
方解无语,又交待了几句铺子那边的事。让大犬看牢了那些裁缝,衣服的图纸和成品绝对不许带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回身打量了一下这座散金候府,方解在心里说了一声再见,然后带着麒麟登上了演武院派来的早就等在门口的马车。
按照规矩演武院的学生可以带一个书童,方解没书童,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带着麒麟最合适。如果是带着大犬,那家伙指不定整出什么是非来。而若是带着沉倾扇,方解不敢想象会在演武院里激起多大的波澜。麒麟虽然身材魁梧彪悍性子很沉闷,别人不招惹他,他也绝不会招惹别人。
马车顺着平坦的大街平稳的前行,方解坐在车里一直很沉默。麒麟以为他在想以后进入演武院的生活,也没打扰。哪里知道方解还在回想之前和沉倾扇的旖旎,一闭上眼脑子里就是沉倾扇如玉般的身子,方解的心怎么可能静的下来。
说实话到现在为止,他也不确定沉倾扇对自己到底是一种什么感情。如果说是纯粹的男女之间的爱恋,他不觉得自己这样的人具备征服沉倾扇的实力。毕竟那个女人,强大的有些变态。
一路上他都在想,沉倾扇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
等到了演武院门口的时候,方解对自己这种思想只能归结为贱人就是矫情。要了人家的身子还在考虑人家为什么喜欢自己,这其实也有点不自信在其中。
所以下车看着演武院大门的时候方解暗暗发誓,就为了配得上身边那样出色的女子也得努力了。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带着麒麟迈进了大隋最肃穆的军事院校。
……
方解进门的时候,看见不少学生窃窃私语,不时偷看自己一眼,就好像他是个怪胎似的。但方解也知道现在那些议论中已经没有多少人带着恶意,毕竟那九门优异的成绩已经足够让别人敬畏。
这次再走近演武院的大门,方解的心里又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前两次进这个大院的时候是因为考试,匆匆而过,没有仔细看看这院子的景色。所以这次他走的很慢,尽力的去记住所有的东西。
第一天入演武院没有课程,报到之后由教授安排分班。分好之后再由教授带着去住宿的地方,然后就是任由学生们自己随便走走熟悉这里。数百名学生,按照成绩分为十个班,每个班中都会有排名前十的学生,成绩很平均。因为演武院还有一个惯例,那就是经常将两个班拉出来对阵,如果实力相差悬殊的话,根本没办法比试。
十个班,按照十天干来命名。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方解在乙班,很惊喜的是莫洗刀也在这个班里。方解很喜欢这个直爽的边军旅率,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不必费那么多的心机去算计。这一点,连方解和张狂在一起的时候都不会如此放松。
“方解!”
就在方解和莫洗刀闲聊的时候,女教授丘余缓步从远处走过来招手道:“你们两个都跟我来。”
方解和莫洗刀连忙过去,先是行礼然后问什么事。丘余一边走一边说道:“院子里能修行的人都要测试,看看你们最适合往什么方向修行。确定之后,会有专门的教授来指点你们。”
“我不能修行。”
方解坦然道。
“我知道。”
丘余理了理额前垂下来的发丝:“是院长大人让我也带你一起去的,虽然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院长大人什么样子?”
方解好奇地问道。
“一个……很普通的老头。”
丘余如是回答。
第0146章 院长大人的条件
方解知道这次能进演武院的几百名考生,有一半人有修行之力或是有修行的潜力。这些人能在近万考生中脱颖而出本来本身就证明了其实力,而至于没有修行之力的另一半人,在武艺上也有过人之处。
进入演武院的考生年纪都很轻,即便能修行但修为之力也不会高的离谱变态。毕竟如谢扶摇虞啸那样的家伙,只是寥寥数人而已。而有些才开始修行的人,被经验丰富的武师击败也不是什么奇耻大辱。五年后,十年后,或许他在对战自己之前的对手的话,对方连他的身都不一定能近。
修行在五品以上,才是纯粹的武师们绝对不敢招惹的存在。
大概有一百六七十人被教授引领着到了演武院后院,也就是方解他们参加文科考试的那个校场。方解和莫洗刀走在人群靠后,看着那些考生们脸上跃跃欲试的表情,方解已经没有在樊固之前的那种羡慕和嫉妒。
方解不是圣人,对于比自己强的人他也会嫉妒。他也不是凡人,所以也有不少人在嫉妒他。
所以即便方解现在刻意保持低调,但学生们还是纷纷将视线投向这边。方解在考试中的表现太过耀眼,他这个原本平平无奇的名字如今在帝都也是人尽皆知。一夜之间,百里长安的百姓们都记住了这个名字,大隋立国一百多年后第二个拿到演武院考试九门优异的人。
隋人本来就是骄傲的,不仅仅骄傲着自己的骄傲,也骄傲于大隋的强大,骄傲于其他隋人的骄傲。
而方解现在又岂止是长安城的骄傲,当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后他将成为整个大隋的骄傲。诚如陛下所说,这是一个极好的兆头。太宗年间出了一个九门优异的李啸,自此之后太宗开疆拓土无往不利。而今年,天佑皇帝陛下也有了一个九门优异的学生,那么大隋是不是将迎来再一次的腾飞?
在校场一侧,有一排十几个演武院的教授坐在那里。他们面前都有一张桌子,桌子对面有一张胡凳。有修行潜质的学生排成十几列长队,挨个坐在教授对面接受检测。而所谓的检测,就是诊脉。
演武院的教授通过诊脉来获知学生们的修为,也确定他们适合往哪个方向修行。按照不知道是哪位前辈高人定下的规矩,修行之力分为金木水火土五行,但细化到每个人又都不会相同,而演武院的教授们将根据每个人的不同而单独制定他们的修行方向。
这样的待遇,不管是对于那些从小就有高人指点的世家子弟来说,还是对完全靠自己摸索的寒门子弟来说都是最好的。没有人敢说对于指点修行比演武院的教授们要好,甚至清乐山和武当山的道人们也不敢这样说。
方解排在第六个,而为他这一队学生测验修行之力的正是那位拥有一双怪异白眼的女教授丘余。
不同于其他教授,丘余根本不需要诊脉。她只是坐在那里,盯着面前的学生认真的看一会然后提笔在本子上记录下来这个学生的类型。显然,她那双白眼有着很神奇的力量。方解知道演武院中有许多人都是天赋异禀,那些教授并不是完全靠着修行之力才有现在的成就和地位。
又不仅仅是演武院,比如卓布衣。他的意念之力就不是修行得来的,而是天生。再比如道宗的红袍大神官鹤唳道人,他额头上的竖目也是天生的。用方解的理解就是,这些拥有特异功能的人天生就是强者。
根据现在看到的,方解推测女教授丘余的天赋异禀就是那双白眼能看穿人的体质。不需要去诊脉,就能确定人的修为之力属于哪一类。当然如果仅仅是这样的异能对于实战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倒是更适合做一个医生。
方解进而想到,如果不做教授,丘余若是愿意当一个妇科医生的话说不定会财源广进。那双白眼任何比仪器检测可是还要准确的多啊。
你这个是男孩儿,很健康。你这个是女孩儿,很健康……方解脑子里出现丘余穿个白大褂给孕妇做检查的场面,然后他摇了摇头将这无聊的想法甩开。又不甘心,最后将幻想中的场景略作修改,为丘余换上了一身短裙护士服。
如果丘余能如卓布衣那样看穿方解的心思,她一定会把方解揉成一个球。
轮到方解的时候,他本来还有些许期待这个有异能的女教授能看出自己什么潜质来。虽然他确定自己不能修行甚至没有气海丹田,但方解还是希望可以通过检测更加具体的了解自己的身体。
可丘余看到他的时候只是淡淡的摇了摇头:“你直接去后面那排木屋吧,我已经看过你不止一次,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到你体内有气海。我更好奇的是没有气海的你到现在为什么还能生龙活虎,按照道理,你应该是个死人才对。”
虽然早有预料,但方解还是略微有些失望。他本以为丘余的白眼能看到些不同,但显然没有就是没有,什么眼看都是没有。
“多谢。”
方解俯身施礼,走向后面那排木屋。在他转身的时候,学生们还是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虽然他们已经听说方解是个不能修行的人,但从演武院的教授嘴里确定这个消息还是让他们有些震惊。
一个不能修行的废物,怎么可能夺得九门优异?一个明知道不能修行的家伙,又何必来这里添乱耽误大家的时间?
方解懒得理会那些渐渐拔高声音的议论,整理了一下衣服后站在那排木屋左起第一间的门口,恭恭敬敬地说道:“学生方解,求见院长。”
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有个颇为苍老的声音无奈地说道:“虽然按照礼节我应该说请进,但你难道没看见门口的牌子?这是厕所……”
……
方解有些尴尬的站在屋子里,没好意思抬头去看坐在自己对面的老者。毕竟就在刚才,他因为惯性思维和有些紧张根本就没有注意那间房子其实是院长大人的私人厕所。
坐在他对面的老者确实很普通,如果不是因为确定这个人就是演武院的院长大人,方解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普通的老者和自己在大街上相遇的话,自己是不是能记住他的相貌。就好像帝都城里那些年老的长者一样,穿着很随意,布衣布鞋,手边似乎总是有一个在冒着烟的烟斗。
院长大人的胡子很长,几乎都垂到了胸口上。但他的胡子却没有一根白的,跟他的头发一样看起来还很年轻。而且在他的脸上也看不到什么皱纹,脸色红润的好像青年。额头上很光洁,看不到老人应有的沧桑。
如果只看这一张脸的话,院长大人的年纪很难确定。可方解却偏偏就觉得,院长大人应该很老很老了。
“是不是应该先恭喜你夺魁然后再谈正事?”
周院长将手里的烟斗磕了磕放在一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后开始了谈话。方解想了想回答道:“学生觉得您一定有许多事要忙,所以还是直接谈正事吧。”
“嗯。”
周院长点了点头道:“其实也没什么正事。”
方解嘴角一抽,不知道这句该怎么接话。
“你……应该知道,其实你夺得九门优异的成绩,有些幸运。”
周院长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
方解点头道:“学生知道,这是陛下抬爱和院长大人的关照。如果凭借学生的真本事,能考进演武院就谢天谢地了。而学生确信的是,在您正确的教导下学生一定会取得好成绩。”
“放屁。”
周院长撇了撇嘴道:“你心里是这么想的?”
“呃……”
方解摸不准周院长的性格,所以准备用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办法应对。可没想到这个老头似乎对自己的恭维一点兴趣都没有,甚至有些厌恶。方解知道自己的策略错了,所以立刻站直了身子认真道:“不能夺魁,但进前十还是有把握的。”
“这才像句实话,你的实力在这界学生中可以排进前五。”
周院长顿了一下说道:“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是你夺魁?”
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方解想到了吴一道的嘱托。在考虑任何事的时候,先想想陛下如何。所以他恭敬的回答道:“因为陛下想让我夺魁。”
周院长微微皱眉,摇了摇头道:“你太油滑,我不喜欢。”
方解一怔,心说这老头的脾气真他娘的古怪。
周院长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那些接受检测的学生们语气平淡地说道:“但也证明你是一个聪明的家伙,既然如此我就如实告诉你。你知道是陛下想让你夺魁,自然能明白这其中的含义。所以你要做好准备……陛下亲手创造了一个奇迹,就不会轻易让人毁掉。而如果这个奇迹有一天会逐渐被人从高处拉下来,把奇迹撞破的时候,陛下会怎么做?”
“学生不知。”
“陛下会亲手毁了你。”
周院长淡淡道:“陛下造就了你,让你成为奇迹。而如果你之后的表现不能一直奇迹下去的话,他宁愿让奇迹早夭也不会让奇迹破灭。如果你在被人追赶超越乃至于打落凡尘之前陛下将你毁掉,那么还能给后世留一个传说。最起码,奇迹还是奇迹,哪怕是个过早就陨落的奇迹。”
“换句话说,你现在是陛下的脸面。陛下当然会维护你,但若是到了维护不住的时候,陛下难道会允许别人打他的脸?”
方解深深吸了口气,沉默片刻后问:“院长请明示。”
周院长冷哼一声道:“难道说的还不够明白?”
方解没说话,因为他知道周院长肯定还有话说。他把自己找来,绝不仅仅是想提醒自己而已。
“刚才我说了,你是个聪明人。”
周院长坐回椅子上,看着方解似笑非笑地问道:“那么你想不想一直做奇迹?想不想成为像李啸那样的奇迹?想不想永远不被打落凡尘?想不想让自己成为非常强大的人?想不想你的名字在百年之后依然被人传说?如果你想,我能帮你,但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谈个条件。”
方解忍不住嘴角挑了挑,心说原来周院长也是个推销保险的啊。
“您说。”
他微笑道。
“你的体质很特殊,特殊到连我都没有见过。所以……”
“您要研究我是吗?”
方解问。
周院长愣了一下,嘿嘿笑了笑道:“研究……这个词不错。好吧,我确实是这样想的,你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就继续谈。”
“我有什么好处?”
方解索性放开,微微前倾着身子说道:“具体点。”
周院长停顿了一下,摊了摊手认真地说道:“首先……我不会玩死你……”
“好吧!”
方解摆手道:“我不想听其次了。”
第0147章 原来是这个缘故
在方解看来周院长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说客,虽然先威胁后利诱的手段用的还算不错。但最后那句首先我不会玩死你暴露了他的本质,所以方解果断的拒绝了这个老头提出来的条件。
当然,周院长也没提出什么实质性的条件。
“少年,你应该知道摆在你面前没有别的路可以走,除非你想第一天进演武院就被除名。当然,即便你被演武院除名,我也有办法把你抓回来关在一间密室里,然后把你拆成几百块。”
周院长摊了摊手,表示自己并不想这样做。
“目的。”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敬爱的院长大人,告诉我您的目的。你刚才也说了我是一个聪明人,所以谎话未必骗得了我。”
“好奇。”
周院长回答。
“油滑,我不喜欢这样的态度。”
方解将周院长的原话奉送了回去。
“哎呀……你怎么还没有觉悟?你根本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啊。进了我演武院的门,就是我演武院的人。在这个院子里想不听我的话,没有活路啊。”
周院长一边喝茶一边说道。
“您知道有一种态度叫宁死不屈吗?”
方解一脸决绝地说道。
周院长噗的一下子几乎把喝尽嘴里的茶喷出来,他笑呵呵的对方解说道:“你知道你对我的用处仅仅是一具有意思的躯体,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你真的有宁死不屈的决心,要不要我提供器具?”
周院长掰着手指头说道:“刀枪剑戟斧钺勾叉,十八般兵器演武院里应有尽有。白绫毒药也常备,如果你想死的漂亮一些,我可以让人在你脸上贴纸,这样窒息而死的尸体看起来还比较完好,而且舌头也不会伸出来。上吊虽然同样是窒息而死,但那个样子太难看了些。”
方解在心里叹了口气,心说原来被世人敬仰的周院长就是这么一个德行。
“好吧,我不问目的了。还是将给我的好处具体一点吧,我总得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
周院长想了想说道:“你不缺美人,不缺钱,我想想还有什么可以打动你的。”
方解微怒道:“是哪个王八蛋告诉您我不缺美人不缺钱的?这绝对不能忍啊!”
“咦?”
周院长诧异道:“这么说来你这两样都缺了?那就好办了。你自己开条件吧,演武院还是不缺钱的。”
“一百万两。”
方解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给我一百万两,我让你研究我行吗?”
周院长白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我保证你在演武院一直有个好成绩,哪怕到你毕业的时候也还能保住头名,这样一来的话你走出演武院最少应该就是从四品的郎将了,这可是绝大部分人奋斗一声也达不到的高度。”
方解耸了耸肩膀道:“总算谈点有用的了,您继续。”
“至于钱……看你的样子就不像是个贪财的……”
“我贪财!”
“这个先不讨论。”
周院长摆了摆手道:“直接说女人吧,我知道你身边有两个姿色出众的美人儿,要想找到比你身边那两个更出彩的并不容易。幸好……你觉得丘余教授怎么样?”
他眨着眼睛问。
方解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院长大人,您真不是一个适合做生意的人。”
“当我没说。”
周院长瞪了他一眼说道:“总之不会对你有坏处。”
“当然对朝廷的好处更多些是吧?”
方解缓缓舒了口气,然后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问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朝廷对罗耀的忌惮竟然这么重。为了一个镇守南疆的左前卫大将军,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了。不过您怎么就确定,我真的和罗耀是一个体质的人?这件事如果传出去让罗耀知道了,就不怕让他对朝廷起什么不干净的心思?”
方解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一直表现的有些猥琐的周院长表情一怔。然后他叹了口气,看着方解认真地说道:“你是在逼我杀人灭口吗?”
……
镇守南疆的左前卫大将军罗耀绝对是普天之下最特殊的一个人,多年之前,他被人击碎了气海却侥幸不死,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废人竟然重新崛起,硬生生靠着一具没有气海的身体,成为站在当世最强者之列的那个人。
而直到现在,方解才确定罗耀绝不仅仅是一个九品上强者这么简单。方解的际遇不俗,他见过几个有九品实力的变态高手。比如老瘸子,比如卓先生,比如那个红袍大神官,他确定这些人都有九品的修为。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似乎还没有强到让朝廷为之忌惮的地步。
由此看来罗耀到底有多强,无法想象。
最起码,在方解看来这个左前卫大将军应该比卓先生他们都要恐怖。他见过卓先生出手,也见过鹤唳道人出手。他认为这两个人足够强大,卓先生在酒楼外面轻而易举将上百名边军精锐和王圣等人定住的画地为牢已经很可怕了。那红袍大神官一指地陷的本事也足够吓人。如果罗耀比他们两个还要变态,那是什么地步?
而为了针对这个人,竟然连周院长都想拿他当试验品。
方解忽然发现,原来大隋的江山并不是如看起来那样稳固。
要知道罗耀控制的南疆虽然不是大隋最富庶之地,但雍州曾经是商国的都城。商业发达,水路陆路都很畅通。而且,雍州一带的百姓对于大隋来说还没有完全归化,毕竟灭掉商国的时间并不久远。所以当初朝廷才会将攻灭商国的罗耀留在那里,为的就是震慑那些对大隋依然存有敌视的商国百姓。
可正因为如此,罗耀手里的权柄太重了些。
南疆山高皇帝远,朝廷的政令绝不如罗耀的军令管用。随着罗耀在南疆的时间越久,朝廷对他的忌惮必然越重。说起来罗耀只不过是朝廷十六卫大将军之一,但他的左前卫可以说拥兵最重的战兵。要镇守住商国之地,连朝廷都不得不允许罗耀扩军。一个左前卫现在到底有多少人马,只怕除了罗耀自己之外谁也不清楚。
这个家伙,已经从朝廷的一位重臣逐渐变为朝廷的隐患了。
从周院长的话里推测到了这么多事,方解的收获不小。虽然这些收获对他没有什么用处,但最起码让他更了解了大隋的现状。
周院长看着这个少年有些凝重的脸色,忍不住微微皱眉道:“现在我才算明白一点,为什么陛下会突然改变想法将你变成一个奇迹。他在没见你之前就将你的名字写在储才录上,见过你之后将你的名字往前提了四页。现在看起来,你确实是个有意思的小家伙。”
方解没懂这句话,但他知道周院长的意思。
周院长的表情有所变化,不再是之前那样吊儿郎当的样子。他坐直了身子,沉默了一会儿后与其肃然的问方解:“你在陛下面前说过,以身为一个隋人为荣,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吗?”
方解点了点头,单单就这句话来说他还是很真诚的。
周院长嗯了一声,又沉默了一会儿后忍不住叹了口气:“那好,我便告诉你为什么我会对你的体质这么感兴趣。而事实上,和你的猜测没有一点关系。我知道你从之前的话里想到了很多,但我希望你最好将你想到的都烂在肚子里。”
……
“还是要从罗耀说起,虽然和他没什么关系。”
周院长喝了一口茶,整理了一下措辞后说道:“你知道罗耀在多年之前就被人击碎了气海,按照道理他即便不死也是废人一个。但事实上,他依然是世间很强的九品高手之一。当初灭商国的时候,他徒手撕了商国数不清的大内高手。这样怪异的体质,世人都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朝廷之所以对罗耀好奇,陛下之所以对罗耀好奇,除去罗耀本身创造了奇迹这个理由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理由。”
“一个没有气海的人尚且能成为九品上的高手,那么是不是有可能不能修行的普通人也能成为高手?为了这个好奇,陛下甚至亲自问过罗耀是不是有什么修行的法门。但罗耀只是说自己运气好,并没有什么独门秘籍。但陛下从来没有死心,他一直在想一件事……”
说完这句话之后,周院长看了方解一眼。
“我明白了。”
方解点了点头道:“陛下是想,如果普通人如果有正确的修行方法,是不是也能成为罗耀那样的强者,即便不能达到那个高度,能让普通人具备可以媲美一般可以修行之人的实力,那么朝廷就可以借此而打造一支真正意义上的不败雄师。我不敢想象,一支几十万甚至数百万的大军,每一个士兵都拥有可以匹敌修为之人的实力是多么可怕。”
方解见过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的精步营,那几百人都具备二品以上的战力。方解不怀疑,那天如果真的打起来哪怕有老瘸子在,他们这些人或许都会死。
周院长笑了笑道:“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找你了?”
方解无奈道:“因为朝廷不会去把一个镇守南疆的大将军抓回来研究,而恰好这个时候有一个和罗耀相似的倒霉鬼出现。所以,只能是我。”
方解现在终于明白,原来陛下那天连说了几句好兆头,可不仅仅是因为自己也和李啸一样夺得了九门优异,他当时还诧异,自己的九门优异和太宗年间的大将军李啸比起来显然是个水货,文科那五门优异是陛下赏赐的根本算不得数。这样一个假的九门优异,凭什么和李啸相提并论?
原来,陛下说的好兆头,还有这样一层意思。
“我很急。”
周院长道:“朝廷就要对外动兵了,而且这次要面对的是异常强大的敌人。你在离开樊固之前还没有现在的实力,短短半年,你已经能将施展出四象指前两种变化的谢扶摇一拳击飞。如果真的能探出你身体的秘密且为大隋所用的话,半年或是一年之后,战场上将会有一支无敌的军队。”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问周院长:“您确定我不会被玩死?”
第0148章 吟的一手好湿
方解和周院长在房间里谈了很久,而完成了检测的学生们都已经离开校场。白眼女教授丘余站在门口等着,她没有进门,距离周院长的房间也不近,但当周院长压低声音问方解丘余怎么样的时候,这个样貌并不是很美但有着自己独特气质的女教授先是愕然了一下,然后握紧了拳头,嘴角撇除一抹杀气。
脸上稍稍挂起一抹红晕的女教授,难得的展现出一种小女孩的可爱美。
当然,这杀气不是真的杀气。
屋子里的周院长似乎是感受到了外面某人的怒意,立刻转变了话题。在和方解的交谈有了实质性进展之后,他起身往外走:“走吧,既然你已经答应了我,那么接下来是我展示诚意的时候了。我将为你安排一位单独的教授来指点你,这可是演武院有史以来都不曾有过的事。”
方解跟在周院长后面轻声道:“我不会说谢谢。”
“随你。”
周院长似乎不介意方解的态度,他拉开门指着外面等候的丘余说道:“从今天开始,她就是你的单独导师,除去演武院正常的学习之外,你在闲暇的时候也可以找到她请教问题。之所以是丘余教授,是因为她比别人有优势。”
“我知道。”
方解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周院长微笑道:“可不止眼睛,她的听觉也是演武院所有人中最好的。”
“啊?”
方解愣了一下,然后凑近周院长用极低的声音问道:“那么之前您在屋子里给我拉皮条的时候,岂不是瞒不住丘教授的耳朵?”
“呃……我竟然忘了……那个你们先聊,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处理。”
周院长说完这句转身就走,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方解发现自己开始有点喜欢周院长的性格了,没有一点官场中人有的那种阴晦和伪和善。如果让方解来理解,官场中人哪怕是个新手年轻人也要装的自己很老成。而周院长明明一把年纪了,却还像个孩子。
毫无疑问,方解喜欢后者。
“那个……院长大人说您的听觉很棒。”
方解讪笑着个丘余打招呼。
一身月白色教授长袍穿在丘余身上有些宽大,在她走路的时候方解看得出来她的身材也极好。也只有在动起来的时候,那身宽大长袍掩藏下的妙曼身躯才会稍微展现出一点。方解到了帝都之后发现很多人都看不出来大概年纪的,比如卓布衣,比如周院长,再比如面前这位面带怒意的女教授丘余。
他比想讨好周院长还要强烈的想讨好丘余,因为方解深知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
“如果我再听到你和周院长之间有这样的交谈,你猜结果会怎么样?”
丘余认真地问道。
“我会变得连我妈都认不出来。”
方解同样认真的回答。
丘余满意的点了点,转身负手而行。她又怎么会知道方解心里的卑劣心思,方解到现在也不知道爹娘是谁,即便他不挨打眉清目秀的站在他妈对面也肯定认不出来。
“先生,咱们先去干吗?”
“今天没有课程。”
“那岂不是浪费了大好时光?”
“你可以去睡觉。”
“我觉得还是应该增进一些交流,毕竟您还不是很了解我,而我也不是很了解您。”
“你不了解我,但我了解你。”
丘余停住脚步,看着方解说道:“不过既然你觉得有必要让我对你加强了解,我倒是不介意全面对你了解一下。”
听到全面了解的时候,方解猥琐的笑了。
而半个时辰之后,方解想哭。
……
方解没有想到演武院最后面的那座并不算巍峨的山竟然和畅春园的山是同一座,当然,和皇宫御花园里那山也是同一座。当登上那座矮山小路的时候方解终于明白为什么皇帝陛下坚决不允许演武院搬出长安城。
如果在这座山上修一条路的话,那么万一真有人谋逆带兵围了畅春园或是太极宫,演武院的人就能在这座山上直接赶过去支援。方解确定,山上肯定有这样一条路。由此可见皇帝陛下对演武院周院长和教授们的信任,远远超过对朝廷其他官员的信任。
方解不知道的是,没有几个学生有资格走进后山。而他没有猜错,这山上确实有这样一条直通畅春园和太极宫的密路。
“你不是想让我了解你吗?”
丘余微笑着指着面前的矮山说道:“用你最快的速度跑到山顶再跑回来,如此反复,直到你再也爬不动为止。”
“可以问您为什么吗?”
方解表情纠结地问道。
“我要考察你的体力耐力,以便增进对你的认识。去吧,如果你不愿意现在就可以走,以后我也绝不会对你再有什么要求。”
方解发现这个女人远比周院长会威胁人,所以他只能苦笑一声,然后将自己的长袍下摆塞进腰带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候飞奔上山。既然是要考验他的耐力,方解没有一开始就跑出极限的速度。但即便如此,他的身体素质之好还是让丘余颇为满意。山虽然不高,但爬山和在平地走路是两个概念,当方解来回奔行两次之后,身上的衣服已经可以拧出水来。
丘余就站在一棵山桃树旁,微笑着看着少年越来越狼狈的模样。从她的笑容方解确定,她现在很得意。
一个时辰之后,方解气喘吁吁的走到丘余面前问道:“是不是可以了?”
丘余摇头道:“不行,我刚才说的是直到你爬不动为止。你现在还能走,离你爬不动还远着呢。”
方解无奈地叹息一声,转身继续攀爬。
又半个时辰之后,太阳已经偏西。没有吃午饭的方解几乎已经耗尽了力气,虽然还没有到爬的地步,但两条腿已经如灌了铅一样沉重。连续奔跑着爬山下山三个小时,普通人早就已经瘫软在地上了。
“好了。”
当方解再次下山经过丘余身边的时候,这个看起来性子恬淡的女教授温和地说道:“出了一身的汗,要不要先洗个澡?”
“当然……最好……如果洗澡之前能让我吃点东西,我会感恩戴德。”
“吃饭不急,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要想吃东西只能等到晚饭开始。演武院有演武院的规矩,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的饭。”
“那就先去洗澡好了。”
“跟我来。”
丘余在前面带路,方解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揉着自己酸疼的大腿。顺着小路转过一片小树林,方解就听到了哗哗的水声。而让方解惊讶的是,这座矮山上竟然还有一座瀑布。而这座瀑布的规模和山的规模比起来,它太大了。
瀑布下面是一个深潭,飞流直下,落水砸进深潭里激荡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种炫目的色彩。还没有到水边,清凉的水汽已经扑面而来。在这样炎热的夏天,这个水潭边绝对是极好的避暑之处。
方解站在水潭旁边舒展了一下身体,看着那清澈的水忍不住弯下腰捧着喝了两口。或许是因为太渴了,这水竟然带着一点甜味。
“您要不要回避一下?”
方解有些不好意思的问。
“不必。”
丘余指着那座恢弘的瀑布一字一句地说道:“站到下面去。”
“啊?!”
方解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后喃喃道:“我以为您让我泡澡,原来是洗淋浴……”
……
山虽然不高,但既然能称之为山就也矮不到哪里去。再说,既然有气势恢宏的瀑布那山也不可能只有一房高。而方解试探着在水中大石上靠近瀑布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向丘余投过去哀求的眼神。
丘余看都没有看他,而是蹲下来捧着水洗了洗脸。
疲惫至极的方解现在初看到瀑布深潭时候的好心情一点都没剩下,他硬着头皮试探着靠近瀑布。才稍微有些接触,直落而下的水流打在身上已经让人觉着生疼。方解真不敢确定,自己就这么冲过去的话,脑袋会不会被力度巨大的落水砸歪了自己就这样憋屈的一命呜呼。
可是到了这会儿,方解不服输的性子也被激发了出来。他没再回头去看丘余,而是深深的吸了口气后咬牙钻进瀑布里。
才一进去,方解立刻就感觉到头顶上就好像被无数人不间断的用尽全力的用木棒狠砸自己的脑袋,因为压力实在太大。脖子和脊椎的骨头似乎都要被击碎一样,站在水流下,方解几乎无法再往前迈步。
巨大的水流就好像一位内劲雄厚的高手持续不断的攻击,保持着前后一致的压迫力。才稍微一接触的时候方解就险些溃败下来,两腿不住地打颤。激流砸在头顶和后背上,那种疼痛很快就又变成了麻木。方解甚至想,如果再坚持一会儿自己的肉会不会被激流撕烂?
但如果就这样退回去,显然要被那个女教授耻笑啊。
身为一个已经成为真正男人的男人,方解可不愿意对一个女人说自己不行。
坚持,咬着牙坚持。
就在这个时候,瀑布落下产生的巨大声响中,丘余的声音清晰的传进了方解的耳朵里。
“当你什么时候能在这瀑布下面来回走动如闲庭信步,你才真正过了这关。如果我告诉你太宗年间大将军李啸在这瀑布下甚至可以一边散步一边吟诗,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失败?”
“我不会觉得……自己很失败!”
水流让方解很难开口,一张嘴就有水不停的钻进嘴里。而一开口说话,带来的还有强烈的窒息感。鼻子呼吸已经变得艰难,在水中寻找氧气果然是鱼儿才能轻易做到的事。
“但我……但我觉得……在这瀑布下吟诗……绝对是一件很骚气的事!”
喊完这句之后,方解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口水。但这个少年的眸子却越来越明亮,对于这瀑布的恐惧之心似乎也越来越小。
丘余眯着眼看着那个少年,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
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少年居然很不知好歹的将头缓缓抬起来,然后在瀑布的冲刷下慢慢张开双臂做怀抱状。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他妈的三千尺啊,疑是银河落九天!”
少年人狼嚎一般的喊声从瀑布中断断续续的传出来,虽然微弱凌乱但充满了不屈。
“不就是吟诗吗……老子也能吟得一手漂亮的好湿!”
丘余眼神明亮的看着那个少年,嘴角上微微上翘的弧度越来越美。那个少年狼狈而坚强的身影在她眼睛里是那么清晰,听到他怒吼一般穿破瀑布飘出来的诗句她忍不住喃喃道:“把他妈的三个字去掉,倒是一首好诗。”
第0149章 原来都是骗子
方解很骄傲,这次竟然没昏过去。
瀑布的压力之大出乎预料,尤其是他故作潇洒实则傻逼的抬起头吟诗做豪迈状,也不知道有少水狠狠的砸进了嘴里鼻子里,这种窒息感和被人掐住喉咙的感觉相差无几,但压迫感更强烈一些。
但他确实也没坚持多久,豪迈了一把之后就因为呼吸困难而不得不对瀑布低头。因为低头大口喘息身上的肌肉稍微放松了一点,巨大的水流就直接把他砸的趴在了石头上。就在方解以为自己要被冲进深潭的时候,丘余蜻蜓点水一样从水面上掠了过来。身子如春燕一般急速的一个回旋,将半空中坠落的方解拎了回来。
将方解随意丢在草地上之后,这位将自己妙曼身躯藏在宽大长袍里的女教授负手扬长而去。
“你拥有一座宝藏,但你却不知道如何去支配。”
她留下一句话,让方解感慨万分。
他知道丘余的意思,自己的身体确实有异常人。甚至比可以修行的人更加强健,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这副躯体的爆发力。可恰如丘余所说,他现在这具躯体就是一座宝藏,自己对这座宝藏的认知还完全处于土层以外的待发掘状态。如果自己能熟练使用这具躯体的话,那么这区区瀑布又算个屁?
可现在,方解不得不对那位一百年前在瀑布下吟诗的李啸说一声佩服。要知道李啸当时可不是以修为高著称的,他更像是一个博学的儒生。皇帝陛下曾经点评大隋历代诸多名将,对李啸的评价就是儒雅狠戾四个字。
儒雅和狠戾,按照道理绝不应该放在一起。
但毫无疑问的是,李啸就是一个这样矛盾的人。他气质儒雅,博学多才。与人辩论时绝不会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侃侃而谈斯文淡定。但往往和他辩论的人都被他击败,哪怕引经据典也无法占到上风。
而在战场上,这个儒将展现出来的就是狠戾的那一面。他平定江南,将大隋的疆域扩大了近乎一倍。而为了稳固下来这一大片新的疆域,李啸的杀戮手段之残忍直接让世人震惊。唾骂他的人说他是魔鬼是刽子手,敬佩他的人说他铁血有魄力。
当初曾经一度身为江南诸道总管的李啸权势滔天,甚至人们在私底下叫他江南皇帝。但他对大隋缺没有丝毫叛逆之心,而太宗皇帝对他的信任也不是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动摇的。这两个人,被后世称为君臣表率。
李啸驻军江南的时候,对付叛乱绝不会安抚,只一个字,杀。
往往下面将领急匆匆来禀告,某处又有人叛乱的时候。李啸就会让人将地图拿过来,然后问清楚何处叛乱。确定之后他便伸出手指在地图上叛乱的位置画一个圈,淡然一句这片不要了。
不要了,不是地方不要了,而是人不要了。
朝廷大军开进他画的那个圈子里,鸡犬不留。
正因为如此,到了现在江南人一提到李啸的名字还会有一种深埋在骨子里的恐惧。
这个人留下了太多的传说,而最让人觉着他聪明的地方在于。他在人生最辉煌的时候,坚决的拒绝了太宗皇帝对他的大部分奖赏。当年太宗皇帝甚至动念封他为郡王,如此荣耀大隋开国至今无人可及。但李啸坚决不受,甚至在江南稳定之后辞去所有军职安心在家种花养鸟。
最让人费解之处在于,他竟然连世袭国公的身份都给推掉了。用他的话说,我个人为大隋立下了些许功劳得到了陛下的恩赐,但不等于我的子孙从此之后就能依仗于此而永世荣华富贵。我的后人若是想做国公,那就靠自己的本事去拼争。而如果我的后人因为我为大隋立下的功劳而生活在安逸中不思进取,百年之后我就是李家的罪人。
这样的事,在几千年历史中都绝无仅有。
到最后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太宗皇帝竟然答应了李啸的请求。给他一等国公的显爵却不世袭罔替,虽然最终还是给了李家子孙世袭侯爵的爵位。许多人当时不解,但方解却不得不佩服这位不为子孙要好处的李啸当时拥有何等的智慧和勇气。如果李啸被封了郡王,他的子孙还会如现在这样吗?
虽然因为他的决定,李家跻身一流世家的行列晚了近百年。但毫无疑问的是,李啸这样做才是真正为他的子孙考虑。正因为他的拒绝和推辞,李家自太宗年间开始至今没有一个人被斩,没有一个人坐牢。
而如果李啸领了郡王的爵位呢?
谁知道现在李家什么结果。
方解觉着,李啸是和忠亲王杨奇一样聪明的人。一个懂得什么时候该前进什么时候该后退的人,远比一个只知道一味前进的人要聪明。而对自己后人最好的照顾,又岂是给他们荣华富贵那么肤浅?
……
方解在草地上趴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气力,他坐起来大口喘息了一会儿,挪到深潭便捧着水又洗了洗脸,然后他看着深潭水面上倒映着的脸喃喃说道革命尚未成功帅哥你仍需努力啊。
很饿。
午饭的时间他在爬山,一口东西都没吃。这样巨大的体力消耗之后,方解现在最想做的却不是吃饭而是赖在草地上躺着不起来。但这个少年却在感觉自己能走路之后就站了起来,并没有答应自己多休息一会儿的念头。
他喝了几口水,然后舒展了一下腰肢再次走向瀑布。
走到瀑布之前,他感受着强劲的水流落下是激荡起来的劲气,感受着那不时跳跃出来的水珠儿打在身上的力度,感受着这些外力作用在自己身上后躯体的反应。然后他深深的吸了口潮湿的空气,准备再次走进瀑布。
丘余并没有走远,她本打算回自己的住处读书写字,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应该再回去交待方解几句,然后在她返回的时候就看到了让她尴尬的一幕。
那个倔强的坚强的不要脸的少年,脱光了衣服再次走进瀑布下面。
丘余的眼睛很好,看到的东西远比普通人看到的要清晰的多。于是,那个少年郎该看的不该看的她都看到了。本以为自己对任何事都可以淡看包括性别的丘余,这一刻竟然脸颊微微发烫。她放弃了指点方解去感受一下外力对身体影响的打算,转身离去。
懊恼的她,甚至想一巴掌将方解拍进深潭里。
方解将身上的衣服脱了精光,不是他有裸体的癖好。而是因为就在刚才他感受着水流,空气这些东西的时候,他觉得衣服阻碍了自己躯体的反应。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将衣服扒掉,让皮肤直接去接触外力。
第二次走进瀑布的方解已经有了经验,他微微昂首让水流的作用力不是直接击打在他的头顶和后脑,这样幅度不大的抬头也不会让水流将眼睛打的生疼。方解知道正头顶和后脑相对来说,比额头可要脆弱多了。
从高空砸落的水流砸在方解身上,闭着眼感受。
感受着压力,窒息,和疼痛。
就在这瀑布落下的轰鸣中,方解忽然进入了一种很沉静的状态。他想到了自己的那两次昏迷,想到了自己几次眼睛变成血红色的场景。他猜测,这两次剧痛之后的昏迷,是自己的身体在接受某种改造的话,那么他在当时只能被动的接受而没有别的选择。而在他的精神无法承担肉体之痛的时候,昏迷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他接着想到了自己的眼睛,尤其是在他见过那个红袍大神官鹤唳道人之后,他对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红眸更加的感兴趣。他问过卓先生,问过吴一道,问过老瘸子,鹤唳道人额头的竖目有什么用处。当得知那个眸子可以限制人的自由并且让人陷入幻觉的时候,他想到的是那自己是不是也具备这个潜质?
卓布衣对他这个想法的评价是……你想得太多了些,也想的太美了些。
方解不认为自己想的很美,若是一个人连想法都不能美妙一些,那这个世界该是多么的无趣?
那两次出现红眸的转变,都是因为愤怒。
如果用科学来解释的话,方解可以理解为是因为愤怒让眼睛里充血……可为什么在眼睛变红之后,他身体的潜能会被激发出来?难道情绪才是主导自己这具躯体的根本原因,如果是那样的话被动的有些不像话啊。
方解不喜欢被动。
如果红眸只是在愤怒之后才会出现,那么这个主导身体变得更强的缘故就变成了鸡肋。这世间并不是所有的对决都是因为愤怒,有些交手甚至能让人身心愉悦。可难道在身心愉悦的时候就只能挨揍?
这太他妈的鸡肋了。
在方解陷入沉思的时候,他甚至忘记了外力作用,也忘记自己脱光了衣服站在瀑布下面,是为了感受外力带给自己身体的变化。而这种时候,瀑布似乎变得不存在了。当瀑布不存在的时候,那么最大的改变是什么?
是自由。
方解忘记了瀑布的存在,所以也忘记瀑布带来的巨大压力。
当一个人陷入沉思的时候,往往会慢慢的踱步。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连人自己或许都没有意识到。
而方解,开始踱步。
在瀑布下踱步。
就在这个时候,已经远去的丘余忽然神色一变,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瀑布那边,在她凝神的时候,距离瞬间被拉近,方解在瀑布下踱步的画面清晰的出现在她的眼睛里。于是她吃了一惊,然后她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释然的微笑。
“他很不错。”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院长出现在丘余身边。
“确实很不错。”
丘余重复了一遍。
“所以你不该骗他。”
周院长微笑道:“李啸什么时候能在这瀑布下面闲庭信步又什么时候吟诗过?没走近瀑布,他一定会以心疼自己的衣服被打湿为借口而逃之夭夭。”
“骗他有好处,不是么?”
丘余笑着回答。
然后她看着周院长认真地说道:“您不是在之前也骗了他吗?告诉他研究他的身体是为了陛下为了大隋,是为了打造一支无敌的军队。这借口有些无耻了……”
“骗他对他有好处,不是么?”
周院长将丘余的话送还了回去,然后理所当然地说道:“骗是一种手段,只要出发点不是邪恶的,那么就没有必要认为这手段不漂亮。骗的漂亮,也是一种修行。”
丘余撇了撇嘴,似乎对这位周院长看起来并不是如在外人面前那样尊敬。
“下次再用我去引诱别人犯错,我不会答应。”
她说。
周院长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毕竟他给方解拉皮条的事就发生在今天。
“眼睛和耳朵特别好用,所以你失去了太多的乐趣啊。”
周院长感慨了一句,然后转身往回走:“有时候装聋作哑假装看不见,并不是什么坏事。”
“比如智慧来长安,您就装作看不见?”
丘余问。
周院长身子顿了一下,然后语气淡然地说道:“有些时候,假装对敌人没有办法也不是坏事。尤其是……在大隋即将对蒙元开战的时候。”
“懂了。”
丘余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智慧能走,是因为您让他走。”
第0150章 省着吃
周院长似乎对丘余最后那句智慧能走,是因为您让他走显然不以为意,他撇了撇嘴道:“说起来还是人家有本事,长安城里能上得了台面的高手去了一小半,结果还是被人走脱了……你说是我让他走的也没错,毕竟长安城里知道这事的所有人都觉得只有我能把他擒下。”
“但……长安城里只有一个您,佛宗有四个天尊,还有一位大轮明王。还有三千据说刀剑不入的金身僧兵。”
丘余认真地说道。
“是啊……有四位天尊,还有一个大轮明王。”
周院长微微摇头,一边走一边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但当大隋军队向西进发的时候,还有多少僧兵可用,还有几位天尊能动,谁知道呢?十一年前不能动了一个,那么这次最少也应该有一个吧?”
丘余没懂这句话。
他不是十一年前那次恶战的见证者,那个时候她还接触不到这个层面的东西。
但丘余从周院长的话里听出了什么,她没参与十一年前的事,但不代表她不知道。所以她立刻想到的就是难道又有人西行了?十一年前那个惊才绝艳之人带着大隋一批慷慨赴死的人坚定西行,天地为之变色。十一年后,又是谁有这般魄力勇气和实力再次西行?
她想问,但她知道周院长肯定不会说。
也不知道为什么,周院长说完这番话之后身上的气质变了。丘余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间感觉到了一丝寒冷的苍凉。
周院长,心里有不甘?
她不敢确定,也无法去确定。
畅春园。
穹庐。
大内侍卫处指挥使罗蔚然躬身站在皇帝面前,脸色凝重而担忧。他刚刚得知的消息太震撼人心,以至于他从知道这消息到赶到穹庐这里禀告陛下,一路上心跳的速度比平时最起码要快一倍。
能让他这样的人物如此不平静的消息,对大隋对陛下来说也同样重大。
皇帝听罗蔚然说完,手里握着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了矮桌上。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着,想去捡起那支毛笔却似乎不敢伸出去似的。他微微垂着头,脸色发白,眼睛里渐渐有些什么东西不由自主的往外涌,湿了眼眶。
“十一年前……朕初登基为帝……”
沉默了好一会儿,皇帝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将那支掉在矮桌上的毛笔捡起来,慢慢的插回笔筒里。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似乎消耗了他极大的气力。以至于,连他说话的声音都在微微发颤。
他看着矮桌上那被毛笔红墨染红了一块,似乎看到的是一大片殷红的血迹。
“因为朕和兄弟们之间的纠葛,以至于连朝廷都为之不稳。先帝临终之前指我为继承皇位之人,何尝不是想快点了结此事稳住朝纲?但终究还是被人看到了破绽,以为大隋基业出现了裂缝。朕登基不足半年,囚禁了兄长贬黜了弟弟,而朕尚且还没有子嗣,若是朕再死了,大隋必然动荡不安。”
“蒙元之人纠集大批高手准备向东潜入大隋,被李远山探查到了消息火速报往长安。老七他从长安孤身出行,甚至没有对朕说就一路向西而去。他在江湖上的人脉本就极广,一路走一路发杀胡令。到了西北边陲的时候,跟在他身边的江湖豪客已有数百。在西北,老七带人仗剑杀尽蒙元的高手,朕本以为他就会回长安的,可是他却只让人给朕带回来一句话……”
“大隋天威,陛下天威,岂是蛮人可以随意触犯的?他们敢来,臣为何不敢去?要让西边那些人知道,陛下的威仪任何人不许亵渎,连动念都不许。若是动了念,那就杀过去让他们知道大隋之强。”
皇帝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眼眶里的泪水已经挡不住的往外流。
“他带着他的江湖朋友,数百人一战之后也死伤大半,只剩百余人……可他们却义无反顾的走出大隋,越过狼乳山进入蒙元一路西行。那一次到底杀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朕不知道,但朕知道自此之后朕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弟弟。为了朕,为了大隋,他抛开了本该拥有的一切,无惧生死。”
“十一年了,朕已经十一年没有见到他了。”
皇帝看着自己的泪珠掉落打湿了矮桌,也将那一小片殷红的墨汁化开。
“十一年后,他难道是猜到了朕要对蒙元动兵?所以为了朕旗开得胜,为了帮朕减轻阻碍,他再次西行。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朕的志向,就知道朕想将大隋的龙旗插到狼乳山西边去。当年先帝病重之前,问朕兄弟七人志向。大哥说稳固大隋,建万年基业。三哥说要扫平南疆余孽,涤荡东楚残寇。”
“朕只说了两个字,向西。七弟说了五个字,帮四哥向西。”
“朕知道,也正因为这句话,先帝临终前才会将皇位传给朕。而因为这句话,老七一直没有停下脚步。”
“他一直是最懂朕的,一直都是……”
“但朕为了西征,却不得不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非但没有给当年那些英雄应得的荣誉,还和蒙元的大汗蒙哥签订了协议,将西北那块他们曾经战斗厮杀过的地方,定为开通贸易之所……他十一年来没有回来见朕,是不是在怪朕?是不是怪朕把那片他们誓死保护的国土,变成了充斥着铜臭味的集市?那些长眠在地下的豪杰,眼睁睁看着西域蛮人走进大隋国门会不会日日咒骂朕?”
皇帝的眼泪,十一年来第一次如此毫无顾忌的释放。
“十一年后,他再次西行,还是为了朕……”
罗蔚然垂着头不敢看皇帝的样子,更不敢看皇帝的眼泪。他的心里很疼,因为十一年来两次西行那个人,与他也有渊源。
……
京畿道多山,尤其是长安城以北群山环绕。看起来,就好像一个巨大的弯月半围着雄伟的长安城似的。普通百姓不懂什么风水地势,只是也听人提过长安城这样的地势极好,能保大隋万年基业。百姓们也不懂为什么风水就能保得住大隋,难道保住大隋的不是那些在边疆的热血儿郎吗?
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好心情,毕竟大隋多一种巩固对于他们来说绝不是坏事。
群山半抱,长安不倒。
这句话已经流传了百年,据说是当初太祖皇帝定都于此的时候一位世外高人说的。
走进这片大山已经四天,方恨水一直卑微谨慎的活着。他和那个年轻僧人抬着那个老僧一路艰难前行,跋山涉水。他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愿,因为他在那个年轻僧人的脸上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不愿。就好像那年轻僧人抬着老僧前行,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一样毋庸置疑。
而老僧也安然坐在滑竿上,几乎不自己走动。
进入大山这四天来,方恨水虽然很疲劳,但无需那个年轻僧人再去吩咐什么,他主动的去找水源,去找食物。他越来越像一个合格的仆从,尽心尽力的伺候着两位主人。
坐在一块干净的青石上,老僧看了一眼艰难攀爬着往高处去寻食物的隋人背影,嘴角挑了挑道:“你可看得出来,他与之前不同?”
“弟子觉着,他因为畏惧而妥协了。”
“为什么如此?”
“因为……隋人即便心怀妖魔,也还是怕死的。”
“哈哈。”
老僧似乎心情极好,忍不住开心大笑道:“我在很久之前就动念东行,看一看这个出过十一年前那大魔的大隋是怎么样的强横跋扈。没有来之前,即便是我也觉着隋人不可欺。因为当年那人用最直接的手段宣告了这一点,所以我从没有怀疑过。但是这次来,我却发现隋人远没有想象中强大。”
“既然如此,隋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只割一条肉罢了,便能将一个隋人变成奴仆……若是十一年前西行那人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尘涯想了想说道:“但弟子也觉着,这隋人心中还有不屈。”
“谁心中都有不屈,就看怎么去降服这不屈。我在大雪山的时候闭门静思,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东边的妖魔大举入侵的话如何应对,又或是佛宗向东传教如何展开。我想了很久,确定隋人之志不可夺,只能杀。所以若是想让佛宗教义遍传东土,只能将隋人壮年甚至老人都杀死,只留孩子慢慢教诲,才得归化。正因为这是一件根本做不到的事,所以我断了往东土传教的念头。”
“现在,我终于明白当初是我太执迷了,这世间又怎么会有真的不屈之人?隋人之所以强势,是因为他们没有败过,所以他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败。百年之后,这种思想已经让每一个隋人都变得骄傲。但实际上呢……只需在他们身上割一条肉,他们就会臣服。无论你说什么,他们都会遵从。”
“隋人不是不可破,隋国也不是不可破。回去之后,我要向明王说明此事。”
老僧笑的很明媚,眼睛里的得意也很浓烈:“不往东走一遭,就看不清迷雾后的事实。隋人的骄傲是多么虚伪的骄傲,隋人的不败是多么可怜的神话。”
“师尊,那此人是不是应该一路带回大雪山,让明王看一看,隋人原来就是这样的。”
尘涯问。
“如果不需要杀他,自然还是带回去的好。”
老僧淡然道:“不过,今天或许就要杀他了。”
“为什么?”
尘涯问。
老僧叹道:“一路上我动念查看,这山虽然雄伟峻阔但却是一座死山,山中除了树木野草之外再无活物,长安城夺天地之玄机兴建,抽尽了这山的灵气,所以山中没有东西吃,什么都没有。而那个隋人带的干粮,已经吃完了……”
尘涯一怔,想了想道:“省些,可以吃几天。”
就在这个时候,衣衫褴褛的方恨水艰难的顺着斜坡爬了回来。他气喘吁吁的走到老僧面前,愧疚地说道:“对不起……什么吃的都没有,连野果都没有找到。”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看到了那老僧和尘涯眼神里的异样。一瞬间,恐惧就充满了方恨水的心头。
就在他一愣的时候,尘涯往前挪了一步。
方恨水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跪下,然后挚诚的叩首说道:“割我的肉来吃吧,我愿意将自己献给法师。”
这句话一出口,倒是让尘涯和那老僧怔住。
片刻之后,老僧得意的笑声飘荡在大山深处。
尘涯问,你自己不吃?
不吃!
为何?
省着些……走出这座山,就不用吃我了。
但这句话,方恨水没敢说。
第0151章 赌注和约定
很让方解意外的是,演武院的学生宿舍并不是集中在一起的。而是很零散的在演武院中分布,有的在花园,有的在湖边,选择的都是风景最美之处,而不是干巴巴一片房子。这种布局让方解十分欣赏,唯一不够体贴的就是食堂不管送饭到宿舍。
不管住在哪儿,吃饭只能在食堂。
方解先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换身衣服,当麒麟看到疲惫到几乎软翻在地的方解连忙迎上去,而方解则谢绝了麒麟背他走最后这段路的好意,硬撑着自己走进屋子里。没顾得上打量这三年属于他的房间是什么布置,方解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整个扔在床上。
就这样躺了十分钟,方解稍微缓过来一口气之后扒掉自己身上湿漉漉的衣服,换好院服之后又躺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出房门。在出来的那一刻,他让自己看起来很精神,隐藏住身体上的疲惫和疼痛,近似于往常那样走出院子。要知道,能做到看起来没什么问题的走路就已经殊为不易了。
才走出自己的院子,方解远远的就看到远处两个人并排朝这边走了过来,两个人一边走一边交谈,当看到方解的时候远远的打了声招呼。
是裴初行和虞啸。
方解看到这两个人,眉角没来由的挑了挑。
他在脸上挤出歉然笑容,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真是抱歉,应允了要拜访两位兄长,只是出了些状况没能成行,还望两位兄长海涵。”
方解施礼后道歉道。
裴初行和虞啸连忙伸手将方解扶住,裴初行微笑道:“我们又不是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怎么会怪你。家父知道之后还特意交代我,让我登门去看望你。半路上遇到强人你的运气也太差了些,要知道帝都的治安向来极好。只是因为你住在散金候府,我知道散金候最近出了长安所以便没有去,还想跟你说句抱歉呢。”
虞啸也道:“当日比试的时候你已经疲乏,遇到强盗再做拼争自然会吃亏些。不过幸亏你修为不俗,若是换做常人只怕已经遭了不测。”
方解知道这两个人都有意拉拢自己,所以也表现的极客气。但正是因为这客气,反而拉开了与他们之间的距离。虞啸和裴初行是何等聪明之人,自然看得出来方解刻意表现出来的谦逊和礼貌。
三个人一边走一边闲聊,说一些有一搭没一搭的话。裴初行也虞啸谁都没有再提登门拜访的事,也没再提他们的家族对方解的邀请。他们不说,方解也乐得放松。快到食堂的时候又遇到了谢扶摇和莫洗刀他们,众人结伴一同去吃饭。
不得不说,演武院的伙食确实很好。
而且演武院不禁止喝酒,当然酒菜都不是免费的。说好了虞啸今日做东,其他人自然也不会抢着去结账。方解是小气,张狂和莫洗刀是缺钱,而至于谢扶摇和裴初行,更不会做在他们看来抢着结账这样很小家子气的事。这便是世家子弟与普通百姓的区别所在,若是普通百姓朋友一起喝酒,往往都会抢着付钱,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对朋友的尊重和显示自己的好客不吝啬。
而在世家子弟看来,若是说好了谁结账而另一个人把钱付了,那么这绝不是表现敬意,而是侮辱。因为即便再多银子的一顿酒饭,他们又怎么会在意?相对银子来说,他们更在意的是面子。
坐下来,先是做了一番介绍之后,气氛便有些尴尬。张狂和莫洗刀只顾着低头吃饭喝酒,也不礼让也不说话。显然他们两个对这些世家公子还是有些戒心,若不是方解在的话,说不定他们两个已经起身离席了。
谢扶摇是个很特殊的存在,他和方解,张狂,莫洗刀的关系已经不错。而他又是世家子弟,和虞啸,裴初行之间有话题可说。所以他就不得不起一个纽带的作用,不时穿插在貌合神离的两拨人之间。
酒喝的差不多,裴初行似乎也不想在这尴尬的气氛下继续耗费时间。沉默了一会儿对方解说道:“既然觉晓你身子已经复原,那么等过几日演武院允许外出的时候,咱们便结伴同游长安如何?我知道你到了帝都之后,想必是还没有时间多转转。百里长安,可看的风景可多的很呢。”
“兄长盛情难却,我怎么敢不从命?”
方解敬了裴初行一杯后应了一声。
虞啸被裴初行抢了先,索性不再说什么,而是站起来道:“既然约好,到时候可不许少了我。那边还有几位朋友刚才招呼,我过去看看。我已经告诉这里的伙计,这顿饭我来请。”
“兄长有事自去就是,不必在意我们。”
方解站起来相送,虞啸和裴初行随即离开。等他们两个走了之后,莫洗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有这两人在,酒喝的好不自在。”
“现在走了,咱们放开就是。”
张狂笑着端起酒杯敬谢扶摇道:“你与他们不同,我们认你是兄弟!”
谢扶摇似乎是极高兴张狂这样说,连忙端起酒杯陪着喝了。
方解有些不悦地说道:“你们怎么能这样,人家好歹请了咱们吃这顿酒菜,才走你们竟然就说这样的话,这也太可恶了些。做人要讲道理,要有礼节,人家说了请客咱们怎么连谢谢都不说,就算不说谢谢,也要说些别的吧?”
张狂以为他真在牢骚,下意识地问道:“那该说什么?”
方解抬手招呼了一下喊道:“伙计,把菜谱拿来,再加几个菜!”
……
夕阳下,坐在花园的石凳上,看着夕阳西坠映照下的美景,再加上已经吃饱喝足,所以怎么都有点惬意的感觉。谢扶摇看了看大字型躺在草地上丝毫也不顾及自己形象的方解,忍不住笑了笑道:“没见过你这般小家子气的人,即便是不花自己银子,也不至于吃撑到连路都走不动了吧。”
方解嘿嘿傻笑,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叹道:“人家好客,你自然要做出配合的样子。还有什么比吃好喝好,能让请客的人更开心的事呢?”
他微微叹息道:“只是可惜了,我真想再叫些东西打包带走当夜宵吃来着,但……实在没好意思。”
“是不好意思,还是你今天属实再也吃不下一点东西了?”
谢扶摇笑了笑揶揄道:“好歹你现在也是有身份的人了,怎么也要顾忌一下自己的礼仪风度吧。”
“说这些都没用,还是填饱了肚子最实在。”
方解摇头道:“时间莫若修行好,天下无如吃饭难。每一顿饭都要认真品味享受才行,不然怎么对得起吃下去的东西?怎么对得起吃下去就能延续生命的肃穆?至于什么风度礼仪,只顾着吃饭了谁顾得上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时间莫若修行好,天下无如吃饭难。”
谢扶摇喃喃的重复了一句,然后赞道:“这句话说的妙极!”
“妙极的话有的是,但我现在只想问你一件事。”
方解有些艰难的坐起来,看着谢扶摇认真地问道:“那日在演武院你我交手,你为何要留手?”
谢扶摇一怔,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没有留手。”
“你猜我信?”
方解道:“按照道理,所有人都以为那日你是真的对我动了杀念,而我当时甚至都以为你对我动了杀念,所以咱们两个应该很疏远才对。你可知为什么比试结束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要请你喝酒?”
“为什么?”
“感谢同窗你的不杀之恩啊。”
方解感慨了一句后说道:“别人只看到我一拳将你打倒,却没人看到你在我近身的时候刻意收回了指劲。既然你敢向演武院的教授挑战,又怎么可能将四象指只修行到了夏法?当时大家不解,事后必然也能想明白。”
“你又何尝不是,你敢说自己当日已经尽了全力?”
谢扶摇反问。
方解笑了笑,不置可否。
“方解……”
“嗯?”
“你……真的不能修行?”
“真的,大家都知道,难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只是想听你亲口确认一下。”
“你这是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你知道吗?”
方解白了他一眼,看着已经不再刺眼的太阳微叹道:“你们这些能修行的人,在得知我不能修行之后多半会想,哎呀,那个家伙居然是个不能修行的废柴。这样的人,凭什么能夺得演武院考试的头名?”
谢扶摇摇头道:“我没这么想。”
“很多人都这样想。”
方解道:“从上午时候检测修行之力,就有许多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我知道那是蔑视,哪怕我得了头名他们依然不变的蔑视。首先是我的出身不高贵,其次便是我没有修行的潜质。有这样两样东西,谁也不会觉着我能有所成就。而事实上,时间百姓大部分是我这样的人,所以他们全都碌碌无为,注定了只是任何时代的陪衬。”
“谁这样想,才是白痴。”
谢扶摇道:“世间最重要的,便是百姓。无论帝国多强大,世家多豪富,若是没有百姓,还能坚持下去?”
方解笑道:“我很高兴你有这种马恩列主义思想。”
“那是什么?”
谢扶摇问。
“是……一位哲人,提倡人人平等,世界大同。”
“很大胆的想法,但不切实际。而且这个哲人的名字也很奇怪,马恩列,不知道是何寓意。”
方解不知道怎么继续编下去,只好转移话题。
“你不是说如果有大战,就不进演武院的吗?为什么明知道朝廷就要在西北用兵了,还是选择进来?”
谢扶摇沉默了片刻后,语气肃然道:“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却觉着……这仗,绝不会轻松。进演武院的人,未必就能在这里待上三年。”
方解神色微微一变,忍不住道:“你这样说,被人听了去只怕要受罪了。”
谢扶摇摇头:“你不会对外人去说,我怕的什么。不如咱们两个打个赌好了,就赌你我能不能在演武院安安生生的学习三年。若是能,你便赢了,我将武当山两仪剑法教你。若是不能便是我赢了,如何?”
“看……我就说你还存着货没甩出来,当日在演武场你只用四象指,而没用两仪剑……我输给你什么?”
方解很小家子气地问道。
“站在我身边。”
谢扶摇语气平淡但认真地说道:“若是你我都要上战场,那么我希望站在我身边的是你。”
“为什么?”
“整个演武院,没几个人比你懂什么是战争。也没几个人比你懂,怎么在战争中活下来。谢家一日不复兴,我便一日不能死。”
方解沉默,当夕阳消失在地平线的时候,他缓缓起身,走向自己的院子。
“一言为定。”
第0152章 在樊固原来是一场错过
方解躺在一张本冷硬平滑的大理石台面上,他感觉自己现在的样子就好像是一只躺在案板上等着被宰割的羔羊。他赤裸着上身,完美的胸肌和八块腹肌展现无遗。以十六岁的年纪拥有这样一副好身材,也不知道能让多少人嫉妒。
方解很不适应这种躺好了被别人围观的现状,但既然答应了周院长愿意被他研究当然也不能反悔。
但当初可没说好,研究他的身体也包括女教授丘余在内。
丘余站在方解身边,凝神看着方解的小腹。这种长时间的盯着一具健康的强壮的男性躯体看,她倒是没有什么旁的心思,但被看的人似乎有些别扭,不时不安的扭动一下身子。以至于让丘余微微皱眉,实在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躺好不要动!你这样我怎么看?”
方解心说哪有占人家便宜占的这么理直气壮的?
但他同样想了解自己的身体,所以只好尽力不去看丘余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丘余的眼睛一直盯着方解的小腹,过了很久之后开始逐个凝视他的四肢。到最后的时候,方解确定哪怕自己穿着裤子也藏不住什么秘密了。
“怎么样?”
坐在一边品茶的周院长问。
“很奇怪。”
丘余微微摇了摇头低声回答道:“可以确定的是他没有气海,自然也就没有连通丹田的筋脉。但偏生他身体里就十一处气穴倒是开了,不过我无法理解,和气海没有任何联系的气穴开了,有什么用处?”
周院长微微皱眉,沉思了一会儿之后说道:“看看他开了的气穴中有没有内劲。”
丘余嗯了一声,再次凝眸注视方解。方解听到自己身体里开了十一处气穴的时候微微愕然了一下,但却没有去询问什么。从离开樊固,他知道自己的气穴正在逐渐开通。在樊固的时候他是一窍不通,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已经开了十一处。
丘余在看他,他在沉思。
难道身体逐渐变得更加强大,就是因为气穴逐渐畅通的缘故?按照普通人修行的道理,确实应该是这样。与气海想通的气穴开的越多,那么能调用的存在于气海中的内劲也就越多。同样,畅通的气穴越多,那么身体的强度自然也就越大。但还是按照普通修行的道理,除非全身开了三十六处以上的气穴才能修行,那么方解现在最多还是只能勉强算是一个普通人。
只有分布在四肢和胸腹内的特定的三十六处气穴打开,这样才能让内劲顺畅运行。强化人的躯体,让内劲在体内形成循环。
可这些和方解没有任何关系,他开的气穴只有十一处,而且都是孤立的,之间互不连通。
“没有!”
丘余看了一会儿之后确定道:“开了十一处气穴中,都找不到一点内劲的存在。他现在之所以能达到修行者的体质,甚至高过一般修行者的体质,是因为他的肌肉很强,他的力量全部来源于肌肉而不是内劲。”
“靠自身的肌肉就能拥有媲美修行者的力量?”
周院长沉思了一会儿后又问:“这十一处气穴分布在什么地方?”
“两臂各有三处,两腿各有两处……”
“还有一处呢?”
“在……”
丘余的脸忽然红了一下,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在两腿之间那个地方……”
“啊?”
周院长吃了一惊,忍不住走过去盯着方解某处看了看。当看到裤子里那隐隐可见的硕大轮廓,周院长用一种很无奈的语气说道:“从来没见过有人还能在这个地方开一处气穴的,难不成那个东西也能发挥内劲?”
丘余红着脸提醒道:“他没有内劲。”
“对哦……那这只能算是天赋异禀了吧……妈的,好鸡肋的天赋异禀!”
周院长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但不知为什么语气中好像有些莫名其妙的嫉妒。
方解脸一红,但却格外的骄傲:“谁说这是鸡肋的天赋异禀?如果你做个民意调查,问问男人们最想要得到什么强大的异能,你看有多少人会选择这里强大?只怕绝不会低于一半,甚至超过七八成!”
“俗!”
周院长微怒道:“俗不可耐!”
方解辩论道:“有用处的天赋异禀,就不算鸡肋。能带给人类幸福生活的天赋异禀,更不是鸡肋!”
丘余尴尬的转身,不再去看方解。周院长气的捋着胡子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的瞪着方解。
而某人,觉得自己今天真正义。
无论如何,这种好事只要是个男人就想获得不是吗?管他什么鸡肋不鸡肋,老子很强很大很粗暴,就得骄傲!
……
演武院后山。
瀑布下。
方解结束了上午的被研究之后,又被绝对有报复心理的丘余带到了这里。他敢跟任何人打赌,丘余让他继续去瀑布下面抵抗落水的巨大压力绝对是因为上午自己那义正词严的辩护。
所以为了不能示弱,方解再次把衣服脱了个精光。反正对于这个有白眼的女教授来说,自己穿不穿衣服真没有什么区别。方解丝毫也不怀疑,别说隔着一层薄薄的裤子,就算他穿一层铁板,也挡不住那双白眼。
丘余发现自己对这个无赖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转身不去看他。
上次站在瀑布下陷入感悟中的方解想到了很多事,比如他的红眸比如他的昏迷。但这次方解没有再去想这些东西,他只想认认真真的感受自己的身体。
水流从山顶砸落,就如同连绵不尽的拳头狠狠的轰击在他身上。这种强度的打击,相当于一个不知疲倦的好陪练。而方解,则在这无尽的拳头中体会着自身的变化。当他静下心的时候,随即感觉到了身体的微妙反应。
只是因为水流是不间断落下来的,这种感觉到的反应很快就消失不见又或是没有消失却无法再感知。为了捕捉到这稍纵即逝的反应,方解向后退了一步,大部分身子让开水流,只伸出手臂去感受瀑布的冲击。而避开了大部分水流之后,身上自然难免还有激荡起来的水珠砸中。
而方解,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偶尔击中在他身上的水珠,力度虽然不及水流直接冲刷。但却有了间断,这样方解就能集中精神去感觉被水珠打中的地方做出反应。但想象中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实际操作起来,要想捕捉到那稍纵即逝的感觉太难了。
丘余转身看着远处的一丛野花怔怔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方解那边已经许久没有声响,她随即转身看了一眼,于是看到了那个光着屁股的少年郎闭着眼伸着手似乎石化了一样,站在瀑布下一动不动。
丘余很快就明白了方解的用意,眼神中忍不住溢出来些许欣赏。这个少年的法子虽然笨了些,但能被他察觉到这一点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丘余忘记了那具成熟男性躯体,感兴趣的只是那个少年会在多久之后发现自己身上的变化。
幸好,方解没让她等更久。
半个时辰之后,方解缓缓的睁开眼后嘘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
如果将水流和水珠视作对他身体的攻击的话,那么每一滴睡落在他身体上的时候,方解的肌肉就会迅速自主的做出应对。因为水流是持续不断的冲刷,肌肉的反应也就保持不变。正因为这样,方解反而很难察觉不同。而水珠是一下一下的击中,虽然这感觉稍纵即逝,但次数多了之后,方解还是体会到了自己肌肉的变化。
每一滴水落在身上,相应的地方肌肉就会迅速的变硬。因为受力点太小,要想感知到这细微的变化确实很难。
只有将注意力足够的集中,才能察觉到。
方解明白了这一点后,做出的判断就是自己的肌肉能对外来的力量自主的做出反应,相对应的那部分躯体迅速变硬,抵挡住外部力量的冲击。而这种反应现在还很微弱,所以抵消水珠落下的力度能做到防御于外,而若是换做重击,虽然也能抵消一部分力量但绝对做不到全部消除干净。
方解惊喜的想到,如果自己的身体持续成长,那么将来是不是就能无视敌人的攻击?
想到这一点,方解立刻就转身想去询问丘余。而在他转身的时候才惊醒自己没穿衣服,他俯身将丢在一边已经湿漉漉的院服迅速的穿戴好,然后在大石头上纵跃着到了岸边。
“先生。”
方解看到丘余之后迫不及待地问道:“能不能问您一件事。”
“你说。”
丘余理了理额前垂下来的发丝,等待着方解的问题。
“这世间有没有一种体质,可以做到刀枪不入?是现实中确实存在的,而不是存在于理想之中的东西。”
“有。”
“是谁?”
“据说……”
丘余停顿了一下,然后语气有些异样地说道:“据说,佛宗大雪山大轮寺里有三千金身僧兵,便能刀枪不入。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天生如此的体质,还是靠什么修炼法门做到的事。还有……那天擒住你的那个老僧,他就修炼成了佛宗的金刚不坏,莫说寻常刀剑,便是有大修为之力高手的飞剑也不能伤他分毫。”
“啊?”
方解愣了一下,忍不住有些恼火道:“怎么都是佛宗之人才会的本事?咱们大隋的修行者,有没有人能做到?”
“有……罗耀。”
丘余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如果你想知道更多的事,你还是应该去问周院长。对于佛宗之人的了解,我知道的不多。还有一个人你可以去问问,如果他愿意告诉你的话……不过,现在你找不到他。”
“谁?”
“那天你见过,围攻那个佛宗老僧的时候,有一个身穿宝蓝色锦袍的老者,他对佛宗金身的了解也比我要多得多……因为……十一年前,他曾经和那些佛宗的金身僧兵交过手。”
“他在哪儿?”
方解问。
“应该是去追那个老僧了,还有当日救下你的那个村姑也一同去了。”
方解一怔,这才知道老板娘为什么只见了一面就匆匆而别。原来,她和那个身穿宝蓝色长袍的老者去追那个老秃驴了。既然老板娘有那样的实力,方解忍不住想到,那么自己以前对她是不是低估了?
那么,她是不是也了解佛宗的人和事?不然为什么,她也要一块追下去?
方解骤然发现自己错过了许多人许多事,在樊固的时候,为什么自己就不知道也不能发现,老板娘和苏屠狗都是高手,而且有可能和佛宗的人交过手?许多秘密,原来在樊固的时候就可以找到人解答。
第0153章 演武院的风格
天气再热,但在长安城北面的那片大山里还是能轻易找到清凉。山林很密集,也偶尔能寻到山泉水,但在这片大山里却连一只动物都见不到。有人说那山里早就没了灵气,所以动物全都跑了。还有人说因为兴建长安城改变了龙脉,所以这山看起来郁郁葱葱其实早就死了。
说什么的都有,但这山中没有动物是不争的事实。
但这里植物很繁盛,三个人才能合抱过来的参天大树比比皆是。所以要说这里是一座死山,显然又说不过去。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甚至不止一位大隋皇帝派人探查,却找不到没有动物的缘故,但这山也没有如许多人信誓旦旦预言的那样,不久就会变成一座光秃秃的大坟包。当然,衍生出来的另一个传说也就不攻自破。
曾经有许多版本的流言,但最让人心悸的绝对是那个山秃之日大隋亡的传说。当然这样的传说肯定离不开以为世外高人,有人说那是一位白胡子老头,仙风道骨。有人说是一位白衣飘飘的仙女,冰肌玉骨。还有人说这话是佛宗一个头陀说的,面目凶恶。
不管是谁说,但话还是这句话。
大意就是当某一天这大山变成光秃秃的大坟包,那么大隋的江山也就到了尽头。可这又和那个半月环抱长安不倒的预言相悖,相比来说,大隋的百姓自然更愿意相信后者。只要这山还在,长安城就在。
大山中的寂静被脚步踩着落叶的声音打破,三男一女四个人出现在这座常年不见人迹的大山中。山中没有路,踩在厚厚的落叶上面的感觉如同踩着厚厚的绒毯走路。很舒服,但穿行在树林中的四个人脸色却都很凝重。
脚步声此起彼伏,在这样安静幽深的林子行走竟然有一种在阴间穿行的错觉。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身穿布衣长袍书生模样的人,看不出具体年纪。剩下的三个人与他拉开了十几米的距离,三个月鱼贯而行,每一步都踩在前人的脚印上。看起来,四个人一路走过来竟是只留下了一个人的脚印。
走在最前面的布衣书生忽然皱了皱眉,然后将脚步加快了几分。后面的人随即加速跟上,走在第二位的是一个身穿蓝布碎花长裙的村姑,手里还拎着一个篮子。在他后面的是一位身穿宝蓝色长袍的老者,不时看一眼自己前面的少妇眼神有些复杂。
走在最后的,是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人。一身锦衣,配玉带,显然身份不低。看他面容十分清秀,眉毛很细,眼睛很大。下颌相对于其他人来说稍微尖了些,可看着却很顺眼。嘴巴很小,唇很红。这样一个偏偏锦衣佳公子,和另外三个人走在一起显得有些不搭调。
第一个是位布衣书生,第二个是位村姑,第三个像是个财主,最后这个年轻公子,和他们三个在一起怎么都显得有些违和感。
走在最前面的布衣书生正是卓布衣,但打了个手势之后加快了脚步。后面的人不在顺着他的脚印行走,而是扇面形散开往前面包抄了过去。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即便行走在松软的落叶上,可他们竟然没有留下一丝痕迹。那些已经腐烂的落叶,被他们的脚踩过之后没有一点改变。
看起来,还是只有一个人的脚印。
出现在他们四个人面前的是一片空地,一块岩石旁边有一堆已经熄灭的木炭。卓布衣蹲下来感受了一下木炭的温度,随即摇了摇头道:“已经离开最少半日了。”
“我很好奇。”
走在最后的锦衣公子微微皱眉道:“为什么他们不选择能尽快逃离的路线,为什么非得进入这座大山?毫无疑问,在这里逃走或多或少都会留下痕迹。”
身穿宝蓝色长袍的老者正是离难,他对那锦衣公子态度似乎很尊敬,说话的时候微微向前欠了欠身子回答道:“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打算急着逃走。”
卓布衣点了点头道:“如果他们急着走,那么说明朝廷准备对西北动兵的事他们还不知道,但如果像现在这样故意拖延着,估摸着应该已经打探清楚了。也就是说……最起码还有第三个人走了另外一条路,将消息带了回去,而进山的人不过是为他拖延时间的。”
“不一定是人,鹤唳道人往西追了出去没发现一点痕迹。如果是人,瞒不住他的天生神目。”
离难说道。
“不对。”
身穿蓝布碎花布裙的老板娘蹲下来在那块岩石边仔细看了看,然后捏起一些泥土闻了闻道:“这边也不是两个人,虽然一路上留下的是两个人的痕迹,但我敢肯定,往这边逃走的应该是三个人。”
“你说是,就必然是了。”
离难说道。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老板娘的眼神中总有些不一样的东西。
老板娘却似乎对他没有一点好感,起身走到卓布衣身边说道:“有一个人脚步很虚浮,不是重伤了的那个年轻僧人留下的,就是还有一个武艺一般甚至不会修行的人和他们在一起。”
“会是谁?”
锦衣公子问道。
“找到他们你就知道了。”
老板娘对这个锦衣公子似乎也没什么好感,冷冷的回答了一句后再次向前。那个锦衣公子的脸色微微一变,却忍着没有发作。离难靠近他压低声音说道:“殿下,她曾经和忠亲王一同西行。”
听到这句话,被离难称为殿下的锦衣公子神色微微一变。再看向老板娘的时候,眼神里都是尊敬。
就在这个时候,卓布衣神色忽然一变:“后面来了人,行动很快!”
……
方解在演武院最初的几天生活平淡无奇,每日上午听演武院的教授们讲演兵法,读书写字,下午就会被丘余带到那个瀑布下承受折磨。当然,偶尔还会被周院长叫走,在一间密室里对他的身体展开研究。
因为方解很少和其他学生在一起,所以关于他很傲慢的传言在演武院里开始流传。而在傲慢的后面,人们往往会再加上三个字。
傲慢的废物。
在其他学生看来,方解现在的实力虽然不俗。但他不能修行,早晚会被其他可以修行的学生慢慢超越。修行是无止境的,而一个人的身体素质再好也终究只是一具肉体固定不变。所以最初学生们对方解的敬佩,慢慢的转变为轻视。
大部分人都以为,方解现在虽然很强。但用不了三年,本来就比他或许还要强一些的虞啸,裴初行,谢扶摇等人说不定就能把他甩开几条街。
方解对这样的言论就当做一阵风,根本就没有理会。他每日来往的还是那几个朋友,张狂,莫洗刀,谢扶摇。偶尔和虞啸裴初行他们两个喝一顿酒,当然他是肯定不会主动请客的。
在进入演武院的第六天,上午的课程是由教授墨万物来讲演如何使用斥候。行军打仗,斥候是必不可少的。而斥候往往是军队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最棒的士兵,由他们负责为大军探察敌情地势路况,甚至包括刺杀敌军主帅。
方解和张狂都是斥候出身,所以在墨万物说今天要讲的是如何配备安排斥候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忍不住对视了一眼,有些默契。
“一个优秀的斥候,有时候起到的作用甚至超过了一支军队的将军。主帅是军队的头脑,将军则是军队的两臂。头脑想到哪儿,双臂就打到哪儿。而斥候,则是主帅的眼睛。一个斥候的成功,可以导致军队的胜利。同样道理,一个斥候的失败,有可能影响主帅的判断从而导致整场战争的失败。”
“教授!”
墨万物讲到这里的时候,一个学生举起手语气有些轻佻地说道:“您是不是有些夸大其词?斥候如果真的那么重要,为什么斥候队伍的最高级别不过是校尉?从六品,这也太低了些吧?”
“你叫什么名字?”
墨万物问。
“楚州刘爽。”
那学生站起来抱拳道:“家父是楚州郡郡守刘安。”
“我没问你爹是谁。”
墨万物语气平淡的回了一句,然后缓步走到刘爽身边问道:“你觉着我之前说的有些言过其实?”
“学生只是以为,斥候固然重要,但先生将其说为一个统兵元帅的眼睛,似乎也太过了些。为帅者,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明察是非,眼界宽广,又岂是仅仅靠斥候打探来的消息而做出判断的?据我所知,太宗皇帝年间的大将军李啸,平定江南的时候有一次陷入南军围困,以区区三千兵力大破南军七万,这和斥候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你是楚州人?”
“是!”
“楚州也在江南啊……李啸是北方人。”
墨万物淡淡地说了一句。
“先生此言何意?”
刘爽脸一红,忍不住微怒问道。
墨万物微笑道:“没什么,只是偶然想起李啸是北方人,怎么了?另外……我问你,李啸以三千破千万确实辉煌。但如果他早有安排斥候探查敌情,可会落入南军的埋伏之中?你又可知,那三千大隋最精锐的劲卒,等待援军到来突破重围之后,只剩下二十六个人?就算李啸破了敌军,这一仗所有人都说他打的漂亮,但就因为他没有提前探知敌情而损失了三千精锐,我便看不起他。三千大隋精锐,用区区几万南军残兵就换了去,值?”
“先生是说,您比李大将军要强?”
刘爽怒问。
墨万物没理他,而是继续说道:“也正因为此战,李啸上书朝廷请罪。太宗陛下念及他功高而没有责罚,但李啸自此之后不敢不重视斥候。为了防止再有这样的惨事发生,他从大内侍卫处请来不少高手训练士卒,组建了大隋第一支纯粹的斥候队伍。而在此之前,打探军情都是将军和主帅随意指派一支人马去做。这些事……你可知道?”
最后这句,他是问刘爽。
“我只知道,先生对李大将军不敬!”
墨万物冷哼一声道:“嘴里挂着尊敬就是尊敬?莫说李啸不是神灵,即便是难道就不能被后人指摘过错?我不敢说比李啸强,但我说他错的地方就是错的。而你若是觉得我说错了,那你可以不听但不许反驳。”
“为什么先生可以指摘李大将军过错,我们就不能指摘先生过错?”
刘爽怒问。
“因为李啸已经死了,我说他错他也不会因为不高兴而从地下爬出来打我一顿。但我还活着,如果你质疑我讲的东西我不高兴的话可以随时打你打到你妈都认不出来。明白了?”
“我……不服!”
刘爽道:“演武院的教授,怎么能如此不讲道理?”
“因为这里是演武院,教授说什么都是对的。”
墨万物道:“我知道你们有许多人都觉得他说得不错,觉得我说的错了。那么这样好了,明天你们所有认为刘爽没错的就和他组队。我带剩下的学生为另一队,当然,我带的人数只是你们的五分之一。斥候的作用有多大,打过试试。”
方解抿着嘴笑,发现自己很喜欢演武院的风格啊。
第0154章 目标是那座山
方解回到自己房间之后没有再出门,关上窗子在屋子里练了几趟一式刀。依然是先练右手再练左手,虽然这样的准备在演武院的考试上没有用到,但方解谨慎的性格使然,他总觉得这左手一式刀隐藏好,早晚有一天能救自己的命。这种感觉或许只是对自己前途的担忧导致,但多做准备绝不是坏事。
老瘸子年轻时候赖以成名的一式刀风格狠辣,到了他现在这个年纪显然已经不适合再用。而事实上,方解的性格里有些懦弱的东西存在。这一式刀练的时间长了,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那份潜藏的懦弱正在逐渐消失。
人总是在不停的改变,方解在樊固的时候还坚持不杀人。
可才走出樊固城,就不得不开始杀人。
他的思想也从一个纯粹的前世现代人开始转变,这种对环境的适应可以说是进步。无论任何人,从一个和平且安定法治的世界忽然到了另一个有时候不得不杀人且杀人之后没有任何罪责的世界,都不是一下子就能转变过来。如果有这样的人,那么他在前世必然就是一个穷凶极恶之辈。
方解这个转变用了很长的时间,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对杀人有所抵触。
老瘸子给他的残刀太短,确切地说这是一柄被人斩断的刀。刀身只剩下原来的一小半,端口处很平整应该是被什么利器斩断的。方解试过,这柄残刀很坚硬也很锋利。大隋精工打造的制式横刀已经很不错,但这柄残刀却能轻易削断。
所以方解很好奇,是什么样的神兵利器将老瘸子当年的兵器斩断的?
残刀虽然很短,但却恰好将一式刀近身狠辣的招式发挥的更好。而方解的体质,决定了他与人对敌必然是要近身而战的。只有可以修行的人,甚至是只有修为很高的人才能御剑。比如那个穿宝蓝色长袍的老者,他的剑有形也无形。
方解练刀,只求一个快字。诡,是一式刀的精髓所在。快,是一式刀的法门所在。只有将诡和快这两个字都做到,一式刀的威力才会彰显出来。
练刀之后,出了一身汗的方解盘膝在床头坐下来。闭上眼,开始感觉自己的肌肉。他对于现在所知的肌肉可以被动防御的潜力显然不满意,他从始至终就不是一个喜欢被动的人。后发制敌,方解没这个实力。
如果可以随意控制肌肉,那么才算将是这具强大身体的潜能发挥出来一部分。盘膝闭目的方解,试着用冥想的方式来控制肌肉。但说起来容易,要集中所有的精神没有一丝杂念又岂是容易事?
越是方解这样谨慎小心的人,其实心越不容易宁静。
他试着让自己做到,在没有外力作用的时候肌肉也能做出反应。想法很简单,可实施起来难如登天。
他开始是想,靠冥想来达到控制肌肉。比如水珠落在他身体某处,那么相应的地方肌肉就会变硬阻挡外力。这是被动,而方解想要的主动是在没有外力的作用下,也可以让肌肉发生变化。
但他失败了。
整整冥想了一个时辰,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专心致志全心全意,可依然没有办法支配某一部分肌肉改变。身体不动,肌肉不听使唤。
方解沉思之后改变了方式,放弃了试着去控制某一部分的肌肉。而是转而冥思,让自己全身的肌肉有所变化。说起来好像控制全身比控制一点要难,实则要容易得多。整体的改变和大体不变局部改变相比,难度其实是降低了。
想让一部分变硬身体其他部分保持原状,难。但让身体全部改变,对于精神的控制力来说要求的要低不少。
可方解又失败了。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之后,方解依然无法做到随意改变自己的身体状态。在他保持不动的时候,肌肉很松弛。无论他脑海里多么使劲的去想让自己的肌肉发生变化,也始终没有成功。纯粹的冥想,没有让方解找到控制肌肉的方法。
只有运动起来,肌肉才会改变。
比如握拳,带动了胳膊上的肌肉。可如果不动,肌肉又怎么可能有变化?
方解钻进了一个牛角尖里,难以自拔。
麒麟守在门口,不时回头看一眼冥思苦想的方解。他微微皱着眉却猜不到方解在干什么,但他知道方解肯定是遇到了难题。而这个憨厚的大汉没有办法去帮助方解,只能尽心尽力的站在他身边。
谁也休想从他身边走过,靠近方解。
……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张狂早早的就在方解门口等着。昨天教授墨万物和那个叫刘爽的学生打了赌,方解和张狂都很感兴趣。毕竟这是一场涉及到了斥候的比试,而他们两个都是边军斥候中的佼佼者。
“你说今天的比试会怎么打?”
张狂一边走一边问。
方解笑了笑道:“无非是让那个刘爽带着大部分学生为一队,然后教授带着少数学生为一队。但,人数多的一方却不能安排斥候。所以说起来,教授占了很大的便宜啊。这种比试,其实没什么实际意义。我都无法理解,堂堂演武院的教授怎么会和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学生斗气。”
“我倒是很喜欢这样的性格。”
张狂笑了笑道:“和咱们边军很像。”
“对!”
方解点头道:“都是真性情的人,不似其他人那般做作。”
张狂嗯了一声,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没有说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显然是有什么事难以开口。
方解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这样子似乎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啊,说吧,是不是看上哪个女学生了,要我帮你牵线搭桥?”
“不是……”
“那是什么?”
方解问。
张狂脸微微泛红,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摇头道:“没事。”
“你把我当朋友?”
“自然!”
“那就说!”
“方解……我不好意思开口。”
“我操!”
方解看他扭捏的样子,忍不住微惊道:“你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滚蛋!”
张狂骂了一句,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昨晚上和莫大哥闲聊,我们两个都很头疼……你知道,我们都是边军出身,饷银本来就低,而这演武院处处都要钱,吃饭都不是免费的……我们两个,都……”
“我明白了!”
方解点了点头,说了一声等我,然后回身往自己房间跑回去,从麒麟手里连抢带拽的夺过来一些银票,小跑着回来笑道:“你看我那朋友,太抠门了些。银子都在他手里管着,我还得求他。我在樊固的时候闲暇时候也做些小买卖,所以手里还有些余钱。这些你和莫大哥先用,当然,要还。”
如果没有最后这四个字,张狂或许不会接方解递过来的银票。
“不多,几百两。”
方解挠了挠头发道:“到了帝都之后看了许久,发现没什么生意别人做不好的。要想发财,难。”
“你是军人啊,怎么还能做生意?”
张狂诧异道:“这传出去岂不是被人耻笑?军人从商,这……不好。”
“你是想饿肚子还是被人耻笑?”
“我……”
张狂怔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若不是我和莫大哥到了帝都之后大手大脚了些,朝廷发的补贴银子也够用。但你知道,莫大哥那个性格,与人出去自然不许别人付钱。一来二去,我的银子也用光了。”
“我明白!”
方解点头道:“咱们兄弟又不是外人,何必不好意思说。”
张狂低头,似乎是想掩饰住自己眼睛里的东西。但方解还是敏锐的察觉到,张狂的眸子里似乎有一种怨恨和癫狂,虽然一闪即逝,但却那般的浓烈。但方解并没有太在意,他只是以为张狂是不好意思。
“银子……”
张狂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在北疆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换来的银子还不够吃饭。”
方解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
密林中。
卓布衣忽然脸色一变,低声对其他人说道:“后面来了人,速度很快。”
他说完之后,其他三个人立刻做出了反应。老板娘杜红线身形一展,轻飘飘的跃到了一棵大树上,借助茂密的枝叶掩藏身形。离难拉了那年轻公子一把,两个人藏身在一块大石头后面。
而卓布衣在没有动,负手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来的方向。看起来他们只是随意隐藏,但如果有人在高处窥视的话就能发现,其他藏起来的人和卓布衣之所处的位置很微妙,如果有人靠近卓布衣的话,立刻就会陷入他们四个人的包围。
来的人不是敌人,当那身血红色的道袍出现在卓布衣眼睛里的时候,他不由自主的舒了口气,神情也随之轻松了下来。
是鹤唳道人。
“道长,你怎么来了?”
从石头后面探出身子的年轻公子好奇的问。
“见过殿下。”
鹤唳道人先是微微俯身施礼,然后回答道:“我一路往正西方向追过去,但始终没有发现一点痕迹。后来接到飞鸽传书,知道你们已经追进了山中所以便立刻赶了过来。”
“我们人手够用。”
年轻公子微笑道。
“我来,是奉了陛下的旨意,请殿下即刻回长安的。”
鹤唳道人说道。
“啊?父皇怎么知道的?”
年轻公子一怔,然后摇头道:“我才不回去,没抓着那个胆敢在长安放肆的秃驴,我是绝对不会回去的,怎么,你是不是觉着我会拖你的后腿,所以才搬出父皇来压我?”
“自然不是,殿下虽然年少但惊才绝艳,大隋之广,也找不出任何一个年轻人比得过殿下。但此事终究危险之极,陛下怎么会放心让您犯险?”
“我就不回去!”
年轻公子一跺脚道:“你们还敢擒了我不成?”
“不敢……但殿下不能不回。”
鹤唳道人回头看了一眼说道:“因为他们来请您了。”
年轻公子往远处看了一眼,随即大惊:“给事营?!父皇竟然派了这些变态来抓我!”
几十米外,二十几个身穿黑色甲胄的士兵安静的站在那里。他们就那样站着,却似乎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寒冷起来。每一个人,都如同一杆微微扬起的长槊。即便是卓布衣他们这样的九品高手,看到这二十几个士兵的时候心里也微微一震。
演武院。
教授墨万物看着已经集结好的学生们,微笑着说道:“既然要打,就要打的真实一些。现在出发,目标是长安北侧的大山。刘爽,带上你的三十个人走一路。我和方解张狂三个人一路,以到达大山月牙潭为终点。”
“啊?”
刘爽一怔:“先生只要两个人?”
“对。”
墨万物微微昂着下颌说道:“他们两个便是我的斥候,而我,便是他们的大军!”
第0155章 半月山里有鱼
演武院的学生分成了十个班,周院长从来不会去干涉教授们如何讲课。更不会去过问学生们学习到了什么,在他看来如何讲课是教授自己的事,和他这个院长无关。而学不学的会学不学的好,是学生自己的事,也和他这个院长无关。
所以,周院长对墨万物带着一班学生去了长安城北面的大山似乎一无所知。等他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下午,骑着演武院战马出去的学生们已经快出长安城了。而之所以知道这个消息,还是因为丘余去寻方解没有找到,问了不少人才知道墨万物拉着学生们去搞什么对抗演练了。
丘余知道消息的时候大惊失色,连忙去找周院长。
当她找到这位大隋德高望重的名副其实的军方第一人的时候,这个老头正在午睡。只穿了一件大裤衩和汗衫,躺在床上睡的格外香甜。丘余嘭嘭嘭的敲响房门,周院长极不耐烦的起身问道:“什么事?”
“墨万物带着方解那个班的学生去了半月山。”
“哦!”
周院长哦了一声,又躺下:“去就去了吧。”
门被丘余粗暴的推开,她跨步走进来微怒问道:“可是智慧就在半月山里,鹤唳道人和卓先生他们追了过去。那山里现在有多危险,您难道忘了?!”
“半月山很大。”
周院长打了个哈欠,再次不情愿的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说道:“他们没有那么差的运气,进山就能遇到智慧。要是智慧那么好找的话,卓布衣他们找了这么多天怎么会找不到?”
“因为卓布衣他们不好杀,但学生们好杀!”
丘余强硬地说道。
“他们是去半月山干嘛了?”
周院长问。
“昨日有个学生不服墨万物的讲课,两个人有了争执。今日墨万物便带着学生们去了半月山,他只带了方解和张狂两个人,其他人为另一队。目的是为了证明斥候的重要性,估计方解和张狂都被墨万物拉去当他的斥候了。”
“白痴。”
周院长睡眼惺忪的骂了一句:“学生不服气,难道就要大费周章带着人跑去拉开架势打一场来证明自己是对的?我演武院的教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白痴了……学生不服气,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讲道理。还不服气,那就打到他服气就是了。反正演武院的教授打学生,从来不会背责任……”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周院长反问。
丘余微怒道:“我一直在问您,万一方解他们遇到智慧怎么办?佛宗的人要杀方解,方解这次不是自己送上门去被人杀了吗?!”
“是吗?”
周院长喃喃问了一句,然后摇了摇头:“不是。”
“不是什么?”
丘余问。
周院长慢慢的登上靴子,走到桌子边倒了一杯凉茶:“你第一次见到智慧的时候,他在干吗?”
“在逃。”
“然后呢?”
“半路抓了方解。”
“再然后呢?”
丘余一怔,似乎有些明白院长的意思了。
周院长将凉茶饮尽,笑了笑道:“若是你不放心自己那个宝贝徒弟,你就追过去看看。但我却觉着,智慧不会杀方解。如果他想杀的话……方解在第一次见到智慧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你可别说是什么方解那突然的一刀逼退了智慧,白痴都不信这样的事会发生。智慧若是动念杀人,一百个方解绑在一起也死了。”
“智慧为什么不杀方解?”
丘余问。
周院长白了她一眼懊恼地问道:“我又不是神仙,我怎么会知道!”
他走回床边躺下认真地说道:“打扰一位老人家睡午觉是一件非常不道德的事,身为演武院的教授你应该有这个觉悟。所以如果你现在还不走的话,我不介意把你丢出去。我已经很老很老了,午睡对我来说是难得还能找到享受滋味的事。”
丘余使劲跺了一下脚,转身跑了出去。
周院长抿嘴笑了笑自语道:“也就跺脚这一下,还像是个女人。”
……
墨万物看了方解一眼,然后迅速的将视线移开。也不知道为什么,方解从他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歉然。他以为教授是因为把自己拉到他的阵营里而有些内疚,却没有注意到墨万物的眼神中意味其实很复杂。
“先生。”
张狂跟在墨万物后面问道:“这一场比试怎么打?”
墨万物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既然是打架,唯一的目的自然就是打赢。而要打赢,最直接的手段就是把所有的对手都干趴下。就这么简单,还需要问?”
“呃……”
张狂诧异了一下:“行军打仗,不应该先计划一下的吗?”
“计划个屁。”
墨万物冷哼一声道:“和一群小孩子过家家如果也需要费脑子计划的话,那我这教授不干了也罢。之所以把你们拉出去上半月山,你真以为是我要教训那个刘爽让他认识到自己错了?如果只是这简单的目的,我难道不会直接揍他一顿?”
“不然呢?”
方解问。
墨万物道:“最近很热。”
这回答似乎前言不搭后语,驴唇不对马嘴。
但方解明白了,张狂随后也明白了。
然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在心里骂了一句,你他妈的打着对战的幌子,原来就是为了跑去半月山避暑的!
“你们不知道……”
墨万物嘿嘿笑了笑说道:“半月山中有一座深潭名为月牙潭,其水冰冷刺骨,即便是盛夏时节,只要靠近水潭那凉气就能驱散暑气,非常爽,特别爽。而且……月牙潭中是半月山上唯一有活物的地方,这个秘密没几个人知道。月牙潭中有一种六腮鱼,没有名字,据说百年才能长到一尺多长,肉质鲜美的没话说。这种鱼不能烧烤也不能炖煮,放一点酱油蒜汁生吃,美味绝伦。”
方解发现原来对演武院任何一位教授心存敬意,都是一件很不靠谱的事。
“既然没几个人知道,那么咱们班的人都去了,不就是很多人都知道了?”
张狂问。
墨万物道:“自然不能让他们知道,所以咱们得快些比他们先到,然后抓几条鱼吃了再去打架,这样才有力气。”
方解有些感慨地问道:“出城百里,就为了吃鱼么?”
“这是什么话?”
墨万物微微生气道:“难道你觉得不值得?”
“呃……值得值得,自然值得。”
方解连忙屈服。
墨万物冷哼一声道:“你们这些才进演武院的学生,自然还对演武院的生活心存好奇。以为自己将渡过美好的三年时光,在充实的学习中完善自己,走出演武院的时候,一个个就都成了大隋的栋梁之才。”
“狗屁啊。”
他低声骂了一句:“可你们想过教授们的感受么?每天枯燥而乏味,要面对着不同的学生重复许多遍相同的话,要多无趣有多无趣。对于你们来说每一天或许都是新鲜的,对于我们来说每一天都是昨天!所以……为了你们能学习到更多的知识不浪费这三年时间,我们做教授的必须要不时改善自己的心态。别人不给我们找乐子,我们自己找乐子。寓教于乐,不好?既能起到教学的目的,又能放松下来,一举两得。”
方解点头道:“这个理由比吃鱼那个好多了。”
墨万物笑了笑得意道:“我也这么觉着。”
“我见过的鱼,都只有两腮。”
方解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月牙潭里的鱼能有六腮?”
“你见过三条腿的蛤蟆吗?你见过两个头的山羊吗?你见过没有尾巴的猪吗?你见过不长脚蹼的鹅吗?”
“没见过,但听过,都是些怪胎。”
方解如实回答。
“嗯。”
墨万物一本正经道:“你也可以这么理解月牙潭里的六腮鱼。”
“您是什么时候知道月牙潭里有这种鱼的?”
“在我还是演武院学生的时候,丘余先生是我的教授。她带我们去过一次,那次跟现在很相似之处在于,她也只带了两个学生做帮手,但却没有另一批人做对手。那次,我们是奉了周院长的命令,去探查为什么半月山里没有动物的缘故。但是很显然,丘余教授似乎很早之前就知道月牙潭里有鱼。”
“她怎么知道的?”
方解刨根问底的追问。
“你很烦,我开始后悔挑了你。”
墨万物瞪了他一眼,但还是给出了答案:“好像是她在做学生的时候,有人带她去过?”
“我操……”
方解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我一直以为丘教授很年轻,最多不超过三十岁!”
墨万物同情的看着方解,眼神里还有一种别的意思。方解明白,那意思是在说自己很傻逼……然而就在他有些懊恼的时候,墨万物的下一句话让他又找回了点自信。
“她确实不是很大,之所以资历那么深……是因为她是一个神童。”
“学生明白了。”
方解回敬了墨万物一个眼神,也是同情。
“您当她学生的时候,肯定就比她大了吧?”
墨万物:“你可以闭嘴了!”
……
另一条官道上,刘爽在出城之前正在做最后的动员。
“咱们有三十个人!”
他看着自己身边的同伴说道:“就算先生的修为很高,就算方解和那个张狂都是斥候出身,但又有什么呢?这次比试比的是兵法而不是修为,先生不能仗着自己修为高就硬闯然后把咱们都揍一顿。既然考究的是兵法,而且咱们还只需稳守,这就没有任何可担心的。”
他的死党,也是他的偶像面目冷傲的在他旁边淡然道:“进了山之后结队而行,就算不安排斥候还能怎么样?方解和张狂是斥候,如果发现他们之后咱们群起而上将那个人制住,先生就算输了,因为他只剩下了自己。”
这个人叫袁成师,身份很尊贵。他的父亲是大隋河北道总管袁崇武,堂堂二品封疆大吏。而刘爽只是一个郡守的儿子,相比来说比袁成师的身份低了许多。
“都听您的。”
刘爽嘿嘿冷笑道:“早就想找机会揍那个方解一顿了,那个傲慢的废物看着就让人恶心!”
“这是对战。”
袁成师微笑着说道:“你们如果谁想揍方解一顿,那么今天绝对是最好的机会。明目张胆的揍,狠狠的揍。而且揍过之后,先生也绝不会偏袒他。你们也不必有什么以多欺少的内疚,因为他是大隋第二个九门优异的天才啊。所以三十个打一个,很公平。换个思考方式,你们可以觉着方解应该自豪,以一敌三十才能显示出他的骄傲和身份,不是吗?”
许多人都跟着笑,但也有人不以为然。
在人群里,有个女学生微微皱眉,似乎对袁成师和刘爽的姿态有些厌恶。她一直在队伍的最后面没与他人交谈,她是这个班里仅有的两个女学生之一。而另一个,此时就骑马跟在袁成师的身边,眼神暧昧。
第0156章 想吃鱼自然要舍得下饵(上)
走在队伍最后的是归德将军马楚成的女儿马丽莲,自幼习武而不喜女红。归德将军并不在意反而引以为傲,时常对众人说马某一生无子,但有女如此也足矣。便是七尺男儿,未见得就比得过我这宝贝。
马丽莲七岁习武,九岁能舞动长槊,十一岁骑射,十五岁十八般兵器差不多都能耍两手。关键还在于,今年演武院考试文科兵法一门,她得了一个优异。这也就难怪归德将军吹嘘自傲,有女如此自然可喜可贺。旁人家的儿子都考不进演武院,马甲的闺女倒是响当当的演武院学生了。
马丽莲身材娇小,但脾气耿直甚至有些火爆。她虽然也不喜方解那副谁也不愿搭理的嘴脸,但更不喜袁成师和刘爽那副德性。之所以跟在这个队伍里是逼不得已,谁叫先生墨万物只要了方解和张狂两个人?
而她更不爽的,是粘在袁成师身边的那个女子。
那个女人叫牛淼,是文渊阁大学士牛慧伦的小女儿。这个女孩子按理说在诗书传家的牛家应该很贤良淑德才对,可她的名声在长安城比一些青楼女子还要响亮。倒不是说她有多人尽可夫,而是此女性子也有些豪迈,平日里来往的也不是谁家小姐谁家千金,都是些世家公子。
勾肩搭背同游的场面长安城的百姓已经习以为常,暗地里都叫她牛花花。
这女人自从进了演武院认识袁成师后,便与他形影不离。两个人倒也气味相投,牛花花已经俨然以河北道总督袁崇武的儿媳妇自居了。说起来两家倒是门当户对,一个的父亲是文渊阁大学士,虽然没有什么实权但身份极高。一个是堂堂二品封疆大吏,手里攥着百万黎民的生死大权。
马丽莲不待见牛花花,牛花花也不待见她。
都说女人之间很少会有纯粹的友谊,这两个人之间别说友谊,若不是怕被人笑话,说不定哪天就能扭打撕扯在一起。马丽莲虽然是武夫家里的闺女,也喜好武艺,但为人保守,最看不惯女子放浪。而牛花花是文人家的孩子,却似乎从不拿性别当回事。
这两个女子,都是妙人。
乙班一共就这两个女学生,自然是所有男人眼睛里的香饽饽。没事献殷勤者比比皆是,当然,方解不在其中。
牛花花本来也是瞧着方解极顺眼的,最起码就皮囊来说他比袁成师要漂亮的多。可惜,那个家伙整日闷葫芦一样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又怎么会气顺?一个习惯了被男人哄着宠着的女人,遇到一个对她没兴趣的男人往往会没来由的生出恨意。
“袁公子,可不要打的太狠,方解怎么说也陛下面前的红人,万一打的惨了他再跑去陛下面前告一状,那可得不偿失。”
牛花花抿着嘴笑着说道。
刘爽答话道:“怎么?咱们牛小姐对那小白脸也有点意思?”
“有你妈的意思!”
牛花花立刻骂了一句,丝毫都没给刘爽留情面。她父亲是大学士,虽然没实权可和陛下时常见面。刘爽的父亲是楚州郡守,权利不小但外放的官员怎么也和京官大学士差一筹。尤其是,牛慧伦可以整死刘爽他爹。但刘爽他爹却没办法对付牛大学士。
再加上牛花花和袁成师的关系,刘爽更不好说什么。袁崇武是河北道总督,紧挨着西北,将来朝廷对西北动兵,袁崇武的河北道就是战略要地。到时候手里攥着的实权显然更加的惹人嫉妒,一心想巴结袁家的刘爽绝不敢得罪。
牛花花骂完了刘爽,媚眼如丝的看着袁成师道:“我是为袁公子着想。”
袁成师点了点头道:“我省的,但也不必太在意。演武院之间的比试陛下才不会去管,而在比试之中输了的人受了伤这更是家常便饭。若是陛下因此过问,倒是显得不公了。”
“我就是担心你嘛。”
牛花花甜腻腻的说了一句。
袁成师摆了摆手道:“走吧,咱们虽然手里有地图,但不熟悉路径地势,又不能派斥候探查,不能再耽搁了。”
刘爽嗯了一声,打马当先冲出了城门。三十个身穿演武院院服的学子冲出城外,倒是引得不少行人侧目。守门的士兵看着那些学生们,眼神里都有些艳羡。凡是能进演武院的,哪个没有光明的前程?
出城不久就进入了山道,袁成师不时回头叮嘱几句,俨然就是这队伍的首领,所有学生中他出身最高,所以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异议。马丽莲是归德将军的女儿,归德将军是从四品的军职,和二品总督比起来差的远了。
她又不是那种喜欢张罗事的性子,索性就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先生曾经说过,暗杀伏击也是斥候的职责。咱们队伍走的紧凑些,毕竟方解和张狂都是边军斥候出身,若是谁被偷袭了,别说我没警告在前面,为了最后取胜,我是绝对不会让人去救援的。”
袁成师大声喊了几句,看着面前巍峨的大山自语道:“九门优异又怎么了?不过是个不能修行的废物!”
……
袁成师的队伍进山的时候,方解他们三个已经在抓鱼。三人行进的速度远比大队人马要快,尤其是墨万物轻车熟路根本就不必停下来看看地图。
月牙潭在大山深处,半山腰一处平坦的地方。一般山中有水潭都在山顶或是山下,这月牙潭在半山腰倒是有些奇怪。而且方解看了半天也没找到这水潭的与什么河流想通,竟然是一座死水潭。
诚如墨万物所说,这月牙潭的水冰冷刺骨。不需要用手去触摸,站在水潭边一股阴冷的气息就扑面而来。方解试着把手伸进去一些,随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水竟然冷的难以承受,按照道理这个水温早就应该结冰了才对,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这似乎也不符合常理。
水平如镜,没有一丝波纹。
既然是死水,那么就应该很脏才对。毕竟这水潭也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落叶杂草之类的东西被风卷进去也冲不走。对于死水,方解的理解就是绿油油脏兮兮粘稠浑浊,前世的时候哪怕是活水河流也差不多这般景象。可这月牙潭倒是清澈明亮,一点杂物都没有,甚至能看到一条条黑背的鱼在水中游弋,丝毫也不怕人。
这水里的六腮鱼也不知道多久没见过人了,墨万物只是简单的做了个钓竿,在铁钩上挂一条带来的蚯蚓甩进水潭中,不多时便有一尺长的鱼来咬。方解记得墨万物说过这寒水潭里的鱼百年才有一尺长,也就是他看到的这条鱼已经是百岁老寿星了。
“先生,这水潭没有水路相通,为什么还这样清澈?”
方解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
墨万物将那一尺长的六腮鱼拎起来,随手抛进准备好的鱼篓里。那大鱼身子扭动的极有力,竟然撞得鱼篓都倒了。张狂过去抓,抱在怀里那鱼竟然还能挣扎出来。由此可见,百年道行也不是没一点用处。
“丘教授当年推测,水底或许有大洞连通别处水路。所以当年她冒着危险下到水里,却只潜了丈许深就熬不住了。也只有她那般性子的人才会有这胆量,反正我是不敢的。”
墨万物娴熟的再次挂好鱼饵,将简易到甚至粗糙的鱼竿再次甩出去:“不过既然这水如此清澈,说不得真与别处连通,若是有实在闲得无聊的大修行者潜下去看看,说不得能寻到真相。”
“这世间有这样无聊的大修行者吗?”
张狂好不容易制服了那鱼,然后做了一件傻乎乎的事。他竟然下意识的用绳子将鱼绑起来,以为这样鱼就不会乱跳。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方解忍不住笑:“你就是绑出来蝴蝶结,难道还能捆住鱼?”
张狂脸一红,随手将鱼再次丢进鱼篓里,然后用大石头将鱼篓夹住:“一时间只顾着听先生说话,犯傻了。”
他走过来蹲在墨万物身边看他垂钓,等着墨万物的回答。
“时间的大修行者都是什么身份?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做这无聊事。”
墨万物撇了撇嘴道:“我所说的大修行者,可不是七八品的高手。能称为大修行者的,最起码要有九品修为。方解,我知道你见过几位这样的大修行者,但你千万不要以为九品多如牛毛……因为这里是长安,所以九品的至强之人自然比别的地方容易见到一些。我入演武院学习之前走遍半个江南,也没遇到一个。”
方解嗯了一声,想了想问道:“世间九品修行之人,就是至强?”
“谁敢说!”
墨万物道:“文无止境,武亦无止境。你见这山已经很高了,世间终究还有更高的山。而在你此生或许都无法到达的地方,说不定还有直入云端的高峰。所谓九品至强,是因为人们不知道如何去界定九品以上的强者,但……不代表没有。”
“先生见过?”
“如果世间真有这样的人……院长肯定算一个。”
墨万物回答道。
“那个老不……”
方解将后面一个字咽回去,改口道:“那个老不正经的……”
“这句话我当没听见。”
墨万物笑道:“不过说的正确之极。”
就在这时候,方解他们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咔嚓咔嚓的咀嚼声。三个人连忙回头去看,却见方解那匹赤红马竟然把嘴伸进鱼篓里,将那尾六腮鱼叼了出来,咔嚓咔嚓吃的极香甜。这赤红马非但不怕被鱼刺扎了,竟然两眼放光似乎是极兴奋。无论怎么看,它吃鱼的样子也不像是一匹马。
“这个……变态了吧?”
方解诧异地问。
“那是你的马!”
墨万物和张狂异口同声的喊道。
方解看着赤红马,总觉得这家伙吃六腮鱼的样子有些奇怪。就好像它以前吃过似的,看那股兴奋的样子怎么都有点不寻常。
“他娘的,我钓鱼还要用饵,你这破马倒是会捡便宜!”
墨万物微怒道,可是说的鱼饵的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的看了方解一眼,眼神里那一丝愧疚再次一闪而逝。
“方解,你确定你骑来的一匹马?”
张狂诧异地问道。
方解想了好一会儿才认真回答道:“其实它是一头猪……”
就在他们三个人聊天的时候,距离方解他们大概十五里左右,袁成师带着的学生们走进了密林,他展开地图看了看,指着一个方向说道:“就是那边,再走不了半个时辰就到了。”
在他们头顶山峰高处一块凸出的大石头上,妙僧尘涯指着下面问方恨水:“看到了吗?下面来了不少隋人,你可以呼救。”
“我……不敢。”
“那你自愿做饵骗几个过来好了,这样也省的再割你的肉。”
尘涯笑呵呵地问道:“不是吗?”
第0157章 想吃鱼自然要舍得下饵(中)
方恨水没经过太强烈的挣扎,就选择了服从。如果他知道下面那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的人是演武院的学生,说不得会改变这个想法。可惜,他只是一个从边远小渔村来的捕头,没见过长安城,没见过演武院。
他知道那两个僧人都是修行者,但如果他知道下面的人是演武院的人,第一反应肯定是演武院的人要强一些,哪怕他确定这两个僧人很可怕。身为一个隋人,惯性思维下还是觉着世间最强大的地方便是演武院。
而他不知道的是,幸好他没做出另一个选择。幸好他不认识演武院的院服,幸好他是个懦夫。
所以他没死。
从山坡上滑下去,衣衫褴褛的方恨水立刻就吸引了袁成师他们的注意力。
几乎同时,最前面的几个演武院学生纷纷将佩刀抽了出来。停下来的学生们虽然才在演武院学习了几日,但还是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成防御阵型。所有的人聚拢在一起,马头朝外,这样的圆阵可以防御来自任何一个方向的攻击。
当他们发现从山坡上滚下的是一个满身血迹,脏到几乎看不出来是人的家伙之后。这些学生们明显放松了警惕,有人忍不住发出一声惊讶的低呼。
“救我……”
方恨水艰难的跪下,匍匐在地哀求道:“我受了重伤,还有同伴在山上被恶人擒住,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诸位救我。”
“你是江南人?”
刘爽微微皱眉,催马往前上了一步问道。
“是……我是江南楚州独县的捕头。”
方恨水气喘吁吁地说道:“奉了我家县令大人之命前来长安公干,结果快到长安的时候遇到几个身手高强的歹人,将我和同伴劫持。本想放我回去拿钱来赎,可知道我们是江南来的,在长安没有亲戚之后,他们又想杀人灭口。今日我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个机会逃下来,求诸位救我。”
他一边说一边磕头,模样凄惨的让人心酸。
“你说你是江南楚州独县的?”
刘爽一怔,忍不住问道:“有何凭证?”
他就是楚州人,其父是楚州郡守。
方恨水费力的从身上将一直保存着的捕快腰牌摘下来,双手捧着递给刘爽道:“公子请看,这是我的腰牌。”
刘爽俯身接过来,看了一眼随即回头对袁成师说道:“果然是我大隋的捕头,他口音也确实是楚州一带的,应该不会错了。只是没想到长安城天子脚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强人敢劫持大隋官差。茂呈兄,这事咱们管不管?”
袁成师字茂呈,他沉思了一会儿摇头道:“咱们今日是要和先生比试的,哪有时间管这闲事?给他一些食物,再给他几两银子让他回长安城报官。咱们还有正事!”
“不要!”
方恨水往前爬了两步拦在袁成师前面哭泣道:“我还有同伴在山上,如果那些强人发现我逃了,肯定会杀了他的。求诸位公子救我同伴,都是大隋子民,不能见死不救啊。”
他一边哀求一边将破烂的衣衫拨开,露出被割去肉的地方,立刻引来众人一阵惊呼。
袁成师厌恶的皱眉道:“我们身上还有别的要紧事,给你银子食物让你回长安已经耽搁了行程。若是再拦着,休怪我不客气!”
“枉你父亲还是大隋官员!”
就在这时候,队伍最后面的马丽莲微怒着催马向前:“别跪他!你是大隋捕快官府中人,膝下怎么这么软?他不去救你的朋友,我陪你去。我倒是不信了,在长安城十几里外,就有人敢为非作歹!”
“我也陪你去,这事不能不管,哪怕先生在,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一个学生从战马上跳下来,握着横刀对马丽莲道:“一群山匪罢了,不需要大家都去。你我二人,若是不能挑了匪巢就算栽了!”
“我也去!”
“我也去!”
众人纷纷开口,显然对袁成师的态度不满。身为大隋子民尤其是世家子弟出身,他们的性格决定了他们的骄傲。在长安城外,怎么能允许有强盗出没?
“不对劲!”
牛花花皱眉道:“莫说长安城外,便是整个京畿道也不可能有人敢做违反朝廷律法的事。这山里人迹罕至,强盗靠什么过活?我觉得这家伙来历有些蹊跷,咱们还是别上了当。”
“正如你说的!”
一个学生昂首道:“这里是帝都长安,他又是官家之人,难道还会骗咱们?”
袁成师沉默了一会儿后问方恨水:“强盗有几个人?”
“七八个,都极凶悍。”
方恨水垂首道。
“丢尽了楚州衙门的人!”
刘爽骂道:“好歹你也是一县捕头,竟然被几个不入流的强盗擒住。身为官府之人,宁死不能受辱的道理你忘了?”
“不敢忘!”
方恨水叩首道:“只是我身上还有衙门交待的差事,极紧要。不到长安,不见到刑部官员交待清楚,我不能死!待我完成了县令大人的嘱托,必然以死谢罪!”
这句话,激起了更多人的同情。
“咱们不能不管!”
“就是,既然遇到了哪有不管的道理。”
袁成师犹豫了一会儿说道:“那就在此扎营休息片刻,刘爽,你带九个人上山去救人,其他人原地休息戒备,千万不要被方解和张狂偷袭,他们两个可都是斥候出身!已经进了山,咱们不能不小心!”
“谁愿去?就随我来!”
刘爽豪迈的招呼了一声,吩咐方恨水道:“还能走吗?能走就在前面带路!”
山上凸起大石头上,尘涯微笑着说道:“师尊,那个家伙终究还是彻底屈服了,您看,他这鱼饵做的多称职?”
……
方解和张狂栖身在一棵大树上,两个人伪装的都极好,即便在树下仔细去打量,也不一定能发现他们。这两个边军斥候出身的家伙,最拿手的就是如何隐藏自己。一个在樊固有过二十一次军功,一个在北蛮人部落里生活过两年。他们这样的人,若是不想被人找到就很难露出破绽。
“还没来,怎么这么慢?”
张狂低声对方解说道:“按照先生给的地图,他们应该就是从这里靠近月牙潭的。这里是唯一可以骑马走的地方,没道理咱们都填饱了肚子他们还没到。”
方解还在回味着六腮鱼的鲜美,那鱼肉确实嫩滑。无需去做熟,只加一点酱油蒜汁,吃下去竟然回味无穷。这是方解第一次吃生肉,没想到滋味竟然这般的诱人。他此前一直坚定的以为食物还是做熟了好,哪怕是在流亡的时候他也固执的坚持着只吃熟食。
“如果不是迷路了,就是遇到麻烦了。”
方解说道:“前者几乎不可能,那些世家子弟虽然跋扈高傲,但若是迷路就说不过去了,能进演武院的又怎么会有废物?至于后者……我想不出来有什么麻烦。这里不是边陲,不可能遇到敌人。”
“说的就是。”
张狂犹豫了一下:“要不咱们分开,往前再挪动一下?”
“好!”
方解点了点头,将怀里特意带来的信号烟花掏出来分给张狂一个:“若是有什么意外,就发信号。先生应该离咱们不远,毕竟他也不想看到学生们出事。”
“嗯!”
张狂接过烟花塞进自己怀里,顺着大树轻巧的滑了下去。他猫着腰在密林中穿行,很快就消失不见。方解看到张狂一边奔跑,一边用匕首在大树上留下痕迹,这是斥候的标准做法,让他勾起了边城的回忆。
等张狂消失之后,方解也从大树上滑下来。选择了与张狂离开的方向偏出去大概五度左右的方向跑出去,一边走一边留下记号。就在他才消失的时候,墨万物在他之前停留的大树上现身。
他脸色有些凝重的看着方解消失的方向,眼神里有些担忧。
等方解跑出去大概三四分钟之后,墨万物也随即行动。他始终和方解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让方解发现。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跟着方解而不是跟着张狂。
方解伏低着身子在密林中飞奔,脚下的动作很快,灵活的好像一只天生就属于这片丛林的猎豹,敏锐而警觉。他的精神始终保持着高度的戒备,没有因为这只是一场比试而不是真正的厮杀而懈怠。
这是方解做人的态度,很难改变。
一口气往前跑出去大约二里路,方解快速的爬上一棵大树藏好。虽然和张狂偏离的角度很小,但两个人此时之间的距离也不近了。方解在树叶后面往前探查,仔细看了很久,听了很久,依然没有发现袁成师那些人。
“难道真的遇到危险了?”
方解微微皱了皱眉,下意识的摸了摸腰畔。在触摸到那柄残刀的时候,心里才觉着稍微踏实了一些。
想到之前几次从墨万物眼神里看到的异样,方解的心中又开始不安。
奇怪,可到底奇怪在哪儿?
这仅仅是一场演武院内的比试,不是么?
……
马丽莲依然走在最后,虽然她不想,但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家,其他跟着方恨水上山的演武院学生自然不会让她开路。刘爽是个聪明人,所以也没有走在方恨水身后。他和方恨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右手从上山开始就没离开刀柄。
“还有多远?”
往上爬了一会儿之后刘爽有些不悦地问道。
在前面气喘吁吁带路的方恨水压低声音道:“快了,公子你看到那块凸起的大石头了,那些强人的巢穴就在那大石后面,是个山洞。他们出去找食物了,咱们得赶紧趁着这个机会上去救人。”
方恨水说完这句话之后继续往上爬,但当他爬了四五步之后觉得有些异样,他停下来回身看了一眼,随即发现后面那十个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很冰冷。之前的同情消失不见,有的只是敌意和冷漠。
尤其是那个为首的,方恨水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杀意。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为什么那些人的反应突然就变了。
“说!”
刘爽缓缓的抽出横刀,指着方恨水的鼻子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方恨水张了张嘴刚要回答,就看到那个年轻僧人从一棵大树后转了出来。他双手合什,对众人微微俯身语气平和温柔地说道:“欢迎诸位,来到极乐世界。”
第0158章 想吃鱼自然要舍得下饵(下)
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演武院学生们看到那个和和气气长相俊美的僧人的时候,心里都颤抖了一下,不由自主的生出一股恐惧。他们或多或少对佛宗都有些了解,也都听过佛宗宣扬西方是极乐世界的说法。但这里是大隋,是帝都长安,这里是隋人的极乐世界,不是佛宗的极乐世界。
“佛宗的人?”
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的刘爽诧异了一句,随即握紧了手里的横刀。这些演武院的学生们并不是雏鸟,他们很快就冷静下来然后聚拢在一起。甚至还有意识的将马丽莲护在最里面,戒备地看着那个似乎人畜无害的年轻僧人。
“谢谢诸位。”
尘涯微微俯身,很真诚的说了一句。
刘爽不想站在最前面,可他再想退后的时候发现其他同伴已经结好了阵势,他如果硬挤进去的话,肯定会给敌人寻到破绽。他难以理解为什么在大隋的帝都外面会遇到佛宗的人,按照道理佛宗的人即便再强势也不敢轻易踏上大隋的土地。更何况这里还是帝都,除非是佛宗的人不想活了不然怎么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一些。
“谢我们?谢我们什么?”
他问。
尘涯直起身子后微笑着回答:“谢你们来做鱼。”
这句话刘爽没有立刻明白,当他下意识的看了方恨水的一眼之后才反应过来。于是他有些愤怒,渐渐替代了心里的恐慌。即便他算不上是一个正人君子,但大隋子民骨子里那种根深蒂固的骄傲感让他挺起了胸脯。
“谁是鱼,你确定?”
他问尘涯。
尘涯点了点头,指了指他们所有人道:“你们都是鱼。”
他又指了指方恨水说道:“他也是个隋人,但现在他是一个鱼饵。”
然后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温和道:“我是渔网。”
刘爽回头看了同伴们一眼,迅速的交流了一下眼神。然后他再次看向尘涯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知道你既然敢出现在这里,自然有所依仗。或许你的修为很高所以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但有一句话你应该也听说过。”
“什么?”
“鱼死网破!”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刘爽高高跃起一刀斩向尘涯的头顶。厮杀来的很突然,没有太多的交谈。因为他们每个人都知道,佛宗的人就是大隋的敌人。而哪怕这个人不是佛宗的人,出现在帝都长安就是触犯了大隋的国法。那么,就是势不两立。
刘爽的刀子很快,在他出刀的一瞬间同时喊了一句:“马丽莲退回去找支援,其他人掩护她!”
这句话喊完的时候,他的刀子距离尘涯的头顶不足一寸。
然后,刘爽死了。
尘涯看似很缓慢的抬起手,但当他的手指指向刘爽额头的时候还是比刘爽的刀子快了些许。然后,半空中的刘爽身子忽然震了一下,他的脑袋猛地向后一仰,一道血箭从他的脑后喷了出来。这个骄傲的演武院学子,甚至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敌人到底是谁就死在了对方的脚下。
身子重重的落在地上,激荡起一片尘土。
刘爽是个不被别的学生喜欢的人,但这一刻,当其他学生看到他倒地不起,看到他额头上那个血洞的时候,所有人的眼睛都红了。
“杀!”
一个学生挥舞着横刀冲了过去,离着尘涯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就一刀斩落,他的修为虽然不高,但已经勉强能催动刀气。吞吐在刀锋外面不足一米的刀气比刀子本身还要锋利,可那刀气斩在尘涯身上的时候却连他的衣服都没有割破。而事实上这只是人们的错觉,那刀气在尘涯身外一寸就被弹开。
尘涯微笑着对他指了指,然后他也死了。
在尘涯看来,冲上来的这些人都是一群明知必死却还往上闯的白痴。他觉得隋人都是这样的白痴,相对来说那个叫方恨水的家伙就要聪明多了。他喜欢方恨水,多过于喜欢所有隋人。因为他对隋人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只有恨。
接连有三个人死在尘涯的拈花指下,最后倒下的那个人身子还在抽搐着。
马丽莲跑出去五六步远,回头的时候被看到的场面吓得惊呼了一声,然后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她挣扎着爬起来,想抽刀和自己的同伴们一起去战斗,但她这个时候听到了同伴的怒吼。
“滚!快去找先生!”
马丽莲开始后悔,为什么没带着联络用的讯号烟花?
……
她跌跌撞撞的往山下跑,脚下一空顺着斜坡翻滚下去。她的身体不断在树根和石头上撞击,但她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她是归德将军的女儿,从小到大她都喜欢缠着父亲给她讲战场厮杀的故事。但故事终究只是故事,她没见过死人,也从来没有发现,原来杀人是如此可怕的一件事。
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同伴接连死在那个年轻僧人手里,倒下去的时候那些熟悉的身影是那么的无助。
但他们也同样无畏。
他们已经知道自己和那个年轻僧人在修为上的巨大差距,可他们为了让马丽莲逃走还是选择留下来试图挡住敌人。他们大部分都是世家出身的公子,养尊处优的生活让他们骨子里都有些跋扈。可在这个时刻,他们没有一个人贪生。
除了刘爽之外,最先战死的是军方出身的考生,因为他们对于敌人的畏惧在所有人中是最低的。身为军人,他们有为国率先赴死的觉悟。刘爽之后死了的两个学生都是军人,他们两个互相掩护着交错身形前进,然后一个佯攻一个偷袭,训练有素的他们将自己的实力全部发挥了出来,但依然快不过尘涯的手指。
刘爽死了,两个军人死了。
还剩下六个人拦在尘涯面前。
他们六个人组成了一个圆阵,没有再贸然进攻而是背靠着背缓缓往山下移动。但地势决定了他们这个圆阵是多么的不牢靠,这里不是平地而是山坡。他们即便不动,也无法保证圆阵的稳定。
尘涯似乎并不急着阻拦那个逃走报信的女孩子,他倒是对那些学生们身上的衣服有些兴趣。
统一的院服,统一的佩刀。
“你们不是军人,但身上的衣服相同,佩刀相同,甚至背后的行囊都相同……而你们的衣服样式又很特别,让我来猜猜……”
尘涯一边缓步往前压,一边微微皱眉沉思。片刻之后,他的嘴角勾勒出一抹开心的弧度:“我猜到了,你们都是演武院的学生,对不对?”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方恨水脑子里轰的一声如同炸了一个响雷。他跌坐在地上,看着那三具都被戳破了脑袋的尸体表情痛苦至极。他没有想到,自己坑害了的竟然都是演武院的学生。
一种巨大而沉重的负罪感在他心中升起,压的他喘不过来气。
“内疚?”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妖魅一般的老僧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老僧盘膝坐在那块凸起的大石头上,指了指那三具尸体对方恨水说道:“不管怎么样,你从现在开始已经是大隋的敌人了。无论是行走在大隋这个国家任何一个地方,被人知道你曾经出卖过演武院的学生那么你就只能有一个下场……被愤怒的隋人撕成碎片。”
“把他们的身上的食物都收集起来,如果你下得去手,用他们的刀子将尸体上大腿和臀部的肉也割下来,你知道咱们要想走出大隋还有很远很远的路,万一没有了食物对你来说是一件多痛苦的事。当然……你下不去手也得这样做!”
“我不!”
方恨水哭喊了一句,然后跪下来疯狂的给老僧磕头:“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放过他们好不好?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我甚至愿意奉献我自己的肉给你吃,但你不要再杀人了好不好?我求求你……”
“求我有何用?”
老僧微笑道:“杀人的不是我。”
他看着方恨水语气平淡地说道:“是你把他们引上来的,你是那个鱼饵,而他们都是鱼。没有你,他们不会死。所以你可以把自己当成杀死他们的罪魁祸首,这样想一点儿都不错。你如果觉着内疚,可以自杀以谢罪。你看刀子就在你身边不远处,很锋利,如果你动作够快的话,抹断自己的咽喉甚至还感觉不到疼你就死了。”
“去试试?”
他问。
方恨水身子剧烈地颤抖着,终究没有去抓那柄掉落在他身边不远处的横刀。
……
尘涯缓缓的抬起手,指向一个演武院的学生。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表情忽然诧异了一下。
因为他看到,之前逃走的那个女学生又回来了。
“马丽莲,你为什么不逃!”
一个学生大声喊道,嗓音有些发颤。
马丽莲握着刀子,身上的院服很脏,脸上还有被树枝刮出来的血口,但她握刀的手却没有颤抖。
“不能回去,你们挡不住他,而若是我回去,他就能追着我找到袁成师他们。”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表情格外的坚定。剩下的几个演武院学生都愣了一下,然后将圆阵打开一条缝隙:“你到里面来!”
“不!”
马丽莲咬着嘴唇说道:“已经因为我而死了三个同伴,咱们或许都会死,但我不想让你们再因为我而死,要死……咱们也是一同为了捍卫大隋的尊严而死!”
“为大隋而死!”
一个学生吼了一句,似乎是不想再这样后退,冲上去一刀砍向尘涯,却被那根手指轻而易举的挡住。
“看看,你们是多么的弱小。而我用一个快要腐烂发臭的鱼饵,钓上来多少鲜嫩可口的鱼儿?”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那个冲到他身边的学生额头上忽然凭白多出来一个血洞。然后他的身子软软的倒了下去,而那柄横刀依然紧紧的握在他的手里。
尘涯轻叹了一声,将手指缓缓的对准了马丽莲。
“你不怕死?”
他问。
马丽莲摇了摇头,眼睛里似乎都能滴出来血。
“那下一个就是你。”
一股劲气从尘涯的时间迸发而出,眼看着就要刺到马丽莲额头的时候,忽然一道黑影出现在马丽莲面前,举着一柄残破短小的残刀恰到好处的挡住了那一缕劲气。当的一声,握刀的手一阵晃动,但这个人却没有向后退一步,而那柄破烂残刀,竟然没有被这一指击穿。
“他们不是鱼,也不是鱼饵。”
出现在马丽莲面前的人同样身穿演武院的院服,同样的年轻。他缓缓站直了身子,看着尘涯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们只是一群倒霉鬼,我才是你们要的鱼,也是别人用的鱼饵。”
“方解!”
马丽莲惊呼了一声,嗓音里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喜悦。
“滚!”
方解没回头骂了一句:“你们有多远滚多远,别死在我面前!”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慢慢的从怀里将那个讯号烟花逃出来,然后拉响,一团烟雾升腾起来,然后在很高很高的地方炸响。
这一刻,方解很愤怒。
第0159章 近身
马丽莲没想到在自己临死之前还有个男人能挺身挡在前面,当她看清了面前的人是方解之后心里的触动让她无法冷静。她之前刻意控制着的情绪近乎崩溃,握着横刀的手也开始颤抖。说到底,她再好强也不过是个女子。在这种生死劫难面前,她做的已经足够好。
“谢谢!”
她咬着嘴唇说了两个字,丝毫也没在意方解之前骂的那个滚字。她以前从来过这种感动,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清晰的看到了方解如何接下那一指。残刀荡了一下,方解的手臂也没稳住,她甚至看到了方解手臂上肌肉的震动。也整因为如此,她比别人更能感知到方解此时的状态。
他没把握战胜那个年轻僧人,但他还是出现在了敌人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方解问。
“马丽莲。”马丽莲回答。
“你知不知道你很丑还很烦?你站在我身后除了恶心我之外什么都帮不了,如果你不想死就滚开。还有你身后的那几个,你们除了送死之外什么还能干什么,与其如此为什么不逃?”
“你不逃!”
马丽莲往前上了一步大声道:“我们为什么要逃!”
嘭的一声,方解没有回身一脚踢在马丽莲的小腹上,这个倔强的女人身子弯曲着滚下山坡,因为疼,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十分的痛苦。而方解这一脚和之前的话也激怒了那些演武院的学生,他们跑下去搀扶起马丽莲,有人安慰,有人斥骂。
方解没回头看他们一眼,甚至连他们斥责了什么骂了什么都没有去听。他之前和马丽莲对话的时候也好,踹开马丽莲的时候也好,眼睛一直盯着不远处的尘涯。他虽然和这个年轻的僧人只见过一次,但他却将这个人的容貌深深的记在了心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尘涯重伤被老僧拎在手里,方解的刀子割破了尘涯的衣服也在他身上留下一道伤口,但短短不足十天,尘涯看起来哪里像是一个重伤之人。
方解很愤怒。
非常愤怒。
因为他终于明白了教授墨万物之前看他眼神里的那种异样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次所谓的山中避暑潭边吃鱼的行动看起来应该是早有预谋。墨万物知道佛宗的人就藏在半月山里,但他没有告诉那些学生。
也没有告诉方解。
这是方解愤怒的根源。
他不喜欢这样白痴一样被人利用,也不喜欢墨万物做事的手段。他岂止是用方解来做鱼饵,甚至将三十二个演武院乙班学生的生命弃之不顾。这不是隋人应该有的做法,虽然对于大隋来说,墨万物或许没有做错什么。
如果现在墨万物出现在方解面前,方解说不定会忍不住一拳打歪他的鼻子。但他此时更想干的,是割掉那个年轻僧人的头颅。
“原来如此。”
尘涯很快就明白了方解之前话里的意思,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今日终于对隋人有了新的认识,原来为了达到目的隋人也是不择手段的,也是可以牺牲无辜生命的,既然如此,我真不知道你们骨子里的骄傲是怎么来的,又来的多虚伪。”
“以点概面是傻逼的理论。”
方解将长袍的袖子收紧,似乎放松了对尘涯的警惕。他甚至还敢弯腰在衣服下摆上撕下布条,将袖口绑紧。演武院的院服宽大了些,并不适合战斗。
“大隋有数以亿计的人,其中总会有几个王八蛋。”
方解将袖口绑好之后,往前跨了一步:“但你不可否认,蒙元的人都是王八蛋。”
“你觉得你可以在我面前活下来?”
看着认真准备着的方解,尘涯似乎极感兴趣:“我曾经以为自己再见到你的时候,会迫不及待的杀了你。连我自己都吃惊,为什么会允许你跟我说这么多话。而你却好像对我的慈悲一点也不感恩,你难道不觉得你准备厮杀的这些动作有多幼稚全都是破绽?”
“所以说你就是个傻逼。”
方解缓缓吸了口气:“在最有机会杀我的时候却犹豫着这是不是我故意露出来的破绽,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现在你应该知道了,什么都没有。我只是觉着绑好袖子可以更舒服的揍你,失望吗?”
尘涯脸色微微一变,然后叹息一声:“那么你去死吧。”
他抬起手指,指向方解的额头。
……
老僧的身份极高,位列佛宗四大天尊第二位。在佛宗之中,十一年前大轮明王便闭关不出。佛宗事物全都交给了弟子大自在,也就是佛宗的大天尊。这样一来,智慧的地位也随即变得高了一些。
这样身份尊崇的人,只要不是在大隋他都将得到最隆重的礼遇最挚诚的拜服。
但是在大隋,他这个佛宗二天尊竟然要沦落到藏身荒山。对于佛宗来说,对于他来说,这都是奇耻大辱。
但佛宗最奇妙之处在于,越是道德高深的僧人越能把所有事都说的很美好。在别人眼里的耻辱,他也可以很认真的告诉别人这是佛怜世人。但智慧毕竟身份太尊贵,所以尘涯都不敢让他步行。在抓了方恨水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做了一个滑竿抬着他行走。
所以说,众生平等还真是一句屁话。
他看到方解出现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意外,也没有阻止尘涯出手。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如果他要杀方解的话,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方解就能化成一团灰。但他没有,这和他最初派尘涯追杀方解的初衷相违背。
因为见到方解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错了,错的很离谱。
悟到了这一点的那一刻他甚至汗流浃背,所以才会放了方解一条生路。然而进了大山之后,他又悟到了另外一点。于是他回到了原点,还是觉着方解该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该死,所以他没有阻止尘涯出手。
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决定会有什么后果,但到了这个时候还需要顾忌什么?他想通的事,无法对任何人提及,甚至连尘涯都不能说。
看到方解将烟花讯号放上半空的时候,这个在西域尊崇的老僧没有阻拦,如果他愿意,虽然隔着很远但方解绝对不可能将烟花放上去。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吃惊的事。包括尘涯在内。
烟花在半空炸响之后,尘涯对方解出手之前。
老僧忽然从大石上飘了下来,一只手拎着已经没了人形的方恨水向远处掠了出去。没多久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如同一只抓着猎物的山鹰般飞向了远方。而这个时候,尘涯一指点向方解的额头。
时间恰到好处,所以尘涯分心了。
尘涯的修为比方解高的太多,如果就这样一战的话十个方解也没有一分活路。可就在出手的时候,他的师尊逃了。没有给他一点讯号,将他丢在这里视同一摊粪便一样。这种屈辱和愤怒,连尘涯都无法忍受。
方解迅速的低头,拈花指的指劲从他头顶上射过,噗的一声将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戳出来一个圆润的小洞,指劲并没有消散,继续向前又斩断了一根树杈,最后击中一块巨石,嘭的一声在石头上轰出一个深坑。
碎石纷飞。
方解的心里忍不住庆幸,因为尘涯露出了破绽。
这个年轻僧人的心境已经乱了,他的指劲没有收回,而是如脱缰野马一样飞出去,而到了最后击中大石的时候,哪里还像是一线指劲,更像是愤怒的拳头。
他一刀斩向尘涯,右臂诡异的在半路上忽然折断了一样,用一种无法理解的角度裹挟着残刀的森冷直劈尘涯的前胸。即便尘涯反应已经很快,还是被一刀逼的手忙脚乱。他不得不后退,躲过方解这没道理的一刀。
他很想回头去看看,为什么师尊会丢下自己逃走?
没有了师尊做后盾,稍后大隋的高手们循着烟花赶来,自己能坚持多久?有没有活路?
他的心乱了。
当一个人心中萌生退意的时候,那么他已经从绝对优势的高度逐渐跌落。他原本可以很轻松的杀死方解,最起码他是这样认为的。可是现在,他却因为失魂落魄而被方解逼的连连后退。
那些演武院的学生们没有逃远,虽然他们愤怒于方解的傲慢无礼。但作为大隋演武院的学生,他们都很傻的秉承着宁死不屈的大隋意志。当看到作为同伴的方解竟然占了上风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不管他们之前对方解多看不起,多敌视,多嫉妒,多排斥,但是现在,他们站在方解的背后为其在心中喝彩。
马丽莲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少年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一点也不恨他踹了自己一脚。
可就在他们以为方解会赢的时候,意识到自己被抛弃做了鱼饵的尘涯骤然发狠。突然出手,用一种肉眼几乎不可追寻的速度擒住了方解的右臂。手腕一扭,咔嚓一声,方解的右臂随即折断,那柄残刀颓然的落在地上。
“你终究还是太弱小了,虽然比他们稍微强一些。但在我眼里,依然只是一只蚂蚁。你不是喜欢断臂挥刀吗,那我就成全你。”
他的手腕再一扭,方解的右臂随即变成了麻花。
方解的身子也随之扭动,呈现一种很痛苦的姿态。
尘涯的表情有些狰狞,似乎对于师尊的离去难以承受。方解的右臂已经扭曲到了一种让人心里发紧的地步,而正因为这种扭曲他的身子现在的姿势也很痛苦。在马丽莲等人的惊呼中,方解似乎陷入了死局。
“我喜欢……断臂挥刀……你喜欢什么?”
本应该很痛苦的方解居然还有心情问了这样一句。
尘涯微微诧异,随即看到了方解有些发红的眸子。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在他眼里弱小的隋人,那双眸子在这一刻让他感到了一些恐惧。
“你喜欢用手指。”
方解冷笑:“我偶尔也喜欢。”
尘涯脸色猛地一变,下意识的低头去看。于是,他看到方解的左臂用一种诡异的方式插进了他的小腹中。然后那条看起来已经断了的左臂再次往前一送,将他的丹田搅了个稀烂。
“有时候我还喜欢用整只手,只要你够骚,我就都插进去!”
方解阴狠的笑着,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快碎掉的右臂。
尘涯惊恐的看着那只手,忽然想到,这个看起来如恶魔一样的隋人,是不是故意让自己抓住他的右手的?因为方解根本就不适合拉开距离的战斗,他唯一取胜的机会,就是近身。
第0160章 忆十五年前
方解的左手戳进了尘涯的小腹,然后将他的丹田绞碎。剧烈的痛楚和恐惧让这个骄傲的僧人瞬间失去了力气,他握着方解右臂的手颓然的垂了下来。双膝缓缓的跪在地上,眼神里甚至有一种乞求的意味。
方解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看着自己被拧成了麻花一样的右臂无奈的苦笑一声。
尘涯的身子向后一仰倒在地上,方解的左手随即从他的身体里抽了出来。血涂满了这条左臂,带着一股腥臭的气味。
疼痛让方解的额头上布满了汗水,顺着脸颊不住的低落。
他跌坐在地上,犹如一个抽空了气的气球。
马丽莲和几个演武院的学生傻了一会儿,然后她率先反应过来一边喊着方解的名字一边往上冲。因为太急切,反而栽倒了两次。就在她攀爬到了方解身边的时候,教授墨万物也终于到了。
他带着伤。
很重的伤。
半边肩膀几乎坍塌下来,那条胳膊布条一样挂在他身上来回摇摆。他的脸色白的好像纸一样,比方解的脸色还要难看。他来的方向是老僧带着方恨水逃走的方向,显然他并不是刚刚赶到这里,而是先去拦截那个老僧,然后受了重伤。
他从大树上跃下来的时候身子踉跄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有坚持住扑倒在地。在倒下的时候,方解看到了他歉然的眼神。就在这个瞬间,方解甚至觉得自己不应该去怪他。但是很快,这种想法就被方解狠狠的甩开。两个学生扑过去扶住墨万物,看着这个只剩下半条命的先生他们有些不知所措。
“你怎么样!”
马丽莲连跑带爬的到了方解身边,将他从地上抱着扶起来。方解大口喘着粗气,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他无法开口说话。他指了指掉在不远处的残刀,手指在半空中颤抖。马丽莲伸手将那残刀拉了过来,递给方解的时候他却缓缓摇了摇头。
“你叫什么?”
方解咽了一口唾沫后开口问道。
“马丽莲……”
这一刻马丽莲有些伤感,因为方解根本就没记住她的名字。
“这名字可真难听啊。”
她怀里可恶的家伙居然还笑了笑,嘴里溢出来一缕血迹。马丽莲一慌,本能的用手去擦拭方解的嘴角。可是血开始涌就没有停下来,方解一张嘴那血就往外淌。
“妈的……终究还是慢了些。”
方解骂了一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衣服上面有一个洞,正对着心脏的位置。在他靠近尘涯身前故意被擒住右臂之前,尘涯的拈花指劲气还是点在了他的胸口。这一刻方解居然很平静,他本以为自己对死亡的恐惧无法抵抗,可当他觉得死亡快来了的时候,居然没有感觉到一点害怕。
原来死过一次,第二次死会很平静。妈的,我一直以为会更害怕才对。
手忙脚乱的马丽莲又想去堵住方解胸口上淌血的伤口,越发显得狼狈。
方解血糊糊的左手抓着马丽莲的手,气息微弱地问:“你杀过人吗?”
马丽莲愣了一下,然后摇头。一边摇头眼泪一边往下淌,比方解的血流的似乎还要猛烈一些。
“那就试试吧,杀了他。”
方解看向身子还在抽搐的尘涯。
“他……已经死了。”
马丽莲声音颤抖着告诉方解。
“不……要么割断他的喉咙……要么切碎他的心脏……不然,我不放心。”
马丽莲身子一僵,握着残刀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着。她下意识的看了方解一眼,当看到方解眼神里的求助,她心中猛的冒出来一股勇气,将方解缓缓的放在地上,然后挪到尘涯身边,看着这个之前接连杀了自己好几个同伴的僧人,看着他眼睛里的恐惧和哀求,马丽莲啊的尖叫了一声,然后狠狠的将残刀戳进尘涯的心口里。
“再来。”
方解在她身后说道。
马丽莲一边凄厉的尖叫,一边疯狂的将残刀一下一下的戳进尘涯的身体里。因为激动和恐惧,她落刀并不准。不是每一刀都戳进尘涯的心脏,但她刺了足够多的刀数。当她停下来的时候,妙僧尘涯的上半身已经几乎变成了烂泥。脖子和身体只连着一层皮,脑袋歪在一边眼睛却没有闭上。
死不瞑目。
满身满脸是血的马丽莲看向方解,发现他的眼皮都有些支撑不住了。可即便是这样,这个让人不解的少年郎居然还艰难的抬起左手对着马丽莲竖了竖大拇指。然后微笑着,声音断断续续的对她说道:“现在……你的样子漂亮多了。”
……
半月山。
一个极隐秘的山洞里,老僧智慧悄悄将涌上来的血咽了回去。他靠坐在山洞的石壁边,看着躲在一侧瑟瑟发抖的方恨水忍不住讥讽的笑了笑。
“以为出动四个九品高手就能擒得住我?你们隋人还是太骄傲了些。如果长安城里那个装傻充愣的周半川肯动一动,如果那个什么清乐山一气观的萧真人肯动一动,说不定我今日真的就会死在这里,可惜……那是两个沽名钓誉胆小如鼠的家伙。他们不敢来,是因为他们怕败在我手里。”
智慧喘息了一会儿,继续发泄道:“他们怕失败,是因为他们背负着你们整个大隋赋予在他们身上的神话。他们若是败了,那么这个神话也就破了。说起来,他们两个竟然比你还要胆子小一些,可笑……可耻!”
他一边说一边咳嗽,嘴角隐隐有血迹出现。
“那个村姑……我记得了。十一年前,她也是西行的那些妖魔之一。还有那个用剑的人,他当年也一起去的,只是他胆子小,最后逃了。那是那次你们隋人西行的人中唯一一个逃走的,也是你们隋人的耻辱!”
“十一年过去,他想雪耻?呸!”
智慧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哪里像是一位得道的高僧,此时的样子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吵架输了的泼妇,全然没有一点儿风度。
“你说!”
智慧抬起手指着方恨水的脑门逼迫道:“你说隋人猪狗不如!”
方恨水木讷的抬起头看了智慧一眼,眼神呆滞。他似乎是被吓破了胆子,三魂七魄都已经飞离了身体。本来他是一个有几分帅气的小伙儿,可现在,就好像一具没有了生机的行尸走肉。
听到智慧的命令,他下意识的喃喃道:“隋人猪肉不如。”
智慧大笑,一笑就牵动了伤势然后剧烈的咳嗽起来。
“那个布衣书生的术法还算可以,可惜他没有强大的攻击手段。那个用剑的根本不值一提,他的剑破不开我的金刚不坏。最可恨的便是那个道人和那村姑,他们两个的修为之力全在进攻,确实有些难缠。还有那个不要命的小辈,一个区区八品上的修行者也敢挑衅本天尊?”
“五个人又如何,本天尊杀一人,伤四人,是不是很厉害?”
他问方恨水。
“是,天尊很厉害。”
方恨水机械的回答道。
“嗯,隋人中,你是最聪明的了。”
智慧骂够了,靠在石壁上大口喘息,他的胸口起伏很大,显然受的伤远比看起来要重。在他一掌劈飞了墨万物,再一掌震退离难的时候,被鹤唳道人和卓布衣两个人联手束缚住了一个眨眼的时间,就是这一眨眼,让老板娘抓住了机会,狠狠的一拳轰在他的胸口。
智慧是金刚不坏之身,可即便如此硬生生承受了老板娘一拳还是被震损了心脉。最关键的时候他咬牙将全身的内劲逼出体外,将方圆十米的密林夷为平地。离难为了救老板娘挡在她前面,被活活震死。卓布衣和鹤唳道人也都受了伤。
一个佛宗天尊的全力一击,恐怖的如同一场天灾。
十一年前,离难逃了。
所以亲身经历过那一场厮杀的老板娘看不起他,也不会原谅他。十一年后离难终究还是死在佛宗手里,也为自己洗刷掉了耻辱。他死的时候半边身子已经被震的稀烂,却看着老板娘笑了笑,依然带着歉意。
老板娘蹲在他身边,轻声说了一句。
他们在等你。
离难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闭上了眼睛。
四大九品上的高手围攻一个佛宗天尊,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却还是没能擒住他。这样的结局让所有人都难以接受,尤其鹤唳道人,高傲的红袍大神官终于看清了自己和智慧的差距。他们也终于确认,这世间有一种人稳稳的站在九品强者之上。
道宗要想超越佛宗,还需要多久?
鹤唳道人不知道答案,或许他此生也没机会等到答案。
……
休息了一会儿,稍微恢复了些体力的智慧天尊缓缓睁开眼,指着外面对方恨水说道:“去外面找些水来,小心些,别让那几个隋人看到。虽然他们都受了伤短日内无法复原,但这里毕竟是大隋的帝都城外。”
同样恢复了一些精神的方恨水点了点头,然后小心翼翼的爬到山洞口往外看了看。确定外面没有人之后,他才钻了出去。等方恨水离开之后,智慧缓缓地舒了一口气,脸色忽然一变,终究还是没忍住吐出来一大口鲜血。
他下意识的侧头看了看,发现方恨水没有回来这才松了口气。
瞬间将近乎全部修为之力推出去,这样强大的攻击手段确实很恐怖。但这之后,他将有一段时间不短的恢复期。甚至在一定时间内,他虚弱的不如一个儿童。
“尘涯,休怪为师。”
他喃喃的嘟囔一句,眼神里闪过一丝恨意。
“我也是才想通了这一层,你,甚至是我……大自在是故意让咱们踏上大隋这条死路的,可惜,你死的没有什么价值。我本以为丢下你,那些隋人为了救方解会先制住你再来截我,却没想到他们竟然对方解置之不理!隋人的心思,难猜啊……”
他叹了口气,眼神里的恨意越来越浓:“大自在,你这一箭双雕之计果然厉害。若不是我见了方解,现在还没有想通你的阴狠。师尊……既然如此,十五年前你为何不拦我?你眼睁睁的看着我派人追杀了方解十五年,不闻不问。十五年后,他已经长大了所以你才让大自在设计杀我,师尊……你忍了我十五年,也辛苦了。”
“蒙哥!”
他不甘的低声咆哮道:“你也是个白痴啊!你想杀的人,竟然是这样一个身份,哈哈……若你知道,会不会不甘的如我一样?!”
第0161章 命运总是如此可悲可笑
坐在方解面前的人,方解似乎没有见过。
在昏昏沉沉中醒来的时候,方解发现所处的位置一点都不熟悉。这里不是他租下的那个铺子,不是散金候府,也不是演武院的宿舍。他睁开眼的一瞬,首先看到的是一个脸色阴沉的陌生人。然后看到的是这人身上那件颜色很鲜艳的飞鱼袍,他想抬起手揉一揉疼痛欲裂的额头,却发现胳膊根本抬不起来。
他低头看了看,于是看到了身上拇指粗的铁链。
方解下意识的咬了一下舌尖,然后确定这不是做梦。
右臂上的疼痛还在,胸口上的疼痛也在,只是身上那身演武院的院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扒掉,现在只剩下一套白色的衣裤。铁链很粗很牢固,两头固定在石床上,虽然勒的不算很紧,但方解绝对不可能挣脱出来。
坐在他面前这个人方解没有见过,虽然这身飞鱼袍方解很熟悉。方解见过罗蔚然,见过侯文极,这个缺了一条胳膊脸色很冷的家伙,方解依稀觉着有些熟悉感,但却想不起来这熟悉感是源自记忆中何处。
这是一间石室,光线很暗。若不是屋子里点着油灯的话,肯定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石室里也很空旷,除了这一张石床和旁边的椅子之外,唯一的装饰品就是墙壁挂满了的刑具,各式各样。
方解坐不起来,他被铁链锁在石床上只能躺着。所以他要想看到身侧的人,脑袋必须扭向一侧。这个动作持续时间太长的话,脖子会很酸痛。
“很诧异?”
坐在方解身边的独臂男人见他醒了,等方解适应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方解回想了一下自己昏迷之前的事,随机感觉有些可笑。被教授墨万物带去了半月山,一开始他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比试。顺便避暑,还能尝尝墨万物所说的鲜美的六腮鱼,过程一定很轻松。他把这当做一次出游,前世在学校的时候也经常有这样的活动。
他吃到了六腮鱼,确实很美味。
半月山里也确实很凉快,没有一丝暑气。
在吃过六腮鱼之后不久,方解发现这个比试一点儿都不轻松了。他靠近袁成师那些人驻扎的地方,发现少了十个学生,于是悄无声息的遁走,没过多久就找到了刘爽和马丽莲他们。而当他到达的时候,刘爽已经死了。
方解看到了那个佛宗的年轻僧人的时候,才醒悟原来这场比试根本就是个阴谋罢了。在那个时候方解的愤怒难以抑制,何止是因为墨万物而生气?何止是因为那些学生无辜之死而生气?何止是见到尘涯而生气?
这种愤怒,让他几乎无法承受。
这是有生以来他第一次选择信任除了沐小腰他们之外的人,他也觉着他信任的人真的值得信任。甚至,他对大犬和沐小腰沉倾扇他们都不曾完全信任,因为他确定他们一定瞒着自己什么。所以他才会愤怒的如此强烈,或许,他只是在恨自己怎么会如此白痴,竟然选择了相信几个自己根本就不熟悉的人。
他在马丽莲的怀里昏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这样一间石室中。方解虽然头痛欲裂虽然还有些迷糊,但他能猜到这是什么地方。听到那个男人问自己问题,他没有再去看那个飞鱼袍,而是有些专注地打量着他靠着这一侧墙壁上的那些刑具,虽然光线很昏暗,但方解能看清那些刑具上哪怕很细小的零件。
过了好一会儿,方解才摇了摇头:“没什么诧异的。”
停顿了一下,方解看着头顶正上方问道:“可以给我点水喝吗?当然,如果你能给我些吃的,我也不会拒绝。”
“没问题。”
身穿飞鱼袍的独臂男人站起来,微笑着对方解说道:“现在你还没到死的时候,所以水和食物都会给你。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帮你打开锁链。”
“别客气。”
方解微笑道:“这样挺好,最起码能让我冷静。”
“不得不说……你让我很佩服。”
独臂男人微微叹了口气道;“若是换作是我,前一刻还是大隋百年来第二个天才,是陛下赞许推崇的青年才俊,是演武院头名。下一刻,被人打没了半条命还被铁链锁住,关在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石室里。我一定会很疯狂,疯狂到无法自制。”
方解笑了笑道:“请你帮我胸前的铁链稍微往左侧挪开一寸,行吗?”
独臂男人愣了一下,没有拒绝。他将锁链挪开后问道:“为什么?”
“压着伤口,有些不舒服。”
方解说:“谢谢,再见。”
独臂男人怔了许久,然后转身走出石室,再也没和方解说一句话,也没有回头看。他出了门之后推开一道手臂粗的铁栅栏门,走过一条十几米长的黑暗的过道,出来的时候还是一间石室,但很大很明亮。窗子外面透着阳光,而不是之前那间石室如地狱般的阴冷黑暗。
“怎么样,他醒了?”
“醒了?”
“没哭没闹没挣扎?”
“没有。”
“他是个聪明人。”
问独臂男人话的人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用很严肃的语气吩咐道:“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对他用刑,如果让我知道有人动了他休怪我无情。另外,如果卓先生来……你告诉他,这是陛下的意思,我也没有办法阻止。还有,如果演武院有人来,不要阻止来人去见方解。”
“方解的同伴,先不要动。散金候府外面布置人手,只要他们不出长安城就不要惊扰。”
“沐千户呢?”
独臂男人问。
“我会调她出去公干,等她回来之后,这事儿应该就有定论了。”
发话吩咐的人也身穿飞鱼袍,头戴梁冠,但他的飞鱼袍和独臂男人的略有不同,这身衣服,大内侍卫处只有两个人有资格穿。一个是罗蔚然,一个是他……侯文极。
“镇抚使……”
独臂男人犹豫了一会儿后问道:“我不明白,既然这是陛下和周院长的意思,为什么还要对方解这么客气?以咱们情衙问案的手段,没几个人能保住什么秘密。”
“任何事都不是绝对的。”
侯文极笑了笑,转身往外走:“按我说的去做,如果方解必死无疑,在他死之前也要让他尽量活的舒服些。”
“我知道了。”
独臂男人点了点头,态度恭谦。
……
嘭!
一声巨响之后,珍贵的金丝楠木的桌子被砸了个粉碎。飞扬的木屑和桌子上的东西激荡的到处都是,甚至有不少掉落在桌子对面那个老者身上。茶杯飞起来之后里面微烫的茶水泼出来,也全都洒在那老者身上。但他却好像并不生气,也没有一点反应。
他是大隋身份最尊贵的几个人之一,他是大隋演武院的院长。自从他坐了院长以来,还没有敢砸他的桌子指着他的鼻子质问。
但是今天,他承受的不只是木屑茶水还有无尽的愤怒。
“给我一个理由!”
一拳砸烂了周院长桌子的是女教授丘余,因为激动愤怒,她的眼睛似乎有些向外凸出,所以显得格外诡异。她的表情狰狞无比,谁也不敢确定她下一秒是不是就要杀人。而此时站在周院长房间外面的几个人,包括教授言卿和重伤被人搀扶着的墨万物,谁都不敢推开门去劝。
他们互相看了看,只能苦笑。
“这桌子很贵,如果卖了的话足够一户普通人家三年的吃穿用度。”
周院长将自己身上的东西拂去,摇了摇头道:“你的脾气就不能改改?这么多年来一点都没有变化。”
“回答我!”
丘余的白眼直视着周院长的眸子,怒意在眼睛里不可抑制的溢了出来。
“其实你自己都能明白。”
周院长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对丘余说道:“我第一次和那个小家伙见面的时候,就跟他说过。他这个奇迹是陛下一手捧起来的奇迹,陛下不会允许有人轻易毁掉这个奇迹。尤其是,在即将对西北开战这个时候,这个奇迹有着很多作用。但如果他不能让陛下满意,那么陛下一定会亲手毁了他。而如果这个奇迹本身对陛下就存在威胁的话,那么在确定之后就必须尽快铲除。”
“为什么!”
丘余怒吼道:“我现在要知道的是为什么!他才进演武院十天,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十天之前你还确定他将来有可能成为罗耀那样的高手,今天就把他送进了大内侍卫处的密牢?!为什么十天之前你还答应他帮他了解自己的身体,十天之后就成为断送他前程甚至生命的刽子手!”
“给我答案!”
她嘭的一拳砸在身边的墙壁上。
墙壁直接被她一拳砸穿,但并没有结束,隔壁房间里如同卷过一阵飓风,屋子里的东西尽数被摧毁,然后另一边墙壁扛不住压力轰然碎裂倒塌,如同被一颗炸弹击中了一样,瞬间崩溃。
“我说过,你不是一个笨蛋,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周院长微微皱眉,但似乎还是没有生气。
“我只知道,一个信任我的学生,被人送进了死牢。”
丘余语气阴寒地说道:“而且送他进去的,还是他最最信任的人,最尊敬的人。是他用了很多年努力才考进来的演武院院长和他的导师。这样无耻的事出自演武院,让我觉着自己不配被人称为先生。”
“死了三个学生。”
周院长道:“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事。”
“你他妈的想到了什么!”
丘余往前跨了一步,狠狠地瞪着周院长的眼睛。
“那个年轻僧人的指劲,便是墨万物都挡不住,对不对?但是他的指劲却只是戳破了方解胸口的肌肤,再难进入。方解的胳膊被拧成了麻花,但一夜之间几乎就自动恢复了。这些你都知道……你是最了解他体质的人,比我还要了解。”
周院长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你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那他妈的只是个传说!你凭什么因为一个传言,就毁掉一个人?你有这样的权利?就因为你是演武院的院长?!”
丘余处于爆发的边缘,如同一头嗜血的洪荒猛兽。
“我有。”
周院长站起来,看着丘余认真地说道:“哪怕这只是一个传言,但你也应该清楚这传言不是毫无根据。这世间……除了佛宗之人外,甚至除了佛宗最隐秘的那几个人,谁能有这样的体质?其实你自己也很明白,从一开始你就明白,方解的体质就是传言中佛子的天生金刚不坏。一个出现在大隋的佛子,陛下在知道之后……现在还没有杀他,已经是他的运气。”
“每一代大轮明王交替,都会从佛宗的几个佛子中选出一个最适合的人,然后被上一任大轮明王带进金殿密室,七天之后,新的大轮明王从密室中走出来,老的明王的自此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谁也不知道大轮明王是如何用七天的时间完成传承的,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些佛子本身就具备不凡的实力和体质。而新明王坐上莲花宝座,第一件事就是杀掉另外几个佛子。从这一点就能看出,那些佛子甚至有可能威胁到明王!”
“新的大轮明王尚且忌惮其他佛子,那陛下呢?”
“方解……就是这样的体质。而且,他确实来历不明。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边军斥候,为什么身边会有高手保护?连大内侍卫处都查不到他的来历,会没有问题?你应该知道,他身边的几个人都算的上高手。即便是大隋的一道总督,未见得能花钱请到如沉倾扇那样的人做保镖!”
丘余深深的呼吸了几次,然后问:“如果他真的是佛宗的佛子,那么他为什么要到长安来?如果他真的是想对大隋有所图谋,他为什么要进演武院?他进了演武院不思隐藏自己的身份,为什么还要答应你研究他的体质?为什么!”
“所以他还没死。”
周院长认真地说道:“这件事也没有下结论,陛下在等着大内侍卫处的答案。”
“你从一开始就怀疑他,对不对?”
丘余问。
周院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的点了点头:“我是演武院的院长,但凡有一点对大隋不利的事,我都要在意。你之前问我,凭什么这样做……我只能说,若是你坐在我的位子上,也会这样做。”
“不!”
丘余坚定的摇了摇头:“我永远也不会成为你这样的人,先生!”
她猛地转身,一脚将房门踢飞,出门的时候看到了满脸歉意的墨万物,在对方张了张嘴想要道歉却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丘余骂了两个字,然后一拳将墨万物砸飞了出去,飞出去很远才落下来。
“混蛋!”
第0162章 让人不安的是他的平静
罗蔚然的额头上布满了汗水,他觉得今年畅春园里比往年都要热。
皇帝盘膝坐在土炕上翻阅奏折,罗蔚然站在一边却没有抬起手擦一擦那恼人的汗珠。看皇帝的表情不像是在生气,但罗蔚然知道面前这位至尊从来很少喜怒形于色。
他知道皇帝把自己叫来的意思,他是一直坚称方解没有问题的人。皇帝身边的人,除了从来不发表自己看法的秉笔太监苏不畏之外,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对方解的来历产生过怀疑,唯独他自始至终不相信方解会做出对大隋不利的人。换句话说,他不相信方解是佛宗的人。
因为他相信忠亲王杨奇。
忠亲王杨奇有多恨佛宗的人他知道,若方解真是那劳什子的佛子,在樊固的时候,已经成了亲王殿下掌下的一摊碎肉。
皇帝也相信忠亲王杨奇,但皇帝又怀疑除了忠亲王和周院长之外的一切。
听起来很矛盾,但皇帝不糊涂。
没错,方解在樊固的时候确实受过忠亲王杨奇的恩惠。皇帝也有阵子坚信,方解就是老七的唯一传人。可是,这个传人出现的太过突兀。而且,这个传人确实值得怀疑。在很早之前皇帝就派人暗中查探方解的底细,罗蔚然给出的答案是可以相信。侯文极给出的答案比较保守,是可以怀疑。
后者,显然更稳重一些。
可以相信和可以怀疑,听起来似乎都不太确定,但这却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罗蔚然和忠亲王有交集有渊源,甚至很亲近。侯文极是皇帝登基之后才提拔起来的情衙镇抚使,他对除了皇帝之外的任何人都持怀疑态度,包括罗蔚然也包括周院长。
正因为这样,侯文极才会得到陛下的信任。
但还是那句话,除了忠亲王杨奇和周院长之外,陛下对谁的信任都不是绝对的,所以,方解似乎注定了会有这一番劫难。
“朕记得,前阵子你给朕的答案,是可以相信。”
皇帝没抬头,说话的语气也很平和。
罗蔚然俯身道:“臣到现在为止,也这样说。”
这句话似乎让皇帝有些兴趣,他放下手里的主笔看了罗蔚然一眼,淡淡地说了两个字:“理由?”
罗蔚然整理了一下措辞,尽力让自己的话简单但实效:“周院长提出来对方解的体质有疑问之后,臣也确实怀疑过。而毫无疑问的是,他的体质确实和传言中的佛宗佛子很相似。但……臣没有见过佛子,所以不敢断言。许多人都说过方解是个聪明人,臣也说过。正因为如此,臣实在想不到这样一个聪明人万里迢迢的跑来长安城送死是为什么。”
“朕要的不是你为他的辩护,而是真相。”
皇帝往后靠了靠,来回晃动着脖子:“你是大内侍卫处的指挥使,按照道理,你不应该对任何人有这种绝对的相信。而也正是因为你是大内侍卫处的指挥使,按照道理朕应该相信你……但是,你之前所说的道理朕难道就不明白?谁也不能确定方解真就不是佛宗的佛子,谁又能确定方解真的不是?”
“朕要这个答案,所以才会暗中让你们去查。朕给了方解他凭借自己的能力永远也得不到荣誉,难道你以为,朕想亲手毁了这个奇迹?朕记得不久之前还对你说过,太宗皇帝捧起来一个李啸,朕的祖父真宗皇帝捧起来一个怀秋功,朕也要捧起来一个典范……这个典范不是昙花一现,朕本意是想让他辉煌一世的。”
“但是周院长质疑,朕就不能不听。”
罗蔚然垂首道:“周院长的质疑,臣也不敢不听。”
“这次演武院的事做的有些失败,死了三个学生……这是我没预料到的事,墨万物之所以单独带着方解进入半月山,就是不想把其他学生牵扯进去。但没想到,引来那个佛宗之人的不是方解,而是那些学生。”
罗蔚然一边整理思路一边说道:“如果,方解真的是佛宗的佛子,那么为什么佛宗的人要去杀那些学生?按照道理,他们或许应该先见到方解才对,杀了墨万物。更让人不解的是,那个年轻的僧人不止一次要杀方解,而最终却死在方解手里。如果他们是同宗,这是为什么?”
皇帝沉思了一会儿问:“可是,离难对朕说,当日那个什么智慧老僧擒住了方解,他若是要杀方解的话当时没人救的了。但那个老僧没有杀他,为什么?”
罗蔚然道:“正因为如此,臣才更坚信方解是无辜的。”
“讲。”
皇帝摆了摆手说道。
“如果方解是带着不知道佛宗出于什么目的的使命来到长安城的,那么他最需要的是什么?”
罗蔚然道:“是安全,是最好的隐藏身份。但是很显然,方解从一开始就没掩藏自己体质与常人有异的事。如果这是佛子身份最显著的特征,那么他为什么不掩饰?还有,老僧智慧擒住方解却没有杀他,如果离难认为可疑的话,那么臣认为有件事更可疑!”
“如果方解真是佛子,而以佛宗二天尊的身份,难道智慧不知情?如果知情,他为什么不去擒别人偏偏抓了方解?抓了又不杀,难道这不可疑?如果方解真是佛子,那么智慧这样做,岂不是出卖了他?”
“这些朕都想到过。”
皇帝从土炕上下来,舒展了一下身体后微微叹息道:“但你难道能否认,方解到了长安之后,佛宗的人才来。大隋立国百年,还从来没有一个佛宗之人胆敢这样放肆!如果你说这和方解无关,朕如何去信?还是那句话,朕要的不是任何推测,而是真相。”
他一边说话一边做着舒展身体的动作,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这几个动作还是方解教他的。
而正因为看到了皇帝这无心的举动,罗蔚然心里一喜。
方解死不了!
……
大内侍卫处。
方解身上的锁链已经被打开,离开那张冰冷的石床让他觉得自己舒服了一点。右臂和胸口上的疼痛已经轻了不少,最起码不会一触碰就冒汗。离开石床的方解平静的让人奇怪,不喊叫,不怒骂,不挣扎,不反抗,甚至还饶有兴趣的把这间石室墙壁上挂着的所有刑具都认真看一遍。
他还有心情摘下来一件,研究了一下如何使用。将那件拔指甲的钳子在自己手上比划了一下,他竟然还咧咧嘴配合自己的动作。
所以当丘余走进这间石室看到方解的时候,不得不诧异了一下。连她都有些不解,在这样一个环境下,突如其来的变故之后,这个少年居然还能表现的这样镇定。甚至很轻松,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儿对自己生死的担忧。
“先生,您来了。”
方解微笑着丘余打招呼,这让丘余眼睛里的愧疚越发的浓烈起来。
“对不起……”
她说了三个字就没办法再开口,也不敢去看方解的眼睛。她垂着头,看起来就好像她才是那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在半月山月牙潭边吃六腮鱼的时候,墨万物跟我说过关于您的一些往事。因为他的讲述所以我心中对您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怎么说呢……彪悍的天才?虽然他不肯多说,但我能推测到您在演武院的身份绝对有些特别。”
方解笑着说道:“但是今天您的样子和我印象中的不相符啊……”
他在石床上坐下来,指了指面前的椅子道:“陋室简居,我做床您坐椅子。就是没有茶,要不我招呼一声试试看他们送不送?”
“方解。”
“嗯?”
丘余抬起头,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不恨?”
方解笑着摇头:“怎么会不恨?不过我恨的不是您,因为我思考了很长时间才确定,这件事跟您肯定没有一点儿关系,如果有,也是因为您对我体质研究之后给了周院长一个很诚实的答案。这不是您的错,因为您只是没有说谎。我也不恨周院长,如果换我坐在他那个位子上,只怕会做的更加直接。我甚至不恨陛下,还是同样的理由,站在他们的角度来思考,我好像真的很可疑……可疑,就该死。”
“那你恨什么?”
丘余问。
“恨我自己啊。”
方解认真地说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聪明的家伙,见过的所有人也都会说,方解,你是个聪明人。听的多了,连我自己都有些飘飘然。若没有这事,我真没发现自己竟然这么白痴。在一个安逸的环境里时间久了,我就忘记了应该对外界保持最起码的戒心。我的恨在于自己的白痴,就是这样。”
“就在您来之前,有个叫孟无敌的人和我谈了很久。我很感谢他没有用刑,虽然我知道不动刑绝不是他有资格能下令的。他告诉我,我现在的罪名是疑似佛宗的佛子……我也很感谢他说的很真诚,没有隐瞒什么。唯一不爽的是,这个罪名听起来很严重可偏偏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方解……这不是你的错。”
丘余的鼻子一酸,心里堵的有些难受。
方解道:“不对,就是我的错。”
他扫了一眼那些刑具,语气平和地说道:“如果我的阅历再深一些,我就会知道轻易的表现出自己的与众不同是多么危险的事,而不是一件值得吹嘘显摆的事。在演武院的考试中我得了个九门优异,这不是犯傻的开始。但却是引出现在情况的根源,如果我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学生,周院长就不会对我的体质感兴趣,那么……我现在应该还坐在演武院明亮的教室里,听着您讲课。”
“而不是这里……如此阴暗森寒。”
方解指了指四周,最后手指定格在那盏油灯上:“那是唯一的光明,却没有任何温暖。”
“我信你!”
丘余看着方解,语气笃定地说道:“如果你是佛宗的人,那你万里迢迢来长安就是来自杀的。我不认为你是这样的白痴,也不认为佛宗的佛子是这样的白痴,所以我信你,从开始到现在都信你。”
“谢谢您。”
方解从石床上下来,对丘余深深的鞠了一躬。
“除了谢谢,没别的了。”
他说。
语气淡漠的让丘余心里一疼。他说谢谢,可话语里哪有谢谢的意思?他看起来很淡然,可任何人在这样的场合如果平静下来,那才是最让人担忧的,因为在牢狱中的平静,往往意味着心死。
方解是个很开朗的少年,有时候虽然喋喋不休的很讨厌。可他总是很快乐,这是丘余从方解眼睛里看到的东西。但是现在,这种东西没有了。所以丘余有些害怕,她不知道如果方解这次侥幸不死,以后还会是她记忆中那个方解吗?
“我带你出去!”
丘余咬了咬牙:“去见陛下!”
扑哧!
方解忍不住笑了笑,看着丘余认真地问道:“先生,您能别犯白痴了吗?”
第0163章 小人物的小心思
丘余被方解这一句白痴说的一怔,随即懊恼的抬起手要拍那张椅子。方解摇头道:“可别拍坏了,这是公家的东西。万一因为先生您这一时之怒,再给我加一条罪责我找谁哭去?”
丘余怔怔的看着自己伸出去的手,默然了一会儿问道:“你就这样认命?”
方解在石床上躺下来,看着屋顶语气平淡地说道:“或许您不了解我,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任命的人……但,到了现在我还能做什么?哭闹?吵嚷?叫骂?砸东西?”
“呵呵。”
方解笑:“先生,我初醒来的时候心里确实很愤怒,与在半月山上刚刚想通了这件事的缘由时候一样的愤怒。看到面前坐着一个穿飞鱼袍的家伙,第一反应就是掐死他。可转瞬之后我便平静下来,放弃了掐死他的念头。”
丘余问:“因为你心死了?”
方解摇头:“因为我确定自己打不过他,虽然那是个独臂的家伙,但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说不得还会被他掐死。”
他将视线从屋顶上收回来,看着丘余道:“在半月山上我藏身于大树上,看着那个佛宗的年轻僧人动手杀了刘爽他们的时候,您猜我当时最想做的是什么?”
“是逃走。”
方解没等丘余回答:“在那时候,其实我就已经猜出来七八分了。我想逃走,因为我知道自己无力抵抗。以前我所面对的敌人只是那些看我不顺眼的家伙,他们背景深厚但我却并没有放在眼里。但这次不同,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大隋朝廷……我拿什么去抗争?拿什么去不甘?”
“于是我想逃走,但这个念头才冒出来就被我甩开。因为我知道我逃不走……我的朋友还在散金候府,也正是那一刻我才明白为什么散金候吴一道对我这个小人物刮目相看,为什么他会那么好心让我的朋友住进去。原来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我的朋友住在散金候府里……那就是一座监牢。”
“最可笑的是,还是我自己跑去求他……”
方解笑了笑道:“我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幼稚,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聪明人,就如同先生你们一直在说的那样,躺在这个冷硬的石床上我思考了很久,发现原来自己从进入长安城之后的每一天,走出去的每一步,都是在别人制定好的路线上行走,在别人安排好的生活里生活。”
“很傻逼的以为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的意愿和计划发展,其实就好像一个提线木偶,别人怎么去抖动那线,我就怎么动,还得意于自己表现出来的各种精彩动作,自娱自乐。”
方解一直很平静,平静的让丘余心里越发的酸楚。
“先生,刚才你问我是不是已经认命……这个问题我想的时间最长,然后确定自己除了像现在这样老老实实的等着该来的命运降临之外,我什么都不能做。我没有高绝的修为,破不开这石室。我也不会分身,没办法去救我在长安城里所有的朋友。您知道,有一个对我很重要的女人现在就在大内侍卫处里任职,她就是我露在身体外面的一个内脏。随时随地,都能被人捅穿。”
“我曾经也一直以为,卓先生那么迫切的想让小腰姐进入大内侍卫处,是真的为她好,是真的看中了她的潜质。原来从那会儿开始,朝廷就已经在布置如何制住我了。为了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劳动这么多大人物费心费力,真是难为他们了。”
方解微笑道:“等着吧,这里一日三餐都有肉,如果我想喝酒的话和外面那些看守说一声,用不了多久就会送来神泉山庄酿造的美酒。我试过,早晨的时候我说想吃我那铺子门口的热汤面和小笼包,他们居然跑了四条街真的去给我买了来……这日子挺好,这里虽然简陋阴暗,但……最起码我什么都不必担心,我不必想着自己吃饭的时候会不会被毒死,不必担心有人再暗中下手杀我,因为已经到了现在,他们想要杀我的话肯定会很认真的通知我一声,你该死了。”
“谢谢你。”
方解温和道:“谢谢你来看我,这就够了。这里什么都好,唯独就是我想和那些看守聊天的时候,他们总会看白痴一样看我。或许他们还会在心里骂我傻逼,死到临头了居然还想找人聊天。”
“但我真的想不停的说话,只有不停的说话才让我觉着自己很安宁。”
方解道:“我现在需要安宁。”
丘余鼻子很酸,她转身离开,没有再说一句话。方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那道铁门后面,收回视线,继续看向屋顶。
屋顶很黑,没有星光月光。
他没有闭上眼,一直盯着那黑暗处。就这样盯了很久,方解忽然笑了笑。没有人看到他的微笑与之前面对丘余时候的微笑截然不同,阴冷,甚至带着些残忍。
……
畅春园。
穹庐。
兵部尚书谋良弼躬身将兵部制定的作战方案放在皇帝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后退了一步垂首道:“兵部发往各道的文书已经派人送了出去,按照路程的远近计算好了时间派的人,保证各道官员接到文书的时间相差不会超过两天。而规定的日期也是按照路程算计好了时间的,所以各道官员除了立刻着手准备之外再没时间去做别的。”
皇帝似乎不急着去看那作战方案,点了点头道:“这件事一旦朕宣布了,朝廷里反对的声音就会如大河之浪一样汹涌。朕应付这些人还来不及,哪里还有时间去再跟地方上那些家伙再讲道理?他们写好了奏折派人送到长安,朕还要耐着性子解释,一来一回耽误的时间就有几个月,朕索性不给他们这个时间,只让他们按照规定的日期将粮草补给和兵员全都如数送到西北去,若是迟了,朕就打他们的板子。”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将那作战方案拿过来一边翻看一边说道:“这个东西只是一个计划,但任何一场战争哪里是能按照计划一成不变的进行的?一旦开战,战局瞬息万变,如果朝廷官员一味的按照计划去指手画脚,到最后吃亏的还是在前线的大隋儿郎。”
“臣明白。”
谋良弼恭敬地说道:“一旦开战,兵部绝不会对前方的战局指手画脚。大将军们该怎么打就怎么打,臣不会去参与。长安城距离西北边陲遥遥万里,等消息到了长安之后早就已经过时了,若是再按照这个消息去指挥什么,必然不是一件好事。”
“你能明白,很好。”
皇帝道:“不过,朕没打算让你在长安城闲着。”
他看了谋良弼一眼道:“兵部的事交给宗良虎盯着,你过两日就起行往山东道。算算日子,朕提前安排的人马和粮草都已经到了山东道了。虽然朕已经派了旭郡王杨开去坐镇,但他对军务上的事熟悉,对后勤上那些琐碎的事并不擅长。山东道总督杨善臣是个干吏,不过他是文人,打仗嘛……自然不能指望着文人能做什么。紧挨着山东道的河西道是重要的后方,袁崇武那个人性子高傲,如果没个有分量的人调和,他和杨善臣未必和和气气。”
皇帝说完这句自嘲的笑了笑道:“若是让怀秋功听到朕说这句话,只怕他又要吹胡子瞪眼睛了。”
谋良弼道:“臣遵旨,过两日就起行。”
“嗯。”
皇帝嗯了一声道:“昨日……黄门侍郎裴衍建议,让朕征调各王府封地的厢兵,你觉着如何?”
“啊?”
谋良弼愣了一下,心里一震。
他早就听说过这个黄门侍郎裴衍是个阴狠的,心机深沉。只是他从没有与此人共过事,对裴衍的行事并不了解。可只听到这个建议,他立刻就对裴衍这个人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这个人,能做到黄门侍郎这个位子上果然还是有些本事的。这个提议,太阴狠了些。
皇帝要西征,正值战事,国家必然会多多少少有些不安稳,而如今能威胁到朝廷的也就只有那些分封在各地的王爷了。他们有自己的封地,百姓的赋税交给他们而不是朝廷。他们手里有自己的军队,虽然人数不多但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万一……万一要是战局对大隋不利,这些王爷联合起来就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这个时候黄门侍郎裴衍提议让那些王爷们的私兵参战,其实是为了除去后患。而且谋良弼坚信,一旦那些厢兵上了战场,最先死的肯定是他们,这样一来,王爷们手里就没有了唯一的力量。
“裴大人的建议实属老成谋国之言,但……臣不敢附和。”
“说说你的看法。”
皇帝问道。
“臣以为,大战在即,陛下要的是稳固团结安定,若是还未开战就先征调王府厢兵……其实是在破坏这安定。臣斗胆说一句冒犯天威的话……这个时候,陛下信的人,要更信。陛下不信的人,也要信,哪怕……只是安抚。”
听到这句话,皇帝忍不住笑了笑道:“朕已经否了裴衍的提议。”
他抬起头看着谋良弼认真地说道:“现在朕可以放心的将战事交给你来把握了,你比裴衍老成,比他懂得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臣谢陛下信任!”
谋良弼深深俯身施礼,心里却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声。幸好……幸好自己没有顺着皇帝的话头去说,这位至尊,心思如海般深沉啊。
……
畅春园那片荷池旁边,一身蓝色碎花布裙的老板娘看着盛开的荷花怔怔出神。从半月山回来之后她就找了家客栈养伤,本不打算和朝廷任何人有什么接触。与鹤唳道人联手对付那老僧,是巧合。她最仇恨的便是大隋西北那些秃头僧人,无所谓什么善恶缘由,只是因为她仇恨所以仇恨。
但是她也知道,既然进了长安城就躲不开。
所以当传旨的太监找到她,让她到畅春园面圣的时候她没有丝毫惊讶。也没有抗拒,而是坦然而来。
站在她一边的小太监木三微微前倾着身子,看起来对这个村姑很尊敬。但他没有说话,不敢去扰了这个看起来很美也很土气的女人沉思。其实他哪里知道,这个女人什么都没有想,纯粹是在发呆。
当木三看到兵部尚书谋良弼从穹庐里出来的时候,他赶紧对那村姑说道:“现在可以过去了,陛下还等着您。”
老板娘嗯了一声,转身往穹庐那边走。木三在前面领路,毕恭毕敬:“听说您是从樊固来的?”
“是。”
“小方大人也是从樊固来的,和奴婢关系不错呢。”
他笑着说道。
“嗯。”
老板娘看了那小太监一眼,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想说什么?”
“奴婢听说……小方大人,最近不大好……”
木三试探了一句,装作很平静。但他心里却早就打鼓了,他知道方解受了难,也知道极有可能再也不会翻身。但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第一个亲近的外臣就这样垮掉。所以他打算拼一把,如果能雪中送炭……哪日后小方大人真的发迹了,自己也会跟着腾达。而如果真的救不了他……谁又会知道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会搀和什么朝廷大事呢?
第0164章 立三座土坟
方解靠在石室铁门边,隔着铁门的小窗子看着外面那两个飞鱼袍问:“两位大哥,现在什么时辰?”
站在左边的飞鱼袍看了看站在右边的飞鱼袍,眼神里的意思是他是在问你。右边的飞鱼袍抬头看屋顶,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这个少年郎完全没有一点死囚的觉悟啊,从早晨开始就不停在跟他俩说话。要么靠在门边说,要么把那把椅子拉到门边蹲在上面说,他居然还试过挪动那张石床想拉到门边来,幸好他拉不动。
什么天色怎么这么暗是不是要下雨了?他娘的这地道密室里终年不见太阳,你能看出个屁的天色来?
大哥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是不是已经有了俩儿子?妈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和有没有俩儿子有关系?
大哥你们这身飞鱼袍是什么工坊做的?手艺不错呢,以后出去了我也得去考察考察,如果实力还行的话我打算放一个大单给他们。我的奶奶啊……你已经快死了你知道么?再说什么叫大单?
这样无聊的问题方解问了许多许多,他似乎不知疲倦没一刻闲下来。这两个飞鱼袍站在门外又不敢随意离开,饱受煎熬。
方解问时辰,两个人谁也不答话。方解居然一点儿也不见外,把手从那个小窗铁栏杆的缝隙里伸出去,拽着一个飞鱼袍的衣领继续问:“大哥现在什么时辰?”
“咳咳……”
被拽着衣服的飞鱼袍回头对方解讪讪的笑了笑道:“这位大爷,您能不能松手?我现在就出去给您看看行不行?您看这里就算外面晴空万里也一样漆黑无比,要是没有灯我走不了三步就得撞墙。”
“这话说的好!”
方解由衷的赞叹道:“大哥你有文采啊,我有几句诗要不你先听听看怎么样?”
“我还是去给你看看日晷吧……”
飞鱼袍挣脱开方解的手,快速往外边跑了出去。若不是上面交代下来这个少年郎无论做什么都要容忍,想要什么给什么,不许用刑不许呵斥打骂,他们两个早就忍不住进去抽一顿鞭子了。现在这种情况,他们两个只能忍着。
一个走了,但是很显然方解没打算放过剩下的一个。
“大哥,你懂文学吗?”
剩下的这个飞鱼袍脸色极为痛苦,他转头看着方解问:“大爷,您饿吗?要不我去给您拿些酒菜过来?诗人吟诗的时候总得喝点酒是吧……”
“也好。”
方解点了点头认真道:“另外,能不能给我笔墨纸砚?我想将自己在这里的感悟记录下来,出去以后装订成册发行出去,说不得能赚一笔银子。”
“没问题!”
飞鱼袍一边往外跑一边说道:“只要您不说话,要妞儿我都给你找来!”
“真的?那就不要笔墨纸砚了,换个妞儿行吗?”
方解在后面喊。
哎呀!
那奔跑中的飞鱼袍险些一个跟头栽倒,踉跄了几下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哪里再敢和方解答话,恨不得现在就跑去找副指挥使大人苦求换个人来守着这门。不过话说回来,这密室铁门足有两寸厚,就算是个九品的大修行者只怕靠硬力也未必能破开,根本就没必要让他们两个守着。可是副指挥使大人交待下来,无时无刻盯着方解看他会在石室里有什么反应,他们两个这两日可是饱受折磨,那个家伙简直就是个疯子一样。
等他们两个都走了,方解迅速把衣服的衬子撕下来一条攥在手心里,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走回椅子边坐下,心里嘀咕了一句胖子这次只能看你的了。
他必须要带消息出去,就算他逃不出去,他也必须让沉倾扇他们想办法逃出长安城,而他在这里吃喝拉撒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什么都做不了。即便有人来看他,比如丘余教授,可他说的每一句话外面的人都竖着耳朵在听,他没办法安排什么。
所以,他必须想一个办法将消息传出去。所以他才会要笔墨纸砚,而送进来的纸张肯定是点过数目的,如果少了一个边角都会被人发现。所以他只能撕下来一条衣服内衬,还必须是在外面那两个家伙看不见的情况下。
哪怕是做这样一件小事,方解都不得不小心翼翼。因为这石室外面长安城里,有几个他在意的人。
认命?
方解从来不相信这世间每个人的命运都已经注定,也从来不相信任何压迫都无法挣扎。最起码……他要让沐小腰她们安全。
……
离难死了!
这个在那夜一掌震飞了沉倾扇的老者死的如此简单轻易,一位原本能在大隋江湖甚至整个天下都赫赫有名的九品强者,就这样死在了半月山上。如果不是为了替老板娘挡住老僧智慧那全力一击,他本不必死。但他知道,老板娘的轻功是几个人中最差的,她从来都不是以轻功见长。
十一年前西行,他比苏屠狗还要早认识老板娘。就因为那一战太过惨烈,他是大隋西行之人唯一一个临阵退缩的人,以至于让与他联手的苏屠狗被人打成了重伤。原本已经对离难有了好感的老板娘再也没正眼看过他一次,战后,老板娘背着苏屠狗远走不知所踪,离难狼狈回到长安。
十一年来,他再也没有离开过长安城半步。
他死的时候在微笑,因为老板娘对他说,他们在等你。
他们,是那些十一年前血洒大草原的大隋江湖客。正是因为老板娘这句话,离难完成了自己的救赎。他知道自己可以去地下见那些兄弟姐妹了,可以站在他们面前说一声对不起。
对于离难的死,老板娘没有什么感慨。她一直很平静,似乎在她看来,离难就应该这样死去,而不是在长安城里卑微的活着。
皇帝看着面前这位十一年前就为大隋杀敌的村姑,不知道该如何开始谈话。那一年他初登基大宝,朝局不稳,社稷不安,西方蒙元调集高手准备潜入长安,七皇子忠亲王杨奇孤身西行,一路走一路发杀胡令,到了西北边陲的时候已有数百江湖客随行。他们本栖居绿林,藏身名山大川不问世事。
或许即便朝廷发令,他们也不会走出自己的家去面对强敌。但当他们听到杨奇杀胡令的时候,他们慨然而行。
皇帝知道自己欠这些人的,也欠老板娘的。
“多谢。”
沉默了很久,皇帝从土炕上下来,站在老板娘面前深深一躬。
他是大隋的皇帝,是东方中原的共主。但他却对一个村姑深深一礼,而且丝毫没有不情愿。
老板娘没有动,也没有阻止。
她安然受了皇帝这一拜。
“我没死,陛下这一拜,我替他们受了。”
她说。
皇帝直起身子,点了点头道:“待大军西行之日,朕自会昭告天下,十一年前正是因为有你们,大隋百姓才会安享太平。朕知道你心中对朕有怨气,这件事本来在十一年前朕就应该做的,但一直拖到了今日。朕不说,你其实也应该明白,为什么朕没有给你们应得的荣耀……”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自太祖皇帝建立大隋之后,我杨氏皇族给了大隋百姓最大的特质就是骄傲。让他们以身为一个隋人而骄傲,可也正是因为这骄傲,朕在十一年前不得不压下了你们的功绩。若是当时昭告天下,你们是为了抵御蒙元高手入侵而战死,天下百姓必然愤慨,逼朕出兵讨伐蒙元的压力有多大可想而知。但是……那个时候朕没有能力西征,一旦开战,大隋必然陷入困局。可若是朕不打,朕就是懦夫……大隋的皇帝,给了大隋百姓骄傲的皇帝,怎么能是懦夫?”
“朕是皇帝,朕要考虑的事比所有人都要多。”
老板娘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淡淡地看了皇帝一眼道:“陛下没错,当初我们西行的时候,也没人想着从朝廷得到什么。当年先生西行发杀胡令,我们便去了,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不是为了什么荣誉,也不是为了什么富贵。不是为了朝廷,自然也不是为了皇帝。
“人无完人,但朕有错不会不认。”
皇帝道。
老板娘沉默了一会儿对皇帝认真地说道:“陛下要谢,其实最该谢的还是先生。”
皇帝点头道:“朕知道,朕负的最多的,便是七弟。”
“当初先生西行发杀胡令,我等随行。若是换作别人,未必我们便肯跟着。先生在江湖中本就是极有地位,大家为先生送死也没什么怨言。所以陛下不必对我们有什么愧疚之心,你欠先生的,而先生欠我们的。”
老板娘道:“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先生当年西行何尝只是为了杀胡?”
她看着皇帝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更多的还是为了陛下您这皇位稳固,那一战死了许多蒙元之人,自然也死了许多大隋江湖之人。而死了那么多人,最大的受益者还是陛下您。蒙元准备潜入大隋的高手全部毙命,陛下可以安心。大隋的江湖客修为不俗之辈死了十之六七,陛下可以安眠。先生当年带着我等赴死,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想让大隋的江湖中能威胁到陛下您安危的人少一些。”
皇帝脸色一变,但没有阻止老板娘继续说下去。
“先生西行,一举三得。先生虽然不再入朝,但在朝臣中威望极高。若他不走,陛下不安。蒙元之高手生性狠辣野蛮,不除去一些陛下不安。大隋江湖之人不服教化个性强悍,不死一些陛下不安。一次西行,陛下心安十一年,先生应该满意了。”
“所以还是那句话,陛下欠先生的。”
皇帝脸色不悦,但没有发作:“朕知道,所以朕一直护着他的东西不许任何人去碰。”
“但陛下自己却去碰了。”
老板娘语气微冷地说道。
“朕碰了什么?!”
皇帝的耐性终于将要耗尽,他看着老板娘的眼睛说道:“老七的产业,朕不许任何人去染指。老七的家人,哪怕是一个仆役朕也待之如上卿。”
“陛下碰了他的传人。”
老板娘道:“方解是他的传人。”
“方解真是老七的传人?!”
皇帝一愣,眼睛里是掩藏不住的惊讶。
“陛下不信任何人,所以才会怀疑方解。陛下甚至不信先生,不然怎么会囚禁方解?”
老板娘微微俯身施礼:“谢陛下召见,我本一山野村妇,见不得大世面,言语失礼让陛下生气了。所以我就此告退,也就此离开长安城再回樊固。我夫君随先生二次西行必死无疑,先生旧伤未愈也是凶多吉少。我回樊固之后,将立三座土坟,一为先生,一为夫君,一位方解。”
“在坟前搓土为香,告诉先生,您绝后了。杀人者……当今陛下。”
第0165章 青牛的谎言
皇帝沉默了好久之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看向老板娘问道:“你是想故意激怒朕?这样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难道你以为,朕真就不敢动你?”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躬身站在皇帝后面的秉笔太监苏不畏往前迈了一小步。虽然还是站在皇帝身后,但却让老板娘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这个太监站在屋子里很容易被人忽视,但当他往前迈了一步的时候,便没人可以当他不存在。
老板娘也不行。
“陛下不日将挥兵槊指西蛮,又怎么会不敢杀我这样一个村妇?”
老板娘的回答不卑不亢,实在听不出来对皇帝有什么敬意。她之前说的话直接且冷冽,如新酒如横刀。她说得不错,当年忠亲王杨奇西行,归根结底为的还是他这个四哥。而那些江湖客西行,归根结底为的还是杨奇。老板娘说皇帝欠忠亲王的,忠亲王欠他们的。
而老板娘心中虽然明知道忠亲王当年西行目的并不单纯,但对他的尊敬依然没有改变。提到先生二字的时候,语气中的敬意比提到陛下二字的时候要浓烈的多。
“朕记住你今日说的话了。”
皇帝缓缓走回土炕边坐下,低下头看了看储才录上还没抹掉的那个名字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朕不会随随便便杀了他……但朕也不会随随便便放了他。朕是天下至尊握万千百姓生死,担万里疆土太平。你可以觉着朕是贪生怕死,以为朕是怕有朝一日方解真的是佛宗的人会对朕不利所以才囚禁了他。但朕之命与亿万生灵相连,朕即便自己想不在乎也不行。”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老板娘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方解。她记忆中那个少年郎,也是可以把怕死说的冠名堂皇的败类啊。
“民女告退。”
她已经无话可说,所以告辞。
皇帝想了想说道:“别住客栈了,老七在长安城的宅子一直还留着,你是他的人,就住到忠亲王府里去吧。那些仆役还是当年的老人,你未必认识,但只要你说起是当年随老七西行之人,他们会如敬重老七一样敬重你。”
“至于你说回樊固去立三座土坟……算了吧,老七不是那么一个容易死的人,当年他带着家奴守住城门的时候,许多人以为他必死无疑,但他没死。当年他西行万里仗剑杀入大草原的时候,许多人也以为他死定了,可他还是没死。这次……朕坚信他依然死不了,因为他是朕的七弟,是大隋的忠亲王。”
“另外……若是老七真不幸走了,也轮不到你在樊固立什么土坟,老七要入皇陵!就在朕的陵寝之侧!”
这次轮到老板娘一怔,她忍不住多看了皇帝一眼,却没有再开口,而是微微施礼后转身走出穹庐。
这不是一次愉快的交谈,甚至算不上一次顺利的交谈。
皇帝能容忍老板娘的放肆,已经让老板娘自己都有些出乎预料。她本以为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皇帝会暴跳如雷。但皇帝没有,虽然他确确实实的生气了。而最让老板娘印象深刻的,反而不是皇帝的肚量,而是那个看起来谦卑恭顺没有一点威胁的太监,她确定这个人很难缠。
离难是九品强者,但在十一年前他不是。那日在长安城外对老僧智慧一战的时候,老板娘见识到了离难那如天外飞星般的一剑。那剑意悲凉不甘,或许正是这十一年来他心境的真实写照。因为十一年前那事,让他在晋入九品境界之后剑意中也有这样的意味。
但他毕竟晋入九品的境界太晚了,且不说比起老僧相差太远。就算比起鹤唳道人,比起卓布衣也要差了一筹。若不是如此,那天夜里老瘸子也不会轻易救回来沉倾扇,而且让离难没有追寻到他的踪迹。
老板娘看不出苏不畏的境界,但她觉着应该比离难似乎还要强。
走出穹庐的时候,老板娘抬头看了看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晴朗的天变成了灰色,一层厚重的乌云压在长安城上面,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场瓢泼大雨下来,大雨可以祛暑,但总会让人觉着压抑。
小太监木三一直在外面等着,见老板娘出来之后毕恭毕敬的迎上去,俯着身子微笑道:“马车就在畅春园外面候着了,陛下提前交待过直接送您去忠亲王府。”
老板娘点了点头,跟在木三后面往外走。临出畅春园的时候,她看着木三的背影说了一句。
“方解会很高兴有你这样的朋友。”
木三微微一愣,然后笑着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您还是应该忘了今儿奴婢的多嘴,最起码……在小方大人从牢里出来之前,您应该忘了。”
老板娘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谁也不想死。”
“对对对。”
木三谄媚的笑着说道:“就是,尤其是我这样地位卑贱的人,反而越发的觉着活着好,可不敢轻易就死了,不然多亏?”
“不过你也放心,正因为方解会喜欢你这样的朋友,那么他死了一定不想孤单,我也不想他孤单,你明白吗?”
老板娘登上马车的时候说。
木三身子猛的一僵,额头上瞬间就冒出来一层汗水:“今儿这天儿……怎么这么热?”
他喃喃了一句,心里却冷的有些发颤。
……
散金候府看起来与往日没有什么区别,因为散金候不在家,小姐吴隐玉又去了清乐山一气观静修,所以侯府的大门关着不见客。即便是侧门也虚掩着,更看不到门口有迎客的仆从下人。
散金候府在长安城里本就不怎么显眼,这宅子说起来真显得有些寒酸。比起吴一道在封爵之前那座宅子,小的可怜。
方解在东二十三条大街上租下来的那个铺子距离散金候府并不近,如不着急的话走路最起码要将近一个时辰。因为长安城实在太大了些,所以城中有载客的马车来回穿行。而且收的费用也不高,从东城坐到西城也就五个铜钱。
麒麟回到散金候府的时候大犬和沉倾扇都有些惊讶,问麒麟为什么回来了,麒麟解释道周院长亲自找过他,告诉他方解要到后山闭关修炼一段日子,这段日子内谁也不能打搅,他可以先回散金候府等着,等方解出关的时候自然会派人来知会他。
若是别人说这事,麒麟必然怀疑,但这是周院长亲自对他说的,所以麒麟没道理去怀疑什么。
回到散金候府住了两日,也是无所事事。大犬想起方解的交待,就约上麒麟一道出门,打算去方解的铺子看看那些裁缝们的进度如何。大犬知道方解对于做生意来说有着多高的天分,他从来不会怀疑方解做生意能不能赚钱。他只会去想,这次做的生意会赚多少钱。比起在樊固的那三座楼子,能多赚多少?
话说回来,这一个小小的裁缝铺子,按照道理怎么也不会比金元坊赚钱多,但大犬就是坚信方解一定会靠着这个小门店赚很多很多银子。
两个人出了门,麒麟要走着去,但一直对银子没有什么概念的大犬却懒得走,而是等着经过的穿城马车到了之后坐车去。说起来大犬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明明他就是个落魄的叫花子一般的人物,可偏偏坚持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习惯。他不洗衣服,不下厨房,而且绝不会吝啬花银子。
这个看起来猥琐且脏兮兮的家伙,总是以贵族自居且不许质疑,即便夏天也不换一换的皮袍,他偏偏说自己能穿出公子哥的味道。但麒麟闻着,除了馊味之外真没有别的味道。
两个人坐上穿城马车,也用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东二十三条大街。铺子的门依然关着,门口那卖热汤面和小笼包的夫妻或许是因为天色突然转阴而收了摊子,这让大犬有些遗憾,已经有几天没吃这小笼包,他还真馋的慌。不过街面上倒是多了几份做其他生意的,看着眼生。
推开铺子的门,大犬一边大摇大摆的往里走一边吆喝:“我说怎么听不到一点儿动静?东家雇了你们,信任你们,你们拿的工钱是最高的,吃的是最好的,住的是最舒服的,甚至干活儿都没有人监督约束,你们就这么偷懒对得起他吗?”
可没人搭理他。
大犬一怔,然后对麒麟使了个眼色。
魁梧如山的麒麟点了点头,顺手从门后面抄起来挡门的木棍缓步往楼上走。大犬从另一侧顺着柱子爬上去,两个人一左一右往二楼裁缝们住的那间屋子慢慢靠过去。就在靠到近处的时候,那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自己开了,把大犬和麒麟吓了一跳,两人对视一眼随即猛的闪身冲了进去。
一进门,两个人就不约而同的愣了。
屋子里,一个身穿黑色道袍的胖子正蹲在地上大口喘气,不时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水,还不忘幽怨的瞪他们一眼。
“方解找你们这样的人看铺子,真是瞎了眼。”
这年轻的胖道人一边擦汗一边说道:“我在这里等了你们好一会儿了,再不来我就要夜入散金候府去扒你们的被!”
大犬看着那人,忍不住松了口气道:“项道爷,你……这是干嘛?”
他指了指后面被捆成了粽子似的那四五个裁缝问,那些裁缝还被堵了嘴巴,发出呜呜的声音,看向大犬的眼神里都是求救。
“这几个家伙,还他娘的挺能折腾,累了我一身汗才都绑起来,我说我是他们东主的朋友,这几个家伙不信,非说我是贼要么就是上门算命骗人的。老子一身真人道袍,难道看起来就像是算命骗钱的?为了不让他们大吵大闹,我只好把他们都捆起来。”
“咦……”
说完这番话,胖道人项青牛问道:“怎么少了一个,方解的那个漂亮妞儿呢?”
大犬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道:“到底什么事?”
项青牛看了看外面,见门关着随即拉着大犬和麒麟到了另一间房子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外面都是大内侍卫处的探子,我旁的就不说了,今夜你们三个悄悄从散金候府溜出来,直奔道观,我会安排你们藏身,明儿一早就想办法送你们出长安。”
他从怀里掏出一条被汗水湿透了的布条递给大犬道:“方解出事了。”
“啊?”
麒麟一愣,忍不住问道:“他怎么了?”
项青牛得了丘余的交待不敢对大犬说实话,可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一个好理由。他怔了片刻,看着麒麟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方解进宫偷看宫女洗澡的事儿犯了,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他托我先把你们送出去,过阵子再回来!”
大犬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项青牛的眼睛问:“你猜我信么?”
项青牛擦了擦汗,叹了口气道:“妈蛋,我自己都不信!”
第0166章 兄弟对坐
项青牛回到道观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憋了半天的雨水也没有落下,天空中那层厚厚的乌云压的极低,似乎一抬头就能看到云层里正在翻滚的龙神。没有风,所以天气显得极为闷热,项青牛回来的时候身上的黑道袍已经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一拧就能滴水。
丘余暗中找到他的事,他没告诉观主萧真人。他太了解那个老牛鼻子的脾气,在那个老家伙看来道宗的人是绝不能插手朝廷之事的。可以被动的接受陛下的指派,但绝不能主动的去招惹是非。
若是让萧真人知道了,项青牛确定自己一定会被禁足在道观里。
这个道观兴建于太宗年间,论年份比清乐山一气观还要久远的多。但陛下指了一气观为天下道宗的圣地,这道观就算年纪再大论辈分也是小娃娃。所以清乐山一气观的道人们住进来之后,本观的弟子一个个要多低调有多低调。
这个道观的观主叫柏森道长,年纪六十岁上下。是个很谦逊的人,在萧真人面前一直以弟子自居。所以在项青牛面前自然也矮了一辈,要知道项青牛可是萧真人唯一一个师弟了,耍小脾气的时候萧真人也要让着他。
而且当年他们的师父曾经说过,道宗兴隆之大任终究还是在项青牛肩膀上扛着。他是四个弟子中最有天分之人,甚至比最为惊艳的二弟子还要有天分。不过天分这个东西谁也说不好,师父当年虽然这样说过不止一次,可多年之后师兄弟四人还是项青牛的修为最低。
大师兄萧一九如今已经贵为道宗领袖,在江湖上的地位无人可及。三师兄在宫里,地位也很超然。二师兄……二师兄就是个异类,天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推开房门进屋子的时候,项青牛就开始脱衣服。这身道袍穿起来确实有些威严的气度,可在这种天气一身黑衣服实在热的受不了。才脱到一半的时候他就僵住,看着屋子里坐在桌子边上喝茶的那个人脸色顿时变的有些发白。
“你……你怎么会在这?”
坐在桌边喝茶的男子身穿一身锦衣,一边喝茶一边说道:“就算我已经离开了宗门,但依然还是你三师兄。你见了我,连师兄都不叫不觉得失礼?”
“失礼你大爷。”
项青牛把道袍甩在一边,又把里面的衬衣也脱了。把毛巾在脸盆里浸透,拧了拧就开始擦身上的汗水。随着他的动作,那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就开始上下乱颤。尤其是胸脯上那两团肉,便是二八女子也未见得比得过。
“你没打招呼就进了我的房间,是我失礼还是你失礼?别以为你是师兄就能端个架子,比你还能装的那老家伙的胡子我又不是没揪过。”
他瞥了那人一眼,一边擦身子一边问:“陛下面前的大红人,大内侍卫处的指挥使大人,您这样的身份没有事自然是不会跑来找我的对吧。有事赶紧说,眼看就到吃饭的时候了,我可没打算留你。”
这男人,竟然是大内侍卫处指挥使罗蔚然!
罗蔚然将杯子里的凉茶饮尽,起身走到门口往外面看了看后将房门关好。
“你是不是打算瞒着师兄做什么事?”
罗蔚然压低声音问。
“对啊!”
项青牛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刚刚从道观账房上借了五十两银子,打算今晚上去青楼观光,既然你知道了那就尽尽地主之谊好了,今晚上我打算要十个八个清倌人开苞,五十两银子必然是不够的,剩下的你出?”
罗蔚然白了他一眼道:“话说出来就已经让人看透了你的无知,开苞十个八个长安城青楼的清倌人没有上万两银子办得到?五十两……你以为叫十头八头的母猪?再说,你这身肥肉……别说十个,两个也能累断了你的腰……对了,你没有腰是吧。”
项青牛微怒道:“有事说有屁放,没事就赶紧滚蛋。”
“你不能明天一早带他们走!”
罗蔚然很突兀的说了一句,项青牛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你说什么?”
他抿着嘴唇问,手上的动作却已经僵硬住。
“我是大内侍卫处的指挥使,长安城里只要我想知道的事就很少有人瞒得住,演武院丘教授的修为确实不俗,但若是没有我暗中帮衬着,她能把东西带出来?她能见到你?你还能自以为聪明的跑去方解的铺子里等着大犬他们?如果你真这么想,那你就真是个白痴。”
一瞬间,项青牛就不觉着热了。
心里冷,很冷。
他看着这个自己已经不再熟悉的三师兄,眼神里都是戒备。
……
“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再装傻。”
项青牛换了一身衣服,在罗蔚然面前坐下来认真地说道:“这件事我是一定要做的,小方解到底犯了什么错我不去过问,但他和我是朋友,他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既然如此,朋友所托我就不能不管。如果你真打算阻止我,那从今儿开始咱们之间的师兄弟情分也就断了。”
“屁!”
罗蔚然瞪了他一眼说道:“你他娘的什么时候把我当过师兄?”
“既然你知道方解如今关在大内侍卫处的密牢里,就应该明白他犯的事不小。这件事陛下时刻都在盯着,谁也别想把他从牢里弄出来。别说是他,就是他的朋友也一样。散金候府外面布置的人手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凭他们几个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走难如登天!若你不是我师弟,我才懒得来提醒你。现在方解那些人谁也不能碰,谁碰了就是触犯了陛下!”
“这我不管!”
项青牛针锋相对道:“你也知道从小到大我就这个脾气,认准了的事谁也劝不听,莫说是你,便是二师兄也一样。人我是必然要救,拦不拦我你自己看着办。大不了,我脱了这身道袍再跑路就是了。天大地大,哪里没有项爷容身之处?实在不行,我再满世界去寻二师兄。”
“这件事先放下。”
罗蔚然道:“我知道二师兄在哪儿。”
“在哪儿?!”
听到这句话,项青牛猛地站起来,直视着罗蔚然的眼睛急切地问道。
“你坐下,听我说。”
罗蔚然指了指椅子,倒了一杯凉茶递给项青牛:“可以告诉你,但你必须保证别冲动。二师兄的行踪现在还是绝对的机密,除了有数的几个人之外绝不许外传。我已经担着风险,你莫给我惹祸。”
“二师兄,自从你穿上了朝廷的这身官皮,越来越让人看不起了。”
项青牛将凉茶一饮而尽:“赶紧说!”
“在大草原。”
“大草原?”
项青牛一怔,随即脸色一变:“他居然一个人跑去蒙元找那些秃驴的麻烦了?妈的,这么好的事居然不带上我!不行,我现在就得走,若是去的晚了,那些秃驴岂不是都被他杀干净了一个都不给我留?”
“你给我坐下!”
罗蔚然一把将项青牛拉住,看着他冷声道:“我知道你最敬重二师兄,你连师父的话都不听却听他的。咱们师兄弟四人,你与二师兄的感情也最要好。但你了解你的二师兄吗?你知道他是谁吗?”
项青牛理所当然道:“他是我二师兄项青争!”
“没错,他是你二师兄项青争,也是我二师兄项青争……但他还有一个身份,一直没有告诉你。”
“还有什么身份?”
“他是大隋的忠亲王,是当今陛下的七弟。当初在宗门修行的时候用的项青争这个名字,但他本名叫做杨奇。若不是十一年前他找到我,让我替他保护好陛下,我也还不知道他竟然是皇族!是亲王!而且还是陛下最信任最重视的弟弟!”
听到这番话,项青牛有些失神。他看了罗蔚然一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有些苦涩的笑了笑道:“你编这个故事做什么?”
“这不是故事。”
罗蔚然认真地说道:“你最敬重的二师兄项青争,其实是你最不了解的一个人。他有很多事你都不知道,比如去大草原……这是第二次。你想救方解的朋友,我在阻止你之前必须先把二师兄的事跟你讲清楚。等你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或许不用我拦着你,你也不会再想着去救他们。”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项青牛的眼睛说道:“你知道我十一年前离开宗门到了长安,穿上了官服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座雄城。你一直说我是爱慕虚荣,浑身铜臭丑不可及。我也一直没跟你解释过,十一年前我突然离开宗门成为陛下身边的侍卫,正是因为二师兄所托。”
“十一年前,二师兄孤身离开长安西行。先是回到宗门找到我,让我去长安守在陛下身边。他说大师兄另有重任,不能分身。而你的性子他又太了解,所以这件事只能交给我去做。我听他说完,没有犹豫立刻起行。因为他不仅是你敬重的二师兄,也是我敬重的二师兄。他说什么,我都遵从。”
罗蔚然叹了口气道:“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追问他到底是去做什么了。直到他在草原上大开杀戒之后,我才明白自己从二师兄肩膀上接过来一副什么样的担子。飞鱼袍一穿十一年,但我还是你的三师兄,所有人都说我是陛下的忠犬,而我只是在遵守着二师兄的嘱托。”
“十一年前,他为什么要去大草原?”
项青牛愣了好久之后问。
“自然是去杀人的。”
罗蔚然道:“那时候陛下初登大宝,国基不稳。蒙元调集高手试图潜入大隋刺杀陛下,被戍守西北的大将军李远山探知了消息,火速派人传往长安,二师兄知道这件事之后随即起身西行。沿路召集江湖上的高手,在大隋西北樊固一带与蒙元之人血战一场,尽屠蒙元高手。但二师兄并没有回来,而是继续向西,直上大雪山。”
他停顿了一下,有些失神地说道:“自此就再也没有回来,直到……方解到了长安,我才又知道二师兄的消息。”
“这和方解有什么关系?”
项青牛问。
“或许……方解真的能算作二师兄的传人?”
罗蔚然摇了摇头,眼神迷茫。
“我不知道二师兄在樊固对方解做了什么,但我知道……他必然用了什么逆天的手段,让方解从一个废物变成了一个天才。就单单说这一点,把方解视为他的传人……或许不算错。”
第0167章 尘嚣
在樊固的时候,那个神秘且强大的忠亲王杨奇对方解做了什么?
只怕除了杨奇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包括方解在内,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一点对于方解来说或许有些不公平也是他的幸运,他因为杨奇而际遇重重,可以说得了许多好处。现在之所以不死,也还是因为有人说他是杨奇的传人。
方解的身上已经被刻上了关于这个人的印记,或许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知情者提起方解,往往会加上一句……忠亲王的那个传人?
方解在石室里悄悄传递出消息,他不知道的是若不是罗蔚然帮他调开了另外一个眼线,他这件看起来做的很隐秘的事也瞒不住大内侍卫处的眼睛。方解还是低估了大内侍卫处这些人的专业程度,他本已经将大内侍卫处看得很重,却哪里知道他看到的依然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作为大隋最恐怖的邢典和情报衙门,大内侍卫处有着极超然的地位。论刑讯缉拿,他们的权利凌驾于刑部和大理寺之上。论情报消息,就连大隋军方都离不开他们的支援。
如果说罗蔚然和侯文极是长安城里知道秘密最多的两个人,绝对不为过。
也正因为方解和忠亲王杨奇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看似简单只有一次交集实则谁也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连当时在场的苏屠狗和老板娘,也不知道他们尊称为先生的杨奇在方解身上用了什么手段。更没人知道,杨奇在方解身上发现了什么。
项青牛有些呆傻的坐在罗蔚然面前,听着罗蔚然讲述他丝毫也不知情的关于他二师兄项青争的过往。
不,应该说是大隋忠亲王杨奇的过往。
他记得当年他问过二师兄,为什么名字叫做青争。二师兄微笑着说人趁着年轻的时候,能争一争的时候自然还是尽量不要退缩的好。他解释的很简单,但项青牛觉得自己不是很懂。在他看来二师兄永远是那么的高深莫测,简单的话在他嘴里说出来或许一点儿也不简单。
他对二师兄充满了尊敬,视其为偶像。
所以他愿意跟着项青争姓项,甚至名字都要排着。虽然萧真人经常取笑青牛这两个字,但他觉着还是很有气势的。
他以为自己了解二师兄,了解他的思想他的性格。
可是今天,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对二师兄一无所知。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想到,二师兄居然会是大名鼎鼎的大隋忠亲王杨奇。要知道忠亲王在大隋是无人不知的,百姓们对于这位王爷的智慧和忠诚称颂有加。但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和一位修为逆天的江湖客联系在一起,这是两个很难重合在一起的身份。
“二师兄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份?”
项青牛问。
罗蔚然摇了摇头道:“当时的事已经无从可查,或许陛下知道,但陛下肯定不会提及。我跟你说了这许多,无非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因为方解和二师兄有着说不清楚的关系,所以暂时他不会有事。”
他看着项青牛认真地说道:“而你现在若是听方解的话,将大犬那几个人偷偷带出长安城,反而是害了他。不仅仅是害了他,还会祸及很多人。且不说你根本就带不走人,即便你能带走,你想过没有会有多少人因此而死?那些一直守在散金候府外面的飞鱼袍,他们都会受到牵连,那是几十条人命!”
“还有散金候府里的人,方解的朋友若是逃了他们能有好下场?”
罗蔚然道:“你还是小时候那个性子,心肠一热什么都愿意为朋友做。但你总是想的那么浅显,不去考虑更多的事。所以我才会来提醒你,这件事我盯着,你不必太着急做什么……我和方解没有什么交情,但他和二师兄有关系,仅仅是凭着这一点,难道你觉着我会袖手旁观?”
项青牛沉默了好久,然后点了点头道:“这次我信你。”
“事情会有转机的。”
罗蔚然道:“我管着大内侍卫处,由我来为方解说些什么话,比你帮他带走他的朋友要管用的多……而你也知道,大内侍卫处里还有一个情衙,还有一个侯文极。所以很多事不是我能独断专行的,比如我能知道你明儿一早要带人离开长安的事,侯文极未必就不知道。若是让他堵住你们,你猜会是什么后果?”
他站起来,拍了拍项青牛的肩膀说道:“我已经安排人知会过大犬他们,今夜他们不会从散金候府里出来的。”
“他们怎么会听你的?”
项青牛问。
罗蔚然笑了笑道:“因为他们与方解之间的感情比与你的感情要深的多,我只需告诉他们,你们逃走,方解必死这八个字,他们绝不会冒险。”
项青牛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论无耻,果然还是穿着官皮的人比较在行。”
罗蔚然白了他一眼,走向门外。
“这件事你不必再插手,你插不进去,也管不了。另外再告诉你一个不错的消息……今天陛下在畅春园见了一个从樊固来的人,我提前暗中提醒过她,让她想办法把方解和二师兄之间的关系尽量说的亲近一些,坐实了那个方解就是二师兄传人的消息。这样一来,陛下必然会有所不忍。”
罗蔚然笑着说道:“她干得不错,最起码比你干的漂亮。”
项青牛点了点头,脑子里还有些迷糊:“三师兄,为什么我觉着你今天顺眼多了?”
“因为你以前是个瞎子。”
罗蔚然嘿嘿一笑,走出房门。
“我替我列祖列宗多谢你没说我是个傻逼!”
项青牛喃喃了一句,心里乱的一塌糊涂。
……
半月山北侧山脚。
方恨水背着老僧智慧找到一个隐秘的地方藏了起来,这是一棵参天古树的树根下面。如果不仔细看的话根本不会发现,茂密的野草掩盖下大树下面居然有个不小的空洞。不过方恨水不必担心这树洞里有什么野兽,因为半月山上什么动物都没有。
老僧一如既往的高傲,哪怕现在身边没有了那个年轻僧人他依然不肯自己走路,而是让方恨水背着他走。方恨水下山的时候一手拎着仅存的一天口粮一手托着老僧的屁股,几次险些栽倒。但他还是咬着牙坚持下来,到了现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
钻进树洞里,他将自己脏兮兮的上衣脱下来铺在地上,让老僧坐好,然后他恭顺的对老僧说道:“您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出去找些水来。”
“等下。”
自从逃出来当天老僧当着他的面大骂周院长和萧真人之后,就一直没有跟他说话。所以听到老僧叫住他的时候,方恨水有些诧异。
“您有什么吩咐?”
“已经到了山脚……”
老僧沉默了一会儿后继续说道:“咱们不能急着离开了,下了山一马平川,无遮无拦,那些隋人极容易找到咱们。我不瞒你,我受了些伤需要休养恢复,最起码还要三五日的时间才能复原,若是带伤前行未见得还能挡得住那些隋人的围攻。”
方恨水愣了一下,然后点头道:“我那就出去多找些水和食物回来,如果找不到……在割我的肉就是了。已经到了山脚,再走应该就能寻到农户人家,吃食应该不难找到。”
“不行!”
老僧智慧摇头道:“若是你到农户家里去讨吃食,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大内侍卫处的人查到。之前我隐隐听到犬吠,想来那些隋人是动用了獒犬搜寻你我的踪迹。现在你先不要去找吃食,你记得下山的时候看到一大片黄色的野花了吗,花香很浓。”
“记得。”
方恨水点头。
“你去采些花粉,记住不要毁了花朵,只要花粉,手脚要轻。洒在咱们下山的经过的地方,那花名香美人,是做香粉的好材料,能遮挡其他气味,虽然瞒不住太久,但瞒上一两日或许还能做到。记住,不止要在咱们下山经过的地方洒,其他地方也要洒上一些。”
“我记住了。”
方恨水应了一声,下意识的偷看了那老僧一眼。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老僧淡淡道:“你是不是在想,我伤重不能把你怎么样了?你尽可以试试,看看你能不能逃的掉。你再想想,因为你死了好几个演武院的学生,大隋现在还能不能容得下你。”
方恨水心里一紧,连忙摇头。他小心翼翼的爬出树洞,看了看四下里没人,顺着下山的路走回去,找到那片盛开的香美人花。蹲在花丛边,方恨水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就这样逃走。可是一想到老僧之前的话,他心里就一阵子发冷。最终还是老老实实按老僧的吩咐做了事,然后找了些水带回树洞。
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我不会再让你割肉。”
回到树洞之后,老僧闭着眼睛对他说道:“我现在教你龟息之术,学会之后,三五日,甚至七八天不用吃东西也无妨。记住,此法是我佛宗秘术,学了龟息之术,你也算入我佛宗了。”
“叩见师尊。”
方恨水激灵了一下,然后很识时务的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
“罢了……”
老僧智慧摆了摆手道:“你这天资,本没有资格入我佛宗,更别说做我的弟子,但今时不同往日,我也不再坚持什么。既然你扣了三个头,我便认了你这弟子。我佛宗以扬善为己任,你要谨记。”
方恨水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胃里一阵翻腾。可他却不敢表现出什么,垂首恭敬的应了一声。
“至于你的法号……”
老僧道:“之前死于隋人之手的,便是你的师兄了,法号尘崖,他本是极有慧根之人,奈何时运不济。终究还是没能到达彼岸,与圆满咫尺天涯。你法号便叫做尘嚣,索性不再去管什么尘埃,便是满身污垢满心杂念,但只要明白自己是佛宗之人也就是了。你天资太差,我对你也不报什么希望。”
“待回到大雪山之后,我会让人将你的法号记录在册。你便是我佛宗的三代弟子……在西方极乐大天地,身份比起一般王公大臣还要尊贵。你行走与世间,必有无数人匍匐相迎。”
“多谢师尊!”
方恨水再次叩首,心里长长的舒了口气:总算不用死了。
第0168章 恶心的事
方恨水一边在心中默默的背诵口诀,一边不时偷看一眼这个改变了他命运的老僧。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但他确定的是自己正在与有生以来所有的梦想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他曾经幻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捕头,破了数不清的案子从而接连升迁平步青云,早晚有一日坐在县令,甚至是郡守的位子上。等到自己胡子都白了的时候,或许还能成为一道总督!
他曾经幻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绝世高手,为大隋抵挡住数不清的外敌入侵连陛下都对他刮目相看,封侯拜将。等到自己胡子都白了的时候,膝下有孝顺的儿女和一大群徒弟,在江湖中和朝廷里的地位都首屈一指。
他曾经幻想过,自己会娶一个安静贤淑的大家闺秀。即便不会成为大隋至关重要的人物,也要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牵着妻子的手漫步在海边,听潮声看落日,享受每一个春暖花开,品味每一个日月交替。
他甚至想过,等到自己死的时候,就要把坟立在家乡那座小小的土山上,坟头正对着大海。
但是这些,都已经远去。
老僧智慧教他龟息之术的心法口诀之后,就闭上眼不再说话。他看着这个一点儿也不高大,可在自己面前如一座大山般有着强大压迫感的老者,心里生不出一丝抵抗。老僧说他受了伤,可方恨水知道即便是受了伤的老僧一根手指头也能碾死自己。
佛宗。
大隋之内人人鄙视如狗的佛宗,而自己竟然变成了一个佛宗弟子。
方恨水苦笑一声,心说为什么命运对自己如此不公。他只是个大隋边远小县的捕头罢了,就算有很多雄伟壮观的梦想可那只是梦想不是吗。他是个平凡的人,每一个平凡的人心里都会有些遥不可及的梦想。
他知道自己最终也不过是庸碌一生,娶一个渔夫的女儿,有被太阳晒黑了被海风吹的很粗糙的皮肤,有水桶般粗但健壮的腰肢。生几个孩子,每天如嗷嗷待哺的鸟儿一般蹲在门口等着自己从衙门回家,看到自己的时候,他们笑着喊着冲上来抱着自己喊爹爹。
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我到底得罪了谁,以至于会接连遇到如此厄运?
方恨水想了很多,然后渐渐的沉沉睡去。他很累,老僧虽然枯瘦矮小但背着他走了一路也极疲劳,而且他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从哪些学生们身上捡来的食物在逃亡的时候丢了一些,仅剩下的也是老僧才能享受的东西。他只能看看,甚至连闻一闻味道都不敢。
睡着了之后,他就开始了无尽的噩梦。梦到自己穿着一身灰色的僧衣,披着金色的袈裟,行走在大草原上。那些穿着奇形怪状衣服的牧民对自己挚诚的参拜,献上他们的金银和最美味的食物。
最美丽的女人,匍匐在他的脚边亲吻他的脚趾。
他得意的看着那些牧民,感受着和海风完全不一样的草原风。他梦中见到了大草原,如海一般壮阔,但却是绿色的,一望无际。风吹过牧草,如波涛起伏。他站在那里,享受着所有人的敬仰。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从东方的地平线上漫过来一线黑潮。他瞪大了眼睛去看,惊恐的注视着那黑色的浪潮势不可挡的冲了过来。踏平了绿草,碾碎了那些牧民,血和碎肉到处都是,哀嚎和哭喊响彻天际。
那是大隋的重甲精骑,踏碎了他梦中的宁静。那些身穿黑色铁甲的大隋骑兵,用锋利的马槊如收割麦子一样收割着牧民的生命。他们如黑色的飓风,所过之处一切都被摧毁。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们向前的步伐,那响亮的大隋军队进攻的号角声连草原的天似乎都撕裂了。
他也不能阻挡那雄壮的军队,他梦到自己被一匹赤红色的战马撞翻,马背上的骑士手里擎着一柄不停滴血的长刀,冷漠的眼神看在自己身上,没有一丝情感。他想跪下乞求,可被那赤红色的战马踏住根本不能翻身。他想说自己也是隋人,可他分明觉着那隋将面甲后面的眼睛能洞察一切。
“你是个叛徒,大隋的叛徒,所以……你只能死。”
那个隋将冷漠的说着话,然后缓缓的举起了那柄巨大的红色长刀。这个时候方恨水才看清,那刀不是因为沾满了血而变成了红色,那刀本来就是这样的色彩,诡异,深邃,红的令人害怕。
刀锋举起,阳光好像能穿透那刀身似的。
好可怕的刀。
好美的刀。
刀落,方恨水甚至看到了自己的头颅在地上翻滚。脖子里的血瀑布一样往外喷着,血液中都写满了耻辱。
啊!
方恨水惊醒,身上已经被汗水湿透。
我不再是个隋人了……
醒来的方恨水浑身颤抖着,蜷缩在树洞的角落里。他抱着自己的膝盖,将头埋在腿间不敢睁开眼去看这个世界。就这样过了很久,他忽然抬起头看向那个老僧,眼神里都是恨意。正是深夜,树洞里更黑,他只能看到那老僧隐隐可见的轮廓,就好像一具僵尸一样盘膝坐在那里。
老僧还在入定中,似乎完全没有听到看到他的异样。
方恨水咬着嘴唇,血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滑落。
……
方解醒来的时候伸了个懒腰,然后再一次失败于试图推算时辰。这个地牢终年不见天日,即便外面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这里若是不点灯的话照样黑的令人害怕。这里的光线永远是昏黄色,不可能因为那一盏油灯而推测出是白天还是黑夜。
在这个地方久了,会让人觉着自己变的错乱。连日夜都不分了,浑浑噩噩。或许是故意为之,给他送饭的时间并没有规律。以至于让方解彻底迷失了时间,渐渐的也懒得再去想外面挂在天上的是太阳还是月亮。
如果方解不说话,石室里安静的似乎能听到他自己心跳的声音。人们总是会在某些时候想追求一种安静的生活,不想被任何人任何事打扰。可是当真的身处在这样绝对安静的密室里,往往心里会蔓延出无边的恐惧。
没有任何声音,以至于连身子稍微挪动一下的声音都那么刺耳。
方解皱眉,酝酿了好久之后表情终于变得愉悦起来。一个悠远且尖锐的屁被他从肚子里硬挤出来,撕裂了石室里的安静。这声音突兀的响起,那么骄傲。
方解得意的笑了笑,翻身继续睡觉。
或许这是一种很无聊的抗争,并不可笑,反而透着一股苍凉。
方解第二次睁开眼的时候,屋子里没有一点变化。那油灯不知疲倦的坚守着自己的岗位,也不知道里面的灯油怎么就燃不尽。就在方解起来准备撒一泡憋了很久的尿的时候,铁门外响起说话的声音。
从这一点是不能确定现在就是白天的,因为外面时刻都有人守着。而且总有些无聊的人在任何一个时间内都会来看看他,推开铁门和他说几句无聊透顶的话。比如那个独臂的男人,似乎很喜欢闲来无事就看看方解此时的狼狈。
方解用最快的速度离开石床,冲到角落处将夜壶提起来撒了一泡骚黄尿。他脸上的表情是那么陶醉,就好像刚刚干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
铁门推开,外面走进来的人看到正在往上提裤子的方解怔了一下,脸色微微露出浓烈的不悦。
这是一个方解没有见过的人,很年轻。穿着一身浅灰色近乎于月白色的锦衣,腰带上挂着一块玉佩,那红色的流苏显得格外醒目。这个人身材颀长,可并不高大。看起来,最多也就到方解的耳朵下面。说身材颀长,是因为看起来他的身材比例十分完美。
这个年轻男人脸色很白,不是那种涂脂抹粉的白也不是那种病态的白,白的很健康,很有羊脂白玉般的质感。他眉毛很细,微微挑着,眼睛很大,眼神高傲。相比于男人来说,他的下颌稍微尖了些,但并不违和。
放在男人群里,他绝对是个美男子。
但方解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个妞儿。还是个自以为是的妞儿,以为穿一身男装就能骗过所有色狼眼睛的自以为是的妞儿。
她身后跟着的是个大人物,可跟在那年轻人身后却显得很恭敬。所以方解一边提裤子的时候一边揣测了一下,能让大内侍卫处情衙镇抚使侯文极当跟班的小妞儿会是什么身份。
“恶心。”
女扮男装的家伙皱眉,抬起手捂住了鼻子。
“吃饭喝水拉屎撒尿是最正常平常的事,如果连这都觉得恶心我实在不知道你还觉着什么不恶心。而且……你对恶心的定义实在太浅显了,完全没理解什么才是恶心。”
方解大大咧咧的坐回石床上,脱了鞋子开始抠脚。
“殿下……”
侯文极小声叫了一声,试图劝一劝脸色阴沉下来的女子。她正是那日在半月山上,被鹤唳道人带来的给事营士兵带回去的人。如果方解当时在场,一定就能轻而易举的推测出她的身份。
板着脸的女子缓缓吸了口气,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她来这里纯粹是因为好奇,好奇的想知道最疼爱自己的七叔的传人是个什么模样。但是看到方解的这一刻,她显然失望了。那个脏兮兮的家伙虽然眉清目秀,可坐在石床上抠脚的样子实在令人厌恶。
“那好”
她走到椅子边坐下来,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冷漠平淡:“那你就来告诉我,什么才是恶心的事?”
方解看了侯文极一眼,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问:“我必须要回答?”
手指靠近自己鼻尖的时候他不得不皱眉,才抠过脚的手指味道真不怎么样。
侯文极点头:“必须。”
方解嗯了一声,坐直了身子看着那了那女子一会儿,肆无忌惮,眼神从上到下的扫过。这让那女子更加不悦,但为了表现出来强势她故作镇定。她没有发怒,仅仅是因为这个囚徒似乎看不起她。若是发怒的话,或许会更让这个讨厌的家伙看不起了。
“恶心的事……你可以想象自己早饭吃的是一坨屎。拉屎的人或许有些上火,那坨屎有些发黑发硬。所以咀嚼起来会有些粘牙,不太好下咽。”
女子脸色一变,胃里一阵翻腾。
“当然,你可以当这是干饭。你可以再找一个肠胃不和的人拉一泡稀,当粥喝。漱口一样,把之前吃的干饭冲下去。”
女子紧紧的抿着嘴,看向方解的眼神越发的愤怒。胃里的翻腾几乎让她把持不住,但她终究还是没有吐。
“这就是恶心?不过如此!”
她冷笑着问。
“不不不。”
方解连连摆手,然后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恶心的是……你塞牙了。”
哇——
她终于坚持不住,一口吐了出来。
第0169章 人生如戏
实在坚持不住一口吐了出来的女子跑了出去,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瞪方解一眼。她跑起来的时候哪里还顾得装出男人的姿态,小女人身姿的婀娜展露无遗。方解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道:“大概没几个男人,跑步的时候膝盖是往里面弯曲的。”
侯文极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饶有兴趣的看着方解问道:“你这是何必?”
方解微笑着说道:“她爹平白无故的把我抓紧大牢里恶心我,我就不能恶心恶心她闺女?”
“你怎么知道?”
侯文极问。
方解道:“能让情衙镇抚使大人毕恭毕敬跟在身后的女扮男装的丫头,身份是什么难道还不好猜?已经成年的亲王全都奉旨离京到自己的封地,所以她只能是宫里的人。范围这么小,好歹想一想就能知道。”
侯文极点了点头道:“你没猜错,但你没必要去得罪一个有可能救你的人。”
“是吗?”
方解摇了摇头道:“我实在想不到为什么她要救我。”
“万一呢?”
侯文极道。
“没有万一。”
方解摇头:“陛下可不是一个轻易被别人影响自己决定的人,或许为了给朝廷重臣一些面子,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陛下会显示出自己的尊重。但在大事上,陛下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意见而轻易改变自己的判断。尤其是……陛下的女儿。在父亲眼里,孩子无论多大了依然还是个孩子,父亲总会觉着女儿的任何意见都不成熟。”
“你的话对陛下不敬。”
侯文极严肃地说道。
方解撇了撇嘴道:“如果我真的对陛下不敬,早就站在门口骂娘了。这个破地方你以为住着舒服?如果换做有血性的人被冤枉了关在这里而没有出头之日,我想他宁可去惹怒陛下然后被拉出去砍了脑袋,也不愿意憋屈的活在这黑暗森冷的囚笼。”
侯文极道:“幸好你不是个有血性的人。”
方解哑然。
侯文极笑了笑:“虽然你我之间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你对我的了解也浅薄的好像水面以上的浪花。但我可以很认真的告诉你,我对你的了解程度你如果知道的话会吓的大吃一惊。”
方解张开嘴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侯文极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方解微笑道:“我在吃一惊。”
“你很无聊。”
侯文极有些无奈地说道。
方解摊了摊手:“无论是谁被关在这样一个地方,甚至连时间都已经混乱都会觉着很无聊。如果这屋子里有蚂蚁窝,我甚至已经把有多少蚂蚁出来找寻食物都数的一清二楚了。如果换做是你,我想你比我还会无聊。”
侯文极摇头:“我永远也不会被关在这里,这就是你我最大的区别。”
“那你真不如我。”
方解认真道:“你最起码比我缺少了一种人生阅历。”
“你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的生死?”
侯文极问。
方解道:“怎么会不担心?既然你说你了解我,那你肯定知道我是一个多么贪生怕死的人。你可以把我现在的表现视为故作姿态,也可以理解为虚伪的骄傲和自尊。”
“你贪生,但不一定怕死。”
侯文极看着方解的眼睛说道。
方解一怔,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开始相信你是真的有些了解我了,即便我身边的人也未必能说出这句话。所以……我不得不说你让我觉着有些害怕。”
侯文极微微有些傲然地说道:“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地位,决定了我必然是那种让别人感觉到害怕的人,如果我没做到,那只能说我做的很失败。这个世界上能被我吓住的人实在是不少,可能吓住我的人,只有一个。”
“你这话对陛下也有些不敬啊。”
方解微笑着说道。
“为何?”
方解看着侯文极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你说这个世界上你能吓住很多人,却只有一个人能吓住你,那必然就是陛下了,对吧?”
“对。”
“这就是不敬。”
“哪里不敬?”
“你说陛下是人。”
方解道:“在我看来,陛下不是人。”
这话一出口,侯文极的脸色顿时变得阴冷起来。一瞬间,方解甚至能感觉到杀意在侯文极的眼睛里不可抑制的溢了出来。方解丝毫都不怀疑,下一秒侯文极的手就会掐住自己的脖子,把自己的身体高高举起然后狠狠的砸下来。作为一个位高权重之人,侯文极的怒意一旦释放出来足够吓住很多很多人。
就在他濒临爆发的临界点,方解却一本正经极严肃的继续说道:“陛下在我眼中,是神。我对陛下的尊敬,正如对神灵的尊敬,甚至比对神灵更加尊敬。神灵可以改变一个人一件事,但我确定,如果陛下愿意……他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侯文极一怔,随即有些恼火道:“这样有意思?”
方解稍显得意的笑了笑:“自然是有意思……你把我关在这里,让我很不痛快,所以我怎么也得让你不痛快一下,哪怕是一下。”
“之前你恶心到了公主殿下,是因为你说自己冤屈所以觉着恶心。你让我不痛快,是因为我让你不痛快了,这样睚眦必报却幼稚如小孩儿过家家一样的行为,你觉得有任何意义吗?除了让你处境更加的不利。”
“自然有。”
方解在石床上躺下来,看着屋顶说道:“这样枯燥无味的日子,我总得自己找点滋味。在不痛快之中寻找一点儿痛快,虽然爽的有些虚伪,但依然是爽。如果我必死无疑……我还需要顾忌什么?”
……
侯文极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躺在石床上的方解一言不发。他忽然才想起,这个如今被关在大内侍卫处级别最高的监牢里的少年,在官方报备的档案上写的年纪才十六岁。他之前恶心公主殿下,然后让自己不痛快……难道只是一个少年的真性情?
自己和许多人,是不是从始至终就没有把方解当做一个少年?
那少年脸上的表情是在负气?还是又在谋算着什么?身为情衙镇抚使,他习惯了把每个人每件事都往深处去思考。今天他却忽然有了感慨,自己是不是太高看了方解,以至于甚至有段时间把他当成对手一样来看待。
“你且安心,陛下只是有些心疑。”
侯文极道。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有些后悔,因为自己之前的思维所以他的心也为之有些放松,这句话,本不是他应该说出来的。
但他很快就后悔甩开,因为他又觉着这样直接说出来,说不定反而能更加清楚的了解方解,看看他是什么反应。所以他打算索性给这少年一点希望,再多说一些话。但侯文极没有立刻就看到什么,因为听到他话的方解似乎一点反应都没有,眼睛还是看着屋顶,一动不动。
“这不是个好消息?”
侯文极问。
“不是。”
方解回答。
“为什么不是?”
“或许你觉着我应该开心或是安心一些?可我实在没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开心或者安心的事。你说陛下只是心疑……可是,镇抚使大人,你不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可怕也最可悲的事,正是让皇帝陛下心里怀疑吗?当心里有了怀疑,才会有后续的事情,而往往这些事情都不是令人开心安心的事。”
方解侧过头,看着侯文极说道:“陛下怀疑一个人,这个人还有翻身的机会?”
侯文极默然无语。
然后他确定了自己最早的判断,方解确实还只是个少年,这个少年身上也确实还有着属于这个年纪的天真和无知幼稚,但他远比同龄人要聪明,虽然在侯文极看来这聪明还是有些肤浅。
“可以告诉我你最后悔的事吗?”
侯文极问。
方解沉默了好长时间,然后微微摇头道:“或许因为我是一个大部分事都能想得开的人,所以真没有太多事能让我后悔。哪怕明知道自己做错了,但事后依然很少有这种情绪。后悔这种事,除了折磨自己之外还能有别的用处?我已经处在一个许多人都想折磨我的境地,我为什么还要折磨自己?”
“这话矫情了,很假。”
侯文极叹道。
“我说过,我也有自尊,哪怕是很虚伪的自尊。”
方解郑重地说道:“我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有的是世间去思考过往发生的事。我可以想明白很多自己做错了的事,但对于这些事我无法生出后悔来。总结一下就是……我拼了命的想往高处攀爬,想要去体会高处的感觉。想挣脱开自己本来的命运枷锁,如太宗年间的大将军李啸一样成为人上人。但我却低估了攀爬途中的危险,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没什么后悔的……是我自己太傻太天真。”
侯文极摇了摇头:“其实你应该明白,陛下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下决定,就是因为陛下还不确定……演武院里的学生们现在都被告知你在后山闭关,所以他们依然还在羡慕嫉妒你的际遇。陛下的态度是要认真仔细的查,周院长的态度是不能轻易定性……其实你可以理解为,这本身就是想给你一个清白。”
方解翻身坐起来,脸色微微有些变化。
“真的?”
“我不喜欢随便骗人。”
侯文极认真地说道:“我骗人的时候,是必须得到回报的。没有回报的谎言,就好像浪费食物一样可耻。”
他站起来,竟然还伸出手拍了拍方解的肩膀:“在这里住一段日子,对你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的是清白的,最终走出这做囚牢。那么以后再遇到这样的怀疑,怀疑你的人肯定会想起,你在以前也被人冤枉过……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真没心情对你说谢谢。”
侯文极哈哈大笑,转身往外走:“不过我可以很认真的告诉你,你刚才得罪了一个绝不能得罪的人。诚然,你说陛下不会因为别人的意见而轻易改变自己的判断。但他也是一位父亲……当自己最宝贝的女儿被人欺负了,你猜这位父亲会怎么做?”
方解苦笑道:“冲动是魔鬼。”
侯文极笑的很开心,然后大步走出囚牢。
等他的身影消失之后许久,方解似乎才从震惊和不安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他缓缓的躺下,背对着铁门。所以自然不会有人看到,他的脸上哪里有什么不安和震惊?很平静,平静的让人难以理解。
躺在床上的方解仔细的回想了一下之前的对话,还有自己的反应和脸上表现出来的情绪。他感觉自己的表演还算可以,应该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和侯文极这样的人聊天,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方解一直在等着一次这样的对话,也在等着有这样一个机会。幸好,老天似乎对他真的不错,竟然送来一位傻乎乎的公主殿下。
他可以想象,那位公主殿下回到宫里之后一定会在皇帝陛下面前告自己的状。儿这正是他想要的,所以他没有丝毫的担心和害怕。如果皇帝知道了自己恶心了公主的事,他会生气?
不!
因为这是一个少年郎悲愤之余的卑微幼稚的不甘和反抗,什么人才会不甘和愤怒?自然是一个受了委屈的人……方解是在借那位公主殿下向皇帝表态,他是冤枉的。用幼稚的手段无聊的语言刺激一位公主殿下显然是件很白痴的事,但陛下或许反而不会生气。白痴的手段,有时候往往能起到非常不错的效果。
然后是和侯文极的对话,这比刺激那个傻公主要难的多了。需要更精湛的演技,来掩饰住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
方解让自己表现出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有少年应有的叛逆和幼稚,也有超过同龄人的智慧和思想。只有这样,才能让侯文极觉着他是一个不好对付但可以对付的人。他让侯文极去想起,归根结底他还是个少年郎,不是一个有着很深城府的人……要骗过侯文极这样的人,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最起码,要先是一个好演员。
方解回想了很久,确定自己之前没有什么漏洞后心里安定了一些。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大戏,就看谁会演,谁演的更好。每个人都在演戏,也都在看别人演戏。
第0170章 李家的人
在大内侍卫处密牢里想要保留什么秘密,是一件很难的事。无时无刻有人盯着方解,似乎是想连他大小便都要记录下来。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这种环境中生存,说实话方解没有很大的把握自己能从这里走出去。
畅春园。
荷池边。
皇帝听完了兵部尚书谋良弼关于战争准备的报告,又认真批示之后缓了一口气,没再召见其他朝廷重臣,而是坐在荷池旁边的石凳上发了好一会儿呆。皇帝很少有这种表现,他总是显得很忙碌。可以说天佑皇帝杨易是大隋有史以来最低调的一位帝王,但也是最勤勉的一位帝王。
他总是在处理国事,在穹庐的土炕上一坐就是半天一动不动。他每天最多睡两个时辰,绝不会拖延一分钟起来。
以往的皇帝,很少会过目全部的奏折。要知道大隋太大了些,二十四道天下,数千城池,每天递到畅春园的奏折一辆牛车都未见得拉的了。所以在很久之前大隋的皇帝就设置了秉笔太监这个职位,由皇帝最信任的几个太监负责挑选奏折。他们会将所有奏折过滤分类,然后挑出其中重要的呈递给皇帝。
而大部分没有什么实质意义的奏折,往往就由秉笔太监直接代替皇帝做出批示。这样的规矩,已经形成了几十年。秉笔太监的权利之大,连朝廷重臣都有所不及。
可到了天佑皇帝杨易这一代,他却废掉了这个规矩。他就好像一台永远不会疲劳的机器,对那些琐碎繁杂的国事没有一丝厌恶感。自他登基之后,秉笔太监的巨大职权被逐渐削弱。到了后来,秉笔太监回归到仅仅是个太监罢了。
但即便皇帝勤勉的令人赞叹,但他还是会忙不过来。所以必须有人帮他分担一些,于是,黄门侍郎这个官职显得越来越重要起来。相对来说,天佑皇帝在对于国事的处置上显然更信任朝臣而不是太监。
黄门侍郎的官职是他设置的,之前的大隋没有这样一个官员。黄门侍郎的职责,其实就是分担了一部分原来应该属于秉笔太监做的事。
但在其他事情上,皇帝对太监的信任似乎一点儿也不低。比如时刻跟在他身边最近位置上的,永远是那个看起来很老实沉默寡言的太监苏不畏。
皇帝总是很忙,所以他坐在荷池边发呆是一件让人觉得很新奇的事。
人们已经习惯了,想到皇帝的时候就立刻能猜到他在处理国事。
“苏不畏……你进宫多少年了?”
皇帝沉默了好久之后问了一句。
垂首站在皇帝不远处的苏不畏回答道:“有二十六年了,奴婢十五岁入宫,先是在御膳房做学徒,后来因为还算机灵,被当时还是宗内府太监的吴陪胜调到他身边做事。在宗内府做了十来年,后来吴陪胜就升为秉笔太监,我也跟着调到了御书房。算起来,在御书房也有十四年了。”
“你的记性一向不错。”
皇帝点了点头。
“吴陪胜是父皇提拔起来的人,那个时候做秉笔太监的连朝廷二三品的大员都要巴结……朕裁撤了秉笔太监大部分职权,想来吴陪胜心里必然多有不甘和愤怒。朕一直没有问过,你跟了他二十多年,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朕听说……吴陪胜在离开长安赴西北之前,单独找过你?”
“是。”
苏不畏垂首道:“确实见过奴婢。”
“他说了些什么?”
皇帝问。
“吴陪胜说……此去西北,多半是一去不能复还了。他说他死了之后,应该是奴婢接任秉笔太监的职位。他告诫奴婢,绝不可对陛下有一点儿不敬。先皇在位的时候,秉笔太监的职责是为先皇分担朝政。陛下要的不是这个,而是本本分分的太监。他告诉奴婢,做好一个太监本来应该去做的事,不要去触碰不能触碰的东西。”
听到这句话,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后叹道:“他心中还是有怨气。”
苏不畏不语。
皇帝道:“他猜错了。”
苏不畏一怔,不知道皇帝说的猜错了是什么意思。
皇帝站起来,看着荷池里那些美的不像话的花儿有些伤感地说道:“朕让他去西北,不是想除掉他。朕知道削弱秉笔太监的职权,吴陪胜心里肯定会不满意,会愤怒。但朕知道他是个忠心的,所以从没有想过杀了他。让他去西北,只是想在大战之前肃清军中的腐败之气。是为了对蒙元开战准备,查一查西北各道的驻军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以为朕是因为他曾经抱怨过就想杀了他,他错了。”
皇帝道:“朕甚至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归宿,在江淮道为他置办了一片大宅子,特意让户部拨了一笔银子,购置田产和下人仆从。朕想着,等他从西北一回来,就放他出宫去颐养天年,他已经很老了……为先皇做了许多事,功不可没,朕怎么会杀他?”
皇帝的语气有伤感,也有些怒意。
他生气于,吴陪胜对自己的不了解。
“或许……吴陪胜说自己必死无疑,并不是觉着陛下要如何。”
苏不畏的脸色不停的变幻,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他奉陛下旨意彻查西北军方的贪墨腐败案子,必然会触及很多人的利益。他说自己有去无回,也许担心的是他会查到什么必然会让他送命的事。”
“苏不畏。”
皇帝回头看了他一眼道:“难得你今天会说出这样的话,你从来都不参与国事。哪怕是朕问你,你也会想办法推辞。”
“奴婢不想让陛下不高兴,也不想让陛下误会了吴陪胜……他是个贪财的,也是个好权的,太监沾染了这两点就已经必死无疑了。可他对陛下您足够忠诚,即便有怨言也不会做出对陛下您不利的事。而且正因为奴婢了解他,所以才知道依着他那个性子,肯定会查的很深很细致,他会找到许多见不得光的东西。”
皇帝微微怔住,然后眼睛里闪过一丝凌厉。
“把侯文极找来……不,还是把罗蔚然找来吧。”
皇帝吩咐道:“让他去查,吴陪胜到底是死在谁手里的。”
……
吴陪胜是李孝宗杀的。
李孝宗在哪儿?
还在西北,但已经被革职。他身上已经没有了那身大隋从五品牙将的战袍,但他却并没有被下狱。似乎皇帝相信了兵部报上去的樊固战事真相,只是办了他一个瞒报的过失。当然,这种罪可大可小。若是说的严厉一些,那就是欺君之罪。欺君之罪这种事……定什么罪就看陛下如何想了。
显然,陛下还不想杀他。
所以他虽然从很高的位置上跌下来,但并没有摔的一蹶不振。本来朝廷几个大臣商议着,是想在处置上再加一条永不录用。但后来报陛下批准的时候,陛下用朱笔将这一句话划掉了。这是很明显的一个信号,所以朝廷里有不少人都猜到,这个叫李孝宗的年轻人,肯定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等到帝国要远征西北的战事逐渐明朗,大家才明白皇帝当时为什么没有处死李孝宗。李孝宗在樊固做了几年的牙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樊固一带的状况。而他又是个很有心机的人,在派兵肃清了樊固周围强盗马贼的同时,也几次探查过狼乳山的地形。他深知一个人想要成功,就要提前准备很多事的道理。
他不确定帝国会对蒙元开战,但却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必须做好这方面的准备。
这样一个人,陛下怎么会弃之不用?一旦开战,他很快就会被起复。而经历一场大战之后,说不得这个年轻人还会一飞冲天平步青云。再往前去想,陛下当年指他为樊固守将,莫非就存了要在大战中用他的心思?
这不是没有可能,要知道李孝宗在演武院的时候虽然挤不进三甲,可却始终是排在第四位的人,前三个人都分派进了大隋战兵,他被调到了樊固,何尝不是一种重视?比他优秀的三个人是去熟悉军队了,为的是尽快带出一支精锐的可战之兵。李孝宗是去熟悉西北的,他的作用不可小觑。
跟李孝宗同时被陛下处罚的,还有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这个已经在大将军位子上坐了十几年的人,被连降三级,由正三品的大将军降为正五品的别将。但,很不合规矩的是,他依然统领右骁卫。
右骁卫正五品以上的将军,好歹算一算也有几十个。
所以李远山是一个很尴尬的人,作为右骁卫的统帅,按照规矩,他每天升帐的时候却先要对手下几十个人行军礼。而最让人惊讶的是,他居然谨守着这个规矩丝毫也不懈怠。从降职的旨意到了军中,他就完全按照规矩行事。该发号施令的时候不会拖泥带水,该对手下行礼的时候也绝不推诿不愿。
当然,这样的事自然会有人告诉远在帝都的皇帝陛下。
李远山习惯了住在大帐里,习惯了住在军营里。但自从被降职之后,每当军中之事处理完之后,他都会骑马回到城里的府邸,和妻子儿女住在一起。他不再享受大将军特殊的待遇,甚至断了特供给大将军的西域美酒。
当然,这样的事自然也有人告诉远在帝都的皇帝陛下。
坐在书房里的李远山穿了一件棉布的衣服而不是锦衣,他一直认为柔软的棉布穿起来更舒服。随意的翻看了几眼朝廷邸报,他将视线投向一直安静站在一边的年轻人。
“旭郡王到了几日了?”
他问。
那个很规矩站着的年轻人正是李孝宗,他没有官职,但却被李远山任为幕僚,这是和朝廷旨意不相抵触的事。幕僚是他的私人顾问,不是朝廷官员。当然这也是把柄,可谁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得罪一位很快就会官复原职的大将军?
“整十天了。”
李孝宗回答。
“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李孝宗想了想回答道:“前日的时候,他好像是不经意的问起过吴陪胜的死。”
“问就问吧。”
李远山微微摇头道:“现在有谁还能证明,是你杀了吴陪胜?那个老太监……明知道有许多事他不能去碰,却偏偏还是一头钻了进来。在西北,他本来只是个过客而已,可正因为他的好奇,却连坟都留在这里了。旭郡王比吴陪胜聪明,他知道现在这个时候,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事。”
“陛下要打蒙元,谁毁了陛下这宏图大业,陛下就不会饶了谁。”
他看着李孝宗道:“你准备准备吧,说不定用不了多久,重新启用你的旨意就到了。”
“谢叔父!”
李孝宗深深一礼,语气挚诚。
“你应该感谢的是你的命运,若你不是生在李家……早已经死了。咱们李家的人,不是谁想动就能动的。”
李远山淡淡的笑了笑,看起来如此骄傲。
第0171章 我是佛子?
罗蔚然总觉得皇帝今天有些不同寻常,因为皇帝居然在发呆。和苏不畏交谈了几句之后,皇帝让他将罗蔚然找来。这之后,皇帝看着那荷池再次陷入沉默之中。这是很难看到的场面,所以罗蔚然在看到皇帝的时候忍不住诧异了一下。
他离着很远就俯身施礼,叫了一声陛下。
皇帝从发呆中回过神来,看了罗蔚然一眼随即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石凳:“坐过来说话。”
罗蔚然没推辞,走到石凳旁边欠着身子坐下。在皇帝面前,坐实在了可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皇帝让你坐你就坐,但若真是和朋友唠家常那样稳稳当当的坐了,被人看到,立刻就会参一本大不敬。
苏不畏依然站在皇帝身后,保持着大约一步半的距离。
罗蔚然来的时候苏不畏已经跟他说过陛下要再查吴陪胜死因的事,所以罗蔚然有了准备。可他准备的东西显然没用上,陛下开口第一句问的是:“方解在牢里怎么样?”
罗蔚然连忙回答道:“昨日他惹恼了公主殿下,还激怒了侯文极。”
“这事婉婷和朕提起过,侯文极昨日也跟朕说过,方解言语对朕不敬,还气恼了婉婷……他在你大内侍卫处牢里的日子是不是过的太舒服了些?朕听说他想要什么给什么,想吃什么给什么,甚至想要作诗写字你们连文房四宝都给送进去。这哪里是在坐牢?分明是在享受!”
皇帝的语气虽然有些严厉,但罗蔚然知道陛下并没有真的生气。在皇帝身边已经足足有十一年的时间,他对皇帝的了解远比一般朝臣要深。公主殿下被方解恶心吐了的事他知道,说陛下不是人的事他也知道。这样的小事侯文极是没必要瞒着他的,当然,在大内侍卫处里也没什么能瞒得住他。
“确实该罚。”
罗蔚然垂首道:“不过……不加刑,不逼供,不为难……是陛下您的旨意。”
“是吗?”
皇帝怔了一下,随即有些恼火道:“那也不能由着他胡作非为,回头饿他两天,看看他还有没有力气耍小聪明,还有没有力气发小脾气!”
“臣遵旨。”
“不过……”
皇帝语气一转,微微叹了口气道:“他这样,反而让朕觉着他心里没有鬼。你每日都盯着他,侯文极也每日盯着,你们两个的眼睛都够毒,你们都说他看起来有些自暴自弃,有些愤怒,有些装疯卖傻……而装出来的东西,怎么都会有些做作。”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朕前些日子见了杜红线,她也说方解就是老七的传人,想来这件事应该不会错了……现在需要确定的就是,方解到底和佛宗有没有什么关联。必须仔仔细细的查,绝不能敷衍行事。朕亲手捧起来的典范,不能日后成为被人指摘朕白痴的证据。若他真和佛宗有什么联系,那朕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当然……如果他和佛宗没关联。朕以前给他的,一并还给他就是了。他还是大隋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天才,还是演武院的头名。”
“臣明白。”
罗蔚然点头道:“但臣是忠亲王的师弟,这件事交给臣来做……臣怕有失公允,不如臣撤出来,全都交给侯文极。查案,他比臣在行些。”
“侯文极还有别的事,方解的事你就盯着吧。”
皇帝摆了摆手,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道:“你再和朕说说,当年老七找到你前后的事。”
“是。”
罗蔚然道:“那年臣还在山中随师尊修行,忠亲王是臣的二师兄。只是当时我们几个都不知道他的身份,谁也没有想到二师兄竟然是天潢贵胄国之重臣。二师兄经常不在山中,但修为却是我们师兄弟中最让人敬佩的。他是真正的天才,修行一日,比臣修行一年还要领悟的多。”
“臣记得,当时臣正在练十步斩,忠亲王回到宗门单独找到臣。他让臣什么都别问,立刻收拾东西起行往长安城。让臣进宫见陛下,他给了臣一封亲笔信让臣交给陛下您。我们师兄弟对二师兄都极敬佩,所以我虽然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但还是立刻就离开了宗门赶到长安,自此就没有再离开过。”
皇帝嗯了一声,沉吟了一会儿问道:“老七入山修行是先皇的安排,当初朕也不知道。你们师兄弟四人,皆是朕的好帮手。萧真人已经是道宗领袖,为朕统帅江湖。你在大内侍卫处一干十一年,尽心尽力。即便是项青牛……待萧真人老去,接过道统的自然也只有他。”
“萧真人有四个弟子,但绝不会离开道门的。你没有传人,青牛没有。若方解是老七的传人,那也就是你们师兄弟四人的后辈中唯一入世的弟子。朕从没想过直接杀了他以绝后患,而是想还他一个清白。”
“臣明白陛下苦心。”
“再去查查吴陪胜是怎么死的。”
皇帝的转折太突兀,以至于罗蔚然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啊?”
罗蔚然啊了一声,随即点头道:“臣遵旨。”
“苏不畏说吴陪胜西行之前就说过,他这一走十之八九回不来了。他虽然有许多过错,但对朕负责,做事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或许他是在西北查到了什么见不得光的龌龊事,才会死于非命……这事不要大张旗鼓的查,也不要对任何人提及。派你自己的亲信赴西北暗中查证,不要和官府军方任何人透露,你明白吗?”
“臣明白!”
“朕不想在这个时候让西北不安静,但也容不得别人欺瞒朕!”
“喏!”
“还有……让丘余时时去监牢看看方解,他的修行不能丢下。”
“那……还饿他两天?”
罗蔚然试探着问道。
皇帝站起来,微微挺着胸脯道:“君无戏言!”
“欺负朕的闺女,没灭他的口就是朕仁慈了。饿他两天而已,若是毛再不顺……就饿他三天,五天,饿不死就行!”
……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拉开,躺在石床上的方解连回头都懒得回。他面对着墙壁躺着,后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
走进门的人是卓布衣,他看到方解的样子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在椅子上坐下来,卓布衣沉默了许久没有开口说话。他就看着方解的后背,眼神里有一种很浓的歉然。
“你不是一个习惯把后背对着别人的人。”
又过了一会儿,卓布衣看着方解说道。
躺在石床上的方解肩膀微微颤了颤,声音不大的冷笑清晰的传进了卓布衣的耳朵。卓布衣知道方解在愤怒,可他却不知道如何继续交谈下去。那日在半月山上的事,对方解的打击之大可想而知。
“在你们看来,人命是不是比狗命还贱?”
方解翻身坐起来,直视着卓布衣的眼睛问。
卓布衣知道方解指的是什么,那天在半月山上死了好几个演武院的学生。他们都是无辜之人,死在那里确实出乎预料。
“任何计划都不会完美无瑕,死人这种事……也不需要耿耿于怀。他们是无辜身亡的,这一点谁也不可否认。可如果不是他们,你杀不死尘涯。我们也不会重伤了智慧,所以归结起来,他们是为大隋立了功劳的。为大隋立功而死,就不算冤枉。”
“这是什么狗屁理论?!”
方解瞪着卓布衣怒道。
“每一个隋人,都有时刻为大隋牺牲的觉悟。这一点你不用质疑,包括你自己……你不必否认,如果你不是这样的人,那天就不会拦在其他人面前挡住尘涯。”
“我没那么伟大。”
方解冷声道:“我和那个秃驴是私仇,他要杀我,还伤了大犬,即便没有那些同窗,我一样会站出来。”
“我会信?”
卓布衣摇头道:“大半你会转身就跑。”
“我操你大爷!”
方解怒道:“如果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那你就可以滚蛋了。如果老子可以走,绝不会在这听你唧唧歪歪!”
卓布衣认真地说道:“你再骂我,我就揍你。”
方解一怔,索性扭头不理他。过了好一会儿,方解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道:“谢谢。”
“谢什么?”
卓布衣问。
“别人不知道,我自己却清楚得很。”
方解语气有些感慨地说道:“那些人都以为是我杀了尘涯,以为是我真那么能打。若不是你在最紧要的时候用画地为牢定住了尘涯片刻,我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卓布衣摇头:“你在赌,所以不用谢我,只是你自己赌对了而已。你知道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从你冲过去开始你就把我算计在里面。”
方解没否认。
“有件事我想不明白。”
方解问:“那个叫智慧的傻逼秃驴,为什么明明能杀了我,而且还有两次机会,可为什么不杀我?”
卓布衣想了想后回答:“如果搞明白了这件事,你现在已经坐在演武院的房子里听教授讲课了。”
“我明白了。”
方解叹道:“我一直不确定为什么会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罪过竟然是因为侥幸没死在那个老僧手里。这么说来的话,如果那天我死了,现在我应该躺在一个很大的陵墓里,还有人在外面为我献上鲜花?还不时会有人为我烧一捧纸钱,洒一杯美酒。然后我的名字会被人们提起很多年,每每提到都会扼腕叹息,大隋的一个百年不遇的天才就这样凭白死在了佛宗之人的手里。人们会因为我的死而更加仇恨佛宗,这样想的话……我还真他娘的该死。”
“好像……是这样。”
卓布衣点了点头道。
“不过,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卓布衣道:“你了解佛宗吗?”
“不了解。”
“佛宗里有一种很特殊的人,叫做佛子。他们是大轮明王精挑细选出来的继承者,在大轮明王即将坐化之前,会指定其中一个佛子为新的大轮明王。这些佛子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天生的金刚不坏之身。我不知道佛宗是怎么做到这点的,但很多人都知道……你的体质有些特殊。”
方解一怔,脑子里猛的亮了起来。许多之前不能明白的事,在听到这番话之后逐渐清晰起来。这一刻,他连自己都在怀疑……难道我真的是佛子?
第0172章 即战
方解在想如果卓布衣说的关于什么佛子的事是真的,那自己被关在这里就变得天经地义了。皇帝是绝不会允许一个有佛宗背景甚至极有可能是大轮明王传人的家伙潜入大隋朝廷,如果这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将被耻笑几百年。
卓布衣看着方解不停变换的脸色,知道这件事对于这少年的震撼肯定会很大。但方解这样的反应反而让他安心,他本来就不相信方解会和佛宗之人有什么关联。毕竟,佛宗的人要杀他也是真的。如果方解是佛子的话,那岂不是太矛盾了些?
尘涯在佛宗的身份虽然不低,但却绝没有挑衅佛子的资格。
他要杀佛子,佛宗还能容他?
“其实你现在的情况已经好转了许多。”
卓布衣微笑道:“前几天陛下见了杜红线,也就是那天在智慧手下救了你的那个村姑。我不知道她是说了谎还是说了实话,总之她很肯定的告诉陛下你就是忠亲王的传人。这对你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坐牢的日子或许不会太久了……其实你应该珍惜这次经历,我也曾经十年在铁壁铜墙中静坐,所以才有了现在的修为。”
方解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叹了口气道:“那你用了多久才能在牢里静下心来?”
“半年。”
卓布衣道:“不过我那个时候可没人来劝我什么,用了半年平静下来并没不算浪费。”
方解摇头道:“如果我要在这里住上半年的话,要么变成了傻子,要么变成了疯子。我和你的性格不同,我也许承受不了这种安静,这种寂寞。”
“只要不死,人没有什么不能承受的事。”
卓布衣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我要走了,走之前告诉你一件事……你的朋友们还在散金候府里没有离开,我很庆幸有人阻止了你这样白痴幼稚的行为。如果大犬他们真的按照你的意思逃出长安,只会有两个结果。”
“第一,他们变成了路边的枯骨。”
“第二,坐实你的罪名。”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你做这样的事除了让你看起来很幼稚可笑白痴之外,真没有任何意义。所幸,大犬他们没跟着你一块犯傻……千万不要低估你的任何对手,哪怕只是对手不是敌人。沐小腰在你被关起来的第二天,就被大内侍卫处派出去公干了。你猜……如果大犬他们逃了,沐小腰会怎么样?”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卓布衣走出了监牢的铁门。他没有回头看,但他知道方解后背上的冷寒肯定已经湿透了衣服。
想到卓布衣提到的可能,方解确实吓了一跳。他本以为自己做的已经足够好,但还是被人家当白痴一样看待。想到自己那么煞费苦心的想救走大犬他们,实则都在人家的视线之内方解心里就一阵发寒。
自己还是太幼稚了。
他坐在石床上,仔细的反思了一遍被关押之后的日子。越想越觉得自己真的很愚蠢,还是把事情想的都太简单了些。想要以后不再有这种麻烦,想要活下去,需要成长的地方真的还有许多许多。这个世界和自己前世的世界相比,最大的不同就是更加冷酷无情。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跌入深渊万劫不复。
他想了很久,然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起身,开始恢复已经断了很久的修炼。练拳,赤手练刀,不管左手右手都练。他甚至还尝试着呼吸吐纳,虽然依然感觉不到自己的气海。差不多一整天的时间,他没让自己休息,而是不停地在练。
骤然恢复大强度的训练,方解浑身的肌肉就好像被充满了气体一样变得肿胀起来。有些酸痛,但出了一身臭汗之后感觉神清气爽。
当他终于停下来之后,他喘息着走到门口看着铁门外面的飞鱼袍大声说道:“我要洗澡!我要吃饭!还有……将丘余教授请来!”
他喊的声嘶力竭,近乎癫狂。
……
渭水几乎横跨整个帝国北半步,是北方第二大河流。这条大河在西北与襄水交汇,然后再分流。襄水自北向南直下最终汇入北方第一大河黄河,渭水自西向东流淌。这条横贯大隋北方东西的大河,是大隋最重要的交通线之一。
每天往来于河道上的大船数不胜数,官府的,商行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尤其是在渭水和襄水交汇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货物中转站。每天在这里停泊下来补充给养的船只不下上千,甚至还有从极远的东楚来的商队。东楚紧邻大海,与海外的贸易来往几乎被他们垄断。东楚的商业之发达,远超大隋。
东楚的商人带来的货物,那些做工精美的水晶制品,药物,奇异的水果,甚至一些奇花异草都是抢手货。大隋有的是富人,他们需要一些来自遥远地方的东西来衬托自己的品味。所以他们愿意花大价钱购买一些并不实惠的东西,然后很慷慨的将自己手里的货物压低一些价格卖给东楚的商人。
他们不知道的是,大隋的茶叶,蜀锦,丝绸,瓷器这些东西,在大海的另一边同样炙手可热。另一边的人们,也同样以拥有一件大隋的特产而自豪。哪怕是在大隋最廉价的茶砖,在海外也同样卖到令人咋舌的价格。那也是只有富人的才买得起的东西,而丝绸和瓷器,更是只有贵族才能消费的起的奢侈品。
在海外的贵族女子,以身穿一件丝绸的衣服为荣。造型精美的瓷器,甚至被定为只有官员和有爵位的人才能拥有的东西。普通百姓若是得到一件瓷器,就是触犯了国家律法。但令人无语的是,在大隋天价难求的大家书法,在海外却根本没什么关注。倒是一些低俗的黄色读物,被引为经典。
官府的小船在宽阔的河边上来回巡视,指导商船按照秩序进入规划出来的水域靠近栈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今天河面上来往的官府小船多的令人惊讶。甚至还有大隋的水师战船在远处游弋,岸上更是能看到成队的大隋战兵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
商人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许多人将视线投向河道远处。那些官府的小船,让所有的商船尽力靠边让出中间的河道,显然是在准备着什么。到了中午的时候,人们的关注才稍微降下去,就被眼前看到的一幕震撼的无以复加。
船队!
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庞大船队!
即便是来自号称世界上水师最强的东楚商人们,也没有见过这样规模的船队。根本就无法数清楚到底有多少船只,人们在震撼于数量的同时更加震撼于这船队的性质。看起来,这是一支由大隋水师护航的巨大商船船队,在前面开路的是二十四条能容纳三百名水师士兵的黄龙快船。再后面,是八艘巨大的五牙战船,每一艘都能装载至少一千名士兵。
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五牙大船后面那艘庞然大物。看样子最少也有一百五十米,这已经达到了木制战船的极限。这艘艨艟有五层船楼,桅杆最上面那飘扬的大隋龙旗显得格外的威武肃穆。
艨艟大船上,能看到精甲士兵来回巡视。船头上站着几个人,似乎正在对岸边的景色指指点点。
在艨艟大船后面,则是根本就无法数清数目的大船。虽然大部分不是战舰,没有配备巨弩这样的攻击利器。但船上除了船夫之外,还能看到大批的士兵。谁也无法估量这样巨大的舰队,如果满载的话能运输多少兵员。哪怕是稍微去估算一下,得出的结果也会令人瞠目结舌!
运兵船!
那些商人们震惊的无法言表,他们知道大隋的强大,却第一次如此直观的体现在他们眼前,那连绵不尽的船队如同一条在河道上向前游走的巨龙,让人们无法不生出敬畏之心。
“我要尽快回国去!”
一个东楚商人感觉自己的手都在颤抖:“我要告诉朋友们……大隋的军队正在向西北调运,这是要有大战的象征,这个世界上最庞大的两个帝国要开战了……我的天,想想都让人觉着害怕!我无法想象,如果这样的舰队开到楚国……我们除了投降还能做什么?”
他旁边一个金发碧眼的异族瞪圆了眼睛,嘴巴张着,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来形容自己看到的场面。
“神灵在上啊。”
他艰难的咽了口吐沫,手指在胸口不断的比划着:“我以为自己的祖国已经足够强大了,我以为我们的舰队可以横扫大洋,可看到隋人的舰队……在想想我们国家的战船和军队数量,那是雄鹰和飞蚁的差别,是大河与小溪的差别,是高山与土丘的差别……我回去之后一定要想办法见到国王陛下,请他派使团觐见大隋的皇帝!”
没人听得懂他的自言自语,但大家看得懂他脸上的惊恐和敬畏。
所有人都一样。
这才是国家神器,可破天地!
……
散金候吴一道站在艨艟大船的船头,看着岸边挤满了的人群微微笑了笑。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在少年时他就已经开始走南闯北的生活。他甚至走出过大隋,见识过海外的另一种文明。
所以,他更觉得身为一个隋人应该骄傲。
站在他身边的人身上穿着一件黑色蟒磷的王袍,身材修长笔挺,正是大隋皇帝陛下派往西北主持备战的旭郡王杨开,他前两日乘快船迎上吴一道的船队,对身边这位大隋首富,他心里同样充满了尊敬。
自古以来没有一个商人,可以做到这一步。
但吴一道做到了,甚至会后无来者。
“用不了多久,大隋要对蒙元开战的消息就会传遍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他感慨道。
“已经到了这里,没必要再瞒着了。”
吴一道微笑着说道:“如果不出意外,当消息传开的时候,大隋的雄师已经跨过了狼乳山脉,在抢蒙元人的马奶酒喝。”
“听说蒙元的女子都是五大三粗的?”
杨开问。
吴一道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道:“不但五大三粗,还有一股子羊骚味……”
杨开讪讪的笑了笑道:“少了一件乐趣啊。”
“士兵们不在乎。”
吴一道笑着说道:“朝廷征战颁发的十二军令……没有不许奸淫蒙元女子这一条,也没有不许抢夺牧民财物这一条。”
“会有的。”
杨开肃然道:“但还不到那个时候。”
第三卷 帝国的征途
第0173章 有关姿势的问题
帝国在西北边陲大规模集结兵力,演武院中却依然平静如水。学生们每天按时上课,按时下课,每一天收获的东西都不同,教授们讲授的东西总是让人眼前一亮。或许他们讲课的方式有些特别,但他们对事情本质的认知往往一语中的。他们是在用自己的人生阅历,在为学生们开启一扇他们不曾探知的窗户。
教授中有不少人都曾是大将军的幕僚,参加过许多次战争。这些人在年老之后被演武院礼聘为教授,用实例为学生们讲演当初那些惊心动魄的战争。从这些亲历者嘴里讲出来的东西,与学生们以往听到的有许多不同。更加的细腻,更加的真实,也让他们更真切的明白战争的本义。
听教授们描绘那些血肉横飞的场面,甚至有人会因为太投入而脸色发白。他们这一代人都没有经历过战争,若是没有人为他们讲解他们无法幻想出战争的全部,不只有热血,有激情,有拼争,有荣耀。还有死亡,伤痛,泪水和一些失败。
偶尔会有人想起,那个叫方解的少年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演武院的教室里。生活本来就是以自己为中心的,即便曾经嫉妒曾经羡慕,但当这个人长久的消失在视线中,他的影响已经变得微乎其微。
他不在的时候,最初人们会揣测他到底在做什么。
随着日子越来越久,人们渐渐的回到以自己为中心的生活中。攀比之心还在,有时候想起那个少年,人们也会去想他在后山享受着什么不一样的待遇?是演武院教授的单独授课,还是大修行者的亲身指点?
可这些不是学生们生活的主旋律,他们知道战争即将开始。大部分人甚至祈祷着大隋不要那么快结束对西北的征服,给他们留一些机会去体验战场。祈祷边军的将领们不要将功劳都揽入自己怀里,也留一些征服的荣耀给他们。
没有人会怀疑这一仗帝国不会取得辉煌的胜利,就如以往那些被人们铭记的战争一样。在所有人的认知中,帝国每一次对外战争都是一次新的崛起,任何敌人在帝国强大的军队面前除了瑟瑟发抖还能做什么?哪怕,敌人是号称世界上最强大帝国的蒙元也一样。
蒙元人有百万铁骑,但那又怎么样?帝国军队的战阵所向披靡,当初同样号称拥兵百万的商国还不是被大隋军人碾成了齑粉?
荣耀,只属于大隋军人。
从教室里走出来的时候,马丽莲和一个女学生手挽手不时交谈几句。看她们两个的样子,感情好的如铜墙壁垒一般无法撕裂。
但是,在她们爬上那座叫半月的大山之前,她们两个互相敌视,互相攻击,甚至到了无法共存的地步。虽然是同一班的学生,但她们两个却好像一个是水一个是火般不能相容。背后的谩骂成了习惯,见面的冷嘲热讽就好像打招呼一样自然。
现在她们之间那么好的关系,让其他人甚至错觉以前的记忆都是梦境。
另一个女生,叫做牛淼。
她是文渊阁大学士牛慧伦的独女,骄纵任性。在长安城里有豪迈之名,往来之人无深闺皆是锦衣公子。她频繁出现在各种聚会,甚至敢迈进青楼的大门与那些公子们把酒言欢。所以,她得了一个很有讽刺意味的绰号,牛花花。
手拉着手从教室里走出来的两个女人,模样都不算很美但无疑是一道风景。尤其是在这个拥有二十八个学生的班中,只有两个女人的风景线更加显得弥足珍贵。
这个班,曾经有三十二名学生。
半月山那一次在他们看来普普通通的比试,却成为许多人无法安眠的噩梦。包括马丽莲和牛淼。后来赶到支援的袁成师等人看到了方解救下马丽莲的那一幕,也看到了刘爽他们横倒在地上的尸体。
不知道为什么,回来之后,学生们之间似乎比以前多了一种东西,让以往的对立和仇视都藏了起来。
“还在想他?”
牛淼看着马丽莲有些恍惚的眼神问。
马丽莲的脸微微红了起来,摇了摇头:“不是……今天是刘爽他们的七七。”
牛淼一怔,随即点头道:“咱们去买些纸钱。”
马丽莲嗯了一声:“老人们都说,人死之后鬼魂会在人世间停留七七四十九天,因为他们留恋这个世界,舍不得自己的亲人朋友。所以阴曹地府的执法会特别开恩,让鬼魂在七七这天最后回来再看一眼他们放不下的人。七七之后,他们就会转世投胎。”
牛淼眼睛有些发红:“刘爽是个可恶的家伙啊……他不止一次偷看过我洗澡,若不是袁成师先对我示好,他肯定会不择手段的想占有我吧?我曾经说过要杀了他,可那只是气话……我看不起他,卑鄙,猥琐,阴险,这些男人身上最让人讨厌的东西他都有。”
“但他死的很骄傲,他是站在所有同窗的身前战死的。”
听到这句话马丽莲心里一动,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些。
那一天,他也是站在自己身前的。
“滚!”
“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很难听?”
“你除了让我分心还能做什么,为什么不远远的逃走?”
“杀了他,用刀戳碎他的心脏。”
“现在你的模样好看多了。”
牛淼拽了拽她的手:“你在想什么?小妮子面带春情,一看就知道要发骚了。不过话说起来,咱们两个这姓都不好,一个牛一个马……都是被人骑的。”
“讨厌!”
马丽莲白了牛淼一样,下意识的看向后山。
“我就说你发春了。”
牛淼笑道:“英雄救美啊……多浪漫的事。”
“我就想知道,他现在好不好。”
马丽莲喃喃了一句,眼神飘忽。
……
方解不好。
非常不好!
就在马丽莲和牛淼两个人携手而行的时候,他趴在石室冷硬的地板上狗一样喘息着。身上早已经被汗水湿透,所有的力气似乎都从身体里被抽走。他想挣扎着再爬起来,手臂却只能勉强支撑起上半身。
额头上黄豆大小的汗珠一颗一颗的落下,很快就打湿了一片青石板。
“这就不行了?”
抱着肩膀站在不远处的女教授丘余冷冷地说了一句,语气中满是讥讽。为了测试方解体力的极限,她已经整整两天两夜没有让方解停下来。这间很宽敞的石室成了修炼场,石锁,兵器一应俱全。而墙壁上的刑具已经被统统摘掉,换成了四幅巨大的地图。石床上,地上,堆积着很多兵书战策。为了让他看得仔细,石室里那盏昏黄的油灯被几十根火把取代。
她就这样站了两天两夜,看着那个少年逐渐变得虚弱无力。
“再去举三百斤的石锁。”
发号施令的声音清冷无情,那双白色的眸子一刻都不曾离开方解的身体。白眼似乎能穿透方解的皮肤,看到他肌肉和内府的变化。这样聚精会神的盯着看,需要消耗巨大的精神力和修为之力,两天两夜,方解累的好像死狗一样,而她怎么可能轻松?汗水早已经湿透了她的衣服,以至于宽大的教授院服都紧贴在了身上。
“男人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女人说自己不行啊!”
倔强的少年看着丘余玲珑有致的身材抿了抿嘴唇,眼神里甚至有一丝不加掩饰的贪婪。丘余算不上一个美女,但她的身材却足够惹火。藏在宽大院服里的躯体现在几乎毫无保留的呈现出来,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迷人。
而对于方解这样讨厌的眼神,丘余根本就懒得理会。她似乎不在意方解眼睛在自己身上的索取,或许如她这样强大的女人早就已经忽略了性别的差异。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到三百斤的石锁前面。他弯腰,尝试着将这个三百斤的以往能轻易举起的石锁提起来。但是早已经被抽空了力气连行走都变得极艰难的他,又怎么可能轻易提的起来。
“果然还是不行的。”
丘余冷冷地说了一句:“以你现在的体力,莫说和罗耀相比,便是我也能轻易把你打成一摊碎渣,就这点本事,还有什么值得你自傲?”
不远处的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呼了一声将石锁提了起来:“女人的激将,果然是男人逞能的最大动力啊。”
他感慨着,然后咬牙将石锁缓缓的举到胸前。因为太勉强,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格外狰狞。脖子上的肌肉绷得很紧,嘴唇都几乎被咬破。而就在他看起来绝对没有可能将石锁再提高一寸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有一缕红芒闪现。
“起!”
少年怒吼一声,缓缓地将石锁举过头顶!
他回头看向丘余,狼狈却得意的笑了笑道:“美女,你看我行不行?”
丘余嘴角挑了挑,像是不屑一顾。
可就在这时候,过度消耗了体力的方解再也支撑不住胳膊,三百斤的石锁从头顶落下,直直的砸向他的头顶。方解甚至没有力气再闪躲,只是尽力偏了偏头,可那微小的躲避,根本就无济于事。
石锁从落下到砸中他的头顶,绝对用不了一秒钟的时间。
然而一秒钟之后,那石锁已经砰地一声被镶嵌进了一边的墙壁中,碎屑纷飞。本来还在不远处站着的丘余出现在方解面前,袍袖挥洒间将石锁拂走疾飞而去撞进了墙里。她的另一只手抱住方解的腰,阻止了方解摔倒的势头。
她微微俯身看着已经快要昏厥的少年,而少年则靠着她的手臂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不对。”
过了一会儿,方解气喘吁吁地说道。
“不对?”
丘余问:“什么不对?”
方解嘴角邪恶的挑了挑,眯着眼睛看着丘余的白眼认真地说道:“姿势错了……应该你躺在我强有力的臂弯里才对啊。”
嘭!
丘余松手。
某人重重摔倒,疼的呲牙咧嘴。
第0174章 一百二十八
教授宁言看了看面前的少年,然后指着身后墙壁上的地图说道:“将平灭商国之战的行军路线在地图上标注出来,自渡过黄河开始。若是标错了一条,今天我不会再多给你讲一个字。”
少年点头,抓起炭笔举着火把走到墙壁前面仔细认真的标注路线。
宁言曾经是罗耀的幕僚,在平灭商国的战争中功不可没。只是他祖上犯过大罪,先帝旨意永世不得录用为官。所以他虽然功高,但他却没有得到太多他应得的东西。当然,最大的收获是去掉了奴籍重新成为可以挺胸抬头的普通人。
平灭商国的战役中,罗耀的军队一直冲在最前面。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号称百万的商国军队,挡不住罗耀的左前卫。许多策略,都出自宁言的建议。罗耀对他极为推崇,三次上书请求陛下封他爵位,但都被皇帝驳回。大隋推崇孝道,先帝遗命,皇帝自然不能轻易推翻。
但皇帝自然有他赏赐的办法,先帝不许他们宁家子孙为官。皇帝便把宁言从左前卫调了回来,送进了演武院。演武院的教授们身上都没有官职品级更没有爵位,但他们依然受人尊敬。
罗耀当时很不愿意放宁言离开,可圣意难违。出雍州的时候,罗耀亲自送行三十里才依依惜别。
到了演武院,宁言一直是兵法主讲。他的课,经常有军方级别很高的将领来听。其中不乏如大将军许孝恭和虞满楼这样的军中权贵,而虞满楼更是下令,左武卫军中诸将在闲暇时候就要到演武院来蹭课听。当然,仅限于宁言的兵法课程。
而现在,这位大家却成了方解的私人教师一般,每隔一段日子,他就要悄悄离开演武院进入这间位于大内侍卫处的密牢,为一个囚徒讲课。
开始的时候,宁言很不满意。在他看来,既然是囚徒就自然有囚徒应得的待遇,而不是劳动演武院的教授专程跑过来讲课。但他走进石室看到这位特殊的学生竟然是方解的时候忍不住吃了一惊。他之前也知道方解是在后山修行,没想到这位大隋百年一遇的天才竟然成了囚徒。
只教了一堂课之后,他就没有了之前的不满。这个看起来很狼狈的少年,确实有着不俗的天赋。
许多事,他只讲了一点方解就能融会贯通。甚至能根据他讲的东西,引申出许多匪夷所思但极有见地的东西。对于这种不拘一格学习的学生,宁言十分喜欢。他从来不觉得一个学生,能照搬先生教授的东西就是好学生。
“先生。”
方解一边标注一边说道:“当初大军分作四路开往西南,一过江陵,一过宋州,一过东郡,一过岭南……但学生觉着,若是走岭南的人马再分兵一路出去攻打罗口仓,商国军队布置的防线就会被撕开一个口子,这样大将军罗耀的先锋军就能从撕开的口子直插进去,威胁雍州。”
宁言没有否定,只是淡淡地说道:“将你的想法,也标出来。”
方解点了点头,将自己认为合理的路线也标了出来。全都标注完之后,他回身恭敬地说道:“先生,已经画完了。”
“你可知当初为何不分兵攻打罗口仓?”
宁言站起来,走到地图前面问道。
方解看着地图仔细想了想,然后试探着问道:“莫非有伏兵?”
宁言点头道:“不要以为自己很聪明,当初南下大军中集结了多少精英?领兵的将军,谁的见识都比你要高的多!罗口仓是商国最大的粮仓,一仓存粮,足够百万大军三十年所需。攻克罗口仓,商国军队必然大乱……但,当时的几位大将军一致认为不打罗口仓,正是因为看穿了商国的诡计。”
“罗口仓兴建在邢罗山,浈水自山下经过。这浈水,本来就是商国运送粮草的河道。你没见过邢罗山的地形,自然认为罗口仓并不难打……罗口仓建于邢罗山南侧,而北侧大山多为悬崖峭壁。要想攻打罗口仓,大军就必须先渡过浈水,绕到大山南侧去。这样一来,最少要耗费半个月的时间。”
“攻打敌军粮仓要地,最重一个快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方可成事。十五天……且不说半路上有没伏兵,只说这行程如此之长,商国军队早就已经做好了防范,只需以五千人马守住险要所在,便是十万大军短日内也不能攻克。那是商国最大的粮仓,才不会怕什么围而不攻。围山的军队全都饿死,守山的商军一天吃八顿饭也够吃几百年。”
“商国军队故意露出破绽,引大军去攻打邢罗山罗口仓,就是为了拖住大军行程……若是走岭南的大军被邢罗山挡住,大将军罗耀的先锋军就成了一支孤军,即便大将军再善战,以区区三四万人马,若是被商国数十万大军围住也一样在劫难逃。不得不说,商国军队当初制定这个策略,就是为了除掉罗大将军的左前卫。”
“只要一战屠掉左前卫,商国必然军心大振,这一战打好了,商国人未必不能挽回颓势。”
“是学生浅薄了。”
宁言道:“你要谨记,为将者,只看地图是不够的。地图上只标着那里是一座山,你可知是什么样的山?地有六势,如何用兵切不可想当然。”
“学生记住了。”
宁言嗯了一声,看了看地图道:“我只说了一遍,你却能将路线画的一丝不差,不错……我这里有一份当年亲笔写下的行军记录,你闲来无事就翻翻,或许有所益处。”
“多谢先生!”
方解郑重施礼,双手接过这宁言当年亲笔写下的行军笔记。平灭商国那一战,是大隋最近的一次大战,在这之后超过二十年大隋没有对外用兵了,可以说,这场战争对于现在的隋人来说无疑有太多可以借鉴的东西。
……
方解现在的生活疲劳但充实,除了丘余教授之外,演武院不定时还会派其他教授来指点他的学习,比如宁言教授,甚至还有那日在半月山上间接杀了刘爽他们三个的墨万物。对于这个男人,方解心中其实没有多少恨意。他知道刘爽等人的死是意料之外的事,月牙潭是半月山上最大的水源,地势也险要,有许多可以藏身的地方,尘涯他们极有可能藏匿在那里。
即便智慧和尘涯没有藏身在那里,但墨万物带着方解和张狂先进的山,他们才是吸引智慧和尘涯之人。
但即便如此,墨万物的责任不可推卸。
方解没有骂,也没有吵,只是一言不发。墨万物在石室里坐了小半个时辰后起身离开,临出门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
“人命是债,我暂时没办法还。但你帮他们记着,不要忘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走出了铁门,背影萧索。
方解差不多都要面对丘余魔鬼一般的训练,这种强度若是换作别人早就已经累成了一摊泥。但方解的恢复速度远比一般人要快的多,往往睡一觉之后就能恢复大半。用丘余的话说,我不知道如何让你最快的成长起来,但我却知道一个笨办法。
所谓的笨办法,就是不断的压榨方解的潜能。他的肌肉强度远超常人,那么就不间断的来开发方解肌肉的强度。只有在不断的压榨中,方解才能让他的身体变得更加强大。作为一个纯粹的武者,他没有办法调用天地元气化为己用。想要与修行者战斗且取得胜利,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身体。
再次瘫软在地之后,丘余将方解拎起来随手丢在石床上。
“我还是无法看透你的身体。”
丘余在椅子上坐下来,看着方解认真地说道:“你的气穴比被关进来之前,又多开了六处,但没有气海,我不知道你的气穴有什么用处。这几天我发现,越是强度大的训练,你的气穴开窍的速度越快。三处是你前两个月开的,三处这七天开的……如果这样坚持下去,或许用不了多久就能打开三十六处气穴。”
“按照常理,一个人能开三十六处气穴,勉强能够修行……拭目以待吧,说不定到你三十六处气穴打开的时候,气海也会突然冒出来呢。”
方解趴在石床上一边喘息一边说道:“先生……您难道不觉得这是一种很不负责的说法?”
丘余摊了摊手:“我只不过是给你希望而已,你应该很清楚,没有气海,就算一百二十八处气穴全开又能怎么样?”
“那有气海的话,一百二十八处气穴全开会怎么样?”
丘余想了想回答道:“这样的人,修行一天,相当于别人修行十天。修行一年,比别人修行十年或许还要强大。”
“妈的!”
方解忍不住骂道:“不公平!”
“这世界哪里来的那么多公平?”
丘余淡然道:“不过……这样的人极为罕见,我在演武院多年,只见过一个。”
“谁?”
方解好奇的问。
“你问那么多有用处?无论是谁和你都没有任何关系,而正因为有这样的人存在,你这样的废物就更要努力才行,起步就被人甩开几条街,不跑快一些追的上?”
“我明白了……”
方解点头:“再来吧!”
……
长安城中最大的道观。
盘膝坐在蒲团上的绝美女子缓缓的睁开眼,看着面前三米外桌案上一字排开点着的二十根蜡烛。她的眸子很明亮,仿似能说话一般。她的容貌很难用语言来形容出来,如果非要尝试,或许只有完美无瑕这四个字最为恰当。
她身上的道袍是浅灰色,由此可见在道观中身份并不很高。但她却是萧真人的第五个弟子,她的四位师兄,如今都已经是道宗的红袍大神官。
她叫沫凝脂。
本来她只是一个傀儡,一个替死鬼。但是命运总是这样让人难以折磨,方解自从离开樊固就没有顺利过,而她,却得到了上天的宠爱。
能成为萧真人的弟子,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得的事?
随着她缓缓地睁开眼,忽然之间,那燃烧着的二十根蜡烛几乎同时熄灭,也没有看到她有任何动作,蜡烛就全都诡异的灭掉。
沫凝脂微微皱眉,眼神忽然一凛。
屋子里的气息骤然乱了起来,犹如几十柄狭小但锋利的小刀在屋子里不断的盘旋,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动之后,那二十根蜡烛都被切断。比起之前蜡烛熄灭来说,看起来好像自己折断了的蜡烛更诡异了些。
沫凝脂将视线看向墙壁,空气再次被搅乱,墙壁上接连传出轻响,几十道浅浅的印痕出现在墙壁上。
距离她的房间百米外,凉亭中。
萧真人下意识的看想沫凝脂的房间,随即微微一叹道:“她是我道宗无数弟子中,第一个眸刃小成的人。一百二十八处气穴全开……果然非同凡响。”
第0175章 宁言说
方解放下手里的行军笔记,脑子里满满都是当初大隋灭商那场战争的恢弘画面。千军万马过大江,涤荡西南。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商国王朝在大隋雄师的铁蹄下颤抖,山河裂,皇族灭。
宁言的笔记很详尽,某某日到了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事,几时开战,几时结束。
尤其是攻入雍州那一战,记载的尤为详尽。大将军罗耀的左前卫率先攻破了雍州城门,大军潮水一样往城里灌。商国人在这个时候其实已经完全崩溃,守城的士兵毫无斗志可言。虽然有热血将军组织残兵抵抗,可又怎么挡得住大隋战兵的碾压?杀过人的大隋战兵,变成了一柄锋利之极的横刀,无人可挡。
罗耀在雍州皇宫门外,一拳震死八品符师的事笔记上也有记载,但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笔带过,并没有详细的描写。
方解合上笔记,忍不住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你似乎是在担心什么?”
宁言坐在一边,看着方解的眼睛问。
方解嗯了一声道:“不敢隐瞒先生,学生知道大隋的战兵百多年来未尝一败,中原天下所向披靡。但……学生担心的是,这次西征,大军已经二十年没有经历过战事,军中士兵皆是新人,当初灭商时候的老兵应该已经都卸甲归田了。这样的军队不缺锐气,但缺乏经验……我不认为大隋会输掉这场战争,我只是担心战争初期是不是不会如人们预料的那样顺利。”
“一旦遇挫……会不会失了锐意?”
方解问。
“大隋灭商国的时候,士兵们也已经十年没有打过仗了。”
宁言淡然道:“你是边军出身,自然知道大隋军人的特性。一旦走上战场,他们就不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狼。”
“给你看一样东西。”
宁言从袖口里取出一张薄纸,方解双手接过来仔细认真的看了一遍。上面的字并不多,但绝对够分量。这是大隋此次西征皇帝颁布的十二条军规,虽然还没有公示,但演武院的教授们得到它并不是什么难事。
“临阵脱逃者,杀!”
“救援不力者,杀!”
“不听号令者,杀!”
“轻敌冒进者,杀!”
共十二条十二杀,触犯了其中任何一条皆是死罪。不得不说,这份军令极为肃穆严苛。但方解看完了之后忍不住微微皱眉,然后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觉得有什么不对?”
宁言问。
“十二军规中……似乎都是在战术和战事上对士兵们的约束,并没有对战争中有些必然发生的事的约束。比如……士兵们抢夺蒙元百姓的财物,霸占蒙元女子,焚烧百姓房屋,这些事,一件都没提。”
方解诧异道:“这些事都没有约束,会不会引发什么不妥的事?”
宁言笑道:“你觉得是陛下疏漏?”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是……陛下怎么会想不到这一层。先生,我想我明白陛下此举的用意了。大隋与蒙元虽然百年和平,陛下甚至还和蒙元大汗蒙哥签订了贸易条约,但毫无疑问的是,两国之间是绝对没有任何友谊的。一旦战争开始,双方都会如红了眼的恶狼一样互相撕咬,绝不会给对方喘息的余地。”
“正因为有这样的仇恨,那些民风强悍的蒙元百姓就不再是百姓,他们拿起弯刀也是士兵,哪怕是妇人如果有机会也会用牙齿咬死大隋的士兵。宽仁是换不来胜利的,所以陛下根本就没想过要去对蒙元人宽仁。同样的道理,若是蒙元帝国的骑兵冲进大隋的领土,百姓们只怕会一样的反应。所以……与其宽仁,还不如索性放开来杀,让那些蒙元的百姓感到害怕,只有害怕,才能让一个彪悍的民族最终屈服。”
宁言道:“宽仁是以后的事,但绝不是战争中的事。”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就像你刚才说的,大隋和蒙元都有着各自的骄傲,这种骄傲不允许另一方来亵渎,所以战争从开始就会很惨烈。士兵们冲进草原上的时候,是无法控制自己的。他们会如入魔一样疯狂杀人,疯狂抢掠,这种事根本就制止不了,军律在士兵们的疯狂面前苍白无力。所以……陛下索性放任士兵们去杀人。”
宁言微笑道:“多年之前,我与大将军罗耀闲来无事聊天的时候有过相似的讨论。当时大将军问我,若朝廷对蒙元开战,大军直入草原且最后取得胜利,如何稳固妥善的去控制那数万万里江山?如何让数以亿计的蒙元百姓臣服?”
“先生如何作答?”
方解问。
宁言淡淡道:“我当时回答大将军说……蒙元百姓若是臣服,就没有必要在去说如何稳固万万里江山的事。而最简单实效的让蒙元百姓臣服的办法,就是把不臣服的都杀掉。十去其五六,其心必惧。”
“杀掉一半……”
方解喃喃的重复了一遍,心里有些发寒。
宁言微笑道:“现在江南百姓以隋人自居且引以为傲……要知道百年前那位姓李的大将军,在江南屠掉的人口虽然没有一半那样多,但去了三成还是有的。先杀后抚,杀到人们胆寒,然后再施仁政,活着的人得了好处,会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满足。只需要一百年的时间他们就只记得好而不记得坏了。而雍州百姓,现在穿隋衣,花五铢钱,十四岁以下的孩子进大隋的学堂,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拿朝廷发的银子。才二十年……他们已经适应了现在的生活。你看,时间并不长,不是么?”
……
监牢可以改变一个人,这说法终究是不错的。
虽然方解坐的牢狱有些特殊,但这种生活对他思想上的改变还是有着极大的影响。而正是因为在这种环境下,宁言所说的杀一半才能理解的更加透彻。若是在以往时候,方解肯定会不以为然。
他甚至会据理力争,告诉宁言只有待百姓宽仁百姓才会待你宽仁。可是现在的方解,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掌国家神器的皇帝陛下,要考虑的事情远比百姓们要多得多。而这些事,很难用简单的善恶来界定。你可以有自己的好恶,但无法强制性的在皇帝的决定上打上一个暴君的标签。
宁言和方解没有过多的讨论军律的事,毕竟私底下议论这个若是被人知道了,说不得会被戴上一顶叫做大不敬的帽子。
在皇权至上的世界,有多少人被这顶帽子压死不可估量。
地上凌乱的都是书籍,墙壁上的地图也被勾画的有些面目全非。地上的石锁少了一个,镶嵌在墙壁中。石床上是宁言的行军笔记,门口的飞鱼袍似乎正在呼喊着什么。方解从沉思中缓过神来的时候,才听到那飞鱼袍是在呼喊自己把饭菜接过去。
两个人的饭菜,有肉有酒。
“这地方不错。”
宁言之前没打扰陷入沉思的方解,他知道之前那点到即止的话需要给方解时间去消化。虽然这个少年深陷囚牢,但既然他坐在这里讲课,就谁也不能坚定的认为这少年没有重见天日的那天。说起来陛下对方解的处置很矛盾,关他入牢,却让演武院的教授们跑几条街来单独给他讲课。
他不得自由,可在禁锢中又显得很自由。
“安静,没人打扰,可以悟到很多事。”
宁言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也不用筷子,捏了一片熟牛肉放进嘴里慢慢的咀嚼:“这有酒有肉有书读的清净日子,若是有机会我倒是也想享受一番。”
方解无奈的笑了笑道:“好像不只是您说这是一种享受,或许是学生的境界还不够,所以到了现在也认为这是煎熬,没发现有什么舒服的地方。”
“与境界无关。”
宁言喝了一口酒后舒服的出了口气:“武学有境界,文人哪里有什么境界。说几句看似道理很深的话,写几篇繁华锦绣的文章就是境界?说出来的境界,写出来的境界,甚至被人看出来的境界都不算境界。而是在装,越是身份高的人越会装。世人皆有思想,谁都有偶然感悟真谛的时候,这便是境界?那么所有人的境界岂不是全都一样?”
“有些人寻一处风景秀美的所在居住,写什么南山采菊北山种桃的词句,就是境界?那山中猎户田中老农,谁的境界都比他高。”
“是心态。”
宁言淡淡道。
“心态。”
方解怔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这监牢四壁牢固不可破,哪怕墙壁上的刑具换做了地图,你身边多了书籍多了教授,但这监牢还是监牢,未曾改变。监牢不可变,那么只能你自己来变。屈时头脚对折做孙子,直时昂首挺胸大丈夫,都干得了,才是枭雄。”
“大隋不需要枭雄。”
方解认真地说道。
“大隋不需要的是做枭雄的人,而不是不需要这样的心。”
宁言道:“手握重权者,谁无枭雄心?”
“先生这话,若是被人听了去便是大不敬之罪。”
“这算的什么大不敬?且我本就是戴罪之身,还怕再多些?陛下也知道我的秉性,直言说这些的未必是贼子,满口阿谀奉承的未必是忠臣。你将来若是能走出这里,必然从军。我只是在告诉你一件为将者必须明白的事。”
“只要最后能打赢,你何必在意什么手段?现在的日子虽然看起来有些凄苦,让你不甘,可你若是连这点都不能忍受,如何在心里装进一场战争?一场胜负?若是连一场胜负都装不下,还有什么资格谈未来成败?懦夫白痴一个,死不足惜。”
“你心里是学堂,这里便不是牢狱。你心里是牢狱,何处都是牢狱。心里不甘,即便行走与光天化日,也终究满心隐晦森寒。心里平静宽阔,何止能跑得千军万马?你现在学,不是心甘情愿舒舒服服的学,而是逼着自己在学。虽然两者都是学习,但得到的东西天差地别一去千万里。”
方解喃喃地说了几个字:“心态……学生懂了。”
第0176章 来了
方解在大内侍卫处的密牢里到底关了多少日子,他自己已经完全没有了概念。这样一个黑白混淆日夜不分的地方,想要把握住时间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但是幸好,从卓布衣来访离去之后,他就不再孤单。
丘余是每日都会来的,或是因为对这少年的歉意,或是因为她对这副身体的好奇,但无论是因为哪一种,方解对她都必须生出敬意。宁言教授说,方解被扣下押入大牢的当天,丘余一怒砸了周院长的桌子,拆了周院长的屋子,这可是需要大魄力才能干得出来的事。方解确定在演武院敢这么干绝对不多,说不得就丘教授一人而已。
只言片语已是恩,何况是野蛮强拆了周院长的房。
方解曾经问过丘余,砸了周院长的桌子拆了他的房子有什么感觉。恰是丘余要离开返回演武院的时候,这女人负手而行,走到门口的时候脚步微微一顿,然后头也不回的说了一个字。
“爽。”
所以方解确定这个女人绝对不能惹。
他闲下来的时候忍不住会想,自己还要被关多久?这样关着不放,杀也不杀,赦也不赦,最是熬人心境。幸好宁言教授一番话让他想明白了许多事,所以也就渐渐平静下来。虽然还做不到享受,但勉强做到心平气和读书,安静踏实修炼。
他不知道的是,这段日子皇帝陛下其实已经把他给忘了。
西北的战事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候,数十万从其他各道调往西北的大军已经就位,足够供给百万大军的物资也已经到位,再加上西北各道驻军,边军,如今在山东道境内云集的人马已经不下七十万。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必要再隐瞒什么了。
而樊固城,就变得更加重要起来。
长安城已经入冬,樊固这边自然更加冷的让人不适应。不过这里本来就没有四季之分,反而是再往西行,到了蒙元帝国深处气候又逐渐变暖。据说金帐所在一年四季如春,但大隋没人见识过。
樊固再往西,越过狼乳山脉是蒙元帝国满都旗的领地。这里基本上与樊固没有差异,只是风似乎更大一些。满都旗旗主满都拉图是个强硬的主战派,他历来主张对大隋兵戎相见。这些年来大隋西北边军与蒙元边军之间的摩擦,多出自这个满都拉图的授意。
狼乳山对面有涅槃城,是蒙元最东方的边城。涅槃城中有两千蒙元骑兵,为将者是满都家族的后起之秀满都狼。
大隋数十万雄兵云集山东道,满都狼自然早已经知晓。他在得到消息的当天,就连夜派人赶回满都旗治城云台城。满都旗是蒙元诸旗领地比较小的一个,但也有数千里规模。满都拉图多多少少和黄金家族有些血缘关系,虽然极偏远,但这种血缘关系让他也能名正言顺的以贵族自居。
统治蒙元的黄金家族,姓阔克台蒙,蒙元语言的意思是有翅膀的狼,现任大汗的名字叫做阔克台蒙哥,大隋人习惯称其为蒙哥。黄金家族已经统治这片巨大辽阔的草原上千年,自从初代大轮明王在大雪山为黄金家族加冕始,历数十代。
阔克台蒙家族兴起与草原极西之处,据说千年之前草原上被黑暗的魔鬼统治,牧民们每年都要敬献活人做祭祀,还要献出近乎所有的牛羊,民不聊生。后来,当黑暗的魔鬼使者到达阔克台蒙家族领地的时候,年轻的部族首领阔克台蒙扩用弯刀杀死了魔鬼的使者,站在大雪山上向整个草原发出号令,推翻恶魔的统治。
被压迫了太久的各部族牧民纷纷响应,起兵追随蒙扩,历经大大小小数百战,终于击败了恶魔的军队。在佛宗初代大轮明王的帮助下,杀死了法力高强的恶魔,建立了强大的一统的蒙元帝国。
蒙,代表着阔克台蒙家族。元,代表着开始和周而复始无穷无尽的意思。据说这个帝国的名字,也是大轮明王赐下。
当然,这只是传说。但毫无疑问的是,当年阔克台蒙家族统一草原的战争中,佛宗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每一任蒙元大汗,都是佛宗的挚诚信徒且拜在大轮明王门下为弟子,虽然这只是一个虚名,大汗并不会真的在大雪山潜修,但这个虚名,却正是帮助阔克台蒙家族统治草原的最有效的手段。
黄金家族阔克台蒙的权威毋庸置疑,如果谁敢冒犯黄金家族,就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株连灭族。
蒙元虽然不似中原帝国那样有着极明确的朝廷分工,但历经千年也已经有了很完善的机制。与中原国家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蒙元历来信奉武力,在他们看来,中原那些会写诗词的文人,就好像他们国家表演杂技的小丑一样,他们很难理解,中原的皇帝会让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主掌朝权。
在蒙元人眼中,只有武士才值得人们去尊敬。
满都拉图已经五十几岁,他一直希望在有生之年可以率领彪悍的草原骑兵与隋人决一死战,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活不到那一天,但上天眷顾,战争突兀的毫无征兆的降临了。
当得到满都狼急报的时候,已经花白了胡子的满都拉图沉默了许久。他忽然有些惶恐,不知道自己是该愤怒还是该高兴。
对于战争,五十几岁的人,其实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战争……从来都不是美好的。
满都家族对大隋强硬的态度,只是出于一种习惯。而当战争真的来临,满都拉图才发现,自己叫嚣了几十年,却依然没有做好准备。
……
何大壮是个入伍七年的老兵了,隶属于右骁卫。当初他刚刚加入军队的时候,总是幻想有朝一日自己如父辈那样,挥舞着横刀踏上敌国的土地,将所有敢反抗大隋军队的人割下头颅,拎在手里换军功。
他的父亲也是大隋右骁卫的战兵,曾经参加过灭商的战争。他的整个童年,都是在父亲的回忆中度过。他喜欢那样的故事,喜欢看父亲每每讲到激动时那如喝醉了酒般酡红的脸色,和眼睛里抑制不住的火热。
虽然他的父亲一直到年老退役,也没有混到一个什长的位子,但依然无法阻挡老头几十年戎马的骄傲感,在他父亲的故事中,充满了杀戮,掠夺,也少不了对敌国女子的奸淫,但他父亲并不认为这是对他娘亲的背叛,相反,连他的娘亲都没有觉得这样做有什么错。
何大壮少年时候,最喜欢做的游戏就是挥舞着父亲为他削的木刀,和村子里的伙伴们玩对战。最弱小的孩子们总是被逼迫着扮作商兵,而身强体壮的孩子们总是会争得扮演隋军的机会。
何大壮很无奈的是,他小时候个子很矮小。总是受人欺负的那一个,他从小到大都爱玩的游戏中他也总是扮演者大隋的敌人。然后死在别人的木刀之下,这虽然让他不爽,但并不妨碍他喜欢这个游戏的热情。
他觉得总会有一天,他会长得很高大魁梧。从父亲的手里接过大隋战兵的号衣,接过锋利无匹的横刀。成为战场上的主角,将所有的敌人踩在脚下。
他憧憬了许多年,直到他真的成为了一个军人。
在入伍的前两年,他还保持着对战争的渴望。但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思想越来越成熟,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畏惧战争,他没敢对任何人提起这样的忧虑,因为他害怕被别人耻笑,身为大隋战兵一员,怎么能害怕厮杀?
虽然他现在真的很魁梧高大,虽然他手里拿着的已经不再是木刀而是真正的横刀。
他以父亲为傲,他的父亲同样因为他而自豪。父亲一生也没有做过什长,而何大壮参军五年就已经升为队正了。手下带着足足五十名精锐的士兵,每每提起,他的父亲都会得意的笑着合不拢嘴。
就在一年多前,再次升迁的幸运眷顾了他,何大壮被升为了旅率,手下有一百名士兵。
可这升职,他并不开心。
一年多前的那场杀戮,到现在依然让他无法安睡。他和许多右骁卫的同袍一起开拔,离开了驻地,到了这个叫做樊固的地方。那天夜里,他们奉命冲进了小城中,将所有人杀了个干干净净。
上面的命令说,那些樊固的百姓已经被蒙元人收买。他们可耻的出卖着国家的情报,已经不再属于骄傲的隋人。愤怒的士兵们冲进去,杀死每一个陌生的面孔。那些还在熟睡中的百姓们全都成了刀下鬼,包括老人妇女和孩子。
那天夜里,何大壮也杀了不少人。
愤怒蒙住了他的眼睛,杀戮染红了他的双手。当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冷静下来他忽然感觉到后背一阵发寒。
那些被屠杀的百姓,真的都是蒙元的奸细?
他无法确定,也不敢去求证。
他听说,原来樊固的守军都已经被杀掉了。就在他们冲进樊固城之前半天,那八百边军被大将军麾下的重骑碾成了肉泥。
这些事,成了他永远也甩不开的噩梦。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他浑身被汗水湿透着从梦中惊醒。脑海里依然还有那些妇女和孩子的面容,挥之不去。
他开始酗酒,酒量越来越大,却越来越不容易醉倒。
……
何大壮回头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士兵,他把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士兵们伏低身子。一百名武装到牙齿的士兵紧紧跟在他身后,两名队正一左一右始终护着他的两翼。他们在入夜的时候从樊固出发,然后在狼乳山上潜伏了整整一个晚上。
隋军知道蒙元人在狼乳山上设置了不少暗哨,但从来没有在意过。那些暗哨的存在,恰恰正是蒙元人对隋军害怕的证明。他们害怕隋人会越过狼乳山,所以才会鬼鬼祟祟的在山上派驻了不少斥候。
何大壮的任务,就是用一夜的时间将山上的蒙元斥候清扫干净。
这一夜,何大壮他们悄无声息的杀死了至少二十个蒙元斥候。天亮之前,还剩下最后一个地方没有赶到。那是狼乳山的最高处,至少有三十名蒙元士兵长期驻守在这里。当看到带着皮盔身穿灰色皮甲的蒙元斥候出现在百米外的时候,何大壮揉了揉发皱的眉头,将脑海里乱纷纷的思绪甩开。
“分两队包抄,一队绕到山另一侧去,以防有人逃走,另一队跟我,往上走。”
他低低的吩咐了一句,然后缓缓地将连弩端平瞄准了巡视着走进三十米内蒙元斥候。
“杀!”
一声低沉的咆哮从他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几支弩箭同时激射而出将蒙元人放翻在地。他站起来,抽出横刀:“大隋!”
“向前!”
士兵们呼喊了一声,冲向狼乳山上那最后一个蒙元人的据点。
战争。
来了。
第0177章 初锋(上)
狼乳山上的蒙元暗哨被隋军清理干净,大隋的军队随即从樊固出发。而之所以狼乳山脉西边有一座涅槃城,东边有一座樊固城。就是因为绵延千里的狼乳山只有一道峡谷可以通行,所以,蒙元和大隋不约而同的在这峡谷两边建造了边城。
当初蒙元大汗阔克台蒙哥和大隋天佑皇帝杨易,就是在这峡谷中间最宽阔的地方相见。这里的地势极适合埋伏,当初皇帝和蒙哥将会谈的地方定在这里的时候,朝臣都反对,唯恐蒙元人设伏。
当时大隋的皇帝陛下只是淡淡一笑道:“你们在担心蒙元人设伏,蒙元人何尝不会担心咱们派兵?既然都担心都害怕都提防,反而最安全。朕偏是要在这样的地方见蒙哥,看看蒙哥有没有胆子赴约。”
大隋的皇帝敢来,蒙元的大汗怎么可能不敢来。虽然当时蒙元的埃斤,特勤等高官纷纷劝阻蒙哥,但他用和大隋皇帝回绝朝臣几乎一样的话语回绝了自己臣子的好意。
百多年来,这是两国至尊第二次会面。第一次,是蒙元大汗和大隋太祖皇帝签订停战合约,划定疆域的时候。
所以,这次会谈双方都极为重视。谁也不想失了尊严,自然也不想失了礼数。虽然蒙元之人对礼节上没有那么多繁琐的东西,但千年帝国自然有一套他们特殊的礼教。说简单直接些就是面子,不能在对方面前显得小家子气了。
那日,双方至尊皆只带百余随从在青峡会面。跟随着大隋皇帝的是大内侍卫处指挥使罗蔚然和情衙镇抚使候文极,大将军虞满楼带八十甲士相随,文官则以礼部尚书怀秋公为首,还有文渊阁和舒华阁的两位大学士。
蒙元这边,护卫蒙哥的是八十名金帐武士。蒙哥的弟弟特勤阔克台蒙烈亲自为蒙哥擎伞,两位不知姓名的侍从,一位身穿灰布僧衣披红色袈裟的僧人,还有满都旗旗主满都拉图紧随其后。
双方接连三日在青峡会谈,到后来两位帝王竟然把手同游狼乳山,谈笑风生,哪里能看到什么敌意,后面两国的随从都看的目瞪口呆。说起来,这两位至尊竟然有着极为相似的性格,蒙哥熟读汉人典故,杨易同样对蒙元的事情知之甚详。两位帝王谈古论今,戴着斗笠并坐在湖边垂钓,甚至起了骑马比试射艺的念头,若不是两边的臣子拦着,只怕他们两个说不得还要搞出一场会猎来。
只是也不知道这猎的,到底会是什么。
会谈之前,谁也不曾想到这两位生来就注定了是敌人的至尊,竟然能如此和谐如此圆满的相处。没有一句争吵,就好像两位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在极轻松的氛围下,签订了贸易条约,指定樊固为两国百姓交易物品的所在。地方定了下来,两位至尊便放手不管,交给下面臣子们去争得面红耳赤,不停的讨价还价。
他们两位,该游山游山,该玩水玩水,索性做了甩手掌柜,看起来格外的轻松惬意。
但,三天会谈之后两位帝王回去之后,同样不约而同的下达了一项旨意。天佑皇帝杨易下令驻军西北的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向西提兵一百五十里,又命山东道总督增加了郡兵的人数。大汗蒙哥下令满都旗旗主满都拉图必须时刻保持可以调用五万精兵,又让满都拉图选了最善战的满都旗将领接替原来的涅槃城将军戍卫青峡。
正因为他们两个发现,对方竟然和自己有那么多相似之处,惺惺相惜在所难免,但更多的是对敌人的忌惮。
狼乳山上的蒙元暗哨,时时监视着青峡,只要有大隋的军队进入青峡,他们会立刻点起狼烟。
右骁卫旅率何大壮带人一夜之间扫平了蒙元人的斥候,百人精兵下山的时候只剩下六十七人。
在山上,他们掩埋了蒙元斥候的尸体,然后背负着同袍的尸身下山。这是大隋军人历来的规矩,虽然不成文,但百多年不曾改变。除非逼不得已,否则他们不会丢下任何一个同伴,哪怕是冰冷的尸体。
浩浩荡荡的大军在清晨的时候如巨龙一样进入青峡,五千名右骁卫精兵在重新启用的五品牙将李孝宗的带领下朝着西方前进。走进青峡的这一刻,李孝宗忍不住勒住战马回望樊固,他知道,仅仅是带兵走进这一道青峡,自己的名字也会写进史书。
一百多年来,这是东方帝国的军队第一次穿过狼乳山,第一次跃过樊固一线,再走一个时辰大军就能穿过青峡,汉人的双脚将第一次踏在草原上。
李孝宗的脸色看起来很平静,谁又知道他心中此时早已经波涛汹涌。
这一刻,他盼了十年。这一刻,大隋盼了一百年。
……
狼乳山脉虽然很高但远远地看起来并不巍峨,山势很缓。然而事实上想要翻越狼乳山几乎没有一点可能,看起来很缓的山势其实是绿木成荫,乳房一样平缓温柔的弧度下藏着的是无穷无尽的杀机。
切不说山中多豺狼虎豹这样的凶兽,进了山之后才会发现,绿木后面看不到的是一道道虽然不是非常高但很陡峭的悬崖。这山,形状很怪,山腰以下甚至可以打马而行。到了半山腰之后,一道一道的悬崖便会出现在眼前,大军若想翻越,就必须在峭壁上镶嵌天梯,其功甚巨。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造出天梯,士兵们一个一个爬过去耗时多久?
这狼乳山半腰以上的峭壁,就好像老天为了防止他最喜爱的两个儿子不和而造出来的壁垒。而为了让这两个最强大的帝国不会失去联系,那青峡就成了唯一的纽带。
大隋和蒙元,就好像在各自的地盘上已经无法再成长的巨人。他们在各自的地域已经将能发展的东西发展到了极致,若是不走出去,谁也不会再增高一米。蒙元的骑兵,纵横大草原,各部族早就已经臣服且不敢生出一丝一毫的不敬之心。飞狼旗飘过的地方,牧民们俯首参拜。
而大隋的步兵,已经强大到在中原找不到任何敌人。从大隋太祖皇帝起兵开始,大隋的步兵就沿着一条辉煌的大道不断前行。无论是曾经独霸江南号称水师无敌的南陈,还是国居西南拥兵百万的大商,这些巍峨的巨人全都被新崛起的巨人一拳打倒,再也站不起来。而到了现在,大隋这个巨人孤独无敌,没有了敌人尸体的铺垫,他也无法再站高一层。
或许,这两个国家之间的战争是不可避免的。
大隋皇帝杨易曾经就说过,即便朕不对蒙元动兵,谁能保证蒙元不会对朕的大隋动兵?朕虽然只见过蒙哥一次,但朕从他的眼睛里就看出了他对中原天下的觊觎之心。只要时机成熟,他会毫不犹豫的带着蒙元狼骑翻过狼乳山。难道要等到蒙哥饮马黄河的时候,朕再打回去?
从来都只有大隋站在敌人的领土上畅笑,没有敌人能踏进大隋的土地一步。
李孝宗,区区五品军职的李孝宗。
曾经犯下了血债的李孝宗。
回望樊固的那一眼中意味何其复杂。他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过,带着那八百边军踏上西方的大草原。那些边军,他多希望都是自己的手臂,挥舞着大隋的制式横刀,与他一同建功立业。
但,这一切都随着那一次血洗而烟消云散。
当初那一夜,要杀的人其实是吴培胜,方解……只是一个在合适的时候该死的人而已。从一开始,李远山让吴培胜带人到樊固杀方解,就是一个针对吴培胜设下的圈套。即便没有方解,还会有李解,孙解,陈解这样的人做借口,引诱吴培胜进入樊固城。而在吴培胜进入樊固的那一刻,这城里的两千百姓八百边军就注定成了陪葬。
方解,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漏网之鱼罢了。而到了后来,这条漏网之鱼也成了别人的手段。
看起来,所有针对方解设下的阴谋和圈套,其实针对的都是吴培胜,那个已经失去了秉笔太监大部分权势的老阉人,不该到西北来。如果仅仅是要杀一个方解,又何必屠城?满城死绝,只不过是为了吴培胜的死而洒下的烟尘,迷住了许多人的眼睛。
没几个人知道,方解能活着到达帝都长安背后的真相,又岂是他身边有大犬他们保护,他自己又运气不错那样简单?
只有方解不死,帝都城里的视线才会都盯在他身上,恰恰最重要的吴培胜,反而成了让人忽视的那个。方解活着走进长安城,那些试图查找到樊固血案真相的人们,都下意识的将注意力放在方解身上,樊固城中那近三千条人命是一层迷雾,方解……是另外一层。
李孝宗自离开长安城之后,第一次带领这么多的人马。但他没有惶恐不安,除了对樊固回望那一眼的时候眼神复杂之外,其余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都是自信。他将纷乱的思绪甩开,将那个忽然在脑海里冒出来的清秀少年的影子抹杀。
“再快些!”
他声音清冷的下令道:“半个时辰之内必须穿过青峡,在峡谷对面设置防线,架设拒马鹿角,为大军守住这扇门!”
“喏!”
他手下应了一声,随即吹响了加快进军的号角声。五千精兵听到这号角声立刻加速,士兵们朝着峡谷对面的那片未知的天地奔跑起来。
每个人的眼神,都是那么的炙热。
……
青峡以西,十几骑满都旗的骑兵朝着青峡方向疾驰而来。为首的骑兵十夫长大声喊道:“每天太阳升起之前,山上的斥候都会发回来平安无事的消息,但是今天消息还没有送回来,也不知道那些兄弟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山那边隋人的军队已经在集结,不能大意。再快些,赶到青峡查看!狼乳山东边是长生天都抛弃了的妖魔之地,那些该死的隋人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呼哈!”
他身后的骑兵整齐的应了一声,紧紧跟在那十夫长的身后。
就在他们能看到峡谷的时候,忽然一面烈红色的大旗从峡谷中如一片火烧云一样卷了出来。紧跟着,激荡的尘烟从峡谷中喷薄而出。尘烟中,数不清的身穿黑甲的隋军步兵大步而出。
“隋人!”
一个满都旗骑兵难掩惊恐的打呼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颤。
“你们三个回去报信,就说隋人已经穿过了青峡!我们断后掩护你们三个,快走!”
十夫长大声喊了一句,然后抽出了腰畔的弯刀。
对面,同样发现了他们的隋军人马中,为数不多的骑兵中分出数十骑,朝着这边迅疾而来。
“大雪山赐予了我们无穷的力量,明王的法力让我们战无不胜!”
十夫长挚诚的高呼了一声,带着七八个手下义无反顾的迎向了他们宿命中的敌人。隋人是骄傲的,蒙元人,何尝不是?
第0178章 初锋(中)
五千名大隋右骁卫的精兵穿过狼乳山峡谷,出峡谷之后又向西突进五里后停了下来,列成防御阵型,迅速的在最外围布置好拒马鹿角,弓箭手有秩序的向前,站在了鹿角里面成密集阵型。
之前那七八名满都旗的骑兵用自己的生命为同伴争取了撤退的时间,李孝宗手下只有二百名骑兵,珍贵之极。他没有命令骑兵继续追击那三名逃走的蒙元骑兵,大军出青峡是瞒不住的,若是因为追击那三名斥候再损失几十名骑兵,得不偿失。
即便不放走那三名斥候,满都旗的游骑也会很快发现大隋的军队。
五千大隋步兵,成扇形阵势,横排多列,组成了一道坚实的壁垒。他们的任务是为后续的大队人马守住狼乳山峡谷西口,这是东西方相连至关重要的通道,绝不能被蒙元人再夺回去。一旦满都拉图调集重兵防守峡谷的话,即便在狼乳山东面有七十万大隋精兵,想要冲过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满都旗的治城云台城距离狼乳山脉不下一千五百里,即便满都拉图获知了大隋重兵云集的消息,调集人马赶赴青峡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而在涅槃城里,只有两千满都旗骑兵。如果涅槃城守将满都狼够聪明的话,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稳守城池,等待满都拉图派来的援兵。
所以,看起来李孝宗的任务似乎并不艰巨。
训练有素的右骁卫精兵在最短的时间内组成了阵势,三十辆弩车被安排在了弓箭手前面。大隋武功坊精工打造的重弩能够将巨型弩箭轻易的送出去六百步,三百步之外能射穿披着甲胄的战马,两百步之内,能连人带马撕成两片,一百步之内,要想让重弩停下来,除非像串糖葫芦一样穿上六七具尸体。
为了这次战争,大隋的天佑皇帝从登基之初就在准备。十一年多来,大隋的各工坊都在秘密的赶制着用于战争的武器装备。这些装备由货通天下行运走,藏于西北几处行宫中。所以,当皇帝下决心开战的时候,足够装备一百万大军的甲胄器械已经躺在库房里了。
按照大隋军制,每五十人为一队,首领称队正。每一百人为一旅,首领称旅率。每三百人为一团,首领称校尉。每一千二百人为折冲营,首领为牙将。一万两千人为一军,首领为将军。四万八千人为一卫,首领为大将军。
李孝宗只是牙将,授命统领四个折冲营的兵力。这四个折冲营的指挥官与他等级,但要受他节制。
牙将潘美奉命监督士兵布置防御,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对外战争,所以难免有些激动,布置完了防御之后,他便转身去向李孝宗复命。看着面前这位与自己一样年轻的将军,他虽然心里有些不服气,但大隋严肃的军纪还是让他选择服从和对上司保持一定的尊敬。
“将军!”
潘美叫了一声,抱拳道:“弓箭手已经布置好,满都狼的人马只要敢来,绝对冲不过来箭阵。”
“别自大。”
李孝宗摇了摇头:“你没有和蒙元人的骑兵交过手,不知道他们的轻骑速度有多快。我问你,按照以往你带兵训练时候的实践,步兵从进入弓箭手射程,到冲到跟前,弓箭手可以射出几箭?”
“一个合格的弓箭手,最少可以射出八箭。如果是精锐,可以射出十箭。”
潘美对李孝宗的语气有些不适应,但还是认真的给出了答案。
李孝宗点了点头:“那么,我来告诉你……如果敌人是蒙元的轻骑,从他们进入射程到冲到阵前,即便是精锐的弓箭手也就勉强射完四箭。而且还要为弓箭手预留出迅速撤退到槊阵后面的时间,也就是说……精锐的弓箭手最多可以射出三箭,就要立刻转身撤退。”
潘美的脸色一变,忍不住问道:“将军和蒙元人交过手?”
“没有。”
李孝宗摇了摇头后认真地说道:“但我用了十年的时间来熟悉蒙元骑兵,在进演武院之前,我就曾经扮作行商的孩子,偷偷出关在大草原边缘一带行走。虽然没有深入蒙元之地,但对他们的骑兵也算亲眼见识过。在樊固为将三年,我无数次派人侦查满都旗骑兵的动静,为了积累更多的对敌人的了解,我损失了超过十五名最好的斥候。”
“不用去说蒙元人的正规骑兵,只说他们的牧民。男孩四岁就敢爬上马背,六七岁已经可以纵马狂奔。十二三岁的孩子就能做到弓马娴熟,在奔马上能射中三十步外的野兔!即便是蒙元的女人,她们爬上马背拿起弯刀也是战士!”
潘美有些不满道:“将军,你这话怎么都像是长他人志气。”
“不。”
李孝宗道:“是对敌人最基本的了解,咱们大隋的军人从来没有被人击败过,所以骄傲……但骄傲,不等于自大。”
另一员牙将赵森见两人之间的话头有些不对劲,连忙凑过来缓和气氛:“其实说这些只是将军的准备而已,如果满都狼没傻的话就应该老老实实的缩在涅槃城里,而不是带着两千骑兵来发动进攻。”
“谁知道?”
李孝宗微微叹息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若换做是你们,哪怕明知道敌人的数量远比己方的军队多,但敌人已经踏进了家门,会不会出来迎战?”
“我自然是会的!”
潘美傲然道:“但将军莫非觉得,蒙元人与咱们隋人一样有血性?”
这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忽然远处响起了示警的号角声。
“敌袭!”
……
潘美的脸微微一红,忍不住看了李孝宗一眼。他发现李孝宗的注意力全在敌人身上,这才悄悄的舒了口气。他看不起蒙元人,视其为蛮子。他以为蒙元人不敢出涅槃城,但他错了,满都狼非但出了城,而且带来了所有人马。
两千骑兵。
“他们竟然放弃了涅槃城?”
赵森不解道:“如果他们有这样的勇气,当初何不直接将人马驻扎在青峡西口?这样的话,咱们现在只怕还在血战之中,未见得能冲的过来。峡谷虽然并不太狭窄,但用两千人马堵住的话,想要攻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对啊。”
潘美同样疑惑:“为什么?”
“因为他想吃掉咱们。”
李孝宗语气凝重地说道:“我之前说过,咱们隋人骄傲,蒙元人也一样骄傲。我知道满都狼是个什么性子的人,他是故意放咱们穿过峡谷的。他在等着这第一战,然后带着他的骑兵击败咱们,用第一战来为蒙元人提升士气。”
“这才是自大!”
潘美微怒道:“目中无人的满都狼,以为靠着那两千骑兵就能打赢咱们五千精兵?”
李孝宗缓缓摇了摇头,眼神中都是忧虑:“有些不对劲……传令下去,那两百骑兵全都派出去,往后面五里一直到青峡谷口来回巡视,一旦发现有敌骑立刻传讯!”
“将军担心蒙元人抄咱们的后路?”
赵森问。
李孝宗嗯了一声,然后深深吸了口气道:“无论如何,这是第一战,咱们都不能丢了大隋的脸面,丢了陛下的脸面。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要守住峡谷。潘美,你带一个折冲营立刻后撤,返回谷口驻防。咱们为了给大军留出布阵的地方出峡谷五里,这五里就是咱们最大的破绽。”
“还没开战,将军就让我后撤?”
潘美不满道:“打都没有打过,将军就派兵后撤已经坠了咱们大隋军人的威风。我以为……”
“你不用以为!”
李孝宗扭头看着潘美的眼睛冷声道:“你可还记得大隋军律,我乃是主将,我的命令你除了服从之外再没有别的选择!”
“我……”
潘美一怔,随即恼火的抱拳道:“属下遵命!”
赵森从后面拉了他一下使了个眼神,让他不要争执。潘美狠狠的跺了跺脚,扭头去点人马。
“年轻气盛是难免的。”
赵森对李孝宗笑了笑道:“将军也别在意,小心谨慎些总是没错。这一战至关重要,将军的决断没有任何问题。”
“问题在于。”
李孝宗微叹道:“许多人都把战争看的太简单了。”
就在这个时候,对面蒙元那骑兵队伍中忽然分出一队大约十几骑人马,朝着这边疾驰而来,李孝宗下令弓箭手不要放箭,放那些骑兵过来。不多时,满都旗骑兵在阵前三十米左右停住,为首的十夫长用汉人的语言大声喊道:“哪一个是领兵的将军,我家满都狼大人要与你说话!”
“大胆!”
阵前的大隋旅率怒道:“再不后退,立斩不赦!”
李孝宗催马向前,到了阵前勒住战马,示意手下士兵不要动手,他抬起头对着不远处那满都旗骑兵道:“我是大隋牙将李孝宗,叫满都狼出来吧。”
这话一说完,那十几骑人马分开,从后面有一身穿铁甲的骑士缓步而出。蒙元盛产战马但几乎没有矿产,所以铁器非常珍贵。只有级别很高的将军,才能身穿铁甲。哪怕是千夫长,也只能身穿皮甲。
那人催马到了前面,用大隋的礼节对李孝宗抱拳道:“我就是涅槃城守将满都狼,久仰李将军之名。”
“满都将军。”
李孝宗也抱拳还礼。
“李将军,突然带兵闯进我蒙元领土,是不是要给我一个理由?”
满都狼问。
李孝宗朗声道:“将军何必明知故问?就在一年之前,你蒙元骑兵夜袭樊固,屠杀我数千百姓,这一笔血债总是要还的。今日李某带兵前来,就是想让满都将军还我这债。若是将军愿意拿出三千颗人头的话,李某立刻退兵。”
“都说隋人无耻,果然如此。”
三十岁左右年纪,络腮胡须,身材魁梧的满都狼冷笑道:“我蒙元之人遵守大汗与你们皇帝定下的盟约,不曾有一个军人越过边界。你说我们的人血洗了樊固,可有证据?信口开河骗小孩子的话,不说也罢。我若是说你们隋人屠了我涅槃城,是不是我也能带兵过青峡直逼樊固?”
“当然可以。”
李孝宗微笑道:“但现在是我来讨债。”
“即便要开战,你们隋人难道不应该先下战书吗!”
满都狼大声道:“你们隋人号称礼仪之邦,难道只会偷袭的勾当?”
“战书?”
李孝宗摇头道:“我只是来讨债的,何必要什么战书?”
满都狼冷笑道:“你们隋人总是说要师出有名,师出无名的话随意开战,你们国家的百姓难道会答应?要知道这次你们面对的可不是商国那样的孱弱小国,而是世间最强大的蒙元帝国!如果没有一个合理的借口,只怕你们的百姓也不会答应吧。”
“理由我已经说了。”
李孝宗道:“你们杀我樊固三千百姓士兵,我大隋皇帝陛下已经昭告天下。你猜……百姓们会如何?”
满都狼叹道:“原来……你之前那谎话不是要说给我听的,而是你们的皇帝说给他的子民听的。因为谎言而挑起战争,你们输定了。”
李孝宗笑道:“胜负不是你说了算的。”
他说完这句,扭头对赵森说道:“快派人去告诉潘美,满都狼在这拖延时间必然有多图谋,让他死守峡谷!”
就在这时,军阵后面,峡谷方向忽然隐隐有喊杀声传来,让所有人的心都忍不住跳的快了起来。
“很吃惊?”
满都狼哈哈大笑道:“都说你们隋人诡计多端,我看也不过都是自大狂妄的白痴!你们后路已经断了,投降……我也不会放你一条生路。”
第0179章 初锋(下)
军阵后面扬起的尘烟和隐隐传来的喊杀声,让李孝宗的心里猛的紧了一下。从满都狼带着两千满都旗骑兵迎面而来开始,李孝宗心中就开始不安。他和满都狼做了三年的对手,他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性情,所以他在发现不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潘美带着一个折冲营的人马迅速后撤守住青峡,但……还是晚了。
一个合格的将军,从后面扬起的烟尘就能大致判断出敌人的数量。李孝宗不用派斥候去打探消息就能猜测到,潘美那一个折冲营的人马此时只怕已经陷入了围困之中。再加上潘美那个高傲的性子,回撤的时候未必会依然保持着队形,骤然遇袭之下,那一个折冲营还能不能保住实在令人担忧。
“赵森,你带一个折冲营立刻回去支援潘美,你自己看情况拿捏战术。若是潘美可救,那就一定要救他出来,若是潘美深陷难以救援,你立刻带人撕开口子,无论如何也要保证峡谷畅通!”
“将军!”
赵森急切道:“若我再带走一个折冲营,你就只剩下两个折冲营的兵力。两千四百步兵……满都狼有两千精锐骑兵,我怕……”
“你没时间担心我。”
李孝宗冷声道:“我说过,既然今天我是你们的主将,那么我的任何命令你们就只有服从这一个选择,而且你应该明白,相对于为后续大队人马打开通道而言,我这边微不足道。”
“喏!”
看着李孝宗坚定决绝的面容,赵森知道自己无法撼动这位年轻将领的决心。虽然李孝宗带兵出峡谷已经足够谨慎了,但还是犯了轻敌冒进的错误。按照大隋皇帝陛下颁布的十二军令,若是有人别有用心的去揪住不放,这已经是死罪。
他不是很了解这个年轻的将领,只知道他是陇右李家的人,是大将军李远山的侄子,当年在演武院的时候周院长甚至不止一次赞许过他。当然,他也知道李孝宗是战前刚刚被起复使用的人,之前险些断了前程和性命。
本来对这样年少有名的将领,赵森心里没什么敬意。但是今天,李孝宗脸上的决然让他由衷的生出一股敬佩。
“将军保重!”
赵森抱拳,随即转身离去。
“等下!”
李孝宗将其叫住吩咐道:“吹角,将散出去的那二百骑兵收拢回来,若是潘美不可救援,你用这二百骑兵撕开一条口子杀出去。”
“咱们只有这二百骑兵,还是留着支援将军的好!”
赵森大声道。
“是啊……”
李孝宗叹道:“咱们只有二百骑兵,宝贝的不得了。但这是战场,正因为那二百骑兵金贵,所以才要用在最合适的地方。去吧……无论我这边战局如何,你不许回头支援,即便我战死在这里,也不用你来收尸。青峡……才是你的阵地。”
“喏!”
赵森大声喊了一句,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大步离去。带走了一个折冲营之后,李孝宗手里的人马越发的单薄起来。而对面的满都狼似乎并不急着进攻,而是饶有兴趣的看着李孝宗再次分兵。
“塔勒!”
见隋军后队一支人马分出去之后,满都狼微笑着下令道:“给你三个百人队,你敢不敢去把隋人的军阵从中间撕开!”
叫塔勒的是个身材极魁梧彪悍的草原汉子,有着草原人典型的络腮胡须,浓眉怒目,说话的声音犹如钟鸣。
“怎么不敢,将军若是肯赏我一个北辽地的美人儿,我敢带三百骑杀到樊固去!”
“哈哈!”
满都狼大笑道:“若是你生擒了李孝宗,我赏你两个北辽地的美人儿,再加一匹北辽人的寒骑!”
“多谢将军!”
塔勒嘿嘿笑了笑,丝毫也不把对面那两千多大隋精兵放在眼里。
“孩儿们,跟我去杀人!”
他大吼了一声,摘下后背缚着的狼牙棒催马冲出。三百满都旗骑兵跟在他身后,嗷嗷的叫着向前疾冲。看起来,就如同三百只看到了猎物的饿狼一样。蒙元骑兵的速度奇快无比,每一个人都是御马的好手。他们甚至可以轻易驾驭没有配备马鞍和脚蹬的野马,就如同南人驾驶舟船一样自然。
三百骑兵以塔勒为箭头,组成了一个看起来极锋利的锥形阵冲向大隋军阵。
这是一百多年来,蒙元人和大隋人第一次正面交锋。虽然这一场交锋的规模并不大,但意义深远。不管是满都狼还是李孝宗,都知道这第一战的意义如何。谁得胜,谁将占领先机。
如果蒙元人将穿过峡谷的五千隋军尽数屠灭,那么大隋军人的骄傲将会被狠狠的砸开一个缺口。
“百战不败?”
满都狼看着对面那飘扬的烈红色的大隋战旗,嘴角勾出一抹冷冷的笑意:“我今日破的就是你们那百战不败的虚名!”
……
“张震,崔敏来。”
李孝宗大声下令道:“你们两个护住两翼,没有我的军令不许擅动。哪怕蒙元的骑兵冲进中军,没听到号角声也不许你们救援!”
“喏!”
另外两个牙将张震和崔敏来同时应了一声,返身回到两翼主持战阵。
“弓箭手!”
李孝宗催马向前,到了战阵前面亲自指挥。
“射标箭!”
随着李孝宗的命令,站在最前面的一排弓箭手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特殊的羽箭。这羽箭通体被漆成了鲜艳的红色,比一般羽箭要粗一些。号令之后,第一排的弓箭手立刻将这支特殊的羽箭搭在弓弦上,百余人动作整齐划一的将箭射了出去。他们这支箭射的仰角很高,射出的羽箭是他们手里硬弓射程的极限。
百余支红色的羽箭齐射而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后纷纷落地。大约在两百三十步以外,地面上多出来一条红线。这种羽箭,被称为标箭。作用是让弓箭手清楚的知道敌人在什么时候进入射程。
当塔勒那三百骑兵的马蹄跃过标箭组成的红线,李孝宗猛的举起令旗。
“第一轮,抛射,放箭!”
超过三百名弓箭手立刻将硬弓扬起,换上了造价不菲的破甲锥。这种羽箭,可以轻易的撕开轻薄的铁甲。除非敌人身披几层厚厚的皮甲,或是身穿造价昂贵的链甲,否则挡不住破甲锥的射杀。
第一轮羽箭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三百多支羽箭犹如半空落下的冰雹一样狠狠地砸进了满都旗骑兵的阵列中。第一轮的抛射属于覆盖性打击,没有什么精准性可言。但这种打击因为覆盖面很大,且羽箭是从半空总落下,很难防御。对于步兵的集团性冲锋来说,防御一方的弓箭手抛射杀伤力极大。但对于极速向前的轻骑兵,抛射的杀伤力要大打折扣。
羽箭砸进满都旗骑兵的人群中,立刻就有二三十名骑兵被射翻落马。塔勒挥舞着狼牙棒接连砸落两支羽箭,眸子里的野性越来越浓烈。以狼牙棒这样沉重的兵器砸落羽箭显然不适合,但他两臂极有力,那普通人难以舞动的狼牙棒在他手里如一根竹竿般轻灵。
“杀!”
塔勒大吼一声,后面的满都旗骑兵整齐的发出一声咆哮。
“呼哈!”
呼哈,是蒙元骑兵冲锋的口号。与大隋军队冲锋时候高呼向前,差不多是一样的意思。
“第二轮,平射,放!”
李孝宗再次发出命令,三百多名弓箭手将硬弓放下来一些,微微上扬,羽箭顷刻间激射了出去。第二声命令才下完,李孝宗立刻挥舞令旗道:“第三轮,攒射,放!”
弓箭手将视线全都盯在敌人最前面那些骑兵身上,第三轮三百多支羽箭极密集的射了出去。攒射的羽箭犹如一只巨大的拳头,狠狠的撞向迎面而来的满都旗骑兵。塔勒将狼牙棒在自己身前舞动,连续拨开了三四支羽箭,但终究还是露出了一些空当,一支羽箭狠狠地撕开他的皮甲后钻进了他的肩膀里。
疼痛让这个魁梧的草原汉子更加的暴戾,他也不去理会那在肩膀上打着颤的羽箭,催动战马笔直的撞向大隋军阵。
“弓箭手后撤!”
李孝宗大声下令道:“巨盾手向前,长槊手列阵!”
大约一百名手持人高巨盾的士兵迅速的接替弓箭手冲到了最前面,随着指挥的校尉一声令下,一百面巨盾重重地戳在地上,就好像土地上忽然冒出来一面墙一样。后面的长槊手冲到巨盾后面,将长槊架在巨盾上,槊锋上扬。
训练有素的大隋右骁卫战兵,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变阵。顷刻间,军阵就变成了一只缩成一团的刺猬。
轰的一声!
满都旗的骑兵狠狠的撞击在巨盾上,半蹲在地上用肩膀扛着巨盾的士兵被撞翻,又被紧跟着上来的战马踏住,哀嚎声立刻就响了起来。但,踩死了他们的满都旗骑兵也被对面扬起的长槊戳死,冲在最前面的二十几个骑兵将盾阵撞开了一个口子之后就完成了他们的使命,也付出了他们的生命。
“杀穿隋人的军阵,砍倒他们的将旗!”
半边身子已经被血泡透了的塔勒一棒砸烂了一个大隋士兵的脑袋,皮盔被砸的瘪了下去,鲜红色的血液和白色的脑浆混在一起迸发出来,其中还夹杂着许多碎骨。这个大隋士兵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喊就软软地倒了下去,紧跟着被塔勒的战马踩碎了肋骨。
塔勒带着还剩下的大概二百名骑兵刀子一样撕开了大隋的盾阵,却深陷在槊阵中难以自拔。密集如林的长槊让骑兵如坠泥潭,根本无法将轻骑的速度优势发挥出来。
塔勒有生以来第一次和隋人交战,但却不是第一次杀人。他曾经带兵屠杀过几次草原上的其他部族,那些不尊满都旗旗主号令的小部族下场只有死。他武力过人,在满都旗是有名的勇士。
但是今天,这个勇士却发现自己浑身的力气根本就使不出来。
那些可恶的隋人,他们的槊阵就好像是骑兵天生的克星!来去如风的骑兵一旦陷进去,高高坐在马背上的骑士简直就成了那些长槊手的靶子。
塔勒不停地挥舞着狼牙棒,接连砸死了四个隋人的长槊手。可他的战马,却只向前踏出了一步。
就在他一棒扫开面前隋军士兵的时候,两条长槊从左侧刺过来,噗的一声,将他的战马肚子狠狠的刨开,槊锋抽出来的时候,战马的内脏混合着粘稠腥臭的血液呼啦一下子掉了出来。
战马发出一声哀鸣后缓缓的倒了下去,塔勒身子不稳也随之栽倒。
还没等他站起来,一条长槊狠狠的戳向他的胸口。他猛的一滚让开槊锋,小腿上却传来一阵剧痛。
塔勒啊地叫了一声,低头看时发现自己的左腿已经被一条长槊刺穿钉在了地上。他想要舞动狼牙棒将那该死的长槊砸断,手臂才扬起来就被第二条长槊戳中,下一秒,第三条长槊戳进了他的小腹中,再下一秒,第四条长槊戳进了他的心口。
五六个大隋长槊手,围着这个倒地的高大的草原汉子,不断的举起长槊,然后狠狠的戳下来。
片刻之后……哪里还能看得出来那汉子的面目?
内脏的腥味和粪便的臭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第0180章 这就是战争
三百满都旗骑兵虽然冲进了隋军的中军,彪悍的骑兵却如蛟龙深陷泥潭般失去了锐利。在隋军密集如林的槊阵中,轻骑兵的速度优势荡然无存。一旦骑兵无法冲起来,那么高坐在马背的骑兵简直和长槊手平日里训练时候刺的草把子没有多大区别。
塔勒足够勇武,他的狼牙棒也足够沉重。从冲进隋军阵列到战死,他至少将十几个隋军士兵送进了阴曹地府。以他的武艺,在未来即将展开的大战中本来应该有更加耀眼的成绩。但是……他却如此轻易简单的被隋人的军阵吞噬。
他死在自大,敌人军阵的强大反倒不是杀死他的主要缘故。
这是一百多年来世间两个最强大的帝国第一次战争,纵横西方世界的蒙元骑兵在此之前从来没有遇到敢于反抗他们的人。换句话说……蒙元人对于战争的陌生比隋人更大。蒙元骑兵所到之处,没有人敢不低下头颅。虽然塔勒以前杀过不少人,可那是屠杀根本不是厮杀。长久以来,没人敢反抗让他们养成了极高傲自大的性格。
在他们看来,那些连战马都没有的隋人,就好像那些弱小的部族一样,只要骑兵冲过去他们就会跪地投降。塔勒看那些隋人,就好像一个强横习惯了的奴隶主看待卑微丑陋的奴隶一样。但毫无疑问的是,隋人可不是他手下那些唯唯诺诺的牧奴。
三百精骑,没能冲进隋军中军十步。
远处的满都狼微微皱眉,脸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没有战马……隋人也能有这样的战力。”
他轻叹了一声,然后又摇了摇头:“幸好,勇敢的塔勒和他的三百骑兵,用他们的生命为我探明了隋军的战术。他虽然死了,但还是立下了大功。你们帮我记着,回去之后杀两个北辽地的女人和一匹寒骑为踏勒殉葬。”
他的亲兵立刻应了一声。
“隋人使用的兵器都很长,咱们的骑兵如果不能像雄鹰那样飞过,一旦被他们纠缠住就会变得毫无还手之力,这可不好……”
满都狼沉思了一会儿后吩咐道:“折那,特力,你们两个每人带五百骑兵,分别进攻隋军的两翼。记住,不要冲进敌人的军阵,带骑兵在他们的身侧像风一样掠过。然后用狼牙箭招呼他们,让他们领略一下咱们满都旗勇士的箭术!”
“呼哈!”
满都狼的两个手下折那和特力领命,分别带着五百骑兵冲出了阵列。
李孝宗看了看那些战死的敌人,神情严肃。
看起来,蒙元骑兵的第一次进攻被干净利落的化解。三百彪悍的草原轻骑,连军阵十步都没能冲进。但李孝宗也看到了另一个东西,让他心里的担忧越来越沉重。三百轻骑踏阵,被槊阵困死是他预料之中的事。但……隋军损失的人数竟然一点儿也不比蒙元人少,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蒙元骑兵强大的战斗力。
被困住的骑兵,犹能拼掉差不多同等数量的敌人。
“向后撤二十步!”
李孝宗摇动令旗大声吩咐道。
随着号角声响起,两千余人的军阵快速的向后撤了二十步的距离。这样一来,那些厮杀之后留下的尸体就被让了出来,这些尸体,也能起到阻挡敌人骑兵冲锋的作用。军阵刚刚后撤,对面满都旗的骑兵再次发动了进攻。两支骑兵一左一右冲了过来,看样子是要冲击隋军的两翼。
“弓箭手准备!”
李孝宗挥舞令旗,之前已经后撤的弓箭手再次向前。两翼的士兵迅速的变化阵型,由方阵变为圆阵。盾牌手和长槊手已经做好了准备,当弓箭手撤下来的那一刻,他们就能迅速向前递补。
这些阵型,是他们平日里训练了无数次的。主将的令旗一动,士兵们几乎不需要考虑,下意识的就能跑动位置,完成变阵。大隋的步兵之所以能在无数次对外战争中取得胜利,和他们变化无穷的阵型有着很大的关系。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御,大隋的军队都有许多阵型可以使用。
但是满都旗骑兵第二次的进攻,却让隋人吃尽了苦头。
敌人,根本没有踏阵的意思。
一千名骑兵从军阵两翼掠了过去,距离军阵四十步左右,那些如狼一般嗷嗷叫着的满都旗骑兵,在飞驰的同时不停的将狼牙箭倾泻向大隋的军阵。草原骑兵弓马娴熟,他们可以轻易做到仅仅依靠双腿而控制战马。相比于大隋步兵的步弓,草原骑兵的骑弓在射程上要近一些,是用黄杨木打造,而不是大隋步弓那样用复合材料所制。
黄杨木的骑弓虽然看起来比大隋的步弓要小上最少一号,但射速更快。在七十步的距离内,同时发箭的话,草原骑兵射出三箭的时间使用步弓的大隋步兵最多射出两箭。
风一样从军阵两侧掠过的骑兵,刀子片肉一样一层一层的将军阵外围的隋军撕下来。密集如雨的狼牙箭飞进隋军阵中,大隋的弓箭手哀嚎着倒了下去。站着不动的隋人成了靶子,而隋人的弓箭手却难以捕捉到飞快而过的敌骑。
很快,两支骑兵就从军阵两侧掠过,然后在大隋军阵的后方交叉而过,再次用羽箭洗刷着隋人的队伍。
“将军!”
一个亲兵急切的对李孝宗喊道:“再这样下去,我们的人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满都旗的骑兵全都射翻!”
李孝宗眉头紧锁,嘴唇几乎都被咬裂。
而对面,满都狼忍不住笑了起来,眼神中都是得意:“步兵对骑兵,只要不接触……李孝宗,你凭什么赢?”
……
距离狼乳山峡谷不足一里,赵森无力的挥了挥手下达了军令:“从侧翼杀过去,不要再救援潘美!向峡谷冲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蒙元人把峡谷堵住!”
“喏!”
士兵们大声应了一声,随即变幻阵型试图撤离战团。潘美被困的太深了,赵森这一个折冲营的兵力无法撕开敌人的包围将其营救出来。自外围,甚至看不到潘美的队伍。这样的重重围困之下,赵森没有一丝把握凭他的一千二百二士兵突破那一层一层的敌人。
看到外围的隋军试图撤走,大队的蒙元人催马从包围潘美的队伍中分出来追向赵森。
“我操他妈!”
被困在最中间的潘美怒骂了一声,啐了一口带血的涂抹。他看着四下里疯了一样往前冲的敌人,眼神里闪过一丝畏惧。虽然撤回来的时候他心里有怨气,但还是保持着一个大隋将军最基本的素质。他的人马成行军队列快速往峡谷赶,眼看着就要冲到峡谷口的时候被四面涌上来的蒙元人围住。
那不是士兵!
当潘美看到围上来的是数不清的牧民的时候,他并没有太过在意。在那些牧民中,他甚至还看到了妇女和也就勉强到他肩膀高的半大孩子。这样一群人,就算再多又有什么可怕的?
但双方一接触之后,潘美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错。
李孝宗在之前提醒过他,草原上民风彪悍。男孩四五岁就敢爬上马背,十来岁就能纵马飞驰弓箭娴熟。而那些皮肤黝黑身体强壮的妇女,挥舞弯刀的时候丝毫也不比男人差。他们嗷嗷的叫着,狼群一样围上来将隋人一层一层的吞掉。
一个折冲营的大隋右骁卫精兵,被至少上万人的牧民围住。而那些牧民,似乎没有一点儿对死亡的畏惧。虽然他们很彪悍,但面对的是训练有素的大隋右骁卫精兵。他们可以纵马可以射箭,但他们杀人的技巧无法和大隋的士兵相比。可即便如此,以死两个牧民甚至三四个人拼掉一个大隋士兵为代价,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被血和尸体吓住。
“敌人分兵了。”
一个眼尖的士兵指着面前的发现大声呼喊,他能看得出来那些牧民的队伍后面升腾起烟尘,那是敌人后队离开的迹象。
“有援军来救咱们!”
潘美眼神一亮,随即用长槊往那个方向一指道:“锋矢阵,杀出去!”
剩下的大约五六百名隋军士兵以潘美为箭头,朝着那个围困阵型稍微薄弱一些的地方杀了出去。潘美现在开始后悔没有听李孝宗的话,不经历真正的战争,无法获得全部的对敌人的了解。
李孝宗说过,那些牧民拿起弯刀就是士兵。但潘美当时并没有在意,在他看来百姓就是百姓,给他们刀子最多算是乱匪。
可现在他明白了,当一个国家被敌人的军队入侵的时候,百姓们往往能爆发出与军队同样的战力,甚至更为疯狂。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长槊刺死了多少人,其中有老人,有妇女,有半大的孩子。但他心里没有一点不忍,因为这是战场,对面的都是敌人。如果你因为对方是个孩子而手软,那么那个孩子会毫不犹豫的把弯刀切进你的喉咙。
为什么还没有和外面的人汇合?
潘美一槊刺死一个满脸是血的蒙元妇女,那个女人有着水桶一般粗细的腰和丑陋的面容。倒下去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格外的狰狞。潘美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仇恨,这仇恨让他心里猛的一紧。
如果外面的救兵在往里厮杀,为什么还没有看到他们的战旗?
潘美的心中生出疑问,但很快就找到了答案。
是了……外面的人不是来救自己的,他们的目标是守住青峡,相对来说,自己的性命显得微不足道。
只能靠自己了。
潘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一槊将迎面而来的牧民戳翻下马。可就在他纵马往前提的时候,他的战马被两个牧民砍断了前蹄。失去了重心的战马向前扑倒,潘美被狠狠地甩了出去。手里的长槊飞了出去,无法触及。
一个牧民看到敌人的将领落马,吼叫着从马背上跃了下来。双手握着弯刀,狠狠的刺向潘美的胸口。
“滚开。”
潘美一脚将那牧民踹飞了出去,然后试图将压在身下的横刀抽出来。可是横刀太长,他躺在地上无法抽出。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骑马而过的牧民俯身一刀砍在刚刚坐起来的潘美肩膀上。
血猛的溅出来,惯性将潘美带的向前扑倒。
那牧民从马背上跳下来,挥舞着弯刀冲向潘美。潘美忍着疼爬起来将横刀抽出,一刀捅进了那牧民的小腹,再一脚将其踹开:“卑贱的蛮子,滚!”
他大骂着,后背上却被敌人一刀劈开。他再次跌倒,随即被冲过来的牧民压住。一个,两个,三个……五六个牧民叠罗汉一样将潘美挤压在下面。数不清的拳头砸下去,刀子一次一次的刺进去。
“滚开……你们这些……下贱的……蛮子!”
断断续续的喊声从下面发出来,最后已经微弱的难以听到。
当牧民站起来的时候,他们面前这个死透了的敌人已经面目全非。铁甲下,粘稠的血顺着甲胄的缝隙往外淌着。
牧民们愣了一下,随即再次扑上去,疯狂的将死尸上的铁甲往下扒。
没人去看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也没人去理会那不甘的表情。
第0181章 首殇
赵森带着人赶回峡谷口的时候,手下那一个折冲营的一千二百名士兵和李孝宗交给他的二百名骑兵,还剩下大约七成左右,步兵损失惨重,骑兵因为没有与敌军直接交锋几乎没有伤亡。所以,当赵森没有让士兵们休息就立刻在峡谷口布置防线的时候,有些无所事事的骑兵们遭受到了让他们良心难安的鄙视。
“瞧瞧!”
一个步兵一边整理着自己的箭壶一边冷嘲道:“身上的装备加起来快够买下一个清倌人了,可咱们厮杀的时候人家却在闲逛……都是一样的命,人家的就那么金贵。”
另一个士兵捂了他的嘴,示意那边脸色不好的赵森正往这边看过来。
“怕什么!”
讥讽骑兵的士兵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膀:“这一战之后老子能活下来就是奇迹,现在不把该说的都说了,下了地狱被拔了舌头岂不亏的慌?”
他看了看自己右臂上的刀伤,皱了皱眉后撕下来一条衣襟胡乱的包裹:“出青峡的时候,人家骑马的走在最前面耀武扬威,回撤守青峡的时候人家还是跑在最前面,毫发无损。下辈子投胎自然还是在大隋,但老子宁愿去做一匹马!”
骑兵校尉赵七脸色极难看,步兵那边讥讽的话语刀子一样戳在他心口。他和所有大隋的骑兵一样,从分到属于自己的那匹战马的时候,心里就充满了骄傲感。正因为战马的匮乏,不是随随便便一个士兵就能成为骑兵的。他们的身手都很好,身材魁梧健壮,他们吃的用的穿的都比步兵要好,就连饷银都是步兵的一倍。
他们也确实比步兵付出了更多的汗水,步兵在操练的时候他们也在操练,步兵在休息的时候他们还在操练。无论风雨寒暑,他们这些骑兵为了心中那个胜过蒙元轻骑的梦想不停的努力着,可是……到了战场上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带着的这些傲气的骑兵们竟然成了最没用的人。
他不愤恨那些步兵的讥讽,甚至愤恨的不是敌人。
紧握着马槊的手微微颤抖着,赵七的眼睛里有一股火在燃烧。
“校尉!”
一个骑兵忍受不了步兵的白眼和讽刺,他看着赵七的眼睛大声问道:“难道咱们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袍泽死战?难道咱们风里雨里不停的操练就只能袖手旁观?”
“闭嘴!”
赵七咬着嘴唇说道:“咱们是骑兵,但首先是一个军人。军人……就要服从军令,将军大人的命令没有发下来,你们就都给老子老老实实的待着!”
“可是……”
“没有可是!”
赵七的眼睛看着远处逐渐散开后朝着这边冲过来的牧民,他知道牙将潘美那一个折冲营的弟兄们都死了。就在刚才,他的二百名骑兵已经做好了冲锋的准备要将潘美救出来,可却被牙将赵森制止。
他们确实是眼睁睁的看着袍泽们战死的,如同没用的废物一样毫无作为。
那是一千二百多条活生生的人命,被上万衣衫不整的牧民围攻而死。那些袍泽血战的时候,是多么地期盼着同伴赶来救援?可他们直到全部战死,也没有看到大隋的烈红色战旗出现在敌人身后。
赵七的心里在滴血,他想大声的咆哮来发泄心中的不满不甘。
他忍不住将视线从敌人身上收回,转而看向将军赵森。就在这个时候,他派去请示赵森是否出战的骑兵回来,低着头,脸上都是失望。
“校尉……将军让咱们候命。”
骑兵说话的声音很小,似乎怕声音太大伤了自己的心。
“候命……”
赵七喃喃的重复了一遍,握着马槊的手上青筋毕露。
离他不远处,牙将赵森吩咐士兵们在峡谷口布防,趁着敌人还没有冲到,士兵们在谷口外几十米的地方仓促的挖了不少陷马坑。这些坑很浅也不大,但快速奔跑的马一旦踩在坑里就会失去重心。
“幸好!”
赵七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自语道:“幸好那些牧民不懂得什么轻重,杀人杀红了眼让他们失去了理智,全都围着潘美的折冲营冲杀而没有第一时间分人马占领峡谷,只怕这是满都狼都没料到的事。这些没有受过训练的牧民不懂什么是战术,否则现在只怕我已经是一个罪人了。”
“将军!”
站在高处的瞭望手朝下面大声喊道:“李将军那边情况不太好!敌骑围着军阵游走射箭并没有直接进攻,咱们的军阵越来越小了!”
“好歹毒的战术!”
赵森眼神一凛,沉默了片刻之后大声喊道:“传令兵,把骑兵校尉赵七找来见我!”
“喏!”
传令兵大声答应着,转身飞奔了出去。
……
李孝宗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眼睛看着那些疾驰而过的蒙元骑兵,嘴角不停地抽搐着,看起来表情格外的痛苦。在进军之前,他以为自己想到了所有蒙元轻骑冲锋的战术,也想好了如何去应对,可他唯一忽略的,正是敌人的骑兵靠着速度优势游走于阵外,靠着弓箭软刀子一样一点点把军阵磨薄磨小。
敌人就在四十步之外呼啸而过,却无法对敌人形成杀伤。敌人手里的黄杨木骑弓比大隋的制式步弓射速要快,最头疼的是,敌人的速度更快,大隋的弓箭手射出的箭,往往都会落在敌人的身后。即便他下令弓箭手们射箭的时候不要瞄准人,而是瞄准其人身前,可双方的死伤比例还是相差悬殊。
唯一让敌人震撼的,就是那三十架重弩。可重弩太过于笨拙,如果正面敌人威力无穷。可敌人的游走战术,让重弩发挥出来的威力微乎其微。
巨盾手只有不足一百五十人,无法护住整个战阵。可即便巨盾手能护住,缩在里面毫无还手之力又能如何?
挣扎了许久,咬破了嘴唇的李孝宗终于下达了一条军令。
“进攻!”
他扬起自己的横刀大声喊道:“宁可冲锋战死,也不能这样毫无作为!”
“向前!”
不足一千五百名大隋步兵爆发出一声怒吼,随即改变了阵型。巨盾手分列两侧,弓箭手在最后,长槊手冲在了前面。最前面的,则是李孝宗和他那十来个亲兵。这也是现在这支隋军中,仅有的骑兵。
但在冲锋的时候,李孝宗和亲兵都跃下珍贵的战马,与步兵们一同向前跑,对自己的坐骑没有一丝不舍。
“向前!”
“宁可冲锋而死!”
士兵们发出不甘的呼喊,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决绝。
满都狼看着对面的隋人竟然改变了阵型,忍不住发出得意的笑声:“就这样的隋人,居然也敢号称百战不败?我只用一群牧民就灭了他近乎一半的人马,如果我愿意,甚至可以继续用骑兵游走的战术磨死他们。但我不会这样……既然他们选择了进攻,那就让他们看看,这世界上最强的军队是怎么杀人的,最强的军队是如何进攻的!”
“吹牛角,迎战!”
他抽出弯刀往前一指,厚重的牛角声随即呜呜的响了起来。所有的骑兵归还本阵,然后跟在满都狼身后迎着那些隋人杀了过去。
隋人是骄傲的,蒙元人也一样。当敌人选择冲锋的时候,满都狼的骄傲不允许他避而不战。他就是要正面击败李孝宗,这个和他隔着一座山做了三年对手的家伙。
狂暴野蛮的满都旗牧民们,用人海战术硬生生填死了潘美的折冲营。一千二百名训练有素的大隋右骁卫精兵,就这样有些憋屈的战死。虽然他们没有一个人投降,但敌人不是蒙元的正规军队这个事实让他们每个人都有些愤恼。
而那些杀红了眼睛的牧民们,也没有因为巨大的损失而停住战马的脚步。当他们发现围着的隋人已经被杀光之后,立刻调转马头冲向峡谷。虽然……满都狼之前交待他们的时候,强令他们一定要以强占峡谷为第一重要的事,可杀戮开始之后,他们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人性。
大约六千多名男女掺杂的牧民朝着峡谷口呼啸而来,因为蒙元帝国统治者的规定,每户牧民只允许有一张弓,所以对于防守一方的大隋步兵来说,压力稍微小了一些。不然这六千牧民在冲锋中不断用箭雨洗刷军阵,他们也承受不了多长时间。
疯狂的牧民喊叫着催马向前,最前面的不少人因为踩中了陷坑而摔倒。但后面涌过来的同伴没有给他们躲闪的机会,很快,落马的牧民就被踩成肉泥。马蹄子踩在混合了血肉内脏的泥土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一颗不知道属于谁的眼球蒙上了尘土,却固执的看向前方。
“放箭!”
赵森大声的下达命令,为数不多的隋军步兵将羽箭倾泻出去。毫无作战经验的牧民不知道如何避闪,被羽箭射中的人如下饺子一样纷纷坠落。
之前隋军布置在峡谷口的鹿角拒马发挥了作用,那些牧民不懂得如何用最短的时间拆除这些东西,他们从马背上跳下来,笨拙的想挪开那些拦路的东西,可隋军的弓箭手怎么可能给他们时间?
很快,鹿角前面就铺满了尸体。
峡谷西口的大地好像在运动一样,一座血肉形成的高丘越来越高。
当隋军士兵将已经射空了箭壶的之后,他们将长槊当做投枪使用掷了出去。当长槊也没有了之后,他们抽出横刀准备近身厮杀。而那些损失惨重的牧民,已经无法骑马越过高高的尸体堆,他们爬下马背,挥舞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冲了过来。与弓箭一样,弯刀也不是牧民每个人都有资格拥有。
在这个世界任何一个时代的任何一个国度,君主都不会允许百姓们手里拿着可以反抗他统治的武器。况且,蒙元是个铁器匮乏的国家。所以,不少牧民手里挥舞着的,根本就是一根削尖了的木棒。
下了马的牧民,面对精锐的隋军又怎么可能占据优势?当然,当数量达到十倍于敌人的时候,牧民们也能看到胜利的曙光。
肉搏开始的时候,隋军只剩下不足四百人。他们勉强在峡谷口组成三层防线,看起来单薄的有些可怜。
牧民一层一层的倒下,隋军士兵也一个一个的减少。
就在最后六七十个隋军士兵苦苦支持的时候,牧民后面忽然一阵大乱。已经濒临崩溃的牧民终于扛不住对死亡的恐惧,开始哭嚎着逃走。如果他们发现背后袭来的只是一支不足百人的骑兵,他们或许会后悔做出逃跑的选择。
李孝宗回来了,身中三箭,铁甲披血。
骑兵回来了,损失了一半人马。但他们用马槊宣告,他们虽然人数少但比蒙元的骑兵更可怕!
步兵们没回来,全部战死。他们的尸体被遗留在草原上,也不知道灵魂是否能穿过峡谷飞回家园。
这是第一天的第一战,隋人出青峡的五千人马还剩下不足二百人。虽然他们杀死了超过八千牧民和超过一千六百名蒙元骑兵,但这算是首胜吗?
或许,只是首殇。
第0182章 出笼
已经入冬,长安城里又没了纱裙满街的风景。进了腊月之后第一场雪不算太迟的落了下来,为雄伟壮阔的长安披上一层银甲。太极宫的雪景向来极美,可惜,没几个人有资格站在这里的高处吟诗作词。
文渊阁或是舒华阁的大学士们倒是有这个资格,奈何,现在吟诗可不怎么应景,西北的战事已经展开。先打了一仗,兵出狼乳山峡谷之后。由几位大学士联手写就的战书也终于送了出去,估摸着再过半个月就能递交到蒙元人的手里。
皇帝陛下的讨蒙诏书在一个月之前就已经颁发,通告全国。不出预料,百姓们对于朝廷的出兵并没有抵触心理。尤其是,当他们知道樊固城里有近三千人被蒙元人残忍的杀害之后,他们的怒火难以消除。
甚至有无知的莽夫,私底下怪罪陛下这一仗为什么要拖上一年才打。在他们看来,就好像和隔壁闹了冲突一样,你打我一拳,我自然要打还回去。他们才不会耗费脑筋去想,为了这次战争需要作出多少准备。
在百姓们看来,这一仗打的理所当然。非但要打,还要狠狠地打。蒙元蛮子杀我大隋三千百姓,那么最少要杀三万人回来才算够本。
当然,也不会有人怀疑,这一仗会打输。
腊月初九,头天才喝过腊八粥的百姓们早早的起床披上厚实的棉衣去清扫积雪。雪断断续续的下了一天一夜,出门的时候才知道,竟然已经有近一尺深了。按照长安府的规矩,下雪之后各家各户还要承担自己门前的清扫,然后衙门会有专人,用马车将积雪拉走。
城门才打开没多久,百姓们已经涌上街头开始扫雪。他们宁愿先扫大街而不是先扫自家院子,因为如果别人家门前都已经打扫干净而自己家门前还存着雪,肯定会被人笑话这一家人都是懒货。
大街上的热闹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敲碎,一个风尘仆仆的士兵纵马冲进城门,一边打马一边大声呼喊,示意让百姓们让开道路。
“军情急报!”
这士兵显然是连夜赶路来的,身上还能看到残存的落雪。一匹白马已经被泥水涂抹成了灰黑色,马鼻子里喷出来的白气都透着一股子疲乏。这是从大隋最西北赶来报信的士兵,这一路上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百姓们立刻让开道路,目送那个士兵离开。
“看样子军情很急啊?”
有人揣测道。
“不像是捷报,如果打赢了的话应该直接喊边关捷报才对是吧?”
“你他娘的就会放屁,难道咱们大隋的边军还能打输?再说了,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驻军西北,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咱们的战兵吃亏过?”
“也对!”
在百姓们的议论声中,那脏兮兮的人和脏兮兮的马消失在视线中。
皇帝陛下已经从畅春园搬回了太极宫,又住进了太极殿后面的东暖阁里。可以说天佑皇帝杨易是大隋最勤勉也是最不好女色的一位皇帝,他很少回后宫,甚至很少传唤嫔妃来东暖阁侍寝。铁嘴钢牙的御史们,休想在皇帝的私生活上找到一点进言的借口。
下了早朝之后,皇帝就快步走回东暖阁。西北派来报信的士兵就站在门外等着,没来得及换一身衣服。这个士兵背后背着一个包裹,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样,早就已经脏的看不出来本来的颜色。
在清晨冷冽的空气中,他双手托着个油纸包,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热气腾腾的包子,这是他进了宫之后太监苏不畏特意让人拿给他的。看起来,他好像昨夜就没有吃过东西,一点儿不在意那包子的烫,狼吞虎咽。
“随朕进来。”
皇帝走过来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等那士兵将最后一口包子咽下去才走了过去。他阻止住士兵对自己行礼,快步进了东暖阁。
“给他一杯热水!”
皇帝脱了靴子在土炕上坐下来,吩咐伺候着的太监给那士兵倒一杯水。那士兵先是叩头谢恩,然后一口气将水倒进嘴里。肚子里有了东西,热乎乎的感觉让他觉着很舒服。从西北一路疾驰而来,除了在驿站换马之外他几乎没有停下来休息过。
“西北战局如何?”
皇帝问。
那士兵将背后的包裹解下来,打开一层又一层,里面露出来一个非常干净的木盒子,上面还封着火漆。他双手将木盒子递过去,苏不畏上前接过来,用刀子将火漆挑开,抽出里面的军情急报递给皇帝。
“回陛下,一个半月之前,牙将李孝宗奉命带五千人马出狼乳山峡谷为大军探路,与满都旗涅槃城敌将满都狼激战。满都狼竟然下令所有牧民都上了战场,将李孝宗围困。李将军血战,杀敌破万,但五千人马也近乎战没……不过峡谷守住了,卑职出发的时候,大将军李远山已经带兵穿过了狼乳山。”
皇帝一边看军情一边听那士兵说话,当听到李孝宗麾下五千精兵战没的时候脸色忍不住变了一下。
“打东楚……五千精兵能一口气杀进东楚国内千里!”
他微微叹了口气:“打蒙元,五千人才出峡谷就战没了……你继续说,李远山是否已经拿下涅槃城?满都拉图的人马,到了没有?”
……
一大早,大内侍卫处的人就开始自己打扫庭院。宫里的仆役不少,但却不得在大内侍卫处里随意走动。披着一件貂绒大氅的罗蔚然踩着积雪快步走进了后面院子,在门口,情衙镇抚使侯文极已经站在那里等着了。
“陛下的旨意下来了?”
侯文极问。
罗蔚然点了点头道:“今儿一早,陛下就派人将我找了去,仔细询问了这半年来追查到的东西,因为实在没有什么人或事指证方解和佛宗有关,陛下吩咐将他暂时先放出去,这事总算告一段落了。”
“陛下现在是没心情再理会这件事,不过……若是没有和蒙元的战事,说不定方解早就放出去了。”
侯文极笑了笑说道:“陛下整日都关注着西北战事,哪里会想的起来还扣着一个小家伙。也不知道是谁在陛下耳边吹了吹风,陛下才想起还有一个麻烦关着。”
“应该是周院长。”
罗蔚然进了屋子,脱下大氅后站在火炉边搓着手:“我听说周院长昨日进宫了,或是因为拖的日子足够久了,久到如果方解再不出现在演武院,什么样的谎话都堵不住别人的猜测。再过二十几天就该过年,按照规矩,方解这个演武院头名是要代表演武院的学生们上殿面圣,还要出现在陛下大宴群臣的庆典上,一句在后山修行,显然不合适了。”
“就这么放出去?”
侯文极倒了一杯热茶递给罗蔚然:“虽然是我早就预料到了的事,可为什么我心里有些不甘心呢。”
“为什么?”
罗蔚然问。
侯文极笑了笑道:“什么都没查到,确定他和佛宗没联系的证明没有,确定他和佛宗有联系的证明也没有,这样放出去……我总觉得有些不妥。”
罗蔚然白了他一眼道:“那你倒是不放啊。”
侯文极道:“你这话说的有些掺杂个人感情了啊,不过也对,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师侄。”
“放就放了吧。”
他揉了揉眉头说道:“因为西北的战事,大学士牛慧伦向陛下进言,大年初一的时候,让演武院的学生们披红挂彩的游行,激励百姓士气。这主意馊的很,但估摸着会有些效果,最起码让百姓们看看,演武院里还这么多可用的人才呢。”
罗蔚然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眼神里闪过一丝担忧。
“听说……有西北的急报到了。”
他轻声嘀咕了一句。
“是啊……”
侯文极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拍罗蔚然的肩膀道:“过了年,我就要赴西北了。京城里的事都丢给你自己,你肩膀上的担子会沉重不少。”
他看着杯子里冒起来的热气,眼神里没有悲喜。
……
这是方解在大内侍卫处的密牢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到镜子,所以当他看到铜镜里那个人的时候吓了老大一跳。
“这是我?”
他抬手抚摸着下颌上的胡子,又转了转身看了看身后已经到了腰际的长发。镜子里的身影有些陌生,和记忆中的自己差距很大。方解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岁月果然是把杀猪刀。”
在一旁笑看着他的卓布衣拿起剪刀递给方解:“头发太长了,剪剪吧。”
方解没去接,而是笑了笑道:“留着吧,看着还算顺眼。倒是胡子不能留着,不然对不起我花样美男子的称号啊。”
他拿起剃刀,蘸了些水开始对着铜镜剃须。这是到了这个世界后方解第一次刮胡子,所以动作有些生涩。拿捏不好角度力度,刮的有些辛苦。坐在一边的丘余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将剃刀接过来,一手捏着方解的下颌抬高,一手拿着刀子在他的腮边轻轻刮过。
“这姿势……”
方解扭头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忍不住感慨道:“怎么都像是我被调戏了。”
丘余没理会他的调侃,而是问:“想好了吗?再次出现在演武院学生们面前,怎么解释失踪了这大半年的时间。”
“解释个屁啊。”
方解昂着下颌小心翼翼的说话,唯恐丘余的刀子刮破了脸:“我是演武院的头名啊,我跟他们解释的着吗?再说……你砸了桌子的那个老家伙,他会想到怎么去说的。”
“那个老家伙就在这里。”
门口一道声音飘过来,吓了方解一跳。
他回头去看,随即看到了罗蔚然和那个自己恨了好长一段日子的周院长。
“虽然你叫我老家伙我有些生气。”
周院长缓步走过来,看着方解说道:“但有一句话我很喜欢……你是演武院的头名,失踪个半年一年的需要跟他们解释个屁?”
“你的意思是,把我关了这么久的事,就像一个屁,想放出去就放出去?”
方解依然抬着下颌问,眼神挑衅。
周院长没生气,而是沉默了一会儿后很认真地说道:“屁怎么了?你能自由的把它放出去,你还能自由的把它收回来吗?”
方解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好像有道理。”
周院长嗯了一声道:“非常有道理。”
他将手里的包裹丢在石床上,指了指说道:“一身新衣服。”
“一身新衣服就想让我不计较?”
方解问。
“你还想怎么样?”
周院长问。
方解想了想,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最起码还得在客胜居请我吃一顿,然后去红袖招请息大家跳一曲流花水袖。”
第0183章 寻寻觅觅寻不到
走出房门的时候,方解才醒悟原来自己住了大半年的地方,居然就在太极宫里,走出大门的时候能依稀看到太极大殿的屋顶。看了一眼红彤彤的太阳,方解敞开怀抱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
“什么味道?”
卓布衣在后面问。
方解回头看了他一眼,挑了挑嘴角说道:“我猜你一定在等着我说什么自由的味道之类的答案,但是你要失望了……我闻到的空气除了比里面的新鲜一点儿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关了这么久,你性子怎么一点儿都没收敛?”
卓布衣无奈地摇了摇头:“先去哪儿?”
“回散金候府看看。”
方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簇新的院服很合身就好像量身定做的一样。洗的干净清爽的齐腰长发随意束在脑后,好一位丰神如玉的翩翩佳公子。尤其是那脑后的长发,乌黑且顺滑,透着一股飘逸。
“你自回去,晚上在红袖招我请你喝酒。”
卓布衣笑了笑道:“不过我可不保证自己有那么大的面子,能请动息大家跳一曲流花水袖。你应该知道息大家那个性子,上次有人出价千金请她跳一曲,她只让人传话一句不想跳,谁又能奈何?有本事整治她的人就得先动红袖招,可如今的长安城里有这个胆子的人真不多。”
方解想起红袖招开业的时候,怡亲王杨胤当着众人面那歉然一礼,有这件事在前面摆着,谁还敢在红袖招里放肆?
“那你请我喝酒,我试试我有没有这个面子。最不济……也要让小丁点舞一曲才行。”
方解得瑟了一句,拱手向卓布衣告辞。之前周院长和丘余已经先行离开,快过年了,演武院里的事情也多的让人头疼。此时站在方解身边的,只剩下了大内侍卫处的指挥使罗蔚然。从进门到出门,他都没有说话。
待卓布衣离去之后,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深深的弯腰一礼:“虽然我连自己都不知道,和忠亲王到底什么关系。但还是应该对您叫一声师叔,多谢您这段日子以来的照顾。”
罗蔚然一怔,不由问道:“你如何知道?”
方解直起身子后笑了笑道:“您知道,项青牛是个嘴巴没有把门的,想要收买他并不是什么难事。当然,他根本就用不着收买。”
罗蔚然笑了笑道:“既然你知道了,那我就坦然受你这一礼。至于你和二师兄之间到底什么关系,连杜红线也那样说自然是不会错了。毕竟在樊固,只有她和苏屠狗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这件事还是保密的好,不要再向旁人提及。”
“我明白。”
方解点了点头道。
“老板娘去了哪儿?”
方解问。
“一直在忠亲王的府邸里休养,在半月山上她受了伤。不过料来应该早就恢复了,你可以去看看她。”
罗蔚然停顿了一下说道:“你先回去好好休息,陛下本来是要见你的,但西北那边来了军情急报,今儿估摸着是不会有时间召你进去了。不过最迟明天,陛下应该就会派人接你进宫。”
“能不去吗?”
方解问。
“你猜?”
罗蔚然回答。
方解无奈摇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想捧就捧想关就关……”
“这话以后不要乱说。”
罗蔚然道:“就算你有怨气也要在心里憋着,换个方向去想,你应该庆幸才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错,但你后面那句应该改成想捧就捧想杀就杀。周院长之前打的那个比方一点儿也不恰当,放出去容易,再收回来一样不难。你不是一个屁,而是一个人。只要是人,只要在大隋,你就必须明白自己该敬畏什么。”
“看来还不如一个屁。”
方解自嘲的笑了笑,抱拳道:“我先回去,这么久大犬他们不见我,料来心里也不会踏实。”
“去吧。”
罗蔚然摆手道:“今儿晚上红袖招,我也会去。”
方解再次施礼,转身往外走。罗蔚然指派了一个飞鱼袍给他带路,方解却拒绝,他笑着说自己记忆一向不错,来过太极宫,知道怎么走出去。罗蔚然也没坚持,转身先行离去。方解也不着急,一边走一边欣赏着太极宫的雪景。或是陛下,或是后宫哪位贵人下了命令,许多地方留着雪没有清扫。看起来,这巍峨的宫殿披上银甲确实美不胜收。
转过一个拐角,方解看到前面那个站在那里稍显局促的人之后笑了笑。他猜到那个人肯定会等自己,那也是一个不停地向上攀爬的家伙。
小太监木三。
“小方大人,恭喜恭喜!”
看见方解走过来,木三连忙小跑着过来施礼道:“奴婢听说今儿是你出宫的大好日子,一早就在这儿等着给您道贺。您知道大内侍卫处不是谁随便可以进出的,所以我只能候在这。”
方解抱拳还礼道:“还要多谢公公相救。”
“小方大人千万别这么说,奴婢只是做了些应该做的力所能及的事儿。”
听方解主动提及,木三心里很高兴。他很庆幸自己没有在方解看似失势的时候冷眼旁观,若是那样的话,自己就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朋友。他只是一个地位不高的小太监,想要巴结那些朝廷重臣难如登天。所以,他当初小心翼翼的选择了方解。这个还没有发迹,但将来一定会发迹的年轻人。
“我会记住公公的好处。”
方解拍了拍自己的心口,然后微笑着说道:“我也确信公公早晚有一天飞黄腾达,你我之间不需要把所有话都说的太明白,以后东暖阁里……”
“奴婢只是个端茶递水的。”
木三垂着头,略微羞涩地说道:“能知道的事不多。”
方解点头:“我想知道的……也不多。”
……
太阳微微西沉的时候,方解一行四人走出散金候府,坐上侯府的马车直奔东二十三条大街,目标并不是红袖招,而是方解租下来的那个铺子。因为身陷囚笼,方解本来选择的日子已经错过,只能再往后推。
坐在方解身边的沉倾扇面带余韵,大犬和麒麟自然能猜到她和方解独处那一个时辰肯定做了些什么。这个强大的女人此时居然带着几分小鸟依人的模样,这可不是时常可以看到的事。要知道大犬他们三个在散金候府里的时候,麒麟和大犬都躲得远远的。这个女人的眼神可怕的让人心里发寒,若不是大犬苦劝,谁知道她会不会闯一次演武院。
“我被困了这么久,现在你们也知道因为什么了。已经到了这会儿,难道你们还不肯对我实话?”
方解叹了口气道:“如果不是我的运气足够好,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大内侍卫处的密牢里,你们难道心里就不愧疚?告诉我……我到底什么来路?我保证不会有一点吃惊,无论你们给我什么答案。哪怕你们告诉我,我是从一只鸟蛋里孵出来的我也相信。”
大犬道:“真不是,最起码我们接手的时候你不是一个蛋。”
沉倾扇看了看大犬,又看了看麒麟:“麒麟,你去赶车吧。”
她淡淡地说了一句。
麒麟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招呼车夫停下来,从怀里掏出几两碎银子递过去让他自己找地方喝茶,然后他坐在前面挥起马鞭。马车行走的速度不快,因为麒麟知道方解需要世间来听一段故事。方解之所以在散金候府里不问,是因为他知道散金候府里必然有耳朵。不管是谁的耳朵,自己的身世终究不能随便被人听了去。
见沉倾扇让麒麟去赶车,方解的心里紧了一下。
等了十六年,答案终于要来了吗?
但是答案,让他很失望。
“我们不知道。”
沉倾扇歉意地看了方解一眼,然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我们这些人来自四面八方,大犬是商国破灭后流浪天涯的人,我和小腰都是南燕人,算起来,也可以说是商国人。麒麟和横棍是隋人,夜枭和铁奴出自南蛮部族。说实话,除了知道这些,我们对彼此没有更多的了解。”
大犬点头道:“至于你……不是我们不想告诉你,而是我们确实知道的不多。对你的了解,还不如对其他人的了解,最起码,我们知道其他人来自何处。”
方解显然有些失望,但他立刻又追问道:“是谁召集了你们?”
“一个男人。”
沉倾扇回答:“就知道这么多。”
大犬道:“当年我浪迹天涯,在一座破庙避雨的时候遇到了他……不过后来我想,他一定是在那里等着我的。他告诉我,让我帮他做一件事,如果不同意,他也不会杀我……但他会杀了我弟弟,我家破人亡,只有我和弟弟活了下来,即便我死,也不会让人威胁到我弟弟的命。所以,我和他打了一架,当然那根本算不得打了一架,他根本没出手,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我便差一点死了。”
“所以我确定,他可以轻易杀死我弟弟。”
沉倾扇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和小腰姐是同门姐妹,那年我才入山门没多久。那个男人来了,随意看了一眼,就将师尊震的吐血倒地。然后他命令师尊召集所有弟子,他逐个仔仔细细地看过之后,选了我和小腰。师尊问他为什么,他只是淡淡的报出了我和小腰姐的家门。”
或许这段往事太沉重,沉倾扇的语气中透着一些悲凉:“他说,如果我和小腰不答应,就屠尽我们宗门,然后再去杀了我和小腰的家人。为了让我们相信他有这个实力,他用手指了一下人群……顺着他的手指,一条直线上,所有的弟子都崩碎成了血肉,微热的血溅了我一脸,站在我身边的那个女孩子,一下子就没了……散落的到处都是。”
方解心里一震,下意识的伸出手握着沉倾扇的手。沉倾扇的手冰凉,手心里都是湿腻的汗水。仅仅是回忆,就让这个冷酷高傲的女人充满了痛苦和畏惧。
“所以你才会逼着自己不断变强。”
方解看着沉倾扇的侧脸柔声道。
沉倾扇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大犬继续说道:“麒麟和横棍都是雍州人,算起来,虽然是隋人但骨子里其实还是商国人。他们经历过那次大战,眼睁睁的看着大隋的军队将大商夷为平地。麒麟说他家里是开镖局的,他父亲曾经也是极有名气的武师。横棍的父亲好像是一位商国将军,大商被灭后他全家被充为奴隶,后来他被征兵的人看中带走,他的棍法其实没什么套路,是他自己将大隋军武棍法演变后修炼出来的。”
方解叹了口气,眼神里都是迷茫:“也就是说,一个强的变态的男人,走遍了南燕和雍州,选了你们保护我,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也不知什么来路……妈的,难道我是他私生子?”
“那他老婆一定更可怕。”
大犬接了一句。
“滚蛋!”
方解骂了一句,脑子里乱的好像浆糊一样。
第0184章 隔街相对的男女
在大犬和沉倾扇的叙述中,方解能理清的东西并不多。一个强的变态的男人,分别找到了他们,然后用绝对的武力威慑,让他们不得不加入队伍。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就是威胁他们家人的安全。
方解从来没有听大犬说过他还有个弟弟,也没听沐小腰和沉倾扇提起过她们两个有家人,麒麟自然也没有说过。
到了现在才说,其实方解明白是为什么。
或许,他们在之前根本就不确定方解是不是真的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方解从他们的叙述里能感觉到,那个男人就如同神或是魔鬼一样存在于他们的心里。即便是回想起来,也会让他们感觉到恐惧和不安。
换句话说,他们之前也未必信得过方解。
万一方解在某一天忽然自己觉醒,什么都知道了,那么他会不会站在那个男人那边,而不是和大犬他们在一起?这样的话,方解就成了他们的敌人。他们之前不对方解说,第一,是因为他们本身就知道的极少。第二,他们害怕着,有一天方解会变成和那个男人一样的人。
他们是在保护自己和他们的家人。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方解心里有些痛苦。
原来自己从一出生就在折磨着这么多人,害的这么多人家破人亡。如果大犬的弟弟,沐小腰和沉倾扇的家人知道这件事的话,那么这十六年来,他们的家人是活在怎样的一种胆颤心惊之中?
或许,没有一天能睡安稳吧。
坐在马车里的方解沉默了很久,一直到铺子门口马车停下来的时候他都没有再问任何问题。因为他忽然明白,自己的每一次求知,都是在大犬他们本就还在疼着的伤口上撒盐。那伤口,叫做回忆。
世间强大的修行者,为什么要做这样不堪的事?威胁一群修为比他要低的多的无辜之人,就为了保护方解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
方解觉得自己有些可耻。
在临下车的时候,方解感觉手上传来一阵温暖。他抬起头,发现沉倾扇握着他的手微笑着看着他:“别内疚……你难道忘了,我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要杀了你。若不是我害怕自己逃不开那个男人的追杀,你早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方解苦笑:“这安慰不怎么好。”
“但是实话。”
沉倾扇理了理额前垂下来的发丝:“刚才你问我,是不是为了逃开所谓的命运我才不停的逼着自己修行,我说对。但还有一个理由……我曾经想过,当我可以达到战胜那个男人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先肆无忌惮的杀了你,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这话让方解打了个寒颤,想怎么杀就怎么杀这八个字足够让人心里发紧了。
“什么时候,你不想杀我了?”
方解问。
沉倾扇轻声说道:“分别三年之后再见你的时候,十五年之期已经过去,我确定你没有自己觉醒,你对自己的来历一无所知。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哈哈……原来小方解和我们一样,都是一条可怜虫。”
方解嗯了一声,自嘲地笑道:“你对可怜虫向来没有怜悯,但也没兴趣去杀。”
沉倾扇没否认,而是拉着方解的手准备下车:“虽然我们还是我们,你也还是你……但这里是长安。”
“长安又能怎么样?”
方解微微叹息:“你们说的那个男人,修为肯定要在那个佛宗叫做智慧的老僧之上。连他都能轻易进入长安,然后在诸多九品高手的围攻下安然离去。现在我才知道,原来长安城并不是如最初想象般安全。”
“环境的安全从来都是被动且不是一成不变的。”
沉倾扇下了车,手依然握着方解的手:“最大的安全,这是来自自身的强大。这是我这些年来唯一想通的一件事,免费送给你。”
方解笑了笑,下车的时候看了一眼大犬和麒麟。这一高一矮,一魁梧一枯瘦的两个男人看着自己傻笑,眸子里都那么单纯。
“走吧。”
沉倾扇看着方解的铺子,微笑着说道:“咱们先去看看你雇的那些裁缝有没有偷懒,然后再去红袖招见识一下息大家的流花水袖。”
“没人可以让息大家在不愿意的时候去跳舞。”
方解一边走一边说道:“或许……连息大娘都不行。”
就在方解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大犬忽然拉了方解一下,方解回头的时候,发现沉倾扇已经背对着自己面向大街。她怀里没抱着剑,但不知道为什么,方解分明感觉到了沉倾扇怀里一柄锋利之极的长剑呼之欲出。
在大街对面,一个身穿道袍的绝美女子淡淡地看着这边。
“有杀念。”
大犬低低地说了三个字,慢慢的从怀里掏出那双钢刺手套。方解摇了摇头示意大犬他们不要轻动,他缓步走上前,看着大街对面那个女子认真地问道:“别来无恙?”
……
两个人隔着一条大街,大街靠方解这边是那对卖热汤面和小笼包的夫妻,他们两个以为方解是在对自己说话,于是笑呵呵的回礼说小方爷好久不见了。在大街对面靠路边,是一个买糖炒栗子的小贩,他也以为方解是在朝自己打招呼,愣了一下之后小声嘀咕了一句傻逼。
对面,那个颜如玉人如仙的道袍女子就静静地站着。她的眸子里似乎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只有一个方解。
就这样四目相对,方解心里忽然荒谬的想到大街这边的是自己,大街那边的也是自己。虽然一个男一个女,一个真一个假。这种感觉是突兀的冒出来的,但又真切的无法甩开。那个女子,就是活在这个世间的另一个方解。
方解打了个招呼,说别来无恙。
但大犬刚才说闻到了杀气,大犬说有,就不会错。
一个有杀气的女人,怎么会别来无恙?
“恭喜。”
她遥遥对方解说。
沉默了一会儿后的沫凝脂忽然笑了笑,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美的不像是人间应有。虽然她身上只是一件没什么美感可言的道袍,一头顺滑的头发又在头顶上挽了一个发髻,可她依然如此之美,以至于大街上许多人都下意识的驻足观看。
“麻烦让一让。”
方解微笑着对大街上地说道:“你们挡着我看她了。”
那些行人看白痴一样看着方解,随即有人鄙视道:“你也要看我也要看,凭什么我要给你让看位置让你看?”
这话很有道理,方解无法反驳。
他笑了笑,朝着人群对面的女子提高声音说道:“你看,他们不肯让开,耽误你杀我了,真是抱歉。”
她甜甜的笑:“没关系,杀你……不着急。”
一个瘦如竹竿身穿锦衣的家伙凑过去,色迷迷的笑着问沫凝脂:“那边那个鳖孙得罪道长你了?要不要我帮忙替你教训他?你别看我瘦,我可是非常强壮的男人!”
靠近沫凝脂的其他几个男人急了,后悔自己为什么没先过去搭讪。他们将愤怒的眼神抛给方解,然后聚拢在沫凝脂身边七嘴八舌地问:“道长,你要是想教训那个败类你就说话,咱们长安城里的汉子最看不得欺负姑娘的混账。你一句话,我就过去打掉他的门牙。”
沫凝脂看向方解,似乎是歉然的耸了耸肩膀。
方解无所谓的摇了摇头,示意没关系。
沫凝脂忽然止住笑,脸色变得严肃,可就是因为这样,她看起来竟然带着几分圣洁。这种美更让男人们受不了,甚至有人的膝盖发软想跪下去亲吻她的脚趾。如果她愿意,她的靴子肯定会被啃破。
“你们愿意为我出头?”
她问。
那些大大小小的男人纷纷点头,如发誓效忠一样承诺着。
“那你们愿不愿意帮我杀了他?”
她又问。
男人们沉默下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瓮声瓮气地说道:“杀猪我在行,但杀人是不行的。为了你我们可以无缘无故的打他一顿,可以打到半死,但不能杀了他。”
沫凝脂的脸上明显有些失望的神色浮现出来,所以说话的杀猪客开始后悔。他觉着自己伤了她的心,以至于自己的心也跟着疼。买糖炒栗子的小贩忍不住骂了一句,狠狠的将秤盘砸在地上。
“你别难过,我们去杀了他好不好?”
之前那个枯瘦的年轻汉子柔声安慰,很着急,手足无措。
“好啊。”
她再次甜美的笑了起来:“你们去帮我杀了他吧。”
于是,那群男人转身跑向方解,眼神里都是疯狂。方解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大街对面的沫凝脂大声问:“你就是想恶心我?”
“如何?”
她反问。
方解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道:“那么你成功了,不过恶心到我的不是他们,而是你自己,你知不知道刚才你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淫娃荡妇?我刚才甚至忍不住想要掏出钱袋子,问问你怎么卖。”
他一边说话,一边一拳将那个杀猪的砸倒在地,一脚将卖糖炒栗子的踹上了树杈,五大三粗的汉子鼻子开了花,血飞溅起来也好像是一朵花。方解第二拳砸在那个瘦高个子的小腹上,这个男人随即哀嚎着弯曲下去倒在地上,就好像一条煮熟了的大虾。
方解将六七个男人放翻在地,拍了拍手直起身子看向对面的沫凝脂。他看到她眼神里有些怒意,知道自己之前的话让她很不爽,所以方解很爽。恶心人这种事,方解向来比较拿手。
“多少钱?”
他真的问。
“你买不起。”
她好像很认真的回答道。
方解哦了一声,同样认真地说道:“那我好好赚钱,争取在别人用银子砸肿了你的白白净净的身子之前,我先这么干。”
这话无耻流氓龌龊,可方解居然用一种很挚诚的语气在说。
躲在一边的那卖热汤面和小笼包的夫妻惊恐地看向方解,这才想起来小方大人是演武院的头名,一群普通人怎么可能伤到他?
“我迟早会杀了你。”
沫凝脂忽然将眼神里的怒意全都收了起来,表情平淡下来无悲无喜。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方解却听的清清楚楚。这声音就好像一支箭,穿过了倒在地上的那些男人们的哀嚎声。
“你太残忍了。”
方解微笑着说道:“我从没想过要杀你,但请你放心……我一定会操了你。”
他这样对那个女神一样的女人说话,话语在大街上飘荡显得格外刺耳。
对面的女子肩膀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去。方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不见,叹了口气低声自语道:“身在道门,怎么练出来这么邪门的东西?”
“小方大人您说什么?”
卖热汤面的老板凑过来问。
“我说来一碗面,多加肉丝。”
方解微笑着回答。
“好嘞!”
老板变得开心起来,大声说道:“您进铺子等着就是,一会儿我给您送进去。”
第0185章 红袖招的小当家
隔着大街对望交谈,自始至终没有再走近的男女就这样结束了有些无聊的对峙。她试图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来恶心到方解,却被方解用近乎于恶毒的无耻将恶心送了回去。转身走进铺子的方解心中充满了疑问,他不解之处在于……之前沫凝脂肯定是用什么手段迷惑住了那些无辜的男人,而绝不是因为那些男人们自身的什么好色的正义。
道门难道会有这样稍显下乘的功法?
方解想不通,所以打算抽个时间问问项青牛。
铺子里打扫的很干净,正在吃晚饭的几个裁缝看到方解推门走进来,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纷纷站了起来。因为激动,甚至有个裁缝的眼眶里竟然有泪水在打转。几个人丢下饭碗,绕着桌子跑过来围着方解表现的极为热切甚至可以说激烈。
“老板,你可回来了。”
眼泪汪汪的裁缝扯着方解的衣袖,就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不至于这么想念我吧?”
方解有些诧异地问。
“不是……”
拽着他衣袖的裁缝哭诉道:“半年多了,基本上也没人理会我们,当初和你签了那个该死的什么契约,我们也不能随意走出这个铺子。门口总有飞鱼袍盯着,您也太狠了吧。还有个穿黑道袍的死胖子上来,好一顿折磨我们……银子早就用完了……若不是门口那买热汤面的老板好心,愿意赊给我们饭菜,说不得我们要么饿死要么拼死也要跑了。”
方解回头看了一眼大犬,大犬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发:“一开始我经常来的,不是后来你让人给我们捎信,不能轻易出散金候府的吗……”
“你们受苦了。”
方解拍了拍那裁缝的肩膀:“我先去看看成衣,如果合格了的话我两倍结算给你们银子,算是对你们的补偿。”
好不容易盼来了方解,那几个裁缝就如同看到了曙光一样,带着方解直接跑上二楼,推开房门的那一刻,方解看到屋子里墙壁上挂着的那三十几套衣服不由得怔了一下,有关前世的回忆瞬间涌进了脑海。
用了大半年的时间只做三十几件衣服,可想而知其手工有多精致。方解能回忆起来的前世女子的衣服款式基本上都做了出来,虽然和想象中稍微有些偏差,可这种带着这个世界特征的美感,恰好为衣服增添了几许色彩。
女子有爱美天性,沉倾扇走进门的时候就愣了片刻,随即快步走过去,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些她根本就没有见过的衣服。
“我……能不能穿上试试?”
沉倾扇指着一套衣服问。
方解点了点头道:“这屋子里的衣服,你想穿哪件就穿哪件。”
沉倾扇竟然表现出几分小女人的雀跃,摘下自己看中的款式钻进里屋。方解走到墙壁前面,手抚摸着面前的衣服心里感慨万分。
当沉倾扇走出房门的时候,屋子里所有的男人全都呆了。
这是一套改过的职业女套装,裙子到膝盖长短,上面是一件带蕾丝边的精致上衣。白色,类似女性的衬衫又稍有差别。领子是民国风的小立领,扣子是一排极漂亮的玛瑙石。上衣腰身收的极好,淋漓尽致的勾勒出沉倾扇纤细的腰肢。正因为如此,她的胸脯就显得格外高挺。而下面的裙子很贴合身体,臀部的曲线也展露无遗。
诱惑,妩媚。
方解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声,啧啧赞道:“就还差一双高跟鞋。”
他回头问裁缝:“做了么?”
那裁缝连忙过去,拉开一个衣柜道:“衣服倒是不难做出来,偏生是这些鞋子难做的很。哪里有这样的款式,一双脚几乎都露出来了,而且后面那么高的鞋跟,这东西能穿能走路?”
“不要低估了女人的适应能力。”
方解微笑着说道。
他拿起一双小牛皮的高跟凉鞋递给沉倾扇:“这个现在穿着肯定不适合,但试试还是可以的。”
沉倾扇将鞋子接过来,犹豫了一会儿才坐下来换上。穿好这双鞋子之后,即便修为不俗如她还是费了些力气才稳住身子。
“这岂不是在受罪?”
她有些不解的问。
方解扶着她走到巨大的铜镜前面,指着里面那个高挑苗条的身形说道:“这可是女人的增高利器啊,有了这个东西,女人的自信必然满满的。而且,穿上这种鞋子屁股会变得更加挺翘。当然,从对健康的角度来说,这鞋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女人向来是一种为了美敢于自虐的生物啊。”
“确实显得高了不少。”
沉倾扇看了看身侧的方解,之前她只到方解的耳际,现在的身高,几乎与方解齐平了。
方解很满意这些成品,他转身对那几个裁缝认真地说道:“契约咱们签了,你们将会得到很高额的酬金。但你们也必须按照契约办事,拿了银子走出这个屋子之后,就忘了这些衣服和鞋子,如果你们有谁将这些款式泄露出去,我保证你们不止倾家荡产那么简单。”
“在这里已经半年多了……每天面对着这些东西,怎么可能说忘就能忘?”
为首的裁缝为难地看着那些衣服说道。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怎么忘是你们的事。钱我会如数结了,在契约的基础上再加一倍。拿着这么高的酬金,你们应该知道遵守道德约束。”
那裁缝又看了一眼沉倾扇身上的衣服,眼神里都是不舍:“以后,我们一辈子也不能再做这样的衣服了?”
“不能。”
方解点头道。
“不过……”
方解停顿了一下说道:“如果你们愿意这次的酬金只拿一半的话,我考虑让你们全部加入我的商行。给你们的待遇,每个月赚的银子肯定比你们自己开裁缝店要多。当你们带出来合格的徒弟之后,你们就会升为商行的管理者。我相信你们都应该明白,这些衣服中有几件适合这个时节穿的,只要拿出去,那些富豪的家眷女子只怕会看的红了眼。而到了明年夏天,长安城里最漂亮的风景绝对不会再是那些单调的纱裙。”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还有许多想法。会通过你们灵巧的手,变成精美的服饰。”
他微笑着说道:“你们先回家去和家人团聚,明天再给我答案。”
为首的裁缝犹豫了一会儿,猛的一跺脚:“我愿意,只拿一半酬金,我要加入您的商行,但我要一个掌柜的身份!”
“可以。”
方解点头,就好像一个引诱着小白兔犯罪的狼外婆:“你知道货通天下行吗?我和散金候是好朋友,只要我愿意,明年这个时候,整个大隋的男人女人们,将以穿上你们亲手做的衣服而自豪。”
……
红袖招里的客人多的有些吓人,看着那些满面红光的金客,长安多巨富这句话就得到了最真切的证明。要知道红袖招里的消费高的能让普通人咋舌,一顿简单的饭菜吃掉一户普通百姓一年的吃穿用度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即便如此,这里的生意还是火的让人嫉妒。为了对付红袖招,据说长安城东城南城的青楼几乎结成了同盟,可她们使劲浑身解数也斗不过不做皮肉生意的红袖招。若是换作别人开的买卖,说不得已经被人砸过多少次了。可这里不是随随便便是个人就能闹事的地方,当然,也不是没有胆子大的试图趁着天黑泼一盆屎尿放一把小火,可第二天一早,作恶的人必然被挂在红袖招外面示众。
方解走进红袖招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斜靠在角落里眯着眼睛喝酒的老瘸子。这个家伙和红袖招是那么的不搭调,可这一年来大家也都知道了,那个老瘸子是个在红袖招极特殊的人物,连已经代替息大娘主持事务的小丁点都对他毕恭毕敬。
息大娘已经很少出现在外人面前,里里外外的事都交给了小丁点打点。这个才十四五岁的小丫头,表现出极精明干练的一面。连那些姑娘们都没有人觉得她不能胜任,已经没有人再怀疑,小丁点会接班成为红袖招下一任掌舵人。
坐在二楼看着下面生意的小丁点一眼就看到了进门的方解,嘴角忍不住挑了挑却很快又耷拉下来。
“这个死家伙,居然冒出来了!”
她带着些恼怒的嘀咕了一句,愣了一会儿还是起身下楼。
方解先是走到老瘸子面前,恭恭敬敬的行礼叫了一声师父。微微眯着眼的老瘸子嗯了一声,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方解的到来。
“就没什么对我说的?”
方解不死心的问。
老瘸子撇了撇嘴道:“你又不是专程来我的,我对你说什么?”
方解也不脸红,从大犬手里接过来两个酒袋子说道:“从散金候府里偷出来的好酒,据说是产自西域的葡萄酒。这东西肯定没您的西北烧辛辣,不过是另一种享受,当喝茶细品,换换口味也不错。”
“偷别人的东西做人情,也就你干得出来。”
老瘸子一把将酒袋子抢过来,指了指他身后道:“小当家那眼神能吃人,你可要小心些。”
方解回头看了看走过来的小丁点,笑着说道:“放心,我又不是她的负心汉,她能对我有什么怨气。”
说完这句话,方解转身微笑着对小丁点摆手打招呼:“小……哎呀,你怎么咬人!”
他打招呼的手被小丁点一把攥住,然后低头在他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说!”
咬完了人的小丁点虎视眈眈的盯着方解:“这些日子干嘛去了!”
方解一翻手腕亮出来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还不是被困在演武院里不得自由,想我们家小丁点都不能过来看你。”
“滚蛋,哪个要你想?”
小丁点脸一红,看着方解手里的珠子问:“这是专门买了送我的?”
方解摇了摇头认真道:“不是……这是专门从散金候的一件首饰上扣下来送给你的。”
小丁点狠狠地瞪了方解一眼,那眼神真能吃人。
“不要?”
方解问。
“凭什么不要!”
小丁点一把将珠子抢过来,放在眼前看了看说道:“就当你今儿的茶水钱了。”
“可不止喝茶。”
方解厚着脸往前凑了凑:“能不能请息大家舞一曲流花水袖?”
见他竟然与红袖招的小当家打情骂俏,大堂里的客人们都在好奇这家伙是谁。长安城里认识方解的人本来就不多,再加上大半年没出现,人们已经忘了六七个月前那个让整个大隋为之沸腾的九门优异。
正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二楼的一扇窗子推开,息大娘出现在窗口,淡淡地说了几个字。
“方解,上来。”
这四个字一飘出来,整个红袖招立刻静了一下。人们纷纷将视线投过来,心说原来这个标志清秀的少年郎就是演武院的头名?!
方解看着那些人的惊讶表情,忍不住低声得瑟道:“想低调都不行,唉……”
第0186章 那未知的过往如刀剜心
在整个大堂里几乎所有人的注视下,方解缓步走上楼梯。经常来红袖招的人都知道,真正的掌舵人息大娘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客人。据说这个女人最近经常坐马车离开红袖招,进清风观与萧真人坐而论道。
在世俗百姓眼中,萧真人便是神仙。
一个歌舞行的老板竟然能和萧真人关系不薄,让人们对这个叫息画眉的女人更加的无法揣测。不过再联想到红袖招开业的时候怡亲王那深深一礼,人们也就没有什么惊讶可说了。所以整个长安城都开始流传一个故事,颇恶毒……大意是说,这个女人有很厉害的媚功,睡遍了长安城里的达官显贵。
举例说明就是,不然怎么那么多贵人们捧场红袖招的生意?
想要查出这流言出自何处其实不难,话语中透着的那一股子酸味聪明人都闻得到。自从红袖招开业,长安城里的青楼生意一落千丈。那些个油光满面的富人豪绅忽然之间变得高雅起来,宁愿砸大把的银子去红袖招只听听小曲看看跳舞也不再去青楼那些白白净净的红姑娘肚皮手抽搐了。
其实也简单,富人们要彰显的无非是自己的品味。他们有钱,所以要尽量表现出自己高人一等的身份。红袖招拿捏的就是他们的心理,打的就是奢华却不失文雅的牌。青楼再好,也略显低俗。
能把整个长安城的青楼产业得罪一个遍,已经说明息大娘是个根本就不怕树敌的人。不过说起来,那些青楼的东主和她比起来,还真不在一个档次上。
所以有人敢背后传些讹言,胆子大些的敢雇几个黑道上的泼皮趁夜去往红袖招泼些屎尿,真放在明面上,谁见了息大娘都得客客气气行个礼问声好。
整个红袖招的装饰豪华奢靡,偏偏还挑不出一点俗气的地方。
方解登上楼梯的时候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遍,发现与自己上一次来的时候已经大为不同。看来息大娘也深知视觉疲劳这四个字的危害,不时就改变一下红袖招内在布置的风格。
楼下的舞台上,四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轻展腰肢跳着一曲神女飞天。这舞不算什么秘技,许多歌舞行都能编排的出来。但无论哪个歌舞行也不能和红袖招跳的神女飞天相提并论,其根本原因在于跳舞的人。
跳舞的四个女孩子相貌身材一模一样,舞技出众,姿色出众,舞曲编排的更是出众。让四个长相一样的女子同时翩翩起舞,动作别无二致,看着就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而台下观看的那些富绅豪商,十有八九都在心里痒痒着若是能把这四个美人儿一并收了,在一张大床上来回滚,左边抱右边抱,得是一件多销魂的事?
睡四个面容一样的美人儿,想想就让许多人流口水。
可惜,这四个美人看得见摸不着。越是去想越是得不到,越是得不到越是想。
息大娘在窗口说了一声方解上来就走了回去,方解上了三楼之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后敲了敲门,听到一声进来他才推门进去。进到屋子里,方解认认真真的行了一个后辈参见长辈的大礼,一丝不苟。
“你被扣下的事,我知道。”
息大娘的第一句话就让方解心里微微一震,这个女人到底有多深的底蕴?自己被扣在大内侍卫处密牢的事,朝廷里都没几个人知道,这个已经退居二线的歌舞行老板,是怎么得来的消息?
不过方解很快就找到了答案,他回来之后便听人说起过,这段日子息大娘经常去道观,既然如此……知道方解被扣也就不是什么难事。项青牛都知道的事,萧真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让大娘惦记了。”
方解微微欠了欠身子说道。
息大娘指了指不远处的椅子说道:“别装出一副斯文模样,瞧着不顺眼。”
方解嘿嘿笑了笑,在椅子上坐下来道:“才回来,这不就急着来跟您打个招呼。”
息大娘没理会这谎话,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有没有去见过云计狗肉铺子的老板娘?”
“还没有。”
方解如实回答。
“你应该先去看看她,若不是她在陛下面前帮你圆了谎,莫说你能出来,十有八九早就被割了脑袋了。”
“圆谎?”
方解一怔:“大娘还是直接说吧,怎么听着您这话我心里发慌?”
息画眉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道:“你莫不是真以为自己是忠亲王的弟子?当日在樊固他只不过是跟你坐在一起喝了半壶老板娘杜红线的梨花酿。仅此而已,你凭什么以为自己是他的传人?”
方解的脸色一变,忍不住问道:“大娘知道详情?”
息画眉停顿了一下说道:“如果真要说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你倒是可以将他视为恩人,但你绝算不上他的传人。他只不过是瞧着你将死可怜,出手救了你罢了。这世上他救的人太多太多,真算起来大隋十几年太平都是他给的,难道大隋百姓都算作是他的传人?”
这话如一盆冷水泼在方解头上,让他身子一阵发凉。
“你运气好。”
息大娘看着方解认真地说道:“我让你上楼来,只是让你明白这一点。你仅仅是运气好,我不会在人前说你不是他的传人,但你也不能以他的传人自居。这一点,你必须做到。”
息画眉一字一句地说道:“他的传人又岂是那么容易当的,你……还没有这个资格。”
……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冷,息画眉的话让方解无言以对。他最初本来不认为自己真的是忠亲王的传人,可说的人多了,渐渐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莫非真的是?而且这身份给他带来了无穷好处,该死不死,全赖着这身份。
息画眉一语如寒冰,让方解的心里发凉。
如果自己和忠亲王真的没有一个铜板的关系,那还如何在长安立足?陛下和周院长怀疑他和佛宗有关系,最终还是因为忠亲王的身份而将他从大内侍卫处的密牢里放了出来。若是被人确定了自己根本就是冒牌货……方解不敢想象是什么后果。
坐在龙椅上那位至尊,只怕一怒就能震得他尸骨无存。
“谢大娘提醒,我记得了。”
沉默了很久之后,方解站起来抱拳俯身回了一句。
息画眉对他的反应似乎还算满意,点了点头道:“我跟你说这些,是让你明白一个道理……无论是长安城里,还是长安城外,你若是只想靠着一个莫须有的身份混日子,早晚会跌倒且再也爬不起来。大隋立国一百多年来,在长安城里淹死的比你上进比你优秀比你还懂得处事的青年才俊多如牛毛,你的好运气未必能一辈子陪着你。”
方解点了点头,然后默默地坐了回去。
气氛有些发僵,话题似乎到了尽头。
“有什么想问的,你便问。”
息画眉起身,走到小香炉前拨了拨盖子,让冒出来的烟气少了一些。方解从她之前的话里能感觉的到,这个女人和忠亲王的关系必然亲密到了极致。不然,她不会如此维护忠亲王,甚至连传人这件事都要一丝不苟的面对,绝不容许有人轻易涉及到那个叫杨奇的男人。
她不承认方解是忠亲王的传人,正如她之前说的,她没觉得,方解有这个资格。
“那天……忠亲王到底做了什么?”
方解犹豫了一会儿,选择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为什么您说我当时将死,忠亲王只是出于可怜所以救了我?”
息画眉想了想之后说道:“你还是觉得,是他改变了你的体质?”
方解点头:“我在樊固的时候,一百二十八处气穴不通,但自从那一夜在云计狗肉火锅与忠亲王喝过酒之后,这一切都变了。虽然我的气穴还是没开几处,但身体的变化显而易见。若不是他做了什么,我为什么会有改变?”
息画眉有些好奇地问:“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你本身就与众不同?他是这世间至强之人,可也未见得有将一个废物变成天才的本事。你可曾见过,有人能将石头变成金子?”
方解一怔,喃喃道:“可我在见过他之前……”
“这才是他救你的理由。”
息画眉道:“当日在红袖招,他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看出了你身体的不妥之处。而他当时没有做什么,是因为他对你身体里那手段的厌恶。我想,他离开之前忽然选择救了你,是因为觉着那手段再恶心,终究你是无辜的。”
“什么手段?”
方解问。
“他只是对我提过一句。”
息画眉回忆了一下后说道:“以身养毒物,尽毁气海,封堵气穴,做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那人的手段还是这般无耻恶心。”
如果说之前息画眉说不承认他是忠亲王的话让方解彻底清醒过来,那么这句话就如同将方解推进了一个冰窟里。他感觉自己的身子都在微微发颤,手和脚冷的几乎要被冻僵了似的。虽然他不是很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他却瞬间就明白,自己果然是个被人造出来的东西……一个可耻的恶心的试验品?
“那人……是谁?”
方解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嗓子沙哑的好像烈风吹过隔壁残石的声音。他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手心里都是汗水。
问大犬,问沐小腰,问沉倾扇,都没有得到的答案,可现在似乎就要从本不应该知情也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息大娘嘴里说出来了,方解的心里如同有一阵巨狼在翻涌。他害怕了,恐惧了,甚至不敢问出这句话,他发现自己追寻了十六年真相,却还没有做好承受真相的准备。
“他只说了是那人,我怎么知道是谁?”
息画眉的回答让方解极为失望,可却还有一种让他如释重负的轻松。
她也是不知道的,太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方解竟然在一瞬间生出这种喜悦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害怕着什么。
“不过……”
息画眉继续说道:“他那般厌恶的人,十有八九自然是蒙元之人。”
“是啊……”
方解身子再次一颤,喃喃的重复道:“十有八九,自然是蒙元之人。”
他的身子就好像刚刚被水洗过一样,演武院的院服被汗水浸透紧紧的贴在他身上。他颓然的往后靠在椅子上,双眼中哪里还有一点儿神采。
倒是息画眉对他的反应有些诧异,想了想之后随即笑道:“你这少年,怎么如此偏执?害你的人或许是蒙元之人,可你自己去照照镜子,你哪里长得像是蒙元蛮子?”
方解愣了一下,下意识的抬起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问道:“不像吗?”
不等息画眉回答,他缓缓地舒了口气自语道:“确实是不像的……”
就在这一瞬间,他脑子里猛然一亮似乎是抓住了什么。
大犬是商国人,麒麟,横棍也都是商国人,沐小腰和沉倾扇是南燕人,南燕人自然也是商国人……那么自己呢?
第0187章 初战背后的黑暗
方解上楼之前那句想低调都不行的自语完全是在得瑟,他之所以出了大内侍卫处的密牢后第一天就选择出现在红袖招,哪里是想什么低调。他的名字已经半年没在长安城里飘了,他需要一次高调的亮相来重新让自己回到百姓们茶余饭后的闲聊中。
一入演武院大半年没了消息,朝廷里有不少人在揣测。关于方解在后山独自修行的借口,可不是能骗得过所有人的。只是谁都看不到真相,所以也仅仅是猜测罢了。这大半年的牢狱之灾,虽然没有受什么大苦,方解还是体会醒悟了不少东西,低调这种事是那些有大成大就的人才玩的东西,没成就的人,要的就是高调。
如何才能高调?
还有什么比在红袖招这个销金窟里出现,再干出点别人干不出来的事更高调的?不过后者,显然极难。
其实一走进红袖招的门,他就已经让其他客人嫉妒了。那个年纪虽小但十足十高贵冷艳的小当家,让她亲自下楼迎接的客人不在少数。可能和她打情骂俏的,也就方解这一人罢了。紧跟着息大娘将方解叫上三楼,更让客人们有些惊讶。要知道自红袖招开业以来,能走上三楼进息大娘卧房的男人,屈指可数。
方解从息大娘那里得不到太多的东西了,虽然他确定这个女人肯定知道的更多。可人家不说,方解也没办法去逼迫。
不过顺着息大娘的话,方解倒是有了新的思路。自己在来的路上竟然忽略了一个极重要的消息,真不应该。大犬他们都是已经被大隋灭掉的商国人,只有铁奴和夜枭出身南蛮部落,但也和南燕距离很近。
从这一点,方解想到莫非自己也是商国人?
可算一下,时间上又有些不对头。他出生的时候大商已经灭国好几年了,方解确定自己不可能和商国皇族挨上什么边。如果不是大商的皇族,那谁还能有那个能力胁迫一批人来保护自己?
再说,如果那个男人真是商国人,当初大隋灭商时候绝不会如此顺利。从大犬和沉倾扇的叙述中,方解确定那个男人的修为普天之下只怕也少有人敌。即便是当初率军灭商的先锋将军罗耀,推测起来应该也要逊色不少。如果那个男人真是商国人,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国破家亡。
看似有些清晰的头绪,依然混乱如麻。
方解摇了摇头,将这烦扰的思绪甩开。
“大娘,能给我讲讲忠亲王的事吗?”
他问。
息画眉拨弄着香炉里的灰烬,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他的故事估摸着你知道的已经不少了,大内侍卫处的指挥使罗蔚然是他师弟,你既然在大内侍卫处里关着,他肯定也没少和你提及忠亲王的事。我知道的和他知道的相差无几,也讲不出什么新意来。那从来就不是故事传说可以随便编排,他留给人们的本就不多……如果你仅仅是对他这个人好奇,我便没什么必要再对你讲一遍了。”
这样的闭门羹,方解在息画眉这里已经吃了不止一次。说实话,方解知道息画眉对自己没有特殊的看法。自己发迹也好颓废也好,和她都没有一点儿关系。如果不是因为忠亲王的关系,自己只怕走不进她的房间这样面对面坐着说话。
方解没生气,也不反感。
这本来就是这个世界最正常的现象罢了。
你若是有足够的本钱,不怕别人不重视你。你若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凭什么要求巨富之家待你如上宾?息画眉平日里来往接触的,皆是一气观萧真人,礼部尚书怀秋功那般的人物,方解这样一个没什么成就的少年郎,在普通百姓眼里已经一步登天,但在她这样的人眼里,依然还站在山脚下。
所以方解很明智的将自己想请息烛芯舞一曲流花水袖的念头收回去,然后起身抱拳:“如果大娘没旁的事,我先告辞了。”
“去吧。”
息画眉淡淡道:“你的朋友们还在等你,我会知会小丁点,今儿你在红袖招的花费就免了,也算红袖招为你出囚牢接风洗尘。”
“多谢。”
方解没拒绝,虽然他很想拒绝。
人都有傲骨。
只是看这傲骨,要用在什么地方。
方解走出息画眉的房间,忍不住长长的舒了口气。
他又想起了自己在囚牢中的感悟,在心里喃喃了一句人生如戏,然后在嘴角上挂起有些得意自傲的笑意,缓步从楼梯上走下来。在别人看来,他刚刚和息大娘有过一次极和谐有趣的交谈。
所以,下面的客人们更嫉妒了。
到了二楼,方解走到小丁点身边,极无赖的贴过去嗅了嗅后赞道:“都说女大十八变,在樊固时候你还一身的奶腥味,现在全是美人香。”
“方解!你是不是找死?!”
小丁点狠狠的白了他一眼,也红了脸。
方解在小丁点身边坐下来,凑过去压低声音道:“有个生意我想和你谈谈。”
小丁点一怔,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楼上:“为什么不和大娘说?”
“你去说就是了。”
方解微微一叹道:“在她面前,莫说谈生意,我连话都说不利索。既然红袖招现在是你掌舵,那我和你谈也是一样的。”
“我还不是要请示大娘?”
小丁点道:“真不知道你这人怎么回事,脸皮厚的时候狼牙箭都扎不透。脸皮薄的时候,居然像女人一样扭捏!”
“不急。”
方解微笑道:“还得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呢,这件事慢慢谈。”
……
二楼特意腾出来一个雅间,方解请罗蔚然做在了首位。按照官职,罗蔚然最高。按照辈分,无论真假罗蔚然是他师叔。
卓布衣和方解一左一右在罗蔚然身边坐了,不多时,点好的酒菜流水一般送上来。红袖招的厨师是高价请来的,据说是从京城里一家非常有名气的酒楼里挖的墙角。这厨师最拿手的便是江南菜,相比于北方菜来说少了几分浓烈多了几分清淡。
方解为罗蔚然等人都满上酒,自己倒满之后端起杯子敬道:“无论如何,也要说一声谢谢。若没有指挥使大人和卓先生的关照,我在牢狱中不会过的那般舒服自在,先干为敬!”
他一口将杯子里的酒饮尽,罗蔚然等人陪了。
“明儿一早你就先进宫,陛下已经吩咐过让你去东暖阁觐见。”
罗蔚然道:“该行的礼数不必我在嘱咐什么,谨记为臣之道就行了。”
方解点头道:“我明白的。”
罗蔚然嗯了一声,自己倒满了一杯酒:“西北的战事不尽如人意,陛下心里也不畅快。今儿一早的时候西北军情急报送进了太极宫里,陛下整日都没出过房门……五千右骁卫的儿郎,出狼乳山青峡一战几乎战没,虽然杀敌一倍以上,可这样大的损失,咱们大隋已经许久没有过了。”
他叹了口气道:“当初灭大商,几十万大军南下,摧枯拉朽一般一直攻到雍州城下,大将军罗耀带兵直入大商都城,生擒了商国皇族百余人,然后尽斩于菜市口。只有一个皇族余孽逃了出去,就是现在的南燕皇帝慕容耻。败东楚,朝廷大军分三路进击,势如破竹,一个月不到,连夺东楚九郡三十一州,一大半的国土变成了大隋的疆域。”
“五千精兵若是南下,足够吓得慕容耻跪地求饶,但是这次……出青峡,与蒙元人的首战就近乎损失殆尽。陛下很不高兴,下旨抚恤死伤士兵,言辞斥责了后援不利的大将军李远山。责成旭郡王和谋良弼大人写一份详细的折子上来,再论过失。”
听到灭大商的时候,大犬的脸色不自然的变了一下。只是他本就低着头喝酒,没人注意到他眼神里的异样。他借着举杯喝酒的时候看了一眼方解他们,发现没人注意到自己随即悄悄舒了口气。
“竟然打的这般惨烈?”
方解一怔,脑子里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李远山手下那五百精步营的士兵。但转念一想,那般精锐的人马李远山自然要留在最关键时刻使用。第一战若是就将精步营投出去,实力被敌人探查的差不多的话,对以后的战事绝不是一件好事。
“领兵初战的,是李孝宗。”
罗蔚然说完这句,看了方解一眼。
方解笑了笑,似乎一点儿也不介意听到这个名字:“陛下这样选择很英明,李孝宗在樊固三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狼乳山那边的蒙元人。我能猜到领兵的是他,所以才会惊讶……以李孝宗的本事,似乎不该打成这样。”
罗蔚然道:“听说蒙元涅槃城的将领满都狼召集数万牧民围攻,再加上两千满都旗精骑,打成这般惨烈……倒也在情理之中。无论如何,这一战虽然说不上漂亮,但好歹没坠了咱们大隋百战不败的威名。”
方解想说不对劲,但这话硬生生被他憋了回去。虽然席间众人都是可以信得过的人,但有些话还是不能随便乱说。
先锋军出峡谷与蒙元人大战,这样惨烈的厮杀绝不是一两个时辰的事。后续的人马呢?别人方解不知道,但他知道李远山的右骁卫有一支骑兵!而且还是威力巨大的重甲骑兵,从樊固到狼乳山对面,行军最多两个时辰,为什么会没有援兵赶到?
本该稳扎稳打的第一战,为什么打的如此仓促?
前线没有一个人能镇得住场面!
方解忽然想到了这一点,忍不住心里一惊。
皇帝派旭郡王杨开坐镇西北,兵部尚书谋良弼总领后勤。看起来,杨开以皇族身份服众并不难。但要知道那些分封在外的大将军,哪一个不是飞扬跋扈的人?还要牵扯进西北三道的总督,其中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旭郡王杨开许久不曾参与朝事,亦不曾领兵,在军中威信已经不高。而谋良弼是大战之前陛下才启用的,之前还在大牢里关着,更说不上有什么威信。
这两个人看似身份尊贵,一个君王一个尚书,可根本就压不住那些封疆大吏!
这第一战打的如此惨烈,李远山要受责罚,李孝宗要受责罚,可陛下的怒气最直接的宣泄还是在旭郡王杨开身上!
这是一个阴谋!
方解心里猛的一紧,忍不住生出一股强烈的愤怒来。
拿五千条人命做代价的阴谋,如果杨开和谋良弼不和那些封疆大吏妥协,这样的损失还会出现,甚至可能有人会故意打败仗!一旦连番不利,陛下第一个要办的就是旭郡王杨开。那些大将军和总督私下里都有来往,怎么可能让两个才刚刚启用的人指手画脚?
陛下太信任他的臣子了,根本没有想过这其中的利益冲突!
仗是那些大将军在打,若是胜了,功劳在杨开身上,若是败了呢?罪责当然也在杨开和谋良弼身上!
想到这里的时候,方解一惊。
不对!不是陛下太信任他的臣子……是不是在那些大将军背后,还有人兴风作浪?
见方解的脸色变幻不停,罗蔚然笑了笑道:“我之所以跟你提起西北的战事,就是让你多想想。明儿一早陛下若是见你,必然会问及你对西北战事的看法。记住……该聪明的时候聪明,该糊涂的时候糊涂。能说的说,不能说的……一个字都不要提。”
第0188章 又怎是偶遇之邀?
罗蔚然的话虽然不多,但方解从中确实想到了很多很多东西。当然,他所推想到的东西无法去证实,他也没有理由觉着自己想到的东西就是真实的。西北樊固战场,距离帝都长安遥遥万里,仅仅凭着罗蔚然的三言两语就断定什么,这显然有些草率。
但可以肯定的是,西北的战事必然有问题。
方解了解大隋军队的素质,知道五千人马聚拢在一起会展现出多么可怕的杀伤力。如果他能得知更多的关于第一战的消息,或许他会断定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事实上,就在西北的大战场上。许多人都在心中疑问,李孝宗先后两次分兵的战术真的是正确的?压着那两百骑兵不用,真的是正确的?出峡谷五里的距离,真的是正确的?最后时刻率军进击,真的是正确的?
方解将杯子里的酒饮尽,笑了笑对罗蔚然说道:“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陛下的智慧又岂是我能相比的?我是站在山脚下仰望山顶的风景,而陛下则是站在山巅俯瞰这个世界。毫无疑问,陛下看的更清晰。”
罗蔚然点头道:“你懂得这个道理就好,虽然西北的战局不是如一开始预料的那样顺利。但最起码顺利的通过了狼乳山峡谷,战场是在蒙元蛮子的地盘上,无论如何,蒙元蛮子的损失要比咱们大的多。”
方解没说话,心里却不怎么认同罗蔚然的观点。罗蔚然是江湖出身,虽然已经穿上官衣十几年,但他所处的位置并没有牵扯到军务,他人不在朝堂,许多事他看的也并不是很透彻。
战场确实是在蒙元的地盘上,按照他之前说的,五千大隋精兵拼掉了蒙元一万多人,怎么说也不能算是战败。但,战争又岂止是简单的对比双方损失的兵力?七十万大军云集西北,朝廷为了应付这场战争付出的消耗有多大?为了训练那五千精兵所付出的财力物力,又是何其之巨?
蒙元损失的人马,多是牧民。蒙元朝廷没有花一个铜钱在他们身上,损失的牧民也仅仅是满都旗最边缘的百姓。相对来说,朝廷的七十万大军在西北待上一个月,消耗的物资就相当于掠夺来半个满都旗的东西。若是两个月没能打下整个满都旗,就算再打下来,计算下来也没有什么收获。当然,扩地千里的荣誉是无法忽略的。
然而,即便拿下满都旗这千里草场,对于大隋来说这便是一块飞地,为了保住它,以后还会付出多大的代价?
谈论到西北的战事,大犬和沉倾扇他们三个都没有插嘴。除了谈到大隋灭商之战的时候大犬表情微微有异之外,其他的时候他都是脸色平静的听着罗蔚然和方解交谈。说起来,他,麒麟,沉倾扇三个人都不是隋人,所以从骨子里没有隋人的那种骄傲感。关于西北战事的不顺利,他们也不会有什么郁闷的情绪。
甚至,当大犬听说隋军五千人马几乎战没的时候,心里还有些许的快意。
毕竟,他是个商国人。而大商被灭国,到现在也才过了二十几年而已。
“这消息已经是一个半月以前的事了,现在西北的战局到底如何谁也不知道,毕竟相隔万里,消息一来一回所消耗的时间足够战局改变。”
罗蔚然道:“说不定,这会大军已经拿下了涅槃城。”
方解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灭国之战。我想每个人都清楚,以大隋的实力取得一场战争的胜利不是什么难事。但要想如灭掉商国那样灭掉蒙元……难。”
“不是难。”
罗蔚然叹道:“是根本不可能……陛下要的,只是开疆拓土。”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方解忽然有些感慨。他想起皇帝陛下数次提到过大隋历代皇帝都有开疆拓土的功绩,到了他这一任帝王又怎么可能真的只守土而不开疆?他可不愿意自己的名字记录在史书上的时候,只有一句碌碌无为。
大隋的皇帝,都是如此偏执。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的时候方解心里隐隐生出些许不安。这偏执确实是促使人向前的动力,可有时候过分的偏执真的是一件好事?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的一阵欢呼声打断了方解的思绪。坐在门口位置上的大犬拉开一条门缝往外看了看,那欢呼声随即潮水一样灌了进来。
“怎么了?”
方解问。
大犬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笑道:“你自己来看吧。”
方解起身,走到门口往楼下看去。只见整个大堂里的客人们都已经沸腾起来,不少人一边鼓掌一边呼喊,激动的就好像中了五百万大奖一样。紧跟着,方解就看到红袖招的小当家缓步走上舞台,往下压了压双手示意客人们平静下来。
“今天贵客们着实好运气,息大家接受了方解方公子的邀请,愿意登台,为大家献上一曲流花水袖。若是你们不肯老老实实的坐回去,我可不敢保证息大家会不会因为纷扰嘈杂而不肯出来了。”
听到这句话,方解忍不住一怔。
“因为我?”
他喃喃了一句,回头看向罗蔚然他们,满眼都是疑惑。
他确实想目睹一番息烛芯舞动流花水袖的绝世风姿,可因为息画眉言语上的冷淡,方解根本就没有将这件事说出口。仅仅是在和小丁点谈话的时候提了一句,他可不认为以自己和小丁点的影响力,能让息烛芯走上舞台。
但毫无疑问的是,小丁点那句因为方解方公子的话。让下面所有的男人们都嫉妒了,也会让方解这个名字,很快就会再次在长安城里被谈及。
方解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就看到一个青衣小帽的下人微笑着走过来,到了方解他们这个雅间门口站住,微微俯身施礼道:“请问您可是小方大人?我家王爷想请您过去一叙。”
……
长安城里有几位王爷,身份虽然尊贵但并没有什么实权。而这几位王爷之中,最闲最有钱最有地位也最尊贵的,自然是怡亲王杨胤。方解实在没有想到,会在红袖招里遇到这位大人物。
怡亲王杨胤虽然不问朝廷之事,但毕竟是皇帝陛下的亲弟弟。当年那一场夺嫡之争后,落败的几位皇子可没一个有好下场的。算起来,也就这位六皇子怡亲王殿下,还潇洒的活着,且能久居长安,而不是回到自己的封地去。
当年七子夺嫡的纷争中,杨胤虽然没有明显的站在当今皇帝这一边,但也不是大皇子和三皇子那边的人,所以在陛下登基之后,他没有受到什么打压。但因为十一年前做的那件糊涂事,以至于陛下有意将其隔离于朝堂之外。对于一个曾经有着壮志豪情的皇族来说,这打击不可谓不大。
一开始这位亲王殿下确实郁郁寡欢,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日不出门。足足用了一年的时间,他才从失意中恢复过来。从此开始了享乐的生活,要么是约上三五个长安城里有名的文人同游,吟诗作赋。要么就是流连青楼画舫,风流无边。要么就是带着家丁到城外涉猎,要么就是坐在河边垂钓休闲。
这位殿下有的是银子,又相貌堂堂地位尊崇。青楼里的女子见了他,比见到了亲相公还要热切亲密。这些年来,杨胤不但夺了长安城第一金客的名号,其才名也广为传播。他交游广阔,却不问朝事。经常与朋友把酒言欢,也只谈风月之道或是趣闻轶事。
他还酷爱收藏,据说这些年没少收集名家字画或是珍玩古董。同好此道的礼部尚书怀秋功,经常就跑到他府上去把玩那些珍品。
这样一位闲散洒脱的亲王殿下,可以说让许多男人艳羡他的生活。
可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方解就不喜欢他。两个人也没有什么直接的交集,倒是在演武院考试的时候,这位亲王殿下还开了一个局外局,来试探方解的人品。若不是方解狡猾谨慎,那次说不得就栽在他手里。
正因为没有交集,所以当方解听说怡亲王杨胤邀请自己过去一叙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他就明白了息烛芯肯出场跳流花水袖的缘故。一念至此,他甚至连看的兴趣都没了。
虽然怡亲王杨胤与红袖招在十几年前有旧怨,但以人家怡亲王身份之尊贵,在红袖招重新开业的时候亲自登门致歉,这梁子无论如何不能继续结着。而息烛芯就算再有个性,也无法拒绝一位亲王的邀请。
所以方解没了兴致,一点儿兴致都没了。
但却不得不去。
“请劳烦带路。”
方解回头和罗蔚然他们说了几句,然后跟着那青衣小帽的仆从顺着走廊走向对面。当他出现在二楼走廊里的时候,下面顿时又掀起了一番浪潮。
“多谢小方大人!”
有人高呼了一声,立刻将人们的注意力引到了方解身上。方解微微皱眉,但很快就让自己的脸上布满了笑意。他一边走,一边对楼下的人抱拳致意。下面的客人们多是富绅,身上没有功名。嫉妒方解的面子大是有的,但想巴结他的人也不在少数。真正有身份的人,是不会坐在大堂里的。
方解有些不习惯这种场面,虽然这正是他要的效果。而这效果是别人送的,这感觉却又不好了。
方解有些诧异,这位亲王殿下给自己这么大面子,为的是什么。
当方解走到回廊对面雅间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身穿一身便服的怡亲王杨胤满面笑容的从屋子里走出来,看起来就好像是以为久别重逢的和善长者。
“孤也是才知道你在此间,若是早知道就该并坐一桌才是。若不是瞧见你和这红袖招的小当家说话,孤也就错过了。你不去孤府上走动,孤只好请你过来说话。”
他说话的语气温和宽厚,透着一股亲近。
方解连忙俯身施礼,却被杨胤一把扶住:“在这个地方,若是认认真真的见礼就不好玩了。来来来,进来说话。”
他一把拉了方解的手,转身进了房门。
不知道为什么,被他一把拉住自己的时候,方解脑子里忽然想到了一个故事。
“却说许攸暗步出营,径投曹寨,伏路军人拿住。攸曰:‘我是曹丞相故友,快与我通报,说南阳许攸来见。’军士忙报入寨中。时操方解衣歇息,闻说许攸私奔到寨,大喜,不及穿履,跣足出迎,遥见许攸,抚掌欢笑,携手共入。”
脑子里出现这个画面的时候,方解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起来他的表情像是很欢愉受宠若惊,可眸子最深处有一种异样的光彩一闪即逝。
第0189章 打机锋
为了能欣赏到外面舞台上息大家的流花水袖,雅间的门并没有关闭。一楼大堂中间的舞台几乎与二楼等高,所以一楼二楼三楼的人都能很舒服的欣赏演出。小丁点在台上说了几句场面话后随即下去,下人们继而上去布置舞台。
“觉晓,以前你可看过息大家的流花水袖?”
怡亲王杨胤笑着问道。
屋子里只有方解他们二人,杨胤的随从都站在门口两侧。他是红袖招的常客,所以下面的客人们都知道红袖招二楼的那个雅间平日里就给怡亲王留着。众人看见方解走进去,难免有些感慨。
都说方解是一步登天,一个樊固边军小卒,拿下演武院考试九门优异,非但得到了陛下的赏识,便是朝中诸多重臣也开始拉拢这位寒门出身的青年才俊。有人曾经说过,十年之后的朝堂,或许便是方解的朝堂。正如退居礼部尚书之前的怀秋公,有足足二十年的时间稳居朝臣首席。
他自陛下登基之后才以自己年迈为由,请求告老还乡。陛下不准,怀秋公再三坚持之后,也只是将他改任礼部尚书并没有发离朝廷。要知道在陛下登基之前,先帝对怀秋公的倚重已经到了令人震撼的地步。
朝廷政令,多出怀秋公而非先帝,且先帝对其深信不疑。
大隋朝廷不设宰相,三省官员分担宰相职权。但在怀秋公最风光的那二十年,他虽不是宰相但行宰相之权。满朝文武皆在其之下,许多事都是先报怀秋公再报给先帝。这样的信任,历来很少出现在任何一位帝王身上。
而往往能得到一位帝王信任且赋予其巨大权力的人,下场都不会太好。怀秋公聪明之处就在于,新帝登基之后他立刻将自己的权利都放了出来,甘愿退下来,这样一来就省去了许多麻烦。皇帝不必因为要收回来权利而不得不对他有所举动,他也能落个好结局。三朝老臣的名声一直都那么好下去,对他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结局。
有人说人越老越贪恋权利,怀秋公能在最关键的时候急流勇退更值得称颂。
怀秋公是真宗皇帝捧起来的典范,方解是当今陛下捧起来的典范。趁着方解还没有真正发迹起来,多走动多拉拢,付出的不多,将来的收获说不定能让人惊喜。
连怡亲王杨胤都要主动亲近,谁还能否定了这个年轻人将来辉煌的前程?
心怀嫉妒的大有人在,但不会影响他们准备欣赏流花水袖的激动心情。方解走进怡亲王的雅间是方解的生活,他们站在楼下仰望舞台风景是他们的生活。方解总说自己是站在山脚下仰望云颠的小人物,可到了现在,悄然间,在下面那些人眼中,他已经离开了山脚迈步于半山之际。
方解看着外面那些手脚麻利布置着舞台的下人,谦卑的回答道:“回王爷,学生确实是第一次有幸能看到息大家的流花水袖。承蒙王爷的抬爱,不然学生也没有这个眼福。”
杨胤摆了摆手微笑道:“你不必谢孤……这也是孤第一次看流花水袖。红袖招开业的时候孤跟息画眉要来一次邀请息大家演舞流花水袖的机会,这一次机会孤可舍不得轻易使用。总觉得看这天下第一等绝美的舞姿,需要一个能与孤同样懂得欣赏的人一起品味才最是享受。”
“孤本来想着,邀请怀老与孤同赏。但仔细一想,怀老那么老,哪里还懂得欣赏什么美人倾城一舞?想来想去,终究是不得一同伴共赏。今儿在这偶然遇着你,孤立刻就觉着可以把这唯一的一次机会用了,哪怕以后再无机会看到息大家的舞技也不会后悔。”
方解连忙起身施礼道:“学生惶恐,怎么担得起王爷如此赏识?”
杨胤道:“坐下说话,在这红袖招里看个舞听个曲儿若是还这么多礼节规矩,多无趣?孤性子直接爽快,可不喜欢那些让人厌烦的礼数。出来玩就是玩,你别把孤当亲王,孤也只把你当一小友,不好?”
“学生怎么敢冒犯。”
方解依然很规矩的回答。
杨胤的脸色微微不悦道:“年轻人该洒脱的时候就要洒脱,拘泥于身份礼数才是小家子气。孤若是如你一般,难道随便聊聊得端着架子说话也要骈四俪六?”
方解忍不住笑了笑道:“学生知道了,只是唯恐因为不会说话,而惹得王爷没有了看舞的兴致,学生出身寒微,也没见过什么世面,难免会有些拘束。”
“觉晓,你这后生哪儿都好。有拼劲,有韧性,知进退,懂尊卑……将来的朝廷里,自然有你一席之地。孤虽然不在朝堂,但好歹比你大了许多岁见过听过的都比你要多,比许多人都要多,所以若是你愿意,不妨多到孤府里来走动。孤喜欢你们这些年轻人,也希望大隋多一些你们这样的人报效朝廷,报效陛下,所以,能指点你的,孤也不会吝啬。”
方解心里微微一动,心说总算说到正题了。
他连忙垂首道:“学生日后,定然少不了叨扰王爷的地方。”
听到方解这句话,怡亲王杨胤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很好……我就说你是个知进退识时务的人,果然没错。”
……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两声鼓响。怡亲王杨胤笑了笑指着外面道:“坐在这里也看不真切,凭栏而观如何?”
“学生遵命。”
方解起身,让开位置请杨胤先走出去,他跟在后面出了雅间房门。两个人并排站在二楼,手扶着栏杆看向那舞台上。民间游戏,开场锣退场鼓,但红袖招却是相反,开场之际是几声雄浑大气的鼓声,退场之际倒是清脆的铜锣响。
“战场之上,击鼓而进,鸣金而退……这红袖招虽然多是女子,但行事却透着一股肃然严谨的作风,一曲舞尚且如此认真端正,怎么能不红火?”
杨胤闻鼓声而赞,眼神里都是欣赏。
方解很久之前就知道红袖招这鼓响压场的规矩,却从来没有与战场上的金鼓之声联系过。人都说怡亲王杨胤是个雅人,看来多半不假。这十年来杨胤才名雅致播于长安,总会有几分真性情在内。
随着鼓声消散,十二个身穿红色长裙的女子率先登台。这十二人皆是二八妙龄,纤腰长腿,如凌波仙子般漫步登台分列两边。待她们站好之后又是三声鼓响,紧跟着乐曲奏响,不知道红袖招是用了什么手段,登台那阶梯道上忽然冒出浓浓白烟,如浮云起,乐声悠扬,将这大堂衬托如琼楼仙宫一般。
所有的客人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等着那绝世倾城的人儿登场。
乐声响起之后,白云漂浮之际。那女子赤着足,穿一身紫色流云长裙,缓步而行,莲足轻踏,登上台阶如翩然飞升。明明只是个舞女,可无论怎么看她都那般圣洁,真如凌波仙子下了凡尘。
没有一个人叫好,因为所有人都唯恐坏了这仙宫气氛。这个时候,不管是真雅之人还是真俗之人,全都聚精会神的盯着如飘上舞台一样的妙曼身姿。仅仅是这登台,就让人过目难忘。
“薄汗轻衣透瓷肤,杨柳细腰盼美目。霓裳乍入盈盈舞,红白增减巧施朱。”
杨胤手扶着栏杆,看着那女子不由自主的赞了几句。这或是算不得一首漂亮的诗词,但信手拈来,方解认为自己还是做不到的。这种应景吟诗的事,非真正骚人干不出来。方解认为自己是个粗人,但离骚人的境界还差了许多。
息烛芯之美,是那种哪怕是一个流氓看了也会心生怜爱的美。一个女人,若是仅仅凭着相貌就能洗涤他人的心灵,那么只能说她得到了上天最大的眷顾。
到现在为止,在方解看来唯一能与息烛芯媲美的女子,便是那个行事越发变得妖异的沫凝脂,方解初见沫凝脂的时候惊为天人,总觉得纯情青稚莫过于她。但此女进了长安之后,便毁了方解的好印象,处处透着一股妖性,尤其是今日在方解铺子门口,方解甚至觉着她就是那个祸国殃民的妲己。
一舞长袖动,流云惊仙神。
谁能睹这一曲流花水袖,此生无憾。方解不同于这个时代的任何人,他是在电视机里见过太多美艳之物的。可即便如此,他第一次看息烛芯舞动流云的震撼,远大于第一次在电视机里看到那曲千手观音。
“金樽佳酿,谈笑性情,拥琴扶笛,横卧幔松,朦胧初醉,佳人轻动,紫衣游舞,妙在阙中……来人,赏!”
杨胤似乎是心情极好,竟然做了一首不伦不类的歪词。
他笑着说道:“若是赏些金银之物,显是轻蔑了息大家这绝世之舞。”
想了想,他将腰畔玉佩解下来说道:“此物乃是孤前阵子进宫瞧见向陛下求来的,西域籽玉,东西本就上乘,再加上出自宫里乃是陛下时常把玩之物,拿到外面就是无价之宝。来人,送到小当家手里,就说孤给息大家的谢礼。”
青衣小帽的随从连忙上来,双手接过去快步离开。
“孤可还算豪爽?”
杨胤笑着问方解。
方解道:“王爷先赏了东西,后面的人只怕没什么拿得出手了。”
杨胤哈哈大笑道:“其实许多人就是看不开,手里攥着的东西觉得金贵便舍不得松手放开。殊不知今日的金贵东西,比起明日的锦绣繁华要差上千万里。若是懂得放开一些东西,才能得到更多更美的东西。若是眼光一成不变的盯着身前三尺,又怎么看得到今后三年?”
“觉晓,你觉得孤说的对不对?”
他眯着眼睛看着方解问。
方解心里一叹,心中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不过……这种朝廷纷争他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即便猜到也只是心中顿觉悲凉愤恼。他本还不解为什么以怡亲王的身份之尊贵,这么急着拉拢自己。仔细琢磨一下杨胤之前那些话,再想想现在最大的那些事……一起都随即变得清晰起来。
有些事锋利如刀,方解现在不敢碰。
也不能碰。
“学生是个眼浅的人,看不到王爷看的那么远。能看清身前三尺,学生就算长进不少了。”
方解笑了笑:“若是再能看到身后三尺……功德圆满。”
第0190章 闻杀气 死青楼
方解和怡亲王杨胤站在二楼上凭栏观流花水袖,这一幕自然会被许多许多人看在眼里。或许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这件事就会在许多许多人之间流传。按理说一个闲散王爷和演武院的天才学生在一起吃顿饭喝杯酒也没有什么不妥,可人言这种东西,真的很恐怖。
息烛芯那一曲流花水袖舞罢,多一秒钟也没在台上停留。走下舞台的时候她的眼神似乎是有意无意地看了方解一眼,没什么复杂的感情,没有喜欢没有厌恶,就仿似看着的是一个路人。
方解知道红袖招的人对自己身边这位忠亲王实在没什么好感,自己在他身边站着就已经让红袖招的人不喜。但方解自然也没什么愧疚之心,息烛芯的流花水袖不是为他跳的,而是卖给怡亲王一个面子。
说起来就算有天大的仇恨,怡亲王若是亲自去说请息烛芯舞一曲,红袖招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这便是很令人无奈的现实。
息烛芯已经离去,但红袖招里的客人们依然如痴如醉。他们看着息烛芯消失的方向怔怔出神,似乎魂儿都被勾了去。
“按照惯例,过年的时候陛下会大宴群臣,演武院的教授都会受邀,以往还会选出十个最优秀的学生一同进宫,你必然是不会落下的。好好准备,陛下说不得会让你在群臣前做点什么。”
杨胤笑了笑道:“你是大隋百年来难得一遇的天才,九门优异的成绩史官也早就记录了下来。到时候别丢了陛下的人……我只是提醒你一下。”
“多谢王爷。”
方解抱拳施礼,知道今儿这谈话到了尽头:“学生那边还有几位朋友等候,学生请王爷恕罪先告辞回去。”
“去吧。”
杨胤微笑道:“我瞧着就和你有缘,说不得以后有更多机会共处。”
“王爷若是召见,学生怎么敢不相见?”
方解微笑告辞,转身走向回廊对面的雅间。他推门走进来的时候,忍不住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道:“好生的不自在。”
罗蔚然笑了笑道:“估摸着明儿一早,演武院头名方解和怡亲王在红袖招单独相见这事就会传遍朝野。虽然一个是还没入仕的学子,一个是远离朝堂的亲王。但你们两个人聚在一起,难免不会生出什么话题来。”
方解道:“随便说什么去,反正我是无妨的。”
“为何?”
罗蔚然问。
“您和卓先生都在这里,眼睁睁看着我是被怡亲王叫去的,难不成我还能不去?那些大人们说什么都没关系,百姓们怎么议论也没关系,陛下知道实情就好。能看一曲流花水袖,就算被人在背后骂什么攀附权贵也值得。”
卓布衣摇头笑了笑道:“没有那么复杂,这种事人们也只是当个小曲听。”
方解嗯了一声,忽然压低声音问道:“指挥使大人,陛下对西北一战的军情,可是愤怒了?”
“你为什么问这个?”
罗蔚然反问。
方解道:“不是您刚才说的么?您说明儿一早陛下若是见我,说不得会问及西北的战事,俗话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知道陛下什么反应,我也好准备一套顺着陛下心思的说辞啊。”
“原来是准备拍马屁的。”
罗蔚然笑道:“陛下倒是没生气,只是心情必然也不会好,五千大隋的好儿郎就那么战死关外,陛下肯定会心疼。陛下为了准备西北之战筹谋了这么久,事先又安排准备了这么久,第一战还是打的不尽如人意,就算不愤怒,也会烦闷。”
方解点了点头又问:“哪个……旭郡王杨开,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到方解问这个,罗蔚然的脸色一变:“难道你忘了之前我跟你说的?”
方解连忙摆手道:“自然不会忘了,该糊涂的时候糊涂,该闭嘴的时候闭嘴……”
“那就是了。”
罗蔚然道:“无论明天陛下问你什么,你可以无知甚至可以白痴些,但不能触及的地方绝不能碰。你还没到能随意说话的身份,别以为自己现在已经能改变什么事!”
“我记住了。”
方解点了点头,脸色肃然。
……
离开红袖招的时候,月亮已经几乎挂在正南了。大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方解他们之前是坐了散金候府的马车,麒麟还是充当车夫的角色,方解扶着微醉的沉倾扇上车的时候,还不忘偷偷在她的翘臀上摸了一下。
也不知道为什么沉倾扇今日这么想喝酒,平日里几乎滴酒不沾的她足足喝了有一斤下去。月色下脸色酡红的佳人白了方解一眼,风情无限。
大犬撇了撇嘴道:“我和麒麟坐前面赶车。”
方解诚挚的说了声谢谢。
大犬愤恨的瞥了他一眼,随即挤在麒麟身边。也就是他身材枯瘦,若是换作别人想在麒麟身边找座位真的很难。一个高大魁梧,一个瘦小干枯,看着他们两个倒是别有一番和谐之美。
方解钻进马车,挨着沉倾扇坐下。
“怎么喝了那么多酒?”
他问。
沉倾扇醉眼朦胧的看着他妩媚一笑,然后将头靠在他肩膀上说道:“你们谈你们的事情,我喝我的酒,还会有什么理由?”
“有。”
方解扶着她的脸颊,看着她的眼睛问道:“是不是他们说了什么话引起你的伤心?”
“我会有什么伤心。”
沉倾扇像小猫一样钻进方解怀里,拉过他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不过是有些无聊罢了。”
“有些事,总得找个人说说。”
方解轻声道。
沉倾扇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凄婉一笑道:“来的路上我和你说过,我和小腰都是南燕人……所谓的南燕,不过是苟延残喘的大商罢了。听娘亲说,我爹爹是大商的一位将军,战死在与大隋的战争中。他是少数几个宁死不屈的商国将领,所以下场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她躺在方解怀里,眼睛看着马车的顶子喃喃道:“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见过他……娘亲说,国破之后,大隋的军队好像狼群一样在大商的领土上肆虐。我家被抄家,若不是娘亲有不俗的修为只怕也逃不开被乱兵侮辱的命运。娘亲带着我逃离,找了个地方隐居,她很少和我提及爹爹,但家中那尊灵位却总是一尘不染。”
方解心里一酸,忍不住叹道:“每有战争,必然少不了家破人亡。”
沉倾扇微微摇头:“年幼时候我便被娘亲送进宗门修炼,才进山门没多久就遇到那个杀星。宗门几乎被他一人摧毁……那一年我多大?”
她皱眉,却似乎真的想不起来了。
“方解……我给你生个孩子好不好?咱们的孩子,不要让他修炼,最好如你一样是个无法修行的废物才好,但一定要生的漂亮。若是女儿,你就想出许多奇怪但美丽的衣服款式来,我亲手来做,然后把她打扮的比花儿还美。若是男孩,就要从小教他读书写字,还要教他怎么勾引别人家的女孩儿……好不好?”
她认真地问。
方解一怔,随即苦笑道:“这个……”
“你不想要?”
她语气略微不悦地说道。
方解嘿嘿笑了笑道:“我就是觉得有些怪异,我才这个年纪若是就有了孩子……想想就可怕啊。”
“不想要?”
沉倾扇语气有些发寒,杏眼圆睁。
还没等他回答,沉倾扇猛的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脸色变得凝重。方解以为她生气,刚要解释,却听见外面大犬低声提醒:“有杀气!”
……
马车缓缓的停了下来,麒麟站在马车前面,手里拿着一条铜棍,这是横棍的棍子。自从横棍死了之后,它就成了麒麟的兵器。大犬蹲在马车的车厢顶上,两只手已经戴好了那双钢刺手套。
沉倾扇和方解走下马车,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后沉倾扇缓步往前走了几米,往四周看了看,眼神里有些疑惑。方解走到马车的另一边站好,四个人所在的方位很微妙,麒麟,沉倾扇,方解他们三个组成了一个三角形,大犬居中。
“杀气还在。”
大犬低低地说了四个字,警惕地看着四周。
方解嗯了一声,习惯性的摸了摸腰畔却发现没带那柄残刀。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大街对面一阵嘈杂之声传来,紧跟着就是一片火把撕裂了黑夜,大群的人从另一条街道转过来,朝着马车这边跑。就在这些人出现的时候,大犬在马车上站起来使劲抽了抽鼻子:“走了。”
方解一怔,走到马车前面看着那由远及近的人。
“对面什么人?!”
有人在远处大声喝问,方解听到了弓弦拉满的声音和行走的时候甲胄碰撞的声音,所以在第一时间内,他就举起双手大声回答道:“我是演武院的学生方解,刚刚在红袖招与怡亲王殿下吃过酒。”
“小方大人?”
人群中有人疑惑的问了一句。
“正是!”
方解大声回答。
不多时,对面人群中分出来几个人快步而来。到了近处才看清,这些人身上穿的正是右祤卫的盔甲。为首的那人三十几岁年纪,离近了仔细打量了方解几眼随即回头大声喊道:“确实是小方大人!”
他抱拳对方解说道:“冒昧了,我是右祤卫旅率雷志斌,在演武院考试的时候见过您。今夜是我当值巡城,正在追拿刺客。”
“刺客?”
方解愣了一下问道:“什么刺客?行刺了谁?”
“袁公子死了。”
雷志斌叹息一声道:“就在新月楼里。”
新月楼是一家青楼,在长安城里名气不小。长安城里的青楼名气最大的无疑是散金候名下的那两家,醉红楼和清怡楼。其次便要说这新月楼,据说楼子里的姑娘多来自江南水乡,婀娜可人。
“哪个袁公子?”
方解问。
“与您同窗,河北道总督袁崇武大人的次子袁成师,袁公子。大约半个时辰之前被人刺死在新月楼里,我们恰好巡视到那里,那青楼女子说刺杀袁公子的人往这边逃了,我们就一路追了过来。”
“袁成师……”
方解仔细回想了一下,对这个人确实没什么印象。只记得颇为跋扈,身边不少跟屁虫。
他抱拳道:“我一直在红袖招里,怡亲王和大内侍卫处的卓先生都可作证。若是需要我到衙门或是右祤卫军中做笔录供词,我自会去。”
雷志斌回礼道:“虽然确定您没有干系,但我还是会记下遇到过您。若是长安府的人来询问,还请小方大人配合,多谢!”
“无妨。”
方解让开道路,心里想着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在长安城,行刺一位堂堂二品封疆大吏的儿子?
第0191章 破宅野狗野猫 宫里太监木三
长安城太大,所以即便再繁华在最隐秘的角落还是有看起来破旧的地方。东城十六街尽头有一片废弃的宅子,据说曾经是一户显贵的居所。后来那家败落在长安城里再也混不下去,低价将宅子转给了一户富商。没多久那富商家里出了命案,一家被人毒死,虽然后来查到了真凶是他生意上的竞争对手,但这宅子也就再没人居住,也不知道荒废了多少年。
长安城因为太大,如果要将所有的街道都取一个文雅的名字显然太辛苦,所以简单区分来说,东西走向的街道叫条,南北走向的街道叫街。方解租下来的铺子在东二十三条,距离这片宅子所在的东十八街还有一段距离,走路最少也得一个时辰以上。
一片云朵遮挡祝了半边月亮,残碎的月光从破烂不堪的窗子里照进屋子就更显得残碎。这地方白天的时候或许还有胆子大的孩童翻过残垣断壁进来玩耍,到了晚上阴森森的哪里会有人进来自己吓自己。
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尤其是残墙下几乎还保持着大雪当天的样子。
一只无主的野猫蹲在墙头上缩成一团,长安城隆冬的夜晚冷的它找不到温暖。也不知道是因为饿的没了精神,还是实在冷得不想动弹,当那道大鸟一般的黑影凌空飞落在院子里的时候,野猫竟然没有什么反应,当那黑影缓缓飘进屋子里的时候碰到了一根木头,那野猫才被惊着凄厉的叫了一声后远遁而去。
黑影没有去理会那野猫,抖了抖身上的袍子从半掩的房门钻了进去。这个地方足够隐秘,所以他看起来好像很满意似的。
这屋子里黑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除了从残破窗子里渗透进来的月光还带着些人间气,其他的地方,怎么都感觉像是阴曹地府。
黑影却似乎一点儿也不厌恶这种深邃的黑暗,他缓缓转头扫了几眼,选了一个铺着些稻草的角落走了过去,快走到那里的时候他忽然顿住,看着角落里突然冒出来的那幽幽的两点寒芒。那是一只野狗,稻草铺的狗窝里还躺着几只还没睁开眼的狗崽,那两点寒芒,正是母狗狠辣警惕的目光。
就在那母狗张开嘴露出锋利獠牙要发出咆哮的一瞬间,这个人忽然睁大了眼睛。那护崽的母狗竟然吓得呜呜低鸣了几声,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黑影缓步走到那母狗前蹲下来,伸出手抚摸着母狗脏兮兮的长毛。
那母狗趴伏在地上,竟似吓得瘫软了一般。
这人的眼神逐渐柔和下来,伸出手攥着母狗的嘴巴,母狗想要张嘴却不能,挤出几声哀求一般的低鸣。他攥着狗嘴的手猛然一抖,那狗的头颅忽然就断了。从脖颈出齐刷刷的断开,诡异的是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一缕月光照射下,隐隐能看到母狗脖子的断处有晶莹的冰碴。
他将狗头随手丢在一边,再一脚将那狗的尸体踢开。蹲在狗窝边的人有月色照在他脸上,隐隐能看到他的年纪似乎并不大。他的脸很脏,嘴边全都是黑色的污渍,看起来就好像是刚刚啃完了一直油腻的猪腿,还有不少残渣留在脸上似的。
但是,他并没有吃任何东西,他只是很久没有洗脸了而已。
留在他嘴角上的也不是油渍,而是血迹。
在稻草狗窝里坐下来,他随手拎起来一只尚且只能发出微弱叫声的小狗,就这样拎在眼前看着,足足注视了有三分钟的时间。然后他幽幽的叹了口气,将小狗放在嘴边,一口咬住了它的脖子。
比扭断母狗脖子更诡异的是,那小狗被咬死,血没有被冻住却一滴都没有掉下来,这个男人如大口饮酒一样贪婪的将微烫的狗血全都吸进嘴里。黑暗中,他的喉结上下浮动,咕嘟咕嘟喝水似的声音从他的嗓子里挤出来。
大约两分钟之后,狗崽身上的血就被他吸了个干净。
他似乎很享受这种食物,血红色的舌头伸出来还如回味似的舔了舔嘴唇。然后,他开始吃肉。狗崽就算再小也有皮毛,而他却如同一只恶狼似的,撕开狗皮之后开始大口吞咽粘稠的内脏。
寂静的黑暗中,吧唧吧唧的咀嚼声显得那么清晰可闻。
他吃的很慢很仔细,没有浪费一点血肉。
将一整只狗崽除了皮之外全都填进肚子里之后,他捏着一根还很稚嫩的骨头在墙壁上用残存的血写了一个一字,然后他舒服的伸了个拦腰,缩着身子躺进狗窝里,似乎很享受那母狗之前留下的余温。
剩下的两只狗崽虽然闻到了血腥味,但因为饥寒,所以还是寻着温度慢慢的挤在他的头旁边。就这样,两只狗崽和一个刚刚吃了狗崽的人依偎在一起,沉沉睡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只野猫又回到了墙头。它畏惧地看了一眼残破屋子里的那个蜷缩的人影,挣扎了许久之后还是再次逃开。或许它是看到了那只狗头,或许它是看到了那张狗崽的皮。
……
距离太阳升起最少还有最少一个半时辰的时候,方解已经在散金候府的小花园里打了一趟拳。汗水湿透了单衣,仔细看的话能看到有淡白色的热气从他的身上往外冒。身体热起来之后,方解索性将上身的单衣也脱掉。月亮挂的很低,月色洒在他健硕的身上反射出一种淡淡的光彩。
棱角分明的胸肌和腹肌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看起来竟然带着些金属般的幽暗光泽。
方解从地上将那柄残刀拔起来,先右手后左手。半个时辰的一式刀练下来,他的呼吸依然很平缓均匀。刀法练完之后,他习惯性的又盘膝坐下来试图感知自己的丹田气海,五分钟之后他睁开眼笑了笑,没有失望。
已经成了习惯,哪里还有什么失望。
依然感受不到气海。
他问过许多人,感知气海的时候内劲会在气海中盘旋,小腹中就会有一种温热的感觉,这种感觉对于方解来说是奢求。
提起衣服,方解缓步走到水井边,摇起一桶冰冷刺骨的水,将毛巾浸湿了仔细的擦了身子。一切都做完之后,天色反而更加的黑了。黎明前的黑暗好像总会比半夜还要深邃,这个时候大部分人睡的正香甜。
方解回到自己房间,换了一身干净的演武院院服,也没有去叫醒大犬他们,直接出门找到已经在门口等候的车夫,马车已经准备好,车夫在驽马的屁股上拍了一下,那马打了个响鼻喷出两股白气,踩着最后的一片月色加速向前。
太极宫的门外已经有不少官员到了,离宫门开启还有一段时间,大人们钻进相熟朋友的车里,凑在一起闲聊。宫门外,两排大内侍卫处的飞鱼袍钉子一般站着,披着大红色披风手按横刀的侍卫们,石像似的一动不动。
方解让车夫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停下,他计算了一下时间估摸着宫门也快开了,没让车夫跟自己一块在这挨冻,而是让他先回去。车夫道了声谢,赶着马车踏上规程。时间还早,他回去之后还能补个回笼觉。
这是方解第一次近距离打量夜色下的太极宫,宫墙上禁军士兵手持火把来回巡视。远处,隐隐能听到打更的梆子声。
很安静祥和的画面,方解看的有些入神。
这种画面依稀熟悉,只是存在于记忆中那些古装电视剧的场景。方解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院服,心说会不会若干年以后自己也会成为电视机的人物?这种感觉无聊但奇妙,胡思乱想总是能打发时间。
又等了大概二十分钟,那些大人们下了车按照品级在宫门外站好。方解看着他们一个个哈着热气暖手,再看看自己的单衣于是有些得意。人修行到了一定境界之后便会不畏寒暑,方解不能修行但身体足够好,所以这样的隆冬时节他也不会如常人一样觉着那么冷。
宫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当值的太监走出来按照惯例唱了几声场,然后引领着大人们鱼贯而入。
而方解等他们都进去之后才往里走,发现小太监木三已经站在门洞里等他了。
“奴婢给小方大人见礼。”
冻得脸通红的小太监艳羡的看着方解挺拔的身形,心说他难道只穿一身单衣真的不冷?
“公公何须客气,劳烦等候了。”
方解微笑着还礼,走到跟前的时候将一包东西塞进木三手里:“临来的时候东二十四条的孙记吊炉烧饼已经熟了,我顺便也给你带了些,趁热吃,挺香。”
小太监木三掂量了一下那小包裹的重量,知道肯定不只是几个不值钱的吊炉烧饼。他也没推辞,塞进袖口里率先走出去引路:“昨晚上陛下几乎没睡,左武卫大将军虞满楼,兵部侍郎宗良虎,黄门侍郎裴衍三位大人刚从东暖阁出来没多久……”
就像是唠家常一样,只是声音很轻。
“陛下昨夜里好像发了脾气,摔了东西……宗良虎大人进去的时候抱着厚厚的一摞公文,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大将军虞满楼出来上了一趟茅厕,脸色不怎么好看。倒是裴大人一直没怎么搭话,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反应。”
“嗯。”
方解点了点头,心里盘算着自己在陛下面前到底该是一种什么态度?
第0192章 先谋君笑
也不知道为什么,方解总觉得冬天的太极宫和夏天时候看到太极宫有着巨大的差别。他第一次进太极宫的时候未及初夏,可宫里面已经是浓绿掩映花红点缀,巨大的宫城里透着一股勃勃生机。可是冬天的太极宫,太肃杀了些。
一夜没睡的皇帝也要早朝,相比于先帝经常停朝休息,这位天佑皇帝勤勉的让人惊叹,十一年来无论刮风下雨,早朝一次都没有听过。若不是皇后苦劝,这位帝王甚至动过开晚朝的念头。
他就好像是一台机器而不是一个人,不知疲倦。
等候皇帝接见的人都在距离东暖阁不远的一排小房子里候着,这一排三间的房子相比于巍峨的太极殿来说,就好像是一座低矮的小土丘。两间连着的房子是等着陛下下朝的大人们休息的地方,另外一间是太监休息的地方。京城里的大官都在前面大殿里呢,所以等候在这里的要么是进京述职的地方官吏,要么就是没有实权但背着显爵的人。
方解进门的时候客气的和每个人打招呼,以学生自居。而那些人看到方解身上穿的不是官服,往往带着些轻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认得出来演武院的院服。方解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和那些凑在一起或明或暗吹嘘着自己的人拉开一些距离。
屋子此时大概有四五个人等着,全都坐在椅子上。所以独自坐在炕沿上的方解虽然靠角落处,但依然显得很特别。那些人看白痴一眼看了他一眼,眼神中的意思是有椅子不坐,谁愿意坐冷硬不舒服的土炕?
方解没理会那些人的鄙视,他索性脱了靴子踏踏实实坐到土炕里面去。靠着背后的墙壁盘膝而坐,方解这样不雅的坐姿更让那几个人瞧着不顺眼。而感受到屁股下面火炕暖烘烘的温度,方解忍不住舒服的低声呻吟了一声。
土炕上有矮桌,桌子上放着几盘干果。还有一壶茶几只杯子,但那几位身穿爵服正襟危坐的家伙谁也没有去触碰。或许在他们看来,等着被陛下接见这么隆重肃穆的时候,喝茶吃干果是一件很不敬的事。
那些人看着方解的举动,屋子里变得沉静下来。只是没过多久,他们就将轻蔑的眼神收回去,没再理会这个不懂规矩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继续谈论着他们的主流话题。比如祖上的功绩,比如在地方上多有威望。
就在他们交谈正兴起的时候,忽然吱呀吱呀的刺耳声音传了过来。他们不满的看向那边独坐土炕的少年,惊讶的发现他竟然将炕上的矮桌拉到自己身前。先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旁若无人的吃那些干果。
太无礼了!
那四五个人忍不住狠狠地瞪着方解,就好像看着他们自己家族大院里新买来的下人一样。
但自持身份的他们,自然不会主动去理会一个穿着棉布长袍的少年。他们瞪了一会儿,然后用极低的声音骂了几句后再次回到之前的话题上。可他们却发现根本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了,那个少年竟然把有着坚硬外壳的干果摆放在桌子上,然后伸出一根食指轻轻的敲击,每一下,都能轻易将一颗干果敲碎。
咔嚓咔嚓的声音那么令人厌憎,几个正襟危坐的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对这个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少年都很讨厌,他们停止交谈,开始集体用愤怒的眼神盯着少年,或许是希望那少年能因此而觉悟。
可惜,他依然在旁若无人的吃着。
他居然还咂吧嘴!
太没有礼教了,太不懂规矩了!
“你以为这是你家?”
一个身穿县子爵位服饰的中年男子终于忍受不住,他看着方解冷冷地问道:“在别人面前脱了靴子就已经很无礼了,还要盘膝坐在土炕上,那是山野村妇才会干的事。这里是宫城,是天下间礼仪教化所出之处。若你是第一次进宫,我便教教你什么是规矩。”
“哦。”
方解淡淡的哦了一声,继续吃干果:“您真的觉得,在土炕上盘膝而坐是只有山野村妇才干得出来的事?”
“当然!”
那人站起来抱了抱拳说道:“这里是大隋的太极宫,是陛下起居之所。我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进来的,但既然来了,还是要收敛一些的好。若是你不懂规矩可以看看别人是如何做的,哼!”
方解扑哧笑了一声,抬起头问道:“爵爷您是第一次进京吧?”
“我……怎么可能!”
那人道:“我世代蒙受皇恩,怎么可能是第一次进京!”
“哦。”
方解笑了笑,低头喝茶吃干果:“祝您好运。”
这位县子一怔,觉得那少年这话说的莫名其妙。
……
郓城县子陈博来真的很紧张,紧张到连说话的时候牙齿都在不停的打颤。他垂着头不敢抬起来,汗水顺着下颌大颗大颗的滴落。他的两只手很规矩的放在大腿两侧,但手却在不停的剧烈地颤抖着。
东暖阁里确实很暖和,但绝没有到让人汗出如浆的地步。
陈博来的祖上曾经追随大将军李啸平灭江南,也曾立下过不小的战功。战后因功封为世袭县子,但他们陈家在几十年前其实就已经没什么地位了,到了他这一代更加不堪,甚至一个做官的人都没有。
他继承了爵位活的还好些,可最能拿得出手的衣服也就这一套子爵服饰。虽然有百姓养着他,可百年来家族越来越庞大,那一成不变的食邑早就入不敷出。若不是这次征伐西北,陛下陛下打算找一些曾经大隋的功臣之后做做宣传,他只怕此生都无望走进长安城,走进太极宫。
陈博来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因为害怕脸上的表情都已经扭曲。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半个时辰之前将自己说的那句话收回来。只有山野村妇才会盘着腿坐在土炕上说话,这句话是他说的。说完这句话半个时辰之后,他就看到了盘着腿坐在土炕上,一边用手捏着点心吃一边看奏折的皇帝陛下。
这不可能!
陈博来的家族虽然已经逐渐破落,可在普通百姓面前依然好像一只骄傲的公鸡。他出行必然会将自己的衣服熨烫的很平整,他时刻保持着一位子爵应有的风度。他以为相隔数千里的长安城里,那些贵族们也是这么干的。
可是今天他发现自己错的真他娘的离谱。
皇帝……皇帝怎么能盘膝坐在土炕上一边吃东西一边批阅奏折还要一边接见臣子?他竟然还脱了靴子,竟然吃东西的时候也会咂吧嘴!这简直……这简直完全违背了大隋的礼仪教化之道啊。
“回头礼部的人会安排你们到军营里转转,讲讲你们祖辈的功绩。再过阵子你们几个在群臣宴席上也要说,至于怎么说礼部的人也会教你。群臣宴会找一些在百姓中颇有威望的士绅来,多提提大隋以往开疆拓土的事,有好处。”
皇帝等了一会儿不见陈博来说话,抬起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这个家伙竟然吓得完全傻了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他忍不住笑了笑摆手道:“你先在一边坐着,一会儿怀秋功来了让他教你。苏不畏,叫方解进来。”
苏不畏应了一声,转身出门。不多时,陈博来就看到那个毫无礼数的土包子少年走了进来。他听说过方解的名字,却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么一个德行的人。
“倒是胖了些。”
等方解施礼之后,皇帝扫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
方解道:“顿顿有肉。”
皇帝扑哧笑了出来:“出息……你在外面候着的功夫也不短了,饿了没?”
他指了指面前的点心盘子说道:“拿去吃了吧。”
方解犹豫了一下没动,皇帝再次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嫌弃朕的东西?”
“不是……是不够。”
方解厚着脸皮说道。
皇帝笑得越发开心起来,笑着吩咐道:“苏不畏,再去拿些点心来,陈博来他们几个料来也饿了,就在这里吃。”
苏不畏赞许地看了方解一眼,对方解微微点头示意。因为西北的战事,陛下从昨儿个心情就极不好。没想到这个少年才来,竟然能逗得陛下龙颜大悦。他命人取来点心,方解也不拘束,上前先将陛下之前指的那个盘子端起来,狼吞虎咽,哪里有一点什么礼仪可言。
陈博来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看着方解傻了眼。
“错了。”
皇帝放下手里的奏折,看着吃相极不斯文的方解说道。听到这句话,陈博来心里一喜,心说皇帝终极还是看不得这种吃法的,这分明是野孩子才干的事。
“莲蓉饼应该最后吃。”
皇帝认真地说道:“这盘子里就莲蓉饼是甜的东西,难道你连甜品要放在饭后吃的道理都不懂?还有,你看看,这虾酥最好吃的不是里面的虾,而是外面的皮!你这不会吃东西的笨蛋,竟然全都掉了!好歹你已经进了演武院大半年,怎么这些东西都没学来么!”
理直气壮的指责,就好像演武院的主课该教怎么吃虾酥似的。
“臣有罪!”
方解同样认真的回答,然后将盘子里的酥皮一股脑倒进嘴里:“咳咳……太干了……陛下赏口水喝?”
皇帝白了他一眼,随即指了指桌子上的茶壶。不等苏不畏让人填个杯子给他倒,方解过去抓起茶壶直接嘴对嘴往里灌。这下连苏不畏都有些不自在,下意识的看了皇帝一眼。
方解抹了抹嘴,不等皇帝说话也不等苏不畏呵斥,他俯身极认真地说道:“这茶壶陛下赏给臣如何?臣家里还缺一个传家宝。”
“朕记得你是孤儿,连家都没有就开始搜罗传家宝了?”
皇帝似乎是有些不悦。
“大隋是臣的家。”
方解站直了身子,理所当然道:“臣有兄弟姐妹千千万万,所有的百姓都是臣的家人,我们相亲相爱,而我们有一位仁慈也威严的父亲,对我们所有兄弟姐妹一视同仁恩泽均布,就是陛下您。”
“啊?”
皇帝怔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这马屁妙极,该赏!”
陈博来在心中一声悲鸣……这……这个叫方解的少年,也太特么无耻了吧?
第0193章 后谋君心
苏不畏知道皇帝有话和方解单独说,所以微微欠着身子请陈博来他们出去等着礼部尚书怀秋功。几位第一次来长安城第一次进宫觐见陛下的外臣,畏首畏尾唯唯诺诺的出了东暖阁,梦里一样,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行了,别卖乖了。”
皇帝指了指不远处的凳子道:“在陈博来他们几个面前装这副样子,是不是他们怎么得罪了你?朕没戳破你,是因为你在密牢里关了这些日子朕知道你心里有怨气。坐下来说话……朕有事问你。”
方解垂头应了一声,心说皇帝竟然什么都能看得出来。从第一次见到这个皇帝开始,方解就知道这个男人有着能洞察一切的实力。朝廷的大臣们中又不少以聪慧著称的,可他们和皇帝比起来,似乎一点儿也算不上聪明了。又或许,皇帝并不是那种天生很聪明的人,而是在后天积累下来了足够多的经验和智慧。
方解没有坐下,而是欠了欠身子道:“陛下面前,臣还是站着说话的好。”
皇帝嗯了一声,提起朱笔在一份奏折上一边批阅一边淡淡道:“大内侍卫处的密牢距离朕这东暖阁并不远,若是走快些也就一炷香的脚程。朕知道你在牢里是一副什么德行,若不是后来卓先生和演武院的丘教授劝你,莫非你真的就那样自暴自弃?真若是如此,朕还留着你有什么用处?”
方解没答话,他知道不需要答话。
皇帝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觉得自己冤屈?”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回答:“不冤,但屈。”
皇帝停下笔,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不冤但屈,说得不错。若是你心里真就没有一点怨气,朕倒是真该让人重新把你关进去好好的查。佛宗是大隋之敌,是最强大的敌人……相对来说,蒙元对大隋的威胁和佛宗相比都不算什么了。朕把你立为寒门子弟的典范,予你荣耀富贵,这本是一件激励百姓一心向上的好事,所以朕不想因为这样一件好事,反而成为后世之人讥讽朕的把柄。”
他抬起头看了方解一眼,笑了笑道:“幸好,你总算是和佛宗之人没什么瓜葛。”
“幸好。”
方解重复了一遍,语气中似乎有些不平之意。
皇帝没理会他的小性子,指了指桌子上的奏折说道:“这些东西,都是今儿一早送进来的。西北的战事才开打,只是稍有不顺而已。满朝文武就有不少人在劝收兵议和……一群猪脑袋的东西,朕把七十万大军调到西北,打一仗就议和,他们以为这是过家家?”
方解知道正题要来了,所以聚精会神的听着皇帝的话。
“朕自登基之初就在谋划进兵西北的事,十二年来,朕无时无刻不再为这件事做着准备。开疆拓土固然是其缘由之一,其中还有一层深意,你可知道?”
“臣愚钝。”
方解垂首道。
皇帝放下朱笔,坐直了身子道:“十二年前,你的师父,朕的七弟,大隋的忠亲王西行杀贼,这件事你可知道?”
“臣听闻了一些,大内侍卫处的指挥使罗蔚然对臣说的。”
“嗯,料来他也不会瞒你。”
皇帝似乎对方解的坦诚很满意,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十二年前,老七带着数百江湖客西行,将蒙元蛮子杀于国门之外。但死了太多的人,便是老七也自此没有了音讯,朕曾经一度以为他也战死于西北蛮荒……从那时起,朕就更坚定了举兵伐蒙的念头。为老七报仇,为死去的大隋义士报仇。朕后来与蒙元的大汗签订了盟约,也不过是为了能更好的准备西北之战。”
“你明白了?”
皇帝问。
方解点头:“臣明白陛下苦心……”
“没几个人能明白。”
皇帝叹了口气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蒙元太强,佛宗更强,朕不愿等到蒙元人来袭的时候再打这一仗。如果等到那时候,荼毒的就是朕大隋的百姓。若毁江山,还是毁别人的好。”
“但……有些人偏偏不明白这个道理。”
皇帝看着方解问道:“对西北第一战如此不顺,你有什么看法?毕竟你在李孝宗手下当了三年的兵,据说你和他私下里关系也不错。”
方解一心想避免这个问题,可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方解知道陛下绝不是简单的询问自己有什么看法,若是说一些模棱两可的场面话绝难应付的过去。而罗蔚然的嘱托还在耳边绕着,他知道万一说错了什么,传出去就是杀身之祸。
“臣……”
方解张了张嘴,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皇帝看了他一眼,随即摆了摆手让屋子里伺候的人出去。除了苏不畏之外,所有的宫女太监全都退到了门外。
“你还年轻,很年轻。”
皇帝淡然道:“五年十年之后,朝廷里才会有你的位子。所以现在不是你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时候,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锐意,想说什么就是什么,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朕既然这样说,其中的意思难道你还不明白?”
方解长长的舒了口气,抬起头认真地说道:“臣知道陛下对臣的爱护,但臣担心的不只是臣的前程,相比来说,臣个人的荣辱真算不得什么……西北的战事,臣所知有限。但臣也能从中窥到一些龌龊的东西,陛下慧眼,自然看的更清楚。朝廷里有人不希望西北的战事一开始就很顺利,至于其心思究竟是什么,臣不敢揣测。”
听到这句话,苏不畏下意识的看了方解一眼。这个总是沉默低调的太监,看方解的这一眼中透着些担忧。
“所以朕才会找你来。”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想来想去,有件事也只有你最合适去做了。既然刚才你也说,你个人的荣辱不算什么,那朕就把这差事交给你。朕本来是打算着,等你从演武院出来之后再委以重任,但既然已经逢着这事,索性就让你提前出来见见人。”
这是方解进宫之前能想到的最坏的可能,终究还是发生了。
他似乎是挣扎了一下,然后看着皇帝诚挚道:“臣愿意为陛下分忧,但请陛下给臣一道旨意,臣不想在这件事完结的时候,也被当成乱臣贼子。”
“你信不过朕?”
皇帝略微不悦地说道。
“臣信不过的是人言,人言可畏。”
方解垂首。
“苏不畏。”
皇帝指着方解说道:“从今日起,方解就交给你了。这件事要隐秘,所以难免会有人误会什么……至于旨意,方解,朕会给你,但你要记住,西北的战事没时间耽搁在这种龌龊事上,朕对西北动兵的决心也不会动摇。”
“臣尽快。”
方解俯身道:“不辱陛下信任。”
……
皇帝到底让方解去做什么,只有三个人知道。皇帝自己,方解自己,还有那个时刻都站在皇帝身后的苏不畏。这本是一件大凶之事,方解最不愿牵扯进这种事里。在他看来,自己还没有资格淌进这潭深水。而以他的性子,深怕这一潭水把自己吞进去,万劫不复。
自古以来,官场权谋淹死了多少人?
所以走出东暖阁的时候方解的脸色虽然看起来依然平静,但心里却哪里能平静的下来?昨天在红袖招和罗蔚然他们吃酒的时候,方解从罗蔚然的话里就猜到了什么。今天见了皇帝,这猜测得到了证实。
西北那场战争,远不是人们看起来这么简单。皇帝想凭着这场战争为大隋再次开疆拓土,也想让他自己的名字流芳百世。也有许多人盯着这场战争想从中获利,而这些人绝不仅仅是为了大隋考虑。这些人,都不是方解现在能惹得起的。
而皇帝交给他的差事,就如同把他送进了虎穴里。
看着再次阴沉下来的天空,方解忍不住摇头苦笑。原本来长安是为了避祸,是为了能安安稳稳的活下来。最起码在演武院这三年,能踏踏实实没有任何戒心的生活,可以放心大胆的睡觉,可以不用提防随时到来的杀机。
但生活又哪里是可以预定的?
每一天都在变化,每一秒都在变化。如果有人可以让生活完全按照他的设定而进行下去,那么他就早已经脱离了人的范畴。他是神,任何一个轻易掌控自己命运的人都是神。当然,方解没看到有谁做到了这一点。
真麻烦啊!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然后又笑了笑。
拼吧,谁的辉煌不是拼来的?
皇帝坐在土炕上,开了一眼窗户外面那个渐行渐远的少年,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朕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世间最难做的事就是当皇帝,也知道这世间最不自由的人还是皇帝。但朕既然坐在这个位子上了,自己为难自己的已经足够多,难道还会允许别人来为难朕?”
“陛下,或许只是……想分一杯羹。”
苏不畏很难得的插了一句,皇帝忍不住笑了笑道:“你很少说话,但每一句话都能看到根子里。朕不怕有人想分羹,朕担心的是有人惦记着那羹匙。当然,朕让方解这么早见人还有别的意思……方解是个好苗子,朕现在就调教他,等承乾长大了,方解正是好用的时候。”
“陛下春秋鼎盛……”
苏不畏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皇帝摆手打断:“春秋鼎盛不假,但谁都会死。朕不忌讳这个,该提早安排的就要提早。朕快四十岁的时候才继承皇位,就算活的再久还有多少年?朕希望承乾从朕手里接过去的,是一个太平盛世。该做的事,朕在位的时候都做了,他只需踏踏实实坐稳了皇位就行。”
皇帝咳嗽了几声,嗓子有些干疼。
“陛下,您已经两日一夜没有休息了。”
苏不畏提醒道。
“睡会……朕知道了。”
皇帝和衣在土炕上躺下来,闭着眼睛说道:“交给方解的事难办也不难办。不难办是因为只要有勾当就会露马脚,方解足够聪明,找出来这些龌龊东西不难。难办的地方在于……他能不能经得住诱惑,有些时候,空头许诺也是美好诱人的。苏不畏……你盯着这事,别让方解被人阴死在这局里……但如果他该死,你亲自动手就是了。”
“喏。”
苏不畏轻轻的应了一声,动作轻柔的为皇帝盖上被子。
皇帝似乎很快就睡着了,但眉头依然皱的很紧。苏不畏极轻的叹了口气,眉宇间的担忧更浓了些。
他步伐极轻的走出东暖阁拉好房门,抬起头看的时候才发现雪已经无声无息的飘了下来。很快,地上就白了一层,覆盖住了那少年离去时的脚印。但苏不畏知道,方解不是走出了太极宫,而是走进了一个生死局。
第0194章 雪道独行 长安多命案
从太极宫出来之后方解并没有乘坐穿城马车回去,而是迎着雪花在大街上缓步而行。没出宫城的时候雪才在地上铺满一层白,转过两条街之后雪已经有靴子底那么厚了。上一场雪的残雪还没有化,这一场雪接踵而来。也不知道老天爷是不是觉着长安城里不够美,到了冬天就可着劲的装点。
感受着脚下的雪越来越厚,若是细心去体会有一种很无聊的奇妙感。看起来神态轻松的方解,实则心事重重到脚步都有些沉重。他走路的时候微微垂着头,看着平整干净的雪面被自己的双脚踩出印记。一步一步,那么清晰。
皇帝的话一直在他耳边绕着,亲手把他捧起来的皇帝似乎玩性很浓,把他扔进囚笼再放出来,然后再一脚把方解踢进这个按照道理方解玩不起的局里,皇帝是不亦乐乎,方解却要去拼命。
如果说长安城就是一片大湖,那么朝廷就是这湖最深处。没几个人可以轻松泛舟其上自由往来。方解现在脚下只有一根芦苇,想要渡湖……谈何容易?
大街上的行人极少,穿城的马车上都没什么人,马车经过方解身边的时候车夫热情的招呼他上车,或许是没看清方解那一身演武院的院服,他喊的是少年坐车不坐,八个铜钱送你到家门口。
方解认真地问不是五个铜钱吗?
车夫扭捏道这不是大雪吗,多加三个铜钱也不算过分吧。
方解问无论送到哪儿都是八个铜钱?
车夫说如果你就坐一里路我好意思收你八个铜钱吗?十里之内,还是五个铜钱。超过十里加收三个,公道不公道?
方解说果然很公道,但我不坐。
车夫几乎气歪了鼻子,心说你不坐跟我说半天干嘛?他用最鄙视的眼神看了方解一眼,然后催马扬鞭赶着马车离开。方解傻乎乎的笑了笑,就好像占了多大便宜。
天色越来越阴沉,云压的那么低,好像一伸手就能摘下来一捧新开的雪花似的。方解忽然有些后悔没坐马车,若是一路走回铺子最少还得一个时辰。院服脏了还得自己洗,虽然有了女人……可沉倾扇才不是那种肯抱着木盆洗衣服的类型。
所以他决定抄近路。
转进另一条街道,方解走进这条街的时候看了看街口的牌子。
东十八街。
方解计算了一下路程,距离铺子所在的东二十三条还有很远。这条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看起来格外的清净安详。长安城各坊市的布局几乎相同,笔直的街道将坊市切豆腐块似的分开,若是能从高空俯瞰的话,会震惊于这座雄城的构建怎么会如此规矩。
脚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声音很清晰,方解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街道两边的铺子。走进东十八街大概百米左右,他发现这本应繁华的地方竟然有一片破败不堪的宅子。看那残缺的模样,少说也有几十年无人问津了。要知道长安城虽然很大可寸土寸金,商人们怎么会看着这么一块好地方置之不理?
所以他忍不住停了下来,仔细看了看这片宅子。
墙壁已经坍塌了几处,但门洞还算完好。已经锈成了一团的铁锁看不出来本来的样貌,几乎和铁链融在一起了。方解顺着墙壁的一个缺口往里面看了看,发现院里面的枯草已经覆盖住了整个院子。不是能看的很清楚里面房子如何,但那露出来的黑黝黝的残破窗口就好像地狱之门似的让人心里发寒。
方解不解,这地方为什么会荒废掉?
他在院子前驻足了一会儿,总觉得这宅子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所以他没有急着回家,而是走进了距离这宅子不远的街对面的一座茶楼。本来这茶楼的生意就不算很好,距离那丧气的地方这么近茶楼的老板也是苦不堪言。这大雪的天竟然有客人进门,老板连忙亲自迎了出来。
当他看清了方解身上的演武院院服的时候,心里更激动起来。演武院每个月学生们可以外出三天,这三天休课的时候学生们晚上也不必回到演武院住。方解从囚牢里放出来的时候,恰是演武院休课。
“公子快请进。”
老兵拿起掸子为方解扫去身上的积雪,热情的态度令人心里很愉悦。方解说了声谢谢,然后选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
“公子喝什么?”
老板问。
方解对茶道没什么研究,随便在单子上指了一种价格中等的茶叶,不张扬也不低调。老板先派人送上来四样干果小点,然后亲自动手为方解泡茶。
“老板,那边的宅子废弃很多年了吧?”
方解问。
他之所以好奇,是因为他想知道为什么抢手值钱的地皮居然无人问津。
“您说那儿啊,咳……别说了,那地方晦气之极!”
老板叹了口气,似乎一肚子的怨言。
他挥手将一只出现在门口的野猫赶走,眼神里都是厌恶。那野猫回头看了一眼,走到一处墙根下面趴下来,大雪中显得有些可怜。
……
提到不远处街对面那宅子,这茶楼的老板就打开了话匣子。他端着自己的紫砂壶在方解对面坐下来,让小二又添了两样干果。这样的天气客人就方解一位,老板或是太过无聊,所以一开口就停不住。
“据说这宅子在很久很久以前住的还是一位朝廷大员,我记得听我父亲还是我爷爷提起过来着……这地方就算没破落一百年,也有七八十年了。据说因为那位大人犯了事被剥去了官爵,一家人被轰出了长安城。临走前他将这宅子低价卖给了一个富商,这地方曾经繁华,现在最繁华的东二十三条也比不得这里曾经的繁华。”
老板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正因为这里当时是长安城里数得上繁华的地方,那富商低价买了宅子自然欢喜,稍微收拾了一下就带着家眷住了进来。说来也奇怪,或许是他的身份压不住这宅子的地气,家里人接二连三的病死。到了后来,他们一家更是被生意上的对手下毒杀了。”
“一家几十口啊,一个没剩。”
“哦?”
方解忍不住问道:“这么猖狂,想必那凶手也没什么好下场了。”
“那是自然,据说皇帝亲自下旨,如数抵命,那个下毒的富商家里也被砍了几十口人,剩下的都充军为奴了。”
老板叹了口气道:“再后来,这宅子再次被人买下,后来也是接二连三的出事,不是仆人掉井里淹死了,就是抱病而亡。这地方越来越邪乎,后来听说是那被罢官驱逐的大人因为悲愤难平,一出长安就毒死了自己的家眷,然后孤身一人返回长安城,就吊死在那宅子一间偏房里,过了许久才被人发现尸首。都说是怨气太重,鬼气太浓,谁来也得倒霉。”
“所以这宅子就荒废下来了,就这因为这个破宅子,整条东十八街都跟着衰败,平日里也没什么人到这里来。也正是因为这里不行了,东二十三条才繁华起来的。”
方解点了点头,忍不住又看了那宅子一眼。他可不信什么鬼怪,那宅子接连出事如果不是巧合,就是当时有人故意为之。但后来为什么没有接手这宅子就不知道了,至于那么多鬼怪之谈,多半是以讹传讹。
“这宅子地契在谁手里?”
方解问。
“不晓得。”
老板晃了晃脑袋道:“多半是在长安府衙门里。”
方解嗯了一声,饮尽了杯子里的茶,再次看向那宅子:“若是把这块地方买下来,重新起一片院落应该不会有事,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了。就算有鬼魂,也早就烟消云散了吧。”
“那可不一定!”
老板道:“有顽皮的孩童经常爬进去玩捉迷藏,今儿一早有几个孩子进去没多久就吓得嗷嗷哭着逃出来,说是里面有恶鬼。我多事问了问,说是里面本来住着的一条野狗死了,脑袋被咬掉,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咬死的。可是能无声无息的咬死一条野狗,而且这里又不可能有什么野兽,除了恶鬼还能是什么?”
老板为了印证自己的话,指了指外面那只蜷缩在墙根冻得瑟瑟发抖的野猫说道:“您看,连那野猫都不敢进宅子里避雪。”
方解顺着老板的手指看过去,随即微微皱了皱眉头。
确实,那只野猫宁愿在墙角蜷着顶着风雪,也不愿意进入那个破落的宅子里,这不和常理。
或许,那宅子里真有什么怪异吧。
方解笑了笑,打消了对这片破落院子的念头。本来他只是好奇而已,花了一壶茶的钱,还听了个有趣的故事,这个下午就这样过去。方解起身,结算了茶钱走出茶楼。才走没几步那茶楼的老板追出来,送了他一柄半新的油纸伞。
“不值钱,公子拿着挡挡风雪。”
老板将伞塞进方解手里,等着方解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心满意足的跑回去。已经很久没有人愿意坐下来听他讲故事,这少年是个好听众。方解擎着油纸伞往回走,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那只野猫。
不知道为什么,那野猫的眼睛里好像有一种很复杂的申请。
方解笑了笑,心说自己听了个故事便开始疑神疑鬼。
风雪道上,少年独行。
在他消失在东十八街的街口,似乎有一片乌云从天空中急速的坠落下来落进那破落院子里。蜷缩在墙角的野猫凄厉的叫了一声,转身逃走。茶楼的老板看着惊惶逃走的野猫撇了撇嘴,心里说道你休想吓着我。
他目送那少年离开,没注意到破落院子里有一双阴沉的眼睛从墙缝里往外看了看。
老板想着那少年多给了二十文茶钱,足够买一把新的油纸伞了。自己送伞还得了个人情,说不定多一个老主顾呢,于是他有些得意,觉得自己真是个做生意的天才。
野猫逃的无影无踪,少年的身影也消失不见。
就在这天,长安城里又出了三宗命案。
死的三个,都是演武院的学生。
第0195章 那山上的那些人
“四个人了。”
方解微微皱眉,听丘余把话说完之后忍不住问道:“两日之内连死了四个演武院的学生,大内侍卫处的人肯定已经在查了,院子里也不会闲着,这四个人……有没有什么共同点?”
“有。”
丘余看着方解回答:“都和你是一个班的学生。”
方解一怔,忽然有些内疚:“刚才听您说起名字的时候,我只是觉着有些耳熟。实在没想到竟然都是一个班里的,我和他们确实太疏远了些。到现在为止记住名字的,好像只有一个叫马丽莲的女学生。”
“这怪不得你。”
丘余道:“你从进演武院没多久就被关在大内侍卫处的密牢里,就算想记住自己的同窗也难,杀人的凶手应该是了解演武院规矩的人,在这三天休课的时候动手。可我想不明白就是,为什么单单要对你班上学生下手?今天死去的这三个学生,死亡的时间相隔最多不超过一个时辰,推测来看凶手应该就是一个人,杀一人之后赶去另一个地方杀第二人。”
“能有谁,对演武院的学生如此愤恨?”
丘余叹了口气道:“我来是想提醒你,你还是回演武院的好。凶手即便修为再强再狡猾,也不敢潜入演武院杀人。”
“找到这些死了的学生有什么地方交集在一处,才是破了此案的关键。”
方解道:“幸好我有人可以证明清白,不然怎么想也会和我关联在一起。我才从大内侍卫处的密牢里出来,当晚袁成师就死了。而且他死的时候,巡城的右祤卫士兵还在大街上遇到了我。第二天,又死了三个人……”
丘余白了他一眼道:“没人会傻到怀疑你什么,今天第一个人死的时候你还在宫里等着陛下召见,第二个人死的时候你还没从太极宫出来,第三个人死的时候……你在干吗?”
方解笑了笑道:“在一个冷僻的茶楼听一个话痨的老板讲一个狗血的故事。”
“回演武院吧。”
丘余起身道:“我还要去找其他学生,教授们出来了不少人,估摸着今天那个凶手未必再敢杀人了。大隋立国百年来还没有人敢针对演武院下手,他不会逃的了。”
“未必!”
方解摇头:“如果他只杀四人就出长安远遁,谁还能查的到?现在没人见过凶手的模样,就算他此时在我这铺子门口走过,也没人认得出来。除非他真的有必须杀尽我们那个班学生的必要而继续下手,否则真不一定在短日内抓得到他。”
方解一边说一边往门外指了一下,恰好门外有个年轻男子经过往屋子里看了一眼。见方解指过来他惊讶了一下,方解连忙收回手指对那人歉然笑了笑。那男子也对方解点了点头,然后快步离去。
丘余没在意这些,而是有些无奈地说道:“无论如何,你也不能在外面了,现在就回演武院。我还要去其他地方看看,这三天休课,学生们出了演武院就好像放羊一样散开,说不定大部分人都还不知道出了命案。”
“我跟您一块走吧。”
方解起身道:“毕竟有些地方,您进去找也不方便。”
丘余刚要说我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忽然想起确实有些地方自己真的不方便进去。比如青楼画舫,而那些学生们又大部分是花花公子,不去这种地方才怪。倒是军武出身的学生因为比较穷,即便休课往往也是待在演武院里不出来。
她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道:“让你的朋友们收拾一下,随后也来吧。”
方解想到自己被禁锢的时候大犬他们在散金候府一样被监视着,若是进了演武院他们三个更别想自由了。所以他摇了摇头道:“凶手既然针对的是演武院的学生,他们应该不会有事。再说,散金候府里也不是轻易有人可以作乱的。”
“也对。”
丘余没坚持,率先走出铺子。方解吩咐人小心看着铺子,然后跟着丘余出门。两个人顺着东二十三条一直往前走,下一站必然就是红袖招。那些多金的公子哥们,若是不去红袖招装文雅看歌舞才是怪事。
“墨万物一定快疯了吧?”
方解跟在丘余身后一边走一边问,瞧见之前从自己门前经过的那个年轻男人正坐在不远处吃热汤面,大口大口地吞咽,竟然吃出了一脑门子的汗,看着就那么酣畅淋漓。方解忍不住想,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的吃一顿饭,踏踏实实睡一个觉了?
“他自昨夜第一个人死了就没回去过,若是被他找到那凶手一定会大卸八块。”
丘余回答,掏出荷包在摊位上买了两个茶叶蛋。
红袖招距离方解的铺子并不是很远,都在东二十三条大街上。东二十三条是长安城东城最繁华的大街,再加上红袖招搬回来开业,更加显得热闹。大街上的行人络绎不绝,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尤其是红袖招门前,简直是车水马龙。王孙公子权贵豪绅,不入红袖招就仿似跌了自己身份一样。
“先生在此等候,我进去找人就是了。”
方解知道丘余是个冷淡的性子,未见得喜欢红袖招里的喧闹。果然,丘余点了点头道:“我就在门口等你,快些,还要去别家。”
她丝毫也不理会别人的目光,竟然就在红袖招门口坦然的吃着刚刚买的茶叶蛋。却用一块干净的手帕接着蛋皮,没有让一片落在地上。
方解点了点头,进门直接上了二楼找到小丁点。
他在小丁点耳边低语了几声,小丁点脸色一变,随即起身吩咐下人蹬舞台击鼓,鼓声之后场面顿时安静下来,小丁点亲自登台,歉然道:“如果场间有演武院的公子,请速到门外,有演武院的教授在等,急事。”
她声音虽然不大但清清楚楚的传遍整个红袖招,方解忍不住对这个小妮子刮目相看。显然,她绝不似看起来那般柔弱。
不多时,二十几个年轻人从红袖招里涌出来,看到丘余的时候整齐的俯身施礼。
“你们现在立刻结伴返回演武院,不要分开,也不要回家,这话你们要当做军令来听,不得有违。”
“喏!”
这群已经在演武院里训练了大半年的学生们虽然都是富贵出身,但听到军令二字的时候便立刻变得肃然起来。
“先生,出了什么事?”
有人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丘余摇了摇头:“你们先赶回院子里,我回去自然会告诉你们。”
……
长安城太大了些,想要联络到所有学生们尽快返回院子显然有些不切实际。方解和丘余到了日落时候也不想再耽搁,随即上了一辆穿城马车返回演武院。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另外一个学生。
而这个人,就是方解唯一记住了名字的那个女学生。
马丽莲。
她带着两个丫环在大街闲逛的时候,恰是遇到方解和丘余。丘余便让她同行,马丽莲让那两个丫鬟回去,跟着方解他们上了马车。坐在丘余身边的马丽莲,不时偷看一眼坐在对面的方解,脸色微红。
丘余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这小丫头的心思,所以忍不住笑了笑。这一笑,马丽莲脸色更加红的夺目。说起来她算不得是个很美的女子,论长相也就勉强算作中上。但她老子归德将军是个实打实的粗人,生的面貌凶恶丑陋,能生出这样一个女儿已经骄傲自豪的不得了。
马丽莲垂着头不敢再看方解,有些局促不安的盯着自己的脚尖。方解心思全然不在她身上,而是思索着到底是谁敢专门针对演武院的学生下手。这在大隋,除非是与演武院有解不开的血海深仇,否则谁也不会做这等要被牵连灭族的事。
马丽莲发现方解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生出几分失落。方解的目光一直落在马车外面,所以马丽莲索性便抬起头大胆的盯着他的侧脸。越看越顺眼,越看越觉着迷人。
看到方解,她就忍不住想到那天在半月山上的事。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就是这个年轻男子骤然出现在自己身前。那一刻,她觉得半月山也不如方解的背影巍峨。也不知道有多少次梦里她都会因为那一场血腥而惊醒,而每每这个时候,方解的身影便会更加清晰起来。
每当方解这个名字出现她脑海里,所有梦里带来的恐惧都会烟消云散。
第一个发现她与以往不同的便是她老子归德将军,他惊奇的发现大大咧咧男儿一般的闺女,回到家之后竟然变得沉静淑女起来,没在和府里的兵丁比试武艺,而是坐在窗前安安静静的刺绣。
女儿竟然他娘的在刺绣!
这简直吓坏了归德将军,但这个五大三粗性子直爽的父亲却没有联想到女人性格上有极大的变化,往往和男人有关。
“多谢。”
犹豫了好久,马丽莲还是看着方解认真地说了一句。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似乎怕打扰了沉思中的方解。
“什么?”
方解将视线从马车外面收回来,看着马丽莲问道。他的目光落在马丽莲脸上的时候,后者的脸不可抑制的再次浮起两朵红云:“上次……在半月山,多谢你救我。”
她低低地说道。
方解笑了笑道:“你我是同窗,何必言谢?”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怔住。
“你叫马丽莲是吧。”
方解问,有些不礼貌。
“嗯。”
马丽莲微微颔首,不在意方解问的稍显粗鲁。
“死的四个人,你都认识?”
方解再问。
“嗯。”
马丽莲脸色微微一变,抬起头看着方解:“袁成师,刘旭,宋眉齐,李四海,都是咱们班上的同窗。”
“他们……是不是那天都和你是一队的?我是说,后来分开那一队的?”
听到方解这句话,丘余和马丽莲的脸色同时巨变。马丽莲仔细的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道:“除了袁成师不是,其他三个都是。但……袁成师是除了你之外第一个赶到支援的,他只比你晚到了一会儿。你与佛宗那僧人拼斗的时候,袁成师就到了。”
说到这里,马丽莲忽然啊的低呼了一声:“牛淼是跟着袁成师一块到的……停车!前面就是大学士府,我要去看看她!”
马车在路边停了下来,马丽莲朝着不远处的大院飞奔而去。奇怪的是,大学士府竟然大门紧闭,就连见客的偏门都关着。方解和丘余走过去的时候,马丽莲敲开了院门,一个管事露出头看了一眼,表情有些异样。
“是马小姐,请问什么事?”
管事问。
他显得很失礼,竟然没有将门打开而是露出半边身子说话。要知道大学士是最讲礼仪之人,对下人要求极严。
“你家小姐呢?”
马丽莲急切地问。
“小姐……过世了。”
第0196章 院长的桌子和亲王的宝甲
牛淼死了。
两天之内死去的第五个演武院学生,就在方解他们离开牛慧伦大学士府邸之后不到半个时辰,大内侍卫处的人就将牛淼的尸体带走,大学士瘫软在地上老泪纵横,竟是几度昏厥。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将女儿送进演武院居然也是一条不归路。
牛府上下,阴沉一片。
且不说另外三个学生的身份,只说袁成师和牛淼,一个是河北道总督袁崇武的儿子,一个是文渊阁大学士牛慧伦的爱女。这两个人死于非命,已经足以让长安城这座大湖都泛起波澜。
来大学士府带走牛淼尸体的是大内侍卫处的副指挥使孟无敌,方解的熟人了。在密牢里的那段日子,孟无敌是方解那间石室的常客。虽然方解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对自己的不喜,但却没有什么敌意。他知道因为自己的事,孟无敌在大内侍卫处已经大不如从前,当然最可悲的是还失去了一条胳膊。
孟无敌例行公事,带着方解和马丽莲丘余三人一同回到了大内侍卫处。
在这里,方解见到了另外四具尸体。
还有红着眼睛,如同一只暴躁的野狼一样的墨万物。方解不认为墨万物是个合格的教授,但看得出来这次的事真的让他愤怒了,也悲伤了。
“不管怎么看,他们的死好像都和半月山的事脱不了关系。”
侯文极蹲在牛淼的尸体边,揭开她身体上裹着的白布。一具女性姣好的身躯展现出来,虽然已经冷硬,但美丽依然。只是这样的美,带给人的却更多的是心疼。这样一个女子,本该有着很美好的明天,嫁入公侯的府门是毋庸置疑的事,此生无忧。
牛淼的身体上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只有脖子上有两道并不太深的指印。她的表情还停留在死前的那一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震惊。但这并不代表杀她的人是她熟悉的人,也代表着动手的人速度极快。在牛淼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捏碎了她的喉骨。她甚至没来得及惊讶,就被夺走了鲜活娇艳的生命。
“这个凶手指劲很足,内劲隐而不发。如果他用内劲的话,或许尸体表面连伤口都看不出来。这样做,或许只是为了扰乱我们的视线罢了。”
侯文极起身,走到另一具尸体边仔细看了看:“手法不同,是从背后偷袭,一掌震碎了心脉,内劲喷薄而出从后背灌入,直接将这个人的心脏碾碎成了一摊烂肉。”
第三个人身上一点伤口都没有,也没有一点印记。侯文极蹲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低低的叹息了一声:“下手的人对怎么一击致命很清楚,这样隐秘的手法似乎只能在悬疑的案件里才能找到。如果是两个习武之人交手,绝不会有这样的死亡方式。以内劲从死者的左耳灌进去,直接绞碎了他的脑子。所以表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但……”
侯文极站起来说道:“凶手是个杀人的新手,虽然他了解很多杀死人的手段,但动作很生涩,显然不是老手。”
他指了指第三具尸体耳朵里的一小点血迹道:“而且这个人对修为之力的控制也很糟糕,如果他用的好绝不会出血。一个熟悉很多杀人手段,却偏偏是个杀人的新手……而且对于自己的修为也控制不好,这个人很奇怪啊。”
“不会是那个老僧下的手?”
站在一边的墨万物插嘴问道。
“不会。”
“即便智慧狼狈逃走,但他依然自持身份。他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如果他要杀人挑衅,不会刻意去隐藏自己的修为和身份。”
不是智慧,还能是谁?
“这是第一个被杀的人。”
侯文极走到袁成师的尸体旁边,掀开尸体上盖着的白布说道:“正因为是第一个被杀的人,所以在这具尸体上能找到非常多的线索。刚才我说的这些,基本上在这具尸体上都能看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袁成师,是凶手这辈子杀的第一个人。手法粗糙,完全是个门外汉一般。”
“从这些尸体来看,凶手的修为很高,但他却完全无法灵活运用,尤其是袁成师的尸体上更能体现出来……袁成师是五品上修为,当然,这只是他在演武院报备留下的记录,估摸着真实的修为还要高些。但即便如此,和凶手也相差太多。能一击毙命,却在袁成师身上留下这么多伤口,很多地方的伤口都是没必要留下的。”
“当时袁成师正在新月楼里和一个青楼女子行房,按照常理来说,这是一个男人戒心最小最容易杀死他的时候,而且凶手的实力远超袁成师……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打斗,他的第一击只是打断了袁成师三根肋骨,这是对自己修为之力控制不好的证据。负伤的袁成师还能跳起来反抗,顺便抓了一条薄毯裹在身上……只能说,这个凶手是个强大的白痴。”
“我甚至怀疑,在杀袁成师的时候,凶手是不是比袁成师还要害怕!”
侯文极走到另一具尸体旁边:“这是第二个死者,显然,凶手下手熟练了不少。最起码是一击毙命。第三,第四,第五个人……只能说凶手变得越来越会杀人了,这样的人,不必去从江湖中成名的杀手里寻找。”
“所以更难。”
方解忍不住说道:“我下午的时候和先生说过,哪怕现在凶手大摇大摆的走过咱们面前,也不知道他是凶手。”
“那天智慧逃走的时候,还带走了一个年轻人,是个隋人!”
墨万物忽然大声说道。
“不会是他。”
侯文极摇了摇头:“那个人不懂修为,人也已经查实了确实是江南小县的捕快。就算智慧收他为徒,半年……短短半年让他成为一流高手,这绝无可能。”
……
方解和丘余他们几个回到演武院的时候,天色已经黑的浓墨一般。墨万物似乎一直想对方解说什么,几次欲言又止。方解知道墨万物心中有歉意,但他确实对这个人没了一分好感,走路的时候故意和他拉开一段距离。
马丽莲还没有从悲伤中恢复过来,从半月山回来之后,她和本是对头的牛淼成了好朋友。正因为如此,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人都小心翼翼的呵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友情,尽量不去触碰任何能让对方不悦的东西。这半年来,她们两个的感情变得极好。这次演武院休课,她们两个也是一同回去的。
想不到才分开不到两天,天人永隔。
方解本来就不是个特别会安慰女孩子的人,所以只是默默走在马丽莲身后。丘余握着马丽莲的手,低声劝了几句也无法让她好一些。墨万物走在最前面,显然他有几次慢下来就是想等方解上来,但方解根本就没给他机会。墨万物慢,方解也慢。
丘余让墨万物先送马丽莲回去,她和方解两个人直接到了周院长的屋子。在门外的时候方解忍不住打量了一下,丘余知道他在想什么,淡然说了一句半年还修不好一座房子,你当演武院里都是废物?
方解居然很认真的嗯了一声后说道:“如果我能看到残破不堪的房子,说不定这会还能笑的出来。”
周院长脸色凝重的坐在屋子里,看见丘余和方解进门随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椅子道:“坐下说话吧,离我桌子远一点。”
方解一怔,松开了袖口里攥好了的拳头。
“自大隋立国以来,从不曾有演武院的学生接连被杀的事发生。这是第一次……死的五个人都是上次半月山上见过佛宗之人的,这我已经知道。”
周院长看着茶杯里的热气有些失神。
“你在后悔?”
方解问。
周院长看了方解一眼:“后悔什么?”
“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出手灭了佛宗那两个家伙。”
方解耸了耸肩膀道:“如果真的是佛宗的人下的杀手,那么毫无疑问……你,还有道宗那个缩在清风观里装大爷的萧真人,才是罪魁祸首。如果不是你们纵容,佛宗的那个叫智慧的老秃驴难道能逃走?”
“杀人的不会是他,也应该不会是那个被他擒走的隋人。”
周院长似乎没有生气,而是很认真的回答了方解一句。
方解冷笑:“你确定?”
周院长点了点头:“虽然我没有看到过尸体,但大内侍卫处的尸检已经在我手里。我相信侯文极的眼光,他的判断不会出错。”
“眼见的都不一定是真实的,何况是判断。”
方解起身,看着丘余道:“先生,我先回去,我实在受不了这屋子里那桌子的崭新味道,在我没冲动到砸了它之前,我还是离开的好。”
“砸了这桌子如果能让你冷静,未尝不可。”
周院长淡淡地说道。
方解冷哼,撇了撇嘴道:“用一张破桌子就想换我不计较?就算你是演武院的院长,你也想的太美了些。”
他甩手出门,极潇洒。
丘余无奈的笑了笑道:“他……怨气难平。”
周院长笑了笑道:“我果然是老了。”
丘余不解道:“先生为什么这么说?”
周院长看着方解离去的背影有些感慨地说道:“若是我年轻二十岁,哪怕十岁,我岂会有现在的好脾气?一个敢在我面前得瑟放肆的学生,十有八九被我打的半死不活。可现在我竟然连动手的欲望都没有,我难道不是真的老了?”
丘余一怔,沉默了一会儿道:“是啊……我好像也没少挨揍是吧?”
……
第二天上午,演武院的学生们陆续返回。清点人数之后发现没有再给死亡的名单增加数字,教授们的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这些学生都是大隋未来的栋梁,即便不是,他们每个人的死都是让人悲伤的损失。生命只有一次,尚未绽放就凋零的花朵尤其让人心伤。
就在方解准备回到教室去上课的时候,忽然有人从远处将自己叫住。
方解回头,发现一辆代表着皇族身份的马车停在不远处。一个满面微笑的中年男子朝自己这边走过来,后面跟着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这人看着斯斯文文,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很有亲和力。留着胡须,大冬天的手里居然也拿着一柄折扇。
穿一身天蓝色锦衣长袍,步伐很稳。如果有细心的人看他的步子就会惊讶的发现,他的每一步都如用尺子量过一般,完全相同。
“小方大人。”
那人微微施礼,然后笑着说道:“我是怡亲王府上的管家,我叫秦六七。”
见方解表情有异,他温和地说道:“是不是觉着我这名字奇怪?王爷曾说,人都有懒惰的根性,若能勤快六七分,便是佼佼者了。我姓秦,所以就用了六七分这六七两个字。”
他招了招手,从身后的美人手里接过来一个包裹递给方解道:“这是我家王爷让我专门为小方大人送来的礼物,这几日长安城里不太平,小方大人回到演武院其实也没什么担心的了,但王爷说,小心方能平稳驾船,这套西域乌金丝做的软甲,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本来是王爷贴身穿着的,念及这两日的事,王爷特意吩咐我赶紧给小方大人您送过来。”
方解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心说躲不开的终究还是躲不开。
第0197章 挡杀心
怡亲王的王府大院在西二条大街上,距离演武院所在隔着三分之一的长安城。这座王府的规模也不是很恢弘,他是已经被分封出去的亲王,按规格建造的亲王府邸在礁溪的封地,长安城里的王府只是临时居所。不过这个临时居所倒成了杨胤久居之地,封地里那规模庞大的王府反而成了摆设。
怡亲王府的管家秦六七回到府里的时候已经到了正午,他进门直接奔后院寻杨胤汇报此行经过。他就似乎如看到了杨胤在何处似的,没走一步冤枉路就找到了正在后院小池子边烤肉的怡亲王。
“收了?”
杨胤看到秦六七回来淡淡地问了一句,视线很快就收回来专注地盯着面前的烤肉。他缓慢且均匀的转动着烤肉架,那只羔羊已经变成了金黄色可以享用了。在杨胤的身边放在一个矮桌,上面摆放着很多调料。这位大隋最尊贵的亲王似乎很享受烤肉的过程,仔细认真的在烤羊上涂抹着料汁。他的手很干净修长,漂亮的好像女人的手一样。
“收了。”
秦六七垂着头回答。
“说了什么?”
杨胤又问。
“没拒绝也没推辞,只说了一句好重。”
秦六七道:“那软甲是西域乌金丝所造,薄而轻便,哪里会重。”
杨胤笑了笑道:“他说的不是乌金软甲重,说的是接过去的人情太重。方解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该怎么往上爬。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什么不能拒绝。我喜欢这样的少年,只要有上进心有攀爬的欲望,就会很快适应官场里的一些规则。他知道自己没实力拒绝我的好意,所以还干脆利索的收下来。”
秦六七道:“属下觉着,既然他是个聪明人,这么快就表态是不是有些虚假?”
杨胤忍不住笑了起来,指了指面前的胡凳说道:“坐下来说话,尝尝孤的手艺是不是又有长进了。”
秦六七没推辞,坐在杨胤对面,先是在一边的水盆里静了手,然后接过怡亲王递过来的刀子开始片肉。那羔羊烤的恰到好处,外面酥脆而里面鲜嫩,嫩到割开的时候,里面甚至泛着一层水似的。
“你以为他这么轻易就表态了?”
杨胤将一片羊肉送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道:“你还没回到府里,估摸着他收了孤一件宝甲的事就已经传到陛下耳朵里了。这本身就不是什么能瞒得住的事,孤也没打算瞒着谁。而方解很明白这一点,他没必要拒绝孤,陛下也不会因为他不收孤的礼物就觉得他是个好臣子,也不会因为他收了孤的礼物就觉得他是个投机钻营的小人。”
“表态这种事,本来就是很无聊很没意思的事。孤从来都没有逼着谁站队,因为孤要的并不过分。”
杨胤停顿了一下,示意秦六七继续转动烤架:“孤只是欣赏这少年的聪慧才智,替朝廷关照一下他罢了,不是吗?孤又不在朝中,也没什么实权,但孤还是大隋的亲王,是陛下的弟弟,所以代表皇室对朝廷未来的栋梁之才给点恩惠,陛下难道会计较?”
他捏起一些粉末洒在肉片上,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朝臣都怎么说?”
秦六七道:“十之七八的人都在等着王爷您的指示,只要陛下对西北那边的战事真的失望之极了,处置旭郡王和兵部尚书谋良弼只是早早晚晚的事。西北三道的总督,各卫的大将军,都对旭郡王和那个从囚徒一跃升为兵部尚书的谋良弼没什么好印象,自然也不会轻易就服从他们的指手画脚。”
“不和,对战事毫无益处。陛下不会容忍西北的战局一拖再拖,更不可能容忍仗打的乱七八糟。只要再稍微使点劲,旭郡王和谋良弼狼狈离开西北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只要他们两个在西北呆不下去,陛下再委派新的主持西北战事的人……非王爷莫属。只要陛下透露出一点儿换人的意思,朝臣们自然会让陛下听到您的名字。”
怡亲王杨胤嗯了一声道:“别太急,若是做得太明显了反而不好。我那个四哥看起来是个软性子,可真要是发了火谁也扛不住。若是让他觉着他是被人胁迫了,那谁都没好日子过。这件事不急……你回头安排人火速赶往西北,告诉李远山他们,这件事慢慢来,仗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打完的。为了不让人起疑心,可以打个胜仗……先胜后败,败的再多一些惨烈一些,这才真实。”
“找几个人,先寻谋良弼的不是写奏折递上去。西北七十万大军的后勤补给都在谋良弼手里管着,数以千万计的物资,数百万计的民夫,能不出错?只要肯找,还是能找出不少来的。孤那个堂弟杨开虽然笨了些但不傻,只要谋良弼被拿下,他自己说不定就会递辞呈……都是皇家的人,孤也不想让他太难堪。”
“王爷仁慈。”
秦六七道:“属下不解的是,既然王爷您的目标是西北,为什么要这么早拉拢那个方解?他即便是个人才,可能用也要在两年多之后,到时候西北的战事说不定已经结了,他还能用?”
“六七,你这名字取的不错。脑子只动了六七分,另外二三分倒是像个傻子。”
杨胤笑了笑道:“陛下若是下旨拿办了谋良弼和杨开,为了平衡局面自然也会动一些孤的人,首当其冲就是李孝宗,那个家伙本来就是个小卒子,丢了也就丢了,不可惜。但对蒙元的了解来说,西北军中又没人比得了他,所以他才会被陛下启用且任为先锋……到时候他若是被弃了,谁来接替?”
“现在……除了方解之外还能有谁如李孝宗一样了解蒙元了解满都旗?别忘了方解来长安之前的身份,他是斥候队副,李孝宗对蒙元对满都旗的了解,都是通过方解的嘴告诉他的。只要孤去西北主持军务,不需要孤自己去求,陛下就会主动把方解从演武院里拿出来交给孤。”
“一件宝甲换一个好用的先锋,这买卖不亏。”
杨胤笑了笑,带着些许得意。
……
雪在天快黑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十天之内连下两场足够大的雪这并不是一件常见的事。长安府的差役又要开始忙活了,雇佣大车行的马车将大街上的积雪拉出去。城里不缺等着找活干的力巴,而且官府也不会压榨他们应得的那三十个铜钱的工钱。
演武院里的雪自然有下人打扫,而学生们也没有因为下了雪就有什么好心情。五个演武院学生被杀的事瞒不住,这消息很快就在院子里疯狂的传播了出去。下了课之后,大家聚在一起谈论的都是这个话题。
大部分的态度都是愤怒,而没有多少恐惧。
大隋立国这么多年,还是首次有人敢挑衅演武院。谁也不会怀疑这个凶手最终会被擒获,更不会怀疑这个人会被大隋的律法碾成齑粉。在众人的议论中,方解的班显然就成了风口浪尖上的存在。
死的五个学生都是这个班的,人们不可能没有什么怀疑。千奇百怪的推测在演武院里泛滥,甚至有人怀疑杀人的人针对的正是方解。不然,为什么死的不是别的班学生?
方解没闲工夫理会这种无聊且带着些恶意的揣测,他回到自己房间里之后就看着那件据说是产自西域的宝甲怔怔出神。怡亲王派人跑了这么远的路特意送来这么贵重的一件礼物,傻子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看着那透着一股金属光泽的软甲,方解忍不住摇头叹息了一声。
十二年了,你居然还没有放弃回到朝堂的念头……权利果然是对男人来说最大的诱惑啊,连美人都比不得。
怡亲王既然肯放低身份来主动拉拢方解,那么这十二年来他拉拢的人还会少的了?方解根本不需要费脑筋,就能够猜到朝堂里肯为怡亲王说话的大人们绝对不在少数。他忍不住有些想笑,心说连我都看得出来,难道陛下看不出来?
当初陛下一怒杀了兵部侍郎候君赐,罢免了兵部尚书,又怎么会和怡亲王脱得了关系?只是陛下这敲打的手段,显然没有让这位亲王殿下收回心思。西北的战事是大隋这二十多年来最大的事,怡亲王要想回到朝廷掌权,没有比亲自掌控这场战争且取得胜利更直接快速的手段了。
只要他能去西北主持战局,到时候凯旋而还,陛下就再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一位功劳巨大的亲王回到朝廷。
可是,难道陛下真的会遂了怡亲王的心愿?
就在方解发呆的时候,门被人从外面吱呀一声推开,女教授丘余缓步走了进来,脸色似乎有些不悦。
“你收了怡亲王的礼物?”
她进门就很直接地问道。
“收了。”
方解回答的也干脆利落。
“为什么?”
丘余问。
方解指了指床上那件软甲笑了笑道:“是件好东西。”
“就这么简单?”
丘余再问。
“就这么简单。”
方解点头。
丘余走过去,拿起软甲看了看后道:“确实是件好东西……如果他送你的不是这个,而是一张几万两银子的银票,又或是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你收不收?”
“收啊。”
方解理所当然道:“只要是送上门的东西,我一概不会拒绝。”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给自己引火?”
丘余有些懊恼地说道:“就算你是从偏僻的小地方来的,就算你没见过什么宝贝,但难道你真是白痴?怡亲王是你现在可以招惹的?”
方解笑了笑,倒了一杯茶递给丘余:“先生……正因为怡亲王是我招惹不起的,您难道觉得我有拒绝的实力?就算陛下觉得我是个能用的人才,怡亲王想要玩死我您觉得会很难吗?如果我不收……那才是白痴!”
丘余一怔,忍不住微怒道:“你就这样怕丢了前程?”
“怕!”
方解认真地说道:“不然我为什么要进演武院?”
这话让丘余没有任何语言反驳,所以她更加生气:“可你想过没有,如果这件事陛下知道了,他若是想让你丢了前程丢了命,比怡亲王还要轻易简单的多?”
“不会。”
方解微笑道:“你太小看皇帝了,也太小看怡亲王了。”
方解将长袍脱了,将那件软甲穿在身上,居然还得瑟的转了个圈然后问丘余:“合适吗?”
“这软甲挡得住刀剑挡不住别人想杀你的心!”
丘余狠狠地说了一句,转身就走。
方解有些发苦的笑了笑,看着丘余的背影道:“先生……你错在于还是没看清,我收了软甲……挡的就是杀心啊。”
第0198章 战之前夕
距离春节只剩下两天的时候,宫里的布置其实已经差不多完成。庞大恢弘的太极宫里张灯结彩,喜庆的红色让本来肃穆的地方多了另一种美。宫人们也换上了簇新的衣服,来来回回遇到的时候不厌其烦的互相说着吉利话。
而在西北隋军大营中,却少了这种喜庆。
大军已经出关数月,虽然攻克涅槃城,且已经推进满都旗领地五百里,但这绝不是什么太值得庆贺的事,按照最初制定的计划,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占领了满都旗全境才对。毕竟满都拉图手里不超过五万军队,就算加上那些参战的牧民,可和七十万武装到了牙齿的大隋战兵相比实力上还是有不小的差距。
其实这次战争的初衷,就是拿下蒙元满都旗。
超过两千里的草场,还有数以千万计的牲口,数十万计的牧民,这些如果都拿下的话,战绩已经足够辉煌。
兵部指定的计划没有问题,但战局偏偏就是打不开。
从第一战之后,满都狼麾下的两千精骑几乎损失殆尽之后,他就是带着残余的几百骑兵退回涅槃城,但,仅仅靠着这几百兵力怎么可能守得住?而且大隋的军队对于攻城来说,熟悉的就好像回忆一件昨天才发生的事。虽然最近的一场战争也要追溯到二十几年前,可大隋的士兵们对于攻城战没有一点生涩。
一座小小的涅槃城,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打了下来。满都狼带着不足三十人逃走,临行前却毒杀了城中所有的牲口。不仅仅是涅槃城里,满都旗各部族在战争一开始就有序的撤走,带不走的牲口全部毒死。
这些牲口的尸体,隋军连做粮食都用不了。
大军所过之处,看着那些倒在地上已经冻僵了的牲口尸体,士兵们脸上都是心疼。那么多的牛羊,甚至还有战马就这么被毒死了。那些蒙元蛮子也真下得去手,对于缺少战马的隋军来说,无法收获就是巨大的损失。
按照计划,突袭涅槃城后大军就要将抢来的牲口运回狼乳山东边,可现在,虽然脚下踩着蒙元蛮子的五百里草场,可感觉上却是一无所获。
征西大总管,旭郡王杨开的心情一直不好。
本来打算将缴获的牲口拿出来一批在过年的时候宰杀了犒劳三军,可现在从蒙元人手里抢来的东西连一军人马都喂不饱!没有牲口,要这五百里草场有什么用?
“王爷……”
兵部尚书谋良弼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劝道:“虽然没有如预期那样夺取蒙元蛮子的牛羊马匹,但战事不能算不顺利,毕竟大军已经深入五百里,且咱们的后勤补给很充足。即便没有足够的牛羊劳军,酒肉也不会缺的。”
杨开嗯了一声叹道:“我是觉得愧对陛下的信任。”
屋子里只有他和谋良弼两个人,所以许多话他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忌讳:“虽然粮草充足,但按照计划,拿下涅槃城之后大军其实就无需再从关内调拨粮草。陛下盼着的是咱们送到长安城的捷报,不是现在这样的局面!”
谋良弼叹了口气道:“军心不团结,要取大胜谈何容易?王爷你看看那几个大将军的嘴脸,再看看那几位总督大人的模样……他们哪里有一点儿锐意进取的心思,分明就想逼着王爷和臣带罪狼狈逃回长安城去!”
“话不能这么说。”
杨开摇了摇头道:“诸军进击并没有懈怠。”
“进军是没有懈怠,可许多明明可以轻易取胜的仗却打的如此焦灼,这些人怎么对得起陛下的信任!”
“还是我没能协调好。”
杨开有些伤感地说道:“陛下将这差事交给了我,做不好就是我无能。”
“王爷何必将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谋良弼道:“我已经写好了奏折,请陛下赐尚方宝剑给王爷。没有一件能镇得住他们的东西,他们对王爷就没一点敬畏!”
杨开摆手道:“自大隋立国以来,从不曾有统帅手持陛下的尚方宝剑领兵的。若是靠着陛下的威仪才能统兵,那正是为帅者的无能和耻辱。等后天摆宴的时候,我会和诸位大将军们商议一下,这场战争不能再拖着了,七十万大军,上百万民夫每日的消耗何其之巨?即便我大隋国力雄厚,可这样无端的浪费,太久也承受不起。”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外面亲兵大声道:“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左骁卫大将军金世雄,左领军卫大将军裴欢,右领军卫大将军于正东求见。”
“快请!”
杨开连忙起身,谋良弼苦笑一声也跟着站了起来。
四位大将军鱼贯而入,然后给杨开施礼。杨开连忙上前需扶了一下,微笑着说道:“才刚刚升帐回来,怎么,难道有什么紧急的军务?”
四个大将军中,年纪最长的是左骁卫大将军金世雄,大隋在西北驻军最多,十六卫战兵有四卫布置在西北一带。朝廷对蒙元的防备之心,从来没有一丝一毫减弱过。这次西征,西北四卫的兵马也是当之无愧的主力。
金世雄笑道:“没有什么紧急的军务,只是来找王爷讨口水喝,顺便说说后天的年三十怎么过。”
这些事在之前升帐的时候已经说过,所以杨开知道他们四个来肯定不是耳朵隆了之前没有听到。
他吩咐人上茶,然后在主帅位子上坐下来道:“我这里可没有什么好茶,吴一道已经返回长安城,他随身带来的好茶我早就喝光了,如果你们是奔着这个来的,那可要失望了。”
金世雄等人大笑,李远山笑道:“王爷怎么如此小气,卑职才不信您真的一点儿存货都没留。”
杨开道:“我还要拿回长安城与别人显摆呢,剩下的那一点断然是不会拿出来的。”
大将军于正东笑了笑道:“其实也不是专门来讨茶喝,还是想请示王爷,什么时候进军?升帐的时候,有些话当着下面人不好直说,卑职是担心,再拖下去等蒙哥的援兵到了就越发的难打了。满都旗的人马都纠集起来也不过六七万上下,但估摸着,蒙哥的金帐骑兵最多再有半个月也就赶来了。”
杨开忍不住一怔,心说这几个人怎么就忽然转了性?
……
进兵数月还没有一场真正的硬仗打起来,还要归于蒙元实在太大了些。从蒙元金帐到满都旗足有两万里,等金帐的援兵集结再赶来,没有几个月根本到不了。而其他各旗的旗主,没有大汉蒙哥的命令又不能随意带兵离开自己的封地,这就给了隋军可乘之机。
而事实上,之所以满都拉图到现在都没有等来援兵,和蒙元各旗主之间的不和关系更大一些。比如紧挨着满都旗的克沁旗,旗主克沁勒朗和满都拉图之间的矛盾天长日久。满都拉图不满自己的封地小,没少侵占克沁旗的草场。为了这事两个旗之间也不是没起过冲突,只是谁也不好撕破脸大打出手罢了。
满都旗被隋军攻占至少五百里的草场,克沁勒朗乐得看戏。反正有各旗旗主不得随意带兵离开自己封地的祖律在,大汗蒙哥也不能真的就拿他怎么样。再说,他也不认为隋人能轻易拿下整个满都旗。
满都拉图是出了名的疯子,就算隋人不来打他的主意,他还憋着劲想打过狼乳山去呢,隋人自己找上门来,满都拉图要是那么容易认怂才怪。
满都拉图确实是个疯子,但这个疯子这次却变得理智起来。满都旗的大军一直没有和隋军硬碰硬,而是等着金帐援兵到来。因为他深知一个道理,一旦自己将手里的人马都拼光了,那么他这个旗主的位子也就保不住了。即便他如有神助般击败了隋人,满都旗的实力必然大损。
而满都旗距离金帐太远,他是如何侵占克沁旗草场的克沁勒朗那个家伙就会变本加厉的讨回来。找大汗评理?且不说等使者到了金帐的时候草场早就丢了,即便到了那儿,大汗最多也就派个人下来调和,想要让克沁勒朗将吃进去的吐出来,那比让他变成女人还要难。
满都拉图正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一直避而不战。那些丢了的草场他心疼,毒死的牛羊马匹他更心疼,可是心疼也没办法,总比整个草场没被隋人占了去反倒是被克沁旗抢走要好的多。
满都拉图已经老了,他不想让自己生命最后的时候成为族里的罪人。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想成就自己的赫赫威名。蒙元已经太平太久了,缺少一个真正的英雄。而且,他一直在等机会给那些隋人一个教训。仗要打,缺的是最好的时机。
满都拉图有两个儿子,长子满都勇在金帐为质。这是蒙元帝国历来的规矩,各旗旗主的长子都要在王庭生活,直到继承旗主为止,而当他们或是他们的兄弟继承了旗主之后,新的人质又会送到王庭来。
这是控制大草原的一个有效的手段,黄金家族从来不吝啬于对不服从统治的人举起屠刀。
满都拉图的次子叫满都特勒,特勒在蒙元语中是风一样快的意思。
他还有一个很看重的侄子,就是满都狼。
满都狼的爹,也就是满都拉图的兄长当年在王庭为人质,一心盼着回到领地继承旗主,谁想到满都拉图毒死了亲爹后立刻宣布继承旗主,满都狼的父亲在王庭知道消息的时候早已经晚了。
他去找大汗理论,大汗才懒得管他们的家务事。事实上,黄金家族更喜欢各旗之间或是各旗内部不太平,若是各旗都很团结强大,黄金家族反而要担忧了。挑拨各旗之间的矛盾,历来就是黄金家族的拿手好戏。
满都拉图靠坐在铺着厚厚绒毯的椅子上,扫视了一眼手下的将领。
“后天就是隋人的除夕,对于随人来说,除夕就如同咱们的斋节一样重要。在这天,他们会放下手里的兵器载歌载舞,喝酒吃肉,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之所以一直避而不战,等待的就是这一天……我需要一个勇敢的武士,带领着满都旗的孩儿们去向隋人讨还血债!所有他们掠夺走的东西,还有他们自己的生命都要夺回来!”
“你们之中,谁愿意去打这一仗?!”
“我!”
满都特勒大步走到前面,手掌放在胸口垂首道:“敬爱的父亲,您勇敢的儿子满都特勒愿意带着孩儿们去雪耻!只要您将马鞭交给您的儿子,他将骑着骏马一直冲在最前面!无耻的隋人夺走了我们的草场和牛羊,我将用他们的血和人头来祭奠死去的人们!”
“我的儿子,你让我很欣慰。”
满都拉图道:“但你一个人还不行,你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帮手。”
“满都狼!”
他大声喊道:“你不想夺回涅槃城吗?!”
满都狼手放在胸口大声回答:“我想!我早就想带着满都旗的勇士们,骑着马去践踏隋人的尸体!”
满都拉图大声笑了起来,摊开双手道:“去吧,我的孩子们!狼神将赋予你们无穷的力量,明王将用圣光照拂你们的身躯。让隋人喜庆的除夕,变成他们的忌日!”
第0199章 战之除夕
远在西北大草原上的隋军士兵们,即将度过自己人生中第一个不是在家园度过的春节。明天就是年三十,除去当值的士兵,其他人都不约而同的找到相熟的朋友聚在一起聊天。中原汉人和东楚蒙元人的区别不仅仅是相貌上的差异,还有性格上的不同。汉人恋家,父母在不远行的话语流传至今。
而东楚人则习惯了走南闯北,他们将游历行商视为生活。在他们的观念里,家园只是一个词汇。而蒙元人逐草而居,他们习惯了驱赶着牛羊过着游牧生活。即便不能走出部族的封地,但少则几千里的草场也足够他们来回打转了。
士兵们聚在一起讨论的话题,离不开家乡的人们此时在干什么。有人舔着嘴唇说真想吃一口饺子,这句话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江南士兵对于面食来说还没有特别浓烈的感情,但北方士兵对饺子的喜爱程度已经超过了食物的范畴。在他们看来,饺子代表的可绝不仅仅是一种吃的那么简单。
方圆超过二十里的大营里人来人往,为了让士兵们感受到一丝年味,将领们甚至还想办法找到了一些红布,很小心的装点在军营里。不知道军需官从哪翻出来些大红色的灯笼,悬挂在中军几座大帐外面,看着格外的亲切。
士兵们一直谈论到天快黑开饭的时候,然后他们惊喜的发现今天的晚饭居然每个人能分到半斤熟肉。对于远征且没有缴获什么牛羊马匹的军队来说,每个人能分到足足半斤分量的熟肉简直是值得欢呼的事。要知道这些猪肉,可是千里迢迢从关内运来的,为了供给七十万大军,这一顿饭消耗去的人力物力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大将军李远山在夜幕中巡视自己的营地,作为帝国驻军最西北的主将,他在这次战争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而且……右骁卫与其他各卫战兵相比最大的优势之处在于,李远山为大将军这些年,倾尽全力用尽手段,组建了一支两千人规模的重甲骑兵。
右骁卫的重骑,是大隋立国以来第一支重骑。
装备了具甲的战马刀枪不入羽箭不侵,冲锋陷阵的时候如一辆重型坦克般轻易将敌人碾成齑粉。这支两千人的重骑,每个骑兵所享受的待遇都是其他士兵难以比拟的。他们每个人都有两名只属于他们自己的扈从,除了一匹高大雄壮的战马之外,还有一匹驽马驮载个人物品。毕竟他们不能将至少四十斤沉重的甲胄整天穿在身上,还有他们的马槊,也远比一般士兵槊要大且沉重。
而精步营是每卫战兵的标配,这一点倒是没什么出彩的地方。
但正因为右骁卫是驻军最西北的军队,所以士兵的数量也比帝国腹地的战兵人数要多。按照大隋的军制,每卫战兵三万六千人,辅兵八千,再算上其他军职的人,总人数也不到五万。右骁卫有皇帝的特旨,可以多招战兵一万两千人,辅兵两千人,总得规模来看,一个右骁卫要比其他各卫多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兵力。
整个大隋来说,唯一能与右骁卫相比且更加庞大的战兵队伍,就是驻军西南的左前卫。所以朝中有人打过比方,西北的李远山,西南的罗耀,是帝国西部的两根擎天柱。
李远山奉命为西征大军先锋,他的军队一直顶在最前面。但接连的几场厮杀下来,右骁卫的损失并不算太大。皇帝从帝国各道征调来的人马,也归几位大将军节制,到了战场上这些从各地调来的兵马才是真正的先锋,任何一位大将军都不会傻到拼尽自己手里的亲兵。
包括第一战,李孝宗领着的五千人马,虽然打着的是右骁卫的旗号,但真正算起来右骁卫的兵也就一个折冲营。
“大将军,过完年后的第一战还是交给咱们打……这有些不公道了,咱们在前面拼死拼活,他们几个在后面捡现成的便宜!”
李远山麾下七虎将之一的殷破山有些不满地说道。
李远山摆了摆手道:“陛下以右骁卫为先锋军,咱们自然冲在最前面,别只看着损失,若是这场战争打赢了,先锋军得到的远比其他人马要多得多。你难道忘了罗耀?帝国灭商的战争中,罗耀的左前卫一直冲在最前面,四万多人马在攻克雍州的时候还剩下不到一万五千,确实损失惨重。但现在呢?先帝和陛下都觉着亏欠罗耀的,对他百般纵容,罗耀现在到底有多少人马谁知道?”
“咱们右骁卫打好了这一仗,死伤损失不会小,但活下来的人得到的荣耀也同样不会小,甚至比罗耀的左前卫还要大!”
李远山淡然道:“我一直跟你们说,眼光要放的长一些。哪怕你看不到十年后,也要试着去看三年后,去看五年后。看的越长,你的前程就越大。”
“属下明白了。”
殷破山垂首道。
李远山摇了摇头:“你不明白,你那个性子我最了解不过。让你去费脑筋想这些东西,比让你生个孩子也简单不了多少。你们七个中,性子最沉稳的便是徐晓。现在来看,李孝宗与徐晓倒是相差无几。所以我才会把先锋军的先锋交给他,而不是你。”
“大将军谬赞,属下是待罪之身……”
跟在后面的李孝宗垂首说道。
“你有什么罪?”
李远山笑了笑:“第一战打成这样是按照我的意思办的,你若是有罪岂不是我也有罪?”
“不过……”
他停顿了一下说道:“年后的第一战,要打的漂亮些。王爷飞鸽传书,让咱们演的逼真点,先打几场提气的胜仗让陛下欢喜,先欢喜再失望,陛下的愤怒才会更大些。所以你们要记住,接下来的仗,该怎么打就怎么打,若是再丢了人,我先摘了你们吃饭的家伙。”
“喏!”
几个将领垂首应了一声。
李孝宗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问道:“大将军,请再拨给属下五千人马,这次属下一定会打的漂亮。”
“你累了。”
李远山摆了摆手:“下面的仗让徐晓去打,你多休息几天。”
李孝宗脸色猛的变了一下,眼神中有一抹怨恨一闪即逝。这恨浓烈的就好像是化不开的夜色一样。虽然一闪即逝,但格外的清晰。李孝宗借着垂头答应了一声掩饰住自己不满的表情,但心里却有一股火越烧越旺。
……
十几个身穿黑色夜行衣的人踩着被云朵切碎的月光,压低身子在草丛中野兽一样迅疾而行。他们非但用黑布蒙住了脸,甚至连头都也包的极严密,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眸子。这十几个人就好像畅游在大海里的鱼,海一般宽阔浩瀚的草原就是他们的家,所以哪怕夜色越来越浓,他们前行的速度一分也没有减慢。
为首的黑衣人在奔行中忽然停下来,然后打了个手势。十几个黑衣人立刻伏倒在地上,趴在草丛里一动不动。不多时,二十几匹战马从他们藏身的地方不远处掠过,马背上骑士的黑色甲胄宣告了他们的身份。
是大隋的游骑。
此地距离隋军大营已经不足三里,隋军的游骑巡逻经过的次数越来越密集。这十几个黑衣人一路上小心翼翼的向前,在避开这队游骑之后前行的速度降低了不少。
为首的汉子爬上一座高坡,趴伏在草丛里看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隋军大营。在这样深邃的夜晚,那连绵二十里的灯火就好像一片闪耀着光辉的湖波。高低起伏的营帐,就是这大湖的波涛。
“旗主说,隋人的除夕就如咱们的斋节一样重要,果不其然……你们看……”
为首的黑衣人指了指隋军大营说道:“虽然看起来防备依然严密,但营地中那些移动的火把就是巡逻的士兵,比以往好像少了不少。”
他身边的黑衣人低低的冷笑了一声道:“千夫长大人,隋人还有脸号称是最懂得战争的民族,你看,中军那几座大帐的外面都挂着红灯笼,这简直白痴到了极点。这就好像在告诉咱们,那几座帐篷就是隋军主帅的住处似的。”
领头的千夫长叫阿古达木,是涅槃城满都狼手下的得力战将。虽然年纪不大,但修为精深且性子冷冽狠辣,杀人不眨眼。
“这是难以改变的习惯。”
阿古达木低声道:“将军大人曾经扮作牧民潜入过樊固城,知道隋人什么习惯。每到除夕的时候,汉人们都会在自己家门前挂上大红的灯笼。还要吃一种叫做饺子的食物,还要燃放爆竹。就好像咱们过斋节一样狂欢,这除夕的时候,隋人几乎是不设防的。他们的士兵也都要去喝酒吃肉,哪怕是关在囚牢里的罪犯,也会得到酒和熟肉。尤其是除夕子时的时候,他们的戒心最低。”
“这次,即便不能全胜,打隋人一个措手不及总是没跑的。”
另一个黑衣人道。
阿古达木摇了摇头道:“可不能大意,即便隋人有许多难以更改的习惯,但你们面前看到的是真正的军人,而且他们实在太多了。”
“一万只羊,也挡不住一只狼的袭击。”
一个黑衣人笑道:“等着吧,明晚咱们就让那些隋人尝尝弯刀的味道。”
阿古达木嗯了一声,指了指前面低声说道:“再往前压一百步,看看能不再看的清楚些。分散开,每个人选一个好地方潜藏,当你们手里的沙漏落尽的时候,立刻返回这里集结,天亮之前咱们还要赶回去向少旗主和将军禀报。”
“呼哈。”
黑衣人低声应了,然后各自选了一个方向分散了出去。
阿古达木没有动,一直留在高坡上。
就在距离他不足一百五十步远的另一座高坡上,草丛中趴伏着几个身上绑满了枯草的人。他们头顶的帽子上,衣服上都做了伪装,在这样的夜色中即便走到跟前也无法轻易发现他们的存在。
其中一个人放下手下的千里眼,压低声音问身边的一个身材娇小的人:“千户大人,要不要擒一个回来拷问?”
被称为千户的人微微摇了摇头,习惯性的摘下一根毛毛草叼在嘴里:“让他们尽量看,临走的时候通知游骑抓几个。若是这么轻易放他们走,他们反而会有些疑心。咱们只管盯着有没有人靠近大营,战场上抓人的事可不归大内侍卫处管。”
听她说话,竟然是个女人。
“喏。”
那个问话的人应了一声,再次举起千里眼看向对面的高坡。
躺在草地上的女千户抬头看着被云遮挡住了半边的月亮,轻轻蠕动嘴唇咀嚼着那根毛毛草。草已经枯黄,所以没有苦涩的滋味。
她想起那个远在长安城的少年,心里一甜。那个家伙,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用野草伪装,在不同的环境穿不同颜色的衣服,在自己的脸上涂抹一些难看的色彩,甚至能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的呆上一天,尿撒在裤子里也不会动弹。他说这是生存的手段,她当时很瞧不起他,后来慢慢觉着,这些手段真的都很好用。
换上了枯草黄颜色的衣服,他们即便白天藏在草丛里也不会被人察觉。靠着这色彩伪装,大内侍卫处的人屡次接近过满都旗的营地。
他这会在干吗?
她在想。
月亮里没有他的影子,但她却看得那么入神。
第0200章 有灯笼的地方
有人说白天是神灵赐给人类的时间,而夜晚是神灵允许恶魔出来活动的时间。但是在战场上,就连最凶悍的恶魔也不敢接近那些身上散发着血腥味的人类,哪怕是在黑的最透彻的夜晚。
无论是在中原还是在其他地方,总会有一些妖魔鬼怪的故事流传。这些故事基本上都发生在晚上,比如鬼魂飘入人的居所吸食生机,或是依附在活人的身体上为非作歹。恶魔在夜晚的街道中穿行,用利爪剜出来活人的心脏然后品尝那份鲜活的腥味。但是这些故事的发生地,绝不可能出现在军营。
兵,是天下间至凶之物。
再狂暴狠毒的魔鬼,也不敢靠近军营。
而在除夕的夜里,有至少两万名自称为魔鬼的蒙元精骑正在穿过黑夜,目标直指已经不足十里外的隋军大营。这是满都拉图手里近乎一半的兵力,肯投入这么多人马满都拉图也经过了许久的考虑。他纠结于自己无法判定胜利还是失败,而一旦失败,满都旗的历史或许会终结在这里。
满都家族在蒙元帝国一直算不上真正的豪门贵族,蒙元太大了些。拥有两千里封地的满都拉图在那些真正的大贵族眼里,就好像一个土财主一样上不了台面。而这么多年来,满都拉图是靠着强硬的作风和对大隋的敌视才让自己的名字在蒙元逐渐被人知道,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得到那些大贵族的正视。
但战争真正到来的时候,满都拉图却无法如自己以往宣扬的那样带着满都旗的骑兵冲进隋人中屠杀羔羊一样屠杀隋人。他用了二十年才树立起来的狂人形象,很有可能被这场战争打回原形。
这也是满都拉图为什么在战于守之间如此纠结的一个原因,如果他不是用了那么久的时间来提升自己的知名度,那么他完全可以表现的懦夫一些,据守治城等待王庭的援军。
满都家族不能衰败,满都旗也不能灭亡!
所以,他最终还是决定拼一把。当满都狼告诉他有关隋人过春节的消息的时候,他就一直在等待这一天。他觉得任何一个民族都有着自己绝对的敬畏,比如某个不可违逆的节日。如蒙元人最喜欢的斋节一样,这一天对于大草原的居民来说可是跟跳进欢乐的海洋一样。
在除夕的这天,他亲自带领剩下的全部兵力做支援。在距离隋军大营三十里的地方停了下来。而他的次子,这次突袭的主将满都特勒,将带领两万精骑冲进隋人的大营。风一样席卷而过,就像满都特勒的名字一样。
战马的嘴被套上了嚼子,马蹄上包裹着毡布。士兵们没有提前抽出弯刀,因为那样会反射出月亮的光彩。蒙元人说太阳和月亮都是长生天俯瞰人间的眼睛,白天一只睁开一只闭上休息,夜晚也是一样。对于天空中的一切,蒙元人都保持着绝对的敬畏。就如他们敬畏大雪山上的明王一样,因为明王说,他是长生天留在人间的唯一的使者。
骑兵队伍像慢慢涨潮的海水一样,一片黑色侵蚀向隋军大营。
一路上行进的都很顺利,远远的就能听到隋军大营中欢庆的声音。锣鼓敲打出吉祥喜庆的乐曲,火把组成了快乐的舞团。骑马上了一座高坡的满都特勒看着下面营地中的来来回回摇动的火把,眼神里的杀意不可抑制的涌了出来。
居高临下,最适合骑兵冲锋了。而草原上高坡舒缓的弧度,让战马跑起来最为舒服。
“孩子们!”
满都特勒抽出弯刀,不再隐藏刀锋上的幽寒:“看见那些卑微的强盗了吗?就是他们夺走了属于咱们的草场却不懂珍惜。他们肮脏的双脚在神圣的草原上行走,倔强的牧草都不会屈服,更何况是我们?草原上从来都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蒙元帝国!”
“杀光那些隋人,抢走他们的一切!”
满都特勒狂吼了一声,然后将弯刀指向不远处的隋人大营。两万满都旗的精锐骑兵,浪潮一样顺着高坡奔腾而下。
“呼哈!”
冲锋的呐喊声震碎了夜空,让隋军营地中欢庆的锣鼓声戛然而止。
呜呜的号角声响起,隋军的营地里的火把立刻就乱了。
“敌袭!”
满都特勒听到了隋人惊慌失措的呼喊,所以他的嘴角上浮起冷酷的笑。那些隋人绝对想不到,只有不足六万人马的满都旗军队,会对拥有超过七十万大军的隋人主动发起攻击。数量上的巨大差异,让隋人放松了警惕。
闷雷一样的声音贴着地皮卷了出去,马蹄甚至让草原都为之颤抖。
……
隋人的抵抗超出想象的顽强,从高坡上如山洪暴发一样冲下来的满都旗骑兵,在距离隋人大营不到百步的时候遭遇到了第一轮箭雨,箭很密集,由此可见隋军士兵的素质确实很强,在最短的时间内拿起了武器。但已经到了这个距离,羽箭无法阻止住战马的冲刺。
被射中的满都旗骑兵坠落马下,很快就和草地融合在一起。
阿古达木带着的千人队冲在最前面,拦在他们面前的不止是隋人的羽箭还有大营外面密密麻麻的鹿角。隋人似乎为了对付骑兵想了不少办法,而这种东西是阻止骑兵踏营最有效的手段之一。
阿古达木呐喊了一声,最前面的骑兵冒着隋人的箭雨抛出去绳索,对于这些能轻易套中野马的骑兵来说,套中不会动的鹿角没有一点难度。绳索接连飞出去套在鹿角上,然后骑兵们开始往两侧加速奔离。绳索打的活结很讲究,只要一拉,活扣就会越收越紧不至于脱离。外面的两排鹿角跟快被拉开一道口子,骑术精湛的满都旗骑兵虽然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并没有让鹿角阻挡大队人马太多的时间。
最前面的骑兵在冲到栅栏外面的时候纷纷跃了下来,然后疯狂的去推面前的障碍。栅栏里面的隋军士兵用马槊疯狂的往外刺,敌人的血如瀑布一样喷洒出来,栅栏外面的尸体很快就堆积起来一层。
“撞开它!”
阿古达木大声的吼着,眼神里都是焦急。
更多的骑兵下马,飞快的跑过去然后跃起来用肩膀去撞。尸体在栅栏外面越堆越高,从栅栏里面刺出来的长槊密密麻麻如刺猬一样。但即便如此,在付出了至少五百人的伤亡之后,满都旗骑兵终于撞坍了一段栅栏。
后面的骑兵发出一声咆哮,催马向前冲了出去。
呼哈的喊声响彻在夜空,骁勇的骑兵从缺口里如冲垮了大堤的浪潮一样涌了进去。在栅栏坍塌之后,防御的隋军不得不开始后撤。但他们的双脚跑不过战马的四蹄,从马背上俯身劈落的弯刀很难躲闪。很快,防御的阵线就被蒙元人撕开了一条口子,大隋的步兵被逼的节节后退。
在阿古达木的千人队冲进隋人大营之后,满都特勒在亲卫的保护下也冲了进来。
“满都狼!”
他回头寻找着堂兄:“不能都冲进去,你带两个千人队照顾后路。”
满都狼眉头微微一皱,立刻就猜到了满都特勒的意思。他可不是真的在为大军考虑,而是为了功劳考虑。骑兵已经冲进了隋人的大营,一旦让战马跑起来隋人没有一丝希望挡得住。而这个时候,已经胜利了一大半。满都特勒让满都狼断后,只是不想让他分去太多的功劳而已。
“呼哈。”
满都狼应了一声,看起来没有丝毫的不情愿。
他的父亲本来才是继承旗主位置的那个人,但就因为王庭那个该死的规矩,在满都拉图毒死老旗主的时候,他的父亲还在王庭里卑微的小心翼翼的应付着那些贵族们的刁难。若不是如此,现在发号施令的人应该是他满都狼才对。
但这一切都无法改变,满都狼自幼就对满都拉图表现出了足够的尊敬和服从。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活到现在。
看着少旗主带着士兵们疯狂的往里面冲杀,不知道为什么,被截断了获功之路的满都狼非但不生气,反而嘴角上慢慢的浮现起了一抹莫名其妙的笑意。
他拨马而回,带着他的两个千人队在隋军大营外面停了下来。
在他的视线远处,火光越来越凌乱。冲进大营的骑兵就如冲进了羊群的狼一样,肆无忌惮的来回奔驰肆无忌惮的撕咬着那些羊的血肉。
“你们之前看到了挂着大红灯笼的地方了吗!”
满都特勒大声问道。
“看到了!”
亲兵们回答。
“跟着我,一直朝有红色灯笼的地方冲,不要耽搁在别的地方。那里才是营地中最重要的地方,隋军的将领都在那里!”
“呼哈!”
在百夫长千夫长的约束下,上万名涌进了隋军大营的满都旗骑兵,跟着少旗主的战马,直接杀向隋人的中军大帐。战马组成的洪流怒龙一样在大营中卷过,所过之处一片狼藉。隋人无法阻挡已经冲锋起来的骑兵,他们也追不上战马的脚步。
“用你们的弓箭,把那几座大帐拆了!”
当冲到中军的时候,满都特勒大声下令。骑兵们迅速的将手里的弯刀换成骑弓,搭上狼牙箭,瞄准了那几座高大的帐篷。在这样纷乱的夜晚,那些大红色的灯笼显得格外醒目。
羽箭如倾盆大雨一样洒了出去,大帐上立刻就被射出来密密麻麻的窟窿。而停留在大帐上的羽箭,让帐篷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柴堆。如果帐篷里有人的话,毫无疑问,里面的人现在已经变得比柴堆还要丑陋。
“不对!”
满都特勒脸色猛地一变。
刚才只顾着一味往里面冲锋,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许多细节上的不妥。这可是一片拥有七十万大军的营地,看到的人似乎也太少了些。今天既然是隋人的节日,他们应该都在狂欢才对。
他转身扫视了一眼四周,发现这片插满了火把的大营显得极为空旷。
人在哪儿?
满都特勒猛地一惊,然后拨马往回跑:“撤出去!”
“咚!”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震耳发聩的战鼓声骤然响了起来。紧跟着,忽然夜空变得更加深邃起来。就连月亮都失去了踪迹,似乎是长生天闭上了俯瞰人间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他不想看到自己的子民,被粗野的夺去生命。
有一层厚重的乌云从天空中急速的坠落,压的人几乎难以呼吸。
那是密集到令人心里发寒的投枪!
“撤出去!”
满都特勒的呼喊声才落下来,投枪组成的乌云也随之而落。顷刻之间,一万多名骑兵就被投枪狠狠的扒下来一层。痛苦的呼喊声,哀嚎声,求救声立刻响了起来,若不是一个亲兵用自己的身躯为满都特勒挡住了一杆投枪,只怕此时他也是躺在地上呼喊的人之一。
一个满都旗骑兵一边喊叫着一边试图将钉进自己肚子里的投枪拔出来,他无法忍受身体里忽然多出来这样一个东西。可是,当他将投枪从肚子里抽出来的那一刻他后悔了……血顺着洞口喷泉一样喷了出来,而骤然间失去了压力的腹腔立刻瘪了下来,有滑腻的东西一股脑钻出来,塞都塞不回去。
第0201章 胜利在敌人的阴谋中到来
冲进隋军大营的满都旗骑兵乱了,无法保持理智。他们看到数不清的隋军步兵从四面八方出现,黑色的甲胄在火把的照耀下泛出冷森森的光泽。黑压压涌过来的士兵将满都旗骑兵严严实实的封堵在中军,如同瞬间铸造起一圈坚硬厚实的铜墙铁壁。
上万支投枪冰雹一样落下,将满都旗骑兵队伍打的七零八落。只这一轮投枪,就将蒙元人砸去了十之二三。人的哀嚎声,战马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曲哀歌。
就在隋军出现的之后不久,一架一架的弩车出现在步兵队列中。随着指挥的隋军将领一声令下,战鼓声再次响起。吱呀呀的声音传了出来,那是弩车盘索绞动的声响。紧跟着,数百支巨弩呼啸而至,势不可挡的撞进了马队中。
小腿粗系的巨弩轻易的连人带马钉死在地上,甚至可以接连穿死三四个人。精钢为锋,铁片为羽,巨弩造出来的伤口哪怕不在要害也是致命的。被巨弩穿胸而过的蒙元骑兵,留下的血洞足有碗口那么大。
骨骼的碎渣和稀烂的内脏被巨弩带离了人体,一路飘洒。
一支巨弩狠狠的撞在蒙元士兵的左肩,这士兵的半边身子立刻被卸了下去。血雨挥洒间,士兵向后重重的跌倒。去势不减的巨弩钉进第二个士兵的前胸,将人从马背上带离,挂着一具尸体的巨弩又飞出去一段距离,最终穿透一匹战马的脖子后停了下来。那战马横着倒了下去,马背上的骑士被战马的尸体压住了大腿无法抽身,巨大的疼痛和恐惧让他不住的哀嚎求救。
“放箭,逼开他们!”
满都特勒大声的嘶吼着,沙哑的声音里透着惊惧。
满都旗的骑兵开始反击,用他们娴熟的骑射攻击围过来的大隋步兵。他们的骑弓射速很快,且他们每一个人都射艺精湛。但,准备充分的隋军步兵,靠着齐人高的巨盾和半人高的步兵盾组成的壁垒,阻挡住了大部分羽箭的攻击。
黄杨木硬弓送出去的狼牙箭,还无法撕裂包裹着一层厚厚皮革的盾牌。蒙元人的反击很猛烈,最前面几排的隋军步兵手里的盾牌上很快就铺满了一层白羽。但这样的攻击无法撼动已经成型的战阵,对隋军步兵的伤害并不是很大。
“压!”
站在旭郡王杨开身边的大将军李远山挥舞了一下手里的令旗,他身后的鼓手随即擂动战鼓。闻鼓声,围在四周的隋军士兵开始整体前压。厚重的队伍如合拢的大山,朝着越来越混乱的满都旗骑兵逼迫了过去。
“王爷想到的这办法最是管用,对付骑兵来说没有什么比长兵器更有效果!”
大将军于正东笑道。
杨开摆了摆手道:“哪里是我想出来的,还不是咱们升帐商议的时候你们总结出来的?我已经派人回去,请陛下下旨,往各大工坊赶制长矛。对付骑兵,这东西能让敌人胆寒!而且这长矛制作要比长槊简单的多,一根木棍再加一个铁枪头就够了。”
在他面前战阵中,盾阵后面的士兵每个人手里拿着的都不是他们惯用的长槊,而是比长槊还要长近乎一半的武器,足有四米!或许从本质上来说,这根本就不能算是兵器,只是一头削尖了的木棍。虽然不够锋利,不够坚韧,但这些长棍对于骑兵来说简直就是克星!
尤其是面对被围困住失去速度优势的骑兵来说,这长棍的作用更大。蒙元的骑兵号称是世界上最快的队伍,他们自诩为奔跑起来比风还要快。可正因为要保证速度,轻骑兵的甲胄往往都很单薄。只有将负重降低到最轻,战马的速度才能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在获取了强大攻击力和速度的同时,必然要抛弃坚固的防御。
对付这些蒙元骑兵,只要一根长达四米的木棍就够了。
盾阵不断的往前挤压,蒙元人试图用狼牙箭逼着隋人停下来。但很显然,虽然隋军在向前的同时损失了不少士兵,但绝不会停下脚步。隋军的弓箭手躲在盾阵后面还击,大隋精工打造的步弓虽然射速比蒙元的骑弓要低,但力量更足。
三棱箭镞能轻易撕开蒙元人身上的皮甲,甚至可以穿胸而过。
“快吹角求援!”
已经到了绝望边缘的满都特勒喊的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到了现在他只能将希望寄托于留在随军大营外面的那两个千人队。
幸好留下了满都狼。
满都特勒忍不住想到,如果不是因为怕满都狼分去功劳而将他留在外面,只怕自己今天真的就要死在这里了。到了现在,他虽然几近绝望,但还是对满都狼的两个千人队有信心。只要那两千骑兵冲起来,就能帮自己将隋人那该死的战阵撕开一个口子。人马肯定是保不住了,但只要自己能冲出去还在乎那么多做什么?
求援的号角声穿破了夜空,在隋人战鼓声的缝隙里钻了出去。奉命留在隋军大营外面照顾后路的满都狼听到了这号角声,但他却没有任何表示。与他一同留下的千夫长阿古达木看了将军一眼,也没有张嘴。
“将军,是少旗主的求援号角声!”
另一个千夫长古瀚催马从远处跑到满都狼近前急切地说道:“咱们应该立刻冲进去接应少旗主!”
满都狼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后道:“没错,我们应该尽快冲进去救援少旗主,你愿意冲在最前面开路吗?”
“我愿意!”
古瀚大声喊道。
“那么这样,咱们分兵两路,你从左侧冲进去,我从右侧,就好像两把刀子一样插进隋人的大营,不管谁救了少旗主立刻吹响号角,同时撤出来好不好?”
满都狼很客气地说道。
古瀚心里一愧,他想原来满都狼之前没有立刻下令是因为在考虑战术。
“好!”
他大声应了,然后催马赶回他的那千人队。
满都狼看着古瀚离去的背影忽然笑了笑,然后对阿古达木吩咐道:“带着人在隋军外面兜圈子,不要靠近。从一开始我就不认为隋人是能这么轻易击败的,只有白痴才会相信隋人在除夕会不设防。”
他笑的很灿烂,甚至有些得意。
而隋人的除夕如斋节一样重要的话,是他信誓旦旦的禀告给满都拉图的。正因为这些天来他有意无意的劝导,满都拉图才会下决心夜袭隋军大营。
“来人!回去告诉旗主,少旗主被困了,让他立刻带兵来救援,如果再迟的话说不定少旗主就危险了。”
满都狼看了看隋军大营,微笑着说道:“越快越好。”
……
盾阵将满都旗的骑兵生存的区域挤压的越来越小,巨盾手后面的弓箭手已经撤下,换做了手持长棍的士兵,他们只需站在巨盾后面,然后用长到有些不好控制的木棍将马背上的蒙元人戳下来。
如果是厮杀,这么长的木棍毫无用处。在战场上,无法灵活运用的兵器反而会成为害死士兵的凶手。但这次不同,隋军步兵们不需要用这木棍去展露武艺,他们只需机械的重复着往前刺这一个动作就够了。
密密麻麻的长棍将蒙元的骑兵接连从马背上戳下来,虽然长棍不足以一击致命,但足够让蒙元人暂时失去战斗力。或许削尖了的木棍无法撕开蒙元人的皮甲,可让他们落马就足够了。
对于蒙元人来说,离开了马背的人根本不算战士!
蒙元人可以活动的区域越来越小,冲进大营的一万多名骑兵现在还能骑在马背上的不足三成,他们能轻易的射中一只奔跑的兔子,可以用最短的时间徒手驯服一匹野马,他们的弯刀足够锋利,但他们对隋人的战阵却没有一点办法。在他们以往的认知中,厮杀都是来的干脆直接的。纵马冲锋,刀刀见血。
可是现在,躲在巨盾后面的卑鄙的隋人根本不与他们硬碰硬的厮杀,而是靠着射程更远的步弓,靠着犀利的弩车,靠着那该死的根本不能算作兵器的木棍占尽了优势。无力,彻底的无力感让蒙元骑兵绝望。
满都特勒红着眼睛不停的张望,等待着援兵的到来。他能看到隋军战阵外面火光中扬起的尘烟,能听到熟悉的呼哈喊声。但援兵无法攻破隋人的战阵,那两个千人队就好像被阻隔在一座大山后面似的,无能为力。
而事实上,满都狼的千人队只是在隋军外面打转而已。
隋军就好像磨盘磨豆子一样,缓慢但是彻底的将蒙元人一层层杀死。就在满都特勒的人马只剩下不足两千人的时候,外面忽然想起了闷雷一般的轰鸣声。那是成千上万的战马踏地疾驰的声音,连地面都为之颤抖。
“父亲来了!”
满都特勒忍不住兴奋的高呼起来,挥舞着弯刀鼓舞士气:“坚持住,伟大的满都旗的旗主已经带着援兵来了,咱们杀出去!”
没错,是满都拉图来了。当他听说自己最疼爱的儿子被困的时候,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可言?他带着满都旗剩下的骑兵冲了过来,洪流一样涌进了隋人的大营。
在一座高坡上,旭郡王杨开看着大队的蒙元骑兵杀进来终于笑了起来:“实在没想到,竟然能引出来一场决战。本以为是射一鹿,却想不到能射到一虎。”
“击鼓,合围!”
李远山大声下令,轰隆隆的战鼓声再次响了起来。数不清的隋军从四面八方冲向大营,早就布置在外围的隋军人马战车一样碾向蒙元人。根据大内侍卫处探子和斥候的消息,旭郡王杨开等人确定满都拉图一定是准备夜袭。而最好的时机自然只能是除夕夜,所以早就将七十万大军在昨夜就分派了出去。大部分兵力就布置在大营外围,等待着对敌人的合围。但杨开和李远山他们都没有想到,这次竟然能有这么大的收获。
看起来一直很谨慎的满都拉图,竟然疯了一样带着全部人马冲了过来。
这实在是个好消息,让人惊喜。
满都拉图的脸上都是焦急,带着三万多骑兵涌进大营之后就直扑中军。而就在这个时候,看到了满都拉图到来的满都狼才命令士兵们冲击隋军军阵。满都拉图用弯刀往前一指,骑兵们呼哈的呼喊着冲向隋人。
“旗主!”
满都狼一脸愧疚的出现在满都拉图面前,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悲伤地说道:“都怪我,没能陪着少旗主一同杀进去。少旗主留下我照顾后路,我就该阻止他的!”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满都拉图怒道:“如果救不出来我的儿子,你自然也要陪葬!所以,你现在应该带着人马去冲杀而不是和我在这里说这些!如果满都特勒真的救不出来,我保证你的尸体会变成一摊烂泥!”
“是!我这就带兵继续进攻。”
满都狼大声的答应着,然后将手里的火把递给满都拉图的亲兵。亲兵下意识的接了过来,依然紧紧的护卫在满都拉图的身侧。
满都狼催马离开,转身的时候眼神里杀过一丝杀机。如果说之前他表现出来的愧疚还有一二分的真诚,那么暴怒的满都拉图的话语则将他的愧疚彻底驱散。
在一座距离满都拉图只有三十几步的营帐后面,躲在暗影里的阿古达木看到了火把照亮了的满都拉图的脸。他冷冷的笑了笑,取出一支之前捡起来的隋人的破甲锥。没有那支火把,他不能在黑暗中确定哪个是满都拉图。而没有满都狼上前说话,就不能让满都拉图停下来。
火把,是满都狼故意递给那个亲兵的。
阿古达木将破甲锥搭在骑弓上,深深的吸了口气后猛的将弓弦拉满。随着嗡的一声轻响,那破甲锥迅疾的飞了出去。三十几步的距离,瞬息即至。阿古达木的射艺足够好,这个距离不可能射偏。
所以,满都旗的旗主大人满都拉图就这样轻易简单的死了。他的咽喉上插着的是隋人的破甲锥,没有人怀疑这是一支隋人射来的冷箭。当然,也没有人怀疑满都狼递给亲兵火把的动机有问题。
“隋人的这种箭确实好用。”
阿古达木自语了一声,随即转身逃离。
“旗主死了!”
震惊恐惧的呼喊响起,满都旗的人马彻底败了。
连隋人都没有预料到,会这么轻松的打赢这场决战。
第0202章 除夕宴言
厮杀整整进行了一夜,当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爬过狼乳山的时候,厮杀终于停了下来,大胜的隋军士兵们开始打扫战场,清点伤亡。开战之前谁也没有预想到,这会是一场如此辉煌的酣畅淋漓的大胜。
至少三百个俘虏在隋军的看押下在战场上寻找着满都拉图父子的尸体,从俘虏的供述中隋军将领们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在最后的时刻,满都拉图竟然带着全部兵力冲了进来。要知道这绝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应该做出的决定,但他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最终,在一堆尸体中找到了满都拉图,看样子这些忠心耿耿的亲兵是打算将旗主的尸体带回去,但最终没能冲破重重围困。这一小片区域里尸体密集的程度令人咋舌,不只是蒙元人的尸体,还有大量的隋军士兵。
由此可见最后时刻,这支满都拉图的亲兵队伍爆发出极强烈的战力。以少战多,但杀死的隋军数量几乎与他们的损失相当。在这种身处绝境的时刻,人爆发出来的力量难以估计。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点时间里或许没有了什么胜负的思想,只有带旗主的尸体回家这一个念头支撑。
找到满都拉图的尸体后不久,俘虏又找到了几乎被战马踩瘪了的满都特勒。这个年轻的蒙元武士身上已经看不出受了多少处伤,从他身体里拔出来的羽箭就足有二十支。他的眼睛没有闭合,死不瞑目。
也许在死亡之前,也是他最后看到希望的那一刻。
父亲的呼喊就在远处响起,无论满都特勒是否成年,在那个时候,他对父亲的依赖必然浓烈到了极致。
但这就是战争,亲情固然可贵,而死亡才是主旋律。
旭郡王杨开看着满都拉图的尸体有些发呆,然后他走到那些最后阻击蒙元溃兵而战死的隋军尸体前,郑重的行了一个军礼。这一刻,不管其他人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们不约而同的跟着杨开行礼。
一战而解决了满都旗的主力军队,这是大隋进军以来最辉煌的胜利。虽然也付出很大的代价,但其意义必将在史书上留下浓重的一笔。
除去消灭了敌人主力之外最大的收获,是不下于三万匹战马。对于隋军来说这是一笔令人振奋的巨大财富,隋军还从来不曾拥有过这个数量的战马。毫无疑问,在很短的时间内,隋军就能拥有一支强大的轻骑队伍。
虽然大隋战马奇缺,但各卫战兵平日里训练的时候,专门会有一些身体素质出众的人被调拨出来,轮流用不多的战马训练骑术和射艺。这些人可以轻松的控制战马,虽然还远达不到蒙元人那样如臂使指般灵活,但很快就会适应新的身份。
因为这三万多匹战马,隋军的大将军们几乎都红了眼。战场还没有打扫完他们就开始争执,谁都希望多分到一些马匹。当争论没有无法让所有人满意答案的时候,他们将决定权交给了之前被遗忘了的军队统帅,旭郡王杨开。
“我打算奏请陛下,将这三万多匹战马拿出来两万匹,组建一支纯粹的骑兵队伍,交给一个合适的人选来带领。剩下的大概一万六千匹战马,平均分给各卫大将军。虽然不足以让你们满意,但最起码可以提升军队的战力和增加游骑斥候的人数。”
统帅如是说,就算有人不满也不能再辩驳什么。
平静下来之后,人们便开始讨论如何组建这支大隋真正意义的第一支骑兵。有人提议从各卫战兵中选拔优秀的士兵组建,但平均下来每卫五千人的数量又让大将军们不愿意。抽调出去的都是善战的士兵,即便补充回来相同的人数他们也觉着吃了亏。
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旭郡王杨开派人带兵护送两万匹战马返回樊固,交给后勤文官管理,其他事等奏请了陛下之后再做定夺。比这些战马先一步离开的是往长安城报信的信差,他们披上红色的披风换上簇新的衣服,骑着蒙元人的战马冲向帝都。虽然他们的速度比不了飞鸽传书,但陛下更愿意听到有人亲口为他讲述这场大胜的经过。
“不能因为赢了就懈怠下来。”
旭郡王杨开召集四卫大将军议事的时候说道:“满都旗的主力已经被灭掉,逃走的敌人不会超过五千人。但是在很短的时间内这五千人就会重新整合,选出来一个新的将领来统帅。如果等他们组织起来牧民,分发兵器和甲胄,咱们很难尽快控制整个满都旗。”
“所以……”
杨开顿了一下说道:“我决定暂时将分配给诸卫的战马先集中起来,交给大将军李远山。由他带着轻骑和他麾下的重骑乘胜追击,绝不能给满都旗的人喘息之机。要在最快的时间内荡平最后的反抗,然后大军立刻西行在满都旗西部边界布置防御。陛下交给咱们的事,已经干完了一小半……接下来,就是在稳守中反击,绝不能让蒙哥的援军再踏上这片草场!”
……
除夕夜。
就在西北大草原上隋军大破满都拉图的时候,长安城的太极宫里正在举行一年一次的盛大宴会。每年的除夕晚上,皇帝都会大宴群臣。还会从长安城里请来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人,让他们坐在皇帝身边,一同庆祝新一年的到来。
大隋推崇孝道,被请来的老者虽然身份普通,可在这个晚上,他们将得到极隆重的礼遇和尊敬。这是陛下号召天下百姓遵守孝道的表率,所以老人们可以享受到诸如皇帝亲自敬酒之类的殊荣。
除了这些老人之外,朝廷里那些上了年纪已经告老但没有离开长安城的老臣,也会重新回到太极宫,享受人们的尊敬。在大年初一,皇帝陛下会身着最隆重的冠服,带着后宫众人和朝臣到太庙祭祖,然后到明坛为百姓祈福。但是今晚,皇帝没有必要穿上那身沉重华美的衣服,一袭常服的他显得更加随和自然。
作为演武院的入试头名,方解自然有机会参与这次盛宴。但因为他们没有官职,也最年轻,所以按照规矩是安排在最外面。不过这也正合了方解的心思,他不是很喜欢那种虚伪的推杯换盏之间的礼数。
他是个懒人,在某些方面。
卓布衣也没有官职,他和朝臣们也没什么交情。所以他也和演武院的学生们坐在一起,当然,这是他自己选择的位置,可即便如此,他那一身布衣在锦衣华服的人群中尤为显得醒目。这一桌上的学生们除了方解之外没人认识他,所以都有些诧异这个年纪也不老的身穿布衣的家伙是怎么混进来的。
卓布衣自然也懒得理会学生们投过来的疑惑的眼神,若是可以推辞的话他甚至不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不适应?”
他问方解。
方解笑着点了点头低声道:“看着你比我还不适应。”
卓布衣嗯了一声,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后品了一口:“每年盛宴,陛下都会给我一个位子。但这种场合显然不适合我出现,而不是我不适应这里。”
“酸了。”
方解笑道:“你虽然身上穿的是布衣,但若是把身份亮出来,在场的有一半人会对你心生敬畏,另一半会想着怎么和你搞好关系。”
卓布衣叹道:“这才是麻烦事,我真怕陛下突然心血来潮,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指着我的鼻子说,这个家伙!就是大内侍卫处的头号打手!”
“头号打手……”
方解忍不住笑:“这称号还真合适。”
卓布衣道:“你还是想想自己怎么应付吧,一会儿陛下肯定会让你站出来走到所有人面前去说些什么。在座的都是满腹华文的大家,你若是说的不好小心被人讥讽了。好歹也是文科五门优异,总不能一张嘴就露了怯。”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歌功颂德的时候捡着花团锦簇的话说呗。”
方解往嘴里塞了一块熟肉,吃相很不斯文。作为演武院十个入宫学生中唯一的一个女学生,马丽莲不时偷偷的看一眼坐在对面的方解。她还没有从失去朋友的悲伤中恢复过来,所以对这种欢庆的场面有些排斥。
演武院的学生们接连被杀的事陛下自然知道,但在迎新的庆典里显然不能提及。马丽莲总觉得对面坐着方解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直到皇帝派人叫他,他站起来的时候马丽莲才醒悟,方解穿的竟然不是礼服,而是一身边军斥候的战衣。和其他人相比,显得不伦不类。
走到皇帝身前的方解一丝不苟的行了礼,然后站起来,代表演武院的学生们向陛下和皇后恭贺新春,按规矩来的事演武院的教授们已经教过不少次,方解做的很完美。除了衣服不对之外,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当皇帝让他在朝臣们面前说几句话的时候,方解挺直了身子。
对方解厌恶至极的公主殿下杨婉仪狠狠地瞪着他,恨不得他在满朝文武面前丢丑。当她看到方解居然穿的是武服的时候,立刻就想到了土包子这三个字。
“按照道理,我应该做一篇繁华锦绣的文章才对。”
站在众人面前的方解微笑着说道:“在来之前我考虑了很久,是不是也要穿上隆重的礼服来赴宴,但犹豫之后我否定了,原因有三……”
“第一,穿宽袍大袖的礼服吃东西很碍事。”
这话一说完,立刻就引起人们一阵笑声,其中不乏讥讽。
方解没理会,继续说道:“第二,我是演武院的学生,自然离不开一个武字,众所周知,演武院的人学成之后就要从军杀敌为国立功,既然如此,在我看来,武服才是对陛下致敬的最隆重的服饰。”
“第三……”
方解的眼神扫过众人后缓缓地说道:“我是从边城樊固来的一个边军小卒,就在现在,朝廷七十万大军在樊固以西征伐蒙元蛮子,因为那些该死的蛮子屠杀了樊固城两千百姓八百边军!我……是现在樊固边军唯一还活着的一个,但这活着让我自责,因为在最后的时刻我没有手持武器站在同袍的身边,没有与他们一同战死。现在大隋的军队正在涤荡草原,为我曾经的同袍报仇,我不能去征战杀敌,但却可以穿上边军的号衣为将士们助威!”
“我是个粗人。”
方解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无论是在进演武院之前还是离开演武院之后,我都是大隋的军人!现在,我斗胆代替在樊固以西的大草原上那些遥遥对着长安城为陛下行礼的士兵们,敬陛下,敬诸位大人一杯酒!”
端着酒杯的方解,心口微微起伏:“愿大隋天下,万世永昌。愿大隋雄师,奏凯而回。为陛下寿!”
“为百姓寿!”
皇帝竟然站了起来,郑重举杯。
所有人都有些发怔,没人想到方解居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而大隋的公主殿下,再看方解的时候,忽然觉得他顺眼了许多。
第0203章 不速之客
卓布衣看了一眼那个在皇帝面前慷慨陈词的少年,不由自主的笑了笑。这少年之前说过,这个时候自然要捡着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花团锦簇的话说,可他说出来的话似乎没有一点儿拍马屁的意思,然而,皇帝却很高兴。
用一种粗俗的方式表达了对皇帝的敬意,这马屁拍的质量很高。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少年变得开始适应这长安城里的一切的?
少年身份不高,所以讲话的时间很短。皇帝与大人们一同喝了方解敬的酒,这就足够了。他转身往回走,回到座位上的时候陈博来已经开始在宣讲他祖辈的功绩。这是皇帝安排好的事,话是说给那些老者听的。这些老人虽然只是普通百姓,但他们在邻里之间都有很高的威望。
很快,他们从皇宫里看来的听来的一切就都会传播出去。用不了多久,整个长安城的百姓就都会知道除夕盛宴中发生了什么。
“讲的不错。”
卓布衣笑了笑道:“尤其是那句穿着宽袍大袖的衣服不方便吃东西。”
方解心说就那么一句实话,你自然觉得不错。但这里的大部分人,欣赏的反而是后面那些激昂的不怎么真诚的话语。
“有件事要做,我得先走……”
卓布衣压低声音道:“从今儿开始演武院休课,一直到过了正月十五。这十五天在长安城里住的学生们都有被人刺杀的危险,人太多,大内侍卫处的人不够用。那个凶手憋了这些天找不到杀人的机会,估摸着就是在等着休课的时机。我不认为他已经逃离长安,杀人只是达到他目的的一种手段,虽然还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显然他还没有达到这个目的。”
方解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在座的学生压低声音道:“今儿来的这十个人中,只有我和马丽莲那天上过半月山。一会儿我和她一起走,如果分开……她遇到危险的可能比较大。”
“我会派人跟着你。”
卓布衣道。
方解想到之前见皇帝的那次,皇帝对那个看起来永远那么低调的太监苏不畏说从今天开始方解就交给你了。所以他摇了摇头道:“不用,你们人手本来就不够。现在长安城里不想我死的人很多,而且大犬他们就在共外面等着。有我和沉倾扇两个人,除非那个凶手是九品高手,不然一点儿机会都没有。”
“那好……”
卓布衣点了点头道:“道宗的人就在那边,你要是觉着危险可以与他们同行。有道宗的人镇着,凶手更没胆子现身。”
听到这句话,方解这才想起来今天怎么没看到项青牛。他抬起头往四周看了看,随即在距离皇帝很近的地方看到了在人群里正襟危坐的胖道人。刚才上前给皇帝敬酒的时候稍微有些紧张,没注意到道宗的人坐在什么地方。
或许是感受到了方解的眼神,胖道人项青牛往这边看了一眼但没有什么表示。看着他装的一本正经听陈博来他们讲述祖辈功绩方解就想笑,这个家伙装肃然端坐的架势怎么看怎么别扭。
“先生,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方解问道:“你能不能看得出来,那个肥头大耳的家伙到底什么境界?”
卓布衣顺着方解的视线看过去,然后摇了摇头道:“道宗的修为功法有些特殊,除非施展出来否则很难看清他们到底有多深的修为。据说道宗的大周天小周天修炼到一定程度之后,人就会返璞归真。看起来和普通人无异,但修为高的离谱。”
“那只能说明道宗里没几个这样的。”
方解笑了笑道:“红袍大神官鹤唳道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说明他的大周天小周天功法还没练好。他已经是红袍大神官了,道宗中身份比他高的屈指可数。”
“不对。”
卓布衣摇头:“你不了解道宗……萧真人是道宗领袖这不假,但道宗中修为最高的未必是他。红袍大神官的地位很高,但那只是对于普通弟子和江湖中人来说的。你应该明白……每个宗门中或许都有一些不出世的老怪物。我相信在清乐山上某个隐秘的地方,说不定就藏着这样的人。”
“等等……”
方解想了想后问道:“刚才你说看不出来项青牛的修为,而我看着他就是一个混吃混喝的骗子哪里有一点世外高人的风范……按照你之前说的,大周天小周天修炼到一定地步就会返璞归真,那项青牛岂不是修为真的很高?”
卓布衣笑了笑:“我怎么会知道,不过很奇怪……他的境界似乎不稳,忽高忽低。”
他站起来道:“还有没有问题?没有我就要走了。”
“最后一个。”
方解看着他认真地问道:“沐小腰在哪儿?”
卓布衣一怔,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回答:“草原,满都旗。”
方解的眉头皱了皱,袖口里的拳头攥得很紧:“谁安排她去的?”
“镇抚使大人。”
卓布衣如实回答。
方解嗯了一声,脸色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卓布衣感觉得出来,他的愤怒已经在爆发的边缘。
“先生,麻烦你回去帮我给候文极带句话。”
“你说。”
“你就说,我操他妈。”
……
卓布衣自然不会真的将这句话带给情衙镇抚使候文极,除非他和方解有仇。他知道方解在努力压制着怒火,也知道这种怒火很难控制得住。粗鲁的骂一句说明方解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若是方解一直表现的若无其事那才真的要坏了,说不得这家伙扭头就会离开长安城带着大犬他们一口气跑回樊固去。
“放心,她不会有事。”
卓布衣安慰道:“我刚才和你说过,世间任何一个宗门都会有自己的后手。清乐山一气观里说不定有几个变态老怪物,大内侍卫处也不是只有我这一个打手。镇抚使大人安排她出一趟远门,当时是因为你还在囚牢里关着。我想你不难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换做你坐在他的位子上也会如此。”
“你的意思是让我理解一下?”
方解皱眉道:“凭他娘的什么?如果三个月之后沐小腰不回长安城,我就立刻去草原。长安城里不缺一个方解,但方解缺一个沐小腰!”
“我会告诉镇抚使。”
卓布衣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宴席。他先是到不远处找到大内侍卫处指挥使罗蔚然低语了几句,然后离开。罗蔚然的视线看向方解这边,对他微微摇了摇头。方解缓缓的松开袖口里攥着的拳头,低头喝酒。
没人注意到,他脚下的青砖碎裂了两块。
宴席要持续到子时之后,心事重重的方解根本就没有在意在陈博来他们之后又有谁登场说了些什么。别人举杯他举杯,别人不举杯他也在喝酒。坐在他对面的马丽莲担忧的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方解突然之间变得这么沉重。
场间有歌有舞,一派热闹。
方解却好像隔离于这个场合之外,孤独的让人心疼。其他学生们都是第一次进宫,难免好奇激动。而且他们对方解都没有什么好感,自然不会注意到他的变化。不远处,几位大学士在挥毫泼墨。用不了多久一篇一篇锦绣繁华的文章就会问世,满场的人都会由衷的赞叹他们的学问。
但方解只是觉着他们聒噪,想骂娘。
当青铜编钟敲响的时候,代表着子时到来。所有人都站起来,举杯庆贺新一年的到来。皇帝接受朝臣和百姓的祝贺,然后开始说一些惯例上的吉祥话。太监们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里满满的堆着红包。谁都知道红包里没什么货,但这是陛下赏赐意义自然不同。方解接过来红包看都没看就塞进袖口里,显得有些失礼。
他借口如厕告辞,在厕所里借着灯火将红包打开,里面是九个大隋的制钱,簇新的似乎还带着才离开铸币工坊的温度。皇帝赏赐才这么一点似乎很小气,但这种事本来就是一个吉祥的寓意罢了。
红包里除了铜钱之外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是略微仓促的笔迹,很简单,只有寥寥十来个字。
陛下谈及怡亲王的礼物,并无异色。
这消息没有什么意义,但方解很高兴小太监木三已经学会怎么和自己联系了。这是方解自己布置的第一个棋子,也是他彻底融入大隋官场的第一个证明。在这个充斥着阴谋诡计的地方,方解必须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强大。
回去的时候宴席终于到了尾声,方解走过马丽莲身边的时候低低说了一句:“出宫的时候和我一块走,我送你回去。”
马丽莲的脸一红,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没敢回答。这一刻,她的心跳速度之快难以形容。等方解坐在对面的时候她忍不住想,自己为什么没有拒绝?这样轻易的点头,他会不会觉着自己是个随便的女人?
患得患失。
从太极宫里出来的时候,马丽莲一直跟在方解身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可就是没有勇气和方解并肩而行。她的父亲是从五品归德将军,今夜要巡城当值,但还是派了府中的精锐老兵在太极宫外面等着,前阵子演武院学生接连遇刺的事让归德将军心神不安。
“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马丽莲在到了马车旁边的时候,犹豫着说了一句,说完之后她便后悔了,唯恐方解说再见。
“上车。”
方解没理会她的话,淡淡的指了指自己的马车说道:“让你的人跟在后面。”
“噢……”
她垂头应了一声,听话的好像是个第一天见到老师的孩子。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而行,方解的马车依然是麒麟赶车,大犬坐在麒麟身边。而当马丽莲看到方解马车里那个有倾城之色的女子的时候,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拒绝方解。在这个女子面前,她觉得自己好丑好平凡。
沉倾扇的美,总是会让其他女人不自在。
看在眼里的沉倾扇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只是淡淡的笑了笑贴在方解耳边用极轻的声音道:“这丫头对你有意思。”
方解微微皱眉道:“什么能让你闭嘴?”
沉倾扇抿着嘴笑了笑,然后肆无忌惮的看了一眼方解的胯下。方解一怔,竟然被沉倾扇看的有些脸微红发烫。这个女人的神经太强大,方解不敌。当初他费尽力气才求着她用那张樱桃小口,可这明明是堵嘴不是闭嘴……
马车离开玄武大街后速度开始加快,路上已经看不到行人。一个蜷缩在黑色斗篷里的人在黑暗中看着方解的马车,他皱了皱眉,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又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速度奇快。
半个小时之后,他轻飘飘的落在归德将军的府里。仔细的打量了一下,然后选择一个房间推门走了进去。府里只剩下五六个丫鬟和两个年迈的管事,前者已经沉睡,后者在门房里下棋,根本就没有人察觉,小姐的房间里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第0204章 他的眼睛特别好 他的眼睛也特别好
房间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坐在屋子里的人全身都包裹在一件黑色的斗篷里,和黑夜融为一体,他闭着眼,呼吸稍微有些急促。或许是因为女子闺房里的气味让他觉着很舒服,所以他犹豫了一会儿后起身走到床边,然后在床上躺下来,将头深深的埋进柔软的被子里使劲儿嗅了一下。
这种感觉很奇怪,从来没有进过女子房间的他心里有些负罪感,更多的则是好奇。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竟然因为进入女子闺房而有所忐忑不安,这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于是他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如果在阳光下,他的笑容一定很漂亮。
他有两排很整齐很白的牙齿,微笑时候嘴角的弧度很柔和。如果他愿意仔细认真的洗洗脸的话,或许还会是长得不算太难看的男子。也不知道是因为他懒还是故意为之,他的脸上很脏,那些污垢中的血腥味虽然已经散尽,可依然很恶心。而事实上,这是一张很怪异的脸。他的眼神很年轻,但皮肤却已经苍老到已经有不少老年斑。
他想将被子拉过来盖在身上,感受一下舒适的床舒适的被子。但伸出去的手却在半空中僵硬住,他竟然不敢。
最终,他微微叹息了一声。起身将自己弄乱的被子整理好,就连被子上一根自己掉落的头发都捏了起来。他竟然能在黑暗中轻松看到一根落发,如果被人看到这一幕的话一定会大吃一惊。大隋男子也蓄发,但这个人的头发却很短。
他的脸脏的恶心,若是有人吃饭的时候看到这样一张面孔或许会忍不住想要呕吐。但他的手却干净的出奇,甚至连指甲的缝隙里都找不到一丝污垢。他的手稍微粗且短了些,并不修长漂亮。老人们常说,这样的手是无法演奏出美妙的乐曲的,因为手指断而粗必然不够灵活。
他身上的衣服也很奇怪,那件看起来黑色的斗篷,其实是一件灰布长袍撕开后改做的,因为太脏所以变成了黑色。缝这斗篷的线很粗手艺更粗,若是谁家儿媳的女红这般难看,说不定会被婆家的人羞死。
他离开床榻回到椅子上坐下来,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斗篷怔怔出神。
“好丑。”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极低的自语了一声。也不知道他说的好丑是说的自己的斗篷,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但这两个字中充满了厌恶,真真切切的厌恶。
他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在窗口挂着一个大头布娃娃。那是用一块手帕包着碎布扎起来的,制作很简单。白色的手帕上画着弯弯的眉圆圆的眼,还有上翘弧度很大的嘴巴。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并不漂亮的娃娃,但也是一个很可爱的娃娃。应该是这个屋子的女主人亲手做的,挂在窗口或是想经常看到娃娃脸上开心的笑容。
因为窗子关着,所以他一开始并没有看到这个布娃娃。他起身走过去,将布娃娃从窗子上摘下来仔细看了看。似乎是很喜欢,甚至还贴在脸上摩挲了几下。然后他将布娃娃拴在自己的腰带上,很仔细很认真。
当他将布娃娃绑好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什么,然后眉宇间浮现出一缕纠结。
杀?
不杀?
他喃喃低语。
看着在自己腰畔摇摆的布娃娃,他最终还是舒了口气然后准备离开。他知道自己这样决定很幼稚白痴,拿走一个布娃娃就放了那女子一命这样的决定若是被教导自己的人知道,一定会被他骂个狗血淋头吧。
脑子里出现了那个人的身影,他的眼神里猛然闪过一丝恨意。而在恨意后面,则是浓烈的恐惧。
我为什么要事事听你的?
凭什么?
你教我杀人的本事我就要什么都遵从你的意志?不不不,杀人的本事也不是你教我的,而是我自己从别处学来的。你不要再试图控制我,我已经离开了,我要过自己的日子我要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滚开!
他忽然抱着头蹲在地上,脸上的表情很痛苦。
你休想再让我变回那个我,我既然已经回来就不会再跟你回去!我是我,不是你!没错,我是在杀人,可杀这些人是为了我自己而不是为了你!你不要再说了……我的就是我的,你想都别想再拿回去。
我没疯!
你才是个疯子!
蹲在地上的男人猛的抬起头,眼神里都是杀意。也不知道他刚刚经历了什么,本来就有些怪异的脸上表情变得越发狰狞。他怨恨的视线扫过屋子,随即看到了那面铜镜。他站起来跑过去,抬起手指着镜子里的自己:“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你?”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也很沙哑,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一丝疲惫。
镜子里的他眼神鄙视地看着镜子外面的他,那轻蔑让人无法忍受。镜子外面的他低低的咆哮道:“你凭什么看不起我?现在我变得很厉害很厉害了,你要是再敢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就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然后他抬起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很用力。
“嘿嘿,怕了吧!”
他得意的笑了笑,因为呼吸困难所以说话的声音很尖细。
“以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他对镜子里的自己说:“我今天不想杀人,偏就不杀!”
然后他转身准备离开,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忽然响起了归德将军府老管家的声音:“小姐回来啦……这位公子是?”
他跑到窗口,将窗子推开一条小小的缝隙往外看。他看到了那个女学生站在门口,似乎是在和那个叫方解的家伙说着什么。应该是在感谢他护送自己回家吧,他能看到她脸上扭捏羞涩的表情。
而那个叫方解的家伙说了两句话后随即告辞,他看到方解身后站着的那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女人。他能感觉到那个女人的强大,所以在半路上的时候他才选择放弃。正如他第一次在长安城里遇到方解的夜晚,他也压制住了下去杀人的冲动。那个家伙是最难杀的一个,所以要留在最后。
他抿了抿嘴唇,在心里想到既然是你自己不走运,就不要怪我了。你为什么不晚回来一些,为什么?如果你再晚回来那么一小会儿我就走了,你就可以安全了……最起码,今晚安全了。
那是个长相平凡但很可爱的女孩子,死了的话会很可惜吧?
……
窗户那道微小的缝隙闭合上,浑身裹在斗篷里的男人重新走回椅子边坐下。他面对着房门,手从斗篷里伸出来。在马丽莲推开门走进来的那一刻,一定会惊讶于房间里为什么有个黑影?
而人在惊慌的时候自然会有许多许多的破绽,那么她就死定了。即便是杀一个修为并不很高的女人,他也经过了一番计算。这又是一个完美的杀人案件,长安府的捕快们不可能找到任何线索。
他闭着眼,在心里数着数。他计算过,从门口到房间最多不会超过五十步,即便女人的步子稍微小一些,也不会超过五十三步。在走到门口的女人抬起手准备推门房门的时候,他提前一丁点的时间挣开了眼。
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外面的黑似乎比屋子里要浅的多。所以门开之后,门外的人需要一会儿时间来适应屋子里的光线。就在这一刻,披着斗篷的男人站了起来,等待着女人走进这间屋子。他要杀人,就要杀的完美。在屋子里无声无息的杀死这个女人之后,他会等到归德将军府里的再次睡熟之后才会离开。然后赶往下一个地方,白天他跟踪另一个学生找到了他的住处,但他并没有急着下手。
夜晚才是属于魔鬼的时间。
这话是那个人说的,他唯一觉得没错的一句话。
站在门口的女子只稍微停顿了片刻,然后迈步走了进来。然后她转身将房门关上,在一进门的桌子上摸到了火折子。
就在火光即将亮起的那一刻,他骤然出手。
他已经算计好了接下来的动作,杀人,然后接住火折子。将蜡烛点燃,然后他会控制着女人的尸体自己走回到床边。在外面的人绝对不会发现他的存在,然后他还会为女人盖上被子,他刚才深深嗅过一口的被子。
他的手指锋利如刀,但他不想毁了这女人的相貌。白天的时候他远远地看过,这女人不美但惹人喜欢。他决定将指劲从她的后脑灌进去,直接绞碎她的脑子。看不出来一点外伤,她会死的很平静。
就在他的手指就要抵在那女人脑后的时候,他忽然猛地向后翻了出去。哧的一声轻响,他披在身上的斗篷从半空中落下来一块。在那斗篷的碎片飘摇而落的时候,女人甩亮了火折子转过身,然后笑了笑。
裹在斗篷里的男人眼神一凛,满是惊讶。
这个女人,不是马丽莲。
而是方解身边的那个有倾城之色的女子,她捏着火折子站在门口,另一只手空着,但他分明感觉到,她那只空着的手里握着一柄锋利的长剑。毫无疑问,如果他反应的稍微慢上一点,之前的剑气就会刺中他的身体。不需要带剑的沉倾扇,似乎更加可怕了。
“很惊讶?”
沉倾扇淡淡地说道:“你不该把窗子打开一条缝隙往外看,因为你不知道外面有个眼睛特别好用的人……他叫方解,你想杀他吗?”
不等男人回答,沉倾扇继续说道:“你想,在方解去红袖招的那个晚上你就想杀他。所以……你可以死了。”
她没有动,但裹在斗篷里的男人却立刻后退。他不停的挥手格挡,似乎空气里有一柄看不见的长剑不停的刺击劈砍。
不是一柄。
捏着火折子的沉倾扇缓步向前,裹在斗篷里的男人步步后退。在两个人之间的地上,旁边的桌子上,墙壁上,窗户上,不停的有狭细的剑痕出现。一道一道,密密麻麻。咔嚓一声,桌子碎裂下来。钉的一声,铜镜从中间断裂。哗啦一声,床榻坍塌下来。
坚硬的地面上和墙壁上噼噼啪啪的被切割出无数道痕迹,几乎在每个眨眼的瞬间都会多出许多道裂缝。
裹在斗篷里的男人猛然转身从窗口撞了出去,然后他就看到那个笑起来很阳光的叫方解的男人。
一拳迎面而来!
第0205章 黑夜三瓣莲 倾扇入九品
裹在斗篷里的男人撞破了窗子从屋子里跃了出去,迎接他的是方解的拳头。在半空中的男人已经无法避闪,于是他也出拳。
两个拳头狠狠的撞在了一起,然后两个人同时向后飞了出去。在拳头碰撞的那一瞬间,他们甚至都听到了自己胳膊的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在即将落地的一瞬间,那个男人居然还能强硬的在半空中扭动身形,躲开一道来自背后的剑气。
方解落地之后接连退了三步才站稳,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拳。
对方拳头上的力度竟然与方解不相上下,但方解却隐隐感觉那不尽是内劲带出来的力量。方解因为不能修行,所以对肌肉的力量更熟悉。而从自己右臂上传回来的感觉,让他怀疑对面那个面生的家伙身体的素质比自己也未见得逊色多少。
丑脸男人稳住身子,背后的疼让他微微皱眉。他已经躲闪的足够快,但沉倾扇迅疾锋利的剑气还是在他后背上留下了一道伤痕。斗篷被斩断,缓缓的落在他身边不远处。
他面前是方解,背后是沉倾扇。
这是进长安城以来,他面对的最危险的局面。
沉倾扇的剑气让他忌惮,而方解的拳头同样让他震撼。他知道方解是个不好对付的人,但没有想到竟然有这样坚实的体魄。刚才他的拳头里带上了内劲,虽然为了应付身后的沉倾扇而分散,但足以让他本就变得健壮的身体更加强大。
然而,这一拳却没能将方解的胳膊震断。
方解的感觉也没有太大的偏差,这个丑脸男人的胳膊上带动的内劲确实不多。若非如此的话,他后背上就不会只有一道浅浅的血痕。如果他刚才气海中所有的内劲凝集于拳头上,或可伤了方解,但只怕此时后背上的伤口有可能直通内府。
方解往前踏了一步,仔仔细细地看着面前这个终于在灯火下露出本来面目的男人。他的脸怪异的让人不敢直视,除去肮脏恶心之外还有扭曲的五官。他脸上的皮肤苍老没有生机,偏偏却没有什么皱纹。
“佛宗的人?”
方解问了一句。
丑脸男人摇了摇头,没有开口说话。
方解沉默,然后指了指那男人的脸说道:“你用这种丑陋的东西挡住你的脸,是因为你害怕被人认出来。这绝不是你的本来面目……我从来没有在这样一张苍老的脸上看到这样年轻的眼神。而你不开口说话,是怕我听出你的声音。所以……咱们肯定是见过面的,现在……是你自己把脸上的恶心东西撕下来,还是我帮你?”
丑脸男人咧嘴笑了笑,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也指了指自己的脸,然后摇了摇头。
方解看着他问:“没脸见人?”
丑脸男人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寒光,似乎被方解这句话刺痛了伤疤。他的眼神阴狠的凝聚在方解的身上,似乎忍耐不住想要把方解撕成碎片。
“一般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我实在想不通你有什么样的过往,会让你把自己打扮成这样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如果是大隋亏欠了你所以杀人,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找亏欠了你的人报仇?找一些修为不如你的演武院学生下手,你会有很高的成就感?还是……你喜欢杀人的感觉?如果是后者,那么我只能说你是一个变态疯子。”
方解似乎不急于出手,而是说着一些听起来没有必要的话。
“他死了!”
终于,丑脸男人按耐不住自己的怒意咆哮了一声。声音沙哑,应该是故意隐藏起了真实的嗓音。
“果然,你只不过是个小丑。”
方解叹了口气,然后再往前踏了一步。他没有回头对站在后面的人说道:“拿一柄刀过来,最好的刀。”
被十几个百战老兵护在中间的马丽莲下意识的要往前走,却被亲兵护住。一个士兵跑过去将手里的横刀递给方解,然后快速的撤回挡在马丽莲面前。方解掂量了一下手里横刀的分量,看着那个丑脸男人认真地问:“还有什么遗言?”
“要你死!”
丑脸男人怒吼了一声,猛的往前冲了出去。在向前纵跃中,他左手向后屈指一弹,一缕凌厉的指劲迅疾的点向沉倾扇的额头。沉倾扇没有躲闪,微微皱眉,一道剑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劈了出去,将那缕指劲荡开。与此同时,她抬起手遥遥指向那丑脸男人的后背。
空气中似乎有一种冷冽之极的东西迅速的凝结,然后化做数百道剑气。如同在她身前漂浮着数百柄锋利的长剑,蓄势待发。当她将手指猛然伸直的时候,那些肉眼看不见的长剑如流星雨一样狠狠的刺向丑脸男人的后背。
而与此同时,丑脸男人闪开了方解的一招一式刀,身子扭曲中一拳轰响方解的面门。方解根本就没有避闪的意思,握刀的右手忽然断了一样,刀锋以一种不可能出现的角度下坠,直刺丑脸男人的手臂。
……
就在方解的刀,沉倾扇的剑几乎同时到达的时候。丑脸男人忽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啸,然后……一朵璀璨圣洁的三瓣莲花在他身体里绽放。看起来那根本就不是虚化出来的东西,真切到连花瓣绽开的过程都那么清晰可见。
剑气和横刀先后击中了那莲花,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当的一声,方解的横刀被荡开。他握刀的右手居然有些把握不住,右臂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起来。而在丑脸男人背后,数百道剑气暴雨一样接连撞击在一瓣护住那男人后背的白莲上。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剑气竟然无法将那片看起来晶莹剔透薄如蝉翼的花瓣刺破。
方解向后错了一步,脸色逐渐凝重。
“果然和那个老秃驴脱不了关系。”
他冷哼了一声,握刀的手臂逐渐稳定下来。
而站在丑脸男人身后的沉倾扇则秀眉微皱,她的手指一直指着丑脸男人的后背。半空中凝结起来的剑气源源不断的攻了出去,就好像一场持续不断的星雨。可令她震撼的是,那看起来本该不堪一击的莲花竟然挡住了所有的剑气。
她和方解都听过那次红袍大神官鹤唳道人追杀尘涯的经过,在最关键时候,正是一朵凭空出现的五瓣白莲救了尘涯的性命。那个时候,人们还不知道是谁到了长安城。这白莲第二次出现,方解亲眼见过。那日老僧智慧擒了他,被老板娘和卓布衣他们诸多高手围住。在众人围攻的时候,那璀璨白莲再次绽放。
第一次,红袍大神官鹤唳道人的斥力将两片白莲震出了裂纹。那是一个道宗高手的全力一击,却依然没能将花瓣击碎。第二次,六大高手合力一击,才将那一朵白莲硬生生震碎,但老僧智慧却借机遁走。
当丑脸男人身后的花瓣挡住第九百九十九道剑气的时候,终于发出一声咔嚓的轻响。一道裂纹在花瓣上出现,逐渐蔓延开来。就好像一位妙手用淡墨在白莲的花瓣上勾勒出了天然的纹路一样,让这一瓣莲花显得更加美丽起来。
可美丽的代价很大,莲花逐渐裂开。
方解低啸了一声,两腿间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冲击力,地面被他踏出来一个深坑,尘土瞬间被炸了起来。他的身形以肉眼难以追寻的速度冲至丑脸男人身前,然后将能调动起来的肌肉之力全部凝集在右臂上。这一刻,方解右臂的肌肉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所有的肌肉都朝着一个方向用力,这是正常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
当的一声,方解的横刀狠狠的斩在一瓣白莲上。刀身顷刻间崩碎,那白莲也被这一刀斩开一道极长的口子几乎被斩断。
被三瓣莲花包裹在中间的丑脸男人怒吼了一声,一拳砸向方解的胸口。方解的右臂来不及收回,左手迅速抬起攥住了丑脸男人的拳头。轰的一声,方解的身子被震得如炮弹一样飞了出去。
几个归德将军府里的亲兵试图拦住方解,却被撞得栽倒在地。
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左臂传遍全身,方解甚至觉得自己左臂的骨头都被震碎了似的。他缓缓地站起来,抹去嘴角的一抹血迹。
可惜!
他心里叹了一声。
如果带了老瘸子送他的残刀,这一刀绝对能将那一瓣莲花劈开。但大隋的制式横刀承受不住方解的巨大力量而崩碎,也无法和那瓣莲花的强度相比。
这个丑脸男人,强大的让人心悸。
就在这个时候,沉倾扇忽然抬起双臂。她的头发无风自舞,身上的长裙也随之摆动起来。院子里的空气好像被缓缓的冻住,半空中,仿似有一柄巨大的利剑缓缓成型。这剑好像并不完美,只是一柄雏形,但即便如此,那种冷冽的锋利依然刺痛了院子里所有人的眼睛。虽然这剑看不见,但每个人都感觉得到。
马丽莲他们承受不住压力不得不闭上眼睛,那两个已经年迈的管事竟然同时啊的叫了一声,有血从他们的眼角缓缓的流了下来。
方解惊讶的看着远处的沉倾扇,然后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就在他一怔的时候,沉倾扇抬起的双臂猛然往前一挥。两只手啪的一声合拢在一起,那柄无形的巨剑如奔雷一般狠狠的落在丑脸男人身上。在这一刻,人们甚至都错觉听到一声嘹亮的龙吟。
轰的一声,以那个丑脸男人为中心,院子里的青砖块块碎裂,整个院子的地面好像突然被一张蜘蛛网覆盖了一样。风暴向四周震了出去,尘烟顷刻间荡起。如飓风扫过一样,碎石和尘土被一个无形的不断扩大的圆挤压向外。
白莲寸寸而裂,三瓣俱碎!
与此同时,隔着四条街的一位朝廷重臣的府邸中。守着另一个上过半月山学生的卓布衣脸色一变,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东二十三条大街红袖招,躺在板凳上似乎睡着了的老瘸子猛地坐起来,喃喃了四个字。
谁入九品?
第0206章 有个人在等你
智慧的白莲有五瓣,当初亲眼见过那白莲至强防御之力的方解在看到那丑脸男人身体里盛开三瓣莲花的时候,立刻就想到了老僧智慧。那天他被擒住之后发生的事,依然历历在目。
卓布衣,老板娘,鹤唳道人……
六大高手合力一击之下,那白莲崩碎,但老僧智慧却借机遁走。这其中有一个关键是方解没有想通的。如果说白莲是智慧的修为之力凝结而出的至强防御,那么防御崩碎之后智慧为什么会消失?
他从哪儿逃掉的?
这个问题方解到现在也没有找到答案,不仅仅是他,方解知道便是卓布衣他们也没有找到。大隋的人对于佛宗的了解太少了,根本就不清楚他们的修行法门。大隋立国一百多年来,真正和佛宗交手的那些人又差不多已经死了个干净。十二年前在樊固的那一场修行之人的恶战,毫无疑问是两个强大帝国宗门之间最直接的冲突。
但那一战又没有留下什么,还活着的人屈指可数且不知所踪。在长安城里以前只有一个离难参与过那次厮杀,但他还是个逃兵。后来老板娘到了长安,可她当年的修为不算最强的那一批人,再加上是个女子,所以负责的是接应救援伏击这样的事。和佛宗之人的直接争斗并不多,对佛宗的了解也很浅薄。
今夜,在归德将军府里。方解再次见到了莲花,看起来圣洁而纯美的莲花。
智慧的莲花有五瓣,而这个丑脸男人的莲花只有三瓣。这是修为上的差距,谁都看得出来。
但已经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丑脸男人和智慧之间必然有什么很近的联系。方解更倾向于,这个家伙或许是老僧智慧的弟子。想到这里的时候,他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尘涯。那个丰神如玉,潇洒儒雅的男子。看起来,面前的男人和尘涯就是两个极端。一个俊美到了极致,一个丑陋到了极致。
但这个男人和智慧的关系,跟定比尘涯与智慧的关系要更近一层。方解亲手将尘涯送上绝路,但在最后的时刻尘涯没有用出这样的白莲防御。他不会,智慧并没有将这种修为传授给他。
在极短的时间内方解想了很多,也借着这一丁点的时间恢复体力。之前丑脸男人那反击的一拳极雄浑沉重,方解靠着强悍的身体硬接下来,虽然没有受伤但胸腹里一阵翻腾,有血从他的嘴角溢出。
就在这个时候,沉倾扇展现出了令人震撼的实力。
那一柄虽然还没有完全成型的巨剑太过霸气凌厉,虽然剑的轮廓并不清晰甚至有些毛糙,但这一剑的威力毋庸置疑。院子里修为最低的那些丫鬟护院无法抵抗,甚至无法睁开眼睛。而那两个老管事,竟然从眼睛里流出了鲜血。当巨剑落下的那一刻,眼里流血的人越来越多。
沉倾扇双臂在身前合拢,两只手啪的一声合在一起。
然后,那巨剑从天而落。
霸道之极的剑意如坠落凡尘的银河,狠狠的撞在丑脸男人已经破裂的白莲上。轰的一声巨响之后,整个院子几乎都在下沉一样。白莲崩碎,化作一片残蝶一样的碎光漫天飞舞,逐渐变得暗淡下来。
就在这一刻,方解动了。
他没有忘记老僧智慧前后两次使出白莲之后,都能神秘的消失。所以,在白莲崩碎的那一刹那,他的身形如炮弹一样冲了出去,将肌肉之力再次凝集于右臂,狠狠的一拳砸了下去。
砰地一声!
一股尘烟被这一拳炸了起来,丑脸男人之前所在的位置被方解一拳砸出来一个深坑。就好像有一枚炸弹在院子里爆开似的,这一拳竟然打出了逆天之威。剧烈的风朝着四面荡了出去,吹的人身上的衣服猎猎作响。
尘烟散尽,站在土坑身边的方解缓缓收回右臂。沉倾扇和他站在坑的两侧,戒备着看着深坑下面。
“没道理。”
方解看着空无一物的深坑,眉头紧锁。
“世间没有毫无道理的事。”
沉倾扇理了理额前垂下来的发丝,然后伸手一张,深坑下的一个东西被吸了上来,她翻过手掌看了看,发现那是一块很恶心的脸皮。方解将这半张脸皮拿过来仔细看了看,然后猛然一怔。
“他套在脸上的时候我看不出来,但掉下来之后反而有了些印象。”
他喃喃地说了一句,然后想起了之前那个丑脸男人歇斯底里的怒吼。
他死了!
方解当时以为,丑脸男人喊的他死了,指的是他的仇人。而现在,方解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的怒吼会为什么那么凄厉。他死了,死的人……应该就是老僧智慧。而方解手里的办张脸皮,就是智慧的脸皮。
因为智慧是个枯瘦的老人,他的脸皮套在那个丑脸男人脸上会被绷紧。原本的皱纹都被绷直,所以这张脸才会看起来格外的怪异。想到这里,方解缓缓的叹了口气道:“我想……知道他是谁了。”
他低头看着那半张脸,想到在半月山上只见过一次的那个隋人。那是一个失去了自己灵魂的隋人,变成了智慧的奴仆。正是那个隋人将刘爽他们骗上山,然后尘涯大开杀戒,到了现在很多事情都变得清晰起来,因为在老僧智慧逃走之后他身边只有一个人。
……
卓布衣赶到的时候,方解和沉倾扇已经准备离开了。四条街的距离让卓布衣用了一点时间,所以他有些懊恼。看着方解递过来的半张脸皮,他沉思了一会儿后将自己的看法说了出来。
“未必是那个叫方恨水的隋人。”
他仔仔细细地看着这半张脸皮,和记忆中的智慧的脸做着对比:“我对佛宗的了解虽然不算很深,但从没有听过佛教有一种手段能让人在半年之内成为大修行者。大轮明王的传承虽然很神秘,但那些佛子在接受传承之前就已经很强大了。他们经过佛宗多年的苦心培养,即便不继承大轮明王的修为也算得上是高手。”
“那个叫方恨水的小县捕快没有修行的体质,他家在当地算是小富之家。他的父亲为了让儿子出人头地曾经请过修行者,但得出的结论是方恨水根本不能修炼。他的武艺也不算很好,对付一般的蟊贼或许还算惯用。但是,一个战兵中训练有素的士兵没准就能打败他。这样的人,如何能在半年之内成为有媲美九品大修行者实力的人?”
方解问:“那你的意思?”
卓布衣摇了摇头道:“我还是更倾向于,这个人本来就是佛宗之人。他能施展白莲,说明他是智慧的弟子。而他带着智慧的脸皮行凶……或许是为了更真切的为他的师尊报仇?”
“不通!”
方解否定道:“上半月山的那些学生,和智慧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如果他要报仇,为什么不去找你,不去找鹤唳道人?”
“因为他打不过。”
方解笃定道:“因为他自知不是你们的对手,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要在长安城里杀人?一个没有绝对强大实力的人,何必这样做?他不是在报仇,而是想杀人灭口隐瞒什么。”
卓布衣眼神一亮:“你的意思是,那个叫方恨水的捕快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得到了智慧的修为,可他却不想去佛宗,于是他返回长安……而他不想被人认出来,不想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他想回到大隋且用自己得来的修为出人头地,所以他必须将当时见过他的人都杀死。”
方解点了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那要抓这个人就不难了。”
说这话的不是卓布衣,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院子里的罗蔚然。他举步走到卓布衣身边,接过来那张脸皮看了看后说道:“他如果真的是那个叫方恨水的捕快,那么他有弱点暴露在咱们面前。”
没人问这弱点是什么,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
方恨水,在江南那个小县渔村里还有爹娘。
“没有我的事了。”
方解耸了耸肩膀,似乎不习惯这种话题。他看了沉倾扇一眼,柔声说道:“咱们回去吧。”
沉倾扇点了点头,自始至终没有看别人一眼。罗蔚然也没有阻止他们离开,而是派人打理现场。他看着那并肩离开的一对男女,忽然笑了笑道:“方解真是个幸福的家伙。”
卓布衣也笑了笑:“有一个这样强大的女人在身边,未必全是幸福。最起码……方解打不过她。”
罗蔚然道:“无论如何也值得欣喜,不仅仅是这个凶手终于露出了嘴脸,更重要的是……大隋又多了一个晋入九品的高手。你看到她的剑意了吗?”
“没有。”
卓布衣摇了摇头:“但我感觉得出来,她的剑似乎比离难的还要可怕。离难老年晋入九品,剑意中多沧桑少凌厉。而她是这样的年轻,剑意还没有成型……再过几年,谁知到她会可怕到什么地步?”
罗蔚然嗯了一声,若有所思。
……
东十八街。
残破的院落里,一道人影狠狠的从半空中坠落下来。他无法稳住自己的身形,落地之后哇的喷出一大口血。他扶着墙壁才没有倒下去,眼神里都是恨意。他恨,恨自己的修为还不够强大。恨对手远比自己要风光。恨人生为什么这样多磨。
扶着墙壁走进残破的屋子,他缓缓的滑坐下来。
抬起手将脸上剩下的半张脸皮扯下来,他眼睛里的恨越发的浓烈起来。
“都是你的错!”
他低低的嘶吼着,完全不理会嘴角还在往外淌的血。
“我本来平平凡凡,为什么你要改变我的人生?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如果我死了,就不会现在这样如孤魂野鬼一样被人看不起见不得光明。你回不去了……哈哈……我也回不去了!”
“咱们都回不去了……”
他靠在墙壁上捂着脸痛哭,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眼泪和血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来,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
“我要做人上人!”
他猛的抬起头,看向窗外。他的脑子里全是那个叫方解的男人,看起来成功且强大。他是大隋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天才,他有着注定了繁花锦绣的前程。而自己呢……就好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活着。
“我要超越你们所有人!”
他握紧了拳头,眼神凶悍。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心生警觉猛地站起来。
破落的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一个人,穿一身锦衣,这么冷的夜晚手里还拿着一柄折扇。夜色中看不清他的模样,但能感觉到他没有什么恶意。
“我一直跟着你。”
院子里的人温和的亲切地说道:“不要担心,我对你没有恶意。”
“你是谁!”
他问。
院子里的男人微笑着说道:“我姓秦,叫秦六七。或许你觉得我的名字奇怪,以后我会和你解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去一个地方,有个人想要见见你。”
第0207章 说九品
方解离开的时候只是淡淡的对马丽莲笑了笑,这让她心中有些难过。看着那一对如此般配的男女离开,马丽莲的眼睛里都是伤感和自卑。毫无疑问方解是她见过最优秀的年轻男子,这是他第二次救了自己的命。但正因为他是优秀的,所以在他身边的女子才会如沉倾扇那样让人仰视。
那个女子让马丽莲甚至连嫉妒都生不出来,两个人之间的差距就好像皓月与萤虫。她自己是这样觉着的,所以越发的悲伤。
是啊……
她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只有那样的女人才配得上方解。
听到消息几乎吓傻了的归德将军马彪疯了一样赶回来,进了院子之后看到还在发呆的女儿冲过去抓着的她肩膀急切的询问。
“闺女啊,你没事吧?”
马丽莲一怔,随即摇了摇头:“阿爷,我没事。”
听到这句话马彪才松了口气,看了几眼如地震过后的院子忍不住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我的天!闺女啊,你到底得罪谁了啊,我才离开一天半夜,怎么咱家就让人祸害成这样了……妈的,老子的俸禄还不够重修院子的。”
听到这话马丽莲忍不住笑了笑,心里的不快也淡了几分。
“您不心疼自己闺女,倒是先心疼起钱来了。”
她开了一句玩笑,马彪却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什么也比不上我闺女。当值的时候听那个来找我的大内侍卫处飞鱼袍说家里出了事,我的魂儿都快给吓没了。老子在战场上厮杀都没有害怕过,一听到你有事我都快尿裤子了。”
“阿爷,你有点正经好不好。”
“我这叫什么不正经,心疼自家闺女怎么了。”
“没事没事,您还回去当值吗?”
“肯定不回去了啊,将军已经准了让我处理好家里事再回营里。看样子,没十天半个月是回不去了。”
“哦,那还不去歇着?”
“歇着歇着……闺女啊,我怎么觉着你不开心?”
“没事……只是被吓着了。”
“明儿找个先生给你收收魂儿就好了,别怕,你爹既然回来了就谁也别想再伤害到你。想当年老子手里的一柄斩马刀也是无人可挡,千军万马中往来冲杀如入无人之境……”
“阿爷,你要是不困,咱俩喝点酒吧。”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马丽莲打断,这样的话马丽莲是从小听到大了。
“好啊,你有阵子没陪我喝酒了。自从进了演武院之后跟变了个人似的,竟然连你最讨厌的女红都捡起来了。你娘活着的时候最担心你变成假小子,现在她可以放心了。我那天看见你在绣鸳鸯是吗?挺好看的……”
“阿爷!你偷看我的东西!”
“没没没……不小心看到的,闺女啊,告诉阿爷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没……或许,人家根本就瞧不上我吧。他身边的女子那样的优秀,美丽,强大,比我好看比我修为高看起来也比我温柔,阿爷……我心里难受。”
“谁敢瞧不起我闺女?老子现在就去扒光了他吊起来打!”
马丽莲皱眉:“阿爷……”
马彪连忙改口道:“不去不去,我这不是就想替你出气嘛……闺女啊,你要是觉着自己配不上别人,这样自哀自怜可没有什么用处。要想把别人比下去,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比别人强啊。等你很厉害很厉害的时候,瞧不起你的人还不得恭维你巴结你?”
“我不要他恭维我巴结我。”
马丽莲喝了一大口酒,看着深邃的夜空道:“我也不想永远都是被别人救的那个。阿爷你说的没错,想要让人看得起就得自己争气才行。我要在演武院好好的学,然后从军!我要做咱们大隋第一个女将军,不……我要做咱们大隋第一个女元帅!”
“啊?”
马彪愣了一下,苦着脸问:“咱能换个志向吗?”
“不能!”
马丽莲使劲攥了攥拳头,斩钉截铁地说道:“男人凭什么总觉得女人不如他们?凭什么总觉得女人不能上战场?我偏不信女人就天生不如男人了,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一个女子也能扛着大隋的烈红色战旗驰骋疆场!”
马彪一屁股坐下,端着酒杯喃喃道:“孩儿那娘啊……我对不起你……咱家闺女,算是真的魔怔了。”
……
之前的争斗,大犬和麒麟一直没有插手。第一是因为他们两个的修为确实差了些,第二,他们两个要守住外围,提防刺客还有同党混进来。回去的时候他们两个看沉倾扇的眼神都有些改变,这个女人现在已经强大到让他们两个敬仰的地步了。
麒麟赶车,大犬坐在一边啃着一条已经冷硬了的鸡腿。这是方解从宫里酒席上偷出来的,很小家子气。用方解的话说就是偷你家的省我家的,反正都是大犬吃……
马车里,沉倾扇看着眉头紧锁的方解轻声问道:“怎么了?”
“我在想,佛宗的白莲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修行。如果修为到了一定高度,那白莲甚至可以称为绝对防御。即便白莲被崩碎,但施术的人竟然能在瞬间逃走。我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这甚至就没道理。”
沉倾扇点了点头道:“这种术法确实很让人费解,眼睁睁的看着,就这样让他逃了确实很不甘心啊……不过我在宗门的时候师父曾经说过,这世间没有绝对的好处也没有绝对的坏处。这白莲能具备这样的威力,那么施术的人或需要以失去什么为代价。如果佛宗这样的手段是人人皆会人人皆可使用的,那天下间确实没有任何对手了。”
“或许吧。”
方解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沉倾扇笑了笑道。
方解扭过头看了她一眼:“那你说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这样拉风牛逼的东西如果你要是能学会就好了。这样以后打架的时候完全可以充分施展打不过就跑的本事,就算对阵九品强者也没必要担心自己会被对手大卸八块对吧?”
方解白了她一眼:“我就这么没志气?”
沉倾扇抿嘴笑道:“这不是你最大的志气么?”
方解嘿嘿笑了笑:“还真是……打得过就狠揍,打不过就跑历来是我的原则啊。说起来这手段确实好用,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最后那一刻你是不是因为什么契机迈进了九品的境界?连一个九品强者的一击都没能干掉那个家伙,由此可见这种手段绝对是逃命不二利器啊。”
沉倾扇摇了摇头:“还不算踏入九品,只能说一只脚触碰到了那个门槛。还有,就算我晋入九品也不算什么,这世间九品高手之间的差距之大让人无奈。卓先生和鹤唳道人他们都是九品,而且是九品中的强者,但……他们两个联手也未必打得过左前卫大将军罗耀。”
“为什么没有九品以上的排名称谓?”
方解好奇地问道。
“很多很多年前,中原武林最强大的宗门叫做万剑堂。那个时候大隋还没有立国,万剑堂是江湖领袖无人可以撼动其地位。因为万剑堂有一个不世出的绝顶高手,就是万剑堂的大堂主万星辰。万剑堂一统江湖之后,万星辰成为中原的武林盟主。在万剑堂的宗门广场上,他接受江湖各门派来人的祝贺。”
“就在那一天,许多后学晚辈希望得到万星辰的指点。成为武林盟主的万星辰那天肯定很高兴,竟然答应了这些后起之秀的请求。就在广场上观看他们演练武艺修为,每看一人,万星辰便点评几句。当属三品,当属五品,当属八品……他的评价中用了这样的话,于是品级之分渐渐出现。到了后来,一些身份很高的宗门领袖也动了心思,请万星辰点评自己的修为。”
“你知道,即便万星辰是武林盟主天下第一,也不好将所有宗门领袖都得罪吧。如果他说其中一人是八品,说另一人是九品,被评为八品的人自然不服气,难保不会找人比试。所以,当时万星辰做了一件很无耻但很聪明的事。他看过那些宗门领袖修为之后,站起来大笑赞道,诸位门主,俱为九品至强!”
“那些门主虽然知道是他敷衍了事,但谁都没丢了面子自然皆大欢喜。”
“从此之后,九品至强这四个字便成了武学最高的境界。这么多年过去依然沿用,是因为再没有一个如万星辰那样修为且更公道的人有资格品评诸门百家。若是有一人能如万星辰那样号令武林,再定出一个九品以上的境界来,只怕这江湖中许多不出世的老变态都要爬起来凑热闹了。武人……谁不想求一个天下无敌的名号?”
听沉倾扇说完,方解叹了口气道:“俱为九品至强,这位万星辰万老爷子还真是滑头。不过这事说起来也不见得难办,若是朝廷肯出面举办一个什么什么比武大会,邀请各宗门领袖共同品评比试,少不了有真正的大修行者来求一个九品以上的名头。那些修为到了一定地步的变态,能让他们感兴趣的事已经不多了。但这个名号……他们一定不会放弃。”
沉倾扇笑了笑道:“你说的轻巧,朝廷对江湖中人历来是杀一批捧一批。听话的就捧起来,不听话的就杀掉。就算个人修行再强又怎么挡得住朝廷大军?让朝廷办这样一个大会……我倒是觉着十有八九朝廷会借机把不听话的一股脑都宰了。万箭齐发,管他什么八品九品?”
不得不说,沉倾扇的说法虽然阴暗了些,但确实有道理。朝廷对江湖客历来都有忌惮,幸好江湖中人不可能有真正的团结,不然朝廷说不定真就要大开杀戒。
“其实……”
沉倾扇道:“江湖上早就有一种称谓,只是没有人愿意承认罢了。有人说九品之上当为宗师,宗师之上当为大宗师。大宗师之上……那就是神仙了。”
方解点了点头,心说以后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召开个武林大会什么的玩玩。但他随即想到,若是站在皇帝的立场上,或许举办这样一次大会不见得是什么坏事。由朝廷颁发一个什么宗师什么大宗师的证明,为了这名头,江湖中人必然会争的天昏地暗吧。江湖客们不团结,对朝廷绝对是一件好事。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如此想来朝廷派谁主办这个大会谁就会成为武林公敌啊。
第0208章 并非江湖事
沉倾扇一战而入九品让方解感触颇深,他本就知道要想迅速增进实力最快的手段还是要不断的实战。一个人窝在家里每天勤学苦练,境界高深,但出门未见得就能天下横行。前世的时候不是没有武术大家被板砖拍倒的例子,要想揍人先学会挨揍的话虽然有些片面但不无道理。
所以,第二天方解就离开散金候府,回到了演武院。
演武院中有许多学生因为各种缘故没有离开,比如来自极远地方的学生,这十五天的休课还不够他们回家的时间。也有一部分学生因为囊中羞涩,没有钱出去交际应酬索性就留在院子里和同伴们谈天说地,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这些留在演武院的学生,大部分是军武出身的人。而其中最特殊的一个,便是来自江南谢家的谢扶摇。他可不是没有钱出去享乐的人,也不是没有亲朋好友在长安。但他却没有如其他富家子弟一样出去花天酒地,而是一个人静静的看书修行。因为留在院子里的人大部分和他不是一路颇有排斥,所以谢扶摇显得有些孤单。
方解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演武院后面的园子里假山石下看书。演武院有藏书楼,学生们可以借阅。这些书多是历任教授们自己奉献出来的,还有一部分是军中捐赠和皇帝的赏赐。一百多年后,这藏书楼里藏书的数量倒是蔚为壮观。
谢扶摇看的是一本《万剑堂剑录》,昨夜里刚刚听沉倾扇讲过万剑堂的事,看到谢扶摇手里是这样一本书,方解忍不住对这个很多很多年前的中原江湖霸主产生了极浓烈的好奇。但这本书却不是万剑堂的人所写,反而是江湖上的人整理出来的。
“你有武当三绝不练,还要看什么万剑堂剑录?”
方解在谢扶摇身边坐下来问道。
谢扶摇笑了笑,啪的一声将书册合上后反问:“你有娇妻美人相伴,还回来找我做什么?”
方解笑道:“手痒皮紧,想揍人也想挨揍。”
“所以你就回来这里,拿我当沙包?”
“别逗……”
方解白了他一眼道:“咱俩谁是谁的沙包其实最清楚不过了,你若是愿意,随时可以把我揍的鼻青脸肿。”
“虚伪。”
谢扶摇回瞪一眼道:“你若是不说出个理由来,我才懒得给你做陪练。我不离开演武院就是想过十五天清清静静自由自在的日子,你偏要来烦我。随随便便的编造出来的借口就不要说了,直接说点真诚的能打动我的话,不然你还是赶紧回去吧,我继续看书。”
“我有个女人。”
方解看着谢扶摇认真地说道。
谢扶摇一怔,然后有些懊恼道:“你大老远的跑来就是为了显摆这个?”
“不……”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后更认真地说道:“我打不过她……”
谢扶摇再次怔住,然后同情的看了方解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节哀顺变。”
方解撇了撇嘴:“你能不能有点同情心?”
“好吧……”
谢扶摇伸了个懒腰后笑道:“就算你这理由还算真诚,但理由有了也不行,有句话说的好……要想有所收获,必然要有所付出。”
方解咬着牙说道:“十两银子以上,免谈!”
谢扶摇灿烂一笑:“昨儿个演武院食堂新添了一道菜,虽然此时正是隆冬,但江南冬初时候的丁丁竹的笋子正是运到北方的时候。我自离家之后很少吃到这东西,昨儿在食堂里见了倍感亲切,我问过食堂的厨子,做一餐竹笋宴要九两银子,你说巧不巧?”
“那东西有什么好吃的,不如鸡鸭鱼肉来的爽快。”
方解一本正经地说道。
谢扶摇挑了挑眉:“请不请?”
“请!”
方解咬着槽牙点头,然后又追加了一句:“酒水不管!”
……
演武院大大小小有几十个练武场,最大的可容纳数百人,最小的三十个人也放不下。方解和谢扶摇找了一处比较僻静的地方,倒是不会有人打扰。今儿是大年初一,即便留在院子里的学生也大多上街去玩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不花银子就随便转转也收获颇大。
按照规矩,方解应该去给亲朋拜年。但他在长安城里一个亲人没有,至于罗蔚然这个便宜得来的师叔,方解可不认为自己能找的到他。昨天夜里那个连环杀人的凶手已经露了面,推测来看便是自江南小县来京城的捕快方恨水。再加上今儿一早侯文极就启程赶赴西北,大内侍卫处的事都交给了罗蔚然一个人,他有的忙。
今天大年初一,陛下和皇后要带着后宫嫔妃皇子公主去太庙祭祖。然后还要带着文武百官去明坛为百姓祈福,罗蔚然必然要随行。
想来想去,长安城里需要去客气一下的也没几个人。方解一早的时候就写了几份拜帖让散金候府的下人们帮着送出去,一份给怡亲王杨胤,一份给礼部尚书怀秋功,一份给兵部侍郎宗良虎,这几个人对他都算不错,还有一些有来往的官员也都送了一份。反正今天那些大人们都要跟着陛下,到天黑也未见得能回来,拜帖送进去表一份心意也就算了。
这只不过是一种礼节上的事,做做样子不失礼便罢。方解现在可没钱送大礼,买拜帖的时候甚至都没舍得挑最贵的烫金字帖。
谢扶摇第一次与方解交手,四象指法用了春法拂风和下发惊雷。另外两种变化为秋法落雨和冬法冰霜。
这四种指法又各有许多细小变化,真要是穷究所有只怕能写出一本书来。所有的修行功法都在一个悟字,愚笨之人能学到一种变化便是极致。聪慧之人自然能感悟更多,万剑堂大堂主万星辰号称一法通万法通,一生修剑道,但对世间诸般妙法无师自通。这便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并不是勤奋就能弥补的。
谢扶摇的四象指法变化无穷,与大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说法相通。仅仅是春法拂风这一种指法,便能衍生出许多变化。
“是想打一架,还是先教你两仪剑?”
谢扶摇将长袍脱了,活动了几下筋骨后问道。
他答应了方解教他两仪剑,但之后方解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演武院官方的说法是他在后山闭关,实则是在大内侍卫处的囚牢里修行。武当山号称有至强三法,一太极二两仪三四象,两仪剑法据说威力犹在四象指之上。
但方解对剑真没有太大兴趣,他最钟情的还是刀。
“自然是先打一架。”
方解笑了笑,然后欺身而上一拳攻向谢扶摇的胸口。谢扶摇身形向一侧闪开,左手食指抬起一伸。数道指劲如向前急速爬行的蛇一样冲向方解,这春法拂风最大的特点便是制敌,指劲相对温和。
方解感受过这指劲的威力,所以不敢大意。上次是因为谢扶摇不知道他气穴几乎不开甚至连气海都没有,春法拂风封得住别人却封不住方解。但现在谢扶摇已经知道了方解的体质,拂风指法稍作变化,改封气穴为封经脉。
方解仗着身形移动极快,接连闪过试图近身。谢扶摇又怎么会再给他这样的机会,左手中指抬起便是夏法惊雷,无名指抬起便是秋法落雨。事实上,如果不是拼命而争,方解对谢扶摇真就没有什么办法。
一个时辰就这样过去,谢扶摇封不住方解也无法将其击倒,方解近不得谢扶摇的身,也拿他没有办法。隆冬时节两个人都出了一身的汗,倒是痛快之极。
打的累了,便休息了一会儿后走去食堂喝酒。
“张狂和莫洗刀也上街去看热闹了?”
方解一边擦汗一边问。
“或是吧。”
谢扶摇摇了摇头道:“莫洗刀昨日倒是看见了,张狂却没见着。”
方解嗯了一声,想到张狂那日跟自己借钱时候的窘态就有些心里发酸。边军出身的学生尤为贫苦,本来俸禄就不如战兵,稍微多些交际,朝廷发下来的银子根本就不够用。
“反正我以后天天来找你打架,到时候看到他们两个一起打就是了。”
方解笑了笑,不再去想张狂的事。
……
随着皇帝往太庙祭祖的队伍浩浩荡荡,文武百官虽然不能进入太庙但必须随行。皇帝和皇后带着宫里的贵人们祭祀祖先的时候,大人们便在太庙外面规规矩矩的站着。大隋推行孝道,这样肃然的仪式自然谁也不敢轻率。
大内侍卫处指挥使罗蔚然站在台阶上,看着外面黑压压的人群微微皱了皱眉。
“人派出去了?”
他问大内侍卫处副指挥使孟无敌。
孟无敌欠了欠身子道:“派出去了,我让千户岳三省带队,昨儿晚上就出发,估摸着赶到江南最快也得两个月,一来一回,只怕要到春暖花开了。”
“京城里也不要松懈。”
罗蔚然道:“那个人受了伤,这段日子必然会找隐秘的地方休养。长安城里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翻一遍,他终究不是神仙不会飞天遁地。”
孟无敌嗯了一声后说道:“还有件事,最近京畿道江湖中出现了一个新的杀手组织,来历不明。已经犯了三个案子,涞水铁拳门门主宋振山被杀,河间一字棍掌门冯泰被杀,香镇忠义堂扛把子刘塔被杀,下手的应该是同一伙人。京畿道的武林中人最近打算联合清查,找到这个杀手组织。”
罗蔚然点了点头没有太在意:“江湖上的事江湖中人自己解决,这样的杀手无非求的是财。惹恼了整个京畿道的武林,没几天好活了。”
与此同时。
京郊一处隐秘的别院。
从来都是一副和气温厚模样的秦六七领着一个脸色阴沉的年轻男子进了门,吩咐人将院门紧闭。他带着那年轻男子一路走向后院,边走边说道:“王爷对你极为看重,这院子里都是一些对王爷忠心耿耿的属下,你和他们好好相处,以你的本事,想要出人头地自然不难。”
年轻男子嗯了一声,皱着眉仔细打量着这个院子。
走进后院的时候,守在门口的两个身穿紫色劲装的男人垂头对秦六七行礼。秦六七摆了摆手问道:“张队副呢?”
守门的汉子恭敬回答道:“今儿奔霸州去了,带着一个组的新人练练手艺。”
秦六七点了点头道:“让你们首领来见我,我给他带来一个高手。”
第0209章 楼船鱼池 锦鲤泥鳅
方解如前几天一样早早起床锻炼,然后冲了冷水澡换上衣服出门。他之所以没有留宿在演武院中而是来回跑,其实原因简单至极。一旦一个男人品尝过那种销魂的滋味,就很难忍受孤独的夜晚。
再说,沉倾扇是个妖精一般的女子。
方解骄傲之处在于,他的身体素质之好只怕整个大隋绝大部分男人都要嫉妒。再加上他还有一根更让人愤恨的大杀器,自然无往而不利。其实这应该算是一个好男人的典范了,宁愿赶二十里路回到散金候府也不去外面花天酒地,当然,其中不无方解很抠门的原因。
才走到门口就看见一辆很奢华的马车从远处过来,方解认得那是怡亲王府的人。不多时马车到了门前,怡亲王府的管事秦六七满脸笑意的下来对方解行礼:“见过小方大人。”
方解还礼笑道:“这是什么风将秦管事吹到这儿了,一出门就遇贵人,今儿我倒是应该去赌场玩两把,必然大杀四方啊。”
秦六七笑道:“我可算不得什么贵人,王爷知道最近几天小方大人都回去演武院修行,所以特意让我早出门来接你,唯恐到的晚了你已经离开。昨儿有来自东楚的商人带着一大批洋人的玩意进城,献给了王爷不少。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宝贝但看着稀奇,所以王爷派我来请小方大人过去赏赏。”
“洋人的玩意儿?”
方解一怔,这才想起大隋的东边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据说在海的另一侧是文明与大隋相差许多的洋人国度,这倒是和前世有些差别。前世提到洋人的时候往往是西方世界,但这个世界的洋人却是在中原的东边。紧跟着方解又想到,难不成这个世界大海以东没有那个叫倭国的地方?
“对啊……”
秦六七微笑道:“洋人的一些小东西,做工倒是极精致的。有显示时间的叫座钟的东西,每到整时辰的时候就会从里面探出来一个小鸟儿叫,悦耳动听,瞧着新鲜。可惜的是洋人的时间和咱们大隋的时辰不一样,这东西也就看着玩当个摆设。”
方解咦了一声,心说这东西前世的时候倒是没少见过。
“既然是王爷的吩咐,我怎么敢不去?请秦管事稍候,我回去交待几句。”
他转身回去,推门走进房间的时候沉倾扇还没有起床。被子盖的有些凌乱,滑嫩的肩膀和两条美腿露在被子外面。她的长发遮挡住了半边脸,偏生多了几分别样的慵懒美感。方解忍不住笑了笑,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来帮她把被子盖好。
“我要去怡亲王府,晚上或许会回来的晚一些。”
他抚摸着沉倾扇的秀发轻声说道。
闭着眼睛的沉倾扇从鼻子里挤出一声甜腻的回应,然后八爪鱼一样缠上去抱住方解的身体。脑袋使劲钻进方解的怀里,柔软丰满的胸脯在他身上来来回回的蹭。方解苦笑道:“你若是在这样,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睡眼朦胧的沉倾扇呢喃了一句千万别客气,方解只好将她抱起来在床上放好:“虽然怡亲王府里未见得有什么秘密,但既然进去能多看看自然不能放过。王府东边围墙外面有一棵老榆树,天快黑的时候你和大犬赶车在那儿等着,若是我查到什么事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便从那个地方抛出来。”
“太危险!”
沉倾扇睁开眼,看着方解肃然道:“怡亲王杨胤现在不可能真的对你放心,你不能这么早就动手。”
“我知道。”
方解笑了笑道:“你还不了解我么,有机会我便查查,没机会,我便蹭吃蹭喝。据说王府里美女如云,说不好还有什么艳遇。”
沉倾扇才不会因为这种话而生气,想了想说道:“要不要我陪你一起?”
方解皱眉,沉默了一会儿道:“也好,据说今儿王府里有不少洋人的好玩意,若是没机会查什么,带你去看看那些平时不常见的东西也好。你起床梳洗,我去让大犬和麒麟准备一下。”
沉倾扇嗯了一声随即起身,坐起来的时候身上的锦被滑落,白皙挺翘的胸脯出现方解眼前,晃的他一阵眼晕。无耻的某人抬手用两根手指捏住一个蓓蕾旋转了几下,娇滴滴美人儿瞪了他一眼,却从鼻子里挤出一声销魂的轻哼。
方解连忙收手,唯恐把持不住自己再做个早操。见他告败,沉倾扇得意的扬了扬下颌,妩媚之极,挑逗之极。
“妖精。”
方解狠狠地在她樱桃小口上亲了一口,然后起身去找大犬他们。
……
怡亲王府坐落在长安城偏西的地方,占地算不得极大。毕竟按照规矩来说,这里只是亲王在京的临时住处。按照祖制,大隋的亲王成年之后就要离开长安到自己的封地去居住,封地便是他的王国,百姓们的赋税都要交给王府。没有皇帝的命令,亲王不许随意离开自己的封地,若是触犯,说不得会按谋逆论处。
怡亲王杨胤是大隋立国以来鲜有的特例,获皇帝恩准久居长安。这位天下第一闲散王爷的家里布置的极雅致,庭院也修建的很秀美,有几分江南水乡的模样。秦六七领着方解和沉倾扇一路往前走,不时介绍一下院子里的布置。
经过一个面积不小的演武院,方解看到演武场上有不少打着赤膊的武人在切磋比试,见他好奇,秦六七微笑道:“都是一些江湖客,王爷交友广泛,从来不问朋友出身,有些人因为落魄难以度日,便来京城投奔。王爷好客仗义便都留了下来,每个月发些例钱,就当是请的王府护院。”
方解嗯了一声,见那些人虽然一个个膀大腰圆身体健硕,但从身手来看多是花拳绣腿骗饭吃的,也就没了再看的兴致。而沉倾扇更是不会去看那些人,倒是一些产自江南的大石让她频频侧目。
这些石头可是价值不菲,仅仅是从江南运到这里消耗的财力物力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一位亲王的俸禄纵然不低,但要想把府邸里布置成这样只怕也会力不从心。更何况传闻中这位王爷还是个多情种子,每年丢在青楼画舫里的银子就让人震惊了。
见她眼神有异,心思七窍玲珑的秦六七笑着解释道:“王爷喜欢收集漂亮东西,兴致也广,但朝廷发的俸禄自然不够,不过……货通天下行有王爷的份子,这事没几个人知道,小方大人可别跟外面人提及。毕竟以王爷的身份涉及到商人的事,不好。”
方解连忙点头道:“我明白。”
沉倾扇微微皱了皱眉头,没有答话。
过了园子再往里走,发现居然有一条水道穿过院子。长安城里有大河经过,想来这院子里的水道便是那河的分流。水道不是很宽,也不知道源头何处尽头何处。最让人惊奇的是,水道上竟然还停着一艘楼船。
三层高,看起来布置的极奢华。在院子里停船,这事估摸着也就这位大隋亲王能干得出来。这一艘船的造价之高,只怕院子里的大石头加起来也就勉强相持。由此可见,这位王爷并不忌讳什么。若是真担心有人弹劾他银钱来路不明,也就不敢在院子里如此布置。
“王爷便在楼船客厅等你,小方大人两位自上去就是。”
走到船边,秦六七微笑着说道:“我还要出府买办些东西,失礼了。”
方解抱拳道了一声客气,然后和沉倾扇在王府下人的引领下上了楼船。这船看起来造的倒是极坚固,方解一路走一路仔细看了看,上去的时候貌似无意的手扶了船舷一下,然后很快收了回来。
到了二层的时候,转到另一侧,才转过来方解就看到怡亲王杨胤站在甲板上,揽着两个姿色出众的美人儿嬉笑说话。方解往船舷外看了看,才发现这一侧竟然连着一个小池塘,那两个不时娇笑的美人儿是在洒鱼食。池塘里数不清的五色斑斓的锦鲤争抢着食物,看起来倒是颇为壮观。
红的白的黑的花的,水花打的挺高。
“见过王爷。”
离着还远,方解就清了清嗓子叫了一声。怡亲王回身,立刻笑道:“觉晓,你倒是来的快。咦……还带着美人同来,你是想让孤嫉妒?”
“我哪里敢有这样的心思,只是……”
方解看了沉倾扇一眼,然后摆出一副王爷你懂的表情。杨胤哈哈大笑,招了招手道:“来来来,看我池中这些锦鲤如何?”
方解凑过去,先是对杨胤身边的年轻女子也施了礼,惹得那两个娇滴滴的美人儿一阵轻笑,然后她们两个告了个罪随即退下,其中一个还回头朝着方解嫣然一笑。这般大胆妄为,竟是丝毫也不怕杨胤似的。方解想了想随即了然,这两个女子必然不是府里的人,十有八九是哪家青楼的红姑娘。
杨胤递给方解一包鱼食,自己也拿了一包捏着往下洒:“这些鱼儿高贵惯了,鱼食都是找人专门配制,这小小的一包,顶的上一般人家一顿饭钱。”
方解笑道:“那若是放出去,岂不都要饿死?”
杨胤微笑道:“也不尽然,鱼儿与人可不一样。它们在这无忧无虑,定时有人喂食自然显得高贵。但若放出去,为了活命还不是和湖里河里的草鱼虾子争食吃?”
“不过……若是将一条灰不拉几的泥鳅放进这里来,倒或是活不下去。”
“为何?”
方解问。
“这些锦鲤,怎么可能让一条泥鳅跟他们平起平坐?只怕才放进来,就会被锦鲤撕咬驱逐。若是没有人专门喂些吃食照顾,要么被锦鲤吞了,要么就活活饿死。”
说完这句,杨胤若有深意的看了方解一眼。
方解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随即点了点头。
杨胤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话,所以笑了笑道:“要想让一条泥鳅在满池锦鲤的夹缝里活下来,就要让泥鳅长得足够强壮。强壮到让那些锦鲤都畏惧它……可谁有这个本事?”
方解沉思了一会儿认真的回答:“自然是养鱼的人。”
“是啊……”
杨胤随手将一包鱼食都丢进池子里:“养鱼的人,想让鱼儿长肥些就多喂点,不想让它们肥,就不喂,便是如此简单。锦鲤再高贵,也不过是养鱼人的玩物。泥鳅再不值钱,养鱼的人若是喜欢,也一样能把它当珍宝。”
第0210章 光天化日杀人
不身临其境很难体会怡亲王府里这楼船之妙,这船虽然只有三层,但建造的规格与一般楼船不同,三层,顶的上水师艨艟战舰五层楼船那么高。而在最顶出,居然还别出心裁的造了一个平台,可以容纳数人坐而闲聊。
登上这楼船之顶,方解才发现这里能俯瞰长安城。大概四五里外的皇宫也尽收眼底,站在此处竟然有几分一览众山小的感慨。怡亲王杨胤手扶着栏杆,指着长安城笑道:“孤闲来无事,最喜站在这里凭栏远望。尤其到了冬天一场大雪下来,站在这里赏雪景最是让人心旷神怡。”
“学生偶尔经过的时候,远远看到还以为这里是王府的高楼,实在想不到,竟然会是一艘大船。”
杨胤笑了笑道:“船便是楼,这船是在王府里造的,当初就没打算让它出去畅游,再说这河道太窄太浅它也游不动。那年太后思念孤,在陛下面前替孤说了不少话,陛下皇恩浩荡,准许孤留住长安城不赴封地。让孤可以在太后面前尽孝,在陛下面前尽忠。陛下还特意下旨户部拨款重修王府,但孤想着与其花大笔的银子修缮旧房,不如起一座新的……也是孤天生是个懒散贪玩的性子,竟忽然一念想到造一艘船来住。”
他看了方解一眼道:“于是便进宫求了陛下恩准,然后便招募工匠,历时足足半年才建好这座楼船,看起来这是一艘船,其实是打了地基的,根本动不了。相对于这浅窄的水道来说,它太大了……方解,你可知道在东海中有一种大鱼,长可有十数丈,脊背露出水面的时候,远远望去如一座漂浮的小岛。孤这楼船,像不像那大鱼?可惜……大鱼可遨游东海,孤这船只是徒有其表罢了。”
方解道:“学生倒是也曾听说,咱们大隋东海之滨的渔民出海,经常能遇到这样的大鱼,称之为鲲。据说最大者有数十丈长,真如一座岛屿漂浮。不是还有神话传说,有一条叫鲲的大鱼实在太大了些,大到它连海都觉着快容纳不下自己的身子了,于是发愿上天,历经百劫之后终于化作大鸟,遨游天际,称之为鹏。”
“原来这故事你也听过。”
怡亲王笑了笑道:“孤每每想到这个故事就会心生感慨,那得是多大的一条鱼,竟然连广袤无边的大海都觉着小了,以至于发愿上天。后来孤才明白,海再大终究还是有边的,而天才是真正的无边无际。鲲可化鹏遨游天际,令人心驰神往。”
方解道:“不过是神话故事,当不得真。学生怎么也不会相信,鱼可变作鸟。”
他指了指楼船下面的池子说道:“这池子不大,若是将这池子比作大海,那池中的锦鲤便是鲲。河深鱼就大,海里的鱼自然更大些,不过是自然规律罢了。渔民出海首次见到鲲的时候,想来是吓的要死,这东西要是常年在海里他们可怎么敢捕鱼?只盼着鲲能离开大海,然后慢慢便编出来这故事罢了。故事精彩,但鲲还在海里。”
“哈哈”
怡亲王杨胤大声笑了起来,似乎觉得方解的话很有意思。
“说的对,鱼便是鱼,怎么可能生羽翼飞天?它再大,也只能在海里呆着。”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似乎有些怅然。或是他也觉得自己语气有异,所以立刻转移了话题。
杨胤转身,指了指桌子上放着的东西说道:“不说这些无聊的东西,来来来,看看这些东楚商人送给本王的礼物如何。这些东楚人最爱四海行走,将咱们大隋的好东西高价卖给海那边的洋人,再将洋人的东西高价卖给咱们,倒是赚了大笔的银子。”
他拿起一件东西递给方解道:“你看看,这东西无聊吗?”
方解伸手接过来看了看,随手在上面一个按钮按了一下,盒盖打开,从里面突然弹出来一个小人,拳头大小,呲牙咧嘴极为丑陋。这种小玩意方解前世见过的多了,所以没什么惊奇。
倒是怡亲王杨胤见他没什么反应有些好奇:“孤初打开这盒子可是被吓了一跳,怎么你倒像是见过一点反应都没有?你怎么就知道要按那个地方,里面有东西弹出来?”
方解心里一紧,笑了笑道:“学生在樊固的时候也负责收取集市的人头税,经常有东楚的商人到樊固,带来这样奇巧的小玩意高价卖给蒙元人,学生上次见过一次,这个东西卖给了一个小部落的埃斤,足足换了五百个银角。”
杨胤释然笑道:“孤听说蒙元的银角大小不一,但最小的也有半两左右,能换五百个,足以说明那个东楚商人的心有多黑。据说在东海另一侧的洋人地盘上,这种小东西也就卖一个银币,折算过来连一两银子都不到。漂洋过海到了这边,就翻了最少五百倍的价钱,怪不得东楚富有。”
方解在心里叹了一声,心说自己不经意间还是会露出些马脚。若是让人知道他有前世过往,说不得被人当妖魔看待。
“再看看这个。”
怡亲王将一只短小的连弩递给方解道:“这种东西不如咱们大隋的制式连弩,但更轻巧便捷,可连发五支弩箭,但射程太近了些,个人防身倒是好东西,战阵上是用不来的。咱们大隋的武侯连弩,可激发十三支弩箭,威力比这东西大的多。可怜那个第一次来咱们大隋的东楚商人,居然还说这是世间最棒的兵器。”
方解接过来看了看,视线却被另一件东西吸引。他笑着点评了几句那连弩,然后走到桌子旁边将那件东西拿起来看了看,忍不住心里一惊。
竟然是火铳。
“这东西孤还没明白是什么,你认得?那东楚的商人放下一口箱子,也没尽数介绍完孤便有事离开。找人问过,也不知道这个做什么用处。”
“不认得。”
方解连忙摇头,然后拎起短铳旁边的皮袋打开,果然是百十粒钢珠。他看了看又丢下,没表现出太多的好奇:“看起来就是孩童们玩的弹弓同类的东西吧?华而不实,还未见得有弹弓好用。”
杨胤笑道:“你喜欢,那就送你好了。”
方解没立刻点头,而是假装犹豫了一下说道:“要不换件别的?”
他目光故意瞄了瞄桌子上的一柄镶嵌着宝石的短刀。
“哈哈。”
杨胤笑道:“孤就知道你最喜欢的便是刀,这次来让你看这些东西倒是陪衬,真正的好东西孤还没让人拿出来呢。来人!将孤特意准备的礼物给方解拿上来!”
下人连忙应了一声,不多时抱着一个狭长的木盒重新上来。
杨胤将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柄如一泓水般的直刀:“此刀名朝露,是前些年孤救下了一位濒死的江湖客所赠,这是他父亲偶然得到的玄铁打造,锋利之极,最神奇处此刀杀人不沾血,刀身有水汽外冒,晶莹如晨露。也正因为别人觊觎他家这等宝贝所以才落得家破人亡,若不是孤恰好遇着,只怕他也伤重死了。孤救了他之后,他便将这朝露刀送给了孤。宝刀当配英雄,孤一直寻着谁才配得上这刀……转眼七八年,终于遇着了你。”
“拿去。”
他将刀递给方解:“待日后你在演武院学成从军,当以此刀为国杀敌!”
……
霸州距离长安城一百二十里,是个有数万人口的大城。这地方当初兴建本就是按长安的卫城规格建造,方圆十几里,城墙也造的极坚固。霸州驻军三千,隶属左翊卫。这样的卫城长安城外围一圈足有七八座,每座城中都有驻军轮调守护。
霸州虽然名字里带一个州字,却只是一个县。按人口来说甚至算不得一个县,但因为地处长安之外所以县令是正七品官职,而地方上规模比这里大的多的县,县令不过是从七品。大隋官制森严,便是这半级的差别也是一道大门槛,许多人拼搏半生,也爬不上去这半级。
京畿道的百姓民风都极彪悍,习武者多如牛毛。霸州最大的宗门叫做金环大刀门,门主是霸州本地人,人们都叫他金三环。因为他所用的大刀上套着三个纯金打造的圆环,又姓金,所以这金三环的名字倒是被人叫开,本来的名字反而极少有人知道。
大隋朝廷不禁武,但官府衙门对宗门管制的极严苛。这金环大刀门的门主金三环和霸州县令乃是亲戚,所以在城中倒也真算的如鱼得水。他的弟子都很悍勇,虽然不敢干出什么横行无忌的事,但百姓们也不愿和他们打交道。据说金环大刀门暗地里还接杀人的买卖,五百两银子一颗人头,绝不讲价。
不过此事未见得是真的,毕竟霸州距离长安只有一百二十里,天子脚下,谁敢放肆?金三环背后不过是个七品县令,这种品级的小官在长安城里一抓一大把。
大白天的,金三环指点了徒弟们几手之后有些无聊,外面又冷的让他厌恶,索性打算回屋子里挨着火炉子喝酒。最近他看上了县里一个才十五的小丫头,模样清秀的让人心里痒痒。可家有悍妻,他实在不敢随意造次。再说……他大舅哥正是霸州县令,没有大舅哥的照拂,他这宗门也未必开得下来。
其实说是宗门,论规模,金环大刀门根本上不了台面。
金三环为纳妾的事烦着,不敢得罪妻子,又舍不得那水嫩的小妞,这几天算是愁肠百结。让弟子去买一些熟肉,他从厨房端了一碗花生米拎着一壶老酒回到自己房间。一进门他便怔了一下,然后勃然大怒!
“哪里来的小贼!竟然进金大爷的房里行窃!”
他骂了一句,随手将手里的碗砸了出去。
屋子里的人侧身闪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摇了摇头:“又是一个酒囊饭袋,最近组织里找的目标怎么都这么垃圾。”
金三环震怒,一拳砸向屋子里那人面门,那人微微叹了口气,竟是连躲闪都没有。金三环的拳头才打出来,忽然眼睛猛的睁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身后出现了一个身穿紫色劲装的汉子,抽出一根银丝勒在金三环脖子上,双臂一用力,一颗硕大的人头便滚落下来。
屋子里的人微微皱眉,看着自己身上被溅上的血点微怒道:“怎么教的你们,手脚这么毛糙!”
杀人的紫衣汉子立刻垂首,态度恭谦:“队副恕罪,属下下次一定不会这样了。”
被称为队副的汉子嗯了一声,摆了摆手道:“走吧,去下一家,希望能遇到个真正有本事的。”
他临出门的时候看了一眼金三环那柄三环大刀,脚步顿了一下,走回去将那刀拿起来,然后将刀上的三枚金环揪了下来揣进怀里。
这个人……竟然是张狂!
第0211章 兄弟局
当方解看到这柄名为朝露的直刀的时候,眼睛就再也挪不开了。之前对那短铳的注意力完全被这柄直刀吸引过来,眼神炙热。怡亲王杨胤一直看着方解,当他从方解的眼神里看到炙热的时候,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拉拢一个人,投其所好是最重要的。
方解从杨胤手里将朝露刀接过来,一瞬间,刀的那种冷冽气息便顺着他的手掌蔓延到了全身。这刀的寒气之重让方解吃了一惊,他忍不住仔细看了看,发现刀身上果然有一层细密的水珠,在阳光下反射出美丽之极的色彩。这刀比大隋的制式横刀要重不少,即便是方解拿在手里也觉得稍显沉重。
按照尺寸来说,朝露刀只比大隋的制式横刀稍微长了一些,由此可见这制作这刀的玄铁确实很特别,最神奇之处自然是那刀身上的一层细密水珠。如此冷冽的刀身在如此冷冽的空气中,刀身上的水珠却没有结冰,更显神秘。方解好奇的用袖子将刀身上的水珠抹去,可不多时,刀身上又慢慢的浮现出来一层。
杨胤从桌子上将方解之前看到的那柄镶嵌着珠宝的短刀拿起来道:“这柄短刀,那个东楚商人说是不得了的宝贝,能切金断玉,你且拿来试试,看看是它锐利还是朝露锐利。”
方解舍不得,他怕毁了这完美至极的朝露刀。哪怕只是在刀锋上崩出来极细小的一个缺口,他也不忍。
“无妨。”
杨胤笑了笑,忽然将短刀抽出来斩在朝露刀上。按照方解的身手要想避开自然轻易,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挪开。当的一声脆响之后,杨胤手里那所谓的东楚宝刀立刻断为两截。再看朝露,锋刃没有一丝损坏。
方解看着这朝露刀,爱不释手。
“刀送你,为的自然是朝廷社稷,当然,孤与你一见如故也是缘故,这刀到了你手上也算是了却孤一桩心愿。待日后孤寻着好的工匠,再打造一个配得上这朝露刀的刀鞘。”
“多谢王爷厚赐!”
方解将朝露刀放在一边,双手抱拳深深一礼。
站在一侧的沉倾扇看了一眼那刀,又看了看怡亲王杨胤后微微皱了皱眉。只是她站在杨胤一侧,杨胤自然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杨胤上前扶住方解不让他拜下去,微笑着说道:“孤刚才已经说过,这刀送你是最合适的。若是整日躺在孤的库房里不见天日,这刀也便成了凡品,再好也只是摆设。你若是真想谢孤,以后孤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你不要推辞就是了。”
“王爷厚爱,学生怎敢推辞?”
方解垂首应了一声,言辞恳切。
杨胤满意的点了点头,指了指桌子上那些东西道:“你若是喜欢什么,一并挑了去就是,反正这些东西也是孤白的来的,送你还换来一个人情。”
方解想了想,看着那短铳道:“那就再取这件好了。”
怡亲王嗯了一声,转身问沉倾扇道:“你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若是瞧上了什么玩意儿,自己拿了就是,你跟着方解第一次见孤,孤终究还是要送些见面礼的好。”
沉倾扇微笑道:“多谢王爷抬爱,只是我实在不知道该要些什么,不如王爷随便赏一件,无论是什么都好。”
“哈哈。”
杨胤的心情似乎极好,从桌子上选了选,最终选了一把纯金打造镶嵌着不少宝石的扇子,拿起来看了看后递给沉倾扇:“孤知道你名字里有一个扇字,送你这东西虽然稍显俗气了些,但恰是合着你的名字,倒也不错。”
“谢王爷赏赐。”
沉倾扇大大方方的接过来,拿在手里仔细的看了看。
这扇子也只算是一件漂亮的珍宝,扇不得风也做不得兵器。不过其价值必然不菲,光是打造这扇子耗费的金子便不是小数。
“走,咱们下楼吃酒。”
杨胤连着送出去三件礼物,看起来心情很好。他吩咐下人将其他东西收起来,然后率先走了下去。顺着旋梯到了楼船三层,仆人们已经将酒菜摆好。菜肴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不奢华,也不荤腻,做菜的人显然手艺不俗,菜看着普通,可偏是这般的家常菜最难做的出彩。
“坐吧。”
杨胤落座后说道:“也没有外人,只咱们三个。本来孤准备了几个标志的清倌人待客,奈何倾扇也跟着来了,方解啊……你可不能说孤待客不周。”
方解讪讪笑了笑道:“让王爷见笑了。”
杨胤道:“这算的什么,男儿身边若是没有红颜知己,那才是被人笑话的事。一个男人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其实看他身边的女子如何便一目了然。”
这话方解不敢苟同,可又无法辩驳。自古以来好像多是这样的道理,虽然听起来显得对女子不尊重,可事实真就如此。其实换个思维来想,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的男人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觉晓,你觉得西北战事,会打上多久?”
喝了一杯酒后杨胤貌似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拿满都旗不难,守满都旗不易。最起码,数年内这仗打不完。若是大隋占了满都旗,蒙哥必然派兵夺回。一时夺不回来,便一时不会罢休。所以,学生也不敢说这仗要打上多久。”
杨胤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那你觉着,对蒙元动兵,是对是错?”
这话……让方解的心立刻一紧!
……
太极宫。
东暖阁。
皇帝盘膝靠坐在土炕上,翻看着手里的一本书册。或许是批阅奏折有些乏了,所以找了一本古籍随便翻着。想一想好像这本书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已经熟读,时隔三十年后再翻才发现竟然已经忘的七七八八。
做皇子其实远比普通孩子要辛苦,他们要学习的东西太多太多,以至于没有时间自由支配自己的生活,想要玩一会儿都是奢望。做了皇帝自然更累,莫说没了玩的时间,更没了玩的心思。
一念至此,皇帝倒是有些羡慕自己那个在皇位上坐了四十多年的父亲。他与先帝相比,截然相反。先帝是一个从来不肯把自己关在笼子里的人,在位四十多年间几乎每年都要出长安巡视,实则就是逃开朝堂散心。
杨易有时候也会想,索性放开一切就出去玩一阵子。东海之滨的行宫重新修缮好已经六七年,自己却一次都没有去过。说起来做皇帝应该多阅历,但他真的有太多的东西没有见过。没有见过大海,没有见过长江,没有见过大草原,也没有见过十万大山,甚至连传说风景如画的江南,他都没时间去走一走看一看。
皇帝做到这个地步,似乎有些了无生趣。
但,杨易喜欢这样的生活。
他喜欢手里攥着权利的感觉,那比看到任何绝美壮阔的风景都要让人满足。他甚至喜欢批阅奏折,在他父亲看来这可是世间最痛苦折磨的事。其实以大隋的国力,以大隋的根基,他即便只做个无为而治的皇帝,大隋依然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但他不愿,既然为帝,怎么能不流芳千古?怎么能不功在万世?
他如愿以偿的当上了皇帝,但不愿做一个碌碌无为的皇帝。大隋立国一百多年来,除了太祖太宗之外,其他的皇帝哪一个让人深刻的记住了?太祖开国,太宗开疆,这两为帝王即便百年千年之后依然被大隋子民颂扬尊敬。可自己若是不干一番大事业出来,那么唯一留下的就是史书上苍白无力的名字。
所以,他才会选择了蒙元。
之前的大隋皇帝,谁敢轻易对蒙元开战?
他敢!
他叫杨易。
脑子里的思绪有些乱,杨易随即将书册合上然后闭着眼揉了揉眉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轻声问了一句:“方解还在怡亲王府里没出来?”
秉笔太监苏不畏欠了欠身子回答:“回陛下,还没有。影卫的人一直盯着,在外面用千里眼看见过方解和怡亲王登上楼船最高处,没多久又下去了。”
“嗯。”
皇帝嗯了一声道:“方解是个机灵的,朕将这事交给他去做,必然不会让朕失望。老六到现在还没有放弃,甚至还在暗中使一些龌龊的手段。朕杀了兵部侍郎候君赐,罢了兵部尚书虞东来,他还不肯老实下来……难道入朝掌权就那么让他痴迷?还是他存了别的心思?”
苏不畏不敢答话,也不能答话。
皇帝也知道这样的话,苏不畏没胆子去接,所以他叹了口气道:“去请周院长来,朕有事和他商议。”
苏不畏应了一声,转身出门。
皇帝靠在墙壁上晃了晃脖子,看着窗外已经偏西的太阳微微叹了口气。怡亲王最近这段日子开始活跃起来,他知道自己这个六弟是想要征西大总管这个差事。朝廷里已经有人在为他说话,说什么旭郡王杨开资历不足以掌控大局,说什么西北战事一拖再拖是因为杨开畏战。
这些话,还不是为老六在铺路子?
皇帝都知道,但他不确定老六到底有没有别的心思。
朝廷里的官员暗中和怡亲王有联系,这事他若是想知道就没人瞒得住。但他没有想到的是,罗蔚然报上来的名单竟然那么触目惊心。虽然这些官员不一定都被怡亲王拉拢成为了其亲信,只是拿了好处替怡亲王说话的自然不在少数。可哪怕有一个官员死心塌地的站在怡亲王那边,对皇帝来说这都是要警惕的事。
想来想去,皇帝发现原来方解才是最合适去接近老六的人。满朝文武官员,竟然没一个是他真正信任的。
但他信任方解吗?
皇帝曾经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是……不信任。作为一位帝王,他不可能真正的去完全相信一个人。
想到那个少年,皇帝嘴角挑了挑。
“若你可用,朕自然不会埋没了你。”
他喃喃了一句,脑子里想着,朕非但要为太子留下一片太平江山,也要扶植几个可用的人才。
就在这个时候,厚重的棉门帘被人从外面撩开,一个小小的脑袋钻进来看了看,随即灿烂的笑了起来:“父皇,陪我放风筝好不好?”
这是一个粉雕玉琢般漂亮的小男孩,五六岁年纪,圆嘟嘟的笑脸可爱之极,最漂亮的是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笑起来好像会说话一样。
杨易伸出手,小男孩笑着跑进去,笨拙地爬上土炕然后一头钻进杨易怀里:“姐姐不带我放风筝,父皇带我去好不好?”
“好!”
皇帝把小男孩抱起来举过头顶:“父皇把你举的高高的,谁也够不到好不好?”
“好!”
第0212章 试探你试探他试探我 步步惊心
怡亲王杨胤貌似不经意的问了一句,你觉得对蒙元之战到底是对还是错?这话若是传出去,即便杨胤是亲王只怕也难逃制裁。质疑皇帝,且是在如此重大的战争期间质疑皇帝,方解没想到杨胤居然如此放肆。
按照道理,他不过和杨胤才见过几面而已。虽然接连收了杨胤的软甲和朝露刀,可杨胤又不是白痴,怎么会这样草率?但是很快方解就明白了杨胤的意图,所以心里微微一紧。
方解皱眉,不答话。
杨胤哈哈一笑道:“只是吓唬一下你罢了,陛下的决定又怎么会错?蒙元蛮子雄踞西北虎视眈眈,这场仗早晚是要打的。与其等着蛮子大军压境,还不如主动打出去,陛下为这场战争准备了十二年,万无一失。”
方解心说万一的那个就是你了。
杨胤扯开话题道:“你在樊固从军三年,还是斥候队副,来……给孤说一说蒙元蛮子的事。孤听说蒙元的女子皆是五大三粗的模样,比男人还要凶悍,手擒奔马,力逮牛羊,可是真的?”
方解笑道:“哪儿有那么离谱,蒙元的女子也是女子,一样的人怎么会相差那么多?只是她们在草原上整日风吹日晒的,看起来确实不如咱们隋人女子水灵。一个个皮肤很黑,身体确实很健壮,不过还比不得男人。若她们能手擒奔马力逮牛羊,那还要男人做什么。”
杨胤笑道:“这便对了,孤还说呢,若是她们比男人还要强壮凶悍,那蒙元的男人们可怎么活?”
这话玉带双关,旁边伺候他喝酒的两个美人儿忍不住娇笑起来。杨胤一手一个揽在怀里,在一个女子脸上亲了一口笑道:“你们笑得什么?若是再放肆,孤就派人把你们送到蒙元草原上去卖给那些蛮子,看你们还有没有力气笑!”
一个女子骚媚道:“王爷可饶了我们吧,我们还得留着身子伺候王爷呢。”
沉倾扇微微皱眉,脸色有些不喜。她本就是强势之人,最看不得女子自甘下贱。若不是此时身处王府,只怕早就一个耳光扇过去了。就在她压着怒意的时候,忽然手上一暖。她侧头看了看,发现方解在桌子下面握着她的手。方解对她微微摇了摇头,眼神温柔。沉倾扇的脸微微一红,反转手心握着方解的手。
“叫你们正经些你们偏要这样腻歪,若是惹恼了客人看孤怎么收拾你们!”
杨胤调笑了几句,随即坐直了身子说道:“觉晓,你也知道孤本来就是这样懒散的性子,闲暇时候或许会议论几句朝事,但孤真没有那个心思去纠结朝廷大事……陛下是大隋立国以来最睿智的皇帝,陛下决断的事自然都不会错。所以,刚才那玩笑话你不必当真。”
他扫了方解一眼道:“不过你不同,你早晚是要回到军中的。所以,孤倒是真想听听,你对西北之战有什么见解。”
“学生不敢有见解。”
方解垂头说道:“诚如王爷刚才所说,陛下的决断从来不会错,那么学生还需要有什么见解?此战,大隋必胜就是了。”
“说的好!”
杨胤让人为方解满酒:“大隋必胜就是了。对了,你可见过旭郡王?以往在京城里,孤和他最是亲近,长安里百姓们不是都说么,孤是天下第一风花雪月之人,那旭郡王便是天下第二。”
“学生不曾见过。”
方解道。
杨胤笑道:“那你说,他这天下第二风花雪月之人都能统领大军征伐蒙元,孤这天下第一,干不干得来这差事?”
“王爷醉了,学生也醉了。”
方解垂头道:“王爷府里这酒力道好大,学生这才饮了两杯竟是有些头脑不清楚起来,昏昏沉沉的,眼睛有些花,看东西都在摇摇晃晃。王爷刚才说了什么,学生竟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学生说了什么,也忘了……学生不胜酒力,还请王爷饶了学生,实在不能再喝了。”
“你太弱了啊,这才开始喝酒你便醉了……”
杨胤大笑道:“既然如此,孤也不留你了,你和你那美人回去休息就是,孤这王府你随时可以来,不过下次可不要带着倾扇了,孤为你找两个还没开苞的清官人,保证滋味大不相同,哈哈!”
方解起身,抱拳说了句告辞。沉倾扇也施礼,然后跟着方解离开了三楼。顺着旋梯下了船,沉倾扇从后面拉着方解的手,手心有些发凉。方解回头对她笑了笑,就这样拉着她的手往外走去。
杨胤从三楼走出来,手扶着栏杆看着那一对璧人的背影笑了笑。也不知道那笑容背后,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叫秦六七的管事出现在杨胤身边,他微微欠着身子问:“王爷觉得,此子可用?”
杨胤微笑摇头:“尚在可用可不用之间,他对孤那个四哥应该还心存感激尊敬,所以席间孤几次试探他都不敢答话,不过这也好,倒是证明他不是故意接近孤的。若是如此,他不会表现的这也不卑不亢,多半会顺着孤的话说。还有,若是他奉了别人的命令来接近孤,不会带着沉倾扇……随时身边都有一个高手跟着,他这是不信任孤。若是想接近孤,他不会傻到让孤感觉到他的不信任。”
“皇帝对他好,他才感念。”
秦六七笑着说道:“但王爷对他更好,他早晚会站到这边来。”
“希望吧。”
杨胤点了点头道:“孤越来越喜欢这个少年了,懂感恩才好,不然孤下了这么大本钱,养一头白眼狼岂不亏了?”
……
方解拉着沉倾扇的手往外走,丝毫也不顾及王府中那些人的看过来的眼神。这王府里不少习武之人,也有许多貌美的年轻女子。尤其是这些女子,看着方解和沉倾扇牵手而行,眼神里倒多是羡慕。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有一个穿书生长袍的年轻男子迎面而来。这人看起来二十六七岁年纪,身材修长面目清秀。与方解走了对面,他微微颔首笑着致意。方解也点了点头算是回礼,与那人擦肩而过。
走到门口,方解看到大街拐角处麒麟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他朝麒麟招了招手,麒麟立刻赶车过来。方解和沉倾扇上了马车,皱眉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刚才那个年轻男人,我之前应该见过。”
又仔细想了想,他忽然记起:“那日我和丘教授在长安城中找同窗回演武院,这个男人在我铺子门口走过。我出门的时候,他就坐在老王的摊子那儿吃热汤面。”
“你记性倒是好。”
沉倾扇笑了笑道。
“不对……”
方解微微摇头道。
沉倾扇一怔:“何处不对?”
方解道:“既然他是王府里的人,自然吃穿不愁……但他那天吃面的模样我记得很清楚,狼吞虎咽,就好像许久没有吃过一顿正经饭菜似的。一个能在王府里随意走动的人,怎么会连吃一碗热汤面都那么不斯文?”
沉倾扇摇头:“这有什么关系,或许他才被杨胤收进府里也说不定。”
方解道:“我是在想,那日他出现在我铺子外面,是故意,还是只是巧合?若是故意,说明杨胤派了人监视我,若是巧合……”
他叹了口气道:“算了,比这头疼的事太多,何必为这样一个人伤脑筋……杨胤今儿故意装疯卖傻,不过是想试探我罢了,我不知道自己的表现是不是瞒得住他,但此人绝不是真的醉心风月。院子里那些武人……说是江湖客,但有几个人打的是军中操练的拳法,其中一个人身上还有箭伤,普通武人,很少会有箭伤。那些人十有八九,是老兵……还有,我上楼船的时候摸过船舷,很坚固,里面应该加了铁层,这楼船造的如此坚固,只怕不只是想挡住风雨那么简单啊。”
“可那船应该是真的不能起航。”
沉倾扇说道。
方解嗯了一声,仔细回想了一下:“他不该带咱们上船顶的,他想试探我,所以故意装作无所隐瞒……一个人越是装作不在意的时候,其实反而容易露出什么破绽。站在船顶上能俯瞰宫城,禁军调动看的一清二楚。我才不信他只是为了赏雪景……那话是他自己发现犯了错之后故意引开视线的。”
“此行不虚啊。”
他叹了口气道:“这个怡亲王……有点意思。”
怡亲王府。
秦六七看了一眼走到近前的年轻男子,微微皱眉问道:“你不是担心他认出你的模样吗?为什么还要故意跟他撞见?”
年轻男人笑了笑道:“他其实根本没有记住我的样貌,我在他铺子外面就试探过他一次,这次再试探,他若是真有印象不会神色一点变化都没有。半月山上真正记住我面貌的人也就那几个学生,已经被我杀了大半。只剩下两个人了……归德将军的女儿,散骑常侍的儿子。”
“你最近老实些。”
怡亲王杨胤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除了孤让你去做的事,其他的你一概不许去做。方恨水……大内侍卫处的人已经下江南去抓你爹娘,如果你不想你们一家三口都死无葬身之地,最好把孤的话记在心里。”
年轻男人脸色一变,俯身道:“属下知道了,属下既然进了王府,就已经把命交给了王爷,请王爷放心,属下不会胡来。”
杨胤点了点头:“你是个聪明人,孤不怀疑这一点。你想出人头地,想成为人上人……以你的身份,以你的罪过,除了孤之外还有谁能帮你达成所愿?想成为大人物,就先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孤不会亏待一个对孤忠心的人,当然……也容不得一个给孤添麻烦的人。孤知道你想杀方解……忍着吧。”
“喏!”
方恨水点头,态度谦卑。
“去吧。”
杨胤摆了摆手:“你虽然修为不俗,但杀人的本事却不高。蛇卫中不乏杀人的好手,你多学学。”
方恨水俯身,行礼告退。
等他走了,杨胤冷哼一声道:“这样的人永远也上不了台面,自以为是……可以当匕首用,但不能当手臂。”
“方解呢?”
秦六七问。
杨胤沉默了一会儿:“再看看吧,那不是个轻易能驯服的家伙。还有……告诉蛇卫的人最近收手,大内侍卫处已经有人察觉到什么了。让他们把活动的地方往远处放,反正要用到蛇卫的时候还早得很……那个叫张狂的现在是蛇卫队副?他和方解私下里关系极好……让他去接近方解,看看到底是不是我那个四哥故意让方解靠过来的。”
“喏。”
秦六七应了一声:“属下这就去办。”
他微笑道:“张狂这样的人属下最喜欢,他只爱钱……这样的人,最好用。”
第0213章 令人心忧
方解回到散金候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马车在门口停下来的时候方解发现侯府与平时有些不同,院子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和平日里的寂静冷清截然相反。麒麟看着院子里怔了一下,忍不住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方解想了想道:“十有八九是这院子的真主人回来了。”
方解没猜错,之所以院子里的下人们忙活起来,正是因为散金候吴一道从西北回来了,才进门没多久。下人们忙着烧水伺候他洗澡,还要搬下来带回来的东西,看着热闹非凡。方解一进门就看见胖子酒色财站在院子里指手画脚,指挥着下人们忙东忙西。
“哎呀,这不是小方大人吗,未能远迎失礼失礼啊。”
酒色财笑眯眯的迎上来。
方解白了他一眼道:“我是交了房租的。”
酒色财一怔,这才想起来方解他们一直就在散金候府里住着,脸一红讪讪笑道:“这不是出门太久忘了么,既然交了房租那自然是一家人,放心放心,我一定会照顾你到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西北跑一圈万里来回,你怎么就没瘦?”
方解问。
酒色财笑道:“好不容易才胖起来的,瘦下来岂不是把以前吃的那么多好东西都浪费了?我这人最简朴不舍得浪费东西,所以为了保持成果这一趟吃的可真辛苦。”
“侯爷找你做帮手,就是为了衬托他比较帅吧?”
方解恶意的揣测了一句。
酒色财嘿嘿笑了笑道:“不不不,侯爷找我做帮手其实是为了衬托他是真有钱。”
方解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这酒色财的名字真没白取,酒色财没有气,这好脾气真让人喜欢,我太喜欢你了。”
酒色财脸一红道:“可别……我还是喜欢妞儿多一些。”
方解哈哈大笑,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侯爷呢?”
“洗澡呢,这一趟下来侯爷倒是又清瘦了不少。不过能把陛下交代的差事顺顺利利的干好,侯爷心里也高兴。你是没见,那么庞大的物资那么庞大的队伍,都是咱们货通天下行给运到西北去的。船队绵延几十里,桅杆如林,你不知道我看着这场面有多自豪。自古以来,哪家商行能有这般实力?”
“数以千万计的物资,数十万大军,都是咱们货通天下行自大隋各地运往西北,在山东道汇合后,场面之壮观我这辈子是再也忘不了了。这一下也让世人皆知我货通天下行的实力,谁不挑拇指赞一声了不起?”
听他说完,方解表情明显僵硬了一下后却不再说笑:“劳烦,侯爷洗漱之后若是方便,我想见见他。”
“客气啥。”
酒色财笑道:“你是交了房租的……”
方解笑了笑抱拳离开,脸色变得有些凝重。沉倾扇看出来他表情有异,轻声问了一句:“怎么?想到什么不好的事了?”
方解缓缓摇了摇头,一边走一边轻声说道:“这次货通天下行将实力都显了出来,百姓震惊,朝廷里也必然震惊,一家私人的商行竟然能有如此实力,若是持有这家商行的人心怀不轨……对朝廷来说岂不是心腹大患?散金候这么急这赶回来,我怕是因为朝廷里已经有人针对。他那般睿智的人,怎么会这样毫无保留的把实力都亮出来?就算是陛下的旨意,他也不该这样……现在战局已定,朝廷已经用不到货通天下行,再往西北运送兵力物资自然用的是大隋的水师。”
“你担心皇帝卸磨杀驴?”
沉倾扇问。
方解点了点头:“货通天下行太大了些……之前陛下用商行的船队运兵运粮这事,已经让许多朝臣不满了。但陛下用的到侯爷,自然对朝廷里的声音多加压制。现在战争成了定局,皇帝没必要再瞒着什么,自然也就再用不到货通天下行。若是朝廷里针对侯爷的声音越来越高,未见得皇帝就不会对侯爷下手。”
“太大了……”
方解皱眉道:“货通天下行太大了,大到已经让朝廷里的人不安。”
沉倾扇道:“散金候未必想不到这一点,他既然能有今日的财富地位,其城府心机必然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料来在商行倾力而为之前,他必然有过一番思量。”
“我担心的是……”
方解皱眉,想起了那个因为某些事而被迫离开长安回到清乐山的小丫头:“如果当初侯爷倾尽全力帮助陛下办西北的事,是不是因为受到了什么威胁?”
沉倾扇冰雪聪明,立刻就明白了方解的意思:“散金候去西北之前,先把闺女送到了清乐山。难不成皇帝就是用他闺女要挟他的?若是他不尽力把西北的事办好,就将他闺女收入宫门……对于一个才十五六的小女孩来说,进了宫无异于是一场灾难。那些个嫔妃贵人们,哪个是省油的灯。”
“所以……”
方解有些沉重地说道:“我担心侯爷是不是要做出什么大决定了。”
“什么决定?”
沉倾扇问。
方解摇头道:“若是想避祸……当然是只能把货通天下行整个献给陛下!这样一来,就如他捐赠数万金修缮城墙一样,花钱买平安。当初陛下逼着他办西北的事,未必没有这个意思。侯爷若是想平安,就不能留下货通天下行!”
沉倾扇一怔,随即喃喃道:“好阴狠的一箭双雕……”
……
一家商行有能影响一场战争的实力,甚至影响国家根基的实力,对于朝廷来说这绝不是一件好事。货通天下行这次确实干的漂亮,那么庞大的物资补给那么庞大的军队,竟然能稳妥的全都运到西北,不用仔细去想也会震惊于货通天下行的能力。
方解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朝廷里的大人们,不会允许一家商行能威胁到大隋的安稳。而且,当初陛下之所以选择货通天下行来运兵运粮运甲械兵器,是要瞒着朝廷里的那些大人们。皇帝信任一个商行老板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商人,而不信任朝臣……朝臣心中会舒服痛快?他们没办法在皇帝面前做什么,但他们可以对货通天下行做什么。
一群手握重权的大人们,想要整治一家商行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而若是到了朝廷里的大人们针对吴一道的事越演越烈的时候,陛下自然要出面安抚。吴一道有功与大隋社稷,先是捐了数万金修缮长安城,又倾尽全力办好了西北的事,陛下不可能轻易杀他……他一定会给吴一道一个很恰到好处的提示,那就是想保住性命,就得舍弃一些东西。
货通天下行大到足以让一位皇帝起贪心了,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地方。
方解一开始没太在意这件事,现在仔细想起来才感觉到其中的可怕。也才明白,为什么吴一道当初急匆匆将吴隐玉送回江南。他在去西北之前就已经在安排后路了,只是吴一道也明白,只要还在大隋,他就没有办法抵抗那位至尊。
皇帝一句话,可以夺走他半生的心血。
一想到这里,方解的心里就很酸楚。吴一道是他到了长安城之后对他帮助极大的人,方解自认为不是一个好人但却有自己的底线,恩情就是恩情,让他袖手旁观……他做不到。胖子酒色财讲述西北之行经过的时候,方解一瞬间就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所以他才会急着见吴一道。
但他不知道,自己又能帮些什么。
所以,和吴一道面对面坐下的时候,他不知道如何开口。面前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他真的视为长辈。虽然吴一道总是刻意拉开一些距离,甚至在方解他们住进散金候府也要交房租的事情上斤斤计较,但方解心里对他确实充满了感激。在初入长安城的时候,若是没有吴一道的帮助,他知道自己绝不是现在这般光景。
而想到吴一道的斤斤计较,他又明白了一些事。之所以吴一道在许多小事上算的如此清楚,何尝不是故意和方解撇清关系?若是吴一道真的出了什么事,方解就住在散金候府自然扯不清瓜葛。到时候吴一道轻描淡写一句这只是生意,就能把方解从局里踢出去。如果真是这样,那只能说明在方解初见吴一道的时候,吴一道就已经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样的局面了。
所以,方解心里更加酸楚。
吴一道对他的帮助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都是真心的,甚至在很久之前就考虑到了帮他脱身……这等智慧,这等远见,只怕没几个人比得上他。
可即便如此,他也逃不开陛下的手掌。因为这里是大隋,而陛下在大隋就是神!
“有话就说,怎么才不到一年没见,如此扭捏了?”
吴一道一边吃饭一边笑着说了一句,他看起来倒是胃口极好,虽然桌子上只是一些清淡小菜,也没有酒,手里端着一碗白米饭,但他吃的津津有味很香甜。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决定不试探什么。
“货通天下行,是不是保不住了?”
他坐直了身子,看着吴一道的眼睛问。
吴一道伸出去夹菜的手在半空中停住,随即摇了摇头道:“与你无关……不过从明天开始,你们还是住回自己铺子里的好。”
他用筷子尖指了指桌子上的一个木盒道:“这里面是你租下那铺子的地契,拿去吧。能送你的东西已经不多,这房子最起码能让你有个落脚的地方。”
方解鼻子一酸:“无可挽回?”
吴一道笑了笑道:“你能猜到这么多已经让我吃惊,果然应了那句老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现在的你比初进长安城的时候要聪明多了,但还不够聪明。有些事你看到了也未必是真的,而有些事你以为看清了实则只是冰山一角。你现在看到的长安城和你才到的时候看到的长安城肯定大不相同,但你看到的还是不够多。”
他一边吃饭一边说话,很快一碗白米饭就吃了个干净。方解伸出手,想为他再盛一碗。吴一道却将最后一个米粒吃下去后放下碗筷:“不吃了,饭吃七分饱就够了。什么事都不能做得太满,那样就没了退路。”
“你最近在接近怡亲王?”
他问。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陛下的旨意?”
他再问。
方解显然没想到吴一道竟然一眼就能看穿,他脸色变了变然后又点了点头。
吴一道笑了笑道:“我的事你不需要担心,真要是我扛不住的时候你也帮不上什么。之所以把铺子给你,我是想着以后万一一无所有了,还能有个地方借宿。当然,到时候你若不收留我,我也没办法……只是,想让我低头的那些人又怎么会轻易如愿?最后只怕会大吃一惊吧?”
他语气温和道:“至于你,还是我刚才的话,凡事不要做得太满,太满没退路。陛下将这事交给你是信任你,但你本身却并不重要,明白吗?作何任何事成功都不是第一目标,别死在这事里才是。”
方解点头:“我明白。”
吴一道嗯了一声,起身道:“出去走走,边走边聊。”
方解跟在吴一道身后出了房门,看起来,就好像是吴一道的学生或是子侄后辈一样。两个人走在一起,就像是……一家人般自然。
第0214章 此为托孤
吴一道在前面走,方解在后面相差半步跟着,两个人一前一后缓步走到散金候府那不大的园子里,当初方解在这园子的荷池边撒了一泡尿,气走了吴隐玉。这事仿似还在昨天,可想想才记起吴隐玉下江南都已经走了快一年了。
吴一道在荷池边坐下来,夜色下的池子显得有些萧瑟。方解没有坐下,而是站在池子边上负手而立。不知道为什么,方解忽然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明明已经进了长安城一年多,可哪怕是散金候府他都没有完全看透。
“陛下交给你的事,不好办。”
吴一道沉思了一会儿缓缓说道:“说句造次的话,皇帝和怡亲王之间再怎么有问题,他们终究是亲兄弟。当初陛下既然恩旨留下怡亲王久住长安城,就说明陛下对他还是有感情的。现在陛下让你去接近怡亲王,是想看看怡亲王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你记住一件事……无论查到了什么,如实上报,但不要妄加评语,因为你没这个资格。”
方解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不管多大的过错,或许怡亲王跪在皇帝脚下大哭一场,陛下心一软便能当做什么事都没有,我便里外不是人了。”
“是这个道理,但并不全面。”
吴一道说道:“皇家的事能不牵扯进去就不要牵扯进去,你现在虽然看似风光,但离着朝廷还远呢。皇帝给了你个右侍勋,这个东西世家庶出的孩子一出生就有了,算不得什么上台面的荣誉。现在皇帝看似倚重你,实则是因为你还是个小人物。再说句不该说的话……若是怡亲王犯的是罪无可恕的事倒还好说,你能因此而正式立足朝廷。可怡亲王犯的事若只是小错……你反而必死无疑。”
“你死了,对朝廷对社稷一点儿影响都没有。”
方解嗯了一声:“我明白这个道理,若是我可以拒绝,才不会蹚进这池子浑水里。”
“不是好事,也未见得是彻底的坏事。富贵险中求,就看你自己如何拿捏。”
吴一道笑了笑道:“你还算机灵,但不要自负。怡亲王在长安城里的根基,绝不是你看到的那么肤浅。也绝不仅仅只是在长安城里,有些事……本不该对你说,但既然你领的是这样一个差事,我便多几句嘴。”
“怡亲王的手,能伸出去很远。比你能想象到的,还要远。”
他说。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比如……西北?”
吴一道点头:“若是我没估计错,陛下让你查怡亲王是不是仅仅是想染指西北的军权。若真仅仅是如此,陛下也无非是敲打敲打罢了。我这样对你说,如果怡亲王想让现在西北的局势乱一些,绝对不是难事。但他现在还守着大体上的规矩,陛下也不好动他……毕竟,太后还在,忠亲王失踪之后,怡亲王就是太后膝前最小的儿子了。”
方解叹道:“母亲总是会对最小的儿子多几分偏袒照顾。”
吴一道笑道:“便是这个道理,陛下至孝,所以有些事也没办法做。只要不是伤及国体的大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你已经去过怡亲王府,自然见过那艘楼船。按照体制,那已经是可以参奏逾越的事儿了,换做一般重臣也够得上满门抄斩的罪过,可陛下还不是由着怡亲王的性子去胡闹?”
说到这里的时候,方解忽然想起一件事:“怡亲王府里的管事秦六七说,怡亲王在货通天下行也有份子?”
吴一道嗯了一声道:“这本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陛下知道。不但是怡亲王,满朝文武在我货通天下行里没份子的倒是少数。”
“所以你并不怕他们?”
方解问。
吴一道笑了笑:“那些大人们想要抽股,随时都可以。他们若是想整治货通天下行,也有的是办法。这不是我能拿捏他们的筹码。”
方解想了想道:“也对,皇帝即便将货通天下行收为官府所有,大人们的份子自然还在。有句话叫法不责众,再说大隋也没有官员不许经商的法律,陛下不可能一口气把那么多大人都打了板子。但想必他们也不太希望货通天下行归皇帝所有,毕竟那样他们分到的红利也就少了许多。”
“他们要整治的是我,不是货通天下行。我死了,他们许多事都能随之埋葬。相对这个来说,损失一点儿银子对他们不算什么。”
吴一道语气平淡地说道:“正因为他们都在货通天下行里有份子,所以才会愤怒。他们会觉着我背叛了他们,没有将陛下暗中用我往西北运兵的事告诉他们。也会因此而揣测,他们的秘密我有没有告诉皇帝。”
吴一道站起来,走到方解的身边:“别担心,只要陛下不发话,那些人想要敲打我还真没有太多的办法。货通天下行养着他们,手里自然不是没有什么把柄。真惹恼了我,大不了一竿子捅翻一船人。”
听到这句话,方解才真正的体会到吴一道的可怕。
一个商人,能做到威胁整个朝廷的地步,无疑是成功到了极致。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想必每日都不能真正的踏实下来吧。这次运兵西北的事暴露了货通天下行的真正规模,也触怒了那些大人们。可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皇帝。
“我还是那句话……”
吴一道仰望着天空,语气平和地说道:“你才到长安城一年多些,长安城到底有多大,不是你眼睛看到的那么一片……凡事别太自负,因为这里你惹不起的人太多。但也别太畏缩,正因为你微不足道,大不了一走了之,只要你走得了的话。”
方解一怔,随即笑了起来:“若我真能搅乱了一池春水,是不是该自豪骄傲?”
……
第二天一早,方解就带着大犬他们离开了散金候府。大犬怀里抱着那个装地契木盒子,那是方解到了长安城之后拥有的第一份产业。方解并没有打开盒子看一看那张地契,因为他知道这其实还是不算自己的东西。
从散金候府到东二十三条不算很近,麒麟赶车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铺子里那些裁缝们一直在等着方解的消息,可从年前等到年后方解就是不说那些衣服什么时候拿出来卖。但好在方解是个靠谱的老板,每个月的银子都是照给不误。最近方解让他们收了几个学徒,都是年轻机灵的。
见到方解回来,几个裁缝学徒连忙上来行礼。
“见过东主。”
方解笑着打了招呼,随意问了几句就上了二楼。大犬跟在他后面一边走一边好奇的将那木盒子打开,随即愣了一下。
“方解……这里还有别的东西。”
“什么?”
方解回头问。
大犬从里面拿出来厚厚的一沓银票,稍微数了数就忍不住裂开了嘴:“你自己看吧,我看着晕的慌。”
方解脸色变了变,心里一紧。昨夜里和吴一道聊天的时候他并没有说这件事,估摸着一是不想让方解拒绝,然后还有什么事不能直接说出来。方解在银票里翻了翻,果然看到一张不大的字条。
他关上房门,快步走到桌子后面坐下来。
纸条上的语句并不多,大概意思是这些钱让方解拿着将成衣工坊建起来。这银子没走货通天下行的账面,所以查不出来。方解猜到吴一道的意思肯定是在为他自己留后路,万一货通天下行真的保不住,这笔银子就是他东山再起的资本。吴一道这样安排必然还有什么别的含义,但方解一时之间还猜不透。
他仔细认真的数了数银票,数目大的离谱。
方解看着银票怔怔出神,沉倾扇走到他身边看了一眼那张字条,皱眉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说道:“这钱……未见得是他留给自己的,自然也不是真的留给你的。”
女人的直觉总是会更加敏锐一些,她看着方解认真地说道:“或许,是留给她女儿的。”
“大犬。”
方解怔了一下后忽然说道:“你和麒麟明天就走,出一趟远门……另外,你现在就去见铁奴和夜枭,让他们两个一起去。我知道现在他们两个肯定不会听我的,但你可以让他们开价,只要花银子能办到的事,就不难。”
“去哪儿?”
大犬问。
方解看了看窗外,然后低声说道:“去江南清乐山一气观,守着散金候的女儿吴隐玉。万一有什么事你们就把她带出来,不要回长安,找一处隐秘的地方住下来再回来告诉我。还有,绝不能对铁奴和夜枭说实情,他们两个已经离开了道观,但我不确定他们和一气观的道人们还有没有联系,尤其是……不能让沫凝脂知道。”
铁奴和夜枭有了自由,便离开了道观,现在在京城一家镖局里做镖师,应该是和沫凝脂之间也闹了什么矛盾。再说,让他们两个和一群道人过那种清苦日子,他们也肯定呆不下去。若是方解还能找到更多的人手,或许不会考虑他们两个。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跟在方解身边的这些人都是逃亡的高手。
大犬想了想问道:“散金候府里必然高手众多,散金候不一定没有安排。”
方解摇头道:“说不定,现在侯爷手下的人都已经被钉死了。而且,朝廷若真的要对侯爷下手,他女儿是必然要控制的,说不定早就已经派人南下了。这件事罗蔚然没提,也就是说不是大内侍卫处插手,那就更不好办。还有……朝廷里那些人说不定就会想到什么龌龊的法子,吴隐玉绝不能出什么事。咱们能帮侯爷的不多,或许这是最应该做的事儿了。”
他起身道:“你们先去找铁奴和夜枭,我现在去红袖招见老爷子。他在江湖上人面广,只要能花钱雇来的高手,多多益善!”
散金候府。
胖子酒色财偷偷看了一眼吴一道的脸色,犹豫了一会儿问道:“方解能猜到侯爷您的意思吗?侯爷为什么昨夜不直接告诉他?”
吴一道坐在他习惯做的凉亭躺椅上,品了一口茶:“能……咱们手里的人差不多都被钉死了,想出长安难。之所以不直接告诉方解,是因为如果我昨夜说了,他未见得会那么痛快离开散金候府。他是个惜命怕死的,但有情义。今天他若是猜到我的意思,隐玉的事他就会尽全力去做。只要隐玉没事,咱们就踏踏实实在长安城里和那些人斗一斗。”
他微笑道:“我倒是要看看,谁能真正逼出我最后的筹码来。”
第0215章 瘸老头领路 别有洞天
红袖招的生意依然好的让人嫉妒,老瘸子依然懒散的让人羡慕。他的世界似乎永远是那么简单,一条板凳一葫芦酒就是全部。富丽堂皇的红袖招里那条板凳那个老人总是显得那么不搭,可他就在那里,巍然不动。
方解拎着一包熟肉走进红袖招的时候,小当家正在处理一个客人闹事。这个客人显然是第一次来长安,至于是从什么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来的没人感兴趣。但那种趾高气扬把红袖招当他们当地三流妓院的架势属实令人厌恶,其实最让人无语偏偏就是这种人。
从很小很小地方来,却总以为皇帝第一老子第二。
看那人无理取闹,方解将熟肉递给老瘸子问道:“怎么不丢出去算了?”
老瘸子眯着眼睛接过来熟肉,随手捏了一块丢进嘴里:“毕竟红袖招是讲道理的地方,不到必须丢出去的时候就先忍忍。小当家管事以来还没见过这种自以为是的白痴,让她历练一下也好。再说,现在可不需要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哎呀一声惨呼。方解回头去看,然后立刻睁大了眼睛。才十四五岁的小当家一把攥住那个刁客的衣服前襟,竟是一只手将这个身高足有一米七五以上的汉子单臂举过头兵。然后狠狠的往地下一摔,砰地一声之后那人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可小当家却没停住,再次俯身将男人抓起来举过头顶,然后再摔下来。
如此三次,那人被摔的气若游丝。
“竟敢打人……我要去报官……”
那刁客断断续续的说道,也不知道被摔断了几条骨头。小当家脚尖往地上躺着的人身下一塞,然后猛的一挑,那人身子便如沙包一样被挑飞了出去。两个红袖招的伙计动作迅速的出去,在那人落地之前竟然一个人抄了肩膀一个人抓了双腿将他接住。那刁客几乎吓尿了裤子,下意识的说了句谢谢啊。
两个伙计说了声不客气,然后将那人悠荡起来嗖一声丢到红袖招大门外。这一下摔的更惨,那人竟是站都站不起来了。恰好几个长安府的捕快巡视而过,那人抱着其中一个捕快的大腿哭诉说被打了。捕快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然后将他搀扶起来带回衙门立案。当然,这案子必然是立不起来的。
老瘸子那句现在也不需要我出手还没说完,那边已经打完了。他耸了耸肩膀道:“你看,是吧……”
方解讪讪的笑了笑道:“上次来我几乎没忍住去捏小丁点的屁股,幸好终究还是忍住了。这才多久没见,这丫头哪里还像是个女人……看来以后我还是少惹为妙。”
老瘸子瞥了他一眼道:“这你就白痴了,女人的屁股和老虎的屁股其实一样,被她瞧着顺眼的摸一下也就摸了,不觉得是吃了大亏。要是被她瞧着恶心的摸了,不打死才怪。”
“那师父您觉着她瞧我顺眼吗?”
“你可以摸一下试试。”
“就说是您让我摸的?”
“滚!”
方解嘿嘿笑了笑,在老瘸子的板凳上挤了个位置坐下来:“师父,求您件事。”
“有屁放,老子就知道你没事不找我,有事的时候才会冒出来,妈的,比嫖客还无情。”
方解道:“师父这比方可真不怎么样,就算我是嫖客……那个……退一万步讲我是个好男色的嫖客,也真没有找您的实力,会吐死人的。”
老瘸子在方解屁股上踢了一脚笑骂道:“小兔崽子有事说事!”
方解清了清嗓子喉收拾起嬉笑的表情问:“师父,您在江湖上行走几十年,知不知道长安城附近有没有什么组织或是宗门什么的,是拿钱为人办事的?就是我出银子他们为我解决烦恼的那种人。”
“你想找杀手?”
老瘸子皱眉问道。
“不不不……”
附近连忙摆手道:“不是杀手,是保镖。我需要找一批修为不俗的人帮我保护一个人,但我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这些人。银子不是问题,但这些人的修为必须要好。”
“保镖……”
老瘸子沉思了一会儿道:“长安城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找杀手难,但找修为不俗的保镖还是有的。西城有一家老字号镖局,不接黄白活儿,只做护卫,长安城里不少达官贵人都从他们那儿请镖师做贴身护卫,但价钱开的极高。”
方解摇了摇头:“寻常镖师干不来这活儿,因为要面对的极有可能有七八品以上的高手。”
老瘸子一怔:“你要保护谁?”
“这个不能说。”
方解摇头:“受人之托。”
老瘸子犹豫了一会儿,站起来说道:“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老瘸子在前面不紧不慢的走,方解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两个人顺着东二十三条大街一直西行,看样子要去的地方似乎并不是很远。
“以你现在的阅历,应该知道皇帝身边最厉害的护卫是谁吧?”
老瘸子一边走一边问道。
方解犹豫了一下回答:“肯定不是大内侍卫处的飞鱼袍是吧?”
“飞鱼袍?”
老瘸子冷哼了一声道:“大内侍卫处那些狐假虎威的家伙,和另外一批人相比简直就是一堆废物。现在的大内侍卫处越来越不济,几乎快沦落到只会充门面做仪仗的地步了。拱卫皇城的是禁军,而禁军中有一支很特别的队伍,连禁军将军也无法调动。这些人是从大隋全国精选而出的人,只有八百,叫做给事营。”
方解听过这个名字,但没有见识过。
“很厉害?”
他问。
老瘸子点了点头:“这样跟你说吧,太极宫里就算飞鱼袍和禁军都被人控制了,只要皇帝身边还有那八百给事营精锐,哪怕调集上万大军也休想阻止他们护卫者皇帝冲出去。若他们想死守太极宫,除非他们死绝,否则别想有人靠近皇帝的身边。这八百人若是主动出击,半天就能将大内侍卫处夷为平地。”
方解的嘴巴微微张开,似乎很难相信老瘸子说的话。
老瘸子白了他一眼道:“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别那么一副要死的表情。给事营军制创自太宗年间,这八百人身份非同小可。皇帝以他们为假子,甚至他们每一个人的妻子都是皇帝亲自挑选的。皇帝会认得他们每一个人的面容,记住每一个人的名字,绝不会记错一个人。”
“给事营,穿明光铠用大陌刀,这八百人驻扎在哪儿都是秘密,但毫无疑问,只要有人敢图谋不轨,他们会第一时间出现在皇帝身边。仁宗年间,五皇子勾结兵部官员和当时的两卫大将军谋反,试图杀了太子逼仁宗退位。数千叛军直冲东宫要杀太子殿下,结果进去多少人死了多少人。动手杀贼的正是给事营,只用了三百人……”
方解知道这个仁宗皇帝,算是大隋皇帝中最懦弱的一个了。也只有他在位的时候,才出现过皇子谋逆的大案。但这位仁宗皇帝只是和其他皇帝相比稍显懦弱而已,他在位二十一年,对外战争一样一次没有打输过。
但那次叛逆之举在史书上只是一笔带过,并没有留下过多的笔墨。方解知道这种事自然不能大肆宣传,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以前并没有听人提起过那次平叛的,是老瘸子口中的给事营。
但他不怀疑老瘸子的话,以大隋太宗皇帝的智慧和魄力,想要建造一支绝对忠于自己的军队并不是难事,而以大隋之广博辽阔,只精选八百人……想想就知道这给事营有多恐怖。
“这和咱们要去找的人有什么关系?”
方解问:“您总不会是带我去找给事营吧?”
“是,也不是。”
老瘸子神神秘秘的笑了笑道:“我要带你去的地方,整个长安城也没几个人知道。我甚至敢打赌,即便那个号称交游广阔朋友遍天下的怡亲王,也不知道。而你需要的高手,就在那里。”
“为什么?”
方解问:“如果真有一批可以比肩给事营精锐的高手在长安,朝廷为什么不用?皇帝为什么不用?”
“因为那些人不属于朝廷甚至不属于皇帝,只属于一个人。”
“谁?”
“大隋忠亲王……杨奇。”
……
老瘸子一边走一边说道:“每一任新皇登基,就会从老皇帝手里接过来给事营。但新皇帝肯定会换掉一批人,有的人老了,有的人因为对老皇帝太忠心,老皇帝驾崩之后他们随即自杀殉葬。陛下登基的时候,八百给事营换掉了一小半,这一小半其中大部分是自杀而死。当初为陛下挑选新的精锐补充进给事营的,正是忠亲王。”
“给事营的存在虽然算不得什么秘密,朝中百官甚至有些消息灵通的百姓都知道。但给事营的可怕之处在于,没人知道他们在哪儿。当初陛下将这件事交给忠亲王,其他人根本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
“你想问为什么我知道?”
老瘸子笑了笑,有些骄傲:“因为当初忠亲王办这件事的时候,我就跟在王爷身后。”
方解一惊,这才醒悟老瘸子原来是忠亲王的亲信。再想到红袖招息大娘和杨奇之间的关系,怪不得老瘸子守着红袖招十几年没离开过。他本来就有些猜测,但没想到老瘸子和杨奇的关系竟然这么深。现在方解明白了,当年杨奇西行的时候,肯定是为了保护红袖招而将老瘸子留下的。
“您的意思是,当年忠亲王留下了一批人自己用?”
他问。
老瘸子摇头:“也不能这么说,当初从大隋各地精选人手的时候,自然不止选三四百人。其中有不少修为不俗的人因为某些原因没能入选,比如身上有命案,比如出身匪盗,但这些人的本事一点儿不比入选的人低。这些人如果放回去岂不是浪费?所以王爷当初就私自留下了一批人,就留在长安城。”
“这件事,陛下都不知道。”
老瘸子笑了笑道:“当初王爷留下这些人的目的,其实也是为了陛下。他想着宫里有个给事营,宫外再有个小给事营,对陛下就是双保险。但谁想到王爷一走就再无音讯,这些人也就没了主心骨。但他们依然相信王爷会回来,所以没有解散。而且当初王爷临行之前告诉他们,替王爷保护好陛下。知道这秘密的人,除了我之外,不超过两个人。”
方解能想到另一个必然是息大娘,但第三个人他却猜不到是谁。
“您能说服他们帮我?”
方解有些忐忑地问道。
“不能。”
老瘸子摇了摇头道:“除了王爷之外,他们不会听任何人调遣。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的性子只怕更野了。”
“那怎么办?难道花银子管用?”
方解问。
老瘸子白了他一眼道:“花银子不管用,还有什么管用?他们也是人,也要吃饭!再说……别人不行,你却未见得不行。”
“因为你是王爷唯一的传人,不管真的假的……都是唯一的,不是吗?”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后问:“为什么您以前不告诉我?”
老瘸子撇了撇嘴反问:“你问过我?”
第0216章 春姑烙饼 屠夫剔肉
方解没想到老瘸子带他来的地方竟然会是这样,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和长安城的繁华扯不上一点关系的地方。看起来肮脏,混乱,破旧不堪。这是一个藏在阴暗角落里的市场,来这里的人们似乎完全隔绝在长安城的风光之外。但这里又很热闹,就连一些富户的管家都来这里采购东西。
这个市场的面积不算太小,粗粗看过去最少有上百个摊位。地上的污水已经结冰,踩在上面有些打滑。若是仔细去看的话,会在这些冰碴子里发现鱼的内脏,带着毛的猪皮,鸡鸭的羽毛还有猪屎羊粪。
方解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叼着烟斗的屠夫,大冬天只穿着一个皮围裙,光着膀子,能看到他胸口上那一丛浓密的黑毛。他一边吞吐着烟雾一边用剔骨尖刀将骨头从猪肉剔出来,看他的样子就能知道,即便他闭着眼睛也能熟练的将每一根骨头抽出来。在他旁边的菜墩上插着三柄刀,一柄剁肉用的厚背菜刀,一柄去猪皮用的抹刀,还有一柄更沉重的剁骨刀。
在他身后有一个身材粗壮的女人蹲在地上收拾猪下水,也就是猪的内脏。所有的东西都放在一个大木盆里,猪心猪肺猪肝猪大肠,还在冒着热气。
“婆娘,饿了!”
屠夫一边剔骨一边喊了一句,他婆娘嗯了一声,站起来将自己血糊糊的手在围裙上随便抹了抹,走到一边的灶边揭开锅盖,里面是一张才烙出来的面饼,热气腾腾。这女人就用用还带着血的手将烙饼拎出来放在案板上,用刀子挑了一大块生猪油均匀的抹在上面,然后又洒了一些盐巴。最后剥了一根大葱放在烙饼上一卷,递给屠夫:“吃吧。”
屠夫将烟斗拿下来放在一边,砰地一声将尖刀戳进菜墩子上。四柄刀整齐排列,之间的距离竟然完全相同。
他蹲在地上,用油乎乎的手攥着烙饼大口吞咽,吃的津津有味。看他的表情,似乎这世间最美味的东西也不过如此了。
紧挨着屠夫的摊位,是一个卖大白菜的商贩。看起来身材并不单薄,但和那屠夫比起来就显得有些瘦弱了。他坐在一个破旧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眯着眼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儿,方解侧耳听了听,发现那是西北山民们的秦腔味道,悠长粗犷,但听不出具体什么歌词。
在他的摊位一边拴着一头老山羊,不时偷吃他的白菜。可他却根本不理会,哼着小曲儿悠然自得。
或是闻到了烙饼的香味,他撑开眼皮看了那屠夫一眼,随即冷哼一声:“当初春姑若是嫁给了我,我怎么会舍得让她做这等粗鄙事?整日和生猪血肉打交道,好好的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被糟蹋成了现在这样子!”
“咋?轮得着你嫌弃?!”
屠夫的婆娘掐着腰横眉竖目问道。
卖白菜的汉子立刻怂了,陪着笑道:“这不是心疼你吗。”
屠夫的婆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把第二张熟了的烙饼也抹上生猪油,洒上盐巴,卷上大葱之后随手抛给那卖白菜的汉子。看起来一模一样,但这张饼里最起码少放了一半的生猪油。
屠夫嘿嘿的笑了笑,就好像占了多大便宜。他想着春姑还是在乎我,少抹了一半多的生猪油给他。
菜农也嘿嘿笑了笑,一样像是占了很大便宜。他想着春姑果然还是念着我,知道我吃不了太油腻的东西。
再往里面看,是一个卖鱼的摊位。身材精壮的渔夫见生意清淡,索性手脚麻利的收拾出两条草鱼,去鳞开膛将内脏掏出来,好歹在水里涮了涮了之后用草绳穿过鱼鳃系好,一手拎着草鱼一手拿着自己的酒葫芦走过来。
“换烙饼!”
他没多说一个字。
屠夫的婆娘白了他一眼道:“等着!”
渔夫嗯了一声在摊位边蹲下来,随手将那两尾收拾好的鱼抛出去,恰好落在屠夫婆娘身边的水桶里。他蹲在一边喝酒等着烙饼出锅,看了一眼嘿嘿笑的屠夫冷哼一声道:“我就想不明白,春姑当初怎么就嫁给了你这个憨傻货?我本以为就算不嫁给我,也要嫁给卖菜的,好歹他比你机灵点!但没想到,她挑来挑去竟然选了你。”
“我命好。”
屠夫依然嘿嘿的笑,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生气。
渔夫无奈地摇了摇头,将酒壶递过去,吃完了烙饼的屠夫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似乎是怕弄脏了渔夫的酒壶似的。他接过来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回味,表情很陶醉享受。但他却没有喝第二口,而是将酒壶又递了回去。
“真就不敢多喝一口?”
渔夫讥讽。
屠夫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春姑说了,一天就许我喝一小口酒。”
就在这个时候,烙饼的春姑似乎是不经意间看到了老瘸子,然后笑了笑问:“瘸爷,今儿又想拿你的西北烧换什么东西?”
老瘸子理所当然道:“自然是换一张烙饼吃。”
方解站在他们不远处,下意识的揉了揉眉头自语道:“关系真乱……”
……
在这个市场里唯一比较干净的地方就是那个卖馄饨的摊位,虽然看起来做馄饨的厨子一点儿也不干净。他身前的围裙已经脏的看不出来本来的颜色,指甲缝里的泥黑的好像塞进去一层煤面子似的。真不知道他做的馄饨怎么会有人买,而且买的人居然还不少。
两张桌子拼到一起,围坐十数人。
方解仔细看了看面前这些人,心里暗叹了一声希望老瘸子不是在玩自己。
屠夫,菜农,渔夫,厨子,货郎,酒保,力巴,烟鬼,算命先生,还有春姑。
各式各样,怎么看也不像是高手。
但看得出来,老瘸子对他们很熟悉也很尊敬。说话的时候虽然满嘴跑着什么他娘的什么去你妈的之类的粗话,但透着一股子不做作的亲切感。坐在这些人中间,方解觉得自己好像是从火星来的。他显得太干净了,干净的让他自己无所适从。
“还行。”
“不错。”
“凑合。”
“有点样子。”
“勉勉强强。”
这些人嘴里嘀咕着这些话,验货买牲口似的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方解。方解丝毫都不怀疑,如果他们愿意的话下一秒就能把自己扒光了看了看肉质好不好。尤其是那个叫春姑的粗大女人看方解看得最仔细,而她显然就是这些男人们的共同梦中情人。她的视线在方解的身上一寸一寸的移动,方解甚至错觉自己内衣什么样都瞒不住她。
之所以有上面那些评语,是因为老瘸子开门见山的一句话。
“他是王爷的传人。”
然后这些人便盯着他看,虽然评语中带着些不满但最起码像是没什么厌恶。或许在他们看来忠亲王杨奇是那种不属于人间的风度,所以任何男人也无法和他相比。方解看起来身材修长但不瘦弱,面容清秀但不失阳刚,在女人眼里应该算是标志的美男子,在这些人眼里也就勉勉强强没辱没了忠亲王的名声。
“你说他是,如何证明?”
渔夫问老瘸子。
“我说的自然就是证明,你觉得我会说谎?”
老瘸子吃着烙饼和馄饨回答。
“那可不成。”
算命先生撇了撇嘴道:“你本来就不是个什么诚实君子,骗人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办不出来的事。没证据,我们不信,除非……”
老瘸子撇嘴:“除非什么?”
算命先生认认真真的看了看方解的脸,然后伸出手道:“除非让我摸摸骨,来来来,过来让我摸摸。”
“呸!”
老瘸子啐了一口骂道:“谁不知道你好男风?”
算命先生脸一红,看了春姑一眼懊恼道:“谁叫她当初不选我,非得选了屠夫那个傻子?自此之后我便对女人没了兴趣,除非是春姑再嫁给我。”
“闭嘴!”
春姑骂了一句,看向方解问道:“你有什么能证明你是王爷传人的?东西也成,修为也成,亮出来让我们看看,放心,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瞒不住我们!”
方解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认真的回答:“没有。”
“没有?”
春姑皱眉问道:“那我们凭什么信你?”
方解想了想说道:“实不相瞒,我和师父也只是在西北樊固相处过极短的时间。我也不知道师父为什么会选我做他的传人,而且也没有传给我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那算他娘的哪门子传人?”
菜农低声骂了一句,显然对方解有些抵触。
“瘸爷你从哪儿捡来这么一个小白脸?是个人就想冒充王爷的传人,你是不是在红袖招呆傻了?”
渔夫不满的嘀咕了一声。
“瘸爷,你不会是从青楼里随便拎了个小公子来骗我们混吃混喝的吧?他是孝敬了你一壶西北烧,还是孝敬了你一对白屁股?”
力巴嚼着一片从菜农摊位上揪下来的白菜帮子问。
老瘸子看了方解一眼,却似乎并没有替他解围的意思。他好像极享受在方解眼里看着有些恶心的烙饼卷生猪油,和那双黑手做出来的馄饨。方解知道老瘸子不替自己解围是什么意思,要想让这些人认可他,还得他自己想办法。
“我没办法找到什么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因为师父什么都没有给我。唯一给了的只是一颗小金丹,还被我吃了。但是如果你们就是不肯相信我是师父的传人,我还是会用自己的办法让你们相信。”
“什么办法?”
春姑问。
方解笑了笑道:“在樊固的时候,我曾经问过师父,如何让人相信你说的话?师父说讲道理。我又问,要是对方不听你讲道理呢。师父说,那就揍到他相信你好了。”
“所以……”
方解站起来,将长袍缓缓的脱下来说道:“你们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打?”
“咦?”
十个人中唯一的女人,那个叫春姑的咦了一声,看着方解的眼神微微发生了些变化,她啧了一声道:“现在看着有点儿像了。”
第0217章 明光铠 大陌刀
方解看得出来,这些人性格各不相同,傲慢者懒散者皆有,无疑春姑是他们的主心骨。这是一种有些畸形的结构却好像异常稳定,她已经嫁给了屠夫,而且她样貌不漂亮身材也不好皮肤很糟糕,但似乎在其他九个人眼里她就是独一无二的女神。
沉默了片刻,方解忽然明白了。
这九个男人或许都很强大,但谁也不服谁。他们就个人之间也许打过无数次,却无法出现一个让其他人都服气的。所以,唯一的女人春姑反而成了唯一的选择,而这个女人必然也有什么过人之处。
能让另外九个人以她为首。
“菜农,你去试试。”
春姑指了指方解说道:“别太粗鲁,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王爷的传人,毕竟是瘸爷带来的客人。点到即止,不要伤人。”
“为什么是我?”
菜农一怔,指着自己的鼻子尖问道。
“我就说你不如我家屠夫。”
春姑冷哼了一声。
屠夫嘿嘿笑了笑,往前迈了一步粗声粗气地说道:“那就我来好了,菜农种菜种的手脚都软了,力气都用在挖地窖存大白菜上面,哪儿还会打架?他不是怕了,他是根本就忘了一身的本事。”
“一边去!”
菜农闪身拦住屠夫,哼了一声说道:“就算我忘了七成的本事,你个傻屠夫也不是对手。去去去,让开!”
屠夫噢了一声,真的让开了。春姑笑了笑,那表情明显就是谁说我家屠夫傻?
菜农走到方解面前,犹豫了一会儿后认真地问道:“王爷有三绝技,左手剑右手刀,还有一种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总之就是三绝技。你会不会?”
方解也认真的回答:“真不会。”
菜农长舒了一口气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方解都没忍住笑,其他人更是笑的前仰后合,好好的一场比试的肃然氛围,被菜农这一句话搞的面目全非。
“你小心了!”
菜农喊了一声,然后忽然就消失不见了。方解心里一凛,暗道了一声好快的轻功。这个人的轻功看起来似乎还在大犬之上,身形消失竟然无迹可寻。方解左腿向后错了半步,双脚补丁不把的站了,然后全神戒备。
“小心身后!”
声音从方解的背后传了出来,显然那菜农没想伤了方解,出手之前先提醒了一句,但是……他实实在在低估了方解。他喊完这一声之后,怎料到方解根本就没有回头,而是双手并排向前猛的一推,用上了四分力道。
砰地一声,他的双掌撞在一个拳头上。紧跟着一声惊呼从他身前发出,再看时,那菜农已经一个跟头倒翻了出去落在地上。显然他没有料到方解竟然没上当,手腕上的疼让他不得不正视这个年轻的对手。他之前确实存心戏弄方解,在方解背后喊了一声小心之后身形立刻转到方解身前,他本想在方解胸口打上一拳也就罢了,让这少年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
可惜,他没逃得出方解的算计。
“你很快。”
方解笑了笑说道:“但你拳头上绵软无力,术业有专攻,你的本事都在身法上,一旦被人识破就没了胜算。”
“未见得!”
菜农冷哼了一声,似乎是被方解激起了怒意。身形再次消失,这次哪里还会提醒方解什么。方解凝神戒备的时候,菜农已经出现在他的头顶上方。就在菜农一脚就要踩在方解头顶上的时候,方解忽然向后错了一步。伸手恰好抓住菜农的脚踝,然后往地上一摔。
砰地一声,菜农极狼狈的摔了实实在在的。
“咳咳咳……”
他揉了揉胸口,站起来的时候脸色有些异样。
“别和我近身,最好靠修为之力远攻。”
方解笑了笑,伸出一只手做了个请的收拾。
那菜农却摇了摇头道:“不来了不来了,我承认还不行?我是身手最弱的那一个,打架本来就不是我的长处。我负责打探消息监视敌情,他们几个才是真能打的。你们,爱谁来谁来,这小子虽然没怎么动,但我看得出来,他的速度未见得比我慢!”
他认输倒是光明磊落。
站在众人后面的力巴往前走了几步,看着方解道:“我来!你说不要与你近身,我偏不信近了你的身就打不过你。”
他猛的往前跨了一步,一拳狠狠地砸向方解的胸口。这一拳带着呼呼的风声,但显然没有用上修为之力。方解嘴角一挑,右拳迎着力巴的拳头砸了出去。他的拳头和力巴的拳头相比很明显小了一号,但双拳撞在一起的时候结果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力巴是十个人中身体最健硕的,而他的长处自然就是力气大。
他没用修为之力,事实上是因为他不能修为。他两臂足有千斤之力,那是天生的体质。不能修行而力拔千斤是力巴骄傲之处,可是拼体质,谁敌得过方解?
两拳相撞,砰地一声之后力巴的胳膊向后一曲竟然抵不住方解的拳头。紧跟着方解跨步上前,肩膀在力巴坚硬的胸脯上一撞。高大魁梧的力巴立刻向后倒飞了出去,扑通一声砸垮了一张木桌。
春姑眼神一凛,低低的惊呼了一声:“这是什么体质?!”
……
老瘸子将馄饨吃完,竟是连汤都喝了个干净。他抹了抹嘴笑道:“其实没必要打下去了,你们就算一个一个打下去,也就春姑或许还能与他不相上下。你们的长处本来就不是这种单打独斗,莫非十年没配合就忘了自己最强的本事是什么?王爷当初带你们入宫之前,调教了你们足足半年,与进了宫那三百八十二人一样,你们最强的是十人队的配合。”
老瘸子语气微微带着讥讽:“莫不是你们这些年来已经自暴自弃,真就对那些进了宫的人服了气?他们的兵器甲械王爷按规制也给了你们,让我猜猜……莫不是被你们卖了,换了银子?”
“放屁!”
算命先生怒道:“王爷当初的交代,我们时刻不敢忘记。不然为什么我们这么多年来没离开长安城一步?王爷当年说,他要出门办事,让我们替他守着太极宫守着陛下,王爷当初恩义重,我们自然也一诺千金,应允了王爷的事就不会后悔!至于你说我们不如进了宫的那三百八十二个人,有本事让他们出来再打过试试?”
“你以为,这十二年来,我们真的变成了屠夫菜农算命先生?”
方解听完这句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对老瘸子说道:“咱们走吧。”
老瘸子一怔:“为什么?”
方解认真地说道:“我没权利让他们离开长安帮我做事,师父让他们守着长安城,他们做到了。若是为了我的事离开长安,他们就算违背了对师父的诺言。我不想让他们毁了自己的承诺,也想不到自己凭什么可以让他们帮我。”
老瘸子犹豫了一会儿道:“那好,反正人我是帮你找到了,你用不用我自然不会管。想走咱们就走。”
他拎着酒葫芦站起来,走到方解身边准备离开。
“等一下。”
春姑忽然开口叫住他们,追上去问老瘸子:“瘸爷,这么多年来知道王爷安排我们守着太极宫的没几个人,而时常与我们来往的只有你一个。其实你既然带他来,我们就信了六七分。但你也知道,王爷已经不在了,我们必须谨慎些,一个不小心,我们这些人都有可能成为别人的眼中钉。皇宫里的人未必能容得下我们,其他势力自然想让我们入伙,若是我们不答应,难保不是一场血流成河。”
“师父还在。”
方解转过身,看着春姑一字一句地说道:“师父现在就在大草原上,一年多之前师父第二次西行,虽然再没有消息传过来,但我坚信他不会死。大草原上,大雪山上,没人能动得了他。”
“王爷还在?”
春姑一怔,表情有些凄苦:“我们一直以为王爷已经没了。”
“我在,师父自然在。我不是假的,虽然有些名不副实。”
方解笑了笑道:“放心,我坚信他一定会回到长安城。”
“你想让我们帮你做什么?”
春姑问。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后回答:“去江南,保护一个女子。她的父亲是大隋首富吴一道,你们应该听说过这个人。”
春姑默默的走回去坐下,然后回头看了众人一眼:“你们什么意思?”
算命先生笑了笑道:“这么多年什么事都是你拿主意,自然还是你说了算。你若觉得这少年真是王爷的传人,他的话咱们自然要听。以王爷传人的身份让咱们做事,这也不算违背了王爷的交代。不过……可要想好了,若是答应了,咱们十年平静的生活……就没了。”
大家都沉默下来,气氛有些冷。
“哪个愿过现在的日子!”
砰地一声,屠夫一拳将案板砸碎道:“王爷让咱们守着太极宫守着皇帝,可快十二年了,咱们做了些什么?杀猪的杀猪,卖菜的卖菜,这日子过的真就安稳舒服?方解,你告诉我们,要做的事是否与王爷让我们守护皇帝的愿望相违背?又或者……你能不能带我们去找王爷?”
方解很久没有开口,然后摇了摇头:“我会去大草原的,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
春姑猛地站起来:“皇帝其实不需要咱们,对不对?”
“或许吧。”
方解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一身的本事,谁愿困居此处?”
春姑回头看着他们说道:“以前你们想走的时候,是我拦着你们。因为我不想让咱们分开,也不想让你们成为别人手里的刀子,最终死无葬身之地。但是现在,方解来了,若是咱们必须要找另一个归处,或许……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有酒喝?”
她问方解。
“有。”
“有肉吃?”
“有。”
“有银子拿?”
“有。”
“还有什么?”
她问。
方解指了指自己:“一个朋友。”
春姑笑了笑,然后大声道:“干了!”
力巴转身离开,一拳砸碎了厨子的火灶。再一拳砸出来一个大坑,然后从里面拎出来一个包裹。他看了看,轻轻的放在一边。再俯身,拎出第二个包裹。其他人走过去,帮他将火灶下面藏着的东西翻出来。
十个包裹,十条长匣。
老瘸子笑了起来,似乎有些得意:“明光铠,大陌刀……皇宫外面的给事营,重见天日咯。”
第0218章 草原狼
第二天一早,十四个人组成的队伍离开了长安城,出城的人一般不会接受检查,所以带着兵器装作行商的大犬他们出城门的时候没有遇到什么阻拦。一行人赶着马车离开,忠亲王留在长安城那十个人,再加上大犬,麒麟,铁奴和夜枭。
这次方解身边只剩下了一个沉倾扇,尤其是少了大犬显得冷清了不少。回到铺子里,方解不想再出门。
“希望这次大犬他们没有什么太强的对手。”
方解叹了口气,心里其实还是没有什么底气。他对春姑那十个人并不太了解,所以不敢肯定以他们十四个人的实力能不能护住吴隐玉。吴隐玉在清乐山一气观,现在想想也说不上绝对的安全。那些道人们不会特别去照顾一个小姑娘,而杀手若是扮作游客上山,根本就是防不胜防。
“瘸爷说他们十个很强。”
沉倾扇安慰方解道。
方解点了点头:“现在能做到的就只有这么多,我身边的人还是太少了些。看来以后在暗地里真得多留心可以用的人,多些帮手终究是必要的。演武院里倒是有几个人合适,但最起码两年之内他们没办法帮我什么。所以要想找人手,还是在江湖中踅摸的好。京畿道是江湖客最少的地方,当然也是大修行者最多的地方。可那些大修行者,谁愿意跟着我?”
沉倾扇扬了扬下颌:“我现在也是大修行者。”
方解被她这句话逗的一笑,拉着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腿上坐下来。揽着沉倾扇那盈盈一握的小蛮腰,闻着她身上淡淡的体香,方解将头埋在她胸口喃喃道:“其实我现在应该知足,对吗?”
“知足使人懒惰。”
沉倾扇微笑道:“这是你说过的话。”
方解摇了摇头:“若是我不用牵扯进这么多事情理就好了,平平淡淡的升官发财。”
沉倾扇的手指在方解的脸颊上轻轻拂过:“平平淡淡的升官发财这种事,就好像白日做梦一样。朝廷里那些大人们,看起来风光无限,谁背后没有烦心事?有些时候他们不得不去站队,不得不去表态,其实大部分人谁都不想去招惹,都是揣着平平淡淡升官发财的心思。”
“这想法确实太奢侈了些。”
方解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还没有告诉过我,你当初的师门叫什么名字,在哪儿?”
“南燕最大的山脉叫磨山,我的师门就在磨山上。师门叫做华池苑,皆是女子。据说开创宗门的祖师爷是商国的一位妃子,被皇帝罢黜冷宫之后,每日读书写字,后来因为读过的书太多,她竟然在这些经史典籍中揣摩里面记载的那些大修行者如何去修行,就这样,在冷宫里关了她十六年,她竟是无师自通修为很高了。”
“十六年后,她从冷宫里逃了出来,一路上路见不平就伸手去管,救下了七个女子,她便收了这七个人为弟子。在磨山上,她们八个人自己动手建起木屋,因为所住的地方不远处有一个池子,她就将这地方称为华池。后来宗门弟子越来越多,华池苑的名号在南燕也就逐渐响亮了起来。”
“不过,南燕之内,还有一个也皆是女子的宗门比我华池苑更强大些,而自从那个神秘男人重伤了师父和宗门内几个长老之后,华池苑想来已经不复往日辉煌了。另一个全是女子的宗门,叫飘渺宫。”
“倒是一位奇女子。”
方解感慨道:“卓布衣在铜墙铁壁中沉思十年,悟出画地为牢。你们宗门的那位祖师在冷宫里读书十六年,终成大修行者。不过我不是这种能沉静下来的性子,若是让我在一个地方困居十年,只怕多半会变成一个呆子傻子。”
沉倾扇摇了摇头:“没经历过的事,谁也不能肯定。而且,我一直相信哪怕全世界的人都生活在困境中,你一定也是想办法活的最好的那个。”
“娘子如此看重我,让我感激涕零啊。”
方解调笑道。
“是因为你足够无耻足够不要脸啊。”
沉倾扇认真的解释道。
方解撇了撇嘴,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你说,如果散金候真的出了什么事,我若是去求瘸爷,他会不会出手相助?你们两个九品高手,从长安城里救出来他也不知道有几分把握。只要他不死就好,至于货通天下行……十有八九是保不住的。”
“方解,你不觉得皇帝是一个很偏执的人?”
沉倾扇问。
“觉得。”
方解点了点头:“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他是个偏执到可怕的人,尤其是到了后来,知道他为了这次征伐西北做的那些事,更觉得他可怕。大隋历任皇帝都要开疆拓土的责任,就是他的执念所在。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幸好皇帝不是一个为了心中欲望就胡作非为的人,为了这场战争他准备了十几年,而这场战争谁知道要打上多少年?”
“你不看好大隋能胜?”
沉倾扇皱眉问道。
“胜?”
方解缓缓摇了摇头:“若我是个地地道道的隋人,若我没有在樊固那三年,或许我会如百姓那样笃定的认为大隋必胜,但正因为我了解一些蒙元人的事,了解一些佛宗的事,所以对这场战争我总觉得不会那么轻易打赢,即便是赢,或许……也是一场惨胜。”
沉倾扇默然,心想着做皇帝开疆拓土青史留名,真的如此重要?
……
西北草原。
大将军李远山亲率近两万骑兵追击满都旗残兵,满都旗的人马节节败退一路退到了土木堡。这是满都旗的第二大城池,仅次于治城。然而这里其实真的不大,因为蒙元人从没有修建大城的习惯。土木堡紧挨着克沁旗,再以西不足二十里,就是克沁旗旗主克沁勒朗亲自带领的近六万铁骑的营地。
或许现在克沁勒朗已经在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出兵帮助满都拉图。他实在没想到隋人的攻势竟然这么猛,好战的满都拉图又败的这般轻易简单。满都旗算是完了,旗主满都拉图,他的儿子满都特勒都死了。在王庭的那位长子,此时孤单就好像一只脱了群的大雁。
草原上的争斗本来就恨残酷,一个已经被灭掉的家族虽然是蒙元人的耻辱,但并没有谁愿意去帮助满都旗重新站起来。
满都勇说不定是和王庭大军一同赶回来的,但当他回来的时候家族的草场已经成了敌人的疆土。
王庭派来的援军在距离克沁旗人马大概三十里处扎营,这次领兵来的是蒙哥大汉的弟弟特勤阔克台蒙烈,率领王庭二十万大军先期赶到。他们离开王庭的时候第二批援军已经在聚集,大概比他们不会晚上一个月到达草原最东边。
隋军涤荡满都旗,大部分领土都被他们占据。七十万隋军向西狂进一千七百里后开始构建防御线,在陛下的旨意下来之前,征西大军的首要任务是守住刚刚拿下的这近两千里草场。
对于大隋来说,这可不仅仅是一个数字。
大隋奇缺战马,而蒙元是世界上战马最多的国家。有了这两千里草场,大隋就能建立起自己的马场,培养自己的骑兵。只要能守住满都旗,十年之后,大隋将拥有一支强大的骑兵队伍。到时候在和蒙元的实力对比上,大隋将占据优势。
大隋和蒙元之前之所以谁也不愿轻易开战,是因为两国的君主都没有把握打赢战争。隋人的步兵不可能深入草原万里作战,而蒙元人的骑兵也不可能攻克大隋密密麻麻的那么多大城。
但现在,天平似乎开始倾斜。
只要大隋守住战果,那么当大隋的骑兵强大起来之后,隋人就有实力进一步向西征伐。
土木堡是一座在土山上修建起来的城池,并不大,这里往日住着不到四千牧民,还有千余人的骑兵。当满都狼的溃兵进驻这里之后,本就不大的城池显得更加拥挤。大约八千人挤在这个土城里,粮食和武器是他们最先开始担忧的问题。
因为土木堡的西侧就是克沁旗的领地,所以隋军只是包围了土木堡的南东北三面。隋军可不愿意轻易将一支人马放在蒙元人的夹缝里,这里的地形并不适合四面合围。
满都狼站在土城的西侧,看着远处隐隐可见的克沁旗大军营地微微皱眉。克沁勒朗那个老狐狸不肯再将人马往前提,他是担心被隋人偷袭想保存实力。可若是再没有援兵来,这个小小的土木堡肯定守不住多久。
他杀满都拉图是为了他爹报仇,是想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但他没有想到,王庭的援兵竟然也在四五十里外按兵不动。阔克台蒙烈那个卑鄙的家伙,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忽然西面疾驰而来一队人马。看样子人不多,大概七八十骑。等到了近处,才看清打的竟然是满都旗的旗帜。
那七八十骑人马到了土木堡外面,为首的人高声喊道:“我是满都勇,守城的满都旗勇士们,打开城门,迎接你们新的旗主进城!”
听到他这翻喊话,满都狼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将军,请打开城门,真的是少旗主回来了。”
一个千夫长兴奋的大声喊道。
满都狼眼神一凛,对阿古达木点了点头,阿古达木明白他的意思,带着亲兵从土城城墙上下去。
“欢迎您回来,我的旗主!”
满都狼在城墙上高喊。
城门吱呀一声拉开,满都勇带着七八十骑亲兵涌进了城门。满都勇看着那些围拢过来的牧民和士兵,心酸的甚至想要哭泣。他刚要张嘴说些什么,一支狼牙箭就从他的嘴里穿了过去,带血的箭镞从脑后钻出来,上面还有一些白色的脑浆。
一瞬间,数百支狼牙箭倾泻而下,那七八十骑亲兵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射翻在地。
这突变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他们看向站在城墙上的满都狼,眼神中有惊惧,有愤怒。满都狼大声笑了起来,扫视着下面的人群大声问道:“现在,有人反对我继承满都旗的旗主吗?如果有,你们可以站出来说话。”
阿古达木带着数百名亲兵持弓箭站在哪里,原本愤怒的人们开始退缩。满都勇已经死了,他们还能做什么?帮满都勇报仇?他们没有这个勇气。牧民们不敢,士兵们也不敢。森严的等级让他们对满都家族的人充满了畏惧,现在……满都家族就只剩下一个满都狼了。
“孩子们,把他埋了吧。接下来咱们该想想,怎么打退隋人才对。”
满都狼笑了笑,表情平淡的就好像刚刚杀了的是一群羊似的。
第0219章 两个要证明自己的人
演武院的大门打开的时候,守门的士兵一如往常的看到了那个和和气气的小方大人。他们对这个如今在长安城里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印象都极好,因为小方大人身上没有一点盛气凌人的气势,也没有一点虚伪的客套。他总是会笑着打招呼,笑容中没有一点做作。
有些富家子弟为了表现出自己的礼仪气度,也会和他们点头示意。但士兵们看得出来,那些人的眼神里其实根本就没有他们。小方大人不同,他是真的没把自己当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而是站在和士兵们一样的高度在打招呼。
“您吃过了吗?听说食堂填了新菜式。”
士兵们也微笑着与方解说话,那感觉更像是住在一条街上的邻居。
方解笑着点头道:“吃过了,外面的东西便宜些也实惠些。演武院食堂里的饭菜非但贵死还不好吃,在食堂吃一顿饭够在外面吃三天的。据说食堂的钱都进周院长的腰包,而周院长从来不去食堂吃饭。”
“哈哈。”
士兵们因为小方大人的直爽笑了起来。
方解笑着走进大门,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他回头看了看,原来是有阵子没见过的张狂。后者左手里抱着一个油纸包,右手不停的捏着包子往嘴巴里塞。所以叫方解名字时候的声音有些含糊,看起来他吃的极香甜。
“二哥,你这段日子去哪儿了?”
方解笑问。
边军出身的学生们都习惯称莫洗刀为大哥,称张狂为二哥。
“我能去哪儿……也没银子去青楼消遣,更没银子去红袖招看舞听曲儿。”
张狂揶揄道:“比不得小方大人啊。”
方解在他肩膀上锤了一拳道:“嘴巴越发的臭了。”
张狂哈哈大笑:“休课之后本打算就在院子里过这半个月算了,后来想想没钱也有没钱的玩法,索性约上莫大哥,我们两个就出了长安城打算把四周风景不错的地方都转转。外面天高地阔,走了这些天倒是心情格外的舒畅。我本来是打算约上你一同去,莫大哥说你必然有许多事要做,不如我们清闲,索性就没找你。”
方解嗯了一声,揉了揉眉角道:“也没什么事做,我最近每天第一个回院子里来,整日不是读书就是和谢扶摇切磋,你们若是找上我,我肯定跟着去了。”
张狂嗯了一声道:“不过还别说,以往没出去走的时候,没觉得走走看看能有什么意思,可真走出去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只看看风景,看看人情,也是极享受的一件事。我和莫大哥自休课那天就出去了,一路走路一路看,竟然有些不想回来。”
“莫大哥呢?”
风景问。
“大哥还没回来,我一早等着城门开了就进城了。他说再去城外的镇子转转,其实还不是看上了卖茶那老汉的闺女?嘿嘿,我可是头一次看见莫大哥对女人有兴趣。”
方解仔细想了想,没记得城外卖茶的那个汉子带闺女出来过。
“对了……”
张狂一边走一边问:“除夕夜皇宫陛下大宴群臣,有什么新鲜事没有?我本来以为那十个人的名单里会有莫大哥的,谁想到竟是没有。按照修为,莫大哥在演武院数百学生中排进前十必然不是难事。后来想想……这名单又不是按本事排的……”
说完这句话他连忙改口:“我可不是说你啊,就是替莫大哥觉得不公。”
“莫大哥性子太直,万一在陛下面前闹起来岂不坏了事。”
方解解释道:“墨万物倒是和我提起过,本来是安排了莫大哥的,但被周院长否了。就是担心他在宴席上说话太直性子太硬,这也是为莫大哥好。”
张狂道:“这么说倒也不错,莫大哥那性子确实太硬了些……对了,我还听说最近怡亲王和你走的很近啊,是不是想拉拢你?方解有句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但作为兄长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走了歪了路……怡亲王那个人不是什么善类,你最好还是别和他靠的太近。万一出什么事,毁了的是你的前程。”
方解嗯了一声道:“怡亲王不过是个闲散王爷,拉拢我做什么,只是私下里见过一次,送了些礼物给我。”
“我还是觉得那个人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
张狂语气很严肃地说道:“你难道没听院子里的学生们私下里议论?都在说怡亲王想重新进朝廷掌权,还想去西北主持对蒙元的战事,所以最近经常和朝廷里的大人们见面,谁知到他到底安的什么心思?方解,虽然你现在身份今非昔比,但和他们那些大人物玩不起,别陷进去。”
“放心吧二哥。”
方解笑了笑道:“你也不想想,怡亲王拉拢我干嘛?我一个两年内都走不出演武院的穷学生,他不过是要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而已。我没什么地方值得他看重,我有自知之明。”
“话不是这么说。”
张狂道:“万一怡亲王真的存着想去西北领兵的念头,他自然要拉拢你啊。你是樊固边军出身,没几个人比你更了解狼乳山那边的蒙元人。”
方解嗯了一声道:“我自己把握,不会陷进去就是了。”
张狂笑了笑说道:“那就好,我也是担心你,咱们边军出来的都是好兄弟,尤其是你年纪最轻成就又最高,我和莫大哥都怕你迷失在朝廷那些大人物的花言巧语里。”
方解点了点头,心里微微一动。
……
西北。
李孝宗枯坐在帐篷里,有些无所事事。这段日子大将军李远山不知道为什么故意疏远了他,几乎不再让他领兵,即便领兵也只是带着斥候打探下敌情,或是跟随辎重营照顾清点分发下来的补给。
这让李孝宗的感觉很不好,他总有一种自己的人生即将到尽头的错觉。心里越乱,夜里睡的就越是不好。尤其是最近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夜夜都会梦到樊固的那些手下。被吴培胜活活折磨死的那几十个部下,每天都在他的梦里凄厉的哀嚎。他甚至有一天夜里梦到这些人就围成一圈站在自己床边,不说话,只是那么冷了的看着自己。
他想睁开眼却根本就做不到,在那些围在床边的鬼魂扑上来的那一刻他才惊醒,身上已经大汗淋漓。
他甚至在那些鬼魂中看到了吴培胜,这更让他胆颤心惊。吴培胜为什么会死,知道这其中内幕的没几个人,他就是其中一个,而且吴培胜就是被他亲手杀的。正因为如此,李远山对他格外的器重。但是现在,李远山开始排挤他的时候到了,李孝宗不安的缘由就在于此。
卸磨杀驴。
这词虽然不好听,但李孝宗的感觉就是这个。
就在他愁眉苦脸的时候,外面有人喊了一声后撩开帘子走了进来。他抬起头看了看,见是新分给他的亲兵队正,这个人据说是家族花银子塞进征西队伍里来的,是个没考上演武院的世家子弟。
连演武院都没能进,李孝宗对这个人也没什么好感。他在演武院的时候虽然排不进三甲,可好歹排进前五没有问题。而一个连演武院都考不进的人给他做亲兵队正,他自然不喜。
“坐吧。”
李孝宗随意的摆了摆手,态度冷淡。
“将军身边,属下只能站着。”
那人扶着腰畔的横刀肃然道:“因为我是您的亲兵队正,如果我习惯了在您身边坐下,就会变得反应迟钝起来。”
这话让李孝宗感觉到意外,他本以为这个家伙不过是家族里花了银子塞进大军中混资历的,十有八九是个纨绔混子罢了。没想到他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让李孝宗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
“你姓崔?”
李孝宗问。
“是,属下姓崔,名略商。河东道人。”
“河东道崔家,倒也是名门望族。”
李孝宗点了点头又问:“我听说去年时候你去了长安城参加演武院的考试?能被选为生员都是各城的顶尖才俊,给我做个亲兵队正,心里不觉得亏了?”
这新分来的队正,竟然是黯然离开长安的崔略商。
他看了李孝宗一眼,然后语气肃然的回答:“属下之所以能被选为生员,不是因为属下有什么过人的才能,只是因为属下的姑姑去年进封为妃。而属下是在考试之中被直接除名的,五年之内都不得入仕。属下家里花了大笔银子,才让属下进了西征军。”
李孝宗又微微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叫崔略商的年轻人如此诚实。就连被演武院除名的事都说了出来,这样耻辱的经历一般人谁也不愿提及。
“你这样将自己的事如实说出,不留一丝隐瞒,不怕我说出去?”
崔略商站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是您的亲兵队正,从今天开始我的命就绑在您的身前。如果对您我还有所隐瞒,不能真诚相对,我怕自己在战场上活不了多久。我不想死,所以请将军不要怀疑我来的目的。我只是一个想重新证明自己的人,而这个机会,在您手里握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甲胄,沉默了一会儿后继续说道:“如果将军信任我,是我的荣幸。如果将军不信任我,战场上我也不会战死在您之后。”
李孝宗眼前一亮,对面前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
“崔略商。”
他点了点头,在心里记住了这个名字。
“我这里并不太好,想立功证明自己,你似乎来错了地方。”
崔略商道:“我能不能立功证明自己,是将军的事。属下既然来了,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保护您的安全。能不能上战场,在于将军而不是属下。我除了信任将军你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好。”
李孝宗这几日来的阴郁竟然被这年轻人的坦诚吹散,他心里变得畅快起来:“等着吧,我是不会让你失望的!”
第0220章 战局中的局
左领军卫大将军裴欢的人马一直负责督押后队,算上从各地调来的队伍,如今他麾下的兵力超过十万,虽然比起冲在最前面的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和右领军卫大将军于正东来说差的还远,自然更比不得担任中军的左骁卫大将军金世雄。但裴欢还是很欢喜,凡是领兵之人谁不愿意自己麾下的兵力多些?
右骁卫和右领军卫的人马数量现在已经超过十五万,而中军兵力则有三十万。旭郡王杨开坐镇中军,就在土木堡正东扎营。而右骁卫和右领军卫的人马已经拉开战线开始布防。裴欢知道用不了多久,自己的人马也会调上去。
满都旗和克沁旗之间有长达数百里的结合部,目前来看蒙元王庭的援兵能从任何一个地方杀过来反击。而事实上,若是蒙元人愿意现在随时随地就能让隋军的前线变得狼狈起来。可不知道为什么,蒙元王庭的人马一直按兵不动。
现在占领下来的满都旗对于大隋来说就是一块飞地,若不是满都旗在草原的最边缘还是一个凸伸出来的边角,蒙元人的军队甚至可以从三面发动进攻。要想守住这样一条狭长的草场,殊为不易。幸好有狼乳山封住了这块凸出来的草原大部分边界,否者隋军很快就会被来去如风的蒙元轻骑搞的狼狈不堪。
但即便如此,以七十万人的兵力想要守住这两千里的草场也不是感觉上那么简单。这里是一马平川的草原,无险可守。除非发动数百万民夫铸建长墙,将满都旗彻底从大草原撕出来。然后常年派驻大量军队防守,但这又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事。
靠坐在椅子上品酒的裴欢似乎心情不错,坐在他对面的是他最信任的幕僚石勒。这个石勒是个科举屡次不中的江南秀才,胸中有才学,奈何偏偏时运不济。多年前便跟随裴欢,渐渐成为裴欢的左膀右臂。
“大将军好像有什么开心事?”
石勒剥着花生问道。
裴欢笑了笑道:“哪里有什么开心事,无非是想趁着还不用带兵到最前线去多享受一下。估摸着用不了多久,旭郡王就会调我左领军卫往右翼开拔,凭着李远山和于正东那三十万人,在数百里长的战线上想彻底封住蒙元人的反攻,太难了些。”
“现在仗打成这样,只怕王爷在长安城里会气的暴跳如雷吧。”
之前怡亲王杨胤让他们酌情打仗,先小胜后败一场,架空了旭郡王杨开,再想办法让陛下问罪。到时候怡亲王自然会有办法到西北来主持军务,这一场仗打完,怡亲王就能明名正言顺的回到朝廷里掌权。
皇帝都拦不住。
“战事如何,谁能预料?”
石勒道:“满都拉图战死,满都旗的人马一溃千里,难道咱们还能慢悠悠的走不趁势进兵?如果那样的话,只怕不是旭郡王被皇帝问罪,倒是几位大将军要首当其冲了。王爷虽然远在长安,但应该能体会我们几个的难处。放着眼前的一场大胜不要,那就显得太做作虚假了些。”
“是啊。”
裴欢道:“随军的那些大内侍卫处的飞鱼袍,第一时间就会把战况发回长安。陛下若是知道了,雷霆之怒谁能承受?所以啊……逼着旭郡王回去的事只能再找机会了。反正怡亲王嘱托的又不是我,而是李远山,他如何做,我只需看着就是。”
“大将军……”
石勒沉吟了一会儿后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有没有想过……怡亲王是真的只想回朝廷掌权吗?”
这话问出来之后,裴欢的脸色忍不住一变。
“不然还能如何?”
他反问。
石勒见他没有什么太过激的反应,想了想之后说道:“大将军,怡亲王和陇右李家的人走的极亲近,这是咱们现在知道的事。李远山就是怡亲王放在外面的一条会咬人的狗,且现在李远山兵多将广,对怡亲王来说就是最大的助力。我知道大将军您只是为了还些人情,才会帮着怡亲王准备来西北主持军务……可……万一怡亲王的心思没这么简单,大将军要为自己考虑考虑。”
裴欢怔了片刻,摆了摆手道:“怡亲王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能耐!李远山就算对怡亲王再忠心,一个右骁卫能干嘛?就算现在他拥兵十五万,真有异心的话,走不出西北就会被陛下调集的大军灭掉。我觉得怡亲王和李远山都没有那个忤逆的心思,真要是有……我也不会答应。”
“可以玩玩权谋,可以改改朝局,但谁要是敢触碰到那层底线……谁必然死无葬身之地。要说有这个心思的,难道在西南拥兵数十万的罗耀没这个心思?罗耀经营西南二十年,尚且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敬,怡亲王凭什么?李远山凭什么?连罗耀都明白,大隋江山根深蒂固,陛下的龙椅牢固如山,要想反,那是找死!”
石勒点了点头道:“大将军能想到这些,属下也就放心了。只是心里不踏实所以问问您的意思,我总觉着,事情不像是这么简单的。虽然说怡亲王若是回朝廷掌权,咱们能得到的好处就更多些,可万一这是一个大坑……跳进去便是万劫不复。大将军还需多思量考虑,最好,和怡亲王稍微拉开一些距离。”
裴欢问:“你担心怡亲王来西北统兵的目的不纯?”
石勒叹了口气道:“若是坐拥七十万大军,身上还流着纯正的皇族血统……只怕谁都不会不动心吧?”
裴欢的脸色变幻了一下,哪里还有之前的好心情:“我省得了,待大军向右翼进发之后,我会派兵盯着李远山的右骁卫!”
……
中军大营。
旭郡王杨开看着面前铺开的舆图,眉头皱的很深。大军顺利拿下满都旗出乎了他的预料,他本以为会再多些挫折。怡亲王的手段他不是没有察觉到,可现在他坐在这个位子上只能被动的接着。
当初陛下将自己的兄弟们都隔离在军队和朝廷之外的时候,只怕没想过除了他自己之外,皇族的人已经没人能震慑住这些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但杨开也知道陛下当初的决定没有错,若不是有这一场大战这些事也不会表现的那么明显。当初为了争权夺利,看似闲散的王爷们,其实谁都在动着自己的小心思。陛下将他们全都抛到朝廷外面,谁的心思都没了意义。
杨开是个例外,他是真的不想淌进这池子水里。
但陛下让他主持西北军务,他就被推上了风口浪尖。论人脉实力,他无法和在长安城里那个怡亲王相比。那个人若是想,朝廷里有的是站在他那边说话的人。而真正打算远离朝权做个安逸之人的杨开,谁会帮他?
这些年,他虽然和朝廷里那些大人们没少聚在一起吃喝游玩,但他没给过那些人一丝一毫的好处。怡亲王不同,他从来就没有真的老实过。但他是个好戏子,演的戏瞒住了不少人。
就连太后,都站在他那边。
每每想到这个,杨开就烦躁的想骂街。
他的视线盯在舆图上,可心思全然没在上面。
站在他对面的兵部尚书谋良弼神情也很复杂,看了一眼杨开后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和杨开一样,都是被陛下临时启用就授以重权,那些总督大将军根本就没把他和杨开放在眼里。所以,本来和杨开也没有一点交情的谋良弼,反而坚定的和杨开站在了一起。因为他们两个人都知道,来到西北,他们两个人其实就被绑在一起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听见谋良弼长长叹气,杨开抬起头问:“有什么烦心事?”
谋良弼摇了摇头道:“就没有一件顺心的,所以倒也算不上烦心了……我在想的是,接下来那些人要玩什么样的手段,才能在王爷和我的脖子上套上枷锁,关进囚车里押送回长安城受审。”
“你想太过阴郁了些,或许没这么糟糕。”
杨开走到椅子旁边坐下,看着杯子里的热气有些失神道:“如今战事已经到了现在这种情况,就算他还想来西北,又能得到什么大功劳?”
他嘴里说的他,自然指的是怡亲王杨胤。
谋良弼叹道:“就怕人家本来就不是奔着什么功劳来的!”
杨开脸色一变,连忙摆手道:“可不能随意说这些话,我……不相信他会有那么野的心思。”
“或许吧。”
谋良弼道:“王爷应该知道,我在天牢中关了十几年。当初为何锒铛入狱?还不是因为皇家的那些事?不管王爷怎么想,反正我已经写了密折派人加急送往长安城。陛下信也好,不信也好,终究我算是尽了人臣之事。”
“还有,王爷……李远山,不得不防!”
他看着杨开肃然道:“王爷没有害人之心,可人家未见得就没有杀人之意。”
“李家没这个本事,李远山也不过是别人手里的刀子罢了。”
杨开摇了摇头:“我不信他有那个胆子陷害我,他应该明白,皇家的事……他沾上边,十有八九没什么好下场。”
“但愿吧。”
谋良弼神色凝重道:“我倒是盼着他们来个痛快的,省得这般煎熬。有些事,往往下面人看的都极清楚了,偏偏陛下看不清。或许是陛下不愿信……又或许是,长安城里远比咱们这里平静安稳,刀子亮在西北,忠心放在长安?”
……
右骁卫。
大将军李远山看着手里那份从京城来的密信,仔仔细细看完之后投进火盆烧了。怡亲王确实生气了,没想到西北居然能打出这样一个大胜仗来。现在满都旗已经全境被隋军拿下,怡亲王再来西北还能有什么事比这件事功劳更大?
所以怡亲王在信里狠狠地骂了李远山,这让李远山的脸色极为难看。
“真把我当成你府里的奴才?”
他冷哼了一声,看着火盆里烧得很旺的炭火说道:“古密,咱们自己家里的事准备的怎么样了?那件事谁也不能知道,若是传出去就是功亏一篑!等这件事办好了,看他杨胤还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他若想成事,还不得客客气气的和我说话?”
叫古密的幕僚垂首道:“大将军放心,这件事本来就没几个人知道。守在那里的两千精锐是大将军这些年暗中训练出来的兵马,对大将军忠心耿耿。西北这么大,除非知道底细的人否者根本找不到。”
“嗯。”
李远山嗯了一声道:“你给杨胤回一封信,就说我过阵子会放开一条口子让蒙元人杀回来,让王爷放心就是了。还有……多找几个人,联名检举谋良弼贪墨军资,就说他和杨开勾结,至于证据,你找人准备就是了。一个假账本,足够让他们解释不清的。信里告诉王爷,让他随时准备来西北,我和诸位大将军恭候大驾!”
第0221章 突如其来
转眼演武院的十五天休课就宣告结束,没有再发生命案让知道这件事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从第一起命案发生到最后一起,前后死了七个人,按照推论,当时还看见过方恨水的只剩下马丽莲和散骑常侍宗磊的儿子宗旭之。只要再杀了这两个人,他即便明目张胆的走在长安城的大街上也没人认得他。
大内侍卫处在这两个人身边都布置了人,随时守着。但这十五天最容易下手的时候方恨水去却没动手,大内侍卫处的人在庆幸之余也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个家伙到底要做什么?如果他杀人灭口是为了自己能尽快肆无忌惮的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么为什么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却忽然停住?
罗蔚然最近这段日子都在忙着出兵大典的事,命案的事交给了副指挥使孟无敌。皇帝陛下定下了二月初第二批人马开赴西北,但这次领兵的人还迟迟没有定下来。不过从陛下这几日频繁召见左武卫大将军虞满楼不难看出,领兵出征的事十有八九会落在他头上。
方解知道这个消息,是小太监木三想办法告诉他的。木三跟着苏不畏在御书房伺候着皇帝饮食起居,虽然干的只是端茶送水铺床叠被之类的小事,但御书房里的事他总是能比别人知道的多一些也早一些。
正月十六一大早,方解就坐着马车回到了演武院。铺子交给沉倾扇打理,她现在越来越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板娘。方解喜欢沉倾扇这种变化,以前的沉倾扇时而妖媚时而冷傲,疯子一样让人不能揣摩。
也不知道是因为晋入九品之后她变得越发沉稳下来,还是和方解相处之后才有了这转变。
最近这两天张狂出现在方解面前的次数越来越多,总是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但方解又怎么会听不出来,张狂有意无意的总是会将话题引到怡亲王杨胤身上。方解不能确定张狂的目的是什么,可张狂的变化还是让他起了警觉。
方解见过一次罗蔚然,知道二月初的出兵大典。到时候陛下会亲自送大军出城,满朝文武和勋贵都要随行。红袖招和另外几家歌舞行已经得到了官府的通知,那天她们要在太极宫外面的广场上演舞,为大军送行。
方解等的就是这一天。
而吴一道那边却没有什么消息,方解特意留心,吴一道这段日子似乎一直闭门不出,除了进宫向皇帝复命,在太极宫东暖阁里留了一个时辰之外,几乎再没和任何人接触过。当然,他进宫的消息也是木三想办法传出来的,他和方解之间越好了一个特殊的方式,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
那方式,稍微有些恶心。
木三会把消息写在纸条上,借机藏在换香司的马车里。方解要想瞒住别人靠近换香司的马车也不是什么难事,而换香司名字好听,其实是倒马桶的。每天一大早,换香司的太监们会收集各宫的马桶,倒进马车的大木桶里,然后拉到长安城外的特定的地方倒掉。这些马车每天一早都会从东二十三条大街上经过,方解早就观察好了的。
吴一道那边很平静,方恨水那边也很平静,过了年之后好像不该平静的都平静下来,但方解却知道这或许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安宁。尤其是吴一道,皇帝似乎还没有露出来要让吴一道将货通天下行交出来的意思,但那些大人们肯定已经坐不住了。吴一道闭门不见客,这就是一种态度。
等那些大人们的耐心耗尽,只怕暴风雨就会如期而至。
吴一道如何抵挡住那么多大人物的联手一击,方解不知道。不管皇帝会不会将货通天下行强行收归朝廷,那些大人物都绝不会放过吴一道。因为吴一道将他们也暴露了出来,而且吴一道似乎已经不受他们控制了。
似乎只有吴一道死了,他们的秘密才会随之烟消云散。
可吴一道会认命?
方解身边只有一个沉倾扇,所以他越发觉得自己的实力单薄。这个时候要想找到合适的帮手,又岂是想找就能找到的?然而方解似乎并不着急,因为他知道自己该跟谁去要人。
演武院第一天,教授们几乎没有授课,而是让学生们收收心,只是在校场上让学生们练习了射艺和玩乐性质的比试。没有人会主动挑战方解,他自己射空了一个箭壶的羽箭之后就离开了校场,去藏书楼找书看。方解对上次谢扶摇看的那本《万剑堂剑录方解》很感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当年江湖上那样一个庞然大物怎么会说衰败就衰败了。
毫无疑问,万星辰是那时候武林最顶尖的存在。自他之后,再没一个人能被江湖上所有宗门心甘情愿的推为盟主。但这个人留下来的传说又太少了些,连最后的下场都不为人知。有人说他是前朝官府派的杀手杀了,但这一点得不到认同。以万星辰的修为,除非他不想活了,不然谁杀得了他?人们更愿意相信,万星辰是老死的。
而万剑堂那么辉煌,为什么留下来的东西反而是别人整理出来的?
比如这本《万剑堂剑录》,是某位不知姓名的江湖客所写。这个人似乎曾经和万剑堂的弟子有过交手,且不止一次。他将自己记下来的剑法整理,但毫无疑问这些东西也不过是万剑堂剑法的皮毛。
方解对剑法没有太大的兴趣,不如他对万剑堂和万星辰的兴趣大。
当然,他也希望自己能从万剑堂的剑法中悟出些什么。毕竟现在他会的太少,只有老瘸子的一式刀傍身。他这段日子以来不是和谢扶摇切磋就是在藏书楼看书,就是想自己揣摩出一路适合自己的刀法。
毕竟,他现在有了朝露。
……
藏书楼里看书的人并不多,那些世家子弟家学渊源,而且家中还有重金礼品来的修行者指点,除非是闲得无聊的时候才会来藏书楼看看。而军伍出身的学生,让他们沉下来性子看书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走进藏书楼的时候,方解很自然的将一包花生米放在门口的桌子上。那个已经老到头发胡子都白了脸上满是皱纹的教授会微笑着对他点头示意,这个老人家似乎也不能称之为教授,更像是一个杂工。
他每日就是打扫藏书楼,然后将学生借阅出去的书籍记下来。
看样子,没有八十岁也有七十五。但他的牙齿却很好,方解前几次来的时候发现他都在吃花生,所以方解再来,就会顺手从食堂买一包送给他。每次看到这个老人方解就想起自己前世的爷爷,也是这样老态龙钟可偏偏不服老。夏天傍晚的时候,他爷爷总是喜欢坐在门口,喝半瓶啤酒吃几颗花生米。
之所以只是吃几颗,是因为他爷爷已经没有几颗牙齿了。要想消灭掉送进嘴里的花生豆,不是一件容易事。
方解对那老人笑了笑,然后直接走到一侧靠窗的地方,就盘膝在底板上坐下,从书架上抽出自己看了一半的万剑堂剑录。
方解发现这本书里记下来的剑法都是大开大合走的刚猛凌厉的路子,若是稍加改变演化出刀法并不是难事。但这些剑法都不是完整的,断断续续。当初写这本书的那个江湖客,似乎也记得不是很清楚。
方解看了一会儿,闭上眼在脑海里幻想了一下这些剑法用出来是什么样子。然后将脑海里那演武的小人手里的剑换做直刀,再将那些剑法施展出来。这样冥思一段时间后,方解总是能找到一招半式适合朝露的刀法。
藏书楼里很安静,没几个人在看书。方解也似乎是没注意到,离他大概五米远的另一个书架旁边,马丽莲也坐在那里翻看着书册。她不时抬头看方解一眼,方解看不见她,她好像也不怎么失望。
而她手里拿着的,是一本太宗年间大将军李啸所著的兵书。
大隋惯用的制式横刀是纯粹的直刀,没有一点弧度。这和方解以前在电视剧里看到的腰刀不同,与前世东瀛人的刀有几分相似。但方解知道东瀛人的刀,也是学着唐直刀的样子改进的。这个世界中大隋的直刀和长剑的最大区别就在于,长剑是两侧开刃,而直刀是一侧,且直刀要更加沉重厚实。很多人都觉着,剑只是一件装饰品罢了,要杀人,还是刀来的更霸气爽快些。
朝露刀打造是以制式横刀为样子,比制式横刀稍微长了一些。已经到达了刀长的极限,若是再长一些,无论是挎在腰畔还是绑在背后,想要抽出来都会变得很费力。朝露刀没有刀鞘,或许从一开始那个打造这柄宝刀的人就想到了这一点。这么长的刀身,拔刀或是入鞘都不会灵活。
又或许,那个打造朝露的人也不希望刀鞘遮挡住朝露的锋芒。
方解一直看到日头西沉,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把前些时候来藏书楼半路上捡来的一片枯叶夹在自己刚才看到的书页处,这个小动作让那个看管藏书楼的老人颇感兴趣。
“为什么干脆不折个书角?”
他颤巍巍的走到方解身边问。
方解笑了笑道:“我这个人有强迫症,折了书角我会睡不着觉。”
这自然只是玩笑话,但老人却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道:“爱书的人才能从书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年轻人,你找到了吗?”
方解笑着摇头:“没找到,但我不急。”
老人嗯了一声,转身回去,突兀的结束了对话让方解有些不适应,但老人如小孩,越老越是如此,所以方解也不在意。
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藏书楼的时候,他忽然皱了皱眉。紧跟着,小腹里一股熟悉而又许久不见的剧痛突然冒了出来。那种绞痛根本不是人可以承受,方解的身子一歪,他伸手扶着书架却还是没有阻止自己倒下去的势头。
咣当一声,他的头狠狠的撞在地板上。
疼痛如山崩海啸一样到来,毫无防备的方解被迅速击倒。一瞬间,他的院服就被汗水打湿。他的四肢不由自主的蜷缩在一起,身子缩成了一团。他全身的肌肉开始绷紧变硬,硬的如同岩石。
他依稀听见马丽莲的惊呼,依稀看到有人朝自己跑过来。
但是很快,他就失去了意识。
第0222章 一日死生
这次小腹中的疼痛感觉比以往几次都要强烈的多,强烈到方解没有丝毫抵抗的余力。以前他曾经想过,如果在与人搏斗的时候这种疼痛忽然到来,自己的下场会是什么?答案只能是必死无疑。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方解都没有在体会过这种疼痛。他以为也就不会再来了,还庆幸过。
然而这次疼痛之猛烈,让他在昏迷过去之前如坠地狱。
方解还清晰的记得当初来长安城之前,在半路上的时候他问过沐小腰,修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沐小腰的回答是疼,每一次实力的提升都会带来一次身体上的煎熬。但是实力到了一定地步之后,这种疼痛也就变得微乎其微。但经常疼一次那是修行者的特殊待遇,方解很不解自己这样毫无修行之力的废柴怎么也会经历疼痛?
而且,远比修行者经历的那种内劲淬炼身体的疼痛要剧烈的多。
方解是个有足够毅力的人,他经历这几次疼痛都没有哀嚎出来已经殊为不易。若是换作别人,只怕反应要强烈的多。
手扶着书架倒下去的时候,方解甚至还想到幸好此时不是和敌人面对面,不然这次真的死定了。而在扑倒的时候,他几乎用仅存的可以死控制的力量,让自己朝着马丽莲的方向倒下去,他早就注意到了她在那里,也知道她肯定会帮自己。
一个人冷静到这个地步,或许已经变得可怕。
方解醒过来的时候闻到了熟悉的气味,于是他知道沉倾扇在自己身边。他缓缓的睁开眼,却发现这里不是自己的铺子,而是在演武院的宿舍。而坐在一边握着他的手的女子,确确实实是沉倾扇。
他试图坐起来却没成功,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
身体的虚弱超乎了方解的想象,这次剧痛带来的后果远超前几次。没有经历过这种强烈之极的痛楚,就无法理解方解此时的感受。他甚至错觉整个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他向手指发出动一下的指令,手指却没有丝毫反应。
这种感觉就是,方解觉得脑袋是自己,剩下的其他部位全都不是自己的了。
腿在那里,却不能动。
手在那里,也不能动。
他觉得自己还活着的证明,就是视觉听觉和嗅觉还在。
甚至,没有感觉。他闻到了沉倾扇身体上淡淡香味,却感受不到沉倾扇握着自己的手。所以从一睁开眼,方解就知道自己这次不好了,他的心忍不住往下一沉。
然后让他稍微踏实一点点的事就是,他还能说话。
屋子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女人,另一个是女教授丘余。他先是看了沉倾扇一眼,然后求助地看向丘余。而丘余脸上凝重的表情,让他心里那种不好的感觉越发的清晰强烈。然后,一种汹涌澎湃的悲伤涌进方解心里,让他几乎难以把持。
经历了这么多,拼争了这么久。
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下场?
他不敢去想以后自己只能躺在床上的生活,那会是生不如死吧。
见他醒来,丘余走到床边坐下来。伸出手捏着他的脉门,过了一会儿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现在应该是个死人才对。”
这句话,让方解的心沉到了谷底。
“为……什么?”
他听到了自己沙哑的声音,声音中透着恐惧和不安。
“你没有脉搏。”
丘余语气有些沉重:“从马丽莲背着你来找我的时候开始,我就发现你没有了脉搏。按照常理,你早就应该死了才对。我刚才听过,你也没有心跳。你也别问我为什么会是这样,因为我也没找到合理的解释。不只是我,只怕天下间没有人遇到过这样奇怪的事。”
“但你也不用难过。”
丘余理了理额前垂下来的发丝,眼神中又一丝疲惫:“因为你还没死,只要没死,就有希望。”
方解看向沉倾扇,发现她的眼神里也有悲哀。
他想哭,想要咆哮呐喊。可是终究只是苦苦的笑了笑,然后闭上了眼睛。他不想说话,不想再听到任何事。没有人可以体会他此时的伤感,这种真的变成了废人的感觉是如此的强烈。强烈到他甚至在问自己,为什么你还不死?
“我会想到办法的。”
丘余起身。
她看着方解认真地说道:“连我都没有放弃,你自己凭什么放弃?”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走了出去。
沉倾扇握着方解的手,眼神中的意味很复杂。心疼,悲伤,痛苦。她伏下来身子,脸颊贴着方解的手背:“丘教授说得没错,她都不曾放弃想要救你,你凭什么自己放弃?这里是演武院,一定有办法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丘教授托那个叫马丽莲的学生跑来铺子找我,让我来演武院守着你。她或许是担心有人趁着你暂时没有自保的能力伤害你,防人之心还是要有的。我本来就要跟着你的,你偏偏不许,我现在还不是来了?”
她让自己笑了笑,然后语气轻柔地说道:“其实也好,可以偷懒躺几天。”
方解喃喃的问了一句:“只是暂时的?”
“肯定是的。”
沉倾扇点了点头,用她的脸颊摩挲着方解的手背:“放心吧……无论如何我都会在你身边。以前你在樊固那三年,是小腰和大犬他们守着你。我守着的是一个假的你,但我依然守的很用心。现在他们都不在,终于是我守着你了。这间屋子就是你和我的世界,如果谁想走进来伤害你,我就杀了他……无论是谁。”
方解的眼角湿润起来,有一滴眼泪滑落。
夜色中,教授丘余快步走进藏书楼。
她告诉自己,一定可以找到办法,一定可以。
藏书楼里有浩瀚的书籍,她手里是一盏油灯。
这夜晚,或许三个人都将无眠。
……
当太阳从东方缓缓爬过长安高大的城墙,沉倾扇打了水帮方解洗了脸净了手。一夜没睡的方解假装从熟睡中醒来,已经冷静下来的他没忘了给沉倾扇一个干净的微笑。沉倾扇也笑了笑,显得那么美。
她出门倒水的时候,看见在不远处那个叫马丽莲的少女手里拎着一个食盒。马丽莲有局促的站在那里,或许是在犹豫该不该走过来。于是她招了招手,然后接过食盒很真诚的说了声谢谢。
这是沉倾扇第一次对人说谢谢。
马丽莲摇了摇头说:“他救过我两次,救的是命。”
然后她走了,没回头。
沉倾扇看着这个少女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些羡慕。她回到屋子里,喂方解喝了一碗粳米粥,吃了一个素菜包。方解似乎食欲不错,眼神里也没了昨日的悲伤和绝望。但他瞒不住沉倾扇,沉倾扇知道他只是为了让她好过些。
“放心吧,我不会放弃。”
方解笑了笑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就当是另一种锤炼好了,说不定一个时辰之后我就能自己站起来,然后抱着你在屋子里转个圈。”
“要转好几个圈才行,不是一个。”
沉倾扇微笑着说道。
方解嗯了一声:“对,要转好几个才行。”
沉倾扇喂方解喝了水,然后在他身边坐下来:“要不要再睡一会儿?睡着了的话一个时辰很快就会过去。”
“我喜欢等待惊喜。”
方解说。
沉倾扇道:“那咱们就一起等着,一个时辰,很短。”
他们两个很认真的在说着谎话,都希望能骗了对方。可是这谎话太白痴了些,他们两个都很明白不过是痴人说梦。沉倾扇握着方解的手试过很多次,依然找不到他的脉搏。她贴在他的胸口,也没感受到他的心跳。
这是一件完全不合常理的事,哪怕是最博学最有经验的医生也没有听说过的事。
沉倾扇微笑点头:“我陪你一块等着惊喜的到来。”
“好啊。”
他似乎很开心。
沉倾扇柔声道:“你还记得吗,我曾经跟你说过想给你生个孩子的事?”
“记得啊,一个时辰之后我就把这事办了。”
方解认真的回答。
沉倾扇使劲点头,笑容灿烂甜美:“如果有了孩子,我们不要让他修行好不好?让他做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考不上功名的话就做个教书先生。找个安静的小村子,与世无争的过一辈子。然后咱们还要把关为他挑一个合格的妻子,不需要太漂亮但一定要贤惠。”
“上次你不是这么说的。”
方解抗议道:“你上次说要让他做个花花公子的,教他怎么勾引人家黄花大闺女!”
沉倾扇撇了撇嘴:“我反悔了不行?外面就有一个时时刻刻念着你救命之恩的黄花大闺女,要不要我现在把她请进来?”
“哈哈,你竟然吃醋!”
方解得意的笑。
然后他的笑容忽然僵硬,脸色变化了一下后哇的一声喷出来一大口血。那血被穿过窗户的阳光照着,反射出一种妖异的颜色,红的那么鲜艳透彻。血大部分喷在沉倾扇的身上,她却没有躲闪。
她伸出手有些慌乱的想帮他把嘴角擦干净,一向冷静沉稳的她竟然手足无措。血顺着她的手指缝隙留下来,烫到了她的手也烫到了她的心。
“还不到一个时辰是吧……”
方解依然在笑,笑容逐渐僵硬。
他缓缓的闭上眼,视线变得模糊。沉倾扇疯了一样想阻止他闭上眼睛,却只看到了方解逐渐变成灰白色的眼球。
啊!
她发出一声悲戚的哀嚎,屋子里瞬间被一股风暴席卷。窗子,座椅全都碎裂,墙壁和地上布满了剑痕。
一夜没睡在藏书楼查阅典籍的丘余恰好到了门口,听到沉倾扇的哀嚎脸色立刻一变。她风一样冲进屋子里,然后捏住了方解的手腕。她试图寻找到一丝生机,但她的心却逐渐沉了下来。
她翻开方解的眼皮,发现眼球已经发灰。
“怎么会这样?”
她喃喃了一句,然后颓然的坐了下来。
就在她松手的那一刻,没人注意到方解的眼睛里一丝红芒一闪即逝。
片刻之后,周院长骤然出现在门外。但他没有走进来,只是在门外看了方解一眼随即重重的叹了口气。叹息中满满的都是惋惜和惊讶,连他也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惊采绝艳的少年怎么会这么早的陨落。有许多人都说方解是个不能修行的废物,可他却一直坚信这个少年有辉煌的以后。
但是……
他转身离去,背影萧条。
就在周院长的身形消失的时候,就在丘余起身打算为方解盖上被子的时候。就在沉倾扇眼神里溢出杀气,喃喃地说了一句我去将你所有的敌人先送进地狱为你做奴隶的时候。就在马丽莲颓然的跪倒在门外失声痛哭的时候。
方解的眼睛骤然睁开,红芒暴现!
第0223章 味道
方解眼睛里的红色光芒太过于妖异,就好像两团在他眼窝里燃烧起来的火花。丘余扶着沉倾扇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然后两个人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低呼。沉倾扇眼睛里的震惊逐渐变为喜悦,她看着那个缓缓在床上坐起来的男子,竟是忍不住眼角逐渐湿润起来。
这是沉倾扇第一次流眼泪,这个倔强的坚强的女人此时幸福的想要呼喊。
方解眼睛里的红色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消失不见。但是他的身体却逐渐发生了变化,他的小腹位置上忽然有一个光点慢慢的出现,随即变得越来越夺目。紧跟着,以小腹上这个光点为中心,几条红色的脉络向他的四肢延伸。所过之处,也有光点逐渐闪耀起来。
丘余的白色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方解的身体,惊讶的嘴巴越长越大。她试图看的再清楚一些,于是将修为之力灌输在两眼上。因为太过专注,也凝集了太多的修为之力,她的脸上竟然横生出许多青色的纹理,看起来就好像树叶上的纹路一样。
她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方解身上那几条红色的脉络,想要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当这几条血色脉络从小腹开始逐渐串通四肢之后,三十六个亮点在方解身上清晰可见。或许此时的方解还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他眼睛里的红色血芒虽然逐渐消失,可眼睛依然混沌不清。
当红色的脉络终于走到四肢的尽头,那三十六处亮点的光芒达到了极致。紧跟着,方解身上的衣衫竟然开始碎裂,一具充满了阳刚力量的男性躯体出现在丘余和沉倾扇眼前。没有了衣服的阻挡,那红色的脉络和光点更加的清晰。
再之后,方解的肌肉开始出现波浪一般的变化。他的身体忽然蜷缩起来然后由猛的绷直,肌肉条条膨胀起来,看起来霸气无匹。
当他的身体完全舒展开之后,他的肌肉也停止了动作。
方解的身子忽然剧烈的颤抖了一下,一口黑墨一般的污血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沉倾扇下意识的拉了一把丘余,不然那黑血也会溅到她身上。那污血没有一点血色,黑如墨汁。落在地上之后竟然发出滋滋的响声,有青色的烟雾从黑血中冒出来。
沉倾扇低头仔细看了看,随即脸色大变。
她在地上那黑色的残血中,竟然看到一条一条细小的虫子不安地挣扎着。看不出头尾,也没有腿脚,在污血中来回翻滚,似乎照射在它们身上的阳光让它们很痛苦。很快,那些细小的虫子开始爆开,流出来的脓液也是漆黑如墨的颜色。
丘余的白眼从方解身上移开,注视着那些虫子。她的神情很凝重,似乎是在思考。
很快,几十条虫子相继死去,化作黑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地上的黑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坚硬的青砖被黑血腐蚀的斑斑驳驳,就好像被风吹雨打了几百年的老城城砖一样。最后一条挣扎着爆开的虫子个头最大,足有小拇指的一节关节那么长,蜷缩在一起,如果不仔细看的话会误认为是一颗花生豆。
最大的这条虫子来回翻滚卷曲,它就好像一小块火炭,而它身下的青砖就好像是雪地,竟然被缓缓的腐蚀出一个小坑,然后它好像逐渐冷却下来似的归于不动,最终噗的一下子爆裂开,化作一小滩黑水。
虫子全都死掉之后,方解的身子忽然抽搐了几下。他一张嘴又喷出一口血,这次喷出来的血却是正常的红色。紧跟着他的身子向后倒了下去,再次陷入昏迷。
丘余和沉倾扇几乎同时冲了过去扶住方解,丘余伸手捏住了方解的脉门,而沉倾扇则侧头贴在了方解的心口,然后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眼睛里都是喜悦。
有力的强壮的心跳声,让人格外的欣喜。
跪倒在门口的马丽莲看到了这一幕之后惊讶的无以复加,她甚至忘记了抹去自己眼角的泪珠。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一种什么心情,惊喜还是恐惧。她看向方解的眼神意味复杂,然后惊叫了一声爬起来向后跑了出去。
或许,她是真的被吓坏了。
她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会吐出来黑的那么浓烈的血,也无法理解黑血中为什么有那么恶心的虫子在蠕动。她对方解的担忧和之前的悲伤全被恐惧击败,她无法控制自己,只能逃走。
就在她离开的时候,已经消失在众人视线中的周院长忽然再次出现在门口。地上的黑血已经消失不见,他没有看到那让人震撼的一幕。所以,他的眼神里都是疑惑。
“发生了什么?”
他看向丘余问道。
丘余张了张嘴,最终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他突然醒了过来。”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想明白,为什么忽然之间她不想告诉周院长实情。她不想让人知道方解之前身上那诡异的红色脉络,也不想让人知道那耀目的三十六处亮点。连周院长都不想告诉,又或许她只是一念之间想到,方解应该是不希望别人知道他身体的秘密。
周院长看得出来丘余有所隐瞒,但他没有继续问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笑了笑道:“不死就好,不死就好。”
重复了两遍这四个字,周院长再次转身离开。
丘余伸手触碰了一下方解身上的肌肉,发现方解的身体坚硬如铁。但这种坚硬正在逐渐消失,大约三十秒钟之后恢复了正常。
……
“那是……什么?”
躺在床上的方解睡的很深,呼吸匀称。坐在他身边的丘余忍不住看了沉倾扇一眼后问道。她只是觉得,沉倾扇也许知道真相。
但沉倾扇也只是摇了摇头,眼神迷茫。
她在心里想着,或许大犬和沐小腰应该知道什么吧。她当初因为还很小,并不是保护方解队伍中的核心人物。后来她渐渐成为指挥者,是因为她的修为以一种恐怖的速度突飞猛进,超越了所有人。
她记得那个时候大犬身上总是背着一个剑匣,而沐小腰脖子上吊着一个锦囊。
再次相见的时候,大犬的剑匣没了,沐小腰的锦囊也没了。她没有去问发生了什么,但她确信所有保护方解的人中只有沐小腰和大犬知道的最多。现在沐小腰身在西北草原,不知道有没有返回。大犬去了江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丘余见沉倾扇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我没有见过那些东西,但依稀可以猜到一些。”
“那是什么?”
沉倾扇下意识的问。
“在大隋西南,有许多尚未开化的野蛮部族。我听说有些住在森林最深处的部族,擅长用毒蛊控制误入他们领地的生人。被毒蛊控制的人会变成行尸走肉,完全听命于施法者,哪怕让他们自杀也不会有一点反抗。曾经有擅长使用毒蛊的部族法师走出丛林离开部落,但被视为妖邪,都被江湖上的侠客杀了。”
丘余叹了口气道:“我在想,方解吐出来的那些虫子是不是就是毒蛊?”
“你是说,方解被人种了蛊毒?”
沉倾扇问。
“你也听说过?”
丘余问道。
沉倾扇微微点了点头道:“我是南燕人……听过一些关于毒蛊的事。我听过的和你刚才说的大意上差不多,被种了蛊的人会变成行尸走肉。可方解这些年似乎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吃饭喝水行事说话如常人一样。”
丘余摇头:“你是他身边人尚且不知,我很难从那些东西上推测出什么。或许是什么东西压制了蛊毒,没有发作。又或许是他自己的体质很特殊,以至于毒蛊无法控制他,最终被他身体里的力量逼了出来。”
沉倾扇道:“方解说过,在樊固的时候忠亲王杨奇不知道对他用了什么手段,自那之后他的身体才逐渐有了改变。是不是忠亲王以修为之力,压制了蛊毒?”
“或许吧……”
丘余叹道:“忠亲王的修为据说高到让人仰望的地步,若真的是他发现了方解身体里的不妥而施法压制,倒也可以解释。可为什么,他不直接将那些东西清理掉?难道以忠亲王的修为,也无法做到?”
“可这又不通了……”
她皱眉道:“若是连忠亲王都束手无策,方解怎么会自己把它逼出来?”
“也许根本不是方解逼出来那些虫子,是那些虫子自己逃出来的?”
沉倾扇想到方解身上那诡异的红色脉络和三十六处亮点:“是不是他身体的变化,让毒蛊无法生存?”
“你的意思是,这些毒蛊本来就被忠亲王施法压制近乎消亡,然后方解的身体逐渐变得强大之后,虚弱的毒蛊无法再生存,然后自己钻出来的?”
丘余被这个推论吓了一跳。
“也许不会有人知道答案。”
沉倾扇长长的舒了口气,看着熟睡的方解笑了笑道:“无论如何,这些恶心的东西从他身体里被逼了出来。对他来说这就是一件最值得庆贺的事,我们应该为他高兴,不是吗?”
丘余点了点头,起身道:“我去配几服药,你陪着他吧。”
沉倾扇站起来,郑重一礼:“谢谢您。”
丘余怔了一下,微笑道:“等他醒了,让他自己来对我说。”
……
黑暗。
方解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绝对黑暗的地方,黑的如此深邃。他伸出自己的手,却根本什么都看不到。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好像很大,空旷而没有边际。又好像很小,就是一个封闭的狭小的空间。
他看不到任何东西,于是他摸索着前行。
然后,他忽然闻到了一种很芬芳的气味,如此诱人。他转过头,发现在极远的地方似乎有一线微光。这光虽然微弱到若是不仔细看都无法发现,但依然让人心里立刻就充满了希望。他开始飞奔,朝着那一线微光处飞奔。
随着那光亮越来越清晰,芬芳的气味也越来越浓。
这气味让人心旷神怡,他贪婪的大口地呼吸着。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从鼻子里吸进来的芬芳流遍他的全身。这种舒服的感觉他从来没有体会过,令人着迷。
当光亮越来越强的时候,他忽然听到有人轻声呼喊自己的名字。
看见方解睁开了眼,沉倾扇忍不住喜悦的轻呼了一声。躺在她怀里的方解,忽然明白原来那一线微光就是自己的闭着眼睛的缝隙,越来越明亮,是因为自己睁开了双眼。那么,那迷人的让人沉醉的芬芳气味是什么?
他仔细的感觉着,用心的去体会那种美妙。许久之后,他的嘴角慢慢的勾勒出一道弯弯的弧度。
这感觉真好。
他在心里轻轻的欢呼:这就是天地元气的味道吧?
“怎么了?为什么笑?”
他听见沉倾扇问自己。
方解笑了笑:“没什么,活着真好。”
第0224章 都是我让你们这样想的
一口气吃了三大碗白米饭,将四盘菜风卷残云一样扫荡干净,方解往后仰了仰身子舒舒服服的打了个饱嗝,手抚着自己微微鼓起来的肚子满足的呻吟一声。劫后余生,然后吃到撑,这让方解觉得很爽。
“一会儿把药喝了。”
沉倾扇将煎好的药放在一边道:“这是先生亲自动手熬的,这两天她比谁都要辛苦。昨夜里在藏书楼里翻看了一夜的典籍,想找到医治你的法子。我总是想着,你这人怎么天生就有好运气。身边最是不缺能帮助你的人,而且还多是女子。”
方解扑哧一声笑道:“你让大犬和麒麟怎么想?”
沉倾扇笑了笑道:“现在有个严肃的事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
“我是留在这里,还是回铺子?”
沉倾扇问,眼神里有些小期待。可方解沉思了一会儿后的回答让她失望了,然后她幽怨的瞥了方解一眼。
“还是回铺子里吧。”
方解想了想说道:“反正我已经和先生说好,以后每日都回铺子里去住。都住在演武院里,万一有什么事想走都走不了。你在外面,还容易脱身些。”
“方解,你总是把事情按最坏的结果打算?”
她忍不住问。
方解点了点头道:“我本就不是一个乐观的人,现在一只脚踩进浑水里,想抽身哪是那般容易的。皇帝一句话把我推进来,我不能把你也拉进来。我已经告诉卓先生了,请他帮忙转告小腰,她从西北回来之后不要立刻进长安城,在外面找个地方住下。大犬和麒麟他们去了江南,我反倒放心一些。”
他叹了口气道:“谁知道过阵子长安城里是怎么样的风起云涌,我不能因为别人的事让咱们全军覆没,我在赌自己的前程,却不能把你们的性命也牵扯进来。若是你我都住在演武院里,想走都走不了。”
沉倾扇微微皱眉道:“你连院子里的人都信不过?”
“除了自己人。”
方解摇头道:“我谁都信不过。”
沉倾扇嗯了一声道:“既然这样,我就住在铺子里。但是你觉得,小腰会听你的住在城外不回来?”
方解一怔,然后摇头:“她那个性子……”
“方解……你是不是觉得怡亲王的事很不好解决?还是说你已经发现了什么,让你不得不为以后打算?怡亲王……真的敢有那个心思?”
方解道:“现在我还看不清楚,不知道他到底是想争权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皇帝的智慧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我不觉得怡亲王敢有那个心思就能成功。他的筹码是什么?拿什么和拥有天下的皇帝争?就因为我不知道他的筹码,所以更加担心。皇帝聪明,怡亲王也不是白痴,如果没有让他有底气的东西在,他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
沉倾扇道:“那咱们走好不好?不理会这些是非。”
方解笑了笑道:“不好……有件事我必须要做。”
“什么事?”
沉倾扇问。
“樊固两千百姓八百边军的血债,我必须讨回来。我现在怀疑,李远山屠城的目的和怡亲王是不是有关联,说不定就有怡亲王在后面藏着。这也是为什么我愿意答应皇帝靠近怡亲王的缘故,我不是一个好人,但对我好的人我都记得。两千八百个鬼魂在我身后站着,等着我为他们把公道要回来。杀人者偿命,欠债者还钱……我现在没本事去杀李孝宗和李远山,所以我必须往上爬。”
方解长长的舒了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和别人说出这番话,所以心里觉着轻松了些。
“我陪着你。”
沉倾扇道:“虽然我没有见过那些士兵那些乡亲,但既然你决定了我就陪着你。”
方解拉着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腿上坐下来:“当初来长安城的时候,心里想着的就是安安稳稳活下去就好。有阵子我甚至想过,如果能不死,我这样不能修行的废柴就找个地方种地做农夫也好。到了长安城之后,所有的事都没有按照我自己预想的那样发展,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弱小,即便我想去找个地方种地就能成行?不能,因为我现在连左右自己往哪个方向走的权利都没有。”
“那我就争一下,最起码把自己想干嘛就干嘛的权利争回来。”
他停顿了一下说道:“我总觉得怡亲王之所以有底气,和李远山脱不了关系。可李远山不过是一卫的大将军,手下兵马再精锐又能怎么样?还有那个在樊固想要杀我的太监,他为什么会对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动手?说起来,他以前可是御书房秉笔太监,怎么会因为一个樊固边军小卒而亲自出手,他和李远山又是什么关系?”
“他死在樊固,李孝宗亲自动手杀的。”
方解皱眉:“那个太监随行的人也都死了……一开始我自以为是的觉着,李远山屠城是为了掩盖李孝宗要杀我的事,是为了替李孝宗把污点抹除。可现在我才明白,我把自己看的太重了些。李远山甚至连杀我的兴趣都没有,又怎么会因为我而屠掉整座樊固城的百姓?我在想……他屠城,想要掩埋的真相,会不会是那个太监的死。”
“正因为我牵扯其中,所以才会将所有事都考虑在自己身上,以为李孝宗是在针对我,李远山也在针对我,我之所以没死是因为运气好,遇到了老板娘遇到了红袖招的瘸爷,越是到了后来我才越发的清楚,自己当时候在李远山眼里不过是一只蝼蚁而已,他又怎么会因为我而大动干戈?”
“想到这一点之后,我便想到了那个太监。”
方解思索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是什么,让李远山不惜以屠城为代价,也要杀掉一个曾经权力很大的秉笔太监?要知道吴培胜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宦官,他有时候甚至可以影响皇帝的思想。杀掉吴培胜,一旦事情暴露出来就是牵连整个家族的大罪,李远山就不怕?这只能说明……李远山杀吴培胜,是因为有一件比杀掉秉笔太监的罪过还要大的罪过。”
“比这样的重罪还要大的罪过,能是什么?”
他问。
沉倾扇沉默了一会儿后轻轻的吐出两个字:“谋逆。”
方解点了点头道:“我后来想到,吴培胜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李远山的秘密,以至于李远山必须要杀他。而当时吴培胜为了掩饰自己知道了什么秘密这件事,就故意和李远山走的亲近起来,甚至不惜放低身份亲自跑来樊固杀我,他只是想麻痹李远山而已。而我,在当时的身份真的微不足道,死了也就死了。但吴培胜应该没想到他发现了什么的事,李远山已经知道了,于是在樊固布下了杀局,那杀局本来就是针对吴培胜的,而不是我。”
“吴培胜之所以没有立刻逃走,是因为他不知道李远山已经看破了他。又或是,他想找到更多的东西。”
方解沉声道:“这些事,不到长安城之后经历那么多阴谋诡计,我也不会想通。因为人总是会以自我为中心,以为一切事都是因为自己而发生的。实则不然,其实我当时根本就是个局外人。我现在想不通的是,李远山到底想隐藏什么?他隐藏的东西,是不是正是怡亲王最大的筹码?”
“所以……必须要先成为怡亲王的心腹才行啊。”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肃然地说道:“我现在甚至在想,皇帝之所以将这件事交给我办,是不是因为他也在怀疑吴培胜的死不简单,而我是樊固城唯一的活口,他知道我会愿意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
怡亲王府。
楼船上。
怡亲王看着水池子里那些畅游的锦鲤叹了口气道:“为了让它们在隆冬时节也活的好好的,孤花了大价钱让这池子的水保持着温度。它们也有自知之明,不敢游到池子外面去。连它们这些卑微的生灵都知道离开孤它们活不下去,有些人为什么总以为自己能离得开孤?”
秦六七知道他说的是谁,想了想回答道:“李远山或许是因为觉着,王爷的后手在他手里攥着,所以难免就会骄傲得意起来,以为王爷现在离不开他。”
“这样的人最可耻啊。”
怡亲王冷哼了一声道:“贪得无厌……他们李家不过是陇右偏僻之地的望族而已,没有孤,他们李家想要真正发迹起来谈何容易?李远山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自大的越来越让人厌恶。”
他将手里的书信随手抛进火炉子里。
“竟然敢用这种语气和孤说话,他真的把自己当成大人物了。”
秦六七犹豫了一下道:“要不要属下派人去敲打敲打?”
“不必。”
怡亲王摆了摆手道:“他不是以为孤离不开他吗?那就让他这样觉着吧……越是这样,他反而会越发的尽心,因为他会把所有事当成他自己的事来办。”
“属下担心,会不会失控?”
秦六七问。
怡亲王笑了笑道:“西北又不是只有他一个李远山是孤的人,那个秘密他以为派重兵守着别人就抢不走,太幼稚了些。他飞鸽传书说过阵子就会放开防线让蒙元人杀回满都旗,到时候陛下必然震怒,这件事只要做的巧妙些,杨开在西北就呆不下去了。可李远山却忘了,孤也可以借此而除掉他。”
“私通蒙元人,这随时都是悬在他头顶上的一柄刀子啊。”
“还有……告诉李孝宗,继续给孤盯紧了李远山。”
秦六七点了点头道:“李孝宗的密信里说,他怀疑李远山好像是发现了什么,这阵子一直在排挤他。”
“孤最喜欢和年轻人打交道,从一开始孤就和演武院的新贵走的亲近。上上届的三甲,上届的前五,孤都费尽心思的拉过来,这届的方解,虞啸,裴初行,谢扶摇,孤也都要拉过来,因为孤知道大隋的将来,靠的还是这些年轻人。孤当初本来觉着,李孝宗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现在李远山既然越走越远,孤倒是愿意捧一捧李孝宗。”
怡亲王笑了笑道:“孤只是个没实权的闲散王爷,所以孤与那些青年才俊来往,不过只是谈些风花雪月罢了,所有人都这样觉着。这是一件多美妙的事啊……没有人会想到,皇帝为了征伐蒙元这个执念而准备了十年,孤为了这件事也准备了十几年。”
“王爷高瞻远瞩,别人自然不会明白。”
秦六七垂首道。
怡亲王笑道:“现在孤又让所有人都觉着,孤是真的想去西北抢兵权……可谁又猜得到,去不去西北对孤来说完全没有什么不同。若是陛下真的让孤去了,反而绕了远……孤喜欢长安城,所以哪儿都不去。”
他转身看了秦六七一眼道:“让朝廷里那些人再去吹吹风,建议孤去西北主持军务的声音再响亮一些。孤太了解孤那个四哥了……越是这样,他越是不会让孤去西北的。四哥以为他什么都看的明白,其实他什么都不明白!李远山也以为自己什么都明白了,其实他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有了他,孤更安心些,没有他……孤难道就什么都不做?”
秦六七低声道:“二月初八,大吉,据说出兵的日子已经定了。”
怡亲王微笑道:“有一次大吉,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第0225章 说修行
沉倾扇离开演武院之后,方解并没有急着去课堂报到。理论上墨万物是他所在班的直管教授,但方解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丘余才是直接对他负责的那个。反正墨万物已经习惯了方解不来课堂,方解也习惯了自己独来独往。
他在屋子里坐了十分钟,仔仔细细的回想了一下自己从昏倒到醒过来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他还能清晰记住的不多。最让他感兴趣的,是丘余没有将实情告诉周院长。那个时候他已经逐渐恢复了神智,听到了丘余对周院长问题的回答。
为什么丘余没有对周院长说实话?
她隐瞒自己身体变化的目的是什么?
方解确定丘余对自己没有任何企图,那么她隐瞒自己的身体变化和那些虫子的事……难道她连周院长也不相信?为什么?
丘余如果是在保护自己,又是为什么?
方解可不会白痴到以为丘余会对自己有好感,那个女人……或许根本算不得是一个女人。她的性格决定了她的强势,也注定了不会轻易对任何一个男人有感觉。那么她为什么要为了保护自己,而不惜欺骗周院长?
方解想不通,索性起身直接去找她。
他没有走一步冤枉路,在藏书楼里找到了还在翻阅古籍的丘余。当方解看到丘余手中的书籍是关于西疆蛮人部落蛊毒的,他心里一暖。不管丘余出于什么目的,她对自己的关心都是真诚的。
方解没看到那些虫子,但沉倾扇已经将经过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当方解知道自己身体里竟然有许多恶心的肉虫子,呕吐的感觉让他几乎把持不住。这种事越是去想,就越恶心。
方解将手里的包着花生的纸包放在桌子上,对那老人点头示意。老人也对他笑了笑,将纸包拿过来开始剥花生吃。
“谢谢您,先生。”
方解走到丘余身边真诚的道谢。
丘余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指了指身边的底板:“坐吧。”
方解在丘余身边席地而坐,看了看丘余手里的书籍问道:“倾扇和我说了,您和他都怀疑我吐出来的那些东西是西疆蛮人的毒蛊。我并没有接触过蛮人,虽然一开始确实在南燕呆过一阵子但却是没遇到过巫师。不仅仅是中原武林视那些蛮人巫师为妖邪,见一个杀一个。就连南燕人也对那些巫师厌恶至极,若不是蛮人部落藏在丛林深处,南燕的军队甚至早就杀过去了。”
丘余嗯了一声道:“你怀疑那些不是毒蛊?”
方解摇头:“我只是想不到,是谁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给我种上蛊毒。”
“或许在你很小的时候,还没有记忆的时候。”
丘余将手里的书籍递给方解:“这本书上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记载,但不是很详细。蛮人部落有一种控制傀儡兵的手段我特意留心了一下,你看……”
丘余指着那古籍上的一副绘图说道:“这上面画的虫子,和你身体里的虫子好像差不多。”
“傀儡兵?”
方解诧异了一下。
“嗯……”
丘余说道:“西南边疆的蛮人部落,会把误入他们领地的生人擒住,然后种下这种蛊毒,被种了蛊毒的人会变成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完全听命于施法的巫师。这些傀儡兵没有痛觉,就算被击穿了心脏依然还能行动。而且他们的身躯会变得坚硬如铁,寻常的刀剑很难伤到他们。但弱点就是傀儡兵行动迟缓,如果遇上想要逃走倒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他们身体乌黑,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和常人的不同。要想杀掉傀儡兵,只有两个手段,第一,取出他们身体里的毒蛊。第二,割掉他们的脑袋。”
方解下意识的回想了一下自己以往,发现没有一点儿这样的症状。
丘余继续说道:“但我问过沉倾扇,你从小到大没有异于常人的表现。倒是在樊固遇到忠亲王之后才有了些变化,所以应该不是这控制傀儡兵的毒蛊。”
“更高级些?”
方解问。
丘余点了点头:“只能这样推论,但巫师本来就非常稀少,即便在蛮人的部落里也不多见。自从有巫师走出丛林被视为妖邪之后,巫师的数量越发的少了。仅存的一些也不敢再走出丛林,唯恐被活活烧死。我还没有找到毒蛊控制人之后,被控制的人没有丝毫影响一如常人的记载。如果说你身体里的毒蛊是很高的术法,那么施法的巫师一定名气非常大。要么这个人是从来没有走出过部落,要么他很早就死了,不然不会一点记载都没有。”
方解摇头,到了现在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看来要想知道这些,最好找个西南边疆的人来问问了。”
“有一个人,应该知道些。”
丘余看了方解一眼,然后笑了笑道:“长安城很大很大,而长安城里的人来自天南海北。”
“谁?”
方解问道。
“你还记得因为客胜居那件事,有个本来很有前途的军中学生被除名的事吗?他是西南边疆的边军旅率,不止一次带兵屠杀过那些蛮人。我听说此人被除名之后没有离开长安,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脱了大部分罪过,现在和怡亲王府里一个管家走的很近。看样子,是打算今后在怡亲王府里谋个职位混饭吃了。”
“王维!那个白水城边军旅率。”
方解笑了笑,眼神一亮。
“当然……”
丘余微笑道:“我是不会承认,我告诉过你这些事的。”
……
丘余看了一眼坐在远处剥着花生喝着酒的老人,确定和方解的谈话他不会听到,那个老人年纪太大了些,听觉已经不是很好。
她将方解醒来的时候身体上的变化讲了一遍,然后用极低的声音问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现在的身体和以前必然大有不同。如果你聪明就不要试图瞒着我,你应该知道对你的身体来说,我比你好像还要了解一些……你醒来的时候身体出现了几条红色的脉络,由小腹起联通四肢,在这些脉络经过的地方,有三十六处气穴发亮。”
她笑了笑道:“而三十六处气穴打开,是能修行的最基本条件。”
“但我依然没有发现你有气海。”
方解苦笑道:“我总是觉得自己在您面前的时候,时刻都是光着屁股的。”
丘余嗯了一声道:“你应该这样想……大部分人在我眼里都是光着屁股的。除非他的修为很高,能够阻挡住我的眼睛。”
方解一怔,然后大为艳羡道:“那您岂不是阅人无数?”
丘余微微眯起眼睛,方解立刻往一边挪了挪:“那个……还是说关于我身体的事好了。确实如您想的那样,我依稀可以感觉到一丝天地元气。但或许是因为能感觉到的太少了些,所以很模糊。我试过,也没办法将感觉到的天地元气纳入身体转化为内劲。”
丘余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或许就是因为感觉到的太少了些……而且,你现在依然没有气海,感觉到天地元气,却不能引入身体。没有气海就是没有存储天地元气的地方,所以……你现在仅仅是能感觉到。”
“那岂不是和原来没有区别?”
方解有些懊恼地说道。
“怎么会没区别?”
丘余笑了笑道:“昨天之前,我还笃定的以为你此生都不可能感受到天地元气。就算你的身体你再特别,对于修行来说你也是个废物。但是今天,你就已经能感受到天地元气的存在,谁知道再过一些日子,你的气海会不会就凭空出现了?”
“您这话很不靠谱。”
方解摇了摇头道:“有脉络联通气穴,却没有气海……能感觉到天地元气,却不能引入身体里。我实在不知道这算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反而比之前更加难受了些。比如……一个太监就算对女人感兴趣,可他知道自己不能所以也就认命了。但某一天他忽然发现自己又有了那个东西,大喜之余立刻去找女人,却发现根本硬不起来……”
丘余看着他认真地说道:“这样的比方如果我再听你讲一次,我就阉了你。”
方解一惊,连忙道歉道:“对不起啊先生,我忘了你是个女人……”
“忘了……”
丘余咬着牙重复了一遍,眼神里逐渐有杀气溢出来。
方解连忙又坐的远了些,摆手解释道:“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一时没注意,顺嘴就说出来了。”
丘余叹了口气道:“你是一个非常讨厌的人,你自己不知道?”
方解点了点头道:“只要您保证不揍我,我什么都知道。”
丘余被他气的一笑道:“滚回来坐着,真以为我会跟你一般见识?再说你的身体……既然你能感觉到天地元气的存在,说明你的身体是可以修行的。至于为什么没有气海,我想或许只是还没有完全成型的缘故吧……再等些日子,应该会有变化。”
“而且,普通的修行者只有一条脉络连接气穴气海,就好像一根无头无尾的绳子,循环不息,连绵不绝。而你则不同,昨天我最少看到了四条脉络成型,还有一条只从小腹延伸出来寸许便停住,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再继续变长。”
她指了指方解的小腹道:“或许等这一条脉络成型,你的气海才会出现。”
方解问:“到底是如何将天地元气导入身体的?”
丘余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最基本的便是呼吸吐纳,但有大修行者,可以让全身毛孔都变得可以呼吸。也就是说,哪怕你堵住他的鼻子,只要不封住他的全身皮肤,他就不会窒息而死。而这样的大修行者,往往修为提升的速度也远比常人要快。”
一瞬间,方解想到的是……全书斋……
第0226章 朝露刀与傀儡兵
太阳西沉的时候,方解离开藏书楼,出门之际习惯性的对老人笑了笑,然后走出这座装满了书籍的木楼。演武院早已经下课,学生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说笑,看到方解的时候他们微微诧异了一下,有人微笑点头示意,有人装作视而不见。对微笑示意的方解报以微笑,对视而不见的方解自然也不会追着看。
那些看见了装作没看见的,貌似骄傲,实则只是自卑的表现罢了。
方解先去了马场,亲自喂了赤红马草料后才离开,自他入狱以后赤红马一直在演武院里饲养,因为有阵子没有撒开四蹄奔驰,看起来倒是肥了不少。他不打算骑马,自从他的名字在长安城里越来越响亮之后,他更喜欢坐车。
骑在马上在大街上行走,打招呼用去的时间太多。而若是谁也不理,难免被人骂做冷艳高贵。
回铺子的路上,方解仔细的回想着丘余之前说的话。然后闭上眼感受着天地元气,那气息就漂浮在空中,一丝一缕,很淡很飘渺。若不是仔细去感应,这细微的差别很难发现。方解知道这是因为自己三十六处气穴才开的缘故,感觉到的天地元气没办法与那些大修行者相提并论。
但这是个良好的开端,而让他最开心自然是身体里的隐患已经消除。如果没有这次的剧痛昏迷,他还不知道自己身体里竟然藏着一堆恶心的虫子。虽然他没有亲眼所见,可从沉倾扇和丘余的描述中他能想象出那是多令人厌恶的东西。
能将坚硬的青砖腐蚀掉,那些虫子的毒性可想而知。而这些东西竟然藏在自己身体里十六年多了,想想就后怕。
一想到这些,他就自然而然的想到忠亲王杨奇。那天夜里到底他用了什么手段,改变了自己的体质?还是说自己的体质本来便是如此,杨奇只是出手压制住了那些蛊毒?如果仅仅是后者,那么杨奇说不定知道这些蛊毒的来历。
念及此处,他忽然眼前一亮。
方解撩开帘子吩咐车夫直接去红袖招,他忽然想到自己和杨奇的第一次见面就是红袖招里,他能感觉到那个时候杨奇看自己的眼神就有些怪异。而杨奇那次是去见息画眉的,说不定息画眉能知道一些。
马车碾着平坦的青石板路前行,坐在微微摇晃的车里让人很容易打瞌睡。方解眯着眼睛刚要睡着的时候,手触碰到了身边的朝露刀,那强烈的寒气让他精神一震。
将这柄没有刀鞘的长刀拿起来,方解越看越喜欢。他酷爱用刀,除了刀之外对其他兵器没有一点兴趣。世家子弟多爱用槊,那是因为槊的造价极高,是身份的象征,普通百姓根本就买不起。方解却不喜欢用槊,太长了些,不够灵活。而且用槊要从小就勤学苦练才能有所成,第一次拿槊的人根本就没办法发挥其威力,还不如塞给他们一根木棒趁手。但刀不同,谁抓在手里一柄刀子,都知道怎么去用,当然,想要用好也殊为不易。
朝露刀的刀身上有一层薄薄的水汽,方解甚至在想,若是到了夏天阳光强烈的时候,贴近了看会不会在刀身以外看到小小的彩虹。对这柄刀的喜爱,方解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到了红袖招门口,方解用布将朝露刀缠上,然后抱在怀里走进正门。
正是傍晚时候,红袖招的生意最好。进进出出的都是锦衣之人,互相热络的打着招呼。方解微微垂头,快速走了进去。进门就看到在角落里躺在板凳上睡觉的老瘸子,他笑了笑,走过去之后将朝露刀放在老瘸子胸口。
寒气让老瘸子一惊,猛地坐起来看了一眼方解,然后看了看怀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
他问。
“刀。”
方解回答。
老瘸子微微皱眉,起身拎着刀走向后院,方解在后面跟着,到了后院之后老瘸子将布揭开,随即脸色一变。
“朝露?”
他问。
方解反问:“您认识?”
老瘸子的脸色很不好看,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方解竟然在他眼神里看到一种厌恶的意味。老瘸子仔仔细细看了看朝露刀,最终长长的叹了口气:“你可知道江湖上有三刀三剑?”
“不知。”
方解摇头。
老瘸子将朝露刀递给方解,找地方坐下来后说道:“也难怪,现在的人哪里还有几个记得几十年前的事。我年轻的时候,江湖上有三柄宝刀齐名,红袖,朝露,沐春风。还有三柄宝剑,染血,线喉,一尺钉。”
“这六件兵器,是武林至宝。我的血屠刀……就是被你手里的这柄朝露刀斩断的。”
这句话一出口,方解就在心里忍不住暗道一声怪不得。怪不得老瘸子才见这刀就认得出来,怪不得太眉宇间有厌恶之色。
“这是一柄不祥之刀啊。”
老瘸子叹了口气,似乎是回忆着什么过往。
……
“从朝露刀出世,一共跟过六个主人……你是第七个,前六个都死了。”
老瘸子喝了一口酒道。
方解摇了摇头:“我是第八个,这柄刀是怡亲王送给我的,也不知道在他府里藏了多少年,但他还活的好好的。”
老瘸子摇头:“不用这刀,算得什么主人?”
他白了方解一眼道:“这刀的第一个主人,叫徐狂徒,也正是这柄朝露刀的打造者。这人本来是个铁匠,也不知道从哪儿得来一块万世不出的玄铁,被他打造出来一柄长刀一柄短剑。刀就是朝露刀,剑就是一尺钉。后来他用一尺钉跟一个成名的江湖客换了一本刀谱,自此之后埋头苦练,十五年,那个江湖客骗他的那本普通刀谱竟然被他练出来绝世刀法。”
“徐狂徒原来的名字谁也不知道,但他行事狂傲邪恶,这狂徒的名字倒是越来越响亮。他出山之后便四处挑战武林高手,没想到的是竟然连战连胜,渐渐的,狂徒一刀的名号在江湖上逐渐被人知道。都说他机缘巧合得到了绝世宝刀绝世刀法,其实刀是他自己打造的,刀谱根本就是一本不入流的东西。”
“到了后来,他杀性收敛,打算开宗门教徒,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就疯了。持这朝露刀一夜之间杀人数百,最后一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自此之后朝露刀便没了踪迹,直到十几年后才又出江湖。第二个持朝露刀的人也同徐狂徒一样,先成就了威名,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疯了,杀人之后自杀。”
老瘸子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说它是不祥之刀,是因为它的前六个主人都是一模一样的下场。先疯后自杀……若是你听我的,还是不要用这邪门东西的好。老子给你的血屠刀虽然不及这朝露坚硬锋利,但最起码干净!”
“玄铁……”
方解喃喃了一声,忽然想到一件事。
前世的时候他便知道,古人得到陨石不知何物,便称其为玄铁,提炼出来的金属远比寻常钢铁坚硬。若这柄朝露刀也是陨铁打造,那么说不定会有些辐射,长期佩刀的人最后精神错乱,或许和这辐射有关。
不过由此可见,这刀倒是不宜长久带在身边。
但是才想到这里,他忽然心里一紧。
怡亲王杨胤难道会不知道这朝露刀的来历?他将这朝露刀送给了自己,难道真的仅仅是拉拢自己?
方解心思一沉,心说如果朝露刀的传闻是真的,那么等多年之后自己会不会也神经错乱之后自杀而死?这个怡亲王,到底是安的什么心思!如果他不是害人成了习惯,就是故意为之。
老瘸子见方解脸色有异,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过这朝露刀已经在江湖上消失了二三十年,没准一直在怡亲王手里。它这么多年没见过血,说不定戾气已经散了。你自己把握就是,能不杀人尽量不要杀人。万一被这刀的邪气扰了心智,得不偿失。”
“我知道了。”
方解应了一声,将刀递给老瘸子道:“我还要上楼问息大娘件事。”
“什么事?”
老瘸子问。
方解转念一想老瘸子或许也知道,便坐下来将自己体内有蛊毒的事说了一遍。他知道老瘸子不会四处去宣扬,所以倒也没有隐瞒什么。该说的都说,不该说的便一个字不提。听完之后老瘸子的眉头皱的很深,许久之后叹了口气道:“十有八九,便是南蛮子的蛊毒。”
“我还年轻的时候,曾经亲手杀过一个来自南蛮子的巫师。那个家伙,害了不少人命。居然还敢明目张胆的在中原开宗立派,骗人说修炼的是尸鬼秘籍,修炼之后刀枪不入,暗器不侵。有不少年轻人上了他的当,被他种下蛊毒。后来事发,江湖上一群侠客上门讨伐。我虽然不是一个行侠仗义之人,但也厌恶这种手段,友人相约便一同去了。”
“那是好一场恶战,那些傀儡兵真的刀枪不入,很难杀死。江湖上的人一开始吃了不小的亏,没少死人。后来我与几人突破傀儡兵擒住那巫师之后,他没办法再操纵傀儡这才赢下这一战,当时那巫师被我一刀剁了脑袋……你无法想象有多恶心。从那巫师脖子里喷出来的血奇黑无比,竟是还从腔子里钻出来一条一尺长的大蜈蚣!”
老瘸子似乎心有余悸,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自此之后,江湖中人但凡看到南蛮子,不管是不是巫师,见一个杀一个。杀的多了,那些南蛮子便不敢再步入中原。据说当年商国最后一个皇帝便喜好此道,养了不少巫师在皇宫大内。最后逃走的那个皇子,便是在一个巫师指挥者傀儡兵的保护下杀出隋军重围的。但是后来,那个叫慕容耻的皇子建立南燕之后最先杀了的就是那个巫师。那些傀儡兵,都被他派人投进大坑泼上费油烧成了灰烬。”
方解听的入神,沉默片刻之后问道:“那您可知道巫师如何操纵傀儡?息大娘可曾跟您提起过,王爷当时可跟她说过什么没有?”
老瘸子想了想说道:“我虽然不知道王爷是不是跟息大娘提起过你的事,但我却对这蛊毒了解一些……你可知,佛宗有三千号称金身不破的僧兵?”
第0227章 露怯
还没有出正月,长安城的夜景依然美的炫目。挂在各家各户门口的大红灯笼光彩夺目,站在大街上放眼看过去,街道两侧的灯笼组成了两条红色的巨龙。天才黑下来没多久,穿着新衣的孩童们放肆的在街上嬉笑打闹。按照大隋的习俗,正月里孩子们无论怎么玩都是不会受到大人呵斥的。
走在大街上,时常能看到妇人们将糖果塞进并不认识的小孩怀里。但却不必担心这是心怀不轨的人贩子,虽然也偶有孩子被人拐卖的事情发生。但因为大隋推崇孝道仁心和朝廷的重典,这种人人唾弃的犯罪很少发生。
若是自己孩子多,可以过继给别人抚养。若是两家商议好,也可以花钱将孩子买下。但必须到官府报备,而且官府的差役不时还会去查看被买走的孩子生活如何,若是有虐待,官府将把孩子强制送回亲生父母处,养父母会被处以重罚,轻则鞭笞入牢,重则发配边疆。
而对盗窃贩卖孩童的人,官府历来只有一个处罚,那就是杀无赦。
手里拿着烟花和糖果的孩子们自由自在的在大街上来回奔跑,不时点燃一个爆竹丢在地上。吓了一跳的大人也不会怒骂,因为在大隋百姓的观念中。正月本来就是属于孩子们放肆玩乐的时候,而大隋学堂的假期要放倒二月初二之后,孩子们可以疯玩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之所以是二月初二,是因为这一天是龙抬头的日子。在大隋,百姓们将二月初二视为冬天的离去,春天的到来。睡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雨神龙王将会苏醒,为大地送上第一场贵如油的春雨。
当然,这只是一种习俗罢了。
事实上,根据大隋星象台晴雨司这么多年来的记载,只有神宗十五年的二月初二下过雨。
店铺都开着门,酒楼里的酒香肉香飘飘荡荡的溢出来钻进路过百姓的鼻子里。穿着新衣打扮干净利索的店小二站在门口热情的招呼着来来往往的客人,生意好,他们的例钱拿的就多,自然高兴。
在这家酒楼的对面,便是长安城里最有名气的青楼之一新月楼。这楼子的名气仅次于大隋首富吴一道名下的两座青楼,在长安城中也算得上金字招牌。红袖招的生意虽然让所有的青楼买卖都变得冷淡了不少,可这个正月,就连最小气的长安男人也不会吝啬手里的零花钱,所以新月楼的生意格外的红火。
红袖招有红袖招的妙处,青楼有青楼的诱人。
在长安城里男人们逛青楼可不是什么丢脸的事,除非谁家婆娘太过凶悍。在新月楼的大门口站着四个青衣皂靴的小厮,个个都是眉清目秀的少年郎。那些世家大户的贵人们有好男风者,这些小厮的身价有时候并不比红姑娘低。
特意换了一身锦衣的方解走到新月楼门口,留心看了一下那四个小厮。发现他们的站姿很稳,估摸着学过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在来之前他已经将新月楼四周的地形看了个清楚,找退路已经是他固有的习惯。
这种地方方解可不怕遇到什么熟人,那些真正有名望的大人们是不敢抛头露面的。他们即便来青楼也是快步进去,直接找自己相好的姑娘急着巫山云雨。毕竟他们都是有身份的人,若是被御史台里那些铁嘴钢牙的御史大人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奏上一本,即便皇帝只是斥责两句,他们也下不来台。
而且方解稍微改变了一下自己的容貌,沉倾扇精心为他在鼻子下面粘上的小胡子很逼真。让他看起来成熟了不少,而身上那件稍显俗气的锦衣里垫了东西,让他的身材看起来胖了些。
门口的小厮热情的和方解打着招呼,问有没有熟悉的姑娘。方解微笑摇头,大方的赏了些散碎银子。得了银子的小厮更加卖力,领着方解进门,一边走一边介绍着楼子都有哪些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美娇娘。方解装作听的入神,往四下打量着,看看有没有自己认识的人。
“看公子您应该是第一次来我们新月楼,也不知道您喜欢什么类型的姑娘。是活泼些还是温柔些的?我们楼子里的姑娘非但有从江南来的闺秀,还有从西域来的异族。若是公子肯多花些银子,还能有北辽人的绝世美人伺候着。”
那小厮一边说一边指着楼上道:“公子身份尊贵,不如先去楼上寻个雅间再慢慢挑姑娘?我让妈妈领着姑娘们去雅间见您,选好了谁就留下来伺候您。不是我吹嘘,我们楼子里的姑娘个个都是极有本事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吟诗吹箫,风雅的紧。若是您想听曲儿,南腔北调也是信手拈来。”
方解点了点头道:“行了,你领着上楼就是。”
那小厮知道又拉到一位金主,连忙领着上了二楼,一边上楼一边嗓音清亮的喊了一句:“贵客听雨轩,妈妈迎客咯!”
这是方解第一次走进青楼,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上辈子对进这种地方总是心怀向往可又没那个胆子,现在终于走进来,方解的感觉总有些奇怪。或许是前世的思维作祟,他心里竟然有一种做贼般的感觉。
二楼全是雅间,经过的时候不时从门里传出唱歌和说笑的声音。方解仔细听了听,辨别着有没有熟悉的声音。
就在他留心这些事的时候,前面那小厮却停了下来:“公子,这是听雨轩,请进。”
……
推开房门进去,方解发现屋子里的布置很典雅没有一丝媚俗。进门放着衣架和脸盆架,是客人将长袍脱掉和净手的地方。屋子里点着火炉,温度适宜。为了不让客人们感觉屋子里的炭火味道太浓,还特意点了檀香。
方解没脱长袍,因为里面还藏着东西。
他信步走到里面,发现屏风后面的空间并不是很大。一张精致的红木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除此之外也没了别的东西。墙壁上挂着的山水画一看便知道是临摹的,画风稍显粗糙了些。
方解心说怪不得在门口经过的时候里面人说话的声音都能听见,原来每间屋子的格局都这么小。
他才坐下,打扮的颇为火辣的风韵犹存的老鸨笑呵呵的走进来。嘘寒问暖,热络的就好像方解是她多年不见的亲人似的。方解对这种态度有些不适应,却刻意表现的看起来轻松些。老鸨都是眼睛极毒的人,自然也看得出来这位有一抹小胡子的俊俏公子肯定不常来这种地方。
她娇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随即黏在方解肩膀边上问:“公子给个大致的方向,我也好为您选合适的姑娘。”
“有没有……”
方解想了想,压低声音道:“清纯些的,模样乖巧的?我说什么她便做什么,身材玲珑些最好,那个……最好不要胸太大的,你明白吧?”
他发现自己果然不适合进这种地方,明明做戏,可说这些话的时候竟然声音微微发颤,做贼心虚一样。老鸨却最喜欢这种稍稍带着些羞涩的客人,一般来说这种客人不会有什么过分的要求,而且出手大方。
老鸨掩嘴娇笑着说道:“公子真是会享受,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就是找嫩点的是吧?如果公子愿意出个好价钱,楼子里倒是还有几个美貌清秀的没开苞的清倌人。十四五岁年纪,正是花苞一样的好时候。身娇体柔,最是销魂。”
方解本想拒绝,逛青楼本来就是为了办正事,若是再祸害一个没开苞的小姑娘,岂不是作孽。可转念一想即便自己不做这事,那姑娘谁知道被那个粗鲁野蛮的家伙占了便宜去。而且若是拒绝,显然戏就有些假了。
“也好,就凭妈妈安排吧。”
方解从袖口里摸出一张银票递过去,老鸨低头看了看那银票上的数额还算满意,随即客气了几句转身,又吩咐人端上来难得一见的水果和一些精致点心。这些果子可不是本地产的,应该是东楚的商人从海那边贩运过来的。普通百姓可舍不得买来吃,一盘果子的价钱就够一家人吃饱半个月。
等老鸨出去之后,方解才稍微踏实了一些。之前这番对话,竟是比和怡亲王打机锋还要累人。他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心说已经到了这个世界快十七年,怎么还这般的不适应。他又想起来之前沉倾扇那挪揄的眼神,脸微微一红。心说连沉倾扇都瞧得出来自己露了怯,自己在这方面还真是失败。
他捏了个水果送进嘴里,知道这东西叫做麝香果,如葡萄一般大小,前世的时候却没有见过。清香扑鼻,若是保存的好甚至可以放上几个月而不腐坏。味道微甜却不腻,因为香气特别而被隋人称为麝香果。
送了两颗进嘴里,那老鸨便领着一个双颊微红的小姑娘笑呵呵的走进来。
“快,见过公子。今夜他便是你的恩客,你可要好生伺候,若是公子仁心你这头一遭便过的容易些,说不定还会舒服一次。若是你伺候不好,公子粗鲁起来有你的罪受。”
那小姑娘看起来十五六岁,与吴隐玉的年纪相差不多。身材娇小,也就到方解肩膀处。看样子稍显瘦弱,单薄却圆滑的肩头让人喜欢,尤其是那纤腰真真是盈盈一握。胸脯虽然不算太小,可也就如馒头般,才勉强将衣服撑起来。因为瘦弱了些,所以臀部显得不如妇人丰满圆润。不过看起来倒是极有味道,便是这种稍显青涩最是惹人怜爱。
她垂着头不敢看方解的眼睛,红着脸嗯了一声向方解施礼。柳叶弯眉,大大的眼睛,稍显尖了些的下颌,挺翘的鼻子,倒确实是个美人胚子。
老鸨说了一句公子可要对咱们姑娘怜爱些,可别让姑娘疼的昏过去随即笑着离去。临出门的时候,还不忘给方解抛一个媚眼。
等老鸨一走,方解倒是显得比那清倌人还要局促。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尴尬的笑了笑。
这清倌人虽然年纪不大,可在新月楼里训练了多年。自然一眼便看出方解不是那种恶客,所以也稍微松了口气。她们这样的都是很小就被卖进了青楼,因为模样秀美而被特意留着,教她们琴棋书画,教她们怎么取悦男人,等到长成之后好卖个好价钱。她知道自己早晚也过不了这一关,只盼着第一次遇到个温柔些的男人也就罢了。
看见方解眉清目秀,而且竟然好像比她还要羞涩。她知道自己这是运气好,若是遇到个性子粗野的,此时说不定早就上来撕扯自己衣服了。
“要不……我先为公子唱个曲儿?”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问道。
本就不知所措的方解听到这句话立刻点头:“也好也好……那就先唱个曲儿好了。”
他下意识的擦了擦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水,后背上竟是也湿了。
“这屋子里好热……”
他尴尬的说了一句。
“热?”
小姑娘这么多年一直有人专门训练,知道许多客人话语里的提示。一般说到热,就是要开始进入正题了。她心说这人好生奇怪,才说听曲儿又心急忍不住了吗?于是她红着脸往前挪了几步,在方解面前蹲下来柔声道:“那我就先为公子宽衣……”
“啊!”
方解大惊失色,竟是吓得跳了起来。
“不是说唱曲儿吗?怎么又要脱衣服了?”
第0228章 上不上?
样貌秀美可人的清倌人蹲下来要为方解脱了靴子,方解吃了一惊下意识的躲闪。但他瞬间又觉着自己这个表现实在不是一个称职的嫖客,随即嘿嘿笑了笑掩饰自己的尴尬:“不急不急,先陪我喝几杯酒如何?”
那清倌人嗯了一声,起身为方解斟酒。
方解重新坐下来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的脸上是被训练出来的职业化笑容,青涩的桃子一样,那刻意表现出的妩媚实在算不得太成功:“我叫庄蝶,公子怎么称呼?”
“庄蝶?”
方解瞬间想到的是庄周梦蝶,可这个世界哪有这个故事。
“我姓方。”
方解笑了笑回答。
“方公子。”
庄蝶叫了一声,乖巧的端起酒杯送到方解唇边。她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足勇气坐在了方解的腿上。这是她这些年来学到的东西,虽然还没有实际用过,但她知道如何取悦男人。
方解的身子稍稍有些僵硬,但没有阻止庄蝶坐下来。毕竟今天他扮演的是一个来寻欢的金客,他将庄蝶送到唇边的酒喝下去,闻着少女身上的体香有些心猿意马。若是换一个环境,或许方解不会这般的不自在。但在青楼这种地方,他难免有些别扭。毕竟前世的思维让他不能自然而然的享受一个青楼女子的服侍,心里还是有一种做贼般的尴尬。
“你是哪儿人?”
他打算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毕竟他又不是圣人,坐怀不乱这种事终究有些难度。
“不知道……”
庄蝶笑了笑摇头:“很小的时候就被妈妈买了来,在这楼子里学艺。妈妈好像和我说过,老家应该是在江南某地吧。家中子女太多,无法度日,于是便卖了我和一个姐姐。至于到底是哪儿人,妈妈都忘了,我又怎么会知道。”
她说这话的时候虽然在笑,但神情悲戚伤感。
方解看了看她的表情,却发现其中并没有多少真诚。那凄婉可怜的模样倒是有八九分是装出来的,他随即醒悟。这装可怜也是青楼女子取悦男人的手段之一,客人觉得她可怜,说不得便会多赏些金银。
再想到这少女多半真是很小时候就到了这楼子里,对家乡确实没有什么概念。但她心里绝不是看起来这般凄婉悲伤,方解知道她们这样的清倌人都是楼子里的摇钱树,第一次会被卖到很高的价钱。所以在接客之前,往往都是当小姐一般的养着。吃好穿好,也没有人虐待,而且她们也不是被强拐强买来的,早就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样的生活。
说可怜道可怜,还不是为了多得银子。
人都说戏子无义婊子无情,方解对青楼女子没有什么偏见,但今天确实领略到了一番她们的本事,心说这女子尚且年纪还小。若是那些久经人事的红姑娘,若是装可怜扮可爱,必然都是好演员。
“哦……”
方解嗯了一声道:“那倒是身世可怜了些,放心,以后会过好的。”
庄蝶心里一喜,以为自己迷惑住了这公子,于是将头贴在方解胸口道:“本就是可怜人儿,哪里还有什么好日子。只盼着公子一会儿要温柔些,可别弄疼了我。若是公子不弃,不时回来瞧瞧我这可怜人就好了。”
说完这番话,她便开始往方解身上蹭。已经初具规模的胸脯在方解的胸膛上来回摩挲,一双纤纤玉手更是直接搂住了方解的脖子。本来方解见她清纯,还不忍下手。此时醒悟过来,这里是青楼,自己怎么会如此白痴?
若今日不是自己来,那么她此时说不得是搂着别人的脖子在装楚楚可怜。
一念及此,方解倒是没了什么愧疚。他将嘴探进庄蝶的衣服里领子里胡乱亲了几口,庄蝶的鼻子里随即发出几声甜腻的呻吟。即便知道这呻吟也是表演出来的,方解还是心神一荡。
这少女学来的本事确实了得,不一会就将方解撩拨的气息变粗。身下那东西也不安分起来,少女跨坐在他身上,娇小的臀瓣来回摩挲着,其中的滋味妙不可言。庄蝶将方解的手放在自己臀上,然后开始解自己的衣服扣子。才解开两颗,白皙一片水一般的肌肤便晃了方解的眼睛。
按照中原的惯例,女子十三四岁便要出嫁。这庄蝶看年纪也有十五六岁,若是在寻常人家说不得已经做了娘。但在这青楼里却才经人事,难免也有些紧张不安。学来的本事施展的有些青涩,但终究少女本身就足够迷人了。
就这样亲密了足足十分钟的时间,庄蝶的呼吸倒是也急促了起来。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下那根已然蓬勃而起的庞然大物,想起平时那些姑娘们调笑时候说的事儿,心里如小鹿一般撞着。心说这般大的东西,一会儿自己可怎么应付的来?不过一想到那些姐姐们说的越大越欢愉,她又有几分期待。
她将自己的上衣褪去,露出里面红色的抹胸。少女健康水嫩的肌肤展露出来,含苞待放的花儿一般诱人。她抓着方解的手要放在自己胸口,那只大手眼看着就要覆盖在自己胸脯上的时候,这个看起来已经动了情的公子忽然抽回手道:“还是先喝几杯酒吧。”
……
方解将已经醉透了的庄蝶抱起来放在床上,试探了一下确定她已经醉的不省人事这才放心。将颇为宽大的锦衣脱掉,露出里面一身黑色的劲装。
从腰畔的皮囊里抽出一条黑色面巾遮住脸,他先是走到门口听了听,然后检查了一下门是否插好。准备妥当之后,他将后窗拉开往外看了看,见后院没人随即翻身跃了出去。到了外面一只手勾着窗台,一只手将窗子关好。
新月楼后院是那些身份颇高的红姑娘们单独的居所,一个一个的小院。方解落在一个院子里,轻飘飘的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从这个小院翻出去的时候,方解依稀看到屋子里两个赤条条交织在一起的人,那种销魂蚀骨的呻吟声肆无忌惮的钻进他耳朵里。
方解忍不住摇头笑了笑,翻墙而出。
顺着新月楼后面的小巷子,方解猎豹一样在夜色中穿行。很快就跑过两个巷子,在一户人家的院墙外停了下来。他先是凝神听了一会儿,没察觉有什么异样后随即跃上墙头。这院子不算太小,前后两进。前面的房子里黑漆漆的显然没人居住,后面倒是有灯火亮着。
方解从墙上下来,借着月色迅速的穿过前院到了后面。他在一棵树后面隐住身形,往亮着灯的那间屋子看去。灯光将一个人的影子映照在窗户上,看样子是在来回踱步。看起来这么大一个院子,竟然只是那屋子里的人一人独住。
方解轻手轻脚的靠近房间,贴在窗户外面侧耳听了听。
屋子里只有脚步来回走动的声音,而且步伐有些凌乱。往往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有这般举动,显然是心神不宁,也不知道屋子里的男人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方解心想那我今天便帮你解脱了烦恼,谁叫咱们也算得上是老朋友呢。
就在他直起身子要将准备好的迷烟吹进去的时候,屋子里的人忽然低声骂了一句。
“鬼鬼祟祟的小贼,这里也是你来造次的地方?今日爷心情不好,恰是你该死!”
方解一惊,心说这人倒是戒备心极强。竟是被他发现了,刚要直起身子准备应战,却没见屋子里的人有什么动作,又等了一会儿方解随即了然。屋子里的家伙根本就没有发现自己,只是不知道藏着什么秘密竟然这般的小心。料来这样的话,他一夜也不会到要说多少次。只有一个人在极度紧张的时候,才会有这种近乎于癫狂的反应。
方解知道屋子里的人最低也应该有四五品的修为,以现在他的实力来说对付这样的人不算难事。难就难在不能让人察觉,万一屋子里的人呼喊难免会引来巡城的官军。
他本想用迷烟将屋子里的人放倒,可现在忽然改了主意。从身上摸索了一下,将装迷烟的小瓶子往角落里丢了出去。咔哒一声轻响传出,屋子里那人的影子猛的一僵,紧跟着窗子砰地一声被人推开,一个持刀的身影从屋子里夜鹰一样扑了出来,直奔声音发出的地方。
等那人一出来,方解随即长身而起轻巧的翻进屋子里。那人在院子里转了转,很快就发现了那瓶迷烟。将瓶子捡起来看了看,那人冷笑一声自语道:“竟是真有不知死的小贼敢进这里来,倒是身手不错,到了屋子外面我竟然没有察觉。”
这迷烟是下九流的小贼才会用的东西,成名的高手哪有放下身份用这个的。但方解却没有这个觉悟,什么好用就用什么。
那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跃上墙头看了看。确定没有人之后拎着横刀又返身回来,从窗子跳进屋里,将窗户又关好。才回身,就看到一个黑衣人眯着眼睛看着自己。他大惊失色,下意识的一刀劈出去。
这一刀竟然带出了一股凌然刀气,可还没来得及发出,那黑衣人已经一拳重重的轰在他的小腹上,这一拳的力度之大超乎想象,那人身子向下一弯还没来得及呼喊就被黑衣人封住了嘴巴,黑衣人再一掌切在他的后颈上,那人随即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方解从皮囊里拿出极坚韧的牛筋绳子,将这男人绑了个结结实实。绑好之后又堵了他的嘴巴,这才仔细看了看这房间。这个男人如此谨慎小心的守着这屋子,必然是有什么东西让他紧张不安。
方解在屋子里仔细搜索了一会儿,却没有什么发现。因为不能耽搁太久,他虽然想再仔细找找可终究只能迅速离开,他担心的是万一这人的同党回来,自己再脱身就难了。赶上好时机只有他一人在这里,得手之后自然要迅速离去。
方解将那男人扛在肩膀上,没有吹熄蜡烛,从窗子踩着那男人之前出去的脚印,飞快的离去。
他一口气狂奔出两条巷子,小心的避开巡街的官军,将这人丢在一棵槐树下立刻转身离开。他走的同时,在这槐树上已经等了半个时辰的沉倾扇飘然而落,拎着那男人迅速的离去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方解原路返回新月楼,再过那小院的时候屋子里的人居然还在恋战,方解暗道一声好身体,然后从后窗又钻回听雨轩。
迅速的将衣服换好,方解坐在床边看着那衣衫褪去大半依然熟睡的庄蝶。
头疼的想到……上,还是不上?
第0229章 对自己你可足够冷硬?
庄蝶是个尚未开苞清倌人,如果不上的话今晚上的事自然要穿帮。若是上了,方解心里那关却又是不太好过。所以坐在床边的方解犹豫了很久,虽然他花足了银子买来这个少女的初夜,可就这样下手实在有些为难。
若是此时庄蝶醒着,或许方解也就没有这般犹豫,和一个醉的人事不省的少女发生关系,方解觉得有些别扭。
方解纠结了十分钟之后,终于艰难的下了决定。他将庄蝶的衣服脱光,将薄被扯的乱一些。然后将酒壶里剩下的酒灌了一口,其余的都泼在自己身上。再之后他一脚将桌子踹翻,摆出扑倒在床边的姿势,然后闭上眼睛装作呼呼大睡。
听到有撞翻东西的声音,外面的小厮一怔,连忙去请示老鸨,老鸨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让人将门从外面撞开。进门之后见到这场面,老鸨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就说这位公子是个雏儿吧,竟然在这等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时候醉成这样。衣服都撕扯开了,却没爬上床。你们几个将公子抬到床上去睡,至于庄蝶就让她在一边躺着吧。若是明儿一早公子还有兴致,自然该干什么干什么。”
几个小厮上来将方解抬起来,方解装作醉酒说了几句胡话,忽然睁开眼大惊失色道:“这是什么时辰了?我得赶紧回去,不然那母老虎还不得吃了我?”
说完这句话竟然狼狈的往外钻,老鸨连忙让人搀扶着他送出了新月楼,还好心的雇了马车要送方解回去,方解却说什么也不肯,摇摇摆摆的自己走了。
转过巷子,方解的脚步恢复正常,叹了口气自语道今儿算是亏了老大一笔银子,再想到那个叫庄蝶的少女玲珑有致的身体,他竟然开始后悔。不过他可没时间在这耽搁的久了,在夜色中迅速穿行回到了铺子里。
因为方解给裁缝和学徒都放了假,铺子里只有他和沉倾扇两个人,所以倒也不必有什么担心,一进门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那个被自己擒来的家伙,被沉倾扇倒着吊在房顶上,还在不停挣扎,活像一头被绑住了四条腿的猪。而他被堵了嘴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沉倾扇看了看方解,嘴角挑了挑问道:“楼子里的女人滋味如何?”
这种问题方解哪敢答话,解释说自己装醉逃了出来。但他从沉倾扇的眼神里看得出来,这个真实的答案她并不怎么相信。于是方解更加后悔,心说早知道就这么被坐实了罪名,还不如上了再说。
“银子是花了,但人真没碰。”
方解举着手发誓道:“这是我这辈子干过最吃亏的事儿了,已经觉得心疼的受不了。请你不要再怀疑我的真诚,不然就是往我心口上戳刀子啊,你再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现在就回去把便宜找回来。”
沉倾扇抛了一个随你去的眼神,方解随即告败。他将自己的衣服换了,走到吊着的那个身边,这男人被蒙住了眼睛堵住了嘴,不断挣扎。方解笑了笑问道:“怎么,能不能猜到我是谁?”
那人挣扎的动作停住,沉默了一会儿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方解微笑道:“我知道你能猜出来我是谁,听我说话的声音你就很清楚了对不对?你是大隋西南边疆白水城的旅率,没少带着边军镇压那些蛮子的逆乱。而你最大的特点不是杀人如麻心如铁石,而是你有过耳不忘的本事。只要你听过一个人说话,就会记住这个声音,这倒是也算天赋异禀。”
他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道:“王维,好久不见了……从上次客胜居一别,算算看竟是有一年多的时间。听说你最近混的风生水起,倒是比在白水城的时候还要光鲜些。当初我断了你的仕途,料来你对我还是恨之入骨对不对?”
“正因为我知道这一点,所以你还是应该配合些。如果你打算大吼大叫的话,我只好立刻杀了你。希望你别怀疑我说的话,因为我现在的身份可不能被人知道犯下什么罪过。你应该很清楚这点,对不对?”
说完这句,方解将蒙住王维的面巾和他嘴里的布团扯掉。
骤然看见东西,王维的眼睛模糊了好一阵。他晃了晃脑袋,看到微笑着的方解随即低声咆哮道:“方解!咱们之间就算有些罅隙,但我没找过你的麻烦。你如今是大隋的红人,陛下面前的栋梁,我不过是个被开除了军籍的小人物。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什么要抓我!”
“看你不爽,就想抓来吊着打一顿不行?”
方解撇了撇嘴,将朝露刀放在一边的桌子上后语气很轻地说道:“你应该知道,既然隔了这么久我才找你,肯定不是因为客胜居的事。至于你现在干嘛我也没兴趣知道,我找你,是想问你一些关于西南蛮子的事。”
王维一怔,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先把我放下来再说!”
方解噗的笑出来道:“你还能再傻一点么?放了你不是不行,我知道你最近在为怡亲王做事,看在怡亲王的面子上我也不能太为难你,毕竟怡亲王对我也很照顾。但放你之前你还是老老实实的这么吊着吧,回答了我的问题之后自然会放了你。”
“你……你怎么知道我为怡亲王做事!”
王维的语气微微颤了颤,显然有些不自然。
方解笑道:“显然你的消息不是很灵通啊,如果灵通的话你一定知道我最近经常出入怡亲王府。这朝露刀,便是王爷赏给我的。”
王维愣了一下后说道:“既然你知道我为王爷做事,劝你还是赶紧放了我的好。若是被王爷知道,即便你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也没什么好下场。”
方解冷声道:“现在你是阶下囚,却来威胁我?”
“我没时间和你扯嘴皮……你告诉我,西南边疆的蛮子是不是有巫师会使用毒蛊之术?”
“是,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你抓我做什么?”
“那我再问你……”
方解站起来,拎起朝露刀:“南燕皇室,现在还有没有奉养巫师的习惯?”
“不知!商国最后一个皇帝倒是有这个爱好,最后南燕皇帝慕容耻之所以能逃走,就是因为巫师指挥傀儡兵杀出一条血路。但慕容耻建立南燕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杀了那个巫师,还派兵屠了距离南燕最近的几个蛮人部族。南燕皇室现在还养不养巫师,我真不知道。”
方解点了点头,拎着刀在王维身边走了一圈后沉声问道:“那你告诉我,镇守大隋西南的左前卫大将军,安国公罗耀……有没有养着这样的巫师?”
……
听到这个问题,王维的身子似乎微微颤了一下:“方解,你也知道我只是白水城一个边军旅率,因为你的事还被除名。即便我在西南边疆也不过是个小人物,连大将军的面都没有见过。不过大将军对西南蛮子十分厌恶,怎么可能养着那些妖邪?这点倒是毋庸置疑,肯定是没有的。”
方解冷哼一声道:“我念在你也是为怡亲王做事的份上,对你还算客气。若你再不说实话,休怪我真的做些什么伤和气的事。你虽然只是白水城的旅率,但在去白水城之前你是大将军府里的兵丁。这件事你瞒不住我,而且很多事你都瞒不住我。”
“你的父亲本就是罗耀麾下的老兵,因为身手不俗所以被罗耀指为他大儿子罗武的护卫。因为多年前那件事,罗耀杀了罗武,你父亲也因此被牵连砍了脑袋。你长大之后,罗耀或是觉着亏欠了你父亲,所以将你收为大将军府的护院兵丁。但你却立志要上阵杀敌,哀求之后罗耀放你去了白水城。”
“你也确实争气,杀敌勇猛且心思冷硬。很快就被提拔为什长。过两年,升为队正。又两年,升为旅率……你不必去揣测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若是想查清一个人的背景还不算太难。”
方解用朝露刀敲了敲王维的脸说道:“现在你只需如实告诉我,罗耀府里,到底有没有蛮子的巫师?!”
“没有!”
王维咬着牙说道:“我是不曾见过的。”
方解叹了口气道:“既然你不愿说,那我只好不客气了。”
他将朝露刀对准王维小腹气海所在,声音温和地说道:“多年之前,大将军罗耀被人击碎了气海却侥幸不死,神奇的是居然又成为了这世间最强大的九品高手之一。你觉得,你的运气是不是如罗耀一样好?”
王维的脸色一变,忍不住近乎哀求地说道:“你我之间本没有什么仇恨,你何必这样害我?我之前说的都是实话,我确实不知道大将军府里有没有巫师。”
方解摇了摇头,手微微往前送了一下。锋利之极的朝露刀轻易刺穿王维的衣服和肌肤,一滴血顺着刀身滑落,血滴在刀身上流过,竟是一点痕迹都没有。那刀果然不沾血,看起来依然干净之极。
“到底有没有?”
方解问。
王维摇头道:“真的没有。”
方解将刀尖往前又送了些许,王维低声叫了一声。他因为倒吊着,所以能看到自己的血从面前滴落。很快,地上就被血染红了一小片。
“知道我为什么确定你在说谎吗?”
方解将刀子再刺进去一些,手掌稳定的如同一台机械。朝露刀在他手上纹丝不动,但毫无疑问的是,他只需再往前送一分,刀锋就会切入王维的小腹。然后刀子一拧,不只是他的肠子会被绞碎,气海必然也会受损。
王维惊惧的看了方解一眼,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地方说的不对。
方解笑了笑冷声道:“因为你一直在笃定的说大将军身边没有巫师,若是你真的不知道,你的回答就应该是不知道。而你却这般肯定的回答说没有……所以你必然是知道的。王维,我知道你的心足够冷硬,那今天咱们就试试,你对自己是不是也足够的冷硬?”
第0230章 似乎有了眉目
刀锋一点一点的送进王维的小腹里,方解的手异常的稳定。王维甚至可以感觉道刀子在自己肌肤里一丁点一丁点移动,毫无疑问,一秒钟之内刀锋就能刺穿他的肌肉戳进他的小腹里。王维在西南边疆的时候,以作风冷硬杀人如麻著称。他很清楚刀子刺进小腹会是什么后果,因为他不止一次这样做过。
对于普通人来说,带血槽的刀锋抽出来之后,瞬间失去了压力的腹腔会把肠子一股脑挤出来。如果没有伤到肠子的话,手脚麻利的将流出来的肠子塞回去,再用布勒住伤口,死不了人的。但如果刀锋在小腹里横着一转,神仙也难救。
而对于修行者来说,小腹里还有一个致命的东西,那就是丹田气海。
这是所有修行者的弱点。
当然,大修行者的内劲极雄浑强悍,以内劲淬炼出来的肉身堪比钢铁。寻常刀剑根本就难以伤及。以王维的修行来说,自然还达不到这样的境界,更何况方解手里的是削铁如泥的神兵朝露刀。
“你也是边军出身,对死亡的理解肯定比普通人要深刻的多。”
方解微笑道:“你应该相信我不是在威胁你,从你的嘴里得不到答案,我绝不会留下你的性命,因为我不会允许别人知道我抓了你来,这无疑是在自毁前程。而且我可不想让怡亲王知道我杀了他的人,毕竟我如今和怡亲王走的也很近。”
王维咬着牙冷笑道:“你以为花言巧语能骗了我?即便我说了什么,你照样会杀了我。”
方解摇头:“怎么会呢,如果你告诉了我,我会把你当自己人。你应该知道我现在缺人手,虽然怡亲王看重我但我身边没有很强的实力。我需要帮手……如果你告诉我,我会把你当成自己人。你可以考虑一下,在我的手抖之前给我答案。”
“你是个聪明人啊,不然当初也不会离开大将军府跑去白水城。因为你清楚罗耀的性格,在大将军府的大院里,你肯定会看到一些听到一些不该你知道的事。而这样一来,你的性命随时都有可能丢掉。所以你索性求了罗耀跑去白水城……你是这么识时务的人肯定明白,我之前说的话都是实话。”
王维的脸色变幻不停,他无法确信方解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而且从方解的话语中,他知道现在方解似乎也是怡亲王的人。可他又不能肯定方解是不是在套他的话,方解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他有什么理由站在怡亲王那边?
王维因为客胜居的事丢了仕途,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怡亲王府的一个管事找到了他,帮他脱去大部分罪过。告诉他,只要他肯为王爷做事,将来还会成为人上人。王维把握住了这个机会,从那个管事手里领了一个任务,就是守着那个院子。可事实上,连他都不太清楚这院子里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那个管事只是告诉他,这院子里的东西极重要。若是被人发现的话,非但他死无葬身之地,便是王爷也会受到牵连。王维从这话里敏锐的察觉到,怡亲王肯定要做一番大事。而这个院子里藏着的,就是有关怡亲王的一些证据。所以他很害怕,恐惧于自己竟然上了这样一条大贼船。
所以他变得疑神疑鬼,每天都会疯癫一样的对着屋子外面吼几句。
他是走投无路才不得不投靠了怡亲王,但到了现在为止他还没有见过怡亲王。方解和他完全不同,方解是个前程锦绣的人,为什么也要走到怡亲王这边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十年之后,朝廷里必然有方解一个极重要的位置。方解没必要为了什么而冒险,这正是王维不敢相信方解的地方。
“杀了我吧。”
王维深深的吸了口气道:“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你,而且既然你知道我现在是怡亲王的人,一旦我被你所杀的事让王爷知道,你觉得自己有好果子吃?”
方解微笑道:“你猜,如果我直接告诉怡亲王,因为往日的旧怨我杀了你,王爷会不会怪我?”
他叹了口气道:“我没心情和你这样无聊的打机锋,即便你不说,我也有其他办法知道……之所以找你,是因为这是最快的路。如果你执意不说,我也不介意绕远去找真相。”
“为什么……”
王维看着方解问道:“为什么你对罗耀的事那么感兴趣!”
“因为有人想知道罗耀对大隋是不是真的忠心耿耿,至于是谁想知道,我就不告诉你了。”
方解笑道。
“皇帝?”
王维怔了一下,随即又摇了摇头:“王爷?”
方解无奈道:“天快亮了,希望你死后投胎下辈子别记恨我。”
说完这句话,他手里的朝露刀往前再送了一分。噗的一声,刀子戳进王维的小腹里,一股微弱的气流和血一块喷了出来,血液顺着朝露刀的刀锋小溪一样潺潺留下,血落在地上啪嗒啪嗒的声音显得那么清晰。
“别杀我!”
王维急切的哀求道:“求你……别杀我。”
……
王维死了,因为他说了实话。
其实他完全没有猜错,不管他说还是不说,方解都不会留下他。最后的时候,连方解都以为自己会一无所获了。王维是个杀人如麻的家伙,这样的人往往对死亡的恐惧没有那么浓烈。
而且他不是一个容易被吓到的人,所以方解并没有什么把握。
但在刀子刺破了王维小腹的那一瞬间,王维崩溃了。方解这才明白,原来多么冷硬的人在自己面对死亡的时候也会脆弱不堪。这让方解更佩服那些传说中视死如归的英雄人物,但事实上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不想死,都怕死。影响总是传说中才会出现的,而死亡面前或许才是真的人人平等。
方解没有让王维很痛苦的死去,朝露刀轻易的割断了王维的咽喉。他断了的脖子里冒出一股血泡,甚至没有流太多的血。方解出刀的速度足够快而且足够精准。切开了他的气管,却没有伤及他的动脉。
看着渐渐失去生机的人,方解脸色凝重的看向沉倾扇。
“我现在不得不怀疑,当初出手胁迫你们的人有可能就是罗耀。”
他挥刀一斩,割断了绑着王维的绳索。王维的尸体扑通一声掉在地上,溅起来一小片血花。这个人在临死的时候惊恐地看着方解,质问他为什么说谎。方解只是摇了摇头说,理由之前我已经说了。
我是不会让人知道我抓了你,因为我还想靠近怡亲王。
他看着王维的尸体叹道:“罗耀的府里果然养着蛮子的巫师,我最初本来也没觉得王维会知道这么多。现在看来,他之所以去白水城,就是因为无意中看到了这些秘密,害怕被罗耀察觉后如他父亲那样被处死,所以才求罗耀放他去了边军。堂堂安国公,左前卫大将军罗耀居然在府里养着妖邪……这件事很蹊跷啊。”
他走到沉倾扇身边坐下来,皱着眉头说道:“罗耀的修为足够强,丘余先生曾经说过,罗耀绝对是世间最强大的几个九品大修行者之一。他有实力做到靠一个人之力震慑你的师门,也有实力将大犬你们召集起来,其实在你告诉我那些事的时候我就在怀疑,在西南能做到这点的,似乎罗耀最值得怀疑……而我的身体里还有毒蛊,和他府里养着巫师的事又联系在了一起……”
方解有些痛苦地问:“那么……我和罗耀是什么关系?如果做这一切的真的是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召集你们保护我?为什么又让巫师在我身体里种下蛊毒?为什么追杀我的一直是佛宗的人,而罗耀和佛宗的人又是什么关系?我和佛宗的人……又是什么关系?”
沉倾扇看得出来方解眼神里的痛苦,她伸出手握着方解的手轻声说道:“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也不能就这样肯定。咱们最初逃亡确实是从南燕开始,在西南辗转躲藏了十几年。如果真是罗耀,他不会允许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追杀你。当然,这前提是你和他真的有什么关系……还有,一直都是佛宗的人在追杀你,所以你和佛宗的关系,必然不会亲密。”
这样的安慰让方解心里稍微好受了些,他实在不想和佛宗有什么牵连。他现在越来越喜欢大隋,而如果他真的和佛宗有理不清的关系,那么他只能再次逃亡了。因为忠亲王在樊固那可能只是怜悯之心的随意之举,方解在大隋混的如鱼得水。他不会允许好不容易才达到的高度,因为佛宗两个字而崩塌的支离破碎。
但从现在查到的事来看,罗耀真的极有可能就是当初威胁大犬沉倾扇沐小腰他们保护自己的人。可推测到这一点让方解更加痛苦,因为他不记得自己和罗耀有任何牵连。如果安排这一切的是罗耀,他筹谋的是怎么样的一个大阴谋?
而自己在这阴谋中,又是怎么样的一个角色?
“有机会,一定要去西南走一趟。”
方解叹了口气,拍了拍沉倾扇的手背勉强笑了笑道:“我没事,往好的方向去想,如果真是罗耀安排的你们保护我,那我岂不是在朝廷外有一个大靠山?镇守大隋西南的大将军啊,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
沉倾扇知道他只是不想让自己担心,所以笑了笑说道:“是啊,如果长安城实在混不下去,咱们就跑去西南投靠罗耀好了。”
“不好。”
方解忽然语气肃然地说道:“不管是出于什么缘故,他害的你和我颠沛流离生死逃亡十五年,如果真的是他,这笔帐终究是要问清楚然后讨回来的。”
沉倾扇一怔,刚要说话,却见方解猛地站起来:“你处理尸体,我还得回王维守着的那个院子一趟。我总觉得那院子里藏着什么大秘密,万一能找到怡亲王谋逆的罪证,皇帝交给我的差事也就能提前交差了。”
他阻止沉倾扇劝自己,笑了笑道:“放心,我不会让自己身处险地的。有太多的秘密还等着我去揭开,我怎么能不小心翼翼的活着?”
第0231章 敲山震虎
方解回到擒住王维那个院子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在暗中观察的时候发现了怡亲王府管事秦六七的身影。藏身在路边大树上的方解没敢轻易暴露,因为他不确定秦六七是不是修为高深的人。
从方解擒住王维到再回来,期间也就一个半时辰左右。这么快秦六七就出现在这里,这个院子里显然有些绝不能被外人知道的东西。方解不得不暗自说一声好运气,碰巧了擒王维的时候这院子里没有其他人在。
一直等到秦六七离开,方解才小心翼翼的从大树上滑下来迅速返回。秦六七在院子里留下了人手,方解本想观察一下他们会不会把什么东西从这院子转移走。可天色已经微微发亮,如果再停留下去很容易被人发现。
回到铺子里,血迹和尸体都已经本沉倾扇处理掉。方解没问她将王维的尸体丢在什么地方了,他信得过沉倾扇的缜密。
“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啊。”
方解将夜行衣换了,用冷水洗了脸后对沉倾扇说道:“除了知道罗耀的大将军府里养着巫师,其他的事一点儿都没问出来。王维看来是真的不知道那院子里藏的什么,以他的身份也不过是怡亲王府的边缘人物。但从这也能看得出来,连王维这样的人怡亲王府都要拉拢,这些年来他手下到底收拢了多少人,只怕是个可怕的数字。”
沉倾扇沉默了一下后问道:“要进宫?”
方解摇了摇:“王维才死我就立刻进宫,难免被人怀疑。皇帝既然让苏不畏联系我,自然会有办法,我等着就是了。”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出去吃些东西我就该去演武院了,你好好休息。”
沉倾扇嗯了一声,等方解换好了院服之后两个人一起出门去吃早饭。门口不远处卖热汤面的夫妻已经早早的出了摊,而他们与方解早已经十分熟悉。对这位小方大人,老板夫妻两个的印象都极好。他们觉着小方大人没有一点贵人的架子,待人客气真诚。就好像邻居家的晚辈一样,一点儿也不像是官面上的人。他们喜欢这样的后生,尤其是方解还是寒门子弟出身更让人觉着亲切。
所以方解和沉倾扇走出来的时候,老夫妻一起热情的打了招呼。他们两个看着那一对璧人,打心里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般配。男的帅气斯文且前程似锦,女的漂亮身材好看起来还属于温柔似水的类型。
“小方大人早啊。”
老板招了招手:“还是老样子?”
方解点头笑道:“老王你不是更早,还是老样子。”
他说话的时候发现摊位上已经有人在吃饭,方解一开始没在意。等走进了才发现,这个人居然见过不止一次。就是那个上次在怡亲王府里迎面走来和他点头示意的年轻男子,穿一袭儒衫,看起来斯斯文文。
坐在面摊上吃饭的年轻男人回头看了方解一眼,微笑着点头。方解也点头示意,然后和沉倾扇在与那人隔着一张桌子的地方坐下来。
“小方大人,每天都这么早去演武院,辛苦了。”
老王一边熟练的下面一边说道。
方解的注意力在那个年轻男人身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他笑着说道:“咱们这样的身份,侥幸进了演武院自然要紧张些,别人的起点就比我要高的多,若是不努力些,还不被人甩开几条街那么远?”
老王道:“这话可不对,谁不知道小方大人是咱们大隋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演武院考试九门优异,除了一百多年前那位李啸大将军外谁还比得了?您可太自谦了,要我老王看来,往前推一百年,往后推一百年也没人及得上小方大人你。至于现在,就更别说了。有名的年轻公子,其他人比您差的太远了。”
听到这番话,那低头吃面的年轻男人手上的动作似乎是微微僵硬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没人注意到他的眉头挑了挑,似乎颇为不屑。
他安安静静的吃完了碗里的面,然后付了钱后离开。似乎不急着去什么地方,步伐走的很缓慢。
方解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对沉倾扇压低声音说道:“这个人是怡亲王的人,或许有可能就是接替王维守着那个院子的人。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偏偏会出现在这里,如果是故意为之……难道是怡亲王怀疑我了?”
沉倾扇道:“不如我跟着他去看看?”
“别……”
方解摇了摇头:“昨晚的事做的没有任何纰漏,怡亲王应该不可能这么快就联想到我身上。这个人出现在这里并不代表什么,他虽然看起来很温和客气,但我总觉得他对我似乎有不小的敌意……若是他带着目的来,早晚会自己露出马脚。”
沉倾扇嗯了一声,脑海里回忆了一下确定自己记住了那个年轻男人的长相。
半个小时之后,方恨水缓步走进擒住王维的院子。一直到了后院,在窗口仔仔细细地看了看,然后走到墙边一跃而上,蹲在墙头又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从墙上跃出去,看似漫无目的实则一直寻找着痕迹。
很快,他走到了方解丢下王维的那棵大槐树旁边,在树下转了两圈后抬起头看了看,然后跃上大树。因为还很早,大街上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大概两分钟之后,他从大槐树上跳下来,抬起头往四周看了看,最终选了一处房顶跃上去。
果然,他在房顶的瓦片上找到了极淡的脚印。
……
秦六七看了一眼方恨水,冷冷地说道:“你说掳走王维的人是方解,有什么证据?”
方恨水捏了一颗水果丢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道:“您应该知道,我是做捕快出身。而且我可以肯定,我是江南最好的捕快。若我不是在那样一个偏僻的小县,而是在郡治或是京城,一定会有很大很大的名气。我自然有我自己查案的手段,所以也自然有理由怀疑方解和这件事有关。”
“那就说出你的理由。”
秦六七淡淡地看了方恨水一眼:“我知道你一直想杀方解,王爷却不许你去杀。方解是王爷接下来大计中很重要的一环,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你应该知道王爷的怒火谁也抵挡不住。所以你别用这种口气说话,如果有证据,直接说。”
方恨水懒散的舒展了一下身体道:“我说有关,就肯定有关。”
砰地一声!
方恨水的身子一瞬间被一股大力击中,他的身子炮弹一样向后飞出去狠狠的镶嵌进了墙壁里。碎裂的砖石和尘土纷纷坠落,屋子里的空气顿时变得浑浊起来。方恨水咳咳的咳嗽了几声,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卡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只手。
秦六七看着他冷冷地说道:“不要以为你仗着有些不知道如何得来的修为就天下无敌,我也不会再说第二遍……以后跟我说话的时候,再摆出这样的姿态我会直接杀了你。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怀疑方解的根据了吗?”
他松开手,掸了掸身上的浮土后走回椅子边坐下。
方恨水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他实在没有想到秦六七的修为竟然如此高深。在他面前,自己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还手之力。意外得来的修为让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很强大了,可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确实高估了自己的实力。
他咳嗽了几声,将涌上来的那一口腥甜咽了下去。
“抓王维的人很聪明,出去的时候是踩着王维的脚印走的。但这个人轻功不太好,大街上还能找到些许痕迹。我顺着脚印找到王维被人丢弃的地方,然后擒住他的人便走了。有另一个人将王维带走,是从房顶上走的。前些日子长安城下了雪,虽然雪已经完全融化,但您知道雪其实不是看起来那么干净,雪化之后,没人打扫的房顶总是会留下一层很脏的痕迹。带走王维的人轻功身法要比第一个人高明的多,但拎着一个一百多斤的汉子让他的身形微微沉了些,所以在房顶上留下了浅浅的脚印。”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后继续说道:“我顺着脚印到了东二十三条大街外,这脚印就没了。而方解就住在东二十三条……我这段日子没有什么事做,每天都起的很早。方解铺子不远处那个卖热汤面的人手艺不错,我喜欢在那吃早点。因为我总是会比方解早到吃完就走,所以他并不知道我经常去那里。”
“这段日子我观察过方解的生活习惯,所以知道今天他比平时早出门大概半炷香的时间。而且每天他都是独自吃早饭,今天是和他那个女人一起出来的。我怀疑,他们两个昨夜根本就没有睡。”
听完方恨水的分析,秦六七的眉头皱的有些紧:“这不过是你的推测,而且东二十三条大街上住着的高手,不止方解身边那个女人。不过这件事我会和王爷提起,你从现在开始就老老实实的守着这院子,擒走王维的那人若不是因为与王维有私怨而是针对王爷,肯定还会再来。因为我什么都没带走,就是要引那人第二次来。”
“你的修为确实不俗,但如果一点儿功劳都没有,王爷岂会重视?”
秦六七起身,走到方恨水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年轻人好胜心强些很好,聪明些更好。但要有自知之明,那就最好不过了。”
说完这句话,秦六七离开了这里。方恨水看着秦六七的背影消失不见,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眼神阴冷。
秦六七回到怡亲王府之后,登上楼船将方恨水的分析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杨胤。但出乎秦六七预料的是,杨胤似乎一点儿也没觉得惊奇。
秦六七诧异地问王爷似乎并不在意?杨胤笑了笑招手道:“来,你再把昨夜的事跟秦管事说说。”
新月楼的老鸨从后面出来,垂首对秦六七道:“昨夜里方解化妆进了楼子,虽然装扮的很精细,但奴婢还是认了出来。他进来的时候低着头显然是怕别人看到,进门就点了雅间,还点了一个清倌人。一直到了丑时之后才离开,因为喝多了酒也没能破了那清倌人的身子。但他在丑时之前确实没有离开过,奴婢可以确定。”
秦六七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家有娇妻,却还是忍不住要去偷腥。现在属下明白,为什么方解和沉倾扇都像是一夜没睡了。”
杨胤笑了笑道:“少年风流……既然如此,那孤就做个顺水人情,一会儿用轿子把庄蝶送到方解铺子里,孤想看看那个有大修行的沉倾扇,怎么喝下这坛子醋。”
“敲山震虎?”
秦六七赞道:“王爷妙计!”
第0232章 三个怪男人和一个俊俏小妞儿
方解在演武院里是最特殊的一个人,他几乎很少出现在本应出现的教室里。对于这件事,教授墨万物已经习以为常。他知道方解没原谅自己,毕竟在半月山上那件事确实是因为他才发生的。
所以当他看见方解直接走向藏书楼而不是教室的时候,除了摇头苦笑之外还能做什么?他是演武院的教授,总不能让他没完没了的追在一个学生屁股后面忏悔。对半月山上那件事,墨万物有恨意但并不如何后悔。演武院的学生们若是连这点挫折都承受不了,将来怎么领兵上阵?
早一点接触死亡,对学生们来说未见得就是坏事。
当然,对于死者来说这是极不公平的事。
方解进了藏书楼之后就在习惯的地方坐下来,靠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和来来往往的人。而且这是个角落,偏僻安静。他可以心平气和的看书,也可以放松的闭眼冥想。自从上次马丽莲看到他吐出几十条虫子之后,方解没在藏书楼里再遇到过她。
对于马丽莲的这种变化,方解一点都不在意。他和那个女孩子本就不会有什么交集,而且她也从不曾走进过方解心里。
万剑堂剑录已经看完,这本书记载的东西零零碎碎并不全面。但方解根据里面凌厉的剑招总结出几手刀法,私下里练的时候倒是觉着应该很有实效。方解是边军出身,又自幼见惯了厮杀。所以他对招式的要求极简单,那就是直接迅速。简单明了,一刀杀敌。
谢扶摇给他演示过武当山的两仪剑法,但这种飘然若仙的套路方解并不喜欢。若是江湖中人对决,这等灵逸飘洒的剑招确实有效。可放在两军阵前,这剑法毫无意义。便是当世的剑法大家,也不能在万军之中翩然起舞。
方解这几日看的书都是关于如何修行的,几个大宗门的修行基础篇藏书楼里都能找到。基本上千篇一律,万变不离其宗。方解试着调用自己能感知到的天地元气,虽然这几日来稍微有些进展,可用于实战还是没有什么效果。闭上眼沉思了一会儿,方解忽然想到自己一开始想的方向就错了。
他自从能感知到天地元气之后,就想着能如修行者那样远距离杀敌。可他能感知的元气稀薄的可怜,根本就毫无用处。冥思苦想不得其法,他骤然想到现在这个境界,若是能将天地元气调动起来,就已经是极大的成功了。毕竟他还是最擅长近身搏杀,这才是现在最应该考虑的事。
明白了这一点,方解开始试着让自己感知的天地元气进入拳头。他没有气海,不能将元气在丹田气海中存储。但可以将元气集中在一个点,虽然微弱,不过对于攻势来说应该有些帮助。
本来他的肉身就极强悍,若是再能将天地元气调动起来,攻击力肯定还会增加。这是一个很大胆的尝试,他不是将天地元气纳入身体气海,然后转化为内劲融于四肢百骸。而是将元气在体外凝集,就如同在拳头外面加了一层铁罩。
一瞬间想到这个办法,方解便尝试做到。盘膝坐在地板上,他感受着体外游走的天地元气,试着将元气聚集到拳头周围,可这种尝试本来就有些离谱。所以超过一个时辰之后,方解依然没有什么进展。
他看了看外面的太阳,知道已近正午。所以起身离开,和老人打了招呼后他直接去了马场,喂了赤红马草料。正要离开去食堂吃饭,忽然看见一个拎着水桶的马夫对自己眨了眨眼睛。这绝不是因为他的眼睛难受所以才眨眼,而是很明显的想引起方解的主意。
方解往四下里看了看,发现确实是对自己眨眼随即对那马夫说道:“我这赤红马是不是应该多拉出去跑跑?看起来肥的已经快跑不起来了。”
那马夫笑了笑大声说道:“没关系,这是北辽地的名种,再肥也能如飞般奔驰,只需拉出去跑一圈,就能恢复过来。”
他走到方解身边,给赤红马添水:“东二十六条那个院子你不能再去了,里面有埋伏。公公已经知道那地方,派人暗中查看,现在那地方有不少高手。另外,回去之后你到市场去买两个下人,还有一个看起来很显眼的少年会插标卖身,你也把他买回去做书童。至于该买谁,到了你就知道,都是公公为你调拨的好手。”
马夫低低地说完这番话,然后大声笑道:“小方大人你可是好福气,便是朝廷的将军们想得到一匹北辽地的好马都是极难的。”
方解也笑道:“是啊,我的运气一向不错。”
“陛下可有什么旨意?”
他压低声音问。
那马夫微微摇头低声道:“陛下没有什么旨意,倒是公公让我转告小方大人,切勿贪功,切勿急躁。”
方解一怔,笑了笑道:“既然公公如此关心,那我能不能再提个要求。”
“小方大人请说。”
“买下人买书童不要钱的么?若是公公愿意送给我几万两银子花花,我倒是更加感激不尽。”
那马夫愣了一下,看方解的眼神就好像看怪物一样。
“这个……我必定代为转达。”
他说了一句,然后拎着水桶走了。
等那人消失之后,方解忍不住皱眉想到。在演武院里见面也要搞的如此神秘,难不成演武院里也有皇帝不相信的人?
……
太阳才微微偏西方解就离开了演武院,找到那马夫说的地方。这里是个规模极大的市场,和方解去找春姑屠夫他们那个市场截然相反。这里是官府办的,来往的都是大客商。在市场最里面把角处,便是人口交易的地方。
这里卖的奴隶,一部分是获罪的官员家眷,被贬为奴隶,送到市场贩卖。一部分是家里出现无法应付的困难,只能自卖自身。还有一部分是大隋的边军从各地边疆俘虏的人,都是些长相与中原人大不相同的蛮子。
在这个人口市场里,价格卖的最高的就是那些官员的家眷。那些下人因为自家主子犯了罪而受牵连,但他们倒是不怎么愁找不到活儿干。一般的富户买下人丫鬟,最喜欢挑这些人。因为他们懂规矩,比买蛮子要好的多。而且一般犯官的小妾和女儿,都会卖到极高的价钱。商人们有钱但身份低,他们要想睡官家的女人只能从这里找。若是买一个犯官的女儿或是小妾回去做填房,也是极有面子的事。
而蛮子一般是商人买走做苦力的,也不用发例钱,只需管饱就行。这些蛮子一般粗野,但很有力气。商行喜欢买这样的人,能省下一大笔雇佣力巴的钱。
但这些年大隋没有什么战事,蛮子奴隶的数量不多,倒是有价无市。只要来一批,一般就会被哄抢而光,与那些犯官的家眷一样好出手。
相比来说,倒是那些因为自家出现难事而不得不卖了自己的人很少有人过问。因为隋人本就骄傲,不是过不去的坎儿谁也不会作贱自己。这些人买回去也不好使唤,往往还带着几分傲气。
方解找到这里足足用了半个时辰,他故意走的很慢却没有人主动跟他说话。这让他有些诧异,那马夫说自己只要来了就能认出苏不畏安排的人,可走了一半还没有什么发现。正寻找着,遇到一个卖冰糖葫芦的,方解顺手卖了两串。一串自己吃,一串包了打算带回去给沉倾扇。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三个,紧挨着站着。
一个是膀大腰圆的汉子,身前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纹银一百两,少一个钱都免谈。另一个是个书生,身上的袍子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洗过,脏的离谱。天气还冷着他却手里拿着一个破旧折扇,扇子上写着五个字,但求有缘人。在书生身边站着的,就是那个马夫所说的少年了,可看到这少年的时候方解就忍不住想骂街。
这是一个黑瘦黑瘦的少年,让方解一瞬间就想到非洲大陆。看样子十四五岁年纪,穿一件破皮袄的少年正在对方解眨眼睛。他的鼻子下面挂着两条春蚕般的鼻涕,明明已经流到嘴边,他却总是能极神奇的吸回去。
那一头枯黄的头发,如母鸡用野草搭的窝。而且这个少年瘦的让人不想看第二眼,身子细小脑袋大,分明是外星人和非洲土著的后代。
苏不畏是从哪儿招来这三个家伙的?
那个壮汉标价一百两银子,即便是个做苦力的好身板,可谁会花一百两银子买他?买十个蛮子奴隶也就这个价钱,比他干的活多多了。那个书生,一看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典范。明明脏兮兮的,却一脸的出淤泥而不染。那个黑小子,买回去除了能起到恶心自己达到减肥的目的之外,应该再无用处。
方解虽然一百个不愿意,还是不得不走过去。
他先是看了看那壮汉,皱眉问道:“你为什么觉着自己值一百两银子?”
那留着络腮胡子,敞开胸口露出一丛黑色胸毛的壮汉竟然一脸扭捏,似乎是害羞,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尖声细语地说道:“我有力气,而且手巧……我敢打赌,长安城里所有的大姑娘小媳妇也不如我的女红做的漂亮。”
为了证明,他还从衣服里翻出一个布包打开。方解发现里面是各种绣花针,最短的只有大概三四厘米,最长的能有近一尺。
方解被这壮汉的扭捏劲儿恶心的想吐,再看那黑小子都顺眼了不少。
他又问那书生:“何为有缘人?”
书生昂着下颌拿腔拿调地说道:“我是读书人,虽然沦落到自卖自身,可也要找一个书香门第效力,我胸中有沟壑万千,寻常人家自然是瞧不上的。看公子你这身打扮也是读书人,自然明白读书人的气节。”
“直接说。”
方解摆手打断书生泛酸。
“顿顿必须有肉!”
书生斩钉截铁地说道。
方解叹息了一声,看向那黑小子刚要张嘴问。那小子抬起双拳大猩猩一样擂了擂自己胸脯极豪迈地说道:“我的力气很大!大到公子你不敢相信!”
他说话的时候啐了口血,于是方解使劲点头道:“我信你了……”
在一个残阳余晖将影子拉的很长的傍晚,方解领着三个怪人在人口市场所有人看白痴一样的眼神里快速逃离。而回到铺子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更头疼了,因为门口俏生生站着一个少女,正是庄蝶。
第0233章 是帮手也是眼线
沉倾扇坐在椅子上慢悠悠的品着茶,没抬头看方解。一开始站在门外等着,然后随方解一同进来的庄蝶规规矩矩的叫了一声夫人,模样乖巧,让方解有些尴尬。去青楼买欢没买到,然后清倌人自己送上门来的事只怕放眼中原也找不出第二件。这件事若是传出去,只怕方解的名字在长安城立刻就会更响亮起来。
庄蝶的眼睛一直小心翼翼的看向方解,沉倾扇不答话她又不敢直起身子。毕竟她的身份是青楼出身,自觉也低人一头。方解讪讪的笑了笑说道:“坐吧坐吧,你怎么找到我这里来了。若是有什么为难事只管说,能帮的我一定帮你。”
庄蝶没坐,从袖口里掏出一个信封说道:“今儿一早就有人到了楼子里,花银子为我赎身。然后又雇了马车把我送到这里,那人临走的时候只说是替怡亲王府办事的。然后给我一封信,让我交给公子。”
方解微微皱眉,将信接过来拆看看了看。
信是怡亲王杨胤亲笔写的,大意是知道方解乔装去新月楼买醉的事,银子没少花但女人的身子没碰着。他觉着既然是方解看上的女人,那么自然不能再被别的男人触碰。所以派王府管事将庄蝶赎身送了过来。
方解将信看完之后递给沉倾扇,后者接过来看了看脸色微微一变,随手将信丢在一边的桌子上冷冷道:“既然是王爷的意思我自然也不好拦着,可这铺子里不缺填房。你要是不觉着委屈,留下来做个丫鬟。若是觉着委屈,大门开着你随时可以走。”
这女人如此强势,倒是让庄蝶吃了一惊。她看向方解求助,却见这位去了胡子风度翩翩的佳公子一脸的惶恐。她在心里微微叹息,心说原来是个真正惧内的伪汉子。不过这女主人实在太美,美的让她有些自卑,所以她也不认为自己能争得过女主人。可如今是王府的人将自己送来的,自己若是不留下还能怎么样?
于是不等方解发话,她俯身轻声道:“谢夫人收留。”
沉倾扇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见到这场面,方解身后跟着的三个怪人互相看了一眼,立刻不约而同的凑上去跟沉倾扇见礼:“见过夫人,以后我们就是您手下的人了,夫人若是有什么吩咐,我们自然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不敢有一丝违背。”
“夫人貌若天仙仪态万千,我们以后跟着您是三生换来的福气。夫人无需对我们客气,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了。刀山火海,以后这条命就是您的了!”
看架势,他们三个竟是完全把方解忘记了。这让方解不得不苦笑,心说这三个都特么是从哪儿来的啊。
沉倾扇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叹了口气:“方解……你选女人的眼光比你选下人强多了,最起码那妮子还算顺眼。”
她对庄蝶招了招手道:“你以后就跟着我吧,恰是身边还缺个说话的人。跟我上楼来换了你那身衣服,这里不是青楼以后穿着要规矩些……至于你们三个,有多远就走多远,不然别想从这领一个铜板的例钱。”
壮汉书生黑小子,三个人面面相觑,很识趣的退回到方解身边。庄蝶看了一眼自始至终没为自己说一句话的方解,眼神幽怨。她迈着碎步跟在沉倾扇身后上了楼,态度谦卑的真的好像一个丫鬟。而且无论怎么去看都不会以为她是新来的丫鬟,就仿佛已经在这铺子里生活了许久似的。
“娇妻美婢,东主好福气。”
书生挑了挑大拇指赞道:“也只有东主这样风神如玉的佳公子,才能俘获美人心。东主放心,既然我们进了这铺子就是您的人了,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壮汉点头道:“那是那是,我们是不会白吃饭的。”
黑小子使劲点头然后问:“什么时候开饭?”
方解白了他们一眼,走到椅子边坐下来问道:“先说说你们叫什么名字吧,我总不能连自己手下人叫什么都不知道。”
书生往前走了一步回答道:“我叫陈孝儒,出身江南海宁陈家,也是咱们大隋百年世家书香门第……”
方解摆了摆手:“既然你读书识字,那就做个账房先生吧。以后铺子开张,用得上。”
“我乃读书人,读书人怎么能做这样写写算算有辱圣贤的事?”
书生摇头道:“不妥不妥。”
方解低声骂了一句:“你他娘的入戏太深了是么?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然现在就回去找你那阉人主子去。”
书生一怔,有些懊恼道:“无趣无趣,你这人当真无趣。”
方解懒得理他,指了指壮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壮汉扭捏向前,满是胡子的脸上竟然微微发红:“我叫聂小菊,贫户出身,没读过什么书……”
“你能做什么?”
方解忍着恶心问。
聂小菊抬起头看向楼上,满脸期待地问:“不知道夫人身边还缺不缺丫鬟……夫人那般天仙似的人,让一个粗手粗脚的小姑娘伺候可怎么行。若是东主不嫌弃,我绝对比那小姑娘做的好,铺床叠被端茶倒水……而且我还做的一手好女红。”
方解看白痴似的看着他说道:“小菊是吧……你要是再敢这么想,我保证让你的小菊在初春里怒放……还缺个车夫,干就留下,不干立刻就走。”
聂小菊竟然悲伤欲泣:“东主之命,自然遵从。只是……我还是觉着那小姑娘不如我适合做夫人的丫鬟……”
方解长长的叹了口气后用极轻的声音说道:“苏不畏是派你们来杀人灭口的吧?不恶心死我你们誓不罢休?”
那黑小子连忙上前一步道:“东主别理会他们那两个白痴,一点儿也不端正。我叫燕狂,什么力气活儿都能干!”
“你……”
方解忍住悲伤:“还是做书童好了。”
黑小子燕狂抱拳道:“东主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说完这句话,他吸溜一下子将垂到嘴边的鼻涕又吸了回去。方解看着这三个人,心说自己这是做了什么孽,也不记得如何得罪过苏不畏,怎么就派来这样三个极品。
……
方解上楼的时候,看见庄蝶换了一身朴素些的衣服,正拿着抹布在擦二楼的栏杆,她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方解一眼,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方解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压低声音道:“别担心,她人不坏,你先适应一下,我再安排你。”
庄蝶点了点头,脸色有些悲伤。
方解趁她弯腰的时候,在她还不算太圆润丰满的屁股上偷偷摸了一把。将一个好色胆小之徒的嘴脸表现的淋漓尽致。得手之后还心满意足的笑了笑,颇显猥琐。他推开房门走进里屋,脸上的表情随即变得凝重起来。
沉倾扇对他摇了摇头,然后贴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试过,她不懂修行。”
方解嗯了一声,拉着沉倾扇的手走进里屋:“怡亲王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之所以先去新月楼就是故意做的烟雾,被他知道算不得什么。可他将这女人送来是打算要干嘛?”
沉倾扇坐下来,皱眉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会不会那天夜里的事露了什么破绽,他已经起了疑心,所以才把这个庄蝶送过来看看你什么反应?庄蝶虽然不会修为,但我看她手脚轻灵显然也学过武艺。若不是怡亲王故意来试探你的,就是派在你身边的眼线。”
方解点了点头道:“倒是未见得就能猜到是我抓了王维,或许只是拉拢的手段……不过这个人不能不防,以后的日子过的要更加小心了。这个小姑娘绝不似看起来那么柔弱,她第一时间就能摆正自己的位置,跟在你身后的模样十足就是一个侍女。若没有经过训练,怎么可能这么快入戏?她以为自己做的足够好了能瞒住人,殊不知越是这种完美的好反而让人起疑。”
沉倾扇点了点头问道:“会不会是怡亲王想告诉你,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方解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未尝没有这个心思。先是王府里那个年轻男人出现在铺子外面,又送来一个庄蝶。怡亲王或许真如你猜测的那样,只是想震慑我。”
沉倾扇嗯了一声问道:“外面那三个极品又是怎么回事?”
方解叹了口气道:“这三个人和庄蝶其实一样啊……是御书房秉笔太监苏不畏送给我的帮手,但何尝没有监视我的意思?只不过派来这样三个货色,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踅摸来的。不过这三个人倒是暂时可以信任,最起码不会在背后捅刀子。只要是查怡亲王的事,可以放心让他们去做。”
沉倾扇忽然笑了笑道:“现在你知道做红人的滋味了吧。”
方解无奈道:“怡亲王其实到了现在还是在试探我,或许也会去想我是不是皇帝安排的人。若是这样去分析,他把庄蝶送过来倒是不必太担心什么。奸细这种人,利用好了比自己人还要好使。皇帝倒是不一定存着不信任我的心思,但苏不畏不同,他要对皇帝负责,或许除了他自己之外他谁都怀疑。”
沉倾扇道:“那就演戏呗……反正日子也颇无聊。”
方解笑道:“你演你的冷傲刻薄老板娘,我演我的惧内好色大东家。”
沉倾扇叹道:“怎么总觉着你演的这戏占了不少便宜?”
方解正色道:“哪有……我的戏更辛苦些。”
沉倾扇撇了撇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后忽然问道:“摸起来怎么样?”
方解一怔,然后一本正经的回答道:“不太好,还没长开,屁股上的肉不多,太瘦,所以摸着有些硌手,不是很舒服……”
沉倾扇妩媚一笑道:“你不是说过,女人的屁股和胸脯时常摸摸就能变得丰润起来吗?那你以后可得多去摸摸才行,对不?用不了三五个月,料来那小妮子也会变得前凸后翘风韵诱人吧。”
方解肃然道:“为了不让人起疑心,理当如此。”
说完这句话他立刻向后跳了出去,一道剑气紧跟在他屁股后面。方解没敢回头直接冲出房门,落荒而逃。沉倾扇收回那一道盘旋在屋子里的剑气,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第0234章 筹谋东暖阁
陛下的旨意在二月初一这天终于在朝堂上正式宣读,定于二月十二大军开拔奔赴西北战场。日子和之前传言的二月初八稍有偏差,但领兵的大将军却没有出乎人们的预料,正是左武卫大将军虞满楼。
虞满楼以儒将著称,在十六卫大将军中算是资历比较老的一个。按年纪说,除了右领军卫大将军于正东和左前卫大将军罗耀之外,便是他最大了。虞满楼领兵出征,这是长安城里的大事。大隋立国自太宗年间之后,就鲜有驻守长安城的军队出征的例子。由此可见皇帝陛下对西北战事之信心,也能看出皇帝对西北战事之忧心。
七十万大军云集西北,顺利拿下满都旗。皇帝在这个时候增兵本来无可厚非,可不从地方调兵而从京畿道调兵,这其中的深意就值得人思索一番了。关于怡亲王想去西北领兵的传闻越来越清晰,陛下在朝堂上倒是只字未提。可这番派虞满楼增兵西北,就是一个明确之极的信号。
他对西北现在主持军务的旭郡王杨开态度不明,可对李远山等几个大将军显然不满。还有一个意思则是,怡亲王杨胤想去西北主持军务……免谈!
旨意下来之后,朝臣们各有心思。和怡亲王交好的人纷纷派人暗中去请示,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对怡亲王多有敌视的人则暗中欢喜,心中总算踏实了一些。这些反对怡亲王领兵的人,多是对大隋忠心耿耿之辈。他们可不愿意看到一位亲王手握重兵,对于陛下对于江山社稷来说这绝不是一件好事。
陛下的旨意既然已经下来了,那么怡亲王自然也该死心。
下了早朝之后,左武卫大将军虞满楼,兵部侍郎宗良虎,礼部尚书怀秋公,黄门侍郎裴衍等人被皇帝留下,让他们到东暖阁议事。这四个人中只有怀秋公和怡亲王平日里走的颇亲近,但也只是游玩垂钓。在大是大非上,没有几个人比怀秋公看得更真切。皇帝似乎对这位三朝元老也没有什么疑心,一如往常推心置腹。
四个人先是到朝房里用了些饭菜,然后在太监的引领下到了东暖阁。皇帝对朝臣历来宽仁,所以特意吩咐让他们先吃了早饭再进来议事。四个人进了东暖阁的时候,皇帝正在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翻阅新送上来的奏折。
皇帝的食欲似乎不好,面前只放着一碗粳米粥和几样素食小菜。
走在最前面的怀秋公微微皱眉,忍不住俯身道:“陛下,虽然国事繁忙,但还是龙体为重。只吃这些东西,怎么能……”
皇帝笑着摆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或许是这两日上了火,胃口不好。吃些清淡的还能下去顺畅些,等过几日就好了……太医院开了清肺顺气下火的方子,倒是有些小题大做。朕本想不吃,奈何在这些事上也身不由己。”
怀秋公笑了笑,垂首站在一边。黄门侍郎的官职虽然不高,但职权很大。虽然走在最后进来,但大将军虞满楼和兵部侍郎宗良虎都特意留了位置,让他站在怀秋公身侧。朝臣们对这个平时低调的有些离谱的黄门侍郎都有些忌惮,提到他的时候往往会有这样四个字的评语。
深不可测。
“你们先坐,朕吃完了东西再和你们说些事情。”
皇帝指了指土炕对面的胡凳,然后继续喝他的那碗粥。翻看了几眼奏折,皇帝的眉头随即微微皱了起来。
啪的一声,他将奏折合上随手丢在一边。
“这个袁崇武越来越放肆了……他儿子死在长安城,朕派人安抚,厚厚赏赐,还追封袁成师为县侯……还给了他半个月的假处理后事。他却给朕上来这么一份折子,说什么悲伤不止无法处理公务,请准再休假一个月……朕知道他心里凄苦悲伤,可西北的战事正酣,他此时跟朕说这些存的什么心思!”
“好啊……既然他想休息,那就好好的休息下去吧。裴衍……拟旨,朕闻卿之悲伤,亦心中沉痛。允卿之所奏,好好休养,待心神平复再为国效力。另外,再拟旨……刑部侍郎独孤秀调任山东道总督,二月十二与大军一同离京赴西北上任。至于谁补独孤秀的实缺,让吏部的人拟一个名单上来!”
“陛下……”
怀秋公心里一紧,上前一步垂首道:“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袁崇武丧子心痛情有可原。若是就此罢任,臣恐有些流言……”
“朕从来就不怕什么流言,朕对朝臣也从来不是只会赏赐!”
皇帝微怒道:“别以为朕看不出他闹这事背后存的什么心思,若朕下旨言辞恳切的挽留他,用不了几日弹劾谋良弼和杨开的折子只怕就要雪片一样飞进来。朕若是不直接断了这些人的心思,指不定他们还会做出什么龌龊事。”
这两件事被皇帝牵扯在一起,让东暖阁里的四位重臣心里都不由得一震。皇帝这些日子虽然没有提及过怡亲王的事,但显然他的耐心已经快被消磨光了。袁崇武在这个时候不开眼的想试探皇帝,被夺了官职也只能说自作自受。
只是一位二品的封疆大吏,说免就免了,牵扯何其之巨,皇帝以前可没这么暴躁。
怀秋公见陛下的心意已决,也不好再说什么。
裴衍俯身应了一声,上前接过苏不畏递上来的笔开始拟定旨意。
皇帝的胃口似乎更不好了,摆了摆手让小太监木三将吃食撤下去:“换一碗银耳莲子羹来,朕心里火气怎么就这么大。”
木三连忙应了,收拾好了之后躬身退了出去。
他走出东暖阁的时候,隐隐听到皇帝提到了怡亲王的名字。所以他故意走慢了些,侧耳听了听。
“老六想为国立功的心思朕知道,但他太心急了些!现在满朝文武有一半人跳出来为他说话,哈……这是逼朕吗!”
木三心里一颤,连忙快步离去。
……
皇帝喝了小半碗的银耳莲子羹就又没了胃口,摆手让木三把碗筷撤下去。
“最近西北的战报一日一封的传进来,你们都看看。”
他指了指桌子厚厚的一沓纸张,苏不畏连忙上去将战报都拿起来递给为首的怀秋公。皇帝揉了揉发皱的眉头,看起来心情有些阴郁:“蒙元王庭的援兵超过三十万人马已经到了克沁旗,克沁旗旗主克沁勒朗的六万骑兵也已经集结……但蒙元队伍却似乎不急着将丢了的土地抢回来,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一点动静,这不寻常。”
他看向虞满楼说道:“你到了西北之后,传朕的旨意。旭郡王杨开领兵征伐强敌,战绩卓著,兢兢业业,朕心甚慰。杨开的俸禄从即日起按亲王例制的两倍发下去,杨开的次子封县侯,食邑所在交由吏部商议再做定夺。赏杨开金甲金刀,严肃军律。改封为征西诸军都元帅,节制西北四道。有临机专断之权,战事之内,西北四品以下官员可不请示视情处置。告诉他……放开手脚打这一战,朕信得过他。”
“还有……”
皇帝顿了一下说道:“大军后勤皆由谋良弼执掌,最近屡有奏折参他贪渎妄为,让他自己写一份辩罪折子上来,若是真如参奏他的折子里说的那样,朕也不会姑息。大军出关之后,据说冬衣战靴一个月都没有分发齐整,这是他的过失。降一级,罚一年俸禄……另外,你见了谋良弼之后告诉他,他的奏折朕已经看过,心里有数。听闻他在西北染了风寒,朕特意让太医配了些汤药,你一并带给他。私下里给,不要让人知道。”
虞满楼心里一动,很快就明白了陛下这旨意里面的真正含义。
他连忙俯身道:“臣遵旨,会将陛下的话如实告诉谋大人。”
皇帝嗯了一声,看着面前的奏折有些失神。
怀秋公和裴衍对视了一眼,从眸子里看到了对方的心思。皇帝重赏旭郡王杨开,这是在告诉那些支持怡亲王杨胤的人,别再乱动心思。杨开的帅位稳固如山,陛下就是信任他,你们谁也不要再犯傻了。旭郡王的长子将来是要继承王位的,所以陛下加封了他次子为县侯,这样的厚赐足够让杨开感恩戴德。
金甲金刀,严肃军律。这是皇帝给李远山等几人的态度。虽然皇帝远在长安城,但对西北的事不是一无所知。那金甲的意思是旭郡王乃是代替皇帝亲征,金刀的意思是他手执皇命。至于那四品以下杨开可以随意处置的旨意,更是将杨开的权利增大到了极致。再进一步,就要能直接处置三品的大将军了!
而将谋良弼降一级,罚俸禄一年。这是在平衡那些参奏谋良弼之人的不满,也是为了安定西北的人心。赏一个罚一个,皇帝这一手平衡之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但却无懈可击。既敲打了那些不安分的人,又不会让他们觉着太难堪。
而皇帝让虞满楼暗中给谋良弼送药,只这一件事就能让谋良弼感激涕零!
“陛下,对军务还有什么吩咐?”
虞满楼俯身问道。
“也没什么,你是久经战阵的大将军,对领兵来说你比朕在行。朕若是胡乱指挥,仗反而会越打越糟。记住一点就是,你是西北大军的副帅,凡事多和杨开商议,以战局为根本,其他事一概不要去管,也无需去顾忌什么。朕既然选了你,就是信任你。”
“臣定当竭尽全力。”
皇帝嗯了一声,看向宗良虎说道:“兵部的差事都压在你一个人肩膀上,这些日子也辛苦了你。朕已经下旨,让你的长子入礼部做事,有怀老提点,早晚必成朕之肱骨。”
宗良虎一怔,连忙撩袍跪倒谢恩。
皇帝摆了摆手道:“谁做事尽心,朕都知道。谁想浑水摸鱼,朕也知道。今日叫你们进来,就是想告诉你们踏踏实实的做事,不能放不开手脚。”
他顿了一下说道:“就是这些事了,你们若有什么想法便对朕说。”
“陛下……”
怀秋公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是不是让刑部派个人,随军往西北?”
皇帝怔了一下,点了点头道:“若不是怀老提醒,朕倒是忘了。让刑部刑司郎霍耿带人去吧,既然是要堵嘴,就要堵的严实些。裴衍……你来拟旨就是了,回头把霍耿找来,你见见就是了。”
裴衍垂首道:“臣遵旨。”
皇帝蹬上靴子从土炕上下来,走到巨大的地图下看了看。那张标注着大隋所有城池的地图上,西北角用红线勾勒出来一个狭长的三角形区域。那里曾经是蒙元的领地,但是现在属于大隋了……那是满都旗,有长两千里宽数百里的草场!
第0235章 人不对
当红袖招的小当家看到跟在方解身后走进来的庄蝶,她眼神里的敌视竟然比沉倾扇还要浓烈些。以至于本来想和方解打招呼的她,冷哼了一声后转身走了。甩着马尾辫,给了方解一个后脑勺。
方解之所以带着庄蝶来红袖招,只是想让庄蝶以为自己对她没有什么戒心。却没有想到惹恼了小丁点,这让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
“怎么了这是?”
方解让庄蝶在楼下等他,快步走上二楼没皮没脸的挨着小丁点坐下来:“是谁惹恼了咱们的小当家,当真是不想在长安城混了。来来来,告诉你小方哥哥,我替你去出气!”
“真的?”
小丁点扭头看着他问。
“肯定是真的啊。”
方解捏起一缕小丁点的头发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一脸陶醉。小丁点甩头将发丝抽回来,从桌子放水果的盘子里将短刀抄起来递给方解:“就是你得罪我了,你要是现在干脆利落的把自己阉了,我就原谅你。”
方解吓了一跳:“哪儿来的这深仇大恨?断子绝孙这么阴狠的事你都敢说出口!”
“谁叫你花心!”
小丁点挥舞着刀子恶狠狠道:“家里有一个如花似玉天仙般的沉姐姐,还有一个温柔贤惠的沐姐姐,你竟然还不肯老实!说吧,带着这么一个清纯漂亮的可人儿来我红袖招干嘛了?示威还是炫耀?”
方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也就不是我婆娘,不然我要是看别的女人一眼你还不得剜了我的眼珠子?我现在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了吧?买几个侍女书童什么的,难道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就是就是,不行?”
小丁点瞪着眼珠问。
方解甘拜下风,他知道小丁点自从做了这当家人之后,也就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还会露出些小女孩的模样来。这么大一个家业息大娘都交给她打理,这孩子也怪不容易的。他就当是哄妹妹似的让着她,当然偶尔也会调戏下。
“行行行,你说什么都行。”
方解回头看了庄蝶一眼,压低声音对小丁点说道:“回去我就辞了她,让她该干嘛干嘛去还不行?”
小丁点白了他一眼,将刀子随手丢回去:“说吧,没事不肯来的小方大人,今儿又是什么事啊。”
方解笑道:“你是不是已经爱我爱到死去活来了?不然怎么这么大的醋味。你那个神仙般的沉姐姐和沐姐姐都没你的醋味浓。”
小丁点一怔,然后猛的抓了一把果子朝方解砸过去:“你……你……放屁!”
方解坐在椅子上,一只手闪电般的上下左右的动了几下,然后摊开手,小丁点砸过去的那几个麝香果竟是都他被抓住。他捏了一颗送进嘴里,一边吞咽一边赞道:“好甜。”
小丁点冷哼道:“姑奶奶的屁你也说好甜?”
方解大笑道:“你若是不信,再放一个让我尝尝?我可不介意,你介意吗?”
“你流氓!”
小丁点骂了一句起身就要走,方解连忙伸手拉住:“还不是你先调戏我的?可惜没我脸皮厚就是了……你且坐下,我来是和你说正事的。皇帝的旨意据说已经下来了,二月十二大军出征。到时候红袖招和长安城的其他几个歌舞行都要在太极宫外的广场上演舞为大军送行,红袖招自然是压轴出场的。”
他把小丁点肉呼呼的小手拿过来捏着玩,小丁点哼了一声把手抽回去。方解没皮没脸的又伸手拽回来,小丁点往回抽了两次也没抽回来,脸一红,别过头不去看方解,倒是也不再往回抽手。
方解握着小丁点的手,大拇指在小姑娘水嫩光滑的手背上来回摩挲:“我让人明天就把铺子里的衣服送过来,你选好了姑娘试穿。二月十二那天全看你们了,若是反响好,铺子里的分红也是红袖招一笔不小的收成不是。对了,我前两日来教你们走的台步,练会了吗?”
说到这个小丁点转回头来看着方解,一脸鄙视地说道:“也不知道你怎么满脑子这种东西,一个大男人,居然能走出那样的步伐来,丢不丢人?”
方解想到前阵子教红袖招的姑娘们走模特步的时候,那些姑娘们笑疯了的场面忍不住微微脸红:“你只说,这样走是不是夺人眼球?”
小丁点嗯了一声道:“你走起来恶心,姑娘们走起来妩媚……不过你前些日子拿来的那几套衣服可怎么穿?裙子还没有过膝盖,哪有这样奇怪的款式?还有还有……你送来的那鞋子,根本就不是人穿的啊!我好奇只穿了一会儿就崴了脚,现在脚踝还疼呢!”
方解自然而然的弯腰将小丁点的脚抓起来:“我来看看。”
小丁点的脸腾地一下红起来,艳的好像盛开桃花一样:“你干什么……快放手,不然我一脚把你踹到楼下去!”
方解这动作真没有什么猥琐的心思在里面,见小丁点脸红的透彻这才醒悟:“呃……就是想看看消肿没有,我这段日子在演武院也读了些医书……”
“闭嘴!”
小丁点红着脸将腿抽回来,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说道:“事儿我已经和大娘说好了,但你最好还是自己上去说说。若是大娘反悔,谁也帮不了你!”
“得令啊。”
方解起身,喊了一声得令然后转身走向三楼。小丁点看着那个讨厌家伙的背影,瞪着瞪着扑哧一声又笑了。
……
息烛芯也在息大娘的房间里,她们两个正看着桌子上前几日方解送来的衣服议论着什么,见敲门进来的是方解,息烛芯的脸色微微一变,将衣服放下后转身走了,没和方解说话,一如往常的冷艳高贵。
息画眉指了指凳子说道:“来说大军出征那日表演的事?”
方解先是施礼,然后坐下来说道:“是啊……算算日子也就还有十天,这件事已经筹谋了这么久只等着一个万众瞩目的机会。本来我是打算在大年初一的时候皇族和官员游街与百姓同贺新年的时候,请红袖招的姑娘们穿出去的。但恰好出了事,便一直拖到现在。如今看来反而倒是等着了个更好的机会,还有什么比二月十二那天拿出来更好的日子?”
“想法是不错,可……穿着这样的衣服在万人面前表演,怎么都有些惊世骇俗。”
息画眉微笑着说道。
方解笑道:“红袖招什么时候怕过惊世骇俗这四个字?这是我铺子和大娘的红袖招都能得利的事,到时候人们先是记住红袖招姑娘们的绝世芳姿,其次才是记住我那些衣服鞋子。再说大军出征,数万将士有幸看到这场演舞……只怕会士气如虹。”
“油嘴滑舌。”
息画眉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错,难得没有摆出冷面孔:“也不知道你脑子里怎么就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还有你教姑娘们唱的曲子,好听倒是好听,怎么我以前从没听到过类似的曲调?”
方解心说新贵妃醉酒你若是听过才怪了,他笑了笑道:“这是我将南燕人的曲子和蒙元人的西凉调揉合在一起重新编排的,词儿是自己想,倒是不怎么应景。不过这曲子配上息大家的流花水袖,倒是相得益彰。”
“这曲子确实不错。”
息画眉点头道:“这件事里红袖招也不会少得利,但一笔归一笔,该怎么结算的银子你要一个铜板都不少的结算清。还有,这曲子以后只准我红袖招使用,便是你自己都不能再用,当然……我是一个铜钱都不会给你的。”
方解叹息了一声道:“若不是我瞧的真切,我真会误以为现在坐在我面前的是吴一道。”
……
吴一道就在红袖招。
方解在三楼和息画眉谈二月十二演舞的时候,吴一道就坐在二楼最里面的包厢里喝茶。他今天没穿招牌式的宝蓝色锦衣,而是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儒衫。这身装束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富贵,多了几分儒雅。
他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八个小碟子,里面是产自东楚的水果,还有点心和干果。茶是他自己带来的,红袖招里的茶再好也好不过他的存货。要知道整个大隋最好的茶叶,一大部分在宫里,一小部分在他手里。
桌子对面坐着的人方解也认识,如果他看到的话一定会心里一惊。
是怡亲王府的管事,秦六七。
“若不是王爷的交代和诸位大人所托,我今儿也喝不到侯爷珍藏的这好茶。”
秦六七笑了笑,客气地说道:“自侯爷回来之后,王爷一直想请您到府里聚聚。但这阵子确实有许多俗事缠身,倒是一拖再拖。王爷让跟侯爷道个歉,日后他会亲自登门拜访。”
吴一道微笑道:“倒是承蒙王爷惦记了。”
秦六七起身,将茶壶端起来为吴一道斟茶:“我听说侯爷对茶道极在行,我一直不明白一句话还请侯爷指点……人们总说,敬客,茶不可倒满酒不可不满,这是什么道理?”
吴一道微微眯了眼,没回答。
秦六七继续说道:“我私以为,应该这样理解……喝茶是享受的事,让人神清气爽。茶只倒半杯,意思是不是这享受的事要有节制?而酒要倒满,是因为喝酒本身就是放肆心情的事,自然还是满满的好。喝茶是理智的事,喝酒是不理智的事。我这样想,侯爷……可错了?”
茶不满酒不空自然不是这样解释,秦六七显然是话里有所指。
吴一道依然没说话。
秦六七笑了笑:“侯爷请我喝茶,我自然要理智些。所以……有些话,我还是先说清楚的好。货通天下行的事既然诸位大人托到王爷头上,王爷又仗义,自然不能装作听不见。所以让我约侯爷出来谈谈。货通天下行……”
他的话还没说完,吴一道忽然摆了摆手道:“谈什么都好,我愿意奉陪。但今天不对。”
“什么不对?日子不对还是地方不对?”
秦六七好奇的问。
吴一道淡然道:“人不对,你……不过是个王府管事。别人敬你是别人的事,但你自己难道就没有自知之明?你回去吧,别扰了我喝茶听曲儿的兴致。那些大人们要是想谈,让他们找个有资格和我面对面坐着的人来谈。”
秦六七的脸色一变,几乎没有忍住。
是几乎,但他还是忍住了。
“好。”
他站起来,依然微笑:“我会将侯爷的话转告给王爷,转告诸位大人的。”
“有劳。”
吴一道语气淡然温和道:“出去的时候,顺便帮我把门关上。”
第0236章 真的很高
松柏楼是长安城里的老字号,这家酒楼的老板背景很深,据说和朝中某位大人物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里经常能看到绘着各豪门标示的马车,据说朝中不少大人们都喜欢来这里用餐。
松柏楼的菜肴做的确实精致,据说后厨里有一位掌勺的大师傅曾经在宫里呆过。而之所以这里的生意好,另一个因素就是环境非常棒。松柏楼的楼其实只是这家店占地四分之一那么大,后面的院子才是这里最昂贵的消费场所。在后院,隔开了一个个小院子,互不连通,由高墙隔断,即便是在相邻的两个小院里的客人,也不知道隔壁的人是谁。
而且小院里的房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隔音的效果竟然极好。
没到过松柏楼的后园,就不知道这里别有洞天。没进到后园的屋子里,就不知道这屋子的神奇之处。即便是进来了,非心思细腻之人也不会留心这些事。
而松柏楼最僻静的一个小院则长期关着门,很少看到有客人进出。即便没有客人在里面的时候,这个院子也不对外人开放。有客人问及,小伙计都会客气地回答说那是我们东主自己休息的地方,不是酒楼的雅间。
听到这样的回答,谁也不会怀疑什么。
而事实上,这里是朝中许多大人们秘密议事的地方。而且除了有要紧事之外,大人们也不会来这里相聚。一些小事,在其他院子里吃饭喝酒的时候便商议了。
二月初二的晚上,这个小院的门打开,迎进来十几位脸色阴沉的人。他们都披着厚厚的大氅,帽子遮住了额头,只能看清眼睛以下的脸,但依然能看出来他们这些人似乎心情都不怎么好。
负责伺候的小二也是松柏楼老板的亲信,平日里没事的时候根本就不走出这个院子。
十几个人进了院子之后,小二随即将院门关闭。一行人快步进了屋子,将外面的大氅脱了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他们在屋子里的椅子上坐下来,一直到小二将茶上好退出去才有人开口。
“吴一道太过分了。”
一个高高瘦瘦的人不满地说道:“既然咱们托了怡亲王出面,就是给他留了后路。若是他肯老老实实将所有东西交出来,然后离开长安城,就当他的货通天下行是一场春秋大梦,说不得还会落得一个好活。难道钱财和商行比他的命还要重要?咱们已经给足了他面子,他却不知好歹!”
另一个身材微胖的人叹道:“无论如何也不能拖着了,这次吴一道瞒着咱们帮陛下往西北运兵,货通天下行的实力已经让陛下都觉着震惊了。在陛下没有下决定将货通天下行收为朝廷所有之前,咱们必须让吴一道低头!”
“对。”
坐在靠外位置上的人说道:“陛下显然是对货通天下行感兴趣的,真要是一道旨意下来将货通天下行收归朝廷所有,必然会有户部和吏部甚至刑部的人奉旨下去清查账目……陛下若是知道小半个朝廷的人在货通天下行里都有份子,必然龙颜大怒!”
“这还不是关键……关键之处在于,咱们谁都不干净。”
一个人叹道:“当初怡亲王透的消息,说入份子进货通天下行是实打实能赚银子的事,王爷说话,咱们怎么会不信?所以多多少少都投了些,谁知道吴一道那家伙胆子也真够大的,来者不拒……后来真的赚了银子,咱们往里面砸的钱越来越多,手自然也就越来越不干净。这些事你我心知肚明,以前为了分红利的事咱们或许有些不和,可现在必须坐下来踏踏实实议出个法子,怎么让吴一道低头。”
“在陛下的旨意下来之前,咱们必须都撤出去,干干净净的撤出去!”
一个气质文雅的人摇了摇头道:“你们想过没有,为什么吴一道宁愿得罪半个朝廷的官员也不松口?”
“他白痴了!”
有人恨恨的骂道。
“他可不是白痴!”
之前说话的人想了想说道:“我揣摩吴一道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到了昨儿个才豁然开朗。他之所以不惜把咱们都得罪了,连怡亲王都顶撞了,为的是什么?”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自然是他舍不得自己的家业!他现在和咱们抗争不是真的抗争,他和陛下抗争才是真的抗争。他手里攥着那么多东西不松开,无非是想要挟咱们。让咱们在朝廷里说话,阻止陛下将货通天下行收了!他是想逼咱们帮他保住家业,无论是谁辛辛苦苦打下来这么大一份产业也会如珍视自己的孩子一样,谁想染指都会反抗,哪怕……是陛下。”
“你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就范?”
“难!”
“那怎么办?”
“杀?”
“光杀了吴一道有什么用处,账本不知道被他藏在什么地方,还有咱们这多年来的见不得光的那些事,吴一道一件一件必然也都记着。他肯定是把东西藏在什么别人根本找不到的地方了,不然怎么会这样有恃无恐?”
“不知道东西在哪儿,终究是个麻烦事。杀个吴一道简单,要是杀人能摆平这件事,你我还至于坐在这里商议?”
之前那文雅气质的人犹豫了一下说道:“咱们以前就分析过,吴一道在去西北之前就将他女儿吴隐玉送去了江南清乐山,说不定那东西就在他女儿手上!这么重要的东西,他是不会相信别人的,所以除非他自己保管,否则就是在吴隐玉那里。”
“已经快两个月了!”
那高高瘦瘦的人说道:“咱们派去江南的人手还没有消息传回来,这个吴一道就是一头老狐狸!恐怕早就预料到有这天,所以才会花大笔的银子把吴隐玉送去清乐山修道。以前以为他只是溺爱女儿,吴隐玉要什么他给什么,现在才明白他的心思竟然想这么远!”
“只能再等等了,下江南的人若是带不回来好消息,这事儿就只能在京城里解决了。实在不行,就先除掉吴一道。再把他身边的亲信全都宰了,这样,就算陛下想找那账本也无从找起。咱们得不到,谁也得不到。吴一道为了保密,知道这件事的人肯定不多。所以,也杀不了几个人的。”
“那个叫方解的……前阵子一直住在散金候府里,你们说……吴一道会不会将东西给了他?”
“应该不可能,吴一道怎么会信任一个外人?”
“怡亲王已经派了人到那个方解身边,吴一道若是真把东西给了方解,肯定能查出来的。”
最后这个说话的人,赫然是怡亲王的管事秦六七!
……
清风观。
怡亲王一边走一边看着周围的景色,忍不住赞道:“这观里算是长安城数一数二清净自在的地方了,也难怪真人到了长安城之后就再也不出门。在这里的时间久了,只怕连孤也会迷恋上这份幽静安详。”
跟在他身边相陪的,正是清乐山一气观的观主,大隋道宗的领袖萧真人。这个在江湖上地位超绝的老道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仙风道骨的气质。若不是身上穿着象征真人身份的黑色道袍,换做普通百姓的服饰走在哪儿都不会被人记住模样。
这样的老者,就算在大街上与你擦肩而过,你也不会留下什么印象。普通,太普通。走在他们身后几米外的清风观观主和一身红袍的鹤唳道人,看起来也要比萧真人更像是一位得道高人。
萧真人笑着说道:“王爷身在风尘中,想不到竟然怀着一颗道心。”
怡亲王哈哈大笑:“哪儿有什么道心,不过是身处喧嚣之中太久有些厌烦了,忽然间置身这道观里就好像走进世外桃源,心里清净了不少。依着孤的性子,真让孤在这里陪着油灯道经度日,还不憋闷死?”
萧真人道:“可不敢请王爷久住,不然这道观里用不了多久就会满院子的莺莺燕燕。”
怡亲王笑的前仰后合,一边走一边说道:“萧真人倒是看得真切,孤这半生来,最离不开三个东西。一,美酒。二,美人。三美食。若是孤真在这院子里住下来,或许长安城里楼子里的姑娘们真会跑来找。”
萧真人笑了笑,没答话。
怡亲王走到大殿外面,回身看了看走过的路有些感慨地说道:“这里是道观最高处,回头望来时路尽收眼底。还是站在高处看风景好些,越高越好。站在最高处,半路走的艰辛些也值得。”
萧真人语气淡然道:“高处冷。”
怡亲王道:“那就穿厚实些。”
萧真人又道:“身上的冷不算冷,再厚的衣服也裹不住心里的冷。”
“真人为何心冷?”
怡亲王问:“莫非是因为站的太高?”
萧真人道:“还没有王爷站得高,怎么算太高?”
他指了指脚下,确实比怡亲王矮了一个台阶。他并没有走上大殿前的小广场,只差一步。
“你为什么不再走一步,和孤站的一样高?”
怡亲王问。
萧真人沉默了一会儿后认真地说道:“我站在该站的地方,再高也不高。若是站在不该站的地方,再矮也还是站高了。而且有时候王爷把高处看的太美好了些,其实就看风景来说,山顶和差一步到山顶的地方没什么区别。我站在王爷下面一个台阶的位置上,料来和王爷看到的东西也不会有什么差异。”
怡亲王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他往下看了看,又往上看了看:“站在山顶和站在距离山顶一步的地方,看到的东西肯定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站在山顶和站在半山腰看到的东西,必然相差很大。可只要还在人世间,站在最高的山顶上往下看的依然只是穷目之景。若是离开人世间,站在天上往下看呢?”
萧真人笑着摇头:“没有人能站到天上去,谁都不能。”
怡亲王笑了笑,停顿了一下问:“萧真人,有件事一直想问你,但因为不够礼貌所以孤一直忍着。既然今天恰好说到高低,那么孤就借着这个话题问出来……你觉着,是你高一些,还是周院长高一些?”
萧真人沉默了片刻后,一字一句地说道:“不知道周院长有多高,所以无从比起。不过我倒是知道自己有多高……不怕王爷笑话,我是真的很高。”
第0237章 武当山的道人
方解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跟在自己身后嘿嘿傻笑的黑小子燕狂,然后不住的摇头叹气。为了让这家伙看起来顺眼些正常些,方解特意让他换上一身簇新的书童服饰,青衣小帽皂靴,浑身上下收拾的倒是很干净,可这也掩盖不住人黑脸丑啊。
方解甚至怀疑,这小子是不是什么妖精转世。
幸好,挂在他鼻子下面那两条大蚕虫在方解的强制性措施下算是销声匿迹了。可即便如此,带着他走进演武院的时候还是招惹来一阵接着一阵的嘲笑。男风之气虽然在大隋帝都不算浓烈,但谁家的书童不是唇红齿白的俊俏少年?方解带着的这个书童,别说和俊俏没一个铜钱的关系,便是说他不漂亮已经是昧着良心了。
方解才走进演武院没多久,关于他带了个猴儿做书童的消息就在演武院里传开。
黑小子倒是丝毫也不害羞,谁看着他笑他看着谁笑。不笑还好,一笑起来倒是把演武院里本就不多的女学生们吓得花容失色。
半路遇到虞啸,两个人寒暄了几句之后虞啸就把他拉到一边。皱着眉看黑小子一眼后压低声音问道:“你从哪儿寻来这样一个人做书童?这家伙要是晚上出来能把人活活吓死!”
方解讪讪的笑了笑道:“一个算命的说我最近运气不好,所以找了这么一个带在身边辟邪……不过你放心,晚上他出来是不会吓着人的。”
“为什么?”
虞啸问。
方解认真地说道:“晚上……看不见他……”
虞啸一怔,随即扑哧一声笑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黑的人,你还别说,你这书童要是晚上光着屁股跑出去,随便往角落处一站无需伪装,谁也看不见。”
方解笑了笑后问道:“我听闻大将军不日就要带兵出征了?”
虞啸点了点头道:“陛下的旨意已经下来了,定在二月十二,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个日子,我特意翻看了黄历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不好不坏。不过家父倒是不信这些,他领兵这么多年来从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
“本就没有鬼神,信它做什么。”
方解道:“若是这一战晚些打就好了,你我都能随大将军出征。有你照应着我,说不得能立些功劳回来。”
虞啸看了看四下没人,低声道:“这一仗未必那么快就结束,前两日我和家父谈及的时候,家父也说,若是大隋稳守住满都旗,最起码要到将长城建起来为止。围绕着满都旗建造的长城一日不建好,蒙元人的攻势便一日不会停歇。可要想在西北蛮荒之地建造长城,谈何容易?虽然工部已经招募了大批的匠人准备开往西北,狼乳山上也不缺石材木材……可蒙元人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咱们的人建造长城?”
方解嗯了一声道:“又盼着这仗早些打赢,又盼着等到咱们学成之后好去西北立功……矛盾之极啊。”
虞啸笑了笑道:“功劳不愁有的,这场战争要是两年内能打完,就真算不错的结果。以后朝廷调拨大军轮守西北势在必行,而蒙元人吃了这么大一个亏,怎么可能轻易服输?”
方解点头道:“说不得长城建起来之后,蒙元人也快学会怎么打攻坚战了。”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关于西北战事的事,虞啸告辞离去。方解带着黑小子一路往演武院里面走,快到藏书楼的时候遇到谢扶摇。谢扶摇看见黑小子的时候表情和虞啸一般无二,如此儒雅淡定的人也忍不住惊讶的咧了咧嘴。
“你这两天出去降妖除魔了?”
谢扶摇问他:“是不是从半月山上擒住的这个……人?若是他住在半月山上,那么半月山没有野兽活物的缘由也就算查清楚了。”
“好阴损的嘴巴!”
方解白了他说道:“你不觉得身边带着这样一个人很有安全感?”
谢扶摇扑哧一声笑了:“是啊,这个人要是贴在自家大门上,鬼神皆怕啊。”
方解不想在黑小子的相貌上继续讨论,笑了笑问:“最近这两天怎么不见你在演武院里?我去你院子里找了几次你都不在。”
谢扶摇低声道:“告诉你,你却不许告诉别人。”
方解眯着眼睛问:“当采花大盗去了?”
谢扶摇笑骂:“放屁……传我修为的恩人到了长安城,你说我是不是该去迎接?他是第一次来帝都,哪儿都不熟悉,我帮着安顿下来。又陪着转了几处风景,今儿一早的时候才回演武院来。”
“武当山张真人的弟子来帝都了?”
方解一怔,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紧了一下。
“嗯,师兄代师传艺,这么多年来我的修为一直是他指点。说起来,倒是师兄更像是个严师。前几日我得到消息说是师兄快到长安城了,所以连忙出去定好了住的地方,又出长安城迎接。”
“你师兄自己来的?”
方解问。
“不是,还有几人,但我却是一个都不认识。”
谢扶摇笑了笑道:“我武当传人远比清乐山的道人要低调,按照道理我师兄和清乐山的红袍大神官是一个层面的人。但我武当上下就没有红袍大神官这个职位,师兄的道袍也与弟子们穿的相差不多。即便走在大街上,也会被人看做是普通道人,哪里会猜到竟然会是武当山张真人门下。”
方解嗯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清乐山的道人们按理说早就应该要返回一气观才对,毕竟演武院的考试去年初夏就已经完成。萧真人和鹤唳道人他们已经在长安城里多住了八九个月的时间,不回去是为什么?他们还没有走,武当山的道人们又来了,这又是为什么?
方解可不信,武当山的人只是来游玩的。
……
长安城是天下第一雄城,百里长宽。这里是大隋最繁华之地,往来人口之多难以数计。而大隋推崇道宗,所以在长安城里经常可以看到灰衣缚剑的道宗弟子。而道宗,江湖上有一种说法叫做东西正宗,观满天下。
这句话的意思是,整个大隋有数不清的道观。可要说到道宗正宗,那只能是东边的清乐山一气观,西边的武当山三清观。
萧真人被皇帝封为天下道宗领袖,论名气来说自然是一气观要大一些。而世间人最看重正统一说,既然一气观是皇帝指认的道宗圣地,那么自然也是一气观的流派最为正统。这样说起来,武当山三清观似乎就要低了一筹。
但武当张真人的名气之响亮,比萧真人丝毫也不逊色。
甚至有人说过,若不是萧真人在陛下登基之前就已经与陛下熟识。这天下道宗领袖的帽子也落不到他头上,据说张真人已经活了一百多岁,座下有五大弟子,号称武当五仙。这仙字是世人对道宗修行者的尊称,百姓们往往称呼道人的时候都会尊称一句仙长。但要是在江湖上能被人贯以一个仙字,自然不是那么容易的。
张真人自九十岁之后就再也没有下山走动过。武当山的日常事务,也都交给大弟子宋慧乔打理。武当山掌教宋慧乔已经五十几岁,在武当山德高望重。他的话,在武当山就如张真人的话一样具有绝对的权威。
张真人的二弟子是张慧仪,三弟子李慧书,四弟子刘慧正,五弟子刘慧清。
张真人的嫡传弟子便只有这五人,武当道人上千,皆是这五人的徒子徒孙。论规模,武当山三清观比起清乐山一气观还要大些。而且这三清观在前朝时候便已经有了,比一气观也要历史悠远。
传授谢扶摇修为武艺的,便是张真人的四弟子刘慧正。这人身上的气质与武当山的整体气质一般无二,低调而谦和。这次他从武当山万里迢迢来到长安,并没有官府方面的人知晓。
到长安之前,他也只是派人知会了在演武院学习的谢扶摇。由谢扶摇负责安排打点一切,吃喝住行全都交给了这个记名弟子。按理说谢扶摇应该算是张真人的关门弟子,不过他却只见过张真人两次。张真人九十大寿之后,便再也没有下山了。
谢扶摇将武当山一行六人安排在长安城名气最响亮的顺德客栈,这是一家百年老店。店面大且干净整洁,但价格也颇令人咋舌。住在这里的一般都是从各地来长安的富豪商贾,寻常百姓在这里可消费不起。
不过对于谢扶摇来说,这真算不得什么。江南谢家虽然已经逐渐式微,可那是指在朝廷里的地位。说到富有,即便比不了吴一道,也足以排进整个大隋的富有家族前五里。
刘慧正看起来三十几岁年纪,面貌温和。他七岁随张真人修行,已经三十年了。当年演武院的教授墨万物自恃修为不俗,上武当山邀战张真人。张真人不以他无礼,而是派了刘慧正代师迎战。
刘慧正以四象指法破了墨万物的绝招,墨万物羞愧而走。
这么多年过去,刘慧正的修为更加精纯雄浑。不同于清乐山一气观的道人们,基本上不过问江湖事。武当山的道人们多有人在江湖行走,行侠仗义。所以江湖中人对武当山的敬重,实则还在对一气观之上。
刘慧正六人,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小道童。还有三人穿着的是普通弟子服饰,是他这一脉修为最好的三个弟子。而另外一个,则是一位看起来最起码有七八十岁的老道人,身上的衣服和刘慧正的一般无二,显然是和武当五仙身份相当的人物,可这般老了,又绝不可能是张真人的弟子。
且从刘慧正对他恭敬的态度来看,这老道人的地位似乎不低。
“慧正,咱们要在长安城里住多久?”
颤巍巍的老道人在屋子里坐下后问道。
刘慧正想了想回答道:“还不知道,师尊没有明示。”
“唉……”
老道人叹了口气道:“我都这般老了,还要万里迢迢的跑来帝都。若是再住的久一些,难保不会把一把老骨头扔在这儿。死了不能葬在武当山上,想想心里就发酸啊。若不是你师父亲自来说,我是绝不肯下山的。”
“师叔……您身子骨这般硬朗,怎么尽说这些话。”
刘慧正笑了笑说道。
“硬朗?”
老道人撇了撇嘴道:“我已经快九十岁了!再说……谁不知道帝都是藏龙卧虎之地?这里……我是真的不想来啊。”
第0238章 窥破
方解虽然对武当山道人出现在长安的事有所疑惑,可连谢扶摇都不知道刘慧正他们到底是做什么来的,方解也无从查起。但他最起码知道了武当山那几位道人住在什么地方,所以回去之后方解第一件事就是让书生陈孝儒去顺德客栈盯着。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武当山的道人来长安这么敏感。陈孝儒是苏不畏派来的人,方解交待的事他自然不会拒绝。脱掉了方解买给他的新衣服,重新换上那身脏兮兮的儒衫,陈孝儒一步三摇去了。
到了现在,其实方解也不了解这三个人到底各自擅长什么。但既然苏不畏选了这样三个人,肯定有所根据。
今儿一早的时候,他得到了小太监木三的消息,据说陛下见怀秋功虞满楼等人的时候提到了怡亲王,这是陛下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在朝臣们面前表现出不满。方解从中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或许……皇帝的耐心真的要被消磨光了。
所以他必须得加快搜集怡亲王暗地中那些勾当的证据,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会突然之间态度有了变化。他估摸着是和二月十二大军出征的事有关系,可是想来想去又想不到到底有什么关系。
一想到那天大军出征,方解又不得不想到武当山的道人在这个时候到了京城,是不是也和这件事脱不了关系?
谢扶摇说得没错,刘慧正可是和鹤唳道人一个辈分的人。这还是因为萧真人被皇帝封为大隋道宗领袖,否则论辈分萧真人都要算张真人的晚辈。武当山派了这样一位有分量的人来,针对的是谁?
方解才在椅子上坐下来,小姑娘庄蝶就极乖巧的端上来洗脚水。温热,正好泡脚。方解对她笑了笑,趁着她蹲下为自己脱靴子的时候,伸手在庄蝶露出来的一小截光滑的后腰上摸了一把。
庄蝶的脸一红,躲闪了一下。
她蹲在地上,一边给方解搓脚一边问:“公子今儿累不累?”
方解笑着摇头道:“怎么会累,又不是下田干活,演武院里没什么累人的事,倒是无聊的很。”
庄蝶诧异道:“演武院里不应该很繁忙才对吗?要学很多事,兵法啊,战阵啊,武艺啊,骑术啊,这些东西都占时间也累人的。公子说不累,想来是因为你身子结实。”
“你怎么知道我结实不结实?”
方解嘿嘿笑了笑,用手指勾起庄蝶的下颌调笑了一句。庄蝶红着脸躲避,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公子和怡亲王的交情一定很深吧。”
方解问:“为什么这么问?”
庄蝶道:“不然前一天公子才去了新月楼,怎么第二天怡亲王府上的人就给我赎了身子?公子那夜……那夜喝醉了酒,料来怡亲王府的人很快就知道了,为了不让别人再碰了我,所以才花银子把我赎出来送到公子这里。”
方解嗯了一声:“怡亲王对我确实很好。”
庄蝶停顿了一下问道:“我就是不解,为什么怡亲王府的人那么快就知道了?公子去的时候可还是化了妆的,就算盯着看也不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
方解心里冷笑,但脸上的表情依然很温和:“怡亲王风流之名遍博天下,想来新月楼的人对怡亲王也是极熟悉的。说不定是第二天怡亲王去新月楼的时候,当笑话讲给他听了呢。所以他才让人给你赎身。”
“哦……”
庄蝶哦了一声后又问道:“我听说怡亲王自称是天下第一风花雪月之人,他那样的大人物,岂不是应该以国事为重?怎么总是流连青楼画舫?”
“怡亲王爱美人啊。”
方解认真地说道:“怡亲王醉心于山水之间,流连于画舫青楼。是因为他是真正雅致之人,性子如闲云野鹤一样,自然不愿意被俗事缠身。”
庄蝶垂着头为方解擦脚:“可我在楼子里的时候听说,怡亲王是真正有大本事的人。他那样的人不入朝,着实是大隋的损失。我和姐姐们闲来无事聊天的时候,她们都说怡亲王胸中有真才实学,实在是宰相之才呢。”
方解嗯了一声:“以后这样的话还是少说的好,怡亲王不入朝自然有他的道理。这些话平日里在自家里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许和外人乱讲……我虽然和怡亲王没见过几次,但也十分钦佩王爷的为人。若是他入朝,对大隋来说自然是一件大好事!”
庄蝶点了点头:“公子放心吧,我又谁都不认识,能和谁说去?”
“对了……我听说公子你和大隋首富吴一道的交情也很深?在楼子里的时候,她们都说公子你就住在散金候府里。因为知道公子你风度翩翩,所以那些姐妹们还商议着闲暇时多去侯府门口转转呢。”
“是吗?”
方解笑道:“早知道我这般有女人缘,就该早去新月楼转转才对。”
见方解将话题不露痕迹的移开,庄蝶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后笑着问道:“公子,吴一道可是个传奇的人物,你和他相熟,给我讲讲吧?”
……
在庄蝶的伺候下洗了澡,方解回到房里的时候见沉倾扇正在灯下看书。沉倾扇最近的性子越来越沉静,以往的时候就好像六月的天一样说变就变。见方解进门来,她抬起头温柔的笑了笑问:“怎么样,美人侍浴的感觉如何?”
方解撇了撇嘴道:“一个柴禾妞,看着就没兴趣!”
这话说的大义凛然,沉倾扇却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眼神顺着方解的脸一直往下走,停留在还挺着的某处盘旋了一会儿。
方解讪讪的笑了笑:“这是自然反应……”
他挨着沉倾扇的坐下来,自然而然的将她揽在怀里,贴着她的耳边低声道:“这个小妮子,一直在试探我和吴一道的关系。明儿让黑小子悄悄跟着她,看她怎么把消息传出去。从明儿开始买菜做饭的事都交给她,给她个便利的条件。另外……正因为她一直在试探我和吴一道的关系,所以……看来他们快忍不住要对吴一道动手了。”
“迟迟不动手的缘由是什么?”
沉倾扇轻声问道:“朝廷里那些大人们没动手,便是皇帝似乎也不急着将货通天下行抢过来。”
方解道:“或许皇帝是这阵子忙着出兵的事吧,等二月十二之后谁知道他会不会忽然下旨将货通天下行收归朝廷?”
“归户部?”
沉倾扇又问。
“也可能直接收归皇宫里管着,皇帝派个信任的人掌舵。收一个货通天下行,相当于大隋凭白得了最少几十年的赋税……皇帝若是不贪才怪。至于那些大人们为什么还没动手,或许是因为吴一道手里的东西震慑着,东西没到手,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他想了想继续说道:“不过若是皇帝真的在出兵之后对货通天下行动手,那些人一定坐不住。离着出兵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他们现在比吴一道要急,所以……吴一道反而显得很安然淡定。”
“方解……”
沉倾扇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怎么了?”
沉倾扇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轻声问道:“如果……如果朝廷里那些人真的要对吴一道下手,你会不会插手?”
这句话问出来之后,方解也陷入了沉默。
很久之后,方解缓缓地舒了一口气道:“本来我劝过自己很多次,这件事我没能力插手最好有多远躲多远。但没用啊……我能做的不多,但还是要尽力保住吴一道的命。我没能力帮他守着货通天下行,但还勉强有能力帮他杀些人。”
“这样做,你在长安城里一切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白费就白费吧……有些事,明知道不能去碰,但到了最后还是要去做。若是能瞒得住最好,瞒不住,大不了咱们一块逃出长安城去。汇合了大犬他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平凡过一辈子。”
“你甘心?”
沉倾扇问。
“不甘心。”
方解回答:“所以才要好好想想该怎么做,我不希望吴一道死,也不希望断了自己的前程。这是很难两全的一件事……若是到那些人动手之前我还没想到办法,只好去犯傻了。”
“你和我,再加上吴一道身边的人,保着他活着杀出长安城,应该没什么问题。”
方解叹道:“只要皇帝不插手。”
“你为什么觉着皇帝不会插手?”
“因为他要的是货通天下行,而不是吴一道的人头。朝臣们闹一闹,吴一道逃走,皇帝能省不少事啊……而且,谁知道他是不是就是故意等着,看看有多少小丑跳出来?我到现在为止,最不能猜透心思的人就是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别人想事情,能想到三天之后就已经殊为不易了。可皇帝想事情,往往能想到几年,甚至十几年之后。”
想到这里,方解忽然愣了一下。
“现在大隋国富民强,又不是支撑不起一场打几年的战争……皇帝没必要急着收货通天下行才对啊?他这般的魄力,未见得只打对蒙元这一仗。若是和蒙元天长日久的打下去,或许到十年二十年之后,大隋的国力才会逐渐衰落下去……而那个时候,皇帝已经很老了。将货通天下行留给新皇帝不好吗?”
“好!”
方解自己回答了自己:“肯定比现在好!”
沉倾扇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想通了什么?”
“是!”
方解忍不住笑了起来:“吴一道肯定也想到了这一点!我一开始以为他只是因为手里攥着朝臣们的把柄才会这样胸有成竹,现在才明白他手里还有一张牌就是太子年幼!那么皇帝为什么要表现出对货通天下行的兴趣,以至于那些大人们全都不安的跳了起来?”
“因为皇帝要杀人了。”
方解冷笑道:“可惜,等那些大人们醒悟的时候只怕已经晚了。而这些人……多半和怡亲王走的亲近!归根结底,皇帝的目标是将那些帮怡亲王说话的人都废掉。怪不得吴一道有底气……他根本就是在和皇帝联手做一场大戏!当今皇帝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容忍朝臣结党营私?”
第0239章 富贵险中求
怡亲王府。
楼船上。
站在船顶的怡亲王放下手里的千里眼,面向皇宫。这两天有一些不怎么好的消息,他的心情稍稍有些阴郁。因为货通天下行的事,朝廷里不少大臣已经求到他这里。而这些人都是支持他的人,当初为了拉拢这些人,让他们入份子进货通天下行也是手段之一。如今货通天下行要出问题,他若是袖手旁观肯定失去不少助力。
但他自己在货通天下行里倒是最干净的那个,因为他知道商行并不牢靠。指望着一家商行能瞒住他自己的秘密那是异想天开,而将秘密让一家商行掌握无疑就是白痴,他暗中筹谋的事若是因为生意上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牵扯出来,得不偿失。
所以怡亲王其实比较佩服吴一道这个人,竟然有魄力收了朝廷那么多大人的银子入股。要知道这些朝臣们可是一把双刃刀,有他们在,货通天下行在生意上自然更有底气,走到哪儿都不怕有人刁难。而一旦出了事,这些大人们抽刀杀人也不会心慈手软。
吴一道那么聪明的人,当初既然敢接下来这些大人们的份子钱,就肯定有所依仗。这也是怡亲王为什么还没有亲自出面的缘故,他本是想看看吴一道的底牌到底是什么。
可昨日那些朝臣有来哀求,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秦六七恭恭敬敬的站在怡亲王身边,将那些大人们商议的结果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等他说完之后,怡亲王嗯了一声道:“这些白痴难得聪明一回,没有轻举妄动。若是吴一道拼着鱼死网破,将账目交给皇帝……现在朝廷里早就已经炸了锅。吴一道之所以没这样做,就是在等着这些白痴们想明白其中的缘故。”
“吴一道不想丢了自己的货通天下行,那些白痴不想丢了自己的官位。这是一个很微妙的点,毫无疑问吴一道攥着这个点。”
秦六七垂首道:“王爷说得没错,吴一道要保住自己的产业,只能硬着头皮要挟那些大人们站在他那边,满朝文武要是有一半人反对皇帝将货通天下行收归皇宫所有,皇帝也不好硬来。”
怡亲王冷笑道:“吴一道最没看明白的地方,就是皇帝岂是一个会被人左右自己决定的人?想和皇帝硬碰硬?太傻了啊……孤太了解四哥了,看起来他是个宽仁的皇帝,实则心肠冷硬的好像石头一样。他要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王爷的意思是,放弃那些朝臣?”
秦六七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还不行啊……”
怡亲王叹了口气道:“现在孤还用得着那些蠢货,若是不救他们,孤接下来的事也不好办。大军出征只是一个开头,接下来的路才一步比一步难走。那些蠢货虽然没什么大用处,但利用好了能让皇帝发狂……你回头再去见见吴一道,告诉他,若是他肯将东西交出来,孤保他平平安安的离开长安城。”
“属下明白了。”
秦六七想了想说道:“可吴一道的态度,似乎很坚定。”
“换了谁也舍不得啊……”
怡亲王笑了笑道:“那么大一份产业,连孤都动心。不过皇帝知道对西北的战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天长日久的耗下去,大隋的国库也支撑不起。将货通天下行收了,他打西北这一仗就更有底气。”
“若是吴一道真的不肯就范,那就……让那些白痴自己去解决好了。现在孤不能把脚踩进这池子水里,西北的事李远山一时没办好,孤就还得是那个游山玩水闲云野鹤一样的王爷。虽然李远山那边不是唯一的办法,但却是釜底抽薪的办法……孤筹谋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来了机会,怎么能因为一些小事而前功尽弃?”
他转身,走下船顶。
转身的时候视线在远处那皇宫的方向又停留了一会儿,似乎有些不舍。
“准备车马,孤一会儿要进宫。”
怡亲王一边往下走一边吩咐道:“该是孤去见见四哥的时候了,也该去见见太后了。朝臣们都在帮孤说话,听说四哥在东暖阁发了火……孤是时候去表表忠心掉掉眼泪了,告诉他孤真的没想过去西北,都是那些朝臣们私下里胡乱揣摩的。孤越是说不想去,四哥就越会以为我真想去。孤去见他,他会以为是孤发慌了表清白呢……呵呵,和四哥斗着玩,这才是人生最大的乐趣。”
秦六七没敢插嘴,小心翼翼的跟在怡亲王身后。
“王爷昨天去清风观,收获如何?”
过了一会儿后他问道。
怡亲王笑了笑:“那么多人跟着,能有什么收获。不过既然是定好的事,料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萧真人其实比谁都聪明,他明白孤话里的意思。”
秦六七嗯了一声道:“只要清风观那边没问题,就真的没什么问题了。”
说到这些,怡亲王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方解那边怎么样?”
秦六七躬着身子回答道:“庄蝶送回来的消息说,方解看起来倒是对她没什么疑心。不过沉倾扇对她看着颇有敌意,总是不冷不热的试探。从昨天开始,方解交代庄蝶以后负责采买东西,这样一来她更好往外带消息了。”
怡亲王嗯了一声道:“孤一直在想,方解会不会是皇帝故意派过来的。如果真是这样,那皇帝的手段也太低级了些……难道他以为,孤真的会对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子推心置腹?”
“盯着就是了……还有,让庄蝶找机会在方解那里搜搜,看看吴一道是不是把东西给了方解。”
“属下这就去办。”
秦六七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后说道:“方恨水这些日子一直在方解身边转,这个人是个不听话的。前些日子休课的时候,他还跟踪过演武院的教授墨万物。”
怡亲王皱了皱眉,冷哼一声道:“警告他,若是再这样妄为……不需大内侍卫处的人动手,孤先把他打进十八层地狱!”
……
散金候府。
吴一道眯着眼看了方解一眼,忍不住微微摇头道:“让你老老实实在演武院呆着,老老实实的把铺子开起来,不要往我这里跑了你偏不听……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了不起,什么事都能插手了?”
方解站在书架边,随意拿了一件珍宝把玩:“你是东主,银子是你出的……事情差不多已经定下来,我总得跟你汇报一下不是?日子就定在二月十二,到时候红袖招的姑娘们会把那些衣服穿出去让满城百姓看看……怎么样,这日子选的不错吧?”
吴一道嗯了一声:“那是你的事……若没别的事你可以走了。”
方解撇了撇嘴:“反正我已经进来了,早出去晚出去有什么区别。”
“这不是你的性格。”
吴一道微微皱了皱眉:“你不怕死?”
“怕……”
方解道:“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不怕死……一种叫英雄,一种叫傻逼。我肯定不属于前者,当然也不属于后者。所以怕死是肯定的,但这和进你的散金候府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来串门的,就算这会有数不清的刺客闯进来……我想跪地求饶应该还有用。”
吴一道忍不住笑了笑:“你这无耻的性子怕是改不了了。”
方解笑道:“我这个人没有什么优点也没什么气概,指望着我和你同生共死不太实际。我想来想去,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不时来看看你死没死,如果死了,就买一副柳木薄棺把你装起来葬了。”
“小气!”
吴一道笑了笑:“怎么也得买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材。”
方解道:“干嘛那么糟蹋银子,人死百事空,还在乎用什么装尸体干嘛?不过你要是真有什么舍不得的千万要告诉我,比如这一屋子的古董珍玩我倒是可以替你都保管好。”
吴一道嗯了一声道:“你放心吧,如果我真是必死无疑,一定会在死之前一把火把这院子烧了。”
方解叹了口气:“真狠……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把能派去江南的人都派去了,不过我没把握那些人能护住隐玉,话说你这么多年来叱咤风云难道就真没有一点儿隐藏的实力?非得嘱托我这么个不靠谱的人去做这么正经的事?你这当爹的做事也太不认真了吧,万一我傻了没明白你的意思,你闺女岂不是危险了?”
“肯定有啊。”
吴一道点了点头道:“谁都会有些秘密对不对?”
方解将手里的珍宝放下,看向吴一道好奇地问:“说来听听?”
吴一道认真地说道:“一万两银子一个字,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还不能用我给你的银票,那算不得你的钱。”
方解白了他一眼:“你既然有安排,还暗示我派人去江南干什么?”
吴一道笑道:“试探啊,看看你这个人是不是值得交个朋友。”
方解呸了一口:“无聊吗?”
吴一道摇了摇头:“说吧,今儿既然上门来,就肯定不是只说这些事的。你若不是有什么解不开的谜题,也不会跑到我这来。别以为我会相信你之前说的什么收尸之类的话,你没那么义气。”
方解赞道:“你真是太了解我了……我是想问……这个时候武当山的道人忽然到了帝都,会不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吴一道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的?”
方解摊了摊手:“巧合。”
吴一道沉默了一会儿后极郑重认真地说道:“别去管,别去碰……方解,我必须告诉你,我的事你若是掺和进来,九死一生。武当山的人到帝都来的事你若是掺和进去,十死无生!”
方解皱眉:“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吴一道摆了摆手:“你走吧,记住我的话就是了。还有……从今天开始你若是再敢踏进我散金候府的门,我就阉了你。老老实实做你演武院学生,规规矩矩做你的商铺老板。十年之后才是你的舞台,你这么早使劲往上爬,早晚会摔死。”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后同样认真地问道:“那你说我现在爬的高度掉下去会不会摔死?”
吴一道点头:“会。”
方解笑了笑,洒脱道:“那我还怕什么?现在掉下去是摔死,爬得再高些掉下去也是摔死,唯一不同的就是尸体更烂一些罢了……但已经死了,还在乎尸体干嘛?如果注定了要摔,那就摔一个轰轰烈烈。如果万一没摔下来呢?”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哈哈大笑道:“我岂不是赚大发了?!”
吴一道怔了一下,看着方解离去的背影失神了好一会儿。当那少年的背影消失不见之后,他忽然笑了笑:“真以为我会相信你是那种一往无前的人?你这家伙肯定是想通了什么吧……有意思。”
第0240章 我知道是谁
方解带着黑小子从散金候府出来的时候已近正午,演武院休课,方解无需去报备,又快到二月十二,他决定回去的时候顺路再去红袖招转一圈。这是到了京城之后方解第一次准备将生意做起来,本打算弃了这一行现在却不得不重视起来。
大隋不同前世,商人在大隋的地位很低。士农工商,商人是排在最后一位的。正因为如此,商人不得入仕……方解到长安城之前就已经打算好,除非必要就不再做生意。但到了长安城之后他才明白,处处都离不开钱。
而那些大老爷们,谁背后又没有经商的背景?
大隋朝廷的俸禄虽然不低,可要指望着俸禄过日子,大人们只怕一个个都会过成苦哈哈。自从知道货通天下行背后那么多大人们之后,方解经商的心思越发的坚定起来。要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没有银子是万万不通的。
做成衣工坊只是第一步,方解脑子里有许多构想。但最缺的是本钱,成衣的生意若是做起来,后面的一切也就好打理。吴一道的银子他不想动用的太多,不是他觉悟高,而是他担心这笔银子早晚被人理出来,他还不上来。
黑小子就好像一个从深山老林里第一次走出来的人似的,看什么都新鲜。而且他似乎一点儿也没有自己是个书童的觉悟,一会儿跑到前面看卖胭脂水粉的,一会儿落在后面老远蹲在地上看獒犬幼崽的。
方解也懒得理他,自顾自往前走。
路过一个巷口的时候,发现围着不少人看热闹。方解凑近看了看,原来是里面有一户人家夫妻二人在吵架。不时有瓶子罐子摔出来,每摔出来一件东西,外面围观的百姓就一阵叫好。
“你敢摔老娘的胭脂水粉,老娘就摔了你的文房四宝!”
吵闹的声音很大,外面围观起哄的人跟着喊:“摔书桌!摔铜镜!”
铜镜可是值钱的东西,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家就能买得起的。方解听了一会儿笑了笑,随即转身要走。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柄长剑毒蛇一般从人群中钻出来直奔方解的后心!
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吵闹的人家,没有人注意到这突兀之极的一剑。持剑的人身子如灵蛇一样从人群里游出来,脚下一点向前疾驰,看起来,就好像那剑带着他的身子往前疾飞一样。而此时方解刚刚转身准备离开,根本就没看到背后的杀招。
可就在这时候,忽然人群里一阵慌乱。也不知道那黑小子什么时候竟然挤到人群里面去看热闹了,在那剑眼看着就要刺到方解后心上的时候他突然蛮牛一样从人群里冲出来。身子伏低肩膀向前猛撞,也不知道他那枯瘦的身子怎么就那么大的爆发力,竟然将人群撞的七零八落。
那刺客一惊,这一剑若是刺下去或许会成功。但若是他不躲避,肯定也会挨上黑小子一拳。
千钧一发之际,他手腕一扭身子半空中侧翻闪了出去。他才移开,黑小子一拳轰在他之前身后的墙壁上。砰地一声,竟是直接将坚硬的青砖墙砸出一个大洞。一拳落空之后,黑小子没有停顿继续追了上去。
那刺客回身一剑刺向黑小子心口,谁知道那黑小子竟然不躲不闪,看架势是要与刺客拼个两败俱死,剑刺穿他心口的同时,他的拳头也肯定砸在那刺客的太阳穴上。刺客被这种无赖的打法逼的再次躲闪,一转身却发现方解已经站在他面前。
前面是方解,后面是那黑小子。
刺客怔了一下,忽然大喊了一声动手!
轰的一声,巷子一侧的墙忽然坍塌下来,一个手持巨锤的壮汉一锤砸向方解的头顶!这人身高最起码能有两米,看手里那柄重锤最少也要三五百斤沉重。若是被这一锤砸中,方解整个身子都会被砸成一摊泥。
这人撞坍了院墙冲出来,距离方解恰好是手里大锤的长度。
方解皱眉,身形向后猛的退了出去。无与伦比的爆发力从他的双脚上炸开,青砖被他踩碎了好几块。这一锤轰然而落,猛的砸在地上。一阵浓烈的烟尘激荡而起,坚实的路面竟是被砸出来一个半米方圆的大坑。
就在那重锤落下的一瞬,持剑的刺客往前疾冲。脚在落地的巨锤上轻飘飘的踩了一下,一剑刺向方解的面门。
黑小子在刺客身后追了过来,却被那持重锤的壮汉拦住。那大锤横着抡过来,带着呼呼的风声。若是被这一锤砸在黑小子腰畔,说不定能把他直接砸飞出去撞破院墙。黑小子又瘦又小,那锤头看起来比他上半身似乎还要大些。持巨锤的壮汉又强壮魁梧,黑小子也就勉强比他的屁股高一些。
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所有看到的人惊掉了一地的下巴。
黑小子居然还是不躲不闪,猛的张开双臂一把将那锤头抱住!看起来,他那样弱小的身子贴上去,肯定会随着大锤一块被抡起来。而事实上,比他上半身还要大些的锤头竟然被被他死死的抱住,骤然停了下来!这是完全违反了人们常理的事,即便是奔马想要停下来也要在惯性下再冲一段距离。而这大锤,却是如画面定格一样突兀的停在黑小子怀里的。
黑小子啊的大喊了一声,猛的用力往上一举。
数百斤沉重的重锤,还有最少二百多斤的壮汉竟是被他一块举了起来!抱着锤头的黑小子就好像是一只力大无穷的蚂蚁,将一只体型比他大几倍的甲虫举起来了一样。壮汉显然吃了一惊,松开手从半空落下来掉头就走。
黑小子犹豫了一下没有去追,而是冲向方解那边。
此时的方解,浑身被一片光幕笼罩。那剑已经看不出来到底在什么地方,流光将方解全身罩住。他除了一直后退之外,竟是找不到机会反击。刺客出剑的速度快的令人咋舌,完全分不出哪一道是剑哪一道是虚影。
方解不住退后,忽然脚下使劲踩了一下。地上青砖块块碎裂,塌陷下去一个坑。那刺客不断前行,冷不丁的踩进坑里身子一歪,剑光顿时凌乱了一下,方解趁势一拳轰了出去。那刺客身形向后一翻,脚在方解的拳头上借力蹬了一下,如炮弹一样疾飞了出去,半空中他脱手一掷,那柄长剑便如闪电一样飞了下来直刺方解。方解身子只来得及一闪,剑将他肩膀上的衣衫切开,留下了一道血痕。
再看那刺客,已经如鹞鹰一样掠走。
黑小子转身要追,方解将他叫住摇了摇头。这时那些围观夫妻吵架的百姓才缓过神来,也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立刻散开跑了。
黑小子看了看方解肩膀上的伤,确定只是刺破了肉皮之后脸色逐渐缓和下来。
“有没有带伤药?”
方解问。
黑小子摇了摇头,裂开嘴笑了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伤药?那东西我从来用不着。”
方解撇了撇嘴,整理了一下衣服后转身往回走:“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公公选你让做我的贴身书童了。带着你……还真是有安全感啊。”
黑小子傻笑了几声,转头看向刺客消失的方向,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
……
方解遇刺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半个时辰之后,大内侍卫处的飞鱼袍就开始清查这一片区域。一个时辰之后,这消息就进了太极宫东暖阁。而一个半时辰之后,方解就已经在进宫的路上了。
跟在他身边的除了黑小子之外,还有壮汉聂小菊和书生陈孝儒。当然,还有紧挨着方解坐在马车里的沉倾扇。
怡亲王府。
秦六七将方解遇刺的消息如实告诉了怡亲王之后,便垂首站在一边。正在往池子里洒鱼食的怡亲王听到这消息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秦六七一眼问道:“是谁下的手?”
“还不知道。”
秦六七道:“肯定不是府里的人,蛇卫那边没有指令不可能私自出动,方恨水就在西城那院子里没有出去过,这一点属下已经问得很清楚。”
怡亲王将鱼食随手抛下去,啪嗒一声落在水面上。那些在寒冷时节也没有被冻死的锦鲤一拥而上,这一小片池子里的水就好像开了锅一样翻腾起来。那些锦鲤争抢着鱼食,场面倒是颇为壮观。
怡亲王拍了拍手,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昨天你说朝廷里那些人商议的时候,有人提到吴一道有可能将东西交给了方解是不是?”
“是。”
“会不会是哪个白痴等不及了派人去找方解的?”
秦六七怔了一下,然后缓缓摇了摇头:“应该不会,他们虽然蠢了一些,但还没有蠢到这样鲁莽的地步,而且属下已经告诉他们了,王爷您安排了人在方解身边。如果东西在方解手里,肯定找得到。”
“去问!”
怡亲王摆了摆手:“今天入夜之前,所有人都要问到。”
“属下这就去办。”
“等一下……”
怡亲王忽然又把秦六七叫住:“你刚才说方解身边带着的那个新买来的书童,修为不俗?若只是简简单单的买一个书童,就算撞了逆天的大运也不可能卖到一个心甘情愿当书童的高手。方解身边新来的那三个人都要查,看看是谁安排过去的……告诉庄蝶,让她小心那三个人。”
“属下明白了。”
秦六七应了一声,转身快步离去。
怡亲王转过身,下意识的拿起桌子上的千里眼往皇宫那边看了看。
“是谁在这个时候添乱?”
他喃喃自语。
……
太极宫。
东暖阁。
皇帝摆了摆手让伺候着的小太监们出去,只留下了苏不畏一个人。他让行礼的方解起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伤着了?”
方解垂首道:“皮外伤,不打紧。”
皇帝嗯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苏不畏。苏不畏连忙垂首道:“还不知道是谁下的手,奴婢已经知会了罗指挥使和情衙的人去查,那两个刺客来的很突然,没有征兆,逃的又快,所以身份不好确定。不过其中有一个身材魁梧的人,这么明显的特征应该不难查出来。大内侍卫处的人已经在那一片暗中搜寻,有消息的话立刻就会传回宫里。”
“陛下……”
方解直起身子,整理了一下措辞后说道:“不用去查了,臣知道刺客是谁派来的。”
“哦?”
皇帝脸色微微变了一下,看向方解问道:“是谁?”
方解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是臣自己。”
第0241章 以杀人做修行
见皇帝诧异,方解并没有急着解释,而是转身看向苏不畏说道:“请公公立刻派人联系罗指挥使,让他放出去些风声,就说陈孝儒聂小菊和燕狂他们三个,是罗指挥使从大内侍卫处挑的人手,为了保护我的劝安全。当然,也可以说是设在我身边的眼线。”
苏不畏愣了一下,然后看向皇帝。
皇帝点了点头道:“先去做,方解既然这样说就肯定有他的道理。”
苏不畏应了一声,走出去招了招手,一个小太监迅速的过来,苏不畏贴着他的耳朵吩咐了几句,随即回到东暖阁。
方解对皇帝说道:“陛下让我接近怡亲王,这差事不好干。身边缺人手,所以苏公公调了三个高手给我。可这三个人我要用,总是藏着他们的身手颇多不便。而且这三个人一到我身边,肯定就有人在调查了,与其藏着,不如让他们把修为露出来……出了这一场刺杀,再让人查到他们是大内侍卫处的人,容易让人相信。”
皇帝嗯了一声道:“还有没有别的缘故?”
“有。”
方解点了点头:“怡亲王派了一个女子在我身边,我就是怕陈孝儒他们三个瞒不住修为,所以索性让他们展示出来。还有就是……臣今天特意去了一趟散金候府……”
皇帝眼神微微一凛,看向方解认真地问道:“散金候跟你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
方解垂首道:“但长安城的百姓差不多都知道,臣私下里和散金候有些交往。臣恰好是在离开散金候府不久遇刺,有些人就会自己乱起来。只有乱了……臣才能找到机会发现什么。”
皇帝示意他继续说。
方解道:“谁都不知道谁派的杀手,所以他们自己先会互相怀疑。而怡亲王也会怀疑,然后就会派人去查。臣知道怡亲王极信任他府里一个叫秦六七的管事,若是不出意外,这个人现在应该在长安城里四处奔走。”
皇帝眉头微微一挑,转头看向苏不畏道:“让人盯着这个秦六七,都去过哪儿,如实记下来告诉朕。”
“是!”
苏不畏再次出去,吩咐人去做。
“方解……”
皇帝看着方解问道:“你说刺客是你安排的,难道你身边还有别的帮手?前阵子你把你的两个随从派出了城,虽然朕还不知道他们去做什么了,但正因为你身边没了帮手,所以才会求苏不畏给你调派了人。那你告诉朕,扮作刺客的是谁?”
方解垂首道:“臣把大犬和麒麟派出长安城不假,但他们两个并没有走远。在城外住了两日就悄悄回来了,这件事谁都不知道,只有臣自己知道。便是苏公公派去的那三人臣也没有告诉,到现在他们三个也不知道,刺杀我的是自己人。今天出手的,一个是麒麟,一个是臣从演武院请来的帮手,叫谢扶摇。”
皇帝点头:“江南谢家的谢扶摇,朕听过这个名字。”
方解道:“陛下交给臣许多事去查,这些事光靠臣明面上去查肯定极难得到全部真相。所以臣必须让自己身边的帮手藏起来,暗中去查。这样我的对手就会放松对臣的警惕,他们会以为盯住了臣就没有问题。臣虽然靠过去的极小心,但难保不会有人怀疑臣是陛下的人……所以,臣更倚重暗中的帮手。”
“大犬现在还藏着,臣正在让他盯着一些人。谢扶摇不知道这些事,只是因为和臣私交不错所以才肯答应帮忙。”
皇帝微微皱眉:“既然他已经进来了,苏不畏……回头你去查查这个谢扶摇,如果放心,就让他暗中协助方解。”
苏不畏点头:“奴婢遵旨。”
方解继续说道:“臣还想借着受伤的事,等着怡亲王来找臣。谁都会有好奇心,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臣只进过一次怡亲王府,能查到的东西不多,所以多进去几次总是好的。而一个受到了惊吓还受了伤的人,身边多带几个帮手很正常。所以,臣打算带着苏公公派给臣的三个帮手一块去,沉倾扇也去……”
“然后呢?”
皇帝问。
“然后?”
方解笑了笑:“臣的目标其实不是怡亲王府,而是自己留在家里的庄蝶。”
“庄蝶是谁?”
“就是怡亲王派到臣身边的眼线……家里的人都走了,只留下她一个。这么好的机会,臣不相信她会浪费掉。而臣准备了一些她感兴趣的东西藏起来,当然她肯定会费一番心思后找到。然后这些东西会流到哪儿,引发什么事,才是臣想看到的。当然,那些东西都是臣自己做出来的假货。”
“嗯。”
皇帝点了点头问道:“方解……关于吴一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方解垂首道:“臣不敢有想法。”
“没有就好,你现在要办的事是朕交给你的事,其他事不必操心。听你之前说的,朕知道你对吴一道的事知道一些,能借着吴一道的事安排今天这出戏,你很聪明。但你要记住,吴一道的事,只需你今天触碰这一次。”
“臣明白。”
方解俯身道:“臣还有件事,必须对陛下坦白。”
“说。”
“臣私下里开了一家成衣工坊,做了一些款式新颖的衣服准备在二月十二那天,让红袖招的人穿出来。臣知道在这样肃然的日子做这样的事有失体统,请陛下责罚。”
“你缺钱?”
皇帝眯着眼睛问。
方解点头:“缺!缺的厉害。”
皇帝倒是没想到方解会这样回答,稍稍愣了一下后笑道:“这件事朕已经知道了,你缺钱朕也不会赏给你,朕的银子还得留着赏给西北的有功将士。所以你打算自己赚些开销钱,朕自然也不会难为……二月十二之后,送几套进来……”
“臣的衣服做工很精致,不怎么便宜啊。”
方解厚着脸皮说道。
皇帝眯着眼道:“你的意思是让朕付钱?好啊,那朕现在就让罗蔚然带人抄了你的裁缝铺子。商人不得入仕的规矩你难道忘了?你是想要钱,还是想要自己的前程?”
方解心说当皇帝的都这样无耻吗?
“臣一会儿就让人送进来几套……”
……
方解对皇帝说了许多实话,但毫无疑问还有很多话没有说。他安排人刺杀自己,又怎么会只是那么简单?只有大部分都是真话,才能让皇帝满意。方解从来没想过自己能骗得了这位睿智的陛下,但他也知道说一大半留一小半的办法肯定管用。
他之所以让人行刺自己,和吴一道绝非没有关系。
只是,方解不能说。
从太极宫出来之后上了马车,方解带着人回到了东二十三条的铺子。才下来,就看见两个青衣皂靴的下人站在门口等着。
“奴婢见过小方大人,怡亲王请您到府上做客。”
方解笑了笑道:“那好,劳烦通告了。”
他先是回铺子,交代庄蝶看家,然后带着人随着怡亲王府的仆人直接走了。庄蝶一直送出门,等方解的马车消失不见之后这才回去。这个少女进了门之后脸色有些不自然,胸口起伏的很剧烈。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咬了咬牙冲上二楼方解和沉倾扇的房间。
……
半月山。
墨万物将带来的贡品摆好,然后从包裹里掏出来许多纸钱,用火折子点燃。在地上摆了几个杯子,斟满酒。
他蹲在地上,将酒一杯一杯洒进土里。
山里林密风不大,但纸钱烧得很旺。他盯着那翻腾的火焰喃喃道:“送些钱烧给你们,你们几个都是富家子弟,在下面必然也是大手大脚的花银子,我隔阵子就来烧一些。”
说完这句话,忽然一阵山风吹来,火焰腾的一下子跳起来,那些纸钱满地翻滚。
墨万物一怔,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们心里怨恨我,凭白的害你们在这送了命。是我太自大了些,以为所有事都在算计之内。年轻时候便是这般自负,到了现在依然改不了这毛病。若是你们怨气太大,可以托梦来找我说说……”
“他们都死了还会说什么?倒是我有些话想对你说说。”
声音在墨万物身后突兀的传了出来,吓了墨万物一跳。
他猛地站起来转身,右手捏了一个指印。
一个身穿儒衫的年轻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墨万物不远处,他负着手,饶有兴趣的看着墨万物。
“想不到演武院的教授,竟然也是这么多愁善感的人。这和你当初冷着心肠带他们进山可相差太远了些,真让人刮目相看。”
“你是谁?”
墨万物挑了挑眉毛问道。
年轻男子笑了笑道:“看来我当初真是太多心了,谁会记得我这样一个小人物的相貌?早知道这样,我何必那般大动干戈呢……本来我还想问问你记不记得我,现在看来没必要再问了。”
“但是……”
年轻男子微笑道:“我还是要杀了你。”
“方恨水!”
墨万物一怔,眸子里随即冒出来一股仇恨。
“没想到你还没逃走。”
方恨水哈哈大笑道:“我为什么要逃?反正在朝廷派去江南的人回来之前,我即便走在长安城的大街上也没人认识我,我怕什么?”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因为我想杀。”
方恨水淡淡地说道:“我现在急于想知道,我到底有多强。之前杀的那些人太弱了些,毫无还手之力。其实我真的不想再杀人的,可若是不杀人,我怎么能增进修为?找一个修为不俗的人生死一搏,在长安城里很难啊……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来找你了。你是演武院的教授,必然修为很高。”
“不断的杀人,才能让我越来越强大。而且……难道你不觉得,杀人是一件让人上瘾的事?每一次杀人……我都好欢喜。”
方恨水微笑道:“难道不好奇我为什么忽然变得强大?来吧,陪我打,只要你打赢了我,我就都告诉你。”
第0242章 在黑暗中挣扎
墨万物冷冷地看着面前那神态倨傲,甚至可以说有些癫狂的年轻男子。就是这个人,在长安城里接连制造了血案,而被杀的人都是墨万物的弟子。他曾经说过,如果能找到杀人的凶手,他一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现在,凶手就站在他面前。
可到了这个时候,墨万物似乎并不急着动手。
他往前走了几步,直视着方恨水的眸子问:“你曾经是大隋的子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是执法的捕快,曾经伸张正义。现在呢?你不觉得自己手上的血会烫的你良心不安?你自己难道觉得现在的模样很潇洒?可为什么在我看来你不过是个藏头露尾的小丑?”
听到小丑两个字,方恨水的神情微微变化,但他很快又笑了笑,指着自己说道:“我现在也是大隋的子民啊,至于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无论是谁,经历过那样一段日子之后,或许也会跟我一样把。”
“别套我的话了。”
方恨水微笑道:“我是做捕快的,怎么审讯犯人我比你在行。你无非是想探知我的过去,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啊……来吧,拿出你的本事和我打,打赢了我,我自然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他抬起手,食指朝天。
指尖上,一朵小巧精致的三瓣白莲缓缓的旋转着,晶莹剔透。
“再美也是妖魔!”
墨万物冷冷地说道。
方恨水微微叹息:“佛宗的人视我大隋子民为妖魔,大隋的人也视佛宗的人为妖魔。谁才是真的妖魔呢?”
“你!”
墨万物喝了一个字,然后骤然动了起来。他本就捏着的指印猛地一变,这片区域的天地元气顿时变得狂暴起来。片刻之后,一只由天地元气幻化而成的巨大手掌出现在他身前,比他的身形还要大最少两倍。
墨万物单手往前一推,那只巨大的手掌猛地朝着方恨水拍了过去。
方恨水眼神一变,看他的表情似乎变得兴奋起来。他身形向后一退的同时屈指一弹,那朵小巧精致的三瓣白莲随即脱离手指迎向墨万物的巨大的手掌。相比起来,白莲在那手掌前面就好像一只蚊虫般弱小。
可是当巨手和白莲相撞的一瞬,一股巨大的浪潮骤然翻滚起来。方圆五米之内的空气为之扭曲,紧跟着一声剧烈的爆炸声传了出来。爆炸之后,狂烈的风暴向四周席卷而出,这个区域内的地皮就好像被铁犁翻了一遍似的,野草全都连根拔起激荡而飞。树木的枝杈咔嚓咔嚓的折断,落叶漫天飞舞。
尘烟卷地,空气浑黄。
墨万物身形一闪,眼睛死死的盯着那尘烟中若隐若现的身影。他的双手同时伸出,六七道指劲离弦之箭一般朝着尘烟之中那身影激射了过去。隐隐间,似乎看到那人影来回摇晃了几下后消失不见。
墨万物不敢大意,他没有立刻前冲而是凝神戒备。当尘烟缓缓散去的时候,对面哪里有方恨水的身影?
啪啪啪——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身后传来鼓掌的声音。
“演武院的教授果然非同凡响,比起你的那些学生真是强太多了,我很开心……这样的对手才能让我感觉到满足……我知道你不止一次说过,一定要将我碎尸万段。快来,你快来……我便在这里,来杀我啊。”
这声音中透着一股人性的扭曲,或是因为兴奋,嗓音也变得有些沙哑。
墨万物没有立刻转身去看身后,他的两手向后一挥,又是六七道指劲如急速向前爬行的蛇一样向后扫荡而出。然后他双脚一点,身形向前疾冲。直冲出去四五米之后才转身,在转身的同时指印再次成型,巨大的手掌缓缓出现在他身前。
方恨水笑容扭曲的往前行走,根本就没有躲闪。那六七道指劲接连击中,可他却似乎毫无感觉一样。他的衣服被指劲打出许多小洞,却没有看到一丝血迹。以墨万物的修为,如此凌厉的指劲竟然伤不到他的肉身。
方恨水的笑越来越狰狞,就好像一只闻到了血腥味的洪荒猛兽一样。
“快来杀我啊。”
他嘶哑的吼着:“你再不杀我,我就要杀你了。”
墨万物的脸色变得极为凝重,他伸手往前一推。那只看起来比之前更加凝实的巨手狠狠地拍了下去,就好像一朵厚重的乌云从天而落一样。方恨水双手往上一举,竟然如托住巨石一样将巨手顶了下来。
那天地元气组成的巨手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他的头顶越来越真实起来。而且,也不知道为什么,巨手的颜色开始缓缓变成狂烈的黑色。
墨万物的瞳孔猛的收缩了一下,他无法收回那些原本属于他的天地元气。看着那只巨大的黑色手掌,他忽然大喝了一声。喝声悠荡,震的山林似乎都在摇摆。巨手再次在他身前出现,不同的是,这次的巨手后面竟然连着一条同样巨大的手臂,手臂的另一端,连在墨万物的肩头。看起来,就好像他的右臂忽然增大了无数倍一样。这条巨臂成型之后,墨万物并没有停下来运转天地元气。第二只手在他面前逐渐出现,手臂也随之成型。
那天地元气凝集出来的双臂,就如同雷神的重锤。
“灭!”
墨万物大喝一声,那两条巨大的手臂同时扬起。半空中,巨手握在一起组成重拳狠狠地砸了下去!
势如山崩!
与此同时,方恨水也双臂向上一举。他俘获来的那只已经变成纯黑色的巨手迎着墨万物的重拳托了上去。
轰的一声!
一股比白莲和巨手相撞要猛烈数倍的爆炸之力向四周震荡了出去。以方恨水为中心,方圆五六米之内的土地迅速的下沉形成了一个大坑。浓烈的尘烟黑龙一样向四周席卷,一棵距离最近的大树抵抗不住这种冲击吱呀一声向一边倒了下去。
即便是距离稍微远一些的树木也被冲击力吹的摇晃起来,树皮一块一块被掀飞,就好像风中裹带着数不清的刀子一样,肆无忌惮的破坏着。
剧烈的爆炸之后,墨万物身前凝实的两条巨臂被震碎。天地元气一荡而散,他忍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身子被飓风吹的向后飘了出去。
……
土坑中,彻底妖魔化的方恨水狞笑着一步一步走上来。他俘获的那只巨手已经消散,他身上的衣服片片碎裂。两臂上隐隐有一条一条的血迹,那是剧烈碰撞后在他身上留下的细微伤痕。
墨万物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试探,那巨手巨臂才是他真正的杀招。
但是很显然,这样霸气的修为之力也无法击倒方恨水。反而将这个本来就已经有一条腿踏进疯癫的人彻底推了进去,方恨水的眼睛看起来一片混沌,浑浊的好像一池被污染了的水一样。他的步伐不快且极为沉重,每一步下去地面都随之塌陷。
长发乱舞,那人如从地狱钻出来的恶魔。
“你让我越来越开心了。”
面容狰狞的方恨水依然在笑,他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的血迹,眼神里的兴奋之色越来越浓烈:“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来……快来,再加把劲就能杀了我了。别让我失望,快来杀了我!”
墨万物又吐了一口血,染红了他的衣服前襟。之前巨大的反震之力让他几乎抵抗不住,胸腹里好像有一团浪潮在来回翻腾一样。他以天地元气幻化成的巨臂没能真正伤了方恨水,反噬之力却让他正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
方恨水以他的巨手还击,两股力度同根同源,相撞之后,散碎的天地元气如数以万计的蚂蚁归巢一样钻进墨万物身体里。而其中就有不少已经变成黑色的元气,方恨水之前举起的黑色巨手碎开之后混杂在墨万物的天地元气之中。
这个时候,墨万物的身体里如同有千万只蛇虫鼠蚁在不断的撕咬一样。回归体内的元气完全没有按照气脉运行,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尤其是那些黑色的天地元气,竟似找不到自己的归属后变得狂暴起来,不断的冲击着气海奇穴。
噗!
墨万物再次喷出一口血,紧跟着手臂上某处忽然爆开一个血洞。血肉纷飞,他的胳膊竟然如被狼牙箭穿破了一样。那是一个气穴承受不住狂暴的元气翻腾后被冲毁,他的这条胳膊算是废了。
墨万物挣扎着站起来,咬了咬牙后转身掠了出去。
“你还没有杀我,怎么能走?”
方恨水在他身后狂笑着说道,然后挥手间洒出三朵小巧精致白莲。那莲花在半空中飞行的时候,以极快的速度如被什么东西腐蚀了一样变成了黑色。黑的如此透彻,如此深邃。就好像被墨汁染过一样,却无法洗去。
三朵黑莲相继在墨万物身后爆开,将墨万物的后背撕裂的血肉模糊。
砰地一声,墨万物的身躯从半空坠落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的背后已经完全烂了,衣服被烧尽,血肉被炸开,碎肉中隐隐可见白森森的脊椎骨。
墨万物挣扎着想要再次站起来,可双腿根本就没有一分力气。他开始往前爬,速度很慢,在草地上留下一道浓烈的血色。在他爬过的地方,碎肉和骨茬挂在草叶上混混滑落。
方恨水一边狞笑着一边前行,他伸出手遥遥一指。
噗的一声,墨万物的右腿爆开一阵血雾。墨万物的身子猛的一抖,他停顿了一下后咬着牙继续向前爬。方恨水再次一指,墨万物的左腿也被指劲轰碎。
被切断了双腿的墨万物,看起来矮了一半。
就好像一个浑身是血的侏儒,依然靠着唯一能动的手臂向前爬着。
“人求生的欲望果然都是这般强烈。”
方恨水一边走一边喃喃道:“正如我那个时候一样,就好像坠落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中。哪怕只是萤虫发出的一点微光也会成为希望,想要去抓住它。那个时候的我就和你现在一样,绝望而不知所措。想要活下来……却不知道如何能逃出无法抵抗的恐惧。但是我比你幸运……在我几近绝望的时候却发现了生机所在。”
他走到墨万物身边蹲下来,看着依然在挥动手臂却已经无法前行的墨万物。
“你没有杀了我,没有打赢我……”
方恨水似乎有些失望,又有些释然。
他坐下来,靠在一棵树上。看着挥舞着独臂,只剩下半截身子依然没有放弃的墨万物。他知道这个人很快就会死去,这样的重伤换作别人只怕早就已经死了。但墨万物的修为足够高,仅存的天地元气还在护着他的心脉。可正因为如此,墨万物此时才会忍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
方恨水从地上捡起一小块碎肉放在眼前很仔细认真的看了看,然后送进嘴里。
他缓缓的咀嚼,似乎是在细细品尝那血腥的味道。
“人肉真的很难吃。”
第0243章 他不能动
方恨水将嘴里嚼烂了的肉咽了下去,表情似乎有些痛苦。他看着还在挥舞着唯一能动手臂的墨万物,眼神中竟然生出些许怜悯。他坐在地上,背靠着大树,与之前那妖魔一般的模样判若两人。
“你没有打赢我,但我还是打算和你聊一会儿……”
方恨水低头看了一眼墨万物,伸出手抓住墨万物的断腿将他扯到自己身边。然后将他翻过来,面孔朝上。墨万物的眸子里已经看不到多少生机,死灰一片。他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苦,狰狞可怕。
被翻过来之后,已经被击碎的背部接触地面让他更加的难以忍受。
“你现在可能完全听不到我在说什么,不过没关系……我现在没有可以推心置腹说话的人,你算不上我的朋友甚至算不上我的敌人,只能勉强算是我定的对手。但最重要的是你马上就是个死人了,所以对你说什么我都没有忌讳。有些话总是憋在心里会很痛苦,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迷乱:“怡亲王问过我,我为什么会突然从一个卑微的小人物变成一个修为不俗的强者。我告诉他,是老僧智慧临死之前为了让我为他报仇,将一身修为都传给了我。这借口不算好,但怡亲王应该是信了……因为怡亲王不了解智慧,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把修为传给别人?”
“其实我们并没有逃离半月山,而是在北侧山脚下隐藏下来。智慧教了我许多法子用以隐藏,便是连大内侍卫处的獒犬也没能嗅到我们的气味。智慧真的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虽然在最后的时刻他看起来就是一个无用的瘦老头子而已。”
“他教我用草药治疗外伤,用花粉掩盖气味,教我龟息法,可以一动不动坐上两三日也不会觉得饥饿口渴,真的很神奇……可那不是真的能让人不会饥饿口渴,一旦散功之后那种感觉会加倍的冒出来。”
说到这些的时候,墨万物空茫一片的眸子里似乎恢复了些生机。他慢慢的侧头看向方恨水,表情竟然逐渐平静下来。
方恨水指了指不远处一颗枯草说道:“那种草的汁液很臭,涂抹在身上可以掩盖住人的气味。这也是智慧教我的,我真不知道他怎么会那么博学……最后的几日里,为了躲避大内侍卫处的搜索,我们两个藏在一个隐秘的树洞里不敢出去。等大内侍卫处的人放弃寻找撤走的时候,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的坐了大概四天。”
“散去龟息法,肚子里的疼一瞬间让我倒了下去。那是胃在痉挛,那种痛苦你应该无法理解……当时智慧也没有想到,大内侍卫处的人竟然在外面停留了那么久。等散功之后我甚至已经没有力气爬出去找吃的,而他更不好……他受了重伤,一直骗我只是轻伤,可我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如果真是他所说的轻伤,他又何必藏起来而不是尽快逃走?”
“大内侍卫处的人走了之后,他就让我出去找食物。可你知道……半月山上除了很少的野果之外能吃的东西不多。当然,如果将野草视为食物的话倒是可以吃上一阵子。但那个时候我真的已经没了力气,肚子里又疼的难以忍受。智慧说你还快出去找吃的,我说等一下我就去,我现在没办法动。”
“他就骂我废物,他一直是这样骂我的。他说那个叫尘涯的年轻僧人比我聪明一百倍一千倍,比我能干一百倍一千倍。我说尘涯已经死了,是你害死他的。他是你的徒弟,你的心也真狠……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忽然想到,原来那个时候我也是他的徒弟了。”
“说到尘涯,智慧好像有些内疚,但只是有一点点内疚,我在他的眸子里只看到那么一点点。他说尘涯必须死,因为他才想明白一个秘密。”
方恨水看着墨万物问:“你们这样的江湖客,是不是每个人身上都有许多秘密?看起来你是个光鲜荣耀的演武院教授,是不是也有一段不光彩的过往?”
墨万物肯定无法回答,但眼神闪烁了一下。
方恨水笑了笑继续说道:“现在我也是个江湖客了,而我的身上也有许多秘密……我哀求智慧允许我休息一会儿再去找吃的,他似乎也不想把我逼的太急就同意了。我问他,为什么尘涯必死?”
“他沉默了好久,然后说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他说一开始他觉得那只是一次简简单单的杀人罢了,因为佛宗历来就是这样做的。自从有佛宗开始便是这样的规矩,所以他没有怀疑什么。于是他派尘涯去杀人,杀了许多年却都没有杀掉那个该死的人。然后在智慧亲眼看到那个人的时候,才知道自己错了……他说尘涯肯定早就看出来那个该死的人其实不该死,但没有告诉他,所以尘涯一定背叛了他,然后他故意在隋人高手围困的时候丢下尘涯自己逃走。”
方恨水沉默了一会儿道:“这段话我不懂,他也没有解释。我想了很久,依然没明白。于是我问他为什么该死的人后来又不该死了?他说比如你想做一个布娃娃,一开始做出来许多不完美的,看着别扭当然要毁掉。可在毁掉的过程中,竟然发现其中有一个做的居然很完美,自然便又舍不得了。”
“这比方不好,因为我还是没明白。”
方恨水笑了笑:“我确实很笨,肯定不如尘涯。”
……
方恨水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大树的枝杈上还没有长出新绿,挂在上面的枯叶不多,所以能看到蔚蓝的天。
“我问智慧,你为什么觉得尘涯背叛了他。智慧说当一直以为尘涯是对他最忠心的弟子,所以尘涯知道许多他的事。可最忠心的弟子,怎么会隐瞒那样重要的事不告诉他?所以他断定,是佛宗另一个地位很高,叫大自在的人算计了他,利用尘涯杀人的事想搞垮他……原来佛宗和咱们大隋朝廷是一样的,也有许多许多的勾心斗角。”
“我问他那你还回不回佛宗?”
“他想了很久说肯定回不去了,那个叫大自在的将他派到中原来,其实就是想借刀杀人,那刀自然说的就是咱们大隋的高手。而他是因为要救尘涯才暴露出来的,他怀疑尘涯是故意为之,故意让他被隋人的高手发现了踪迹。尘涯肯定早已经被那个叫大自在的收买,所以他说尘涯该死。”
“我们两个说了许多话,其实你应该知道,人如果老了的话就会变得健谈,许多老人只要一张口便停不下来。会说许多无聊的毫无意义的话,到了后来他便说不动了,因为他很饿,我也很饿。”
“他说,你休息好了没有?”
“我说还没有,虽然肚子里不再疼了,但手脚没有力气。”
“他说你过来,我传给你些修为,让你有力气出去找吃的。”
方恨水停顿了一下,苦苦笑了笑:“当时我真的相信了,因为他之前真的就好像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和我说了许多过往的事。他甚至还提到了咱们大隋的左前卫大将军罗耀,当年就是被佛宗的人打伤的。还提到当年佛宗本来打算在大隋皇帝和蒙元大汗会面的时候,除掉大隋皇帝。但因为那次演武院的周院长也在隋军中,所以佛宗的人没有动手。当时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还很骄傲,因为周院长在,竟然让佛宗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他还说十年前大隋有一个大修行者西行,一路杀人。佛宗那么多高手竟然拦不住他,最后还是大轮明王出手镇压了那个隋人。但他现在怀疑那个隋人根本就没有被镇压,而是逃走了。”
“这些事和我没有关系,但我听的很仔细。因为许多都是涉及到大隋的事,我想记下来。为什么我要记下来?”
方恨水摇了摇头:“因为我自始至终就是隋人,哪怕他给了我一个尘嚣的名字我也不是佛宗的人,就是隋人!”
墨万物的嗓子里咔咔的响了几声,似乎是想说什么话。可惜,他已经在垂死的边缘,哪里还有力气说话。
方恨水看着他问道:“你也觉得我这般想没错?”
墨万物没有办法回答他,连转动一下眼球的力气都没了。
方恨水似乎是说的有些口渴,低头看了看却发现并没有带水囊。而墨万物的水囊,早已经在厮杀中毁掉了。所以他舔了舔嘴唇,看了一眼墨万物断腿处的血迹眼神里有犹豫。最终,他微微叹息一声没有去做什么。
“智慧说要传给我修为的时候,我还很开心。因为我从小就没有修行的潜质,当初阿爷花银子请来一个修行者为我检测体质,那个修行者说我此生都没有修行的希望,说什么我只开了三十三处气穴,有些可惜。阿爷当时可惜的是他花掉的银子,而不是我的身体。而我一直觉得我应该不是个普通人,我肯定很特殊。后来长大了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每个人年少的时候都这样想过。”
“于是我很开心的往智慧身边爬,希望可以从一个普通人变成一个修行者。可就在我爬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聪明了,忽然觉得智慧肯定不是要传给我修为,而是要吃了我……他之前就吃过我的肉。你或许很难想象,号称天下至善的佛宗之人而且还是一位地位崇高的天尊,竟然会吃人肉。可我分明从智慧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不是第一次吃人肉。”
“他爬了几下之后想到了智慧可能要吃我,于是我便趴在地上假装没了力气。”
方恨水说道这里的时候似乎有些得意,眉头挑了挑:“我说如果师尊您真的饿坏了,就先吃我的肉把。您受了伤不要耗费修为之力传给我了,我年轻,休息一会就能走动。智慧显然愣了一下,然后摇头说你是我的弟子,我怎么舍得吃你?你过来,我传给你修为之力。我对他说我是心甘情愿的,愿意奉献自己的血肉孝敬师尊。”
“智慧沉默了一会儿说既然你有这孝心,那就过来吧。我只在你屁股上咬一口就行,恢复些体力就好。他说你放心吧,我一定不会吃很多。还说他已经很老了,吃不了许多东西。”
“我就对他说,师父我真的没力气爬了,你自己过来吃好不好。”
方恨水笑了起来,很得意:“他没动,说算了,他还是下不去手,怎么能吃自己弟子的肉?”
“那个时候我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因为我知道,原来那个老不死原来已经连动都不能动了。”
第0244章 欲行险
方恨水说到得意处,眼神里又闪过一丝野兽般的狠戾。他慢慢的低下头看向墨万物,很认真地问:“我原来一点都不笨,竟然在最后的时候发现了智慧的目的。”
墨万物自然不会回答,因为他其实早就死了。方恨水或许知道,又或许是没有注意。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可以肆无忌惮说话的人。而这样的对象,当然是一个死人更好一些。当他看到墨万物已经没有一点生机的时候,站起来,看了看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微微皱眉。
然后他脚下一点,身形瞬间消失不见。
这里是半月山,距离长安城有几十里远。这里山高林密,根本就不会有人到来。若不是方恨水跟踪墨万物到了半月山,他也不会决定动手。秦六七那天展现出来的实力,让方恨水明白自己的修为距离无所顾忌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长安城里藏龙卧虎,尽量还是要小心谨慎些。
这个世界上就算是最强大的修行者,也不会感受到七八十里之外的拼斗。虽然大修行者对于天地元气的变化极为敏感,可如果到了能感知那么远距离的实力,或许已经不再算是一个人了。
所以,墨万物死在半月山上。长安城里的诸多大修行者没有人感知到。
演武院在东城靠南,距离北城就有五六十里远,从演武院到半月山,算起来最少也有八十几里路。这么远的距离,连周院长都不可能感觉到什么。
当人们得知墨万物死讯的时候,方恨水杀了他之后的第二天。樵夫们结伴上山砍柴的时候发现了那具只剩下一半的尸体,还有大概六七米外的那两条腿。尸体被运回来送到长安府,长安府经验丰富的官差根据墨万物身上残碎的院服推断出了死者的身份。
将墨万物接回演武院的,是丘余和言卿两位教授。
方解同来。
不只是方解,他们这个班的学生们都来了。近三十个演武院的学生在两个教授的带领下走进长安府,让过往的百姓都为之侧目。方解得知墨万物被杀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演武院后山和丘余讨论如何修行,他将自己的想法对丘余说了一遍。连丘余都无法肯定,这样的法子是否行得通。
修行者借用天地元气,借助呼吸吐纳将元气转化外内劲存储在气海中。对战的时候,内劲经过气脉注入各气穴。根据各人体质的不同修为方式的不同,转化的内劲形态也不同。比如谢扶摇,他的内劲更适合修剑道。即便是施展四象指的时候,他的指劲中也带着剑意。比如莫洗刀,他的刀气之所以那般凛然,便是因为将内劲化刀。
而方解想出来的办法是,将天地元气在体外调用。
简单来解释,正常的修行方式,是将天地元气在体内锤炼后化为己用。经过气海的改造,变成适合自己的修为之力。即便实战出来的时候千变万化,但那些都是修行者气海里存储的内劲,一旦消耗过大,必须通过修行吐纳来恢复。而方解的想法简单来说就是遥控,不经过锤炼将元气变成内劲,直接调用元气作战。
这个想法简直可以说是异想天开。
但丘余没有否定他的想法,大千世界,修行之道又怎么会千篇一律?尤其是方解,这个少年已经创造了太多的奇迹。当初连周院长都断定他不能感知天地元气,可他现在却能感知到。既然能感知,谁敢断言他不能调用?
就在两个人探讨的时候,言卿急匆匆的找来。
虽然墨万物在自己的班并不是很受学生们尊敬,毕竟半月山上的事让学生们对他多有隔阂。但当得知教授有可能身死的时候,学生们还是全都跟了出来。周院长没阻止,丘余和言卿也没有阻止。
在长安府衙门的停尸房,方解他们见到了墨万物的尸体。
在那一刻,所有人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唯一的女学生马丽莲啊的惊叫了一声后瘫软了下去,紧跟着眼泪就流了出来。有人开始呕吐,但没有人觉着这是对死者的不尊敬。这般惨烈的尸体,即便是在战场上都不多见。
哪里还算是一个人。
“请先生回家。”
方解低声说了一句,然后解下来自己的大氅走过去将尸体包裹住。他抱着这具残躯,缓缓转身走向门外。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住脚步站在一侧的官差:“请问,是在什么地方发现先生的尸体?”
得到官差的回答后,方解点头说了句谢谢,脸色平静。
出了长安府衙门,有人跑去雇了马车,方解将墨万物的尸体抱上去,忽然发现墨万物的一只手似乎有些异样。他低头仔细看了看,随即心中一动。
……
已经很久没有撒欢奔跑的赤红马兴奋的嘶鸣,鼻子里呼哧呼哧的喷着白气。方解骑着赤红马一路向北疾驰,那战马的四蹄踏出来的声音充满了节奏感。在他身后,教授丘余和言卿两个人骑马紧随。若不是方解刻意控制着赤红马的速度,丘余和言卿的战马虽好却也早就被远远的落下了。
北辽地的寒骑,比蒙元的战马还要出彩。而方解的赤红马,则是寒骑中的极品。只是隋人对于北辽人并不怎么了解,甚至有些地方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因为北辽人生活在环境最严酷的十万大山中,很少有人去接近那里探寻北辽人的生活。正因为如此,皇帝陛下在对是否接收北辽人的问题上一直犹豫不决。
接收北辽人,带来的或许是一支很强大的骑兵。但无疑,北辽人肯定要整体迁入大隋。一代人两代人之后,他们将彻底变成隋人。没有了寒骑的北辽人,对于大隋来说还有多大的意义?
北辽人投降的条件就是离开十万大山,但皇帝需要的却是他们留在那里。
三人三骑一路北行,出了北城门的时候天色已近正午。发现墨万物尸体的樵夫得到长安府官差的通知,让他在城门口等着。方解问清了是谁之后将那人拎起来放在自己身后,驮着两个人的赤红马竟然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吃力。
有樵夫的指点,方解他们顺利的找到发现墨万物尸体的地方。
方解让樵夫在不远处守着战马,他和丘余言卿三个人过去查看。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很激烈的拼杀。痕迹还很清晰,断裂的树木,地上的土坑,还有十几米之内被铁犁翻过一样的枯草地。
方解仔仔细细的寻找,最终确定墨万物最后停留的位置。
枯草上还能看到已经变成了灰黑色的血迹,也能找到一些没被尘土掩埋的碎肉和衣衫。在一片染成了灰黑色枯草边,方解蹲下来仔细观察。这里就是墨万物最后躺着的地方,地上的血迹是他背后的伤留下的。
方解幻想了一下墨万物当时躺着的姿势,然后看向血迹一侧。方解在检查墨万物尸体的时候,看到他那条被废掉的胳膊有些异样。那只手满是血迹,但食指指肚上却没有血,显然是被蹭掉了,而且指缝里还有一些粉末。
于是,方解和丘余他们三个立刻出发。
“在这里。”
方解招了招手,丘余和言卿等人立刻掠了过来。
方解指了指身边的大树:“凶手应该在这里棵树下停留了很长时间,而且是坐着的。墨先生在这,躺着,面孔朝上……他的左臂气穴爆开以至失去了力量,但在最后的时刻,想来濒临死亡的墨先生就是一边挥舞着那条能动的胳膊,掩饰住他另一只手微小的动作。”
“你怎么如此确定?”
言卿下意识地问道。
方解看了他一眼后淡淡地回答:“先生忘了我是斥候出身,尤其是边军的斥候,在追寻细节上,比府衙经验丰富的捕快还要强些。”
方解将枯草扒开,露出一块石头。这石头本来就深埋在地下,只露出盘子大小一块在外面。
就是这样一小块地方上,有浅浅的四个字。
那是墨万物临死之前,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刻下来的,很浅,但很清晰。很难想象,他当时是用一种什么的毅力坚持着写下这四个字后才死去,而且瞒过了凶手的眼睛。
方,智死,口
……
“这四个字什么意思?”
在东二十三条的铺子里,沉倾扇微微皱着眉头问方解。
方解轻声道:“方,说的自然不是方解的方,而是方恨水的方。那个家伙终于按耐不住又开始杀人了,而且竟然敢对演武院的教授下手。从现场的痕迹看起来墨先生并没有伤到方恨水,这个人怎么会变得如此强大?”
“智死……墨先生写下这两个字,肯定是想告诉我们方恨水的修为和智慧有关而且智慧已经死了。最后这一个口字,我们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到答案。”
沉倾扇沉思了一会儿也没有想到什么,犹豫了一会儿问:“出了这样的事,之前你设计好的事还做不做?”
“做!”
方解点了点头:“好不容易让庄蝶把我的东西带出去,估摸着那些人已经开始坐不住了。抓方恨水的事有大内侍卫处和情衙,我现在也帮不上什么忙。而且没有人见过他,往江南的人没回来之前拿不到画像很难抓到他。但吴一道的事,我能帮上忙。”
他顿了一下:“那些人明天肯定会有动作,到时候你和我再加上黑小子他们三个,还有麒麟大犬暗中接应,应该没有问题。”
“太冒险了。”
沉倾扇摇了摇头。
“往往看起来很危险,人们认为绝不可能成功的办法或许更容易成功。因为人们连想都不会往那边去想,主动权在我这边。”
方解笑了笑:“只是靠这个法子得来的消息,只怕皇帝知道了也会吹胡子瞪眼睛吧。”
沉倾扇嗯了一声,语气很轻道:“明天是二月十一,后天就是大军出征了。”
第0245章 二月十一
怡亲王府。
杨胤回头看了秦六七一眼,犹豫了一下问道:“庄蝶得来的消息准确?”
秦六七低声道:“是她在方解房间找到的,方解是从吴一道府里出来半路遇袭,然后匆忙回到了自己的铺子里,才没多久,吴一道就派了手下那个叫酒色财的人去方解的铺子探视,停留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然后离去。再之后,方解就被传召进宫。”
“方解进宫的时候庄蝶没立刻动手,她怕方解不相信她留了人暗中监视。等方解回来之后就直接被王爷请了过来,庄蝶知道方解他们肯定有王府的人盯着,这才进去搜了搜。一开始没有找到任何东西,只有一个木盒里放着不少银票。数额大的有些惊人,这么大笔的银子显然不是方解自己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吴一道给他的。”
“庄蝶在方解的房间只找到了这些银票,出门之前不甘心于是又回去找了找,在后窗上发现了一些灰烬,庄蝶从后窗跳出去,在外面捡到了一张剩下一角的纸。”
秦六七道:“纸上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字,二月十一,城南……其他的字都被烧没了。”
杨胤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怎么看?”
秦六七想了想回答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吴一道应该是要出城。纸条应该是酒色财带去的,想来是方解看完之后便烧了。如此看来,方解和吴一道的关系肯定不是表面上看来那么浅,不出意外的话,方解应该知道吴一道不少秘密。”
杨胤摇了摇头:“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秘密的事为什么要用纸条传递?酒色财既然已经到了方解的铺子,为什么不亲口告诉他?”
秦六七一怔,沉思了一会儿说道:“王爷的意思是,方解故意为之?”
“也不对。”
杨胤又摇了摇头:“万一吴一道是怕酒色财说的时候被人偷听?你之前查来的消息说,方解身边那三个人是大内侍卫处指挥使罗蔚然派去的,而且修为都不俗。方解必然对他们有所顾忌,吴一道也是。皇帝要对吴一道下手的话,方解肯定会防着大内侍卫处的人。如果说话难免会被偷听,所以才用纸条传递消息。方解看完之后就烧掉,也不会留下痕迹。”
秦六七想了想说道:“前些日子方解的两个手下离开了长安城,会不会就是替吴一道打前站?吴一道的人手在长安城里都被钉死,谁动咱们都知道。属下也松懈了,当时没派人盯着方解的手下去了哪儿。”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杨胤嘴角挑了挑:“反正这件事孤也不会直接参与,让那些人准备一下。明天去城南候着,若是吴一道真的要逃,那些账本他肯定随身带着。反正那些人过了十二就没什么用处了,现在能用就继续用。”
“为什么是二月十一?”
秦六七问道。
杨胤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后天就是大军出征,到时候城门严查,不好脱身。而明天,所有人都为了大军出征的事忙活着,唯恐皇帝亲自送军出征有什么岔子。看似紧张,实则对吴一道有利。他若是乔装打扮一下,出长安城不难。”
“从今天开始盯紧了散金候府!”
杨胤摆了摆手:“方解既然和吴一道关系匪浅,明天肯定也会有所动作。都盯紧了就是,但府里的人不许插手。最重要的日子是后天啊……明天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让孤这么多年的谋划前功尽弃。”
秦六七点了点头:“属下明白。”
散金候府。
吴一道靠坐在躺椅里,手里的书册一直停在最初翻的那页。眼睛虽然盯着书,可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酒色财。”
他轻声叫了一声,胖子酒色财轻飘飘的掠了过来垂首问道:“侯爷,有什么吩咐?”
吴一道皱眉愣了一会儿:“方解这个办法并不保险,未见得就能将怡亲王从背后引出来。怡亲王在货通天下里很干净,除了商业上的事没有什么把柄。这件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你再去一趟方解的铺子,告诉他最好想清楚。”
酒色财道:“方解说,明天肯定没办法将怡亲王引出来。但只要那些朝臣都陷进去,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陷进去十个人,最起码有一个知道一些怡亲王背后在搞什么鬼。只要动作快,怡亲王根本就来不及救那些人。以这个借口开始查,怡亲王必然乱了阵脚。”
“方解是想逼怡亲王。”
吴一道叹了口气道:“他将这件事定在明天……其中的意思我还没有完全想明白。”
酒色财道:“方解说,怡亲王这些年似乎不仅仅拉拢了一大批文官。”
“这我知道。”
吴一道脸色凝重:“难道方解以为,怡亲王会在二月十二那天做什么大事?这没有道理,就算左武卫大将军虞满楼带走了长安城里最少五万人马,可最起码还有其他诸卫不下二十万大军,怡亲王就算手段通天,他能控制住所有的军队?陛下这次从京畿道抽调十万人马远赴西北,确实有些不妥。但还没有到让长安城防空虚的时候,再说……陛下身边还有八百给事营的精锐,再加上禁军,大内侍卫处的人,就算有数万人马又岂能轻易攻进太极宫?”
“不对!”
吴一道猛地站起来,忽然想到了一件被忽略的事。
……
二月十一。
方解换好了一身劲装,将长袍在外面穿了。朝露刀用緤布裹好,长袍里面则绑着老瘸子送他的残刀血屠。浑身上下收拾好之后,他走到铜镜前仔细看了看自己,然后回头问沉倾扇:“像不像?”
沉倾扇点了点头:“只要不到近处仔细看,很难看出来你个冒牌货。”
铜镜里的脸不是方解的,而是吴一道。
昨夜,方解在庄蝶的饭菜里下了迷药,让那个小丫头昏睡到现在还没有醒来。沉倾扇用了整整半夜的时间为方解黏上一副面具。这面具是酒色财前两日带来的,吴一道当初为了安全着想,做了不少自己的面具。有几次他出门都是装扮成了仆从,保镖带上他的面具坐在马车里。
这面具做的很精致,沉倾扇又用面粉和鸡蛋混合的东西黏住了面具和人脸的缝隙,所以远远看起来没有什么破绽。
“走吧。”
方解笑了笑,去过一顶帽子戴在头上。将帽子上的纱巾放下来,看不清楚他的面貌。黑小子他们三个互相看了一眼,脸色都很凝重。
“方解,我还是觉得应该先禀报陛下。”
陈孝儒道:“你这样做,陛下未必会同意。”
方解站住,看向陈孝儒问道:“你可知道我们的对手是谁?”
陈孝儒点头:“自然知道!”
“是谁?”
方解问。
陈孝儒回答:“怡亲王。”
方解摇头:“是陛下的亲弟弟,是太后最喜欢的儿子。怡亲王为什么能留在长安不去自己的封地?是因为太后舍不得他。怡亲王的府邸里有违制的建筑,为什么没人弹劾?因为他太后亲自发话,朝臣们自然不愿触怒太后。陛下难道不知道怡亲王背后不干净?肯定知道,正因为太后在,所以陛下在没有确凿证据前也不能做什么。”
“说句掉脑袋的话……怡亲王是太后的亲子,但陛下不是!可陛下是至孝之人,天下皆知。我说这些你们明白什么意思吗?”
方解问:“如果咱们做臣子的什么事都等着陛下吩咐了再去做,那陛下要咱们有什么用处?我同意你将这件事告诉苏公公,你去问问他,看看苏公公怎么说?”
陈孝儒三人一怔,黑小子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可还是太冒失了些,咱们只有这几个人。”
方解笑道:“不止。”
“还有谁?”
“不能说。”
方解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你们三个愿意跟来就跟来,不愿意就去太极宫面见陛下。这件事我是做定了的,万一出兵那天有什么大事,你们难道不后悔?”
“我实在想不到,怡亲王会在出兵那天做什么事。他没有一点胜算,长安城里有数十万大军,有上万飞鱼袍,还有八百给事营!”
陈孝儒道:“怡亲王凭什么?”
“正因为我不知道凭什么。”
方解认真地说道:“所以才要去逼他。”
“咱们走。”
方解对沉倾扇轻声说道。
沉倾扇点了点头,紧跟在方解身后走出了铺子。陈孝儒三人对视了一眼,最终他咬了咬牙跟上去:“若是真得能为陛下查出真相,咱们拼一次又有什么?方解,这次我们将命交给了你,你不要让我们失望。”
方解笑着摇头:“我自己的命也在这上面,我比珍惜你们的命要强烈一百倍一万倍的珍惜自己的命。”
他登上马车,对聂小菊说道:“走吧,赶车去散金候府。”
坐在马车上,方解看着身边的沉倾扇问道:“你为什么不带剑了?”
沉倾扇反问:“剑是什么?”
方解一怔,摇了摇头道:“是不是修为到了一定地步,自然而然变得不会说人话了?”
沉倾扇笑了笑,没再说话。
……
距离长安城三百里的官道上,一个浑身尘土和血迹的人骑马朝着长安城的方向疾驰。他已经疲惫到了极致,如果不是将两条腿绑在了战马身上,只怕他早已经跌落下来。他的脸色很难看,也很脏,看起来已经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洗过了。
战马的鼻子里喷着白气,跑起来四蹄已经开始发软。距离驿站还有几十米的时候,战马终于支持不住扑倒在地。因为双腿绑在马身上,马倒下去的时候也压住了这人的腿。他疼的哀嚎了一声,想去解开绳索却找不到绳结。
正在驿站里当值的驿丞出来撒尿的时候恰好看到,他犹豫了一下,带着几个驿卒跑过去查看。
“快,把我弄出来,我有紧急军情送往长安!”
被战马压住身子的人哀求道。
驿丞一惊,这才看清那人身上穿的竟然是从五品牙将的服饰。只是这身衣服被血和泥土覆盖了一层,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出了什么事?”
驿丞一边手忙脚乱的救人一边下意识地问道。
那牙将抬起头看了看驿丞却没有回答,眼神里都是痛苦。
第0246章 西北的消息
方解的马车缓缓的经过大街,车轮碾碎了清晨的微光。已经到了二月份,天亮的比以前早了不少。但这个时候城门还没有开,所以大街上看不到几个行人。卖早点的摊位倒是都已经摆好,走不了多远就能闻到一阵一阵味道不同的香气。
聂小菊赶车,陈孝儒和黑小子坐在车辕两侧。拉车的驽马似乎是因为觉着马车太过沉重,所以不满的打了几个响鼻。它低着头艰难的起步,等拉动之后才再次抬起头。马蹄在青石板露面上踩过发出清脆的响声,也不知道扰了多少人的好梦。
方解他们才出门,几个小巷子里就有人露出头监视着。这些暗中如幽灵一样的家伙一直远远的跟着,他们知道方解身边有高手,所以不敢靠的太近。马车顺着大街一路前行,拐过转角的时候停了下来,然后暗中监视着的人看到那个黑小子下车买了一些油条和小米粥。他们似乎都很平静,看不出有什么与往常不同的表现。
监视着方解的是怡亲王手下蛇卫的人,他们是怡亲王这一年来才组建的密谍队伍。他们的主要人物就是跟踪埋伏暗杀打探情报。方解不知道的是,他在演武院里的好朋友张狂,为了改变自己的人生也加入了蛇卫。
买了早点的黑小子重新爬上马车,将一份递进马车里,剩下的他和陈孝儒聂小菊三个人分吃。
蛇卫的人已经盯了方解的铺子整整一个晚上,看到他们好像吃的很香甜,蛇卫的人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站在角落里,探出小半个头看着方解马车的张狂眉头皱的很紧。他昨天接到指令监视方解的一举一动,当听到这命令的时候他心里就一紧。说实话,他真的把方解当朋友看待。这个边军出身的年纪最小的学生,自己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觉着有些亲切。张狂也有个弟弟,在十四岁的时候重病死去。
或许是因为方解和他弟弟的性格有些相似,偶尔的调皮和任性,让他很愿意和方解交个朋友。但是昨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可能站在方解的对面,而且手里还会拿着锋利的刀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彼此手里的刀子会刺进对方的小腹。
他试图抗拒,但却无能为力。
加入蛇卫之后他才知道这是多恐怖的一个组织,所有试图反抗的人都被清理掉了。这是怡亲王在暗中养的一群杀手,虽然现在还没有针对朝廷做出什么事来,但张狂确信怡亲王组建蛇卫的目的一定是针对皇帝的。
站在街角,他看着马车缓缓消失在视线里。
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张狂回头看了看,然后苦笑一声。
“咱们还有退路吗?”
他问。
站在他身后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你我当初都以为自己是因为朝廷的不公才走上这条路的,告诉自己这样做只是为以后谋一条后路罢了。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们心中有贪婪。到了现在,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退路。或许……下一刻咱们就要拔刀面对昔日的朋友兄弟。既然这样,何必还要去想有没有退路?”
张狂叹息:“我是因为贪婪,而你,确实是因为朝廷真的不公平。你的功劳那么大,朝廷没有奖赏。虽然皇帝开口让你免试进入演武院,可你得到了什么?以你的修为,你完全可以在年三十的晚宴进入太极宫。以你的功劳,完全可以换一个吃喝不愁的生活。但是你我都在为了银子而苦恼纠结……凭什么那些世家子弟就能挥霍着他们不干净得来的银子,而我们却为了几个铜钱而愁地睡不着觉辗转反侧?”
站在他身后的人,是莫洗刀。
莫洗刀缓缓地说道:“正因为你我心中有不满有不甘,所以才会进蛇卫。走吧……该咱们做的事还得继续做下去。如果真的和方解和演武院的兄弟们刀剑相向……让我来,你站在我身后就是了。”
张狂一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怡亲王真的只是想回到朝廷掌权?”
他问。
莫洗刀笑了笑:“到了现在,你竟然还这样想。如果他仅仅是想回朝廷掌权,蛇卫根本就不必存在。正因为你我现在已经在里面,所以早就应该清楚的认识到……这根本就是一场战争。”
“我们真的能得到我们想要的?”
张狂再问。
莫洗刀道:“我只知道,如果不真的去拼争一次,咱们永远也得不到咱们想得到的。皇帝让军武出身的人也能进入演武院,不过是一个听起来很漂亮的谎言罢了。你看看这么多年来演武院出来的学生,真正出人头地的还是那些世家子弟。咱们这样的人即便进了演武院,不过是多三年被人瞧不起的日子罢了。出了演武院的大门,回到军队中,该咱们死的时候咱们还是得去死,而且不会在史书上留下只言片语。”
“也许你是对的。”
张狂点了点,深深的吸了口气:“大哥,如果怡亲王最后胜了,咱们能不能放方解一条生路?”
莫洗刀沉默了一会儿后反问:“如果怡亲王败了,方解会不会给咱们一条生路?”
张狂想了想,发现自己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也许会,也许不会。进演武院之前,他还把方解和自己看做一路人。可是到了后来,方解爬的越来越高,已经渐渐的和他们走远。再见到方解的时候,他看到的不只是方解的风光,还有自己的落魄。他跟方解借钱的时候,心里好像刀子割着自尊一样的痛苦。而方解越是那样的坦然,他就越觉得自己阴暗。
有时候,朋友变成敌人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你做得太好。
……
马车并没有停在散金候府门口,一直没有打开过的侯府正门在马车到了的时候忽然拉开,马车竟是直接驶进了院子里。紧跟着几个仆从将侯府大门关闭,便是平日里开着见客的侧门也关上了。
此时,在散金候府外面藏着的何止是蛇卫。朝廷里那些大人物的手下们不少都盯在这里,看到马车进了院子之后立刻就有人往回跑去报告消息。
而这个时候,大人们都在太极宫门口等着上朝。
明天就是大军出征的日子,今天的朝会肯定要谈到这件事。而很反常的是,今天等在太极宫门口的朝臣们竟然没有几个人聚在一起聊天。不时能看到有某个大人的随从急匆匆的跑过来,钻进自家大人的马车里,一会儿又急匆匆的走了。
到了时辰,当值的执金乌将军喊了一声。禁军士兵将宫门缓缓的拉开,两队大内侍卫处的飞鱼袍先出来换了班,已经当值一夜的飞鱼袍列队撤走。自宫门至太极殿过道的两侧上,站着的则是手持长槊顶盔贯甲的禁军。
有太监出来拿腔拿调的喊了话,随即带着诸位大人们按文武分为两列往太极宫里面走。礼部的官员拿着本子在一侧记录,谁有失礼的地方全都不会放过。而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不少大人的神情都有些凝重。他们不时彼此看对方一眼,又快速的将视线移开。
东暖阁。
皇帝看着面前昏迷不醒的这个身穿从五品牙将服饰的人,眉头皱的很深。御医已经忙活了一个晚上,这人却太过于疲乏一直没有醒来。这个人是昨天官道上的驿丞带着人急匆匆送来的,据说他还没到驿站坐骑就累死了。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了一句边关急报,便再也没有别的话。换了马没跑出去几步就掉了下来,一直昏迷到了现在。
那驿丞是个有心眼的,没将人送到兵部而是直接送到了太极宫外面。当值的飞鱼袍不敢耽搁,跑进去请示后将这牙将直接抬到了东暖阁。这个人,一直昏睡,皇帝昨夜就在东暖阁里坐了一宿,没合眼,脸色肃然。
他似乎是预料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所以没了睡意。又或是他想等着这牙将醒过来,第一时间问问到底是什么急报。苏不畏在这牙将身上翻过,什么都没有找到。所以皇帝的心里揪的很紧,哪里还有心思睡觉。
眼看着就要到早朝的时辰,苏不畏在皇帝身边提醒了一声。皇帝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然后在宫女的伺候下开始换上朝服。
就在这个时候,那牙将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然后这人猛地坐起来,手下意识的去摸自己的腰畔。
他的横刀已经被飞鱼袍摘了,所以他抹了个空。然后他就看到了身穿龙袍的皇帝,他显然愣了一下,不确定的又仔细看了看,反应过来之后迅速的跪倒:“臣左领军卫牙将诸葛瞻叩见陛下!”
“左领军卫?裴欢的手下?”
皇帝皱眉问道。
“正是。”
叫诸葛瞻的牙将叩首道。
“出了什么事?”
皇帝问道。
“陛下……”
诸葛瞻抬起头又快速的低了下去,似乎是不敢看皇帝的眼睛:“陛下……西北的战事……败了!我家大将军已经战死,军师让我速回长安禀报实情!臣冲出来的时候,军师带着最后残存的兄弟们冲上去试图堵住被撕开的防线,臣回头看,他们很快就被蒙元的骑兵淹没了……右领军卫大将军于正东也已经战死,中军溃乱,左骁卫大将军金世雄下落不明,旭郡王带着人马退守青峡……”
啪嗒一声,拿着皇冠准备给皇帝带上的宫女吓得手一松,华美尊贵的皇冠掉在地上,滚到了皇帝脚边。
“叉出去,杖毙!”
皇帝侧头看了一眼那个吓得跪倒在地上的宫女冷冷的吩咐了一声,他的声音似乎很平静,没有什么波澜。但没人能看到,在宽大衣袖里,他的拳头攥的很紧,青筋毕露。
第0247章 梦碎 鬓白
皇帝看了看剩下的那几个宫女,摆了摆手道:“全都出去吧,刚才的话你们就当都没有听到。”
“喏。”
几个宫女伏倒在地叩首,一个个吓得早就白了脸色。之前那宫女看似是因为手颤掉落了皇冠被拉出去杖毙的,其实还不是因为她们听了不该听的话。那叫诸葛瞻的牙将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而这些话偏偏又是现在绝不能随随便便传出去的,皇帝杀一个宫女,无非是告诉另外几个不要多嘴罢了。
几个宫女连忙爬起来退出去,连大气都不敢出。
皇帝转身面向诸葛瞻一字一句地问道:“从头至尾,如实说。”
诸葛瞻稍稍直起些身子,说话的声音带着颤抖:“那天夜里,不知道蒙元的骑兵怎么就出现在右领军卫的防线后面,从背后直接插了进来。深夜,大军怎么可能在背后设防?右领军卫大将军于正东仓促组人人马迎战,但敌人最少有两个万人队的骑兵从背后杀来,想拦住已经晚了。因为大军要布防数百里,右领军卫崩溃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天。”
“裴大将军知道右领军卫战败之后立刻派数员战将分兵三万赶去救援,还没赶到,就遇到中军的溃兵。三十万中军,竟然在一夜之间也溃败了……问中军的溃兵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说也是蒙元的骑兵在背后突然杀来,大军根本就没有防范就被冲破了连营。紧跟着蒙元的大队人马就潮水一样涌过来,至少有二十万人马。旭郡王和金世雄大将军带兵反击,但因为深夜骤然遇袭,士兵们溃败的速度太快,终究没能阻止敌人将大营杀穿。”
“旭郡王和金世雄大将军也杀散了,旭郡王带着一部分人马四处奔走,试图将溃兵收拢起来。但蒙元的骑兵速度太快,咱们……咱们的步兵根本就来不及列阵。”
“后来,裴大将军派去的三万人马没敢贸然继续向前,而是原地驻扎派人回去请示大将军。大将军下令退回大营,然后收缩兵力缓缓而退去救援旭郡王。大军才开拔,蒙元克沁旗的六万骑兵就杀了过来。咱们左领军卫的人马大部分都是步兵,只能列阵而战。坚守了一日之后,蒙元王庭的超过二十万骑兵便杀了过来。”
“到了晚上,西边的防线被冲破,裴大将军亲自带着亲兵卫队扑上去。到了后半夜的时候……听说……听说裴大将军被敌骑乱箭射死了。军师石勒眼见着大势已去,却不肯随护卫突围。他找到臣,让臣带兵突围回长安城报信。军师他自己组织最后的人马去探查大将军生死……臣劝他同行,他说受大将军恩惠,生同生,死同死!臣带着几十骑杀出来的时候,军师他们也战死了。”
“臣和手下不敢耽搁,一路往东纵马。臣还想着,半路上肯定能遇到咱们大隋的军队。可一路上看到的都是被砍掉了脑袋的尸体,每隔十几里就能看到一座用咱们大隋士兵头颅堆起来的佛塔。臣和手下昼伏夜行,但还是被蒙元的骑兵发现了。厮杀之下,只有臣自己逃了出来。半路上的时候听说,旭郡王带着残兵正在往青峡方向退守,臣就往青峡赶路,去寻旭郡王……可臣一路小心翼翼的到了青峡的时候,却没看到咱们大隋的人马。”
“后来臣想……旭郡王麾下的人马也多是步兵,而满都旗横下里两千里长,旭郡王的人马怎么可能跑得过蒙元的骑兵。七十万大军啊……臣一路上看到的都是没了脑袋的尸体和那高高的人头佛塔。”
“在青峡等了一天,臣没有等到一个自己人却看到了蒙元的狼旗。臣只好自己跑回来,路过樊固的时候臣本想进去通知守军小心戒备,臣多了一个心眼没敢轻易靠近,暗中观察竟然发现樊固附近有蒙元人,蒙元人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过了青峡?臣不敢久留,想起军师的交待便一路向东赶,半路上没敢耽搁一刻赶来长安城。”
听他说完这番话,皇帝的眉头皱起了两道山梁。他的脸色很白,显然无法接受这个消息。
“七十万大军……”
他喃喃的重复了一遍:“朕麾下的七十万精锐之师……就这么没了?”
“李远山呢?”
皇帝忽然问道:“听你说了这些,为什么没提到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右骁卫可还在?”
诸葛瞻身子微微一颤,重重的磕了一个头:“陛下啊……这正是军师让我赶回长安报信的缘由,难道陛下没察觉,西北大败,臣纵马回来就算不耽搁也远不如飞鸽传书要快速……可陛下您还不知道西北的战事……因为有人封锁了消息,狼乳山以东,没人知道战败的事,臣在西北的时候,连驿站都不敢去!而百姓们竟是还在谈论着咱们什么时候直捣蒙元王庭!”
“你……”
皇帝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竟是有些站立不稳。
“你说清楚!”
诸葛瞻抬起头,眼睛里都是热泪:“军师怀疑,蒙元人之所以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咱们大军身后杀出来,就是李远山勾结了蒙元蛮子!当初我们左领军卫移军战线驻防之前,军师就提醒裴大将军小心右骁卫。奈何右骁卫和我们左领军卫的防区相隔最远……军师私下里和臣关系不俗,说过几次……他说李远山的右骁卫有些不正常,臣当时也没在意,还以为军师只是喝醉了说的胡话……”
“李远山……他为什么!”
皇帝几乎是嘶喊出来的,嗓音透着无边的愤怒和悲凉。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诸葛瞻为什么说西北百姓不知战败,诸葛瞻连驿站都不敢去的话。皇帝的眼前一黑,竟是站立不住向后倒了下去。
……
距离京畿道还有不足五十里的地方,有一片大山。翻过这座山就属于京畿道管辖,山中树林因为太密所以显得很压抑,没有绿色的山林看起来格外的肃杀。一行衣衫褴褛的飞鱼袍跌跌撞撞的往前走着,显然疲乏到了极致。
走在最后面的飞鱼袍身子一歪倒了下来,再也站不起来。
“千户……他实在走不动了,昨天夜里他受了重伤。”
一个飞鱼袍气喘吁吁的对走在最前面的那人说道。
最前面的人看起来身材娇小,竟是一个女子。只是身上的袍子已经破破烂烂,还有不少血迹。她的肩膀上裹着纱布,显然也受了伤。看她的脸,也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洗过,脏兮兮的哪里还有本来的颜色。
这女子,正是沐小腰。
沐小腰走回去,检查了一下那个倒地飞鱼袍的伤势,微微皱眉,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送他一程吧,救不活了。”
一个百户脸色痛苦的走过去,蹲下来说了一声兄弟对不起了。然后一刀戳进那飞鱼袍的心口,那人伸出手来回摇摆似乎是想抓住什么,当刀锋在他心口一绞的时候,他的手颓然无力的摔落下来。
“谢谢……”
这重伤的飞鱼袍临死前喃喃了一句,眼角都是泪水。
“带着他,咱们走不快。而且丢下他,落在那些人手里会更痛苦。”
似乎是为了安慰其他人,杀人的百户嗓音沙哑地说道:“快进京畿道了,只要进了京畿道那些追杀咱们的人就没有胆子追的那么紧。咱们找到地方官府,要了驿站的战马就能尽快赶回长安城。西北大败的事陛下还不知道,若是再不尽快将消息带回去,西北三道……全都丢了。”
另一个飞鱼袍呸的骂了一声:“李远山,袁崇武,吴佩之,杨善臣!我操你们祖宗!大隋的数千里大好河山,就败送在这些混账的手里!蒙元人到底许了他们什么好处,三道总督,一位大将军造反……大隋立国百年都不曾有过这样的耻辱!”
“他们之中有人想当皇帝。”
百户叹了口气道:“咱们刚从西北撤回来的时候,七十万大军,数百万民夫,血屠千里……到了樊固一线看到守军都是袁崇武他们的郡兵,封住道路,大军的补给都被截留下来,那会千户大人就说西北要大乱了。然后让咱们无意中撞到了李远山的大秘密……这一路逃回来,本以为快到京畿道就安全了,谁想到最终大部分兄弟没能熬过去。”
沐小腰深深吸了口气,又看了一眼那个已经死去的飞鱼袍:“咱们走吧,尽快翻过这座山。那些追兵追的太紧,咱们一路上想找驿站官府都没能甩脱。袁崇武他们的人有战马,在各城和驿站外先一步布置,咱们能逃到这里不易,不能耽搁了。”
“喏!”
仅剩下的六七个飞鱼袍应了一声,看向沐小腰的眼神里都是尊敬。这一路上,若不是千户大人提前预知了很多埋伏,他们或许早就死了。
沐小腰一边往前走,一边在心里想着过去发生的事。
李远山和袁崇武他们造反,都是因为有那个秘密做依仗。然后勾结蒙元人击溃朝廷的七十万大军,这样朝廷的兵力就会捉襟见肘。到时候他们占据西北诸道数千里江山,朝廷损失了那七十万大军,再想讨伐力不从心!
西北之战,根本就是一个李远山他们因为皇帝的贪婪而挖出来的巨大陷阱!
朝廷大军开赴西北,先打一场胜仗,将满都旗占据,大隋上下欢腾。其实这都是李远山算计好了的,他的目的就是葬送大隋那七十万雄兵,然后他在西北造反就能毫无阻碍!借助蒙元的手除掉朝廷人马,他的算计太深了。他有袁崇武等几道总督做内应,可对付不了驻军西北的其他几卫人马。而这一战之后,西北再无战兵!可是,若没有皇帝的贪婪,李远山又怎么可能得逞?
皇帝啊……
你一心想开疆拓土,却不知道从一开始就被李远山他们算计了。
沐小腰微微叹息,她本来以为大隋的江山稳固如山。以为隋人是团结的,朝廷上下一心……现在看来,自己还是太幼稚了些。男人们为了那个称帝的美梦,一旦有机会到来就会变得狰狞如野兽。
李远山勾结蒙元骑兵在满都旗将大隋的人马杀得尸横遍野,几乎没有人逃回狼乳山这边。
皇帝精心为自己编织的美梦,就这样破了。
……
“陛下……”
苏不畏上前扶住皇帝,看着皇帝苍白的脸色他心里忍不住一紧。他能感受到皇帝的心情,也能体会到皇帝现在的痛苦。
“为朕正冠。”
皇帝挣脱开苏不畏,指了指苏不畏捡起来放在一边的皇冠:“朕要上朝。”
这一刻,苏不畏竟然错觉,皇帝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
然后他才发现,那不是错觉。
皇帝的两鬓,竟然一瞬间白了。
第0248章 乱了君心也乱了亲王心
苏不畏回头看了诸葛瞻一眼,低声嘱咐说了一句哪儿也不要去,就在这等着陛下回来。然后他看向皇帝,心里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一下。皇帝仿似一瞬间老了二十岁一样,两鬓的发丝竟然悄然间全都变成了白色。他往外走的时候步伐有些凌乱,肩膀还在微微颤抖。
“陛下。”
苏不畏叫了一声,皇帝回头的时候眼睛里很空洞。
“什么事?”
他问。
但苏不畏看得出来,皇帝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陛下的心思全在西北战场上,全在那已经损失殆尽的七十万大军身上。那是大隋军队的中坚力量,七十万人马,足以将大隋北边,东边,南边的国家犁地一样平一遍,可到了西边,听起来就这样轻易简单的没了。那是七十万条人命啊,手拉着手可以从长安城一直出了京畿道。
感受着皇帝悲伤愤怒的苏不畏,这才发现自己的身子也在颤抖着。
他将铜镜捧着走在皇帝面前,皇帝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愣了一下。他抬起手缓缓地将两鬓垂下来的白发往上拢了拢塞进皇冠里,那双曾经异常稳定的手不停的抖着。但他的动作却那样认真,一丝不苟。
苏不畏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老态龙钟的皇帝。他是个幸运的人,进宫不久就跟着吴陪胜在御书房走动。吴陪胜是他的师父,他有幸见证了两代皇帝的威仪。
吴陪胜死后,他成为站在皇帝身边的人。如果说先帝看重的是吴陪胜的处理政务上的能力,是吴陪胜敏锐的洞察力。那么陛下看重的就是苏不畏的忠诚,吴陪胜虽然身为秉笔太监却从不曾如苏不畏这样,时刻站在皇帝身边过。也正是因为皇帝给了他这份信任,他才能对皇帝的悲伤感同身受。
他将铜镜放回去,想伸手去搀扶着皇帝往外走。可伸出去之后又停在半空,不敢去触碰皇帝。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心意,皇帝对他微微摇了摇头。
“朕没事……派人去知会周院长告诉他日子到了,下朝之后将兵部侍郎宗良虎,左祤卫大将军杨顺会,右祤卫大将军许孝恭,请来东暖阁议事。”
“喏。”
苏不畏应了一声,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
“陛下,明日出兵仪式是不是拖一拖?”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问了出来。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西北的事既然已经无可挽回,那么就先把京城里的事处置好。朕现在才明白是朕把自己看的太高了些,把别人看的太低了些。朕总是以为所有事都在朕的眼睛里看着,任谁也不能瞒得住朕。大隋太大了……大隋的人也太多了。大到朕的眼睛看过来,多到朕的眼睛看不透彻。”
“西北的事不能透露出去,最起码也要等到明天出兵仪式之后。那些乱臣贼子已经在西北给了朕当头一棒,让朕知道并不是所有事都在朕手心里紧紧的攥着。无论如何,京城不能再从朕手心里滑出去。”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还有,叫罗蔚然来见朕。西北情衙的人一点消息都没送回长安城……侯文极显然也早就背叛了朕。朕让他去了西北,原来是给那些乱臣贼子送去了一个好帮手。从今天开始,你接手情衙的事。让罗蔚然带人清查,凡是侯文极的亲信党羽一个不要留,不要现在就动手,明日出兵仪式之前再动。”
“喏。”
苏不畏垂首应了一声:“奴婢只是怕,情衙那么大的摊子,奴婢应付不过来。”
“你先领着吧,回头朕再找个合适的人。”
皇帝笑了笑,脸上都是苦涩:“朕记得当初还和你说过这个话题,到底是罗蔚然对朕忠心些,还是侯文极忠心些……当时你说看不清楚,朕还笑话过你。朕说罗蔚然虽然是老七派来的人,但毕竟是江湖草莽出身,心思野。侯文极是世家出身,是朕亲自提拔起来的人,他比罗蔚然要更忠心一些。虽然从前段日子开始朕一直就在怀疑他,可想着他只是贪财没有什么大毛病……”
“现在想想,朕其实一直都在糊涂着。朕知道大内侍卫处里有不少那些乱臣的眼线,大内侍卫处情衙早就不似开国时候那样纯粹了。但朕没怀疑过他们对朕的忠诚,可是到了现在,在朕背后捅刀子的却是朕没怀疑过的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吩咐道:“明天一切照常,非但要照常,还要办的更风光恢弘一些……去告诉方解,他不是想在出征仪式上让红袖招那些歌舞行表演吗,那就做的大一些,让百姓们都看看,长安城依然歌舞升平。”
“奴婢这就派人去。”
“让方解抽身吧,朕让他去查老六,无非是想让老六的心思在他身上罢了……老六生性多疑,他将注意力都放在方解身上,朕的人才会查的更轻松些。其实说起来方解只是朕安排的一个很明显的幌子,可越是这样老六就越会胡思乱想。朕从来就没觉得方解会把事都查清楚,他还太年轻……”
“方解……”
苏不畏愣了一下,然后忽然跪倒:“奴婢有件事瞒着陛下。”
皇帝一怔,看向苏不畏:“连你也有事瞒着朕?”
“陛下……奴婢有罪……今儿一早陈孝儒飞鸽传书回来,说方解为了逼那些人露出破绽,打算假冒吴一道逃出长安城,引那些人出手。陈孝儒说方解还想让怡亲王的目的暴露的更清楚些,所以打算去拼命。”
“嗯?”
皇帝皱眉,随即叹了口气:“原来朕怀疑的人,倒是个忠心不怕死的,派人去看着他吧,若是方解今天没死,朕让他明天去做一件重要的事……是时候了,若是朕能狠下心在对西北用兵之前将这些毒瘤都剜了,或许西北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朕本以为老六是要去西北的,到了这会儿朕也明白了……李远山和老六根本不是一条心。”
……
怡亲王府。
楼船上。
啪嗒一声,正在临摹一副山水名画的怡亲王身子一僵后手里的笔掉了下来。蘸饱了墨汁的笔落在画纸上,如同点开了一朵墨菊。他猛的抬起头看向站在身前脸色极难看的秦六七,眼神里都是惊讶和不相信。
“你……你再说一遍!”
他抬起手指着秦六七大声喊道。
秦六七的身子一颤,垂头语气悲愤地说道:“侯文极从西北飞鸽传书回来,朝廷的七十万大军全都没了……李远山先是派兵假扮蒙元骑兵从背后杀穿了右领军卫大将军于正东的防线,勾结蒙元骑兵将右领军卫全军屠灭。然后又带着人马装作被击败撤回中军,突然发难攻打旭郡王的中军大营……在蒙元三十万骑兵的配合下,将旭郡王的中军击溃。旭郡王和谋良弼还有左骁卫大将军金世雄生死不明。”
“然后蒙元骑兵分兵三路合围了左领军卫大将军裴欢的人马,数日血战后,左领军卫全军覆没,大将军裴欢战死。李远山勾结蒙元人已经穿过狼乳山青峡,西北三道总督,袁崇武,杨善臣,吴佩之派郡兵封锁了道路和消息,百姓不知道大军已经战败。密信中说袁崇武他们准备打出清君侧的旗子,先将西北三道控制,再进军长安……”
哗啦一声!
怡亲王将桌子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李远山!袁崇武!孤倒是真小瞧了你们!从一开始……从一开始李远山就有异心!”
“王爷……”
秦六七急切道:“这些不是最让人担心的,侯文极的密信中说,李远山和蒙元人勾结,与蒙元人签订了一个契约,蒙元帮助李远山出兵攻打长安,但西北三道都要割让给蒙元。而李远山竟然把那个本来对王爷有大用的秘密献给了蒙元人,最可耻的是……侯文极说,李远山把袁崇武打出的清君侧旗号给推翻了,而是要用废掉昏君,迎立王爷您为帝的旗号。”
“啊!”
怡亲王吓得惊呼了一声,身子一歪险些站立不住。
“好狠毒的计谋!”
“他不敢打出反旗,所以要以孤的名义的出兵……孤现在才明白,李远山的算计好深!孤若是去了西北,他就会胁迫孤进兵长安。若是孤不去西北,他照样会打出这样的旗号来。让天下人以为勾结蒙元人的是孤而不是他李远山!若是四哥因此而杀了孤,他只怕还会举起白幡改为为孤报仇起兵!西北那个秘密,此时还算什么秘密?那个意外发现的铁矿这几年来打造出了多少兵器,多少甲胄,如今都成了李远山献给蒙元人的礼物!李远山这个白痴!一旦让蒙元人有了铁矿,大隋还拿什么和蒙元人抗衡?!”
“孤一直以为李远山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现在才明白此人竟然存着如此大的心思!化家为国……哈哈……连他李远山这样的人,都想着化家为国!”
“王爷……现在必须想个办法啊。”
秦六七急切道:“明天的事,要不要拖后?”
怡亲王一怔,随即咬着牙说道:“拖后?再拖后孤必死无疑!当西北三道被李远山全都占据之后,再加上蒙元人的骑兵,他就有足够的实力向长安进兵。西北有左右领军卫和左骁卫这三卫战兵,是李远山不敢造反的缘故,如今他设计联合蒙元人一举除掉了这三卫战兵,西北又没有什么天堑,那些郡兵别说被袁崇武等人控制着,就算没有控制,也挡不住蒙元和李远山的联军……一旦他打着迎立孤为皇帝旗号的消息传到长安,你以为皇帝还会看在太后的颜面上放过孤?”
“那……”
秦六七犹豫道:“明天按照计划行事?”
怡亲王使劲点了点头:“派人进宫,告诉太后准备好,明日孤成功之后,太后立刻下旨立孤为皇帝。用咱们做好的先帝遗诏堵那些愚忠之人的嘴,再加上太后出面,应该能尽快稳定住长安城的局面。只要长安稳定,孤坐上皇位之后立刻就诏令天下讨伐反贼!”
“喏!”
秦六七应了一声:“属下这就去办。”
“等等!”
怡亲王沉默了一会儿又吩咐道:“今天的事让那些朝臣放手去做,把吴一道方解他们全都杀了,一个不要留。不用再试探什么了,吴一道和方解只要死了,那些朝臣们才会安心为孤效力,现在孤比以前更用得到他们了。明日之后,他们就是率先向孤下跪的朝臣!让蛇卫的也去,不能因为吴一道的事再出什么乱子了。”
“今天他们都死了,皇帝必然派人去查。分散开大内侍卫处的人,对明天的事有好处。皇帝不可能因为今天的事取消明天出兵,反而会心里更乱。有朝臣站在孤这边,有大将军站在孤这边,还有太后……还有……”
怡亲王眼神一凛:“四哥会为明天的精彩而大吃一惊的!”
第0249章 洗刀一刀斩一道
方解的马车进了散金候府的院子之后,外面监视着的人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等到大门再次开启。本以为吴一道他们会在长安城门打开的时候立刻出城,谁想到竟然会在里面停留了这么长时间。而门开的那一刻,让外面暗中所有看着的人都大吃了一惊。
从门里面出来的,不止一辆马车。而是连续八辆一模一样的马车。赶车的车夫全都戴着斗笠低着头,穿着一样的衣服完全分不出来谁是谁。即便看身材也几乎没有区别,一瞬间就让暗中的人傻了眼。
八辆马车鱼贯而出,四辆向左四辆向右。每过一个街口便有一辆马车分出去,八辆车竟是走了八条不同的路线。
“怎么办?”
坐在一个小吃摊桌子边的张狂脸色一变,下意识的问身边的莫洗刀。
莫洗刀也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的局面,他沉思了一会儿吩咐身边的人:“去告诉那些大人们的手下,让他们的人盯着往左边去的那四辆马车。咱们蛇卫的人盯着往右边去的马车。只要出了长安城就动手,吴一道想分散咱们的人,他自己的人何尝不是因此而分开。他手下本就不多了,再分乘八辆马车走,还能有什么人手!白痴一样的策略,若是集中所有的人手留在身边,他还有一拼的实力!”
“喏!”
他身边的蛇卫应了一声,转身去寻找那些大人们派来的手下。
“咱们走吧。”
莫洗刀起身,从袖口里掏出一把铜钱放在桌子上付早饭的钱。他仔细认真的数了数,将多出来的一枚铜钱又捡回来揣进袖口里。这个动作让张狂的心里一酸,再想到自己,张狂心里的恨意莫名冒了出来。
“希望不会让咱们拦到方解。”
他低声说了一句,起身往大街右边走了出去。
莫洗刀摇了摇头,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包裹。包裹里是他的兵器,曾经在东楚收割了无数颗人头的环首刀。将包裹背起来,他回头看了一眼散金候府的大门,眼神忽然变了一下,然后又走回去坐了下来。
“告诉张队副,让他带人去追,我在这里还有事,你们都随张队副去吧。”
他身边的蛇卫点头后离去,只剩下他自己。坐下来之后,莫洗刀从袖口里将剩下的那个铜钱掏出来,攥在手心里把玩。就这样又等了超过半个小时,忽然散金候府的大门再次打开,两辆一模一样的马车从侯府里出来,赶车的车夫互相看了一眼后,挥舞着鞭子驱赶马车朝相反的方向疾驰了出去。
莫洗刀冷冷的笑了笑,仔细的看了看这两辆马车。从驽马拉车启动的快慢判断出往左边的马车分量要轻不少,他随即起身,跟在这辆马车后面,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另一辆马车往右边去了,看样子是要走东城出长安。
莫洗刀之所以要判断哪辆马车比较沉重,是因为他知道方解是个怕死的人。方解绝不会把自己身边可以信任的人派走,也就是说沉倾扇等人都应该在马车里,所以车才会显得沉重。而另一辆马车显然要轻快不少,莫洗刀怀疑吴一道就在这辆车里。
之前那八辆马车,或许都是障眼法。
已经带着人出去很远的张狂对手下吩咐道:“不要滥杀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若是杀吴一道之前就惊动了大内侍卫处或是长安府的人,今天的差事就不好办了。分作四队,等那些马车出城之后逐个拦截,若是车里没有吴一道就放马车离开。”
“喏!”
他手下的蛇卫们应了一声,迅速的分成四队跟着马车追了出去。
就在张狂吩咐完之后,他却发现后面又有一辆马车上来。张狂的脸色一变,犹豫了一下还是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皇帝陛下今天上朝比以往迟了不少。而且皇帝似乎谈性很浓,不时叫出各部的大人们询问事宜。以至于今天的早朝比以往拖延了不少,太极殿里不少人的脸色都带着焦虑,如坐针毡。
皇帝就是不宣布退朝,他们只能心急如焚的忍着。
往左边的五辆马车选择了不同的城门出去,先后不一。蛇卫的人手虽然不少,但分派下来实力就显得有些不足。张狂派人回怡亲王府请示,半个时辰之后,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人,张狂很厌恶的一个人。
这个身穿一身书生儒衫的年轻男子,身上的阴气太重。张狂讨厌他,因为他能感觉得出来这个人很危险。
“王爷让你守着院子,你为什么会跟来?”
他声音有些冰冷地问道。
跟在他身边的方恨水笑了笑道:“院子里的东西其实根本就不重要,无非是一些旗号标示之类的东西,就埋在院子里。昨天夜里这些东西秦管事就已经派人全部运走分发了下去,我留在那里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你之前向秦管事求援,秦管事便让我来帮忙。”
张狂皱眉道:“那么多马车,你为什么非跟着我?”
方恨水微笑道:“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个很优秀的斥候,如果往这边走的五辆马车里真的有方解或是吴一道,那么一定在你选择跟踪的马车里。如果是吴一道,你来杀。如果是方解……我猜你或许会下不去手,也未必打得过,所以我来了。”
……
春和门是长安东城诸多城门中比较小的一座,平日这里的守卫是大隋的左武卫负责。但左武卫明日就要出兵,所以守城的任务交给了大将军许孝恭的右祤卫人马。一辆马车从城中缓缓而来,赶车的车夫在门口停下之后向城门守兵出示了自己的通关凭证,守军检查了一下随即放行,并没有为难。
车夫道谢之后回到马车上,甩了一个响鞭赶着马车出了春和门。
马车出去不久,一队足有数十人的队伍护着两辆车到了门口。车上插着镖旗,显然是城中哪家镖局的队伍。镖局在长安府都有详细报备,这才允许他们携带兵器出行,进出长安的时候也要详细检查,所以一般城门的守军对他们也都熟悉。但今天不同,守城门的是新换来的右祤卫的士兵。
守军为了怕出差错,格外认真的检查,却发现两辆马车里,一辆是空的,另一辆里坐着一个穿儒衫的年轻人和一个穿劲装的中年。
士兵仔细询问,才知道原来镖局的队伍不是走镖,而是去接镖,空车出城更不会有什么事,所以士兵便放了行。出门的时候,坐在马车里的方恨水忍不住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觉得什么好笑。
张狂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在紧张?”
方恨水问。
张狂还是没有理会,而是抽出包裹里的横刀开始仔细擦拭。
方恨水语气温和道:“一个人只有紧张的时候才会找一些看似无聊的事来做,比如……擦自己的兵器。你的兵器很干净,还没有染血,有什么可擦的?其实你这样是因为心虚,因为你将对自己的朋友下手。”
“闭嘴!”
张狂冷冷的低喝了一声。
“好啊。”
方恨水笑道:“如果你真下不去手,你可以想想一会儿动手的时候,你的朋友会不会对你也心怀仁慈?”
南城。
一辆马车出城十里左右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道路不通了。官道正中拦着几十个身穿劲装的汉子,已经将腰畔的刀子抽了出来。马车停下来之后,从路边的树林里又冲出来不少人,将马车的退路堵住。
这辆马车是往南城走的第五辆马车,正是莫洗刀亲自盯着的那辆。蛇卫的人都去了东城,围住马车的都是那些朝臣的手下。不管是哪个朝廷官员,自己府里都会养着不少江湖客。虽然长安城很太平,可毕竟他们到了这个身份之后便会更加的惜命。
这些杀手往往身上都有命案,因为修为不俗所以被暗中救下来成为私人的保镖护院。他们身上都带着一股凶悍之气,目光阴冷的盯在马车。
赶车的车夫将斗笠摘下来,回头对车厢里微笑着说道:“人不多,方解这分散敌人的办法不错。”
马车里的人嗯了一声淡淡道:“那就快点清理干净了,咱们时间不多。”
“明白了。”
车夫应了一声,将披着的蓑衣解开丢在一边。斗笠和蓑衣去掉之后,才发现这个车夫竟然是个胖的出奇的家伙。他身上穿的是簇新的衣服,长安城里有不少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衣服造价不菲,虽然只是布衣。
他从马车上站起来后舒展了一下身体,然后脚下一点忽然如一大团棉絮一样轻飘飘的飞了出去。他的身形看起来并不是很快,但飘忽的让人难以琢磨。拦在前面的二十几个汉子挥刀迎了上来,团团将这胖子围住。可胖子的身法太诡异,二十几柄横刀竟然碰不到他的衣衫。
后面的那十几个杀手没敢直接冲向马车,而是从背后摘下硬弓开始对着马车放箭。一直到射到他们手臂酸麻才停下来,每个人最少也要射了超过十支羽箭。马车的车厢虽然很坚固,但还是有不少羽箭从车窗射进去。看起来,车厢就好像是一只大刺猬。
杀手们互相看了看,随即弃掉硬弓抽刀冲了上去。就在这个时候,从马车里忽然飞出来一个人,身材枯瘦如柴,穿着一件破皮袄。跃出来的速度极快,手上没有兵器,却有一双带钢刺的手套。
很快,前面的胖子和后面的瘦子就被杀手围住。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人影从人群后面掠了出来。在半空中,这个人抽出了背后的环首刀,凌空一刀斩落下来。一道凌厉狠辣的刀气狠狠的斩在马车上,砰地一声,竟是将车厢劈为两半!
车厢碎裂,看准时机出现的莫洗刀第二刀迅速斩落!
马车里只剩下了一个人,身上穿着标志性的宝蓝色锦衣。
正是大隋首富,散金候吴一道!
而此时,他身边没有一个护卫。
莫洗刀的眼神里透出一股欣喜,他对自己的出手一刀向来很自信。在演武院的报备记录上,他写下的是五品修为。其实早在三年前,他就已经晋入七品。他能将内劲转化为刀气,大气磅礴。
就在他第二刀劈落的瞬间,他眼神里的欣喜忽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惊讶,还有一丝恐惧。
吴一道脸色平静的坐在马车里,身边没有一个护卫。
但有箭。
二十几支之前杀手们射进马车的羽箭,此时就平静的漂浮在吴一道身前,乖巧的如同是在讨主人欢心的宠物。在莫洗刀的刀斩落的时候,吴一道缓缓抬起头看了看半空中的人影,然后伸手往前指了指。
一刹那,那些羽箭就如同得到了指令的飞鹰,忽然调转方向,暴雨一样射向莫洗刀!
第0250章 哪儿去了?
莫洗刀实在没有想到,一个商人怎么能有这样的修为!
他在蛇卫也能知道不少秘闻,怡亲王也曾经调查过,可从来没有人说过也没有人知道,吴一道竟然能修行!而看到他控制羽箭御敌的手段,他的修为不俗!那二十几支羽箭势如闪电一般激射而来,莫洗刀身在半空想躲闪都来不及。
幸好他的手里有刀。
只有手里有刀的莫洗刀,从不会轻易认输。
一轮刀气在他身前炸起,那刀气泛起一团耀眼的白光,就好像他手里擎着的不是一柄环首刀,而是一个璀璨的太阳。白芒在他身前越来越亮,竟是连他的身影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那二十几支羽箭接连射在白芒上,就如同雨点落在了烧红的烙铁上似的,逐渐消失不见,好像被蒸发了一样。
但那不是蒸发,而是凌厉如龙卷风一样的刀气将羽箭绞碎。
盘膝坐在马车里的吴一道微微皱眉,似乎也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的高手。将内劲化为锋利的刀气,这样的修行者本来就不算太多见。毕竟大多数修行者,是以雄浑的掌风或者拳脚伤人。能将劲气转化的如此锋利,需要极好的天赋,并不是努力就能得来的。
莫洗刀在半空中缓缓的飘落下来,距离吴一道五米左右站住。那一轮太阳般耀眼的刀气还在他手中盘旋,仿似随时都有可能脱手而出飞向吴一道。
“大隋首富竟然是个修行者,倒是真让人吃惊。”
莫洗刀忍不住叹了一声,然后将握着那一轮太阳的右手缓缓平伸:“但是今天你还是必须要死。”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手里的那一团太阳忽然炸开。就好像强烈的阳光将云朵撕开似的,一条一条耀眼的光芒喷射出来。站在光芒一侧的莫洗刀,如同掌握着一件绝世神兵的神将一样,威风凛凛。
那是急速而来的刀气,锋利无匹。
只是一个恍惚,那千条万缕的刀气就已经斩到吴一道身前。
马车开始碎裂,木屑纷飞。
眼看着刀气就要劈在吴一道身上的时候,看起来脸色一直很平静的他第二次伸出手往前指了指。然后那些刀气就好像撞到了一堵大山一样骤然崩碎,任凭刀气再锋利再强势也无法撼动的一座大山。
这大山无形却厚重坚固,将吴一道整个人挡在后面。千条万缕的刀气连绵不尽的斩落,可就是破不开那无形之山。吴一道身前的空气逐渐开始扭曲,接连而来的刀气太快以至于这一片区域的温度都开始上升,隐隐间似乎有噼噼啪啪的微弱声音传出。
莫洗刀的脸色猛地一变,然后将右臂高高举起。
这一刻,他手里的太阳璀璨夺目到了极致。
刀气如太阳的光芒无穷尽一样,不停地向前劈砍试图将吴一道身前的无形大山劈开。按照这样继续下去,或许大山再厚重坚固也有被逐渐崩碎的可能。但坐在半架马车上的吴一道似乎一点儿都不担心,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人可以比他更直观的感受到那些凌厉的刀气,就在他身前一米左右一道一道密集的劈来然后被震散。
他一直没有离开马车,哪怕是迎敌也仅仅是抬了两次手指。
看起来,他的余力似乎比莫洗刀还要持久。
所以莫洗刀决定尽全力进攻,举着右臂的他开始向前迈步。走路是很简单的事,孩子一岁之后就能蹒跚前行。只要是个健全的人就会走路,但现在,莫洗刀似乎不会走路了。他面前好像有一堵无形的墙壁,又好像有许多人在他背后抓着他的衣服拉扯。他每一步向前都极为艰难,步伐也小的可怜。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咬着牙前行。
距离吴一道越近,他手里的太阳似乎就越是耀眼。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从五米逐渐拉近到四米,虽然只是这短短的一米,但毫无疑问的是攻击在吴一道身前的刀气比之前密集了一倍不止,而且刀气的强度也变得大了起来。
吴一道身前空气的扭曲越来越明显,似乎下一秒就要爆炸。
莫洗刀只往前走了一米,就已经汗流浃背。他试图再往前靠近,让刀气更加充盈凌厉。但他的双腿却好像被绑上了万吨巨石一样,再也难以抬起脚。他的身子开始前倾,握着太阳的右臂越探越往前,看起来他的身子竟然倾斜成了一个很离谱的角度而没有倒下去。
诡异的是,他的身子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再动弹,似乎是被冻结了一样。而莫洗刀手里的太阳也越来越暗淡,好像涂上了一层雾。
汗水在莫洗刀的额头逐渐冒了出来,却一滴都没有滑落!这是完全违反常理的事,汗水怎么可能停留不动?
几秒钟之后,莫洗刀右手的太阳终于灭了。
什么光芒都没有了,只是一只右手,和一柄环首刀。
莫洗刀的身子不停的细微地颤抖着,似乎是在拼尽全力的挣扎。可他无法再移动,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
“你……你不是……你不是吴一道!”
他用尽力气喊出这句话,眼神里已经都是绝望。这种感觉,他不是第一次有。上一次,他同样的没有一丝反抗之力。在这个人面前,他连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都不如。他已经失去了自由,如同陷入囚牢。
盘坐在马车上的“吴一道”笑了笑,语气平淡道:“现在才明白,好笨。”
……
东城外。
出春和门十五里。
数十条大汉从后面飞奔而来,抛弃了他们之前护着的马车。而前面那辆马车似乎也不急着逃走,很快就被那些装扮成镖师的杀手追上。这些人都是怡亲王手下的蛇卫,其出身要么是江湖上的恶徒,要么是军伍中的败类。
这几十个人追上之后很快将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前前后后围了好几层。他们没急着出手,而是等待着指令。
在他们后面,背后缚刀的张狂和一身儒衫的方恨水走了过来。
那些蛇卫自发的为张狂让开一条路,张狂缓步走到人群里面。他的脸色有些难看,胸口微微起伏着显然心情也不平静。他无法确定这马车里的人是谁,究竟是方解还是吴一道。如果是后者,他会毫不犹豫的下令蛇卫杀过去。而如果是前者,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迈过心里的那一道门槛。
方恨水跟在他身后,一直面带微笑。
但他的眼神里透着一丝兴奋,那种病态的兴奋。
“怎么,还没下定决心?”
方恨水微笑着问张狂。
“闭嘴!”
张狂回头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就算你是王爷的座上宾,今天也轮不到你发号施令。我是蛇卫的队副,什么时候动手怎么动手我说了算。如果你再多说一句话,我先下令让人将你卸了!”
“好厉害。”
方恨水耸了耸肩膀,没再继续说什么。可他的表情哪里有一点在乎,眼神里也都是戏谑。
张狂深深的吸了口气,又往前跨了两步后抱拳问道:“请问车里的人,可是散金候吴一道?”
马车里没人回答,坐在外面的车夫似乎是冷哼了一声却没有任何动作。
张狂等了一会儿之后,再次问道:“如果是散金候,请下车一叙。如果是旁人也请下车见面,咱们找的只是散金候一人,与其他人无干。”
车里的人依然没有回答。
“是……方解吗?”
张狂沉默了片刻之后再次问道。
“如果方解看到是你的话,一定会气的吐血。他应该不会想到,自己要好的朋友竟然有一天会成为要他命的敌人。”
马车里终于有人回答,声音有些陌生,张狂没听出来是谁。
就在他诧异的时候,马车忽然轰的一声四分五裂。整个车厢被人从里面撕开,瞬间崩碎。蛇卫的人吓得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凝神防备之后才看清马车里的人。当看清之后,每个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马车里不是吴一道。
也不是方解。
而是两个铁塔一般的壮汉,身高都足有两米以上。一样的虎背猿腰,一样的魁梧彪悍。他们两个站在众人面前,就好像突然从天边飞来两座高塔一样。这两个壮汉一个人伸出左手,一个人伸出右手。在他们两个人的手掌上,站着一个黑瘦黑瘦的小子。
这两个壮汉,一个是麒麟,另一个是聂小菊。
他们手里托着的,自然就是黑小子燕狂。而那个在车厢碎裂之后轻飘飘飞起来,风筝一样竟然能在半空漂浮一阵的人,正是书生陈孝儒。
这是一个极具震撼性的场面,两个超过两米高的壮汉手里托着一个抱肩冷笑的黑小子,而那个车夫居然能在半空中漂浮一会儿才棉絮一样落下来。
有这样的两个魁梧之人坐在马车里,怪不得莫洗刀一眼就分辨出这辆车更加沉重些。
“哈哈。”
站在张狂身后的方恨水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我还高估了你,我以为跟着你怎么也要找到一个正主才对。不是方解就是吴一道,没想到竟然是几个不入流的随从……哎呀呀,你这蛇卫队副干的也不怎么让人信服啊。”
张狂的脸色很难看,之前说话的是麒麟他已经认了出来。那话让他心里一疼,紧跟着冒出来一股恨意。没有吴一道,没有方解,他很失望。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才醒悟,原来自己早就做好了和曾经的朋友兄弟反目成仇的准备。
于是他冷冷的吩咐了一声:“都杀了吧。”
几十名蛇卫应了一声,挥刀冲了上去。张狂没有动手,虽然那两个铁塔一般的汉子很有威慑力,但他不认为这四个人能挡得住几十个训练有素的蛇卫。蛇卫的个人修为或许不算很强,但他们之间的配合却已经到了默契自如的地步。
这些蛇卫都是可以修行之人,最不济的也有三品修为。以这样的身手,再配合大隋的军武战阵,张狂有信心七八个蛇卫就能耗死一个六七品的强者。当然,蛇卫最后能活下来几个也未可知。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那四个人,哪里还算是人?
黑小子虽然个子瘦小,但拳拳重如山岳。
只他一个人就将蛇卫的阵型捣的乱七八糟。
那两个壮汉更让人诧异,一个用铜棍砸人立死也就罢了,另一个用的竟然是几根穿着线的绣花针!而那个赶车的,竟然丝毫也不在意被围困,坐在车驾上看戏一样看着,眯着眼睛,完全没有出手的意思。
张狂忍不住看向方恨水,却见这个阴气极重的人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没有方解,没有吴一道……虽然还是有一点点想杀人的兴趣,但我还是决定去别的路上看看,这些人不足以让我留下来啊。”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张狂忽然明白了,出城的十辆马车或许都是幌子。
那么,方解和吴一道哪儿去了?
第0251章 你刚死了爹?
一直到快到正午的时候早朝还没有结束,这是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出现这样的状况。从清早到现在大人们早已经饥肠辘辘,而其中一部分又担心着吴一道的事就更加显得急切不安起来。而皇帝今天好像心情很好似的,将六部官员挨着个的叫出来询问一些并不重要的事,很琐碎,而且显然很随性,没有什么针对。
太阳快升到南边正中的时候,皇帝忽然是想起了什么说了一句大家都还饿着吧。以为终于盼到了早朝结束的大人们连忙说不饿,谁知道皇帝竟然点了点头道既然不饿那就再议几件事。
这下,许多人恨不得抽自己大嘴巴。
不知道为什么松柏楼今天挂出来牌子,歇业一天。大门紧闭,连封着窗户的木板都没有取下来。昨天入夜之前就点上的气死风灯还亮着,随着风来回摇摆显得有些落寞。白天门口还挂着灯是很不吉利的事,如果大门打开的话看起来就想是布置好的灵堂。当然,如果这气死风灯上写着大大的奠字那就更像了。
松柏楼的老板姓杜,名字却没几个人知道。他是朝廷某位大人物家里老管事的儿子,这里当初建造起来其实就是那位大人物出的银子。杜老板也知道,自己这个老板只是个看门的。松柏楼不过是那些大人们私下里聚会的地方,后面的小院也根本不是普通客人能进得来的。
此时的杜老板坐在前面木楼大堂里怔怔出神,脸色似乎有些紧张。几个小伙计百无聊赖的聚在一起聊天,不时看一眼老板猜测着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杜老板现在没资格去后院,因为后院里聚集着一群虽然没有什么夺目身份但绝对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些人,都是那些大人们家里的亲信管事。
现在那些大人们还在朝堂上没有回来,今天的事都是这些管事们聚在一起商议着办的。他们这些人明面上的身份并不如何风光,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个下人罢了。但他们对自己的主子都很忠心,所以能接触到很高层面的事。而他们这些人都很聪明,所以才能取得大人们的信任。
这些人手里掌握的消息如果凑起来,绝对能引起整个长安城的轰动。
大人们不在,拿主意的就是他们了。
杜老板心里一直在打鼓,虽然他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可这些管事们聚在后院里怎么可能会是小事?没有什么离谱的大事他们怎么可能凑的如此齐全?所以杜老板甚至不敢去后院,唯恐自己不小心听来什么了不得的消息,以至于自己会不明不白的掉了脑袋。
就在他怔怔出神的时候,忽然外面有人敲了敲门。
杜老板吓得了激灵了一下,手里拿着的算盘啪嗒一声掉在桌子上。他站起来侧耳听了听,以为那敲门声是自己的错觉。
啪啪啪——
敲门声再次响了起来,虽然不响亮但很清晰。
杜老板脸色一变,对一个小伙计使了个眼色。那小伙计连忙跑到门口,隔着门板对外面喊道:“今日老板家里有事,不开门迎客,客官请回吧。”
外面的敲门声停了下来,小伙计却没有听到离去的脚步声。他将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去听,正聚精会神的时候忽然他的身子就向后飞了出去。不只是他,同时飞出去的还有一扇门板。
木门被人从外面撞开,小伙计的身子飞出去之后又被门板盖住,痛苦的呻吟声立刻传了出来,其中还夹杂着几句脏话。杜老板快速的从柜台后面绕出来,脸色凝重的看向门外。
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穿着一件宝蓝色的锦衣。
他孤身一人站在那里,负手而立。
这是一个身材修长气质儒雅的男人,长袍剪裁的十分合体,一尘不染。看年纪应该有四十岁上下,眉角有些皱纹但不是很深。他的相貌说不上来有多英俊,可绝对是让女人为之心醉的类型。只有真正的成熟男人才具备的魅力,厚重而沉稳。
在他身边的地上戳着一个长长的木盒子,到他胸口那么高。
“散……散金候!”
杜老板的脸色猛然间变得极为难看,结结巴巴的叫了一声后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好几步。虽然他不知道今天那些管事们具体安排的事,但他知道今天应该是散金候的死期才对。大部分人手都被派出去追杀这个人了,而这个人此时却站在了松柏楼的门口。
“我知道有许多人想要见我,所以我自己来了。”
散金候将那个长长的木盒拎起来,抬脚走进松柏楼。
“怎么,不欢迎?”
他问。
……
几个小伙计跑过去,抬起并没有损坏只是被震断了门挡的木门堵住缺口,几个人手忙脚乱的将门板塞回去,手扶着门却不敢放下来。他们惊恐地看着那个身穿宝蓝色锦衣的中年男人,就好像看到的是一个刚刚从地狱里钻出来的恶魔。
散金候一直在缓步前行,杜老板一直在后退。
“侯爷……今天小店里有些私事不便开门迎客,如果你想吃饭喝酒请明天再来好不好?明天您来,我让大厨亲自为您张罗一桌江南菜,算我请客。”
散金候微笑着说道:“谢谢好意,但你应该知道我还不缺吃饭喝酒的银子。”
杜老板退到往后院去的门道,实在不能再退:“侯爷,还请别强人所难。”
散金候说话的语气依然温和:“杜老板,做人要讲道理。你松柏楼后面院子里的那些人打算要我的命,难道还不许我来问问为什么?你若是执意让我离开,强人所难的就是你而不是我。”
“你可愿意让开?”
他问。
杜老板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不能让啊。”
“那好,再见。”
散金候微笑着说了四个字,然后杜老板的眼睛忽然恍惚了一下,再看时散金候已经站在他身前不足半米的地方,在他还没来得及呼喊的时候,散金候的手抬起来卡住了他的喉咙,然后将他举起来往门道的木墙里一塞。
砰地一声,杜老板的半截身子就被塞进了墙里。下半身挂在木墙外面,两条腿还在来回晃动着。大堂里那些扶着门的小伙计惊恐的叫了出来,却因为散金候的一句话不敢乱动。
“好好扶着门,万一有人再进来你们都会死。”
说完这句话之后,散金候走进门道缓步而行。从松柏楼前面大堂到后院,一开始是一段门洞。出来之后是一条几十米长的走廊,经过走廊之后是一个月亮门,后面就是隔开来的一个一个的小院子。
散金候进入走廊的时候身子微微顿了一下,然后嘴角勾出一抹很漂亮的弧度。
在他嘴角勾起的同时,月亮门后面出现了不少人影,这些人从门外涌进来,挥舞着刀子冲进走廊。他们就好像一条溪流,而散金候孤身一人站在那就好像是一块顽石。是顽石将溪流阻挡,还是被溪流冲走?
答案是,顽石逆流而上。
左手拎着长长木盒的散金候闲庭信步一般前行,来一杀一人。也不见他的身子有什么剧烈的闪躲,可敌人手里的刀子就是触碰不到他的身体。而他自始至终只用了一只手,一步杀一人,步步夺命。
尸体逐渐将走廊的地面铺满,散金候踩着尸体前行。但他走的依然很稳定,脸色也依然很平静。就好像他随手杀掉的不是人,而是在驱赶一些乱飞的蚊虫。一个杀手才举起刀,就看到自己眼前多了一个拳头。这拳头在他额头上撞了一下,然后他坚硬的前额就塌了。
如果他死前可以到自己的模样,一定会恶心的想吐。半张脸没了,从鼻子以上变成了一个大坑,把额头眼睛全都埋了进去。血和脑浆从坑底一点点冒出来,最后哗的一下流了一脸。而此时,杀了他的那个人已经往前走出去五步。
走廊里的尸体越来越多,血顺着青石板的缝隙往低处流。
月亮门里挤着二十几个人,来回挪动着挤着往外看。每个人的脸色都很慌乱,眼神里的恐惧不可抑制的蔓延了出来。如果……如果这个后院还有别的出路,他们肯定早就跑了。而这些管事大多是普通人,根本没有能力翻过高墙逃生。
一路杀人的散金候在距离月亮门大概十米左右站住,此时他与月亮门里面那些管事之间只还剩下两个人。一个怀里抱着长剑冷冷看着他的剑客,一个赤手空拳坐在一边石头上眼神森寒的老者。
他们两个似乎对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毫无怜悯,那些人在他们两个眼里就如同蚂蚁一样不值一提。地上的血已经流到他们脚下,他们看过去的眼神里都是厌恶。那些人的血好像都不配粘上他们的靴子,唯一让他们感兴趣的就是散金候。
“商人是个高手,大隋的江湖真有意思。”
抱剑的年轻人眉头挑了挑,有些不屑。
散金候看了看他的服饰和发型,微微皱眉问:“从大海东边过来的?”
年轻人穿着一件和中原汉人不同的衣服,脚上踩着一双木屐。衣服看起来有些像是马褂,但比马褂要长很多。额头上绑了白布,上面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字。他的表情很冷傲,虽然个子不高看人却是眼皮下压下颌微扬。
“居然有人猜到我的来处。我们东瀛武士第一次踏足这里,我以为你们都是井底之蛙没人认得出来。日出帝国的武士不愿离开自己的家园,因为他们正在为各自的主人而拼争。我与他们不同,我的目标不是成为家主身边荣耀的武士,而是为家主探寻帝国之外的世界,然后征服。”
年轻人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很狂傲的说了这些。
散金候似乎没去听他说的那些,而是指了指他额头上缠的白布,很认真地问道:“你刚死了爹?”
第0252章 出来混太难了
这个来自东瀛的剑客一直跟着东楚的商船到了大隋,因为东楚的商船要走许多地方,他从自己的国家到达大隋的时候已经是一年之后,所以倒是学会了不少中原汉人的语言,虽然说的很不流畅,但最起码能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当然,也能听懂大部分汉语的意思。
所以,他听懂了散金候那句你爹死了?
这个高傲的矮子立刻勃然大怒,刷的一声抽出手里的长剑。东瀛的长剑和大隋的横刀相差不多,据说是很多年前东楚的商人将大隋的横刀贩卖到了东瀛之后,东瀛的工坊立刻奉为兵器的典范,于是开始仿造。但为了表示区别,他们打造出来的刀剑都稍稍做了改动。
比如这个东瀛剑客手里的双刃剑,样子看起来和横刀相差不多,只是稍稍有些弧度,血槽的位置也略有不同。
“八格牙鲁!”
他骂了一句,用长剑指着散金候的额头吼道:“侮辱我们日出帝国的武士就是死罪,我要和你决斗。”
散金候嘴角挑了挑,看了看坐在一边的那个老者问道:“你们是一起来,还是一个一个来?”
那老者撇了撇嘴道:“我不介意你先干掉这个白痴。”
散金候微笑着点头。
东瀛剑客大怒,回头瞪了一眼那个老者怒道:“我和你现在是一个阵线上的人,你怎么能和敌人勾结!”
那老者笑了笑道:“白痴,我确实和你有一样的目标,但首先你是一个异族蛮子,让老夫和一个异族联手杀大隋的人,老夫做不到。这个人我一定要杀,但肯定不是和你一起动手。若是你被他杀了,我会很开心说不定还会鼓掌。若是你侥幸杀了他,那么我就杀了你替他报仇。因为老夫是隋人,隋人之间的争斗是我们自己家里的事。我不会插手你与他之间的较量,但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杀了隋人之后扬长而去。”
东瀛剑客一怔:“这是什么道理?站在一条阵线上的人,就是朋友!”
老者冷笑道:“一个为了几两银子不远万里跑来大隋做狗的蛮子,有什么资格和老夫做朋友?”
“我先杀了你!”
东瀛剑客大怒,将长剑指向老者。
老者皱眉道:“如果你的剑再指着我,我立刻会杀了你。”
或许是这东瀛剑客见识过老者的修为,虽然暴怒但对他还是颇有顾忌。他嘀嘀咕咕的用自己民族的话骂了几句,然后将长剑再次指向散金候。
散金候指了指那老者微笑着说道:“我和他的意思一样,但我不会警告你。”
说完这句话之后,散金候就消失了。
东瀛剑客一惊,没想到敌人的速度竟然如此之快。但他在东瀛也是有名的武士,有丰富的对战经验。所以在散金候消失的一瞬间,他就猛的回身一剑反劈了出去。这个东瀛剑客的剑法简单直接,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基本上所有的剑招走的都是一字,迅疾而有力。
但是这一剑,落空了。
他回身一剑斩落之后才发现自己估算错了,敌人并没有出现在自己的身后。他吓了一跳,连忙再次转身。却发现之前消失了的散金候依然站在原地,刚才他身形一闪之后却又回来了。东瀛剑客的瞳孔在一瞬间扩大,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碗大的拳头对着自己的脸砸了过来。
他立刻将长剑向上一撩试图斩断散金候的手腕,剑锋掠过,散金候的手臂却忽然如自己折断了一样扭曲过去,这是完全违背常理的事,一个人的手臂怎么能自己折断?长剑落空,但拳头没有落空。
这一拳狠狠地砸在东瀛剑客的鼻子上,嘭的一声,就好像砸碎了酱油瓶,鼻子里的血噗的喷了出来。散金候似乎是故意留了余地没有一拳杀了他,而是在东瀛剑客脑袋向后一仰的瞬间欺身而上,用肩膀狠狠的撞在那东瀛剑客的胸口上。
如同撞钟一样,那东瀛剑客的身子如炮弹一样被撞飞了出去。坐在东瀛剑客身后的老者立刻闪身,鹞鹰一样向一侧飞了出去。轰然间,那东瀛剑客的身体狠狠的撞在老者之前坐着的大石头上。
咔嚓一声,东瀛剑客的腰向后折了九十度,也不知道碎了多少骨头。
散金候缓步走到滑落下来的东瀛剑客身前,垂头看着这个奄奄一息的家伙:“你真不应该走出自己的国家,这个世界跟另一个世界不一样。所谓的日出帝国在我们隋人眼里就是一个笑话,而且还不好笑。”
这话的意思,东瀛剑客没明白。
只有说话的人明白。
散金候俯身将那东瀛剑客的衣襟抓住,将其提起来语气平和地说道:“我真的很想放你回去,让你告诉你的同胞不要再跑出来丢人了。但我不是佛宗的人,也没有好生之德。所以……你可以死了。”
他抓着东瀛剑客的衣襟,猛的往前一推。那东瀛剑客的脑袋狠狠的撞在石头上,如西瓜撞在石头上一样瞬间爆开来。
这一刻,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散金候会用这样血腥的手段杀人。
一个站在月亮门里的管事忽然惊呼了一声,指着散金候嗓音颤抖地喊道:“你……你不是吴一道!”
“散金候”将长长的木盒放在一边缓缓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柄如一泓碧水般的长刀。木盒里,竟然结了一层冰霜。可那长刀的刀身上却没有一点冰霜,只有一层淡淡的水汽。
“散金候”握住长刀,转身看了月亮门那边一眼后微笑着赞扬道:“你很聪明啊,猜对了。”
……
“散金候”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抓了一把,揭下来一张极精致的面具。当面具拿掉之后,他清秀的本来面貌让所有人吃了一惊!
“方解!”
月亮门里挤着的管事们有几个人几乎同时喊出这个名字,随即脸色变得格外的难看。本来吴一道信手杀人一直杀进松柏楼后院已经让他们惊讶的无以复加了,可在看到这张年轻俊朗的面容之后,他们的心还是忍不住开始抽搐。
扮作散金候的方解才杀进来的时候,他们因为吴一道是趁着大部分人手都去追杀出城的马车松柏楼空虚,所以杀了一个回马枪,直接来松柏楼找他们的麻烦。可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方解而不是吴一道,他们忍不住去想……吴一道到底在哪儿?
揭掉面具的方解舒服的长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戴着这个东西还真是难受,尤其不敢照镜子。不知道你们信不信,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吓了一跳啊。”
那些管事们面面相觑,谁也搞不懂他到底想说什么。
方解看向那个老者,微笑着说道:“刚才你的话让我很欣赏,隋人之间的矛盾是家里事。就是这句话……所以我愿意劝劝你……你走吧,今天这事绝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如果你再在这里停留下去,肯定会死,而且死的身败名裂。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既然你有自己的骄傲,不愿与蛮子为伍那自然也不愿死后埋进乱坟岗与反贼为伍且还要受世人唾弃,你的子孙后代永远背上耻辱的烙印,过着奴隶的日子。”
老者显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既然应允了别人,就不能反悔。”
方解点了点头:“我知道劝你也是白劝,只是心疼于隋人自己的矛盾中还要死伤很多修为不俗的人。你们这些人都是隋人的骄傲,即便是死也不应该死在这样的阴谋圈套里。”
老者的眼神中挣扎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问:“你经常这样劝说你的敌人?”
方解微笑着摇头:“不……因为在我杀进来之前,我看到有个人翻墙出去了,应该是去搬救兵了对不对?而你们的人都出城去追那些马车,自然不可能短时间内叫回来。所以……现在再去找帮手,肯定是要找你们的后台要人对不对?我就是在等你们后台那个人站出来啊……若是不逼到一定份上,他怎么可能轻易露面呢?”
方解用朝露刀指了指月亮门里那些管事:“他们虽然都不是些大人物,说起来没有什么太光鲜的身份。但他们这些人知道太多太多的秘密,因为那些大人们见不得光的事都是他们操办的,擒住这些人,比擒住那些大人们还要管用。所以……你们的后台在知道吴一道竟然杀到了松柏楼,还有可能将这些管事都带走,他的反应是什么?”
方解自问自答:“当然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所以他会立刻调派身边的高手来阻止吴一道。在他看来,宁愿将你们都杀了也绝不能落在吴一道手里。”
他微笑道:“可我不是吴一道,我是方解……那么你们猜吴一道去哪儿了?”
他问那些管事们。
那些管事们当然不知道,事实上,连方解现在都不确定吴一道在哪儿。他只知道,吴一道肯定在最要紧的地方。
“是不是很沮丧也很愤怒?你们一直在等着你们布下的天罗地网收紧的那一刻,可现在却忽然发现,原来你们自己才是网里的人。这感觉一定糟透了……要是我,我一定懊恼的想骂娘惭愧的想自杀。”
方解看起来好像稍有得意,用胜利者的姿态在宣告敌人的失败。
“别怀疑,之所以我和你们说这么多话不是我话痨,也不是我得意忘形。是因为我现在要等着你们后台派来的人,至于你们……本来就已经是网里的王八,跑不了的。不过你们放心,今天你们被擒住,你们背后的大人们不会有事,因为明天就是出兵大典……少了那么多官员,百姓们会怀疑的。皇帝爱面子,杀人也得等明天之后。”
“所以呢,今天的早朝到现在都没有结束。而且今天都不会结束了,皇帝会把你们背后的大人们一直留到明天早上,直接带着他们去出兵大典。当然他们只不过是充人数罢了,但明天你们就重要多了,因为出兵大典之后我就要拿着你们的口供交给皇帝。谁的表现好,说不得可以不株连妻儿子孙。”
那个老者脸色大变,连着退后几步:“你的意思是,这根本就是皇帝设下的圈套?”
方解点头:“你终于明白了。”
老者的脸色变幻不停,犹豫了几秒钟之后忽然双脚一点地,身子如风筝一样飞起来跃出了院子,能看到他的身影在高楼上起落,很快就消失不见。
等那老者走了,方解忍不住抬起手在额头上抹了一下:“呼……骗个人还真不容易,现在想出来混真是太他娘的难了,要装的了逼唬的住人才行啊。打架……老子怎么知道打不打的过那个老家伙,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王道啊。”
他微笑着看向那些管事:“我是不是很厉害?刚才都是骗你们的……皇帝,根本不知道今天这事。”
第0253章 来咬我啊
方解看着那些管事们说我是不是很厉害的时候,才真的是有些许得意。那个老者不知是谁不知来处,万一是个有八品甚至就九品修为的变态方解可不认为自己应付的来。一席话吓跑一个敌人,成就感还是有的。
而现在,本来就防备空虚的松柏楼里,只剩下一群根本就不会打架的管事了。如果真要打架的话,方解当然喜欢和他们打而不是喜欢和那个老者打。对付二十几个管事,方解觉得自己还是有这个实力的。
“你们现在要不要投票选一个人出来负责把你们绑起来?”
他问。
“绑人的事用不着他们,也用不着你。”
说话的人突然出现在院子里,就在方解身后不远处。方解听出来说话的是谁,所以慢悠悠的转过去看向对方。
说话的正是罗蔚然,他对方解比划了一下大拇指微笑道:“你刚才把那个老家伙吓跑的谎话真的很了不起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过有一句话你说错了……刚才你说陛下不知道今天的事?就是这句错了,陛下知道了。”
方解笑了笑道:“这不难猜到,我只是为了映衬我的英明和睿智才这样说的。那些大人们现在还没下朝,如果不是陛下故意留下的我还真想不到别的理由。”
“这些人交给我,他们都是明儿用得到重要人证。而且刑讯逼供这种事,还是大内侍卫处的人比较在行。”
罗蔚然道:“你现在即刻进宫去见陛下。”
方解摇了摇头:“我得去找吴一道。”
“陛下的旨意,让你立刻进宫在东暖阁等着。”
“陛下的旨意就先推一推吧,陛下的事现在不急,但吴一道的事急。为了让他安全出城我把沉倾扇都派过去了,必须保证他不死啊。”
罗蔚然微微摇头:“我知道你怎么打算的,用十辆马车把那些杀手全都骗出了长安城,然后自己杀回来想控制住这些知道许多秘密的人,你算到了松柏楼里防备空虚所以才敢一个人来。这当然不是你今天谋算的全部,你是真的打算送吴一道出长安城对不对?趁着到处都在乱,让吴一道乔装打扮,在沉倾扇的保护下走别的城门出去。或许后者才是你最重要的目的……方解,我警告过你,陛下也警告过你,吴一道的事你不要插手的。”
方解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膀:“已经插了,而且我插的很爽。”
罗蔚然叹了口气:“为了帮吴一道你不惜让陛下震怒?”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人这一生总会遇到一两件难以决断的事,决断错了,会下半辈子寝食难安。我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但还知道知恩图报这四个字。一开始我也以为自己会回避,做不到冒着触怒陛下的危险帮吴一道。但是做了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没有那么难。”
罗蔚然道:“帮吴一道,你下半生便不会内疚。但你有没有想过,触怒了陛下你根本就没有下半生!”
“没有下半生,就更不会内疚了。”
方解微笑着压低声音道:“师叔……站在你职位立场上的话说完了,有没有以师叔身份交待的话?”
罗蔚然狠狠瞪了他一眼道:“陛下面前你自己去解释,幸好陛下现在相信你的出发点是为了大隋,是为陛下效力。”
方解忍不住笑了起来:“也就是说我死不了?”
“暂时死不了。”
罗蔚然道。
方解嗯了一声道:“那我稍后自然回去和陛下解释请罪,但是现在我必须去找吴一道确定他有没有离开。说实话到了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但我可以去确定一下他有没有走。耗费了这么大心血布下这样一个局,我总得检验一下成果。”
罗蔚然叹了口气:“既然你决定了,那就去吧。”
方解抱拳俯身:“多谢师叔。”
罗蔚然摆了摆手,让开路。方解将朝露刀装进木盒里,缚在背后大步离去。罗蔚然看着这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年轻人,心里真有几分佩服。说句实话,今天这样的局即便是他也未必设计的如此完美。
先是将敌人的兵力全都引开,然后回马枪直接杀到敌人的中军。看似简单,实则精细到了极致。最主要的是,他竟然真的能将吴一道藏起来让任何人都找不到。利用手里有限的人手,却将敌人的兵力全部吸引了出来。
这一刻,罗蔚然忽然觉得这个少年将来一定会大放异彩。
他招了招手,从四面涌出来不少飞鱼袍。罗蔚然指了指那些管事吩咐道:“全都带回密牢里,等我回去再拷问,在我回去之前任何人不许见这些人,无论是谁。哪怕是大内侍卫处的人也不行,不管是千户还是百户,有敢硬闯要见这些人的,格杀勿论。”
“喏!”
一个光头汉子垂头应了一声,他叫刘岳峰。是大内侍卫处的千户,罗蔚然的忠实手下。他明白罗蔚然话里的意思,这些人押回去关进大牢也未必不会出事,难保大内侍卫处里没有怡亲王的人,万一这些人被抓了之后还是被人杀了,所有的事也就前功尽弃了。
“大人,您还不走?”
刘岳峰问。
罗蔚然点了点头,在长廊里坐下来:“方解之前故意放走了人去报信求援,我要等等看谁会赶来。”
……
方解真的不知道吴一道去了哪儿,按照计划沉倾扇护着吴一道由南城盛德门出长安,两个人扮作行商步行而出,根本就不坐马车,也不骑马。他和沉倾扇约好,如果吴一道出城之后,沉倾扇就在南城外十五里的放鹤亭等他。
大犬和麒麟他们也会赶回来汇合,而胖子酒色财则带着吴一道的人赶去和吴一道汇合。可方解知道吴一道绝不是个按计划出牌的人,不然他也不会让沉倾扇跟着他了。
背着长长的木盒,方解出了盛德门便一路疾行。估摸着此时其他地方的事都已经完了,那些追上马车发现没有吴一道的杀手肯定会回去请示,现在大内侍卫处的人已经控制了松柏楼,那些人回去一个算一个,都跑不了。
他急着去见沉倾扇,因为他实在不知道怡亲王手里到底有多少底牌。万一有大修行者出手,沉倾扇也未必应付的来。以怡亲王的谋算,这么多年他不可能没收买一些真正有实力的人为之效力。
这些大修行者,也是怡亲王真正想要有所动作时候的最强助力。毕竟皇帝身边有不少高手,而且还有那个据说修为大隋第一的演武院院长,清风观里还有一个萧真人。一想到这些,方解就不由自主的想到武当山三清观那些目的不明的道人。如果他们真是怡亲王的人,长安城里说不得真有一番大的血雨腥风了。
方解急着去找沉倾扇,所以脚下走的极快。放鹤亭在盛德门外十五里,赶过去需要不少时间。官道上的行人络绎不绝,但大部分都是往长安城的方向走。方解就好像一条逆流而上的游鱼,在人群中穿梭而行。
就在出长安城五里左右的时候,他忽然站住脸色一变。
在前面的人群里,有一个人正微笑的看着他。
一个穿着儒衫的年轻男子,嘴角上带着几分喜悦几分意外的笑意。
方解的眉头微微皱起,他实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这个自己一直有所怀疑的人。
站在方解对面的,正是方恨水。
“人生何处不相逢,真巧。”
方解将背后的木盒解下来,戳在地上微笑着对方恨水说道。
方恨水点了点头:“人生何处不相逢,这话说的真妙……我本来以为今天会空手而归了,实在没有想到运气竟然这么好。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心里的念头太重了些,老天爷听到了故意安排你来见我的?”
方解笑了笑道:“我真不知道你暗恋我啊,而且我真的对男人没兴趣。”
方恨水哈哈大笑:“油嘴滑舌有意思?不过我确实对你很有兴趣。”
方解摇头:“没意思……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对我有兴趣?”
“因为你是幸运到让人嫉妒的人啊。”
方恨水感慨了一句:“而我是倒霉到连死都死不成的人,你说我看到你会不会生气?”
方解点了点头:“明白了,你是自卑。”
方恨水一怔,然后点头认真地说道:“你没说错,我就是自卑。杀了你之后我的自卑自然就没了,你说对不对?”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费尽心思藏了这么久,不怕现在动手前功尽弃?如果你装作没看见我,还是没人识破你的身份。”
“咦?”
方恨水诧异了一下:“你知道我是谁?”
方解无奈地摇头道:“本来不知道,只是对你有所怀疑。但是今天你站在这里拦着我,我就知道你是谁了……方恨水,我真的很好奇,你曾经是个不能修行的人,现在怎么会成为一个实力不俗的修行者。我很认真的想过,杀你之前一定要问清楚才行。”
这话让方恨水哈哈大笑,他猛的一展手臂,一股剧烈的风以他为中心向外席卷而出,那些官道上好奇的看着他们的行人都被吹的栽倒在地。
“都滚,不然就都死!”
方恨水冷冷的喝了一声,那些行人爬起来互相看了看,然后立刻转身就走,很快官道上就空出来一大截。
“你真的以为能杀了我?”
方恨水冷笑道:“没错,我以前是个不能修行的废物,但我现在比你强大。你呢?虽然身体有些特殊,但依然还是不能修行的废物,你拿什么和我比?就算我现在杀了你,最多在大隋混不下去罢了。我离开大隋,不管是去东楚还是南燕又或是蛮人那边,都会被奉为上宾。你就算得到皇帝的赏识有怎么样?不过是一条任人驱使的狗罢了。我将主宰自己的命运,而你却为了前程而卑躬屈膝。我比你强,也比你高。”
方解缓缓地将木盒打开,摇了摇头:“自卑果然能把人逼疯……迫不及待的宣布你比我强比我高,迫不及待的宣布你不是一条狗……你真的错了,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自己,而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发疯。你不但是一条狗,还是最可怜的疯狗。”
他抬起头看着方恨水:“还等什么?来咬我啊?”
第0254章 白莲 黑莲
方恨水往四下里看了看,官道上的行人已经退出去足有百米远,但人越聚越多,虽然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围观是老百姓的天性。当他们看到方解从长长的木盒里取出一柄长刀的时候,居然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
围观的百姓竟然都很兴奋,甚至还有人吹起了口哨。有几个年轻的汉子忍不住扯着嗓子喊,该打就打别磨叽了。引得百姓们一阵哄笑,他们虽然不敢靠近但也不想错过一场比试。他们可不知道,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那两个人,哪里是比试?
是拼命。
方恨水看到方解将长刀取出不屑的笑了笑:“你不过是个不能修行的废物,即便你手里有一柄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又如何?你根本近不了我的身,所以你没有一分胜算。”
方解懒得理会,将朝露刀插在地上,然后将那身隐隐可见血迹的宝蓝色长袍脱了,露出里面的一身劲装。裤脚和袖口都绑好,不会碍事。然后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将长刀再次握在手里。这一刻,他的眼神格外的清明。
方恨水似乎是根本没把方解看在眼里,任由他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准备好去死了?”
他问方解。
然而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打算搭理他,自尊心极强的方恨水眼神里闪过一丝怒意。他往前走了几步遥遥对方解伸出手:“那你就去死吧!”
一股无形的指劲从他的指端迸发而出,这指劲和尘涯的拈花指一模一样。方解和尘涯交过手,知道着拈花指看似平和实则凌厉之极。比起谢扶摇的四象指虽然少了许多变化,但更加直接。
他微微前倾着身子,停顿了一秒钟之后忽然将朝露刀举起来挡在自己额前。
当的一声脆响,方解握着朝露刀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他却精准的挡住了方恨水的拈花指,而方恨水的指劲对朝露刀没有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方恨水眉头微微一皱,心中诧异了一下。
他这一下指劲发的并不迅疾,所以更加的无迹可寻。一个无法修行的人是绝不可能精准的挡住指劲的,因为不能修行的人根本就无法感知指劲在何处。所以他在一瞬间想到,方解难道可以修行了?
但是很快,这个想法就被他甩开。
只是判断!
他知道方解是边军出身,有着丰富的对战经验。这样的人知道怎么样是最快最直接的杀人手段,所以肯定也能预判敌人的出手方位。咽喉心脏和额头,是一击毙命的地方。而毫无疑问,击穿头颅比打在任何地方都更有效。
方恨水看到方解伏低身子向前急冲,指劲再次从他的指尖迸发而出。这次的指劲足有五道,三道在前两道在后。前面的三道颇为凌厉,能听到轻微的撕裂空气的声音。而后面的两道却很飘忽,没有一点声息。前面那三道是掩护也是试探,而后面无声无息的那两道才是杀招。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让方恨水瞠目结舌。
向前急冲之中的方解挥刀五次,五次都极精准的将指劲挡住。而他手里那柄宝刀朝露实在太坚固,拈花指的指劲根本伤不了刀身。
这怎么可能?
方恨水吃了一惊,眼看着方解已经冲到距离自己不过五米的地方,他猛的将双手抬起对着方解,两股蓬勃的内劲从他的掌心吐了出来。这两道内劲如同两条蜿蜒前行的巨蛇,纠缠在一起翻滚着扑向那持刀前冲的少年。
向前疾驰的方解脚下猛的一点,身子如炮弹一样弹了起来。一道巨蛇般的内劲擦着他的身子冲了过去,但另一道还是迎着他的身子轰了过来。在半空中方解的身形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斜着一刀斩落。当的一声,朝露刀竟是硬生生将那无形的巨蛇从中间剖开,方解的身形稳稳的落在地上。
而此时,他距离方恨水只剩下不到三米的距离。
方恨水眉头越皱越紧,现在他已经确定方解能避开他的攻击绝不是简单的预判了。如果无法感知天地元气是绝不可能这样精准的避开攻击的,这只能说明现在的方解也具备了修行的能力。而方解依然还要靠近身交战,说明他只是才能感觉到天地元气!
而要避开内劲攻击而不反击,能感觉到天地元气再加上一副强大的身体就足够了。
这完全出乎了方恨水的预料。
他的双手猛的向外一张,一片由内劲组成的大网迎着方解洒了出去。网格极密,如果这张网洒在方解身上的话,方恨水确信方解会被切割成无数的碎肉。这网的范围极大,足有三米长宽,而此时双方的距离已经足够近了,方解就算能感知也绝不可能避开。
这网切下去,就是一地的碎块。
就在那大网洒向方解的瞬间,方解双脚上猛的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这是源于他无与伦比的体质,力度之强大难以想象。
轰的一声,坚硬的官道路面被方解踩的塌陷了下去,他的身形往下一沉,浓烈的烟尘荡起,而在浓如迷雾一般的烟尘中,方恨水洒出来的内劲大网清晰可见!
方解的身形向前一曲,整个人缩进他踩出来的坑中,那大网擦着官道路面飞了过去,在闪开之后的一刹那,方解从坑中跃了出来凌空一刀斩向方恨水的头顶。这一刀势大力沉,带着劈山之威。
这一刻,方恨水眸子里的那种黑暗再次浮现出来,他的面容也随即变得狰狞。
如和墨万物对战中他托住墨万物的巨拳一样,他的双手向上一举。
砰地一声!
他两手之间凝集起来的内劲形成了一个无形的莲座,将方解的朝露刀挡住。以方解的体质,这一刀竟然不能再劈下去。
随着方恨水眸子里的黑暗越来越浓烈,他双手之间的莲座也逐渐清晰起来。若是不仔细看的话,就好像他托着一朵不大的乌云。而如一泓碧水般的朝露刀,就深陷在乌云之中被黏住了一样难以自拔。
“弃刀!”
方恨水冷喝了一声,一股强烈的内劲从乌云中分了出来顺着朝露刀击向方解的手臂!
……
“弃刀!”
在一声冷喝中,拈花指的指劲如毒蛇一样盘绕着朝露刀向方解的手臂迅速的游了过去。这指劲的最前端,就犹如毒蛇锋利的毒牙。
作为一个江湖客,被逼得丢弃自己的兵器是莫大的耻辱。
所以江湖上很多人都曾说过这样的话,诸如刀在人在,刀亡人亡之类的誓言。但方解从来就不是一个典型的江湖客,在那方恨水那一声弃刀喊出来之后,他竟然说了一声好,然后真的松开了握刀的右手。
就在方恨水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的时候,方解的左手以无法捕捉的速度从后腰上将老瘸子的那柄残刀抽了出来。左手握残刀血屠,刀走一式。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足够近了,血屠再短也能斩到方恨水。而方解的左手一式刀,防不胜防。
噗的一声!
方恨水的前襟被方解一刀斩开,一道血线若隐若现。
方恨水惊的叫了一声,猛然撤身向后退了出去。他的身形退后之际,那朵漂浮在半空的乌云如没了依托般随即消散。半空中,几点血花洒落下来。
方恨水落地之后还没来得及低头查看自己的伤势,右手一探将朝露刀再次握住的方解已经欺身而上。论轻功身法,方解显然不如方恨水。但他强大的体质足以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根本就不需要任何轻功。
他向前移动的瞬间,官道被他踏出来两个坑。
尘烟爆起的一瞬,朝露刀已经风一样掠过直奔方恨水的咽喉!
方恨水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被逼得如此狼狈,而且还受了伤。他知道方解的体质很强大,却不认为方解比墨万物还要难对付。墨万物是演武院的教授,没有一定的修为怎么可能成为教授?
连墨万物都被他轻易杀死,面对一个不能修行的方解他从来不认为会打的很艰难。
就在他惊诧的一瞬间,方解的朝露刀已经到了他身前。虽然他对自己的身体也有自信,却不敢去尝试朝露刀的锋利。于是他手指一弹,两朵三瓣白莲迅速的成型拦在他身前。那白莲骤然出现,晶莹剔透。
就在朝露刀的刀尖接触到白莲的那一瞬,方解就感觉到仿佛有一股极强烈的电流顺着朝露刀击在他的手臂上。一瞬间,他的衣袖腾的一下冒出火焰。剧烈的扭曲力和炙热的温度几乎让方解将朝露刀脱手,而那火焰竟然有目的一般顺着衣袖往上攀爬着燃烧!
那是一种远超一般火焰的温度,以方解的体质之强大也几乎难以忍受。如今方解身躯的强度,寻常的火焰即便沾上也不会感觉到烫。可这白莲上传来的温度,似乎能顺着人的毛孔钻进骨子里一样。
若不是朝露刀至寒阻挡了大部分温度,方解甚至怀疑自己的右臂都会燃烧起来。
他没有丝毫迟疑,猛的一抡朝露刀,挂在朝露刀刀尖上的白莲被甩了出去,飘出去十几米后轰然爆开。那看起来只有桃花大小的白莲竟然有如此恐怖的能量,将官道一侧炸出来方圆三米的一个深坑。
尘烟爆起的之后,四周围着的百姓中发出一片惊呼!
如果方解再迟疑一瞬,这朵白莲在他刀尖上炸开的话,即便方解不死,只怕也会暂时失去抵抗之力。看到这白莲的一瞬,方解的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出现了那个老僧的身影。也正是在这一瞬,他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然而,接下来的危机让他没有时间去思考别的事。
一朵白莲被甩飞,但还有第二朵出现在方解面前。这一朵,无论如何方解也不可能再躲过了!
晶莹剔透的白莲静静的漂浮在半空,距离方解的脸只有半米的距离。而方恨水的已经全部变成了黑色的眸子里一阵黑芒闪烁,那白莲立刻有了变化。白色的花瓣以极快的速度变成了纯粹的黑色,然后这黑色开始逐渐变大。毫无疑问,变成了纯黑色的莲花威力比起之前的白莲只怕还要恐怖!
方解的体质就算再强大,再想躲闪也已经晚了。
黑莲。
即将在方解面前绽放。
向后急退出去的方恨水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脸上狰狞的表情真如一头捕捉到了食物的野兽。他浑浊黑色的眸子恢复了一些本来的色彩,其中有一种骄傲释然的神采逐渐蔓延出来。
第0255章 红莲
白色晶莹的三瓣莲花在方解面前不到半米的地方静静漂浮,而此时方解刚刚甩开一朵黏在他朝露刀刀尖上的白莲。当他转身的时候,就看到了那白莲在一瞬间变成了黑色。然后莲花的体型开始变大,只怕下一秒就将爆开。
刚才一瞬之前看到了那白莲威力的方解瞳孔骤然变大,心几乎从嗓子里跳出来。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有与修行者一战之力,毕竟谢扶摇是有七品修为的高手,和方解真要是以死相搏的话谁也没把握说自己必胜。
一开始,靠着对天地元气的感知,方解精准的避开挡开了方恨水的拈花指。成功的近身,并且用残刀血屠伤到了方恨水。在那一刻本来方解已经占尽了优势,方解自己也以为这一战就要打赢了。
然而,方恨水抛出的三瓣白莲让方解的骄傲感瞬间崩碎。
实力到了一定地步的修行者出手的时间和方位果然难以琢磨,让人防不胜防。之前几秒钟的时候还是方解处于上风,方恨水被割伤了胸口看似颇为狼狈。可下一秒,方解就被第一朵白莲烧了胳膊,现在又被这第二朵莲花逼到了绝路。
彻彻底底的绝路。
这朵已经转化为黑色的莲花距离方解太近了,方解就算立刻闪身也来不及避开。知道自己被逼到了死路的方解呼吸为止一窒,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而就在这一刻,他心里的那种不屈和不甘也冒了出来。
明明已经占到了上风,却就这样被一朵黑莲打进地狱?
不能调用天地元气的人,和七品以上的修行者对决真的没有一丝胜算?
不甘!
愤怒!
方解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那朵黑莲,如果他眼神足够炙热的话那么这黑莲说不定会被融化掉。
跃开的方恨水嘴角上已经勾起了得意的笑容,虽然他被方解逼的有些狼狈但他确定自己还是胜利者。这朵黑莲的威力远在之前那朵白莲之上,这是他最强的手段。他确定只要这黑莲爆开,方圆五米之内哪怕是一块石头也会被震成齑粉。而事实上,他甚至相信十米之内方解也必死无疑。
他已经看到了胜利的到来,近在咫尺。
他觉得自己能感觉到方解的不甘和愤怒,因为这样的感觉他曾经也经常会有。方解是个幸运的人,是整个大隋公认的天才。他是大隋立国一百多年来第二个拿到演武院考试九门优异的人,非但被演武院推崇甚至连皇帝都对其刮目相看。而方恨水只是一个边远小县的捕快,如果没有这趟长安之行他确定自己将碌碌一生。
可是正因为他经历过别人无法承受的磨难,现在他成为了一个强者。
他甚至可以用怜悯和轻蔑的眼光去看大隋的天才,演武院的娇子。
他一直在想着如何杀死方解,是先摧毁其自信再慢慢折磨死还是直截了当的杀了他。等真的到了这一天的时候他却忽然没有了这些想法,只要能杀死方解,无论是怎么杀死,他的名字都将被世人传说。
一个来自江南海边小渔村的捕快,竟然杀了大隋的未来之星。
这是一件让人多么开心的事啊。
在这一刻,他甚至觉得和智慧在一起受的那些苦那些屈辱那些折磨都可以忘记了。杀了方解,年青一代还有谁比他更出色?
方解姓方,他也姓方,凭什么方解是最风光的那个?
黑莲迅速的增大,由桃花般大小膨胀到碗口那么大。
“死吧!”
方恨水狠狠地咬了咬牙,眼神骤然一凛。
黑莲就好像得到了指令一样,忽然震颤了一下随即开始爆裂!
方恨水的眼睛已经眯了起来,他知道这一刻谁也救不了方解了。不要说他身边有九品的大修行者,也不要说他有许多强大的朋友。到了现在,即便是大罗金仙现身只怕也不能将方解从鬼门关拉回来。
如果时间可以放慢一百倍,那么就能用肉眼看到那黑莲爆开的过程。
三瓣莲花向外面打开,莲心中有一团纯粹的黑色逐渐放大。花瓣分开,黑色的光从莲心中向四周照射而出,就好像穿透了云雾一样,一缕一缕。紧跟着就是一大团黑色的东西瀑布一样涌出来,然后膨胀爆开。
当然时间不可能慢下来一百倍,所以黑莲爆开的速度肉眼完全看不清楚。连方解自己都不怀疑,黑莲炸开的那一瞬间自己将变成一碎肉。
然而,如果时间真的可以放慢一百倍的话,细心的人不但可以看到黑莲爆开的过程。还会看到一丝异变正在莲心中悄然发生,一抹绝对的红从黑色中挣扎出来。
别人没有办法看到,没有办法发现。但方恨水却能清晰的感知到自己制造的那朵黑莲细微的变化,所以他立刻就皱紧了眉头。伸手遥遥一握,似乎是想催动黑莲迅速完成爆炸。可他没有成功,那朵已经爆开的黑莲忽然被莲心里涌出来的一条一条的红线束缚住,就好像绽放的花朵被细细的红绳又勒住了一样。本来已经分离的三个花瓣,居然被红线扯回去又连接在了一起。
方恨水大惊失色,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制造的黑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鲜艳的红色。红的那么彻底那么娇艳,这是他造出来的莲花,却已经不再属于他。那红莲……让他感觉到了恐惧和无力。
本已经爆开的莲花重新变得完美无缺,而且那红色美的夺人心魄。
方恨水下意识的看向方解,却被一双红眸吓得心跳都停了一下。
此时方解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泾渭分明的黑白眼球,只有纯粹的红。而且这种红不是那种喜庆的红,是妖异的红。方恨水知道自己的眼睛在修为施展到极限的时候会变成黑色,那是因为他得到了的传承的缘故。智慧曾经说过,得到这种传承之后眼睛会变得格外强大。而根据得到的传承不同和领悟的不同,眼睛的颜色也会不同。
……
这一刻,方恨水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在半月山北侧山脚下的巨大树洞里,老僧智慧和他说了许多关于佛宗的秘闻。其中有一个秘密方恨水记得格外的清楚,那就是关于佛宗的传承。
当时老僧智慧说,一个人得到的传承多少和资质有极大的关系。资质越好得到的传承就越完美,智慧说哪怕是他这样的不能修行的废物,一旦得到佛宗的传承也会成为真正的强者。
而最直接体现一个人得到了多少传承的地方,就是他的眼睛。
方恨水后来发现自己的眼睛可以变成纯黑色的时候回想老僧智慧当时的话,还有些恼火。智慧那天和他说,得到传承最少的人,眸子会变成纯粹的黑色。这是一种属于黑暗的力量,可以腐蚀别人的修为之力转化为自己的内劲。
而若是一个人得到了佛宗的传承之后眸子变成了纯粹的黑色,那么将被视为和传承失败几乎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即便是普通人,得到传承之后也会成为绝对强者。方恨水当时曾经问老僧,黑色的眸子是最失败的传承体现吗?老僧回答说,传承者得到的越多眸子的颜色变化远大。
得到的少,脱离不开黑白本色。得到的多些,就有可能改变眼睛的颜色。
方恨水因为这些话愤恨了很久,到了后来几乎没有遇到敌手的时候这种愤恨恼火才逐渐消失。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资质一般,知道自己得到的传承不够,但他的眸子变成黑色还是让他有些不满。
虽然他得到的传承,很意外。
但一个人的贪心就是这样大,得不到的时候渴望得到。得到的时候,则渴望得到更多。而得不到更多,将会心生怨恨愤怒。这种病态的心理就好像花园里的杂草一样,即便将花园的地翻一遍也无法根除。有一点阴郁的雨水滋养,这病态就会迅速的生长蔓延。
方恨水知道什么让自己的心里长满了杂草,但他并不认为那是杂草。
那是野心。
畸形的野心。
他意外的得到了老僧智慧的传承,从一个卑微的人成为一个有修行之力的强者。在刚刚察觉到自己这种变化的时候他甚至有过恐惧,因为他根本就不了解这是什么。等他慢慢的摸索着发现自己已经变得与过去不同的时候,他心里的恨也开始越来越浓烈。
他有资格恨。
他无缘无故的承受了太多的磨难,他原来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他幻想过自己会成为人上人,可那个时候的他知道这幻想是不切实际的。若是没有这样的变故,他会娶一个渔夫的女儿,生下几个孩子。
他去衙门当值,妻子在家中操持家务。
就是这样,平淡无奇的一生。
可是,已经改变了人生的方恨水,又怎么可能再心甘情愿回到从前?找一个渔夫的女儿做妻子,在海边碌碌无为的活上几十年然后正常的生老病死?在长安城东十八街那个破落的院子里栖身的时候,他看着天空中皎洁的月色发誓。
他要成为人上人,要睡最美的女人,住最大的房子,有花不完的钱数不清的产业,还有无数人在他脚下顶礼膜拜。在人们提到他名字的时候,眼睛里都是最真诚的敬意。
可是,当他到了长安城之后才明白。
这一切有多难。
然后,他在方解身边看到了最美的女人,看到方解住在散金候的院子里,吃喝不愁,虽然没有人对他顶礼膜拜,但提到方解这个名字的时候每一个大隋百姓都会很自豪骄傲。
所以他恨。
可是,此时此刻。
他的心跳几乎都停住,脸色变得惨白无比。眸子里的黑色如潮水一样褪去,眼眶里剩下的满满的都是惊恐畏惧。
“如果你看到一个人的眸子是最纯粹最妖异的血色,那么你除了跪下来膜拜之外没有任何别的选择。那是这个世界的宠儿,没有人可以抗拒那血眸的注视。”
这是……老僧智慧说过的话。
而此时,方解的眼睛已经彻底变成了血色。
那一朵重新变成了桃花般大小的莲花在他指尖盘绕,红的娇艳欲滴。就好像有生命一样,自愿臣服在这个有血色眸子的年轻男子的目光之下。之前暴烈狂傲的黑莲已经不复存在,虽然……莲花还是那朵莲花。
第0256章 吞
方解从来没有这样舒服过,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实清晰的体会这种曾经把握不住的美妙。以前他有过几次眼睛变成红色的经历,但方解一直以为那是小腹中剧痛即将到来的征兆,可是后来发现眼睛变成红色和小腹剧痛没有关系。以前那几次,他都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完全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变化。
但是这次,他没有陷入混沌黑暗中。
他的神智依然清明,甚至比以往还要平静。
此时看到的世界与以往大不相同,以往的世界是多姿多彩的,但是现在他眼睛里看到的大部分都是红色,可这红色的世界一点儿也不模糊,所有事物依然看的很清楚。唯独看到的人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像是一个被解剖了的人。衣服在视线里变得若隐若现,而体内的东西则看的很明白。
他看到的方恨水,五官相貌依然清楚。但身躯只是一个红色的人形轮廓,方恨水体内的经脉气血甚至气海却看的清晰无比。甚至能看到方恨水的心脏在急促的跳动着,所以方解确定方恨水此时很紧张很害怕。
所以他笑了笑。
他微微低头看着盘绕在自己指尖的那一朵红莲,发现这红莲里面蜘蛛网一样的脉络看的格外清楚,那是凝练的天地元气组成的莲花形状,而天地元气则在莲花中极有规律的运转着。此时红莲中的天地元气温和的好像一只小猫,哪里还有之前狂暴的性情。但是方解确定,只要自己将这朵红莲抛出去,其威力足以将方恨水炸的粉身碎骨。
视线从红莲上移开,再次看向六七米外站着的方恨水。
方解发现这个人的气海很大,里面的内劲很雄浑。能看到内劲从气脉流动注入各个气穴,那是方恨水在凝神戒备的表现。毫无疑问,只要方解此时稍有举动,方恨水体内的内劲就会急速流动,从而做出应对。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方解甚至喜悦的想要欢呼。
敌人体内的内劲流动能看的一清二楚,这将在战斗中占据极大的优势。敌人还没有出手,就已经能知道他下一步的举动。这种突然到来的优势,让方解感觉到无比的舒服。而在他的眼睛变成血色之后,在那朵黑莲变成红莲之后。方解右臂上燃烧的火焰也自己熄灭,没有留下一点伤势。
方解试着运动自己的肌肉,强大的力量立刻凝集起来。
他忍不住笑了笑,然后开始迈步前行。
方恨水的脸色变得格外难看,他从来没有想到敌人会有这样的变化。本来占据着绝对优势的他,完全被逆转。虽然他还不知道方解现在有了什么样的变化,但心里那种无力感迅速蔓延到了全身。
没错,他对老僧智慧充满了仇恨。
但对智慧也充满了畏惧。
正因为如此,智慧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想到那日雨夜在树洞里老僧给他讲述的佛宗秘闻,他的心就开始狂跳不止。红色的眸子……智慧说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一个有一双纯粹的血色双眸的人,那么就跪下来参拜吧。因为你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除了臣服之外别无他途。
可方恨水又不甘,他不相信方解会是老僧智慧说的那种人。
方解没有得到过佛宗的传承,他的眸子变成了红色不一定就代表他忽然变得强大起来。可方解手指尖那朵红莲又让他充满了警惕,他能感觉到那朵红莲中巨大的能量。一旦这种能量爆开,自己能否抵挡?
他不知道。
看着方解一步步朝着自己走过来,方恨水忽然想到了逃。他下意识的转头往四周看了看,发现那些围着的百姓已经吓跑了不少人。虽然还有一些人壮着胆子留下来,但已经躲的更远了些。
那些卑微的凡人,让他厌恶。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有十几个身穿飞鱼袍的人往这边赶来,显然是他们察觉到了这边的异样所以来查看。这里距离长安城不过五六里远,大内侍卫处的飞鱼袍和守城的官军不难发现战斗。所以方恨水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的冲动。如果自己装作没有发现方解,悄悄跟着找机会再下手就好了……
那些飞鱼袍跑来的速度很快,已经到了二三百米外。
方恨水心中的悔意越来越浓,恐惧也越来越浓。
逃!
他告诉自己现在必须要逃走。
不管老僧智慧说的是不是实话,也不管方解是不是就是智慧说的那种人。现在必须离开了,一旦大内侍卫处的人来的越来越多,自己将无法脱身。而若是落入大内侍卫处手里,他不认为怡亲王会为了救他而冒险出手。他知道怡亲王明天有大动作,绝不会因为他而改变计划。
到了现在,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让怡亲王改变计划了。
逃走吧。
他劝自己。
就在他刚刚下定决心的时候,才转过身想要逃走,却发现两道红色的虚影一闪,之前站在另一侧的方解已经拦在他身前几米外了。方恨水下意识的再次转身,红色的虚影再次闪动,方解还是拦在他面前几米外。
方恨水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狠戾和决绝,他猛的咬破了舌尖,将血吞下去之后脸色变得越发狰狞起来。他体内的天地元气迅速的流动,速度比之前快了何止几倍。一朵三瓣莲花在他的气海里缓缓成型,逐渐就要浮现出来。
这是老僧智慧的秘术,一旦这朵莲花在体外成型的话。他就能借莲花的能力遁走,当然,付出的代价也是极恐怖的。因为他还没有智慧那样的修为,无法做的那么顺常州自然。
可是……
……
方解清晰的看到了方恨水体内天地元气的流动,当然也清晰的看到了那朵逐渐在气海中成型的莲花。就在这一瞬间,方解就想到了老僧智慧脱身的白莲。那朵莲花就好像能打开一个时空之门似的,让施法者可以瞬间逃走。
所以方解立刻就动了。
之前方恨水看到的那两道细细的红色虚影,是方解移动时候眼眸留下的还没有消散的轨迹。这一刻,方解体能的力量达到了极致。他的移动速度之快,超乎想象。
就在方恨水气海中的莲花刚要浮现出来的时候,方解的身子忽然出现在方恨水身前两米之外。若不是方恨水的眼眸再次变成了黑色,几乎都跟不上方解的速度。即便如此,方解到了两米之外他才看到。
方恨水啊的大喊了一声,将剩余的全部内劲透过双眸迸发了出来。两道近乎实质化的黑色气劲迎着方解的身躯刺了过去,如同从他眼睛里射出来了两道黑色的闪电。他自从得到了传承之后,第一次被逼得如此狼狈。
所有保命的本事都用了出来,不遗余力。
但,这两道黑色的劲气对方解似乎没有任何作用,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劲气撞在方解的身上,却没有产生一点儿作用。那堪比剑气的内劲只是将方解的衣衫撕裂,却没能在方解身上留下一丁点的伤痕。
就在他惊诧恐惧的瞬间,方解已经到了他身前。
然后,他就看到了方解将那朵红色的莲花印在了他的小腹外面。而此时,那保命的三瓣白莲才刚刚从气海中浮出体外!
轰!
一股巨大的气浪猛烈的爆开,在浓烈的烟尘中,方解的身子如鹞鹰一样向后飞了出去,而另一侧,方恨水的身体撞开了烟雾笔直的被击飞,他的身体佝偻着向后飞行,能看到一路洒下来的白色碎片。
那是被轰碎了的保命白莲,被方解手里的红莲直接击成了碎片。
如果不是这白莲至强的防御力,只怕方恨水已经变成了一摊烂泥。方解破了他的逃命秘法,而他体内的天地元气也快消耗尽了。白莲和红莲互相抵消,让他死里逃生。可这逃只是暂时的,以他现在的实力完全无法和方解相争了。
在向后跌出去的时候,方恨水心如死灰。
最强大的保命手段被击破,短时间内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再次施展!
绝望在他心里充满,他的眸子里一片死灰。
已经再没有手段和方解拼命了,他恨,恨方解竟然真的是老僧智慧说的那种人。在那双诡异的血色双眸下,他的所有手段都变得毫无意义。此时连保命的白莲都被击碎,他连逃的机会都没有了。
就是这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事。想到了自己万里迢迢吃尽了苦从江南赶来长安,只是为了向刑部交待一起凶案。而那凶案的死者皆是佛宗之人,按照道理,佛宗的人是绝不敢轻易踏足大隋的,可就在那个小渔村外,死了十几个秃头。正因为涉及到了佛宗的事,所以刑部极为重视,这才有了他北上之行。
因为佛宗的死人,他必须去长安城。
就在眼看着就要走进大隋帝都,他满心欢喜激动的时候,他遇到了两个佛宗的人,一个是老僧智慧,一个是妙僧尘涯。自此,他开始了苦痛折磨的生活。他被折磨的体无完肤几乎死去,却偏偏死不了。这折磨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最主要的还是心里的折磨。
后来尘涯死了,老僧重伤。或许是那个时候智慧已经离不开他,所以说了许多秘闻。其中就包括一件让他大吃一惊的事……
当初死在江南渔村的那些佛子弟子,竟然都是追杀方解的人!
因为那些追杀方解的人被杀,他才有了后来这么多痛苦的经历。而现在,就在他以为可以杀死方解,将所有的愤恨都发泄出来的时候。方解却忽然摇身一变成了佛宗天尊所说的那种他无法匹敌的人……佛宗……方解……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公?
他没有招惹谁,为什么要和佛宗扯上关系?为什么要和方解扯上关系?
不公平!
砰地一声,方恨水的身子飞出去足有二十米后坠落在地。惯性下他无法停止,又在地上滚出去好几米远。
停下来的方恨水哇的吐出一大口浑浊粘稠的血,眼神涣散。
几个赶过来的飞鱼袍将他围住,一个人蹲下来想要试探他的鼻息。
就在这时候!
方恨水忽然抬起手插进了那飞鱼袍的心口里,整个手掌全都伸了进去。片刻之后,一颗鲜活的血淋淋的心脏竟是被他直接拽了出来。在另外几个人的惊呼中,他三口两口将那心脏吞了进去。
头发披散的疯子,返身再抓住一个飞鱼袍,一掌戳进心口拽出心脏后再次吞食。剩下的飞鱼袍吓得哀嚎着向后退,却被他接连追上。短短片刻,就被他连吃了三个人的心脏。而每吃一颗心脏,他的身体就有惊人的变化!
三颗心脏之后,方恨水眸子里的黑色已经浓到令人惊惧!
漆黑一片!
第0257章 恶心
方解没能阻止方恨水连续吃掉三个飞鱼袍的心脏,不是他的速度不够快,而是他在将那朵红莲推出去印在方恨水小腹之后,一瞬间几乎被抽空了力气!向后翻腾回来,落地的时候竟是没有站稳。
而此时方解才从那种自己是绝对强者的美妙中醒悟过来,他身体里没有天地元气,掌控着那朵红莲的时候没察觉吃力,可在送出去的时候才明白操控这朵红莲有多艰难。他几乎是将所有的肌肉之力都凝集在右手,才将红莲送离指尖。
而也正是在这一刻,他感觉到了天地元气的一丝变化。
之前他和丘余讨论过,如果不将天地元气引入体内,只是在体外操控可不可行。丘余的回答虽然没有否定,但也坦言那是极难的一件事。因为天地元气是无主的,只有转化为内劲才能操控自如。可就在红莲脱手的那一瞬,方解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在最紧要的时刻依稀控制了一些天地元气,将红莲引着离开自己的手指。
就在他落地之后,他下意识的回想那种感觉的时候。方恨水突然发狠,连续杀了三个飞鱼袍并且生吞了他们的心脏。而每吃掉一颗心脏,方恨水的身体都会有一些变化。吃掉第一颗人心之后,他胸口上那一道伤痕竟然逐渐消失。吃掉第二颗人心,方解看到他体内近乎衰竭的内劲竟然开始恢复。吃掉第三颗人心的时候,方恨水已经恢复正常颜色的眼睛再次变成了黑色。
方解知道不能再任由他去吃人了,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体内的翻腾,脚下一点朝着方恨水冲了过去,半路上将落在地上的朝露刀捡了起来。左手血屠,右手朝露,方解风一样冲向方恨水。
而此时,方恨水已经擒住了第四个飞鱼袍,先是一拳将那飞鱼袍的头颅砸出来一个血窟窿,然后俯身咬住飞鱼袍的动脉开始大口地吞咽鲜血,那飞鱼袍的身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了下去。短短片刻,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变得枯败。方恨水将这飞鱼袍的心挖出来,三口两口硬吞了下去。
当他听到脚步声的时候猛然转身,一松手,那飞鱼袍的干瘪尸体缓缓的落了下去。
此时,方恨水眸子里的黑色已经能溢出来似的,他脸上有一道一道暗青色的纹路,看起来格外的狰狞恐怖。披头散发的他,上半身的衣衫已经被爆炸轰碎,赤裸的上身上也能看到那暗青色的纹路,迅速的连接成了一片,犹如一张长在他身体里的蜘蛛网。
这种恐怖的变化速度很快,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好像一个真真正正的妖魔。
方解明显感觉到自己眸子里的红色在逐渐转淡,他知道自己必须在恢复正常之前将方恨水击败。血眸让他变得强大,可无法自由操控血眸是一件很让人恼火的事。他将速度提升到了极致,化作一道虚影直接一刀斩向方恨水!
顺着嘴角不住淌血的方恨水哈哈大笑起来,就好像陷入了疯癫。
他根本就没有躲闪,而是直接伸手抓向方解的朝露刀。方解的刀锋在半空中微微一旋,刷的一声,方恨水的四根手指就被斩落。这一刻,陷入癫狂的方恨水似乎已经不再有清醒的神智,竟然忘记了方解手里的是切金断玉的宝刀朝露。
他得到传承之后肉身确实变得强大坚硬起来,可依然挡不住朝露的刀锋。
四指一断,疯魔方恨水啊的喊了一声,竟然还是没有躲闪,用光秃秃的手掌直接轰向方解的前胸。
方解的身子向后猛的一弯,堪堪躲过了方恨水的手掌。在向后弯腰的同时,他的双脚连环在方恨水的胸口上踢了六七脚。方恨水被踢的连续后退了几步,可似乎根本没有伤害到他似的。断了四指挨了几脚的方恨水变得更加疯狂,野兽一样咆哮着又冲了回来。
方解身子一转绕到方恨水身后,朝露刀向下一斩在方恨水的后背上撕开了一道口子。
血一瞬间喷出来,几乎溅了方解一身。
那血落在地上,竟然冒出一阵白烟。
背后吃痛的方恨水大怒,疯狂的转身胡乱的一拳一拳轰出去,每出一拳,就有一朵黑色的莲花出现。幸好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没有了神智,疯狂的挥舞却并没有针对性。四周的土地被轰出来一个又一个深坑,尘烟浓雾一样弥漫起来。
在尘烟中,方解不断的躲闪着那恐怖的黑莲,找准机会就近身进攻,可此时的方恨水好像完全不怕伤害似的,只是护住要害,其他的地方中刀竟是完全不理会。他一拳一拳的砸出,很快这一片官道上就被轰的坑坑洼洼。
方解闪开一朵黑莲的时候脚下一空,身体失去重心歪倒了下去。而此时,方恨水忽然冲了过来一把抓着他的前襟!
另一只没了四指的手举起,狠狠的戳向方解的心口!
……
方解踩进了一个深坑里身体失去平衡,就在他刚要稳住身形的时候却被方恨水一把抓住了衣服前襟。这个距离,方解清楚的看到了方恨水那纯黑色的双眼,那黑色已经浓到好像有一股黑雾要从眼眶里溢出来似的。
方恨水一把攥着方解的衣服,另一只手狠狠的戳了下来要将方解的心挖出来。方解身形一曲,双腿离地在方恨水的小腹上猛的一蹬,嗤啦一声,随着他的身体向后飞出去,他的衣服被方恨水撕开。
方解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留下了几道血痕。
他微微皱眉,脚下一点向一侧闪开避让开一朵黑莲,然后将右手的朝露刀忽然掷了出去。那刀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流光,闪电一样迅疾。方恨水似乎是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袭来,下意识的伸手一抓。
可他的手掌已经没了四根手指,哪里还能抓的住?
况且朝露刀太过锋利,即便他五指俱全也抓不住。长刀穿过他的手掌又切开了他的手臂,从他的肩膀后面露出来一截刀尖。这一下或许真的让方恨水感觉到了难以承受的剧痛,他狂吼了几声脸色变得更加狰狞。
就在他想去将自己右臂里的刀子拽出来的时候,方解已经再次冲到他身前。身子向前伏低的方解,就好像一只敏捷的猎豹一样冲了过去。他头向下一低闪开方恨水胡乱挥舞的手臂,左手的血屠刀迅速的在方恨水的胸口上留下一道痕迹。
一刀得手之后方解并没有再次退开,左手的刀子机械一样以肉眼难以追寻的速度在方恨水身上连续切割。只是两三个眨眼的时间,他最少在方恨水身体上留下了二十几道伤口。剧痛让方恨水更加疯狂,他来回挥舞着手臂释放出黑色的莲花。
方解身子一矮蹲下来,两刀将方恨水的脚筋斩断。在方恨水向后倒下去的瞬间,他的右拳抡起来狠狠地砸了下去。
这一拳势大力沉,轰的一声后方恨水整个被镶嵌进了地面里。
成功将方恨水击倒之后方解并没停手,而是向前一跃踩在方恨水的身上,一脚将他的头颅踩的更加深陷下去。
方解蹲下来,一拳一拳轰在方恨水的身上,烟尘爆起,方恨水的身子越陷越深!每一拳,似乎大地都为之颤抖。每一拳,都从深坑里激荡出一片烟雾。
当方恨水已经失去了抵抗之力的时候,方解高高的举起了血屠刀。
对准了方恨水被踩烂了肌肤的额头。
但——
这一刀却没有刺下去。
因为方解看到,方恨水眸子里的黑色已经退去。
而此时,方解眸子里的红色也已经消失不见。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从方恨水身上下来坐在一边,血屠刀握在他的手里,却没有斩落。
“我竟然……”
方恨水的嘴里溢出来一大口血,他凄苦的笑了笑道:“竟然……会输给你。”
……
血眸消失之后,带给方解的是彻底的疲乏。之前的进攻让他将力气差不多用尽,击败一个能杀死墨万物的高手,对于方解来说还是太艰难了些。他大口地喘息着,汗水从他的额头不住的低落。
他坐在深坑一侧,看着已经瘫软如泥的方恨水摇了摇头:“从你回长安的那一刻,你就输了……你已经不再是以前的你,而是一个疯子。一个疯子,又怎么可能成功?”
方恨水艰难的转过头看向方解,同样喘息着说道:“我真该早点杀了你的……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我应该还是在江南的渔村里过着平淡的日子,每天巡逻的时候看着海上的渔船开心的笑……是你,是你让我变成这样!”
“我?”
方解微微皱眉:“为什么是我?”
方恨水喘息着说道:“渔村外出现了命案,死的都是佛宗的人!我奉了刑部的命令,赶来长安城报备案件,半路上被智慧抓住……而那些佛宗的人,都是追杀你的!如果不是你杀死了他们,我又怎么会来长安!”
方解一怔,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道:“虽然杀死那些佛宗之人的不是我,但你算在我头上也没有错……”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怎么可能遇到智慧!”
方恨水沙哑着嗓子怒吼,可声音却并不大。他试图坐起来继续拼杀,却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他的伤太重,若不是因为传承改变了他的体质,换做一般武者早就已经被方解砸成了一摊泥。
方解叹了口气,缓缓地站起来:“我不会杀你,但大内侍卫处如何处置你,你应该明白。”
说完,方解转身就要离开。
方恨水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惧意:“我不能死……我不想死……我知道许多佛宗的秘密,你们只要不杀我,我就都说出来!难道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变成修行者?不好奇智慧的下场?”
方解脚步一顿,回头笑了笑道:“不用你说,我也已经知道了……你杀墨万物的时候,没注意到他在石头上留下了几个字。方,智死,口……方,自然指的是你杀了他。而智死,说的是智慧已经死了。这是我们已经知道的事,墨万物为什么还要留下来这两个字,我一开始很不理解,很久都没有想通,但是刚才看到你生吞人心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智死并不是重点,墨万物只是想告诉我们,智慧是怎么死的……后面那个口字只是一半,应该是一个吃字才对。”
“墨万物当时肯定已经没有了力气,没能写完这个字。你是活活吃了智慧才得到了他的传承,变成了一个修行者。”
方解停顿了一下,眉头微皱:“佛宗,智慧,你……都很恶心!”
第0258章 他该死
眼看着方解就要转身离开,想到自己若是落入大内侍卫处手里绝没有好下场的方恨水沙哑着嗓子哀求:“别走……只要你保证我不死,我肯定对你有用。给我一段时间我就能恢复过来,到时候我替你杀人!你让我杀谁都行!”
方解的脚步再次一顿,回头看着方恨水微笑着问道:“就好像你替智慧做事那样?我怕你也如吃了智慧那样吃了我啊……当初你被智慧擒住后没死,看来绝不是你自己所说的想死而死不了。而是你千方百计的想活下来,甘愿做奴隶做猪狗才对吧?这本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谁不怕死?可你却让惜命这样无可厚非的举动变恶心了。”
方恨水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他的伤太重。他除了徒劳的勾动手指就只能哀求:“你相信我,方解,我真的是有用的人。我的修为有八品境界,给我时间,我一定会成为九品强者!有一个九品修为的人帮你做事,你肯定会得到许多好处的!”
方解笑着摇头:“九品强者而已……我有。”
“我还知道许多佛宗的秘闻。”
方恨水急切地说道:“你知道……你知道佛宗有四大天尊吗?智慧只是排名第二的天尊,他的大师兄叫做大自在,他们两个不和。佛宗内部根本就不团结,智慧来大隋就是被大自在算计了!”
“还有尘涯,尘涯是智慧最信任的弟子,但尘涯最后却出卖了智慧,不然智慧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杀了尘涯而不出手?”
“佛宗……佛宗的大轮明王已经出关了。因为有一个极强大的隋人西行,一路杀人。佛宗的弟子根本就拦不住,只有大轮明王出手才能镇得住那个人!”
“还有还有……”
方解微微皱眉:“够了,你说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方恨水艰难的咽了一口吐沫后急促地说道:“自然有关系,你……你难道和佛宗没有关系?这不可能,你的血眸出卖了你,你肯定也是佛宗的人对不对?!”
方解一怔,这句话触动了他的心事。
他走回方恨水身边坐下来,看着方恨水的眼睛认真地问道:“说清楚,血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方恨水见终于引起了方解的好奇,心里一松:“只要你保证我不死,我什么都告诉你。”
方解道:“想活命,就得先拿出点有价值的东西来。你不说你知道多少秘密,只说一些大家都知道的事有什么意义?”
“你在考验我?你的眼睛是血色的,绝不可能不是佛宗的人!”
方解没说话,只是平静的看着他。
方恨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智慧说,佛宗的传承是很神秘的,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没错,我是吃了智慧才得到了这一身的修为,那是因为他要吃我!如果我不吃他,不把他干干净净的吃完,他就会如梦寐一样始终缠绕着我!你不要以为那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他太老了……而且受伤太重,他的肉很不好咬,我足足吃了三天才吃完!”
方解的胃里一阵翻腾,脑海里一出现方恨水趴在老僧智慧身上啃咬的画面他就想吐。
方恨水道:“那天……那天他骗我说要将修为传给我一些,让我可以有力气走出去找吃的。你知道大内侍卫处的人带着獒犬漫山遍野的搜寻我们,我们在树洞里用龟息之法藏了好几天,等大内侍卫处的人走了之后,我已经饿的没有一点力气。他让我去找吃的,可我根本就走不动了……”
“他就想骗我过去吃了我,却被我看破。你不知道,那个老家伙根本就不是人……之前他就吃过我的肉,就在我面前很平静的吃!我看穿了他的心思,故意试探他,让他自己过来吃我,他又说不想吃我了,毕竟我照顾他这么久。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这个老家伙根本就不能动了。”
方恨水狰狞的笑了笑:“我就爬出去找了一根棍子,试着捅了捅那老家伙。他怒骂我,可真的是不能动了。当时我兴奋坏了,以前受的屈辱折磨终于可以报仇了!我扑上去想掐死他,可我饿的没有力气掐了很久也没掐死。他低头在我胳膊上咬了一口,我就喊你要吃我我就吃了你……然后……然后我就咬掉了他的鼻子。”
“我是吃了他几口肉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了变化,然后我就忍着恶心一口一口的吃。当我把他吃完之后,我发现自己竟然拥有了强大的力量……但智慧以前跟我说过,佛宗的传承不是这样的。如果你想知道,我现在就告诉你。”
方解摇了摇头:“先说血眸是怎么回事。”
方恨水道:“智慧说,得到佛宗传承的人,按照资质的不同会有许多失败者。而成功的人也会因为资质的不同,接受的修为并不相同。接受完美传承的人,在全力施展修为的时候他的眸子就会变成红色。智慧说,只要看到有血色双眸的人就一定是佛宗的传承者,而且还是最完美的传承者!”
听到这句话,方解的心猛的往下一沉。
……
方恨水没察觉到方解脸色上的异样,依然兴奋地说道:“智慧还说,传承获得修为最少的人,在全力施展修为的时候眼睛会变成黑色。你看,我就是黑色的那种,我是失败的,而你是最完美的,所以我根本就不会威胁到你对不对?只要你答应让我不死,我保证会尽心尽力的为你做事。”
“做牛做马,不……做猪做狗也行。”
他哀求道:“我好不容易才活下来,不能就这样死啊。”
方解没理会,心里紧的发疼。之前他推测自己的身世,或许和罗耀有关。因为种种证据都让他不得不将视线放在罗耀身上,虽然他不知道罗耀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现在,方恨水的一番话让他如坠冰窟……自从到了这个世界以来,他就在被佛宗之人不断追杀的日子里度过。
他对佛宗的人充满了仇恨,也充满了厌恶。
可是,方恨水却信誓旦旦的说自己就是佛宗的人。方解很难接受,心里的痛苦在一阵一阵的翻腾。如果老僧智慧真的是这样说的,难道自己真的和佛宗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可若是自己真是佛宗之人,为什么佛宗之人要追杀自己?
太矛盾!
方恨水见方解不说话,以为他没有被自己打动,继续说道:“佛宗的有许多秘密,比如他们有能让不能修行的人变成修行者的秘法!你知道佛宗有三千金身僧兵吗?佛宗就算再强大,怎么可能拥有数千修为惊人的僧兵?那些僧兵,我猜都是靠这秘法炼成的,他们甚至有可能就不是人!智慧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依稀透露僧兵的数量一直能维持那么庞大的数字,就是因为佛宗有这样的秘法。”
方解愣了一下问道:“你可知道是什么秘法?”
方恨水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其他的东西,比如……比如龟息法,这种秘法不需要可以修行的体质就能学会。完全就是调整自己的呼吸和心神,而不用感知调用天地元气。能让人陷入假死,就好像真的死了一样。”
“说!”
方解冷冷地说了一个字。
方恨水连忙将龟息法的口诀说了一遍,他自幼记忆就极出众,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成为一个很厉害的捕快,所以他依然能将口诀一字不差的背出来。而方解只听了一遍,就将这口诀记了下来。
说到记忆力,方解不输给任何人。
就在这个时候,剩下的那三四个飞鱼袍小心翼翼的凑过来。他们站在深坑边上却不敢下来,显然被之前那个疯魔一样的方恨水吓着了。即便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大内侍卫处飞鱼袍,见到活吃人心的场面还是难以承受那种冲击。
尤其是,被吃掉心脏的还是他们的同袍。而他们若不是因为幸运,只怕也是被吃掉的其中之一。
“小方大人……这人是谁?”
一个飞鱼袍小心翼翼地问道。
方解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不知道,突然偷袭我……我正在问他,你们先派个人回去通知罗指挥使派人来接应,我担心他还有同党。今天有不少乱七八糟的事,你们想来也知道一些……另外,其他人去将百姓驱散,就说是朝廷缉捕要犯。”
虽然方解没有正式的官职,但这几个飞鱼袍都知道他和指挥使大人还有卓先生关系极亲密,连忙应了一声。再加上之前方解展现出来的实力也确实令人信服,此时有些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的飞鱼袍下意识的来请示他。
那三四个飞鱼袍商议了一会儿,一个人转身往长安城的方向赶,其他几个走出去驱散百姓,一边劝一边喊着大内侍卫处缉拿要犯,闲人回避的话。
方恨水见方解将大内侍卫处的人指使走,松了口气道:“智慧告诉我的,我差不多都告诉你了,我真的没有骗你……只要你不杀我,我将来一定能帮你做很多事。还有,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也知道我的样子,难道我还能逃的了?”
他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方解的眼睛。
“况且……我还能帮你保守秘密!”
坐在一边失神的方解抬起头看了看四周,见飞鱼袍的人已经走远后微微叹息道:“你真不该说这句话……替我保守秘密?如果我真有什么秘密……怎么能让别人替我保守?”
“啊?”
方恨水的脸色猛地一变,立刻就长大了嘴巴。
方解冷冷笑了笑,俯身用双手捂住了方恨水的口鼻。方恨水想要挣扎却根本不能动弹,气海受了重创的他此时连一个婴儿都不如!方解的手悟的很死,很快方恨水的脸色就变得发青,眼睛逐渐向外凸出。
他的眼神里是恐惧和不甘,还有仇恨愤怒,很复杂。
很快,从方解指缝里传出来的呻吟声就开始变得越来越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解看着已经变成一具冰冷尸体的方恨水摇了摇头。因为刚才飞鱼袍看到了方恨水,知道他的要害并没有致命伤,所以方解只能选择捂死他。而为了确定方恨水彻底死透,方解捂了很长时间。
他确定方恨水已经死了之后,身子无力的往后一靠似乎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方解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佛宗?
到底和我什么关系?
过了一会儿,一个飞鱼袍走回来看了看方恨水的尸体又看了看方解:“小方大人,怎么了?”
方解看向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伤重,死了……”
“哦……”
那飞鱼袍哦了一声,然后咬牙切齿地说道:“死的好,他该死!”
方解点了点头,喃喃道:“是啊……他该死。”
第0259章 相逢
大内侍卫处的人在半个时辰之内赶到,领队的是大内侍卫处副指挥使孟无敌。算是方解的老熟人,方解在大内侍卫处密牢里那半年,可是没少和这个独臂客聊天。方解后来知道,孟无敌的胳膊之所以丢了,原来也和自己有关系。
孟无敌看了看坑底的死尸,又看了看狼狈模样的方解。
“这是谁?”
孟无敌问。
方解靠在坑边上,看到孟无敌腰畔挂着一个烟斗随即伸了伸手。孟无敌微微皱眉,但还是将烟斗解下来,塞好烟丝,用火石点燃后递给方解。方解叼着烟斗深深吸了一口,然后舒服的吐出一股烟雾。
“方恨水。”
他淡淡地回答道。
孟无敌的脸色一变,快走几步到了方恨水的尸体边蹲下来仔细看了看,然后忍不住摇了摇头:“你下手可真狠,快看不出来这是个人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神里闪过一丝忌惮。方恨水是将演武院教授墨万物都杀了的人物,孟无敌自认可没有这样的实力。虽然他不知道墨万物的修为到底如何,可如果不是实力强大的人怎么可能成为演武院的教授?
现在,方恨水死在了方解手里。
方解笑了笑摇头:“大哥啊……你猜如果我不拼命,现在躺在这里的是谁?”
孟无敌嗯了一声,仔细检查了方恨水的伤势后叹道:“这家伙的体质很特殊,若是换作别人只怕已经被你杀了十次了。”
方解道:“杀一次就够了。”
孟无敌站起来,招了招手吩咐手下道:“把这个人的尸体抬回大内侍卫处,此人是朝廷重犯,验尸之后封存,待指挥使大人亲自过目后再做处置。”
两个飞鱼袍应了一声,从坑底将方恨水的尸体抬起来。孟无敌沉默了一下又将他们叫住,走到跟前,忽然抽刀电一般将刀锋戳进了方恨水的心脏,手腕一扭还转了几下。方解看到他这样的举动微微皱眉。
孟无敌将刀子抽出来,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将刀锋上的血擦干净:“大内侍卫处已经追了他很久了……”
方解点头:“我知道。”
孟无敌将烟斗从方解手里接过来,他蹲在方解对面使劲吸了一口后认真地说道:“这是陛下亲自过问的重犯,这么久没有抓到他已经是我们大内侍卫处无能了。而若不是你,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方恨水长什么样子。陛下如果过问,你击杀方恨水的时候大内侍卫处的人竟然一个也没在旁边,难保不会责罚……”
方解嗯了一声:“人是你杀的,我只是巧遇,然后和他周旋了一阵。”
孟无敌感激地看了方解一眼:“算我欠你的。”
方解笑着摇头:“何必这样说?”
孟无敌大口的嘬着烟斗吐出一口一口烟雾:“你知道大内侍卫处现在的处境很不好,我也不怕你告诉你,明天的大事,陛下竟然将我们大内侍卫处人撇开。没错,大内侍卫处里是有不少人渣,再加上还有一件你不知道的羞耻事……陛下不信任也情有可原,但我们总不能真的就这样下去。若是没有一点功劳,大内侍卫处早晚会被陛下裁掉!一百多年的辉煌,我们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大内侍卫处毁在我们这代人手里?”
“不是我个人贪功……”
他叹了口气:“哪怕只是一丁点的功劳,我现在都看着眼红。大内侍卫处必须有所作为了,你可知道指挥使大人支撑的有多苦?我知道之前你让人知会指挥使大人,将那些管事都抓走,就是让了一份大功劳给我们,按理说我不该再和抢方恨水……对不起!”
方解微笑:“没什么,这个人是不是我杀的,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谁都有困难的时候,我也有过,所以知道这感觉。”
孟无敌一怔,嗓子有些沙哑道:“当初我是要杀了你的。”
方解将烟斗拿过来,使劲嘬了一口:“但我没死,而且现在和你蹲在一个土坑里抽一个烟斗。以前的事谁也不提,就都忘了。要是有一个人念念不忘,那就是深仇大恨。指挥使大人和你后来对我都不错,我这个人没别的好,就是记得谁对我好。”
孟无敌被这句话说的鼻子一酸,他站起来郑重抱拳:“我们都欠你一个人情。”
“那好。”
方解笑道:“如果过了明儿咱们都安好,红袖招你请客,还人情吧。”
他站起来想拍打一下身上的尘土,低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早就已经破烂不堪了。
方解自嘲的笑了笑后问道:“知道吴一道现在在哪儿吗?我本来和我的人约好了在放鹤亭汇合。但我这打的这么激烈都没人赶过来,我也不用再去放鹤亭了。”
孟无敌一拍脑门:“你不说我倒是忘了,沉倾扇之前找到飞鱼袍的人,让人带消息给你,说吴一道她给丢了,正在找。”
方解皱眉:“这个白痴,还找什么找!”
就在这个时候,方解的心里忽然一动。他猛地转身往远处看去,只见从官道远处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人互相搀扶着走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虽然看起来狼狈不堪,可却是那样的熟悉。依稀能看出来的婀娜体态,依稀看得出来她脸上的笑意。
……
方解快步走过去,一把扶着沐小腰的手,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在转动,说话的时候因为鼻子发酸所以声音有些别扭:“小腰姐……你……苦了你。到底怎么了,竟然会变成这样!”
沐小腰虽然脸色很疲惫,但还是温柔的笑了笑道:“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比我好。”
方解哪里还有心情开玩笑,扶着沐小腰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怎么会这么狼狈,谁追杀你们?难道西北……”
方解的脸色猛地一变,似乎是猜到了什么。
沐小腰轻轻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方解回头看向孟无敌喊道:“能不能找一辆马车来!”
孟无敌点了点头,连忙回头吩咐人去找马车。此时官道上已经被大内侍卫处的人控制,百姓们都被阻隔在几百米外不得靠近。人群中有马车停着,几个飞鱼袍的人上前说了几句什么,那车夫不敢拒绝,连忙赶着马车走了过来。
方解等马车到了不远处,俯身直接将沐小腰抱起来。
沐小腰脸一红,手勾着方解的脖子低声道:“我能走。”
方解摇了摇头:“没见到我之前,你可以自己走。但现在你回来了,我抱你走。”
沐小腰心中暖的好像点着一个火炉,路上所有的艰辛困苦都被甩在了脑后。但她很快就察觉到方解的异样,他抱着自己,双臂在微微地颤抖着。而且方解的呼吸很急促粗重,抱着她走的速度也并不快。
“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心疼着问,想挣扎着下来又怕将方解带倒。她知道方解肯定不会让自己下来,所以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方解抱的更轻松些。
“打了一架,而且打赢了。”
方解微笑着说道,稍稍得意。
沐小腰看着方解嘴角迷人的弧度,却忍不住问:“沉倾扇呢,大犬呢,麒麟呢?你和谁打架?为什么他们都不在?他们就是这样保护你的?”
“他们都被我派出去了,今天长安城有大事。”
沐小腰道:“什么事比你还要重要!”
方解摇头:“别怪他们,是我逼着他们去的。而且我现在已经不是原来的孱弱小子了,不是刻意吹牛逼的说,刚才我干死了一个八品高手。八品啊……以前我遇到要跪下来磕头的人物,让我虐死了。”
沐小腰还是心有余悸,却不好再说什么。
方解将她放在马车上,跟车夫说了句到演武院来找你的马车,从车夫手里接过马鞭甩了一个响鞭。这是一辆没有车棚的马车,看着有些寒酸。可是坐在马车上的两个人,心里都很踏实。
“西北……败了?”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道。
沐小腰见大内侍卫处的人远远的跟着,于是点了点头道:“败了……七十万大军近乎全灭,整个满都旗的草场上到处都是隋军的尸体。我们因为察觉的早先撤出来,不然也回不来……李远山反了,勾结蒙元人前后夹击,将大隋的军队击败。他还勾结袁崇武,吴佩之和杨善臣三人,将西北三道封锁,消息根本就传不出来。旭郡王杨开和左骁卫大将军金世雄生死不明,其他几个大将军都已经战死沙场……”
“一个大将军,三个总督造反!”
方解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怎么了?!”
沐小腰道:“估计着李远山早就在筹谋了只等着陛下对西北用兵,在西北山东道内他发现了一座极大的铁矿,多年之前就在秘密打造军备,这些年,也不知道打造了多少。想来袁崇武他们早就与李远山勾结了,秘密招募了不少人马。李远山将打造的铠甲兵器带走,将铁矿献给了蒙元人……蒙元人得了好处,又能一举歼灭大隋七十万大军,自然也乐意。”
方解沉思了一会儿:“原来怡亲王也被人摆了一道,明天的事……他是逼不得已?不一定……或许他也不知道西北兵败的事。”
“谁追杀你们?”
方解问。
沐小腰沉默了一会儿回答:“侯文极的人和袁崇武他们的手下,若仅仅是那些总督的手下,又怎么可能将我们逼的这么惨?”
“侯文极竟然也反了。”
方解叹了口气,忽然想到不久之前孟无敌说的那句:你不知道的羞耻事……他心里一动,猛然想到难道罗蔚然和孟无敌已经知道侯文极反了?如果他们都知道那皇帝肯定也知道的。这样看来,皇帝是想在西北兵败的事暴露出来之前,将长安稳定住!
“你回来的刚刚好。”
方解伸出手握着沐小腰的手:“明天能看到一出大戏。”
“精彩吗?”
“肯定……非常精彩。兄弟相残,这戏码虽然老套俗气了些,但必须很火爆啊。”
第0260章 等待
怡亲王府。
秦六七小心翼翼的看了怡亲王一眼,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说道:“王爷……看今天的局面,皇帝应该是有所警觉了,明天的事……属下觉着,是不是再想别的办法?若是王爷今天出城还来得及,属下带人护送王爷回封地,现在西北的局面那么乱,朝廷也一时半会儿也调不出人马来针对咱们。”
怡亲王冷哼了一声,在铺着一整张白虎皮的椅子上坐下来,端起面前的水晶杯子抿了一口来自大洋彼岸的葡萄酒。
“秦六七,孤以前就说过,你动脑子只动六七分,所以才给你改了这么一个名字。如果孤要走,什么时候走不了?谁拦得住孤?孤的四哥就算有警觉又怎么样?他猜不到孤的布置。为了安抚百姓和朝臣,明儿的出兵大典还会照常举行。只要大典举行,胜算就攥在孤的手里。谁知道孤手里有多少张牌?谁知道孤最重要的牌在什么地方?”
秦六七低声道:“属下只是觉着,会冒险一些。”
“冒险?”
怡亲王傲然一笑道:“这时间哪里有白来的富贵荣华,更何况是整个天下?再说,孤太了解皇帝了。你说得没错,西北确实乱了,朝廷仓促之间也调集不齐人马。但相比来说,皇帝宁愿不要西北三道也要先杀了孤!”
“既然已经到了现在,其实大家都已经心知肚明。”
他看着杯子里琥珀色的美酒语气森冷地说道:“明天的事,孤占着优势。皇帝手里的牌孤都知道,可孤手里的牌皇帝不知道。如果这样再打输了的话,孤也没有脸面再争什么天下。”
“十几年前,孤就开始布置……因为种种缘故,一直拖到了今天。好不容易等到了最好的时机,孤怎么可能放弃?”
他停顿了一下道:“十二年前,孤授意李远山骗皇帝说蒙元高手试图潜入大隋刺杀他,孤算到老七一定会坐不住的。老七是皇帝的左膀右臂,只要他在长安城一天孤就不好动手,也没有一分成算。当时谁也不知道,老七的修为有多强!孤就算手里有千般手段,他只需一个人前来,孤又有什么办法?谁又能挡得住他?”
“幸好,十二年前那计策成功了。老七对皇帝忠心耿耿,而且极仇恨佛宗的人。他听说蒙元的高手要潜入大隋,以他那高傲的性子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所以才有了他西行的事……李远山当时做的局也很漂亮,一面骗了皇帝,另一面骗了蒙元人。结果大隋的江湖客和蒙元的高手在樊固一场好杀。”
“孤本以为,能借助蒙元的手除掉老七。谁想到他竟然在樊固将那些蒙元蛮子杀了一个干干净净,就在孤以为失败了的时候,他竟然杀进了蒙元,杀进了大雪山!那个高傲的白痴……真以为他天下无敌了。”
怡亲王缓了口气道:“从那么久之前孤就开始谋划了,却因为老七陷在西北一时之间太过得意了些,想趁机将老七在长安城的实力连根拔了,引起了皇帝的怀疑,自此孤就被排除在朝堂之外,若不是有母后护持,说不定早就被赶回了封地幽禁。当时小小的失误,让孤多等了十年……十年,孤的两鬓已经长了许多白头发,不能再等下去了。”
“如今所有的事都已经准备妥当,只等着明天最后一击。”
秦六七垂首道:“王爷妙算,无人可及。”
怡亲王摇头:“妙算?如果我真的算无遗策,就不会错信了李远山。那个家伙的野心竟然这么大,他一个小人物有什么资格和孤争天下?没错,孤算计所有人,但孤绝不会送给蒙元人一寸土地。李远山就是个混蛋!身为一个隋人,竟然对蒙元蛮子卑躬屈膝!”
“待孤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杀了他!”
秦六七道:“既然王爷已经决意,属下一定会尽全力的。属下只是担心,演武院那边,是否压的住?虽然没有人见识过周半川出手,但既然都传言他是大隋修为第一,自然也不会错了……”
怡亲王摇了摇头:“天下第一的名头是很响亮,但周半川已经太久没有动了。江湖代有人才出,他的时代早晚都要终结。演武院那边你不必担心,只要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秦六七道:“属下这边都已经安排妥当,只等明天皇帝出宫。等他出来,属下立刻带人进宫保护太后。待太极宫外面的事情了结,属下就护送太后出来压制群臣。”
“嗯。”
怡亲王点了点头:“你对孤的忠诚,孤心知肚明。待大事得成之后,孤会赏给你一份天大的荣耀!周半川可以做那么久的演武院院长,你自然也可以。”
听到这句话,秦六七的眼睛猛然一亮:“属下……谢王爷提拔!”
……
方解和沐小腰回到铺子里的时候,陈孝儒他们三个已经等了许久。大犬和麒麟因为还有事要做,所以还不能回来暴露。他们三个看到方解的样子都吓了一跳,连忙迎上去。
“出了什么事?难不成预料失误,松柏楼里还有高手?”
陈孝儒问道。
方解摇头道:“松柏楼里的事已经办好了,我出城的时候恰好遇到了方恨水。”
“啊。”
陈孝儒惊呼:“杀了演武院墨万物的方恨水?”
方解点头:“正是他,若不是恰好大内侍卫处的副指挥使孟无敌带人赶来,将方恨水杀了,只怕今天我就回不来了。”
方解没对陈孝儒说实话,他们三个是苏不畏的人。对于这个低调的御书房秉笔太监,方解颇为忌惮。他还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竟然能杀死方恨水的事,毕竟现在长安城里太乱了些。而自从发生了被困囚笼的事,方解也绝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万幸。”
陈孝儒叹道:“能杀得了一位演武院的教授,方恨水的修为可想而知。”
方解笑道:“我运气向来不错。”
他拉着沐小腰的手往里面走,陈孝儒想问这位是谁却没问出来。但他忍不住艳羡起来,方解拉着的这个女子虽然容貌上不及沉倾扇,看起来也颇为狼狈,但这身材着实没话说。当他辨认出沐小腰身上那件脏兮兮的飞鱼袍的时候,才骤然想起来方解有个女人在大内侍卫处是千户。
“沉倾扇还没有回来?”
方解问。
黑小子一边走一边吸着鼻涕道:“回来过一次,看了看见你不在就又走了。问她去哪儿也没回答,只说了一句天黑就会回来。”
方解嗯了一声道:“能不能帮我打一大盆热水来,我得好好洗个澡。”
黑小子答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方解拉着沐小腰手道:“一起洗。”
沐小腰脸立刻红了起来,就好像一个小女生般不知所措。任由方解拉着她的手进了房间,第一次,她在方解面前显得这般弱势。
虽然方解那样说,可毕竟外面还有陈孝儒他们三个,且现在也不是鸳鸯戏水的时候,他急匆匆洗了澡换了衣服就又出来,在客厅里坐下连着灌了几口酒。沐小腰洗了澡出来后已经判若两人,更显娇柔美艳。
黑小子看到重新穿上那身大红色长裙的沐小腰忍不住瞪大了眼,竟然忘记了吸鼻涕。那一条春蚕般的鼻涕挂在嘴角,摇摇欲坠。陈孝儒看了一眼那红裙下露出来的白腿嘀咕了一句非礼勿视,然后装做若无其事的蹲在一边不好意思再抬头。
倒是聂小菊似乎没什么反应,看着自己手里的绣花针怔怔出神。
方解将酒壶里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抹了抹嘴角之后说道:“今天的事基本上都已经做完,那些管事们被大内侍卫处的人拿下,到了大内侍卫处,就不怕他们不张嘴。怡亲王那边虽然没有什么举动,但已经失去了这么多帮手,对他不可能没有一点影响。咱们能做的事差不多都做了,接下来就只能等着明天再看了。”
陈孝儒嗯了一声道:“陛下让你进宫,你什么时候去?”
方解道:“等沉倾扇回来再说,陛下这会儿只怕也没功夫见我。对了,退朝了吗?”
陈孝儒点头道:“退朝了,但陛下留了所有朝臣用饭。据说是因为议事整整一天大臣们水米未进,陛下特意吩咐设宴留朝臣一同用饭。估摸着,就算天黑那些人也未必回得来。等他们回来之后见事情已经这样,只怕会惊掉了一地下巴。”
方解笑了笑:“他们或许连吃惊的机会都没了。”
“你们的事办的怎么样?”
他问。
陈孝儒道:“没有意外。”
方解嗯了一声,一抬头正好看见沉倾扇脸色有些难看的从外面缓步走进来。她第一眼看的是方解,第二眼就看到了那一身红裙的沐小腰。
“师姐?”
她低呼了一声,显然有些惊讶。
沐小腰听到师姐这两个字,比沉倾扇还要惊讶:“啊?”
她停顿了一下问道:“你叫我?”
沉倾扇点了点头,走到她身前的时候忽然皱眉:“你受伤了?是谁?”
沐小腰沉默了一会儿道:“西北的反贼……你好像……变了,你以前不会叫我师姐的,也不会关心我的死活。”
沉倾扇摇头没有说什么,沐小腰不在长安,不知道现在的沉倾扇性格上转变了很多,所以有些吃惊。
“你也受伤了?”
沉倾扇又问方解。
方解连忙解释道:“我没事,皮外伤而已。”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心说九品强者就是厉害啊。只是看了一眼,竟然看出来自己和沐小腰都受了伤。
“我把吴一道给丢了。”
她在方解面前坐下来,语气有些微微怒意:“他在出城之前说要去买些食物半路上吃,让我等候。我就在外面等着,可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他出来。我便直接进去,却不知道他怎么逃了。显然那点心铺子的老板是他的人,那人死活也不说吴一道去了哪儿。”
方解摇头道:“不管了,他爱去哪儿去哪儿吧,最起码证明他还安全。你和小腰姐准备一下,咱们入宫。”
他在心里轻声说了一句。
明天,会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吗?
第0261章 原来如此
太极宫看起来与往常没有什么区别,方解和沉倾扇沐小腰三个人进来的时候,发现当值的护卫并没有增加,来回巡视的飞鱼袍数量一如往常。方解知道这只是表面的东西,实则内里指不定已经紧张成什么样了。
怡亲王要造反,可他一时不反就没有直接的证据。杨胤这个人做事很谨慎,最起码想从货通天下行的事里把他挖出来很难。即便是皇帝怀疑,也不好无缘无故的拿下一位亲王。而方解也知道皇帝之所以等着怡亲王出手,或许存的是将反党一网打尽的念头。可他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这么有把握,怡亲王到了现在都没有表现出慌乱显然也是胸有成竹,这兄弟俩骨子里的自信倒是如出一辙。
杨家的人似乎都有这种特质,或许是百年来执掌天下逐渐形成的气质吧。
小太监木三引领着方解三人一路往里走,到了没什么人的地方他故意放慢了脚步和方解拉近距离。
“西北出了大事,七十万大军全军覆没了……陛下震怒,才听完边关急报就白了两鬓,看着怪吓人的。”
他压低声音说道。
方解嗯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往前走:“西北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对于明天出兵大典的事陛下有没有吩咐什么。”
木三道:“我也只是临出门的时候听了几句,不敢久留。陛下听西北急报的时候让我们这些伺候着人都出去了,我故意拖在最后走才听了一些。但后面陛下说了什么就不知道了,不过陛下急召了右祤卫大将军许孝恭和左祤卫大将军杨顺会进宫,这两位大将军如今也在东暖阁里候着,没在前朝。”
方解脑子里转了一下,却没从这些话中找到什么头绪。
“你说陛下白了两鬓?”
“是啊。”
小太监木三低声叹道:“小方大人你是没瞧着,那么短短片刻就白了。我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等陛下传旨上朝我们进去伺候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了,当时我心里一酸,可想而知陛下心里有多生气。”
转过一个过道前面就是东暖阁,木三不再说话。四个人到了东暖阁之后,方解一进门就看到两位大将军正襟危坐在外屋,他连忙站直了身子以军礼相见。两位大将军见方解行军礼,也站起来以军礼回了。
“卑职方解,见过两位大将军!”
许孝恭和方解颇熟悉,回了礼后笑道:“你这一进门行军礼,我倒是吃了一惊。竟是忘了你也是军武出身的,很好,很好,没有忘本。”
方解和左祤卫大将军杨顺会是第一次见面,对这个看起来只有三十几岁的大将军他一点儿也不熟悉。不过他以前也听人提及过,十六卫战兵的大将军中杨顺会是年纪最轻的,若不是因为身上带着皇族血脉,怎么可能这个年纪就能做到武将的巅峰职位。
杨顺会身材中等,不胖不瘦,脸色稍微有些发白,倒不是病态的那种白。白面无须,看着斯斯文文一点武将的气势都没有,倒是更像一个教书匠。方解知道以当今皇帝的性格,若是杨顺会真没有本事,即便是皇族血统也绝不能升到大将军的位置。皇帝历来注重能力,杨家子孙那么多,杨顺会能脱颖而出必然有其特长。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方解?”
杨顺会笑了笑道:“进宫还带着两位娇美如花的漂亮女人,果然不同凡响。”
这话里没什么讥讽,方解听得出来这位大将军只是在开玩笑。既然他还有心情和自己这样一个并不熟悉的人开玩笑,方解猜测他们对明天的事应该也很有把握。又或者……他们根本不知情?而且看他们神态这么轻松,显然应该是还不知道西北大败的事。陛下还在前朝没有回来,料来也没人对他们提及。
不能确定,方解便笑了笑道:“这两位也是陛下召入宫里问话的,卑职哪里有这个胆子带着家人入宫。”
“家人?”
杨顺会愣了一下后随即大笑:“艳福不浅啊。”
这个人身上没有一点架子,而且是属于自来熟的那种性格。毕竟按身份来说,方解和他现在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小太监木三端上来茶,方解在最后面的位置坐下。沉倾扇和沐小腰互相看了看,没有坐,而是在方解身后站住。这个举动让许孝恭和杨顺会大为羡慕,他们都是三妻四妾的人,那些个争风吃醋的女人可没方解的女人这么服服帖帖。
他们三个说了一些无聊的话题,谁都没有提起明天的事。显然,这两卫大将军对方解有些防备。
正说话的时候,外面小太监高声喊了一句:“陛下驾到!”
……
皇帝快步走进东暖阁,随手将皇冠摘下来递给身后的苏不畏:“你们两个先随朕进来,方解你在外面候着,一会儿朕找你说话。”
方解连忙俯身道:“臣遵旨。”
他起身的时候看了看,发现皇帝的两鬓果然都白了。而且不是那种斑驳的白,白的很彻底。看起来,皇帝竟然好像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大将军许孝恭和杨顺会跟着皇帝进了里屋,苏不畏进门之前对方解微微颔首示意。方解从这个太监的眼神里看得出来,这个人对自己好像亲近了不少。
陛下警告过他不要插手吴一道的事,方解进宫之前还有些惴惴不安,可现在看情况,皇帝的心思似乎根本就没在这上面。
他在外面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宫女么挑着灯笼将走廊里全都挂满,在灯下看那些身材婀娜的美人鱼贯而行确实一件赏心悦目的事。可方解此时哪里还有心思看美人,心里满满的都是明天的事。
一个时辰之后,两位大将军从里屋出来,对方解点了点头后直接走了,脸色已经变得格外凝重。苏不畏在门口对方解招了招手道都进来吧,方解连忙起身。
进了东暖阁,方解发现皇帝没有如往常那样坐在土炕上,而是负手而立看着墙壁上那幅巨大的大隋疆域图。在这幅地图的西北角,有一块用红笔勾勒出来的区域格外的醒目。但曾经那红色是喜庆的颜色,因为大隋又多了两千里领土。可是现在,那红色就好像血一样扎眼,看着让人心里别扭。
“方解,今天的事……你做的很莽撞!”
皇帝没有回头,但语气里似乎没有什么责备。
方解垂首道:“是臣自作主张了,请陛下责罚。”
皇帝的视线似乎一直停留在地图西北角,声音很平静:“朕不让你去插手吴一道的事,但你还是去做了。你知道这算什么?”
皇帝缓缓转过身,看着方解的眼睛说道:“算抗旨不尊。”
方解没想解释,只是垂头不语。他这个态度倒是让皇帝的脸色稍微舒展了一些,皇帝没有坐回土炕上,而是很罕见的在那张宽大的椅子上坐下来。
“朕一直不喜欢坐这个椅子,你可知道为什么?”
他问。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臣不知。”
皇帝道:“因为这椅子太舒服,坐的久了就会迷恋这种舒服。而坐在土炕上很不舒服,要不时换换姿势,即便是靠在墙上坐着,也不舒服。不舒服,才不会让人因为安逸而沉沦……但是朕在土炕上坐的时间太久了,以至于让人们以为朕很傻,不知道椅子更舒服些。”
他这话,方解没懂。
“朕真的傻?”
这话,方解也不敢回答。
皇帝也不需要他回答:“朕不傻,只是有时候考虑事情不够全面。既然不傻,朕就知道你今天做的事是出于忠诚。因为忠诚而违反了朕的话,做的事且确实有成效,朕就不会责罚。朕兢兢业业殚精竭虑,无非是不想将来史书上对朕的评价是昏君二字。”
“吴一道的事既然你插手了,那朕就问问你……对吴一道,对货通天下行,你有什么看法。”
方解犹豫了一会儿回答道:“臣以为……吴一道对陛下还是忠心耿耿的,从往西北运兵的事就能看得出来。至于货通天下行,确实太大了些……”
“白痴!”
皇帝白了他一眼道:“朕本以为你比那些朝臣要聪明不少,现在看来也没聪明到哪儿去。你说吴一道忠心,这一点朕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帮过你,你想报恩朕也明白……但你以为凭你一句话,就能让朕改变想法?”
“臣不敢!”
皇帝道:“你不敢?你好像嘴上说不敢的事不少,真不敢做的事不多。”
方解垂首,还是不解释。
皇帝对他这种不解释似乎不反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朕骂你白痴,是因为你真的很白痴。那些朝臣们不想想,你也不想想,若不是有朕的允许,一家商行怎么可能做的那般大?你们都以为朕要吞了货通天下行对不对?白痴!白痴至极!货通天下行本来就是朕的!朕难道要自己抢自己的东西?!”
这句话,让方解大大的吃了一惊:“啊?”
“啊什么啊!”
皇帝道:“朕登基之初,本来就想下旨重视商业。但你也知道,想要让商人的地位提起来,总会有太多的人反对,便是朕也没办法强硬着来。所以朕就想了个法子,不能明面上来,朕就暗地里来,朕让吴一道建立商行和东楚人做生意,什么赚钱就做什么,用了不到十年,货通天下行就是天下第一商行!因为有货通天下行在,大隋的商人们也都被带动了起来,国家因为商业繁华多收了多少赋税你可知道?”
“朕要做清廉的表率啊……可朕是皇帝,总不能真就缺了银子花,要是连赏赐后宫的银子都没有,朕这皇帝做的岂不是很失败?所以货通天下行也可以算是朕为了补贴家用才办的东西。吴一道是奇才,朕都没有想到他能将商行做的这般大。”
方解心说您前面说的冠冕堂皇,后面的话才是真相吧。
“现在你明白了?”
皇帝问。
方解点了点头:“臣明白了,怪不得吴一道那么自信。”
皇帝哼了一声道:“朕本想是借着这次机会,将那些朝臣们的都逼着现了原形。你倒是好,横插一脚!不过好在……你也没坏了朕的事。朕早就知道他们入份子进货通天下行的事,朕不管,是因为朕知道朝臣们也有苦衷。靠着俸禄,确实难以维持……所以朕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看不到。但是,朕没想到的是……货通天下行把他们养贪了,贪银子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竟然起了跟别人一起贪朕天下的心思!”
方解道:“是臣鲁莽了。”
皇帝道:“你这么闹一闹倒也好,谁只是贪银子,谁想谋反都被你逼了出来。若不是如此,朕还不知道老七身后跟着多少小人!”
方解沉默,过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陛下……那……吴一道去哪儿了?”
皇帝白了他一眼,方解讪讪笑了笑:“臣知道,不该问的,不问。”
第0262章 狠计
皇帝没在吴一道的话题上继续下去,他转身看向沐小腰,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赞赏:“你是今年到现在为止,唯一一个没有让朕失望的大内侍卫处的人。其实在你回来之前,朕就已经知道了西北的惨败。朕庆幸于不止有你们这样忠诚的护卫,还有忠诚的军人。”
他停顿了一下,对苏不畏吩咐道:“让诸葛瞻进来,他和沐小腰两个人的消息互相补充,西北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就能明白了。”
方解垂着头退后几步,心里想的是沐小腰要是对你这个当皇帝有什么忠诚可言那才是怪事。不过皇帝既然这样说,方解也不会傻到去说那都是因为我,跟你这个皇帝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不多时,已经彻底恢复过来的诸葛瞻快步走进来,先是对皇帝行礼,然后好奇的看了方解他们一眼。
皇帝指了指沐小腰道:“她是继你之后第二个从西北回来的人,而且她是大内侍卫处的千户。你们两个将自己在西北看到的,听到的都说说,朕想从你们的话里知道最清楚的真相。”
诸葛瞻说了声遵旨,然后将他西北的所见所闻又说了一遍。当他提到草原上每隔十几里甚至几里就能看到一座用大隋士兵的头颅堆起来的佛塔的时候,方解的脸色忍不住变了变。他知道这是蒙元人的习俗,他们会将敌人的头颅砍下来堆成佛塔的形状。因为他们认为将人头堆成这样,人的灵魂就不会往生,而是永远的被佛塔镇压住。这是极恶毒的手段,虽然方解不认为真有这样的效果。
沉倾扇点了点头道:“或是我们撤回来的比诸葛将军早了些,所以战事上的事臣并不太清楚。只是知道大军败的极快,几乎是在十天之内整个战线就全部崩溃了。”
“不到十天!”
诸葛瞻道:“我们左领军卫是坚持到最后的人马,可从右领军卫被包围击败开始,到我们左领军卫为被围住,一共只有四天,而我们左领军卫被超过三十万蒙元人马围攻,且处于行军途中,敌人的骑兵占据绝对的优势,许多营的人马都来不及结阵就被冲垮……我们……坚持了四天。”
一共才八天,七十万大军竟然全盘崩溃。
但这只是大的战役,相信被打残了隋军肯定有不少小规模的人马在战败后分散开,说不定现在草原上还有许多隋军在躲躲藏藏,无法形成反击。毕竟要想将七十万大军再加上上百万的民夫杀干净,绝不是八九天可以做到的事。
“臣是因为察觉到了李远山的阴谋,于是立刻派人去禀告情衙镇抚使侯文极,可我派去的人却再也没有回来……”
沐小腰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当夜,臣发现营地四周有不少人围拢过来,立刻带着手下向外冲杀,臣手下带着的一百多名精锐,杀出来的时候死伤了一大半。臣知道,侯文极一定有问题了……臣带着人一路潜行,躲避追兵的时候恰好发现了李远山的秘密。”
“什么秘密?”
皇帝似乎有些心急。
沐小腰道:“李远山在西北发现了一座规模很大的铁矿,派遣重兵把守。臣等撤回来的时候恰好发现,冒险进去查看。发现那里聚集着大量的工匠,不止是开采铁矿的民工……在那里,臣等发现了大批已经打造好的兵器甲械,还有重型的攻城器械,足有万斤沉重的攻城锤已经组装好,还有许多云梯,抛石车,甚至还有攻城楼车。”
皇帝的眉头一皱,脸色立刻变了:“李远山……竟然早就在谋划造反的事。朕发兵西北,倒是给了他机会……若没有西北之战,以他右骁卫一卫的兵力无论如何他也不敢作乱,即便已经准备了那么多东西。”
他的语气很有些沉痛,显然,这位绝对可以称为明君的人第一次对自己出兵西北产生了后悔。
“西北有左右领军卫,有左骁卫。李远山要想作乱,必须先要将这三卫人马除掉。朕下旨征伐西北,本是为大隋开疆拓土的大事,却被他利用了……这个败类,已经忘了自己是个隋人,竟然对蒙元蛮子卑躬屈膝!”
这句话,竟然和怡亲王对李远山的评价如出一辙。
“不止如此。”
沐小腰道:“西北三道都已经被封锁,官道上全都由郡兵把守。兵部尚书谋良弼大人总管大军后勤补给,可补给大部分都在山东道内屯着,谋大人的手令也难以执行下去,大军的补给被袁崇武等人大部分都扣下。从大军歼灭了满都拉图的人马一路向西疾进的时候,其实补给已经跟不上了。只是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袁崇武他们不仅仅是要逼走谋良弼,而是截留物资为造反所用。”
“臣在李远山的铁矿里抓了几个人审讯,他们说李远山早在六七年前就开始秘密招募人马,这些人被他以屯田的名义召集起来,实则一直在训练。”
“有多少人马?”
皇帝沉声问道。
沐小腰道:“据说……不下十万。”
……
皇帝叹了口气,手里端着茶杯却忘记去喝:“想来当初袁崇武送他的儿子袁成师来长安,不过是为了麻痹朕的手段。他或是早就做好了打算,一旦西北的事发动起来,他就会将袁成师从长安接回去。但他没有想到,袁成师竟然会被人杀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反而铁了心要造反了。”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一些。他是帝王,不想在臣子们面前表现出不安。
“袁崇武还一直上书请求朕准许他因为丧子之痛多休养三个月……朕本以为,他不过是在试探朕对他们西北官员的底线,现在才明白,他不断上书,依然是在麻痹朕……好算计啊,朕的臣子们都是好算计啊。”
方解不知道该不该插话,下意识的看了苏不畏一眼。他抬头的时候,发现苏不畏恰好也在看他。
苏不畏不漏痕迹的对方解示意,方解一怔,然后点了点头。
“臣以为……陛下无须太生气。”
方解清了清嗓子说道。
皇帝看了他一眼道:“你的意思是,他们造反谋逆,朕还应该觉得欢喜?”
话音很冷,显然皇帝的心情很糟糕。
方解整理了一下措辞后说道:“陛下……请恕臣打一个比方,大隋就是一棵参天大树,太祖皇帝当年将种子种下,一百多年后,这棵大树已经成为天下间最高的存在。而百姓和朝臣,都是依附在这棵大树上的虫子。大部分虫子只是以这棵大树为家,依靠着大树来遮风挡雨。而虫子太多了,自然也有害虫。他们在大树上钻洞,试图获取利益……以为这棵树太高太大了些,坐在树冠上的您无法看清楚所有的事。”
“西北,就好像这棵大树的一根枝杈,已经被害虫蛀出了不少空洞,可他们掩饰的很好,您远远地看过去什么都发现不了。如果他们这些害虫不自己跳出来,您或许根本看不到。”
方解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陛下您在生气,是生气于几个害虫就毁掉了一根很大的枝杈。但那枝杈既然已经坏掉了,那砍掉就是了。砍掉之后,大树的某一处肯定会显得光秃秃的有些难看,但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枝杈长出来,且更加坚固强壮。”
皇帝明白了方解的意思,他沉默了很久之后叹了口气道:“你的意思,朕知道……但那是整整三道江山,砍下去,朕自己也会疼。”
方解垂首道:“长痛不如短痛……若是这些虫子不急着跳出来,他们会在大树上蛀出越来越多的洞,到时候坏了的,就不是一根枝杈,或许是树干。时间再久一些,或许会咬到树根。”
“你对西北的战事,有什么看法?”
皇帝忍不住问道。
方解走到地图前面指了指地图上一条南北走向的粗线:“这是渭水,就好像一道刀痕,将西北割开。叛军就算准备了很久,不缺粮不缺兵不缺补给,但他们缺少战船……陛下若是下旨,调集水师倾力封锁住大河,不许任何人向西北贩卖粮草。再派精锐人马分作小队进入西北,焚烧粮仓,粮田……只需一年,西北的叛军就会缺粮。蒙元人若是长久得不到回报,也不会继续支持叛军,短则两年,长则三五年,叛军必败。”
“可西北……有数百万朕的百姓。”
皇帝皱眉道。
方解道:“一年两年的时间,西北的困局形成之后,百姓们就会愤怒。他们会想,如果不是因为李远山等逆贼作乱,他们又怎么会受这样的苦难?西北气候寒冷,本来粮食就产的少,百姓们平时足够吃喝,却没什么存粮。而若是封住西北三道,到时候人心必乱,人心乱了,叛军就没有了造反的土壤,那根枝杈就会枯死。”
皇帝沉默了好久,还是摇了摇头:“若是依照你的计策,两年,西北最少饿死数十万百姓!”
“臣也心疼百姓,但若是战事不控制在西北三道之内,遭殃的百姓更多。若是不封锁粮道,西北的反贼再施以好处,百姓们不会有人反抗。”
“朕会下旨水师封锁渭水,但不会阻止百姓过河。”
皇帝想了想说道:“方解,朕知道你这样谋虑都是为了大隋。但朕是一国之君,天下百姓都是朕的子民,他们犯了错,朕不能不原谅。若是逼急了百姓,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跟着叛军一起造反?”
“只要过不了河……”
方解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皇帝打断:“朕难道还怕了那几个跳梁小丑?待长安城的事了结,朕就御驾亲征。朕要将西北三道打回来,何须两三年?”
方解一怔,默然不语。
他知道自己的计策确实狠了些,前世古代的时候不是没有人这样做过……年羹尧奉旨平定青海叛乱,这个年大将军就是围而不打,封锁所有道路,不许一粒粮食进入青海,又派人潜进去焚烧牧草粮仓,饿死之人何止十万?
可是,陛下亲征,真的就是顷刻间平定西北?
忽然间,方解心里一震。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变得这样狠了?
第0263章 都在等待都在寻找
皇帝又仔细问了沐小腰许多问题,尤其关心的是这一路上沐小腰查到的消息。沐小腰将所经过的屯田地从地图上标了出来,见过的就不下四五个,就算每个屯田之地李远山藏一万人,这就已经是不小的一个数字了。
皇帝看着地图上标注出来的地方,微微叹息一声:“监察各地屯田驻军,是情衙的职责……为了瞒住朕,李远山自然要收买侯文极。这么看来,侯文极对朕有异心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了。”
方解道:“或许是,一开始李远山只说些什么西北重地,右骁卫兵少难以镇抚的缘故,私下里扩充些兵马的话。这虽然也是大罪,但说起来也确实情有可原。所以侯文极收了好处,就替他瞒了下来。但是到了后来,侯文极哪怕发现了李远山的真正目的,他也不敢再对陛下说起,因为那就等同于协同谋逆。”
皇帝点了点头。
“今夜你们就留宿太极宫吧,明儿一早直接随朕出宫。”
在苏不畏的提醒下,皇帝才发现夜已经很深了。他摆了摆手吩咐了一声,示意方解他们可以走了。方解告退,走到门口的时候又站住:“陛下……臣心里不踏实。”
皇帝看了他一眼问:“明天的事?”
方解点头。
皇帝道:“明日你只管跟在朕身后,倒也用不到你做什么。若是用得到,你随行朕也好交代。”
方解应了一声退出东暖阁,心说皇帝到底依仗的是什么?怎么看起来对明天的事一点儿都不担忧?
木三领着他们到了安排好的房间,闲聊了两句随即告辞。方解塞进他手里一张面额不小的银票,木三只是不肯收。方解笑道在宫里没银子不好打点,就当我借给你的。木三这才收起来,千恩万谢的走了。
方解虽然和沉倾扇沐小腰三人共处一室,但在皇宫大内也不好做什么。三个人聊了许久,一直过了子时才各自躺下休息。收拾了一席被褥,方解独自睡在外屋。将褥子在地上铺了,躺下来许久都没有睡着。
他脑子全都想的是明天的事,不断的推测着怡亲王到底有什么手段。他知道怡亲王肯定掌握了一部分军队,可最让人担忧的便是不知道是哪一卫的人马被他收买了。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防不胜防。
他打算明天一早,劝皇帝出宫的时候带上那传言天下致锐的八百给事营精锐。只要有这八百人护持,皇帝应该不会出事。
怡亲王那边肯定也有不少高手,方解最担心的是武当山那些人到底为何而来。如果那些道人是怡亲王的人,再加上怡亲王手里养着的大修行者,明天的局面肯定会很艰难。好在演武院里还有一个公认的大隋第一高手周半川,清风观里还有一个道宗领袖萧真人。皇宫大内,必然也有不少修为高深的人坐镇。
想到这里,方解才明白为什么萧真人和一气观的人一直没有离开长安城。皇帝肯定就担心着怡亲王作乱,所以才将萧真人他们留在长安以备不时之需。萧真人在陛下还没有登基的时候就已经熟识,陛下肯定早就交待过他什么了。
方解的担忧,正是因为对怡亲王的不了解。他猜不到怡亲王的实力有多少,尤其是对军方的控制。而且,他也担心后宫那位太后,那个老太太据说最疼爱的就是怡亲王,万一皇帝不敌,那老太太肯定站在怡亲王那边。皇帝是至孝之人,怎么面对太后有些难说。
他睡不着,这个夜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睡不着。
怡亲王府。
秦六七看着面前整整齐齐站在院子里的上百名黑衣人,脸色肃然。这些人是怡亲王组建时间并不太久的蛇卫,但这些人都是杀人方面的好手。其中不少都是日子不如意以至于被迷惑的军人,剩下的都是江湖客。他们这些人,本来个个就多是杀人不眨眼的。
“你们的任务都记住了吗?”
秦六七冷声说道:“明日王爷那边一发动,你们便十个人为一小组,暗杀在长安城里那些针对王爷的人。名单我已经给了你们,记住,名单最前面的几个人必须要死。若是这件事做成了,你们俱有从龙之功。不管你们以前的出身是什么,明天之后,你们都将成为贵族!”
“明白了!”
蛇卫们应了一声。
“机会只有一次,你们把握住了,一步登天。没把握住,万劫不复。”
秦六七道:“命运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别人可以锦衣玉食,你们一样也可以。你们不都羡慕那些世家子弟么,那么,你们就去开创一个属于你们的世家吧。王爷已经将机会给了你们,接下来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大内侍卫处。
罗蔚然将两份份名单放在桌子上道:“这些人都是必须要盯紧的,不许走脱了一个。”
他指着另外一份:“这些人虽然都不在朝廷任职,但皆是勋贵。怡亲王要想成事,要么拉拢这些人帮他,要么就除掉这些人……明儿严密保护,绝不许出意外!”
“喏!”
大内侍卫处,副指挥使孟无敌和四个千户整齐的应了一声。因为侯文极的事,大内侍卫处八大千户被拿掉了三个,秘密处死了。
“明天的事如果咱们干不好。”
罗蔚然站直了身子,长长舒了口气:“大内侍卫处或许将亡于你我之手。”
……
西北。
狼乳山。
在一片密林中,大约千余人的隋军队伍无精打采的坐在地上,哪里还看得出来一点大隋威武雄师的模样。这个地方很隐秘,峭壁之下,一大片树林。狼乳山虽然看起来并不十分高耸巍峨,但山脉极大。在山中千余人的队伍要想藏着不被找到,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在一处小溪流旁边的石头上,脸色阴郁的旭郡王杨开看了看乱七八糟坐在地上休息的士兵们忍不住叹了口气。就在几个月之前,这些士兵还是骄傲的大隋精锐,可现在,在他们身上已经看不到什么斗志了。
在山中躲躲藏藏的过了几个月,蒙元的骑兵不好上山寻找,李远山的叛军又急着控制西北各城,只留下两万人马守住山脚。幸好这山中有水源也有不少猎物,若是和长安城北面的半月山一样,他们不需要叛军追杀就都饿死了。
他身边的一个身穿牙将甲胄的年轻男人脸色也很不好看,蹲在溪流边接了些水递给杨开:“王爷,喝口水吧。”
杨开将水壶接过来,沉默了一会儿道:“李孝宗……你为什么不跟着李远山一块造反?”
李孝宗怔了一下,苦笑道:“王爷还是不信卑职?”
杨开摇了摇头。
李孝宗沉默了一会儿道:“卑职当时确实也很痛苦,若是李远山不勾结蒙元人,说不定卑职就跟着他一起走上了错路。但……他不该和蒙元人站在一起屠杀我大隋的人,他已经忘了自己身体里的流着什么样的血。”
杨开嗯了一声:“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好奇……这几个月,若不是你带着人马在狼乳山中藏身,这些人也保不住。”
李孝宗道:“卑职坚信还有不少人马活下来,七十万大军虽然被击溃,但蒙元人想把咱们的人马都杀光,没那么容易。卑职派人一直在狼乳山脉中寻找,肯定还能找到其他人。只要再汇合一些人马,咱们就能趁着李远山后背空虚杀出去……如果能将山下那两万叛军灭了,从樊固城中抢夺一些物资补给,就能招募民勇。百姓们对叛军肯定有抵触之心,王爷到时候只需登高一呼,必能有大批百姓相随。”
杨开点了点头:“我也相信还有不少人马活着,只是被打散了不知藏身何处。左骁卫大将军金世雄一直没听到他的死讯,那时候应该是带着人马突围出去了。他手下有万余骑兵,杀出去应该不是难事。”
正说着,一个校尉服饰的人快步走来。
“王爷,找到了!”
这人身材瘦高,脸色坚毅。原来很白净的皮肤,才征战半年光景,就已经变成了小麦一样的颜色。
正是崔略商。
“找到什么了?”
杨开站起来问。
崔略商脸上带着喜色:“王爷,卑职带着斥候向北搜寻出去一百五十里,发现了有人活动的痕迹,一路追过去,竟是被卑职找到了左骁卫大将军金世雄的人马。不下五千人,正打算绕道往北,从北方进入十万大山,走北辽人的领地再返回大隋。”
“北辽人?”
杨开脸色一变,忽然笑了笑道:“我怎么忘了他们。崔略商,你可见到了金世雄大将军?”
“见到了!”
崔略商道:“卑职带着几个人先赶回来的,其他斥候留在金大将军那里领路,正在往这边赶来汇合。”
“五千人马,金世雄竟然保住了这么多士兵。”
杨开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都是沿途收拢的,若不是蒙元的骑兵在草原上来回搜寻,说不定收拢的更多。”
崔略商回答道。
杨开将水壶递给崔略商道:“休息一下,咱们启程去迎一迎金世雄。另外,我有个打算……若是成功的话,说不定能打蒙元人一个措手不及!”
“北辽人?”
李孝宗下意识地问道。
杨开点了点头:“北辽人早有投靠大隋之心,只要说服他们出兵,咱们就能抢回来一些地方,只要稳守就能等到陛下调集的援军到来。到时候两面夹击,叛军必败。”
李孝宗没说话,心里想的却是……陛下……此时有心思应对西北的事吗?怡亲王也该动手了吧。
第0264章 黎明时候静悄悄
方解起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他自己到外面院子里打了水洗漱。还没擦完脸,就看见小太监木三抱着几件衣服笑呵呵的走了进来。
“小方大人早。”
木三客气的打了招呼,微笑着说道:“昨晚你们从东暖阁里回来的就晚了,奴婢没敢打扰。又怕误了事,所以今儿一早就爬起来给你们送衣服。这三套是禁军校尉的服饰,小方大人你们三个一会儿试试,若是不合身我再去换三套来。”
他将衣服递给方解:“陛下昨晚睡下之前吩咐过,一会儿时辰到了出宫的时候,小方大人你们就跟在陛下的玉辇旁边。禁军那边已经知会过,会为你们留下位置。陛下交代让你靠的近一些,有什么事也好吩咐。”
方解道了谢,木三又压低声音交代了一句:“陛下不打算带给事营出宫,小方大人若是想着今天劝一劝陛下还是算了吧,昨儿夜里苏公公劝了许久陛下也没答应。也不知道陛下为什么坚持不带给事营,或许是另有安排?”
方解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你可随陛下出宫?”
木三摇了摇头:“奴婢昨儿夜里当值,今天休息。奴婢倒是想跟着,可惜安排的人没有我。”
“也好。”
方解想了想说道:“帮我盯着慈寿宫。”
木三一怔,微微张大了嘴巴:“小方大人是怕太后那边出什么意外?”
方解点头道:“盯紧一些总没有错处。”
木三嗯了一声道:“那奴婢就先告辞了,祝小方大人早日腾达。”
方解笑了笑说了声谢谢,然后抱着衣服回去。他进屋的时候沉倾扇和沐小腰已经起来,显然让这两个女人躺在一张床上睡觉对她们两个来说都不是一件舒服事。毕竟这么多年来,她们两个之间也谈不上什么亲密。如今虽然沉倾扇性情上有不小的转变,可沐小腰一时半会儿转变不过来。
方解从她们两个的脸色就知道谁也没睡好,说不定根本就都没睡。他将衣服递过去,笑了笑道:“若是早知道你们两个睡床上都睡不好,还不如昨夜我也挤挤。左边一个右边一个,都是和我睡,你们就适应了。”
沉倾扇看了沐小腰一眼,笑了笑道:“师姐若是愿意,我又什么不愿意的。”
这话让沐小腰的脸立刻就红了起来,白了方解一眼后快步出去洗漱。方解看着沉倾扇,心说还以为你这好胜的性子收敛了不少呢。
“你是说真的?”
他问。
沉倾扇点了点头妩媚一笑说道:“真的啊,只要师姐点头我肯定不会不点头,到时候我们两个在床上要是忍不住切磋武艺,也不知道会不会为宫里添一个太监。”
方解笑道:“我太监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女女什么的最没意思了。”
沉倾扇没懂方解的话,但也知道肯定是不了什么好话。从方解手里接过来一套衣服进里屋去换,方解笑道我又不是没见过,还避着我干嘛。沉倾扇回眸一笑道我倒是不怕就在这脱,你敢让我脱吗?你就不怕你小腰姐姐看见了吃醋?
方解败退,在外屋换了衣服。这禁军校尉的服饰包括一套棉甲,看着跟盔甲似的,其实除了美观之外没什么作用。禁军的服饰分为好几种,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穿上铁甲,只是以棉甲代替。
等三个人都换好衣服之后,有宫女送来早饭。方解看着那些精致的点心,忍不住自语道:“皇帝的心思好像一点都没乱,竟然还记得吩咐人给咱们送些吃食。我到现在也没明白,他怎么就如此有把握。”
“因为他是皇帝。”
沉倾扇一边吃东西一边缓缓地说道:“即便他没有把握,也不会表现出没有把握。”
听到这句话,方解一怔。
长安城内顺德客栈。
武当山张真人座下亲传四弟子刘慧正比方解起的还要早些,他特意换上了一身簇新的道袍。不同于以往那件和普通道人没有什么分别的长袍,今天他穿上的这件衣服看起来很隆重。
暗青色的道袍,杏黄色的束带,胸口一幅太极图,格外的醒目。
换好了衣服之后,刘慧正回头看向那位老道人:“师叔,可以走了吗?”
那个看起来已经老的快走不动路的道人苦笑问道:“我能不去吗?”
刘慧正摇了摇头:“您就舍得眼睁睁看着我们去送死?”
老道人那句死道友莫死贫道的话几乎脱口而出,看了看刘慧正肃然的脸色只能又硬生生咽下去。他一边颤巍巍的往外走一边骂:“你师父和你都不是好东西,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去打架!”
刘慧正认真地说道:“师尊说,您还小呢。”
老道人一怔,忍不住骂道:“当初师兄弟四个,我年纪最小,我知道我的资质也最差,所以修为比不得你师父他们。但我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当上武当山老大的,因为我比他们都年轻啊,我修为不如他们但可以耗死他们吧,妈了蛋的……那几个老家伙都比我还能活,我操!”
刘慧正嘴角抽搐地说道:“师叔,口德……”
老道人清了清嗓子说道:“你刚才听错了,我没说妈了个蛋,我说的是无量天尊。”
后面的几个道人忍不住笑了笑,却不敢笑出声。
刘慧正到柜台结账,掌柜的笑着说道仙长下次再来。刘慧正居然很认真的回答:“或许……没有下次了。”
他出门,拦了一辆穿城马车。车夫客气地问道:“仙长去哪儿?”
刘慧正看了看安安静静的大街,深深吸了口气后说了三个字。
“演武院。”
……
红袖招。
四辆大车在门前停着,今天要去参加出兵大典的姑娘们也是早早的起来梳妆打扮。衣服道具都已经装进了车里,老瘸子就歪坐在一辆马车的车驾上一口一口的灌酒,也不知道他每天喝那么多酒,怎么就没有醉的人事不省的时候。
小当家站在门口仔细的清点东西,不时吩咐下人们做事。
看看东西差不多都装好,她转身进去提着裙摆快步上了三楼。在息大娘的房间门口站住,她敲了敲门后问道:“大娘,现在动身吗?”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一身盛装的息画眉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手里捧着一个细长细长的木盒,递给小当家后说道:“去交给烛芯。”
看到这细长木盒的那一刻,小丁点的脸色微微变了变:“这是那个?”
息画眉点了点头道:“如今我已经把红袖招里里外外都交给你打理了,你干得不错。不出几年,红袖招就会在你手里越发的红火起来。我既然已经打算退到后面去,就要把该传下来的东西都传给你们。你以后是红袖招的当家人,烛芯是红袖招的主人。既然她是主人,那么这东西就该属于她了。”
息画眉看着那木盒的神情似乎是有些留恋:“当初那个人将这件东西送给我的时候,我便喜欢上了这个名字。我相信烛芯也一定会喜欢,而且……她现在已经有资格用这个东西了。”
小丁点点了点头,快步离去。
她将那长长的木盒交给息烛芯的时候,息烛芯显然也吃了一惊。她将那木盒接过来缓缓打开,不知道为什么,双手在微微颤抖。
小丁点知道这件东西的意义有多重要,也知道这件东西和息烛芯的关系有多亲近。她走过去,挽着息烛芯的手臂说道:“小姐,大娘既然将这件东西给了你,或是等咱们回来之后,就会把当年的事原原本本说给你吧。”
息烛芯点了点头,将木盒抱在怀里。
“咱们走吧。”
她往前走的时候,似乎也一直在看着那木盒。当年,那个男人将这件东西交给了息画眉,所以才有了红袖招。当年,那个男人将她和这个东西一块交给了息画眉,所以才有了息烛芯。
就在红袖招的姑娘们准备上车的时候,忽然从大街上走过来一个身穿蓝色碎花棉布长裙的女子。看起来这个女人年纪并不大,面目清秀五官精致,虽然穿的着实土气了些,可实打实就是一个美人。
若是再年轻几岁,说不定能让男人们一个个都拜倒在她的裙摆下面。
“带我一起去。”
这个女人走到息画眉面前,语气平和地说道。
息画眉微微皱眉:“为什么要跟着我红袖招一起去?”
穿着棉布碎花长裙的女人当然就是樊固狗肉铺子的老板娘杜红线,但她和息画眉却好像并不熟识。
“因为红袖招里都是女人。”
老板娘认真地说道:“前两天方解找到我的时候,让我和你们一块去出兵大典,我本来也不想答应的,但方解说只有在全是女人的地方才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想了想好像是这个道理,所以就点了头。”
息画眉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上车吧,方解既然让你跟着红袖招,就肯定有他的打算。”
老板娘也不多说一句话,扭头随意的坐上一辆马车。她刚坐下就闻道了一股浓浓的酒味,侧头看了看后忍不住叹道:“方解说红袖招里全都是女人,你也是?”
老瘸子撇了撇嘴:“要不给你看看?”
老板娘笑道:“老娘只对精壮的汉子感兴趣。”
老瘸子嗯了一声道:“那你来来晚了三十年。”
“喝酒吗?”
他问。
老板娘从包裹里翻出一个酒壶自豪道:“我只喝自己酿的梨花酿……不过可惜,最后一壶了,一直没舍得喝。”
老瘸子问:“以前舍不得,为什么今天就舍得?”
老板娘没拔开酒塞子,他已经醉了一半。
老板娘笑了笑道:“没舍得喝,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有的是时间来等着这酒到更醇的时候再喝。但是方解那天找到了我,我答应他之后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所以打算喝了它。”
“能不能……让我尝尝?”
老瘸子近乎哀求地说道。
老板娘想了想后点了点头:“喝吧,但有个要求。”
“你说!”
老瘸子急切道。
老板娘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其实这壶酒我之所以不喝,不是舍不得,而是打算留给我男人喝。我男人虽然很丑也不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更没有万贯家财。但他是个好男人……他去了西北,他自己说十死无生。但我觉得他还会回来,这壶酒我就是留给他的……我答应给你喝,但只能喝半壶,留一半给他。”
“为什么?”
老瘸子问:“为什么不拒绝我,自己留着等他回来?”
老板娘轻声道:“我刚才说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今天。但我知道你应该比我活下来的概率大些,因为你比我要高一点点……如果我死了你活着,给我男人留半壶酒。如果我没死,你得还给我。”
“好!”
老瘸子使劲点了点头。
老板娘将酒壶递给老瘸子,老瘸子接过来却没有喝,而是很郑重认真的将酒壶绑在自己腰畔:“你要是死了,我就等找到你男人之后跟他一块喝。”
第0265章 大典
老瘸子侧头看了老板娘一眼,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很轻地说道:“其实我很羡慕你,当年你能跟着王爷西行。”
“羡慕?”
老板娘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你若是每天都看到朋友离自己而去,或许就不会羡慕我了。当年西行的几百个人,我有一大半连他们样貌都没记住,超过七成人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可那个时候他们就是我的朋友,是可以将后背放心交给他们的朋友。本来的陌生人,变成了生死与共的人,然后活着的,比死了的只怕更加痛苦。”
她停顿了一下说道:“我男人一直不愿意回想以前,也不许我去想。”
老瘸子不知道再说什么,沉默片刻后笑了笑岔开话题:“方解找你,求你跟着红袖招,他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他打算让我活。”
老板娘笑了笑道:“那个小家伙,自己以为很聪明……这些天我一直没闲着,我住在怡亲王的府邸里,其实暗中一直在查当年王爷西行的事。我一直怀疑当年西行没有那么简单,当时因为李远山的急报,王爷便急匆匆的离开了长安城。事后这么多年来,我总是忍不住去想当年的事难道真的是蒙元人打算刺杀皇帝?”
“你没有经历过那场厮杀,我们当时也没有察觉什么异样。可是之后每每回想起来,我都觉得不对劲。蒙元人当时的反应好像很激烈,似乎比我们还要愤怒。那时候我们以为是因为他们的阴谋被识破后的恼羞成怒,反正就是杀人,杀到后来已经红了眼。我们占优势,所以一开始杀的极畅快。后来蒙元不断有高手赶来,我们的人伤亡便越来越大。”
“后来我仔细的回想,发现了很多疑点。”
老板娘道:“第一,当年西行,最初遇到的那些蒙元修行者其中没有什么实力很强的,反倒是后来赶来的佛宗之人修为都不俗。第二,这件事是军方的人发现的,可一直到最后军方的人也没有参与。第三,当时王爷西行,得利最大的是谁?”
老瘸子仔细想了想回答:“你的意思是,蒙元人和王爷都被骗了?”
老板娘点了点头:“方解告诉我说怡亲王要反了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这件事,或许从头至尾根本就是一个骗局。当初王爷离开长安城,得利最大的就是怡亲王。如果他真的有反心,最惧怕的是谁?绝不是陛下,而是王爷!王爷离开长安,他才能放心大胆的去谋划去准备……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拖到了今天,但我肯定那件事和怡亲王脱不了关系。”
老瘸子一怔后问道:“所以方解才让你跟着红袖招?”
老板娘笑了笑:“他是怕我直接去找怡亲王。”
她将额前垂下来的发丝理顺:“那个小家伙知道我的脾气,所以才会哀求我来跟着你们红袖招的人一起,还想出了一个很好的理由,想想我就觉得可笑。”
“什么理由?”
“他说红袖招的舞台最大,表演的时候是距离皇帝最近的地方。而以怡亲王的身份,当然不会离皇帝很远。他说你要是想动手,跟着红袖招最好,而且红袖招里都是女人,也能掩护你的身份。”
老瘸子道:“这样说没错啊。”
老板娘笑道:“你真够傻的,如果怡亲王真打算今天谋逆,难道他还会傻乎乎的和皇帝坐到一起?如果他今天必反,那么他肯定不会出现在出兵大典上。方解这样说,无非是不想让我自己闯过去送死。”
老瘸子愕然,随即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老瘸子问。
老板娘微笑道:“我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为什么来。也是想让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最后一壶梨花酿交给你。”
老瘸子脸色猛地一变:“你打算……”
“是!”
老板娘认真地说道:“若是怡亲王真的反了,他肯定要留在王府指挥全局!而他要想杀了皇帝,必然将手下的高手全都派出去,现在怡亲王府里的防备必然是最低的时候,我此时不去以后会后悔。我要问问他,当初王爷西行是不是他设的局。几百条丢在西北的人命,我得跟他讨个说法!”
这句话一说完,老板娘的身影忽然飞了起来飘离马车。
“别丢了我的梨花酿,若是我死不了,还要找你要回来!”
老瘸子眼睁睁的看着老板娘离开,却无法阻止。虽然他的修为比老板娘要强,可一个九品高手若是故意想走,又岂是轻易可以拦得住的?而且,今天这个日子太重要,他若是离开了红袖招,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所以他很痛苦。
就在这个时候,前面那辆车的帘子掀开,息大娘对老瘸子招了招手。老瘸子身形一闪,已经到了前面那辆马车上。
“骆爷,你去吧。”
息画眉微笑着说道:“当年你没能跟着王爷西行,你后悔了十几年。今天你若是不去找怡亲王问个清楚,你会后悔余生。红袖招已经将你绑了十几年,你一直不能放开手脚去做你想做的事。今天是该了结这一切的时候了,你不必担心红袖招。”
老瘸子鼻子一酸,将那壶梨花酿递给息画眉:“交给方解那个臭小子,若是我和杜红线都回不来了,让他给苏屠狗!”
息画眉接过酒壶,缓缓点头。
老瘸子忽然哈哈大笑,身形猛的一展如雄鹰一般飞了出去。笑声在天空中飘荡,格外的悠远。这一刻,他就好像脱离了枷锁的巨人,那么豪迈自由。息画眉看着逐渐消失的人影,眼神里闪过一丝歉疚。
“我早该放你离开的,只是担心你会去送死……骆爷,珍重!”
……
皇帝的仪仗早就准备妥当,大队人马就在太极宫大殿前候着。巨大的御辇由十八匹宝马拉着,高足有三米,在御辇四周,是五百名肃然而立的禁军。御辇很大,在四个角上都有侍卫站立,总共八名。这八个人,身上穿的虽然是大内侍卫处的飞鱼袍,但根本就不是大内侍卫处的人。
禁军队伍前面,是开道的飞鱼袍和金瓜武士。后面则是大批的太监和宫女。最后面,则是一百零八骑威风凛凛的骑士。
文武百官都在太极宫门口等着,分开两列。昨晚被皇帝留下来的那些大人们面面相觑,脸色都格外的难看。或许他们已经有预感,自己的人生即将走到尽头。可到了这一刻,他们只能任由命运拉着他们前行了。
皇帝换了一身隆重的朝服,这件衣服仅仅是穿上就是一件很繁琐的事。几个宫女小心翼翼的整理着,唯恐再犯一点儿错误。就在不久之前,皇帝才下旨杖毙了一个手脚毛糙的宫女。因为她竟然将陛下的皇冠掉在地上了,即便被杖死也没有任何人为她说话。虽然值得同情,可也挑不出皇帝这样处罚有什么错处。
所以这几个宫女都小心到了极致,唯恐自己成为第二个被杖毙之人。她们甚至不敢抬头去看皇帝的脸色,更不敢去看皇帝两鬓上的白发。
“苏不畏……”
皇帝张着手臂让宫女们系好束带:“百官都到了么?”
苏不畏垂首道:“回陛下,都到齐了,就在宫门外面候着,御辇也已经准备妥当。”
皇帝嗯了一声道:“派人去告诉太后,就说朕今天要主持出兵大典,就不过去给她请安了。待朕从出兵大典回来之后,再去看望。”
苏不畏应了一声,叫过一个小太监吩咐了几句。
“怡亲王到了吗?”
皇帝问。
苏不畏摇了摇头:“还没有,不过派了一个管事来,说怡亲王正在准备献给陛下的礼物,要晚到一些。”
皇帝眼神里闪过一丝森寒,嗯了一声笑道:“让那个管事给怡亲王回话,就说朕等着怡亲王的礼物。这么重要的日子,怡亲王的礼物可要拿得出手才行啊。”
待朝服穿戴整齐之后,皇帝亲手将皇冠戴好。他走到铜镜前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认真的整理了一下衣服后笑了笑:“苏不畏,你觉得朕这皇冠漂亮吗?”
苏不畏垂首道:“戴在陛下头上,最合适。”
皇帝哈哈大笑,阔步走出东暖阁。
苏不畏跟着皇帝出来,走到门口的时候高喊了一声:“起驾!”
已经准备好的禁军士兵们整齐喊了一声,然后整整齐齐的跪了下去。皇帝顺着青石板铺成的路,大步走向御辇。这一刻,他脸上的自信格外的清晰。
……
方解看着皇帝踏上御辇,看着皇帝仔细梳理好藏进皇冠里却依然露出一点的白发,心里忽然有一种伤感。他回头看了看站在身边的沉倾扇和沐小腰,后面这两个女子同时对他微微颔首。
方解笑了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等了这么久,终于到了。
御辇前面开道的飞鱼袍敲响铜锣,后面的金瓜武士将仪仗举了起来。队伍缓缓启动,顺着太极宫的正道往大门外走去。当听到铜锣响,宫门外的百官纷纷跪倒。皇帝的御辇出了宫门之后,百官才站起来加入队伍。数百名身穿各色官服的大人们鱼贯而行,看起来倒也蔚为壮观。
知道今天是个大日子,百姓们早早就起来站在大街两侧等着。巨大且平坦的广场四周,更是已经站满了人。长安府的衙役和左祤卫的军人们在沿途布防巡视,广场上已经搭建起来十几座平台,那是为各歌舞行准备的。
其中最高最大的一座,当然属于红袖招。
而红袖招的舞台正对着前两日就已经搭建好的点将台,到时候坐在点将台上的皇帝和重臣,可以最直观的看到红袖招的表演。在红袖招和点将台之间,是一条特意留出来的大约五十米宽的通道,到时候出征的大军,就将在这条通道上走过,接受皇帝的检阅。
距离广场大约三里之外,今天参加检阅的左武卫人马已经整装待发。这是大隋建国这么多年来,极罕见的天子六军出征,所以左武卫的士兵将领们也都有些兴奋紧张。骑在一匹白色战马背上的左武卫大将军虞满楼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士兵,脸色凝重。
他不知道,今天会有什么样的事发生。
但是他知道,他今天必须带着人马从陛下面前走过。
已经很久没有征战的虞满楼长长的吸了口气,然后将手臂高高举起。
“展旗!”
随着一声令下,左武卫的大旗呼啦一下子竖了起来,巨大的旗帜,在风中飘扬。
第0266章 长安城中皆是局
皇帝的御辇从大街上经过的时候,沿途的百姓们纷纷叩拜。他们是发自内心的尊敬皇帝,尊敬杨氏皇族。若是没有杨家人在一百多年前统一了中原且建立了稳固强大的帝国,百姓们的日子也不会如现在这样悠闲满足。一个强大的帝国,非但是皇族荣耀的象征,对于百姓来说国家越强大,他们的生活便越稳定。
皇帝似乎很享受百姓们的参拜,这种被奉为神明的感觉让他满足也欣慰。他们杨家人为了这个帝国能够延续万年,做了许许多多的事,在不触及那些世家根本利益的基础上,已经尽最大限度的去照顾百姓。这是前朝甚至是以前中原历代王朝的统治者都未曾做到的事,也正因为如此皇帝也坚信大隋的江山会千秋万代。
百姓们受到的压榨,无疑是几千年文明史以来最低的。
百姓们口呼万岁的喊声很真诚,对于大隋历任皇帝百姓们都很爱戴。哪怕因为太宗年间的穷兵黩武,导致国库入不敷出以至于不得不加重赋税的时候,他们也仅仅是发些牢骚罢了。
皇帝看着那些百姓,看着那些他的子民。
他下意识的抬起手扶正了自己的皇冠,眼神越发的坚定下来。
无论是谁,也别想将这些子民从朕的手里抢走!
无论是谁!
开道的铜锣声很响,队伍经过,百姓们随即跪伏在地。前面的一百零八名大内侍卫处的飞鱼袍按刀前行,威风凛凛。大红色的披风被吹起来,看着极有气势。后面是执各种仪仗的金瓜武士,皆是身材魁梧健硕之辈。再后面便是五百名禁军士兵,穿着光鲜的棉甲更显庄严肃穆。禁军后面便是陛下的御辇,御辇四周跟着的是禁军校尉以上的军官,还有大内侍卫处的护卫。
御辇后面是随行的宫女太监,而再后面,才是文武百官。缀在最后面的,则是一百零八名骑兵。
大隋的烈红色国旗和代表着皇族的龙旗在御辇两侧飘扬,宫廷乐师走在御辇前面一边走一边吹奏敲打。
天佑皇帝杨易是个很低调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大隋历任皇帝中最低调的一个。这是他登基十几年来第一次这样讲究排场的出行,平日里即便出宫随行人员也很简单。所以这是百姓们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见到皇帝,每个人都有些激动。
围着广场至少有数万百姓聚集,他们很规矩的没有逾越一步,与人群的密集相比,巨大的广场就更加显得空旷。要等到陛下上了点将台之后,出征的左武卫大军才会从远处过来,绕广场行走后停下来列方阵,接受皇帝的检阅和训话。
礼部的官员为了这事已经忙活了很久,到了现在也是他们最紧张的时候,唯恐出现什么差池,谁都知道要是因为失误坏了今天的大典,绝不会有好果子吃。为了不出意外,就连礼部尚书怀秋公都亲自出来主持事务。
一个礼部的员外郎带着几个手下急匆匆的赶到左武卫人马所在,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对左武卫大将军虞满楼说道:“大将军,不要嫌下官多嘴,请问一会儿从广场上经过的时候,怎么走,怎么停,怎么列阵都已经准备好了吧?”
大将军虞满楼笑了笑道:“你是觉得本大将军能把今天的事办砸了?”
礼部的员外郎连忙赔笑道:“下官可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连怀老心里都不踏实,特意吩咐我再来问问大将军。”
虞满楼道:“那你回去告诉怀老就是了,所有的事都已经安排好。”
“哦。”
礼部员外郎答应了一声就要告辞,看着那雄壮的队伍心中好好感慨了一番。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马聚在一起,那凛然的军威让他生出一番自己很渺小的感觉。
他告辞之后又赶回去禀报怀秋公,虽然才二月天气还冷着,可他身上已经被汗水泡透了。才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踹口气,伸懒腰的手还没有舒展开,忽然从背后有人勒住了他的脖子,一柄狭细的刀子在他脖子上一扫而过,血噗的一下子就喷了出来。
很快,他的尸体就被人拖走。不多时,一个穿着和他一模一样员外郎官服的人带着几个随从从他偷懒的地方走出来,很快就融入进了那些忙碌着的官员之中。没有人察觉,今天礼部的差役里似乎多了不少新面孔。
红袖招她们这些歌舞行,自然也是按照礼部官员的指挥分派了舞台。对着点将台依次排开十几座舞台,红袖招的舞台在居中的位置上。毫无疑问,红袖招歌舞行魁首的地位无人可以撼动。
几个年轻的礼部官员指挥着歌舞行的人在属于她们的舞台旁边停下,今天对于歌舞行的姑娘们来说绝对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们从来没有在这样露天的舞台上表演过,而且观众之一还是当今皇帝。此时围着的百姓只怕已经不下十万,还有那么多达官贵人。尤其是其他歌舞行的姑娘们,都憋着一股劲和红袖招的人比一比。哪怕比不过,也希望可以引起那些大人物们的主意。
她们这些做歌女舞女的,最好的结局就是给某个大人物做小妾。所以今天她们全都打扮的花枝招展,心里想着,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能被陛下看中选进宫里去呢。
她们自然也不会发现,那些礼部官员的眼神,一直都瞄着对面的点将台。
……
皇帝的御辇在广场外停下来,身着盛装的皇帝走下辇车的时候向百姓们挥手。他嘴角上的笑容很迷人,那是一个掌握着天下至高权利的男人的魅力。他是大隋的皇帝,也是整个中原最有权势的人。除了蒙元之外,其他国家的皇帝见了他也要行臣子之礼。
在御书房秉笔太监苏不畏的引领下,皇帝阔步走向点将台。百官按照文武品级分成两列,站在点将台左右。而那些皇族血统的勋贵们和朝廷重臣,则跟在皇帝身后登上点将台。
点将台上,象征着皇权的龙椅摆放在正中。
按照品级尊卑,距离皇帝最近的两个人,左边坐的是怡亲王杨胤,右边坐的是演武院院长周半川。可不知道为什么,怡亲王和周院长还都没有到。登上点将台的皇帝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他只是淡淡地看了龙椅左边的椅子一眼,嘴角微挑。
在龙椅上坐下来之前,皇帝伸手向下虚压了两下,百姓们的欢呼声随即停下来,不下十万人的广场上,竟然变得十分安静。
亲自主持今天大典的礼部尚书怀秋公走到前面,向皇帝禀告了今天的程序安排。皇帝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始。
怀秋公道了声遵旨,随即走到点将台前面大声喊道:“大典开始!”
随着这句话喊出来,一个站在高处的礼部官员立刻挥舞起自己手里的旗帜。广场北侧大街上接连有礼部官员接力似的舞动旗帜,很快,看到旗帜舞动的大将军虞满楼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抬手向前一指。
“进发,拿出左武卫的精神来!”
最先启动是三千骑兵,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声音密集而连贯,就好像暴雨敲打在荷叶上的声音似的。三千骑兵,只看这个数字并不大。但只有亲眼所见才能感受到那种军队擂鼓而行的气势。三千人马,顺着大街前行,从前面往后看根本看不到队尾。骑兵起行,紧跟着,大队步兵以每千人一个方队向前而行。
左武卫属于天子六军之一,属于精锐中的精锐。若是让近四万大军排开来行走,绕广场后再列阵所耗去的时间就不少。所以为了缩减大典所用的时间,这次参加检阅的只是三千骑兵和五千步兵。大部分人马,已经出城等候了。
皇帝看到骑兵队伍远远的出现在视线里,脸色平静。却绝不会有人看到,袖口里,他的双拳开始握紧。
按照规程,入场的时候队伍是不在皇帝面前经过的,队伍誓师之后出城,才会从皇帝面前的大道上走过,接受陛下的检阅。所以骑兵是从广场一侧进入,绕行大半个圈子之后进入广场,在广场上列队,步兵也是如此。
当左武卫的士兵们出现的时候,围观的百姓们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长安城的百姓们想要看到大军出行可不是件容易事,因为大隋自立国以来也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军队能威胁到长安。若不是这次的敌人是蒙元人,只怕皇帝也不会调用天子六军出征。
百姓的欢呼声震耳欲聋,看到左武卫那雄壮的军姿他们全都沸腾了。一股从心里发出来的骄傲感,立刻就弥漫到全身。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激动的有些颤抖,他拉着老伴的手嗓音颤抖着说道:“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这就是咱们大隋的雄兵!当年我就是在左武卫当兵的,曾经做到过旅率!我跟你说过,大队人马哪怕就是经过也带着杀气你偏偏不信,你看看,你看看……长槊如林,横刀如海!”
他的老伴已经掉了门牙,说话都有些不利索:“看到了看到了……谁说我不信,我知道你年轻的时候就是个英雄。不过你还别说,看着那么些兵我这两条腿都发软。”
老者骄傲道:“那是自然,大隋的每一个军人都是英雄。”
他指着队伍给老伴介绍道:“你看见骑兵手里擎着的兵器了么,那就是长槊。骑兵所用的长槊一般都是复合材料所制,精工打造,韧性极好。而步兵用的长槊,大部分都是硬槊。你看那些步兵和骑兵背后的弓了吗,也是不同的。骑弓比步弓要小些,但射速更快。而步弓力量大,射程远……”
说到这里的时候,老者忽然停住。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皱了皱眉。
……
一辆马车在演武院门口停了下来,这时候天色才刚刚发亮。皇帝的仪仗还没有出宫,因为百姓们都往广场那边去了,所以大街上显得更加冷清。从马车上下来几个道人,搀扶着一个更老的道人下来,然后结清了车费后缓步走向演武院大门。
就在这个时候,演武院的大门忽然开了。
教授言卿和另一个叫闵虚的教授两个人并肩走了出来,他看着那几个道人的时候脸色格外的肃然。
演武院藏书楼前。
周院长坐在藏书楼前面的石桌旁边,看着面前棋盘里的残局怔怔出神。他似乎是很纠结下一步如何落子,眉头皱的有些深。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对他淡淡地说道:“一人摆谱何其无聊,不如你我对弈一局如何?”
周院长抬起头看了看说话的人,点了点头语气平淡道:“你勉强够了资格,坐吧。”
第0267章 大隋的明王
在点将台正对着广场的这一面,最靠近点将台站着的是两列金瓜武士。他们都是自禁军中挑选出来身材魁梧高大之人,其实就是仪仗兵。不过这些人因为要近距离戍卫皇帝,所以本身的武艺也都不俗。
在金瓜武士外面,是一排身穿飞鱼袍的大内侍卫处高手。
随皇帝出行的那五百禁军精锐,站在点将台两侧。而方解他们几个因为身穿的是禁军校尉的服饰,倒是可以自由走动,不过当然不能跑到皇帝和朝臣们面前去晃。他们可以来回巡视,但绝不能离开点将台太远。
而之前站在皇帝御辇四角上的那八个高手,此时也身处点将台上。方解特意看了看那八个人,虽然身穿飞鱼袍,但皆以锦缎的手帕蒙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距离又不是很近,所以方解连他们的年纪都看不出来。
杀方恨水的时候,孟无敌的话方解还记得很清晰。他说大内侍卫处现在已经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这次大典的戍卫职责竟然都被排挤在外。当时孟无敌的语气充满了苍凉,那种悲伤方解能够理解。今天看来,孟无敌的话不虚……大内侍卫处的飞鱼袍在戍卫皇帝的最外围,出行的时候甚至只当做仪仗兵来用。
而台上那八个高手,显然不是大内侍卫处的人。
曾经风光无比的大内侍卫处,竟然已经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想想看也只是这几个月来的事,而侯文极的谋逆则是大内侍卫处被皇帝弃用的导火索。方解能够猜测到,曾经的令人闻风丧胆的情衙,现在只怕已经支离破碎了。
今天,这样重要的场合,方解竟然没有看到罗蔚然的影子,从这一点已经充分说明大内侍卫处地位的一落千丈。
花无百日红……世态炎凉。
方解收回思绪,将视线投向远处浩浩荡荡的左武卫大军。那是大隋最精锐的军队之一,是戍卫长安城的天子六军之一,这支军队不久之后就要开赴西北,可凭借这一支人马,就算再精锐又怎么可能力挽狂澜?
他眼睛里看着许多事,脑子里也在思索着许多事。皇帝既然让左武卫大将军虞满楼出征,肯定就是信任这个人的。而虞满楼今天带兵接受皇帝检阅,有上万精锐在,怡亲王要想谋逆又怎么可能成功?
所以现在看来,怡亲王的手段应该主要放在大修行者身上。以修为绝强的一批人,找机会偷袭点将台,在左武卫的人马还来不及合围之前将皇帝杀死。可看看皇帝身边,护卫的那么严密,即便是大修行者也没办法做到顷刻间将皇帝斩落。到了现在,怡亲王的计划似乎还没有一点儿露出来的迹象,这让方解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安。
方解一边来回巡视,又将视线转移到了红袖招那边。他在寻找老板娘的身影,可是仔细看了许久都没有找到。非但没有看到老板娘,连老瘸子的身影也没有找到。方解忽然皱眉,随即叹了口气。
我怎么会漏算了这个!
他在心里懊恼的说了一句,这才想起老瘸子对怡亲王也是极敬重的。他之前劝老板娘跟着红袖招,之前就已经找过老瘸子让他看住老板娘别冲动去冒险。可他却忘了老瘸子要是冲动起来,一点也不比老板娘差。
一念至此,方解的心竟然一乱。
老板娘对他有大恩,如果老板娘出了什么事方解心中难安。
就在他想这些事的时候,忽然看到有个枯瘦的男人靠近了红袖招那边。那个人穿的是红袖招下人的服饰,但肯定不是红袖招的人。那是大犬,方解一眼就认了出来。之前他让大犬在长安城里藏起来就是等着今天,大犬可以嗅到杀气,这种本领独一无二,让他藏身在别的地方,比跟着方解更能提早发现危急。
而方解和大犬约好,只要发现了什么不妥就和红袖招的人联络。而红袖招的小当家,会让舞女在舞台上用舞姿来做暗语,提醒方解注意。
此时左武卫的人马还没有完全入场,大犬就靠近了红袖招……
方解的心神一凛!
人群中,之前还骄傲得意于自己曾经是左武卫校尉的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忽然脸色变了变,与他朝夕相处的老伴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变化:“怎么了?”
老者皱眉,喃喃了一句不对。
老伴问哪里不对?
老者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按照道理,接受陛下检阅的军人,可以佩刀持槊,也可以带上弓……但绝不能带上羽箭,你看看,不管是骑兵还是步兵,他们箭壶里的箭都是满的……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疏忽?若是被皇帝责问,即便是大将军也要受罚的啊!”
老太太想了想笑着说道:“你太敏感了,大军不是要即刻出征吗,带上羽箭又怎么了……”
老者摇了摇头:“希望是这样吧。”
……
左武卫三千骑兵,五千步兵围着广场绕了半个圈子随即按照规程进入广场,在红袖招他们那些歌舞行的舞台后面列方阵站好。军队距离皇帝的点将台超过三百米,中间隔着舞台,和一条为了皇帝检阅军队而留出来的通道。
有督军校尉骑着战马在军队四周掠过,大声的呵斥着士兵们站好。很快,一万多名士兵便在广场上列好了阵势,若是从上面看下来,那是一个个整整齐齐的方块一定会让人叹为观止,就如同切好的豆腐一样四棱四角。
等左武卫的人马站好之后,负责规划安排今日大典的礼部官员又开始忙活起来。他们要去监督那些歌舞行,绝不能出一点差错。哪个先上台表演,先演什么节目都必须核实,顺序上不能出错。
礼部尚书怀秋功站在点将台上,用千里眼监督礼部官员们的举动。
待场面安静下来之后,怀秋功回身对皇帝垂首道:“陛下,已经准备妥当,是否可以让歌舞行的人开演?”
皇帝嗯了一声吩咐道:“去知会那些歌舞行的姑娘们,让她们多辛苦些。朕的左武卫大军即将出征,这次表演不是给朕看的,而是给他们看的。她们演的好,朕便重重的赏赐。”
怀秋功应了一声,随即转身去吩咐手下人。
不多时,每个舞台前面摆放着的几面大鼓,总计七十二面大鼓便同时擂动。如战雷一般的鼓声响彻云际,鼓声响起,围观的百姓立刻就安静了下来。而随着鼓声,左武卫的军人们用自己的横刀整齐的敲打着手里的盾牌,与鼓声相和。气氛立刻就被催动起来,所有人的心里都有一种豪情在沸腾。
上万精锐,或是敲打盾牌或是敲打自己的胸甲,用这样的方式和战鼓声配合,这种旋律虽然很单调,但绝对是最振奋人心的曲子。
战鼓九响后,一声嘹亮悠远的号角声吹响。
随着号角声,礼部的官员开始催促歌舞行的人上台表演。按照规程,十几个歌舞行依次表演节目,最后是所有歌舞行同时表演舞蹈破西风为大军壮行。这破西风的曲子据说出自太宗年间大将军李啸之手,他本就是个儒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晚年时候为大隋戍守西北边陲,闲暇时做了这个曲子,其中的寓意就是想告诉别人自己的壮志。李啸虽老,却依然有为国征战之心,而破西风……目标自然指的是西北蒙元。
但可笑可悲的是,李啸的后人却勾结蒙元人夺了大隋西北三道。那是当年李啸戍守的地方,这位传奇之人在那里度过了自己的余生。
这曲子流传极广,便是大隋的孩童都能哼出来。
这样的编排显然是用了心思的,想想看十几个歌舞行的娇柔女子们,在万军之前演一曲铿锵之气的破西风,对士兵们的鼓舞肯定很有效果。
号角声落下,第一个上台的歌舞行表演的是很经典的曲子春风又绿江南岸。这曲子的作者不是别人,正是礼部尚书怀秋功。怀秋功是江南人,自幼贫苦,但现在已经是江南学子们公认的座师,提起来的时候必称先生。所以怀秋功做的词曲,在江南广为流传。
这熟悉的曲子一奏响,怀秋功就忍不住笑了笑。
当年做这曲子,是他被当时的皇帝点为状元之后。他披红挂彩衣锦还乡,回到江南的时候恰是早春,他便一时兴起做了这首春风又绿江南岸。一转眼间,竟是几十年过去了。
舞台上几个身姿妙曼的女子如风吹杨柳般的舞姿让人赞叹,怀秋功仿似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
他回头看向皇帝,发现皇帝也在看他。
两个人相视一笑。
红袖招的表演放在最后,所以还要等一段时间。正因为这样方解有些心急,他迫切的想知道大犬发现了什么。幸好,当初他和小丁点还约定了第二套暗语。就在另一个歌舞行表演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时候,小丁点忽然走上舞台,看似不经意的整理舞台上的旗帜。
那是方解教她的旗语,不是这个时代的旗语,而是方解前世海军所用的。方解前世对海军旗语着迷过一段日子,年少的时候曾经把红领巾绑在棍子上傻呵呵的来回挥舞,感觉威武霸气。
没想到,现在用上了。
当他看到小丁点挥舞的旗语之后,心里立刻一紧!
……
演武院。
藏书楼前。
石桌旁边。
周院长轻轻落子,脸色平静。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身材很高大但很瘦的老者,胡子都垂到胸口了。穿着一件黑色的道袍,庄重肃穆。
“周公好算计。”
这个穿黑色道袍的老者,自然只能是清乐山一气观的萧真人!
他手里捏着一颗白子,犹豫了很久都不好落下去:“这一手放的极妙,竟是将我逼进了死路……”
他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随即将棋子放回盒子里:“不下了,我输了。不管怎么算,都是输。”
“既然知道怎么算都是输,为什么偏执要下?”
周院长问。
萧真人笑了笑道:“棋盘上的胜负,不算胜负。这棋盘纵横十九道看似高深莫测,其实不过是个解闷儿用的玩意儿罢了。”
周院长嗯了一声问:“给我一个理由?”
萧真人一边将棋盘上的棋子捡起来,一边语气平淡地说道:“陛下重我道宗,我感恩戴德。当初我落寞于街头布卦,其实与行乞无异。陛下怜我,让我做了道宗领袖。按理说我应该知足才对,所以连我都觉得很过分,为什么我要背弃陛下的垂爱?我深夜枯坐深思熟虑之后方才明白,原来终究只是一个贪字。”
“一个人坐在山脚下,抬头看不见山巅。但一个人坐在距离山巅只有一步距离的时候,总会去想,坐到最高处应该会很美妙吧。”
他问:“周公可知蒙元的大汗如何继位?”
周院长眉头微微一挑,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原来……你想做大隋的大轮明王。”
第0268章 刺杀来了
歌舞行的姑娘们拿出了浑身的力气,将舞姿展现到最美。她们知道今天是个大日子,希望可以好好表现自己,换一个半生无忧。虽然这只是她们的想法,可她们却不肯浪费这样一次大好的机会引起那些达官贵人们,尤其是年少多金的公子哥们的注意。
卖力表演的她们,又怎么会知道今天这个大日子,注定是她们的噩梦,而不是幸福的开端。
就在小丁点挥舞着旗子之后不久,方解试图登上点将台却被阻止。守在点将台附近的人显然得到了命令,不允许任何人接近皇帝。方解猜测,点将台上的护卫都是苏不畏的手下。这个太监在大内侍卫处失去皇帝的信任之后越发的重要起来,方解丝毫都不怀疑他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将彻底取代原来的侯文极,成为皇帝的左膀右臂。
苏不畏看到了方解,他低声在皇帝耳边说了两句,皇帝微微颔首,却没有看向方解。苏不畏躬着身子向后退了几步,这才走向点将台一侧。他站在点将台上,方解在点将台下,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虽然很近,但高台相隔,方解想要小声提醒显然是不可能了。
“什么事?”
苏不畏问。
方解皱眉,伸出手在半空中写了两个字。
苏不畏看着他写完,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对方解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陛下说,你就在台下好好看着就是了,若有吩咐,自然叫你。”
说完这句话,苏不畏扭头走了。
方解一怔,心说这算什么?
他心里一阵气恼,索性也转身就走。自己好心提醒,苏不畏倒是不冷不热。方解离开点将台找到沉倾扇和沐小腰,低声对她们两个说道:“一会儿如果有人冲击点将台,咱们不要动手。不管发生什么,看着就是了。”
沉倾扇和沐小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方解悄悄向后退,一直退到点将台后面。他在人群缝隙里注视着红袖招那边的动静,沉倾扇和沐小腰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身前肃然。
前面的歌舞行都已经表演结束,作为压轴出场的红袖招吸引足了眼球。就连点将台那边的大人们,都忍不住盯着。或许是这歌舞表演暂时分散了他们的担忧,又或是故意装作若无其事。
就在所有人的翘首期待中,红袖招的姑娘们一出场就让人张大了嘴巴。
这一开始,哪里算什么歌舞表演?
红袖招自己带的乐队演奏的曲子所有人都没有听过,节奏很明快。姑娘们踩着曲子,穿着高跟鞋,身上是适合这个时代风格的短裙套装一个接着一个走上舞台。她们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扭动着腰肢在舞台上走圈。那些衣服的款式谁都没有见过,立刻就引起一片惊呼!
“那是什么衣服啊?”
“洋人的玩意儿?”
“谁知道啊……穿那么短的裙子,太有伤风化了!不过……不过挺好看的……”
“哎呀,要是穿上这样的衣服还不羞死人啊,那裙子太短了……想想就脸红,姐妹们,你们看那些男人,一个个都看直了眼!”
“我倒是觉得,真的很漂亮。”
人群中开始沸腾,议论纷纷。十几个姑娘穿着各式套装,在舞台上摆出姿势,没多久就引得百姓们一阵欢呼。很快,就连舞台另一侧的左武卫士兵们都有些骚动,也不知道百姓人群里是谁先打了个口哨,立刻引来一片叫好声。
站在点将台上的怀秋功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回头看向皇帝。
然后他惊讶的发现,皇帝竟然拿着一个千里眼在看……
就在人们开始呼喊起来的时候,乐队演奏的曲子忽然一变……从之前的明快,变为婉约如水。台上的十几个姑娘们从舞台另一侧下去,又有十几个身材绰约的女子,身穿旗袍手拿纸扇缓缓的走了上来。
那舒缓的曲调,那如水的美人。
“天啊……那是什么裙子啊,好美!”
相邻舞台的一个女子忍不住低呼了一声,满眼都是星星。
另一个女子却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裙子虽然长了……可开叉也太高了吧,都露到大腿根了,羞死人呢……还有还有,你看那腰身收的那般细,屁股上收的那般紧,看着……看着就好像只穿了贴身衣服似的,好丢人呢。”
“真美……我也想要一件这样的衣服。”
礼部尚书怀秋功看着第二波走上来的女子,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他看向身边的随从,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给我找一个千里眼来……”
……
身穿旗袍的姑娘们步伐走的很缓,腰身扭动的如水蛇一样。偏是这样简单的动作,看起来却妩媚到了极致。这衣服比起长安城之前流行的纱裙,也不知道要美上多少倍。而且这衣服看着性感妩媚,可还不失端庄。女人们越看越喜欢,男人们越看越激动。
曲子好,姑娘好,衣服也好。
虽然这些姑娘们只是在舞台上走了一个过场,可比别的歌舞行卖力表演一个难度极大的舞蹈还要让人印象深刻。甚至,大部分人看到红袖招这些姑娘们走台的时候,已经忘了前面那些歌舞行表演过什么。
就在人们啧啧赞叹的时候,乐师演奏的曲子忽然再次一转。
轻灵如仙乐,铿锵如战鼓的声音让所有人精神为之一震,竟跟着,八名身穿流云长裙的女子飞仙一样飘上了舞台,她们八个显然武艺都不俗,便是跃上舞台这一下就足以让人震撼。八个女子身穿彩裙,如踩着祥云在舞台上漂浮一样。她们踩着灵快的步伐面对面聚在一起,忽然向后一弯腰。
那柔如柳枝的腰儿向后弯曲了足有九十度,八个人的长袖在向后仰身的时候流云一样飞了出去。
就在这一刻,也不知道红袖招的息大家怎么就突然出现在那八个女子中间。她一亮相,就引起了人们一阵惊呼。那是真正的惊为天人的感觉,这女子就好像从九天飞落一样,带着一股不属于人间的气质。
八个女子向四周闪开,接下来就是息大家的那一曲流云飞袖。
莫说百姓,便是许多达官贵人们都无福见识过这流花水袖之舞。飘逸的身形在舞台上,就好像踩着风儿在飞翔一样。那两条流云飞袖,被她舞动的如同祥云飘落。之前的欢呼声戛然而止,整个广场上都变得寂静下来。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那舞动的女子,一眨不眨。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手上的动作一僵,将千里眼拿下来的时候能看得出来他脸色微微变了一下。然后他又举起千里眼,仔仔细细地看着舞台上那个倾城倾国的女子。站在皇帝身边的苏不畏嘴角挑了挑,下意识的去寻找方解的踪迹,却发现那个少年已经不知去处。
红袖招这边,息画眉看着台下的姑娘们语气肃然的吩咐道:“现在你们立刻就走,不用等到烛芯下来了。你们不要往广场那边,也不要往陛下那边,上车,立刻回红袖招去。小丁点,你带着她们立刻离开。官府那边,我自然回去说。若是两个时辰之内我没有回去,你就带着她们离开长安城。”
小丁点脸色凝重的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会儿说了一声大娘小心。
息画眉点了点头道:“放心,我不会有事。”
小丁点深深一礼,然后带着姑娘们立刻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加速离开。见红袖招这边的人离场,立刻就有大内侍卫处的人过来询问,息画眉却将人拦住,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拦着的人犹豫了一下随即退开,没有阻拦。
一曲流花水袖舞罢,满场寂静。过了好一会儿,忽然掌声响了起来。如山崩海啸一样,连绵不尽。
息烛芯面无表情的从台上走下来,似乎对那么热烈的掌声没有一点反应。她从舞台上走下,看向息画眉。息画眉对她点了点头,两个人站在一起,那八个陪舞的姑娘们也聚了过来,从舞台下面将之前藏好的兵器拿出来,藏于流云长袖之内。
“怀老,是不是该请陛下阅兵了?”
礼部侍郎裴讳在息烛芯才走下舞台的那一刻就出现在怀秋功面前,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话的声音稍稍有些发颤。怀秋功微微皱眉,看想裴讳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为什么满头大汗?”
裴讳笑了笑道:“这般大的日子,自然有些紧张。”
怀秋功盯着裴讳的脸看了很久,裴讳的眼神随即开始闪躲。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抬起手擦了擦额头上的细密汗珠讪讪笑了笑道:“怀老,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
怀秋功冷声问道。
裴讳再往后退了一步,忽然不堪重负一般大喊了一声:“动手!”
……
随着礼部侍郎裴讳一声大喊,跟在他身后的几十个礼部官员忽然从袍袖里将兵器抽了出来,这几十个人显然修为都不俗,本来就靠近点将台,随着一声裴讳的喊声落下,他们纷纷跃起试图冲上点将台。
站在台上裴讳分派伺候怀秋功的那个礼部官员,忽然从袖口里摸出匕首狠狠的刺向怀秋功!
而与此同时,之前在点将台上舞动旗帜指挥队伍入场的那两个礼部官员,忽然将手里的旗杆一扭,旗杆上面立刻就冒出来一个锋利的枪尖。他们两个几乎同时将大旗举起,然后猛地朝着皇帝所在掷了出去。
这两个人距离皇帝本来就不远,不超过二十米。那两杆大旗带着烈烈风声,直奔皇帝的飞了过去!
似乎是不确信这两杆大旗能伤了皇帝,从舞台两侧的那些本来守护着皇帝的禁军士兵中,忽然飞起来不下三十个人,将手里的长槊当做投枪掷了出来。这些禁军士兵似乎是为了这一刻训练了很久,从跃起到掷出长槊一气呵成。
而在长槊出手之后,他们立刻抽出横刀试图闯上点将台!
大旗飞向皇帝,长槊飞向皇帝。
这还不止,那些向上急冲的礼部官员中不少人将衣袖拉开,扣动了手臂上绑着的腕弩。这种东西打造的极精巧,虽然不及大隋的制式连弩威力大,但速度更快。而且这个距离,杀伤力也丝毫都不弱。这种腕弩方解见过,他去怡亲王府的时候,楼船顶上,在那些所谓东楚商人献给怡亲王的礼物中,就有这个东西。
当时怡亲王对这东西的评价很不屑,可谁知道他竟然在这个时候把腕弩派上了用处。
突兀的,刺杀来了!
躲在人群里的方解眼神冷静,没有冲向点将台去救驾。
之前他警告过苏不畏,他抬手在半空写下的那两个字就是礼部。
第0269章 江湖事江湖人办
大旗,长槊,短弩。
近百件明器暗器暴雨一样迅疾的砸向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即将到皇帝身前的时候尤其显得密集起来。而皇帝,依然坐在龙椅上似乎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他不动如山,他身后的八个身穿飞鱼袍的护卫动了,动如山崩!
八个护卫几乎同时抽刀,匹练一般的刀光骤然亮了起来。就好像皇帝身体四周有八道闪电炸起,那刀光明亮的几乎能刺痛人的眼睛。八道闪电在皇帝身边游走,如同骤然现身盘绕在皇帝身边的飞龙。
叮叮当当的声音过后,所有朝着皇帝掷过来的兵器全部被斩落。大的长槊小的短弩,无一例外。
八个护卫将皇帝团团护住,如同在皇帝身边建起了一座坚固的围墙。坐在围墙里面的皇帝脸色平静,没有一点变化。他目光平淡的看着那些刺客,没有一丝波澜,不悲不喜,甚至连愤怒都没有。
苏不畏依然站在皇帝身后,他明明在那里,可人们似乎只看到了那八个护卫,他就好像是个透明人一样容易被人忽略掉。没有人看到,他在人群背后屈指一弹,悄无声息间,一刀刺向怀秋功的那个礼部官员额头上就多了一个血洞。这个礼部官员的身子向后荡了一下,扑通一声摔倒在点将台上。
而裴讳带来的那些假扮成礼部官员的刺客,在最初的突袭杀死了几个站在外围的飞鱼袍之后就陷入被动,那些看起来只是装门面用的金瓜武士们迅速的压了过来,他们从背后掏出带着绳索的飞爪,抡起来朝着那些刺客掷了过去。噗噗的闷响不绝于耳,很快,那些刺客就被锋利的铁爪扣住身体,被金瓜武士拽了回来。
倒地的刺客还来不及站起来,就被那些金瓜武士用匕首刺死。他们手里的飞爪足够长,那些刺客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虽然刺客中不乏高手,但金瓜武士的修为显然更胜一筹。飞爪抓人,匕首杀人,他们的动作看起来简单有效。
之前跃起来向皇帝投掷长槊的禁军士兵,也在片刻之后被其他禁军围住很快就被剁成了肉泥。
看起来很突兀很狠辣的刺杀,不到五分钟就被瓦解。
惊魂未定的礼部尚书怀秋功回头看向皇帝,他虽然强作镇定但眼神里的惧意还是不小心露了出来。皇帝对他缓缓招了招手,怀秋功快步走向龙椅那边。
顷刻间就被废掉了所有手下的裴讳吓得脸色惨白,他实在没有想到怡亲王派给他的人会这么不顶用。本以为就算杀不了皇帝,也足以让点将台四周的护卫大乱,可谁想到,他的手下竟是被那些金瓜武士砍瓜切菜一般杀了。
他啊地叫了一声,扭头就跑。
两个金瓜武士将飞爪抡动起来,然后嗖的一声抛了出去。两只飞爪精准的扣在裴讳的肩膀上,随着金瓜武士向后一拉,他的身子便如风筝一样被拽了回来。他比他的手下运气要好一些,因为那两个金瓜武士并没有打算立刻杀了他。但,他受到的折磨显然要更强。以至于裴讳甚至后悔,自己怎么没在刚才就被人杀了。
两个金瓜武士将裴讳拽回来之后立刻上前,手里的匕首刷刷几下割断了裴讳的手筋脚筋,然后一个金瓜武士抓着裴讳下颌上下一扭就摘了下来,再一把抓住衣服前襟将他提起来,随手向后一抛丢给了站在外围的大内侍卫处飞鱼袍。
前后五分钟,刺杀便被破解。
皇帝看了一眼怀秋功,语气平和地说道:“站在朕身边,看朕如何诛杀谋逆的乱臣。”
就在他话音才落的时候,忽然间,对面广场上响起了嘹亮的号角声。紧跟着,一声雄浑的喊声从广场那边传了过来。
“有人行刺陛下,左武卫奉旨诛杀乱党!”
呜!
号角声响彻天际,传令兵的大旗猛然间挥舞起来。
站在广场上的左武卫士兵忽然变阵,正对着点将台的两个方阵的步兵大步向前急冲,在奔跑中依然保持着严整的阵型,一丝不乱。当他们将与点将台之间的距离拉近到百步左右后立刻停了下来,在一个将军的指挥下士兵们立刻将步弓举了起来。他们动作娴熟的从箭壶中抽出羽箭,然后搭在了弓弦上。
“杀乱贼!”
端坐在马背上的左武卫大将军虞满楼将腰刀抽出来向前一指,随着他的令下,两千名步兵同时将羽箭送了出去。一瞬间,天空都为之一暗。因为是瞄准点将台攒射,羽箭密集的程度令人咋舌。甚至有不少羽箭还没有飞到该去的地方,就在半空中相撞落了下来。
密密麻麻的羽箭,如冰雹一样覆盖下来。
这一刻,围在广场四周的百姓发出一阵惊呼。而那些还没来得及撤走的歌舞行的人,一个个吓的哀嚎起来,姑娘们蹲在地上抱着头大叫,却已经吓得软了腿连跑都跑不动。
羽箭如倾盆之水,朝着点将台泼了过去。以羽箭的密集程度来看,点将台上的人只怕一个也别想走的脱!而就算皇帝身边的那些护卫修为再强,在左武卫这样的战争机器面前也会显得孱弱无力。
真正的杀招,从来就不是什么修为不俗的江湖客。
怡亲王杨胤比谁都清楚,要想造反夺皇位,靠着那些江湖中人,靠着几个大修行者就想成事无异于痴人说梦,他之所以有信心能将龙椅抢过来,就是因为他掌控了天子六军中的左武卫!而前些日子,一部分朝臣卖力的向皇帝进言,举荐怡亲王赴西北主持军务。而另一部分人则立刻驳斥了他们,这些人以怡亲王不会带兵为理由,坚决反对。同时举荐左武卫大将军虞满楼挂帅出征,其实这两拨人,都是怡亲王安排的。
他根本就不是想去西北领兵,而是要让虞满楼领兵!
只有让左武卫出征,他才能抓住这个机会。
这一切,早就在他的谋算之中。
怡亲王府。
巨大的楼船顶上。
手持千里眼看向广场那边的怡亲王杨胤嘴角挑了挑,勾勒出一抹笑意。他聚精会神的看着广场那边,喃喃地说道:“四哥,我送给你的礼物,可还喜欢?”
……
演武院。
周院长看着面前表情淡然的萧真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怡亲王是想靠军队夺权?你们这些他收买了的大修行者,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第一,不过是想将陛下的注意力引过来一些,让陛下不去关注军队。第二,无非是想拦住我们这些站在陛下那边的人,因为怡亲王怕死……”
萧真人微笑道:“周公猜的没错,自古以来哪里有靠着几十几百个江湖客就能造反成功的例子?怡亲王为了今天谋划了十年,自然不会将希望寄托在我们这些江湖中人身上。尤其是最后一句最是精辟,因为怡亲王怕死,所以我才来了演武院。”
“周公是大隋百姓人所共知的天下第一高手,若是不拦着你,你只一人杀到怡亲王府,擒了怡亲王的话,那么怡亲王的所有布置也都白费。所以你说我们这些江湖中人没有大用处,倒也不全对。”
他笑着说道:“幸好,怡亲王知道演武院后山有条路直通太极宫,而且宫里还有八百给事营的精锐,怡亲王就算控制了军队也打不进去。所以只能让皇帝出来,朝臣献言举办出兵大典,也是怡亲王的谋略。”
“而清风观也在山上,怡亲王知道那条路,我自然也就知道了,所以我从清风观到演武院,走的很顺利。”
周院长点了点头:“你自然也不敢孤身前来,所以你那几个被人称道宗红袍大神官的弟子,想必也都来了。你那些徒子徒孙也来了,因为你想将演武院的教授们都拦着,为你的主子把事做好。不过你那个不听话的小胖子师弟没来,想来你是怕他坏事将他关起来了,还是杀了?”
萧真人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微微有了变化,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是才明白,还是早就知道?”
周院长笑道:“你猜?”
“破绽在何处?”
萧真人忍不住问。
周院长微笑道:“就在你那小师弟身上啊,他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方解说他已经几个月没见过项青牛了,这看似很细微的小事,但却让人不得不多联想一些。项青牛肯定是不会答应跟着你谋逆的,所以你便事先囚了他或是杀了他。若不是因为项青牛和方解是朋友,这一点我自然也不会关注。所以说冥冥之中都有天定,哪里有什么藏得住的秘密?”
萧真人不再淡然,脸色越发的凝重起来:“你留在这里,是故意在等我?”
周院长点头。
萧真人往四周看了看道:“演武院的教授们,都不在?”
周院长微微摇头头:“倒是还留下一两个撑门面的。”
萧真人起身,向后退了几步:“怡亲王登山访清风观那天问我,你可知道周院长的修为到底有多高。我说不知,但我知道自己好像也不矮……周公,你以为凭你一人之力,能挡得住我们?”
“我知道你已经很高了。”
周院长缓缓地站起来,负手看着萧真人说道:“你自从做了道宗领袖,想来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天。所以从一开始,你就将我视为你的对手。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闭关,无非是想让修为提升能和我有一战之力。”
“不可否认,你确实已经站在很高的地方了。”
周院长微笑道:“但你永远也不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因为你从来就不了解演武院。而你自认为了解陛下,实则同样一点都不了解。就正如,你以为了解指点你修行的那位高人,其实你还是一点都不了解一样。”
“你……”
萧真人脸色大变:“你什么意思!”
周院长指了指萧真人的身后微笑道:“你的对手来了,陛下为你选的。”
萧真人向后飘出去十几米远,回身看去。
武当山刘慧正,搀扶着那个看起来连路都走不动的老道人缓缓走向这边。而红袍大神官鹤唳道人,还有悄悄来到长安城的清乐山一气观大神官凤鸣道人则神色凝重的看着武当山的人。
周院语气平淡地说道:“陛下说,既然是道宗出了败类,还是让道宗自己人解决的好。江湖中的事,江湖中人做。陛下能捧起你清乐山一气观,自然也能捧起一座武当山!道宗的领袖可以是你萧一九,自然也能是张峰山。”
第0270章 武当康秀
萧真人看了看从远处走过来的武当山道人,随即冷冷笑了笑:“陛下还真是看得起我,竟是不远万里将武当山的找来。只是张峰山没来,来几个小辈又能如何?”
他淡淡的吩咐道:“拦住那几个人,莫要打扰了我和周院长切磋。”
红袍大神官凤鸣道人和鹤唳道人颔首遵命,然后向前跨了一步拦在武当山道人前面。在他们两个身后,清乐山一气观的弟子则开始布阵。这是清乐山最强阵法之一,是萧真人从小周天功法中所悟开创。二十八名弟子按周天功法站位运行,一旦将敌人困住,便是九品高手也未必能平安撤走。
鹤唳道人对武当山的人遥遥拱手:“武当山的道友,请留步。”
扶着老道人的刘慧正也还了一礼:“这位想必就是清乐山的鹤唳道兄,久闻大名。”
鹤唳道人微微颔首,神态颇为倨傲:“请问道友是?”
刘慧正答道:“我是武当山张真人门下弟子刘慧正。”
他看向那老道人说道:“这位是我小师叔。”
鹤唳道人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眉头微皱,看向凤鸣道人低声道:“竟然来了一个不出世的,怎么办?”
凤鸣道人是萧真人的大弟子,在师兄弟四人之中修为最强。他看了那老道人一眼,嘴角挑了挑说道:“师尊曾经说过,这世间的强者从来就不是按辈分来说的。有些人辈分极高,但不一定就有和他身份相匹配的修为。若是师弟你心中不安,那么你来拦着刘慧正,我来拦那个老道人。”
“有劳师兄了。”
鹤唳道人根本就不理会凤鸣道人的激将,笑着说了一句随即向旁边闪开两步。他对刘慧正遥遥抱拳道:“师尊有要事和周院长商议,此时不方便见客,请道友留步,待师尊和周院长的事了,再和道友亲近。”
刘慧正也客气地说道:“我也是奉了师尊之命,有要事和周院长商议,很急,耽误不得。道友若是不介意,可否让开一步?”
鹤唳道人摇头:“半步也是不能让的。”
刘慧正道:“道友,你我皆是道祖门下,有什么事还是谈一谈的好。若是让江湖上的人知道,清乐山和武当山不合,自然会被人耻笑。”
“谁笑,杀了谁就是了。”
鹤唳道人额头上的竖目缓缓睁开,里面有暗红色的光芒若隐若现。
刘慧正叹道:“非要动手不成?”
他话刚说完,颤巍巍的老道人忽然骂了一句:“哪儿他娘的那么啰嗦,妈了个蛋的不听话打就是了。我总算明白师兄为什么让我来,是因为他知道他的徒弟一个个要多磨叽有多磨叽,既然早晚要打,干他娘的就是了!”
老道人说完这句,那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身子忽然直了起来。他猛的往前跨了一步,这步伐虽然不大,但确如踩在了别人心坎上一样,让人心神一震。
“你要拦我?”
老道人伸手一指凤鸣道人。
凤鸣道人脸色微微一变,张嘴说道:“还请前辈三思,这是……”
他话还没说完,老道人忽然动了:“打就是了,怎么那么多屁话!”
凤鸣道人一惊,眼见着老道人冲过来,他双手在胸前平推,大神官的那身红色道袍突然间就好像吃饱了风的船帆一样鼓了起来。两道雄浑之极的斥力从他的袍袖中喷薄而出,迎着老道人轰了过去。
“太慢!”
半空中传来老道人一声低喝,再看时哪里还有他的身影。凤鸣道人发出的那两道斥力狂龙一样飞出去,却打了空,将远处一座假山轰然震倒。假山坍塌,砸进水池子里激荡起一大片水花。碎石纷飞,两人高的假山竟是被一击轰成了碎渣。
凤鸣道人大惊失色,连忙后退。可才一动忽然觉得腰畔的束带一紧,再看时,却见那老道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面前,一把抓住的他束带后将其提了起来。身材高大的凤鸣道人被老道人在半空中转了半个圈,然后猛的往下一戳。
砰地一声!
凤鸣道人头朝下被老道人戳进了地里,竟是埋进去足有半人深。若不是凤鸣道人在关键掌心朝下将才聚集起来的斥力喷出,将坚硬的石板轰碎,只怕此时就算他的头颅再硬也会被戳进肚子里。
老道人一脚踹在凤鸣道人留在地面上的半截身体上,又是嘭的一声,凤鸣道人就好像被从土里硬拔出来的萝卜一样飞了出去。那一身鲜艳的红色道袍上密集的纹路光芒不停闪烁,可还是化解不了老道人这一脚的力度。哧的一声,凤鸣道人的道袍在半空中就好像承受不住压力般被撕开,化作了数不清的残蝶。
凤鸣道人的身子翻滚着飞出去轰然撞在一座凉亭的柱子上,竟是将那柱子撞断。亭子歪斜了几下后缓缓倒了下来,尘土飞扬间将他埋了进去。
老道人不依不饶,脚下一点飞过去,半空中双手画圆向外一荡,埋在凤鸣道人身上的砖石碎木就被飓风吹开。老道人落下之后一把将凤鸣道人从瓦砾中提起来,看着那张狼狈的脸笑道:“老子跟着师兄在江湖上打架的时候,你这小王八蛋还不知道在谁肚子里呢。你以为你们清乐山的小周天很牛逼?一吸一斥将天地元气循环使用,若是对上一般人真被你们唬住了,可对我来说你那运行周天的空隙就是最大的破绽,慢,太他娘的慢了!”
老道人将手里的凤鸣道人猛的掷出去,凤鸣的身子炮弹一样狠狠撞在一跨大石头上,将那大石撞的裂开来。
老道人如影随形,再次将凤鸣提在手里:“你的斥力虽然雄浑,但一招发出之后需要再靠引力将内劲收回来。这一斥一引,中间最少要有一息半的时间,若是你的对手够强,这一息半的间隔就是你的致命弱点!”
说完这句话,他将软绵绵已经完全没有抵抗之力的凤鸣道人随手丢在地上,然后一脚踩下去,将凤鸣道人的身子踩的如虾米一样对折:“老子当初跟着师兄行走天下的时候,踩过无数个你这样自以为是的家伙。还他娘的说什么辈分高不等于修为高,你妈了个蛋的见过什么叫修为高吗?”
“操!”
老道人一边骂一边踩,很快,凤鸣道人的身子就被他踩进了土地里。
……
那个枯木一样的老道人,之前的样子好像一阵微风就能把他撂倒。手上和脸上都是老年斑,那一双浑浊的眼睛藏在已经耷拉的眼皮里毫无神采可言。或许是因为太过枯瘦,道袍穿在他身上就好像架在木棍上一样飘飘摆摆。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随时会被岁月干掉的老道人,竟然脾气火暴的让人窒息。
凤鸣道人可是萧真人的大弟子,其修为还在鹤唳道人之上。之所以鹤唳道人对凤鸣道人没有太多的惧意,是因为他天生神目。若是没有那一道竖目,他也会对凤鸣服服帖帖。但即便如此,他的修为比起凤鸣来还是略有不如。
清乐山的第一大神官,竟然如此简单干脆的被那个老道人废掉。深埋在土里的凤鸣道人,就算有雄浑的内劲护体,此时只怕不死也已经残了。
诚如老道人说的那样,凤鸣道人和鹤唳道人的斥力修为确实极霸道。但正因为太过霸道雄浑,所以运行速度慢就是最大的破绽。每发一招,他们都需要等待片刻之后才能继续攻击。说简单些,清乐山的小周天,就是将内劲全部凝集起来做出攻击,其威力自然非同凡响。但攻击之后,小周天运行,靠引力将内劲收回,才能继续第二次攻击。这其中的间隔,就是他们最大的弱点。
凤鸣道人的修为已经足够强,可就是被老道人抓住了这唯一的弱点近乎虐死。在老道人面前,他就好像一个才会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样毫无还手之力。
鹤唳道人眼睁睁的看着凤鸣被人击倒,身子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出去,转头去搜寻师尊的所在。这一刻,他才真的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以前他总觉得,以自己的修为即便不在当世前十,最起码也不会相差太远。可现在他从懂得,九品高手之间的差别有时候大的令人震撼。
他退到二十八名弟子布成的小周天阵型,不敢再轻易踏出。
刘慧正看着老道人,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师叔……师尊说,人心有邪念,如杂草密布乱了神智。但有时候一句金玉良言就能导恶人向善,师父说能劝一劝还是劝一劝的好,能不打就不打。”
老道人撇了撇嘴:“你师父那是放屁,不打?不打他让我来?教导徒弟他当然满嘴的仁义道德,当初在江湖上杀人的时候他什么时候比我慢过。自从成为了武当山掌教,他才满嘴的道理。”
刘慧正脸一红,懦懦道:“师叔,外人面前,还是不要说这些吧。”
老道人道:“好啊,我不说了,打累了……接下来你们几个小兔崽子去打,老子得坐下来喘口气了。妈了个蛋的,这人上了年纪就是不行……想当初对付这样的,老子一只手也能打十个。”
他不动手的时候,又变成了那个颤巍巍的没准随时都会死掉的老者。他慢悠悠的自己走到一块大石头边,爬了好几次才爬上去后盘膝坐下来。
“还等什么,打啊?”
他指了指鹤唳道人道:“人家自己都分好对手了,刚才那个选了我,这个是选了你的。”
刘慧正怔了一下,无奈道:“这不公平,师叔你是一个打一个。我是一个打一群,他们人多!”
“妈了个蛋!”
老道人骂道:“你那几个弟子是带着来参观的?人家带着弟子上,你就不能带着弟子上?”
刘慧正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几个徒弟,还是摇头:“还是他们人多啊……”
“师兄,算我一个!”
就在这时候,谢扶摇从远处疾掠而来:“那就是清乐山的小周天阵法吧,咱们师兄弟便用两仪剑法,会一会这小周天阵!”
刘慧正看到谢扶摇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我还以为你得藏到最后才出来呢,既然你到了,那么咱们两个打他们二十九个,倒是应该可以了吧?”
谢扶摇在刘慧正身边停下来笑道:“院长昨夜就让我们从后山离开,赶赴太极宫。我想了想那边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这才赶回来凑热闹。幸好回来的快,看见师叔大发神威,能见师叔出手足慰平生啊!”
老道人嘿嘿笑了笑:“还是小六子会说话,老子就喜欢你。”
远处。
萧真人一直平静的看着自己的大弟子被人虐死,表情没有一点变化。等凤鸣被踩进土里之后,他忍不住轻声赞道:“武当绝学,确实非同凡响。这位想必就是多年前以脾气火暴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当康秀……我认得出来他,可是……”
萧真人忽然转身,看向周院长:“却越发的认不出来你了。”
第0271章 大周天
萧真人的话很突然,他对周院长说,我越发的认不出你来了。
他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弟子那边是否拦得住武当山的道人,毕竟之前武当康秀展现出来的修为,足以让人震撼。堂堂清乐山第一大神官凤鸣道人,居然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击倒。
虽然萧真人这边还有二十八个二代弟子字再加上一个鹤唳道人,可似乎也没什么把握能拦得住武当山的人了。一开始清乐山这边的人信心满满,这转眼间态势突转。
武当山与清乐山其名,但毫无疑问清乐山因为得到了朝廷的认可所以更被人承认是道宗领袖。可谁又想到,武当山走出来一个隐居的老道人,就将清乐山的大神官废掉。一个宗门的底蕴,在这一刻彰显的如此清晰。
武当山远比清乐山上的一气观要悠远,所以有这样不出世的变态也不算什么惊世骇俗的事。相比来说,萧真人创建的一气观,在底蕴上就要相差不少。
康秀的实力展露无遗,按照道理萧真人应该惊惧才对。可他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似乎康秀表现出来的修为,还不如周院长之前说是故意在等着他更让他吃惊。而此时,他却对周半川说了这样一句话,让人很难理解。
周院长淡淡的笑了笑道:“因为你从来就不了解演武院……世人皆知演武院,不仅仅是隋人,便是蒙元人,南燕人,东楚人,甚至是蛮子都知道大隋有演武院,都知道大隋的演武院惹不得。但演武院哪里惹不得?哪里厉害?谁知道?”
他看着萧真人认真地说道:“世人看到的,是演武院让世人看到的。”
萧真人微微皱眉:“你是周半川?”
周院长点头:“自然是。”
萧真人又问:“世间有传言说演武院建院一百多年来,只有一个院长。自始至终就一直是你,所谓的前任,不过是你之前用过的一个名字罢了。这传言,可当真?”
周院长微笑着摇头:“我虽然已经活了很久,但真的没有那么久。你看看那边那个老道人,他才活了九十岁就已经老成了那样。我若是已经活了快两百岁,最起码比他看起来要老一些。”
“我是周半川,我也是演武院的院长。”
周院长道:“但正如我刚才所说,这是演武院让你们知道的。”
萧真人听到这句话,脸色猛地一变。他忽然转身,黑色的道袍无风摆动,他竟然缓缓的飘了起来,不是那种忽然间的掠起,而是如踩着云朵一样缓缓的飘了起来。他越飘越高,逐渐到了与屋顶等高。
“周半川,我本以为我是来拖住你的,却没有想到原来你是要拖住我。”
周院长道:“现在悟了,稍微晚了些。”
“不晚。”
萧真人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我醒悟,就不算晚。怡亲王谋算了那么多,还是没有算圆满。现在我就去怡亲王府,他若还没有死,我便能救他出来。然后我带着他去见皇帝,在万人之中将皇帝杀掉,谁能拦得住我?莫要说什么千军万马,他们连我的踪迹都寻找不到,如何拦?”
盘膝坐在大石头上的老道人看到萧真人缓缓升起,脸色立刻变得凝重起来:“这才是真正的周天功法,运行圆满无缺,毫无罅隙。萧一九……你竟然强到了这个地步!”
周院长抬头看着萧真人说道:“既然我是故意拖着你的,你又岂是想走就走?”
萧真人缓缓摇头:“我曾经以为你很高,最起码和我一样的高。但是现在我才明白,你根本就是个凡人。你修为虽然不俗,但绝不是外界所传那般天下无双。你拦不住我,我若是想杀你,倒是轻而易举。”
“总要试试。”
周院长轻声说了一句,然后抬起手指向萧真人。
“剑诀?”
萧真人微微叹息:“天下间再强的剑法我又岂会放在眼里?除非万星辰重生……”
他的话还没说完,周院长一声轻叱。数百道磅礴的内劲在他手指向的半空中汇集,那些内劲凌厉之极。就好像天空中悬浮着数百柄绝世神兵,锋利的能撕裂空气一样。随着周院长的一声轻叱,那些剑气忽然间凝为一体。一柄肉眼几乎能看见的巨大长剑在半空中成型,剑身,剑柄,清晰可见。
“斩。”
周院长轻轻的吐出一个字。
那柄巨大的长剑如有灵性一般,猛地朝着半空中的萧真人斩落。巨剑破空,剑锋远比萧真人的身体还要大。
萧真人的身体依然漂浮在半空,没有任何动作。但是却有一股雄浑的斥力从他身体里冲了出去,与巨剑在半空中狠狠的撞击在一起。当斥力和剑气相撞的一瞬间,那一片天空似乎都扭曲起来。
呼的一声,斥力将巨剑荡开火星四溅。
那火星,是被斥力撞碎了的剑气。一瞬间,被激荡开的剑气铺天盖地往四周飞了出去,距离最近的四五棵大树在同一时间被剑气切割的支离破碎!参天大树的所有枝杈都被斩落,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树干。而树干上,则都是密密麻麻的剑痕。被震碎的将方圆十米之内的东西尽数屠戮了一遍,数棵大树在顷刻间被斩去了树冠。
那常年碧翠的松树,此时只剩下一根木桩。
萧真人垂首看着站在院子里的周院长冷声道:“我说了,你不行。”
“是吗?”
周院长微笑着问道。
就在这个时候,一柄比之前那巨剑稍微小一些的长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萧真人身后,在萧真人俯身说话的时候猛地朝着他的后心斩落!
……
出现在萧真人面前的那柄由内劲形成的巨剑被震碎,可那根本就是一招佯攻。真正的杀招,在萧真人的身后。站在院子里的周院长竟是一心两用,一剑在前一剑在后。而萧真人后面的长剑虽然小了些,但更加的凝练。那锋利的剑气,静隐隐带着银白色的光泽。
哧的一声,剑气斩落!
而此时的萧真人还俯身看着周院长,表情睥睨。他似乎根本就没有察觉身后的杀招,注意力全都在周院长身上。
可眼看着长剑就要落在萧真人后心的时候,那剑忽然剧烈的颤抖起来。就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剑气硬生生从周院长的手里夺了过来。长剑在半空中不安地挣扎着,最终没能逃脱对手的掠夺。
萧真人微微笑了笑,伸手一引将身后的剑气擎在手里。
“江湖上小角色才用的声东击西,想不到堂堂周院长也能用的出来。”
周院长似乎一点儿都没失望,反而笑了笑:“你错了,这两道剑气都是声东。”
这话才说完,忽然间一道黑影骤然出现在萧真人身后。那人双手画了一个圆,太极图在他身前浮现。这内劲凝集而成的太极图逼真之极,甚至还如活着一样。那一黑一白两条鱼儿,还在追逐游走!
轰的一声!
那黑影将太极图狠狠的印在了萧真人身后!
巨大的波动以萧真人为中心荡漾了出来,就好像一场飓风忽然炸起,房顶上的瓦片一瞬间被飓风掀飞上了半空,才飞起来就被震成了齑粉。藏书楼的窗户全都碎了,木屑和尘土一瞬间极弥漫起来。
气浪吹到院子里,地上的浮土被飓风全都吹了起来,院子里就好像起了一场沙尘暴,一片浑黄!那已经列好小周天阵的二十八清乐山弟子,被飓风吹的东倒西歪。
谁也没有留意,之前还坐在大石头上的老道人什么时候没了。
毫无疑问,他拿捏的时机恰到好处。在萧真人的注意力都被周院长的两道剑气引走的时候,他骤然出手。他师兄张峰山亲传的太极功在他手里催发出来,以他的修为全力一击,自然非同小可!
就在清乐山二十八弟子阵型一乱的时候,刘慧正和谢扶摇对视了一眼后同时点了点头,两个人电一样冲进了小周天阵型中,他们两个皆是赤手,可在向前的时候,分明能看到他们并指向前催发出来的剑气。以剑气运两仪剑法,趁着小周天阵法出现裂痕之际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闯了进去。
刘慧正和谢扶摇进阵的时候,尘烟才刚刚荡起来。
可他们两个才闯进去,忽然就被一股超乎寻常的斥力震飞了出来。可那斥力却并不是来自那二十八个清乐山弟子组成的小周天阵,而是来自一个从天空中缓缓坠落下来的人。非但是刘慧正和谢扶摇,那二十八个清乐山弟子也同样被那股巨大的斥力震飞了出去。鹤唳道人在飞出去的时候借力加速,迅速的冲上房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尘烟散尽。
站在院子里那一身黑色道袍的老者眼神冰冷。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四周,杀气越来越浓。
四周,清乐山的弟子痛苦的呻吟着。刘慧正扶起谢扶摇,两个人的嘴角上都挂着血。他们往院子中间看过去,两个人同时睁大了眼睛,脸色大变!
站在院子里那个被尊为道宗领袖的老者,神情依然睥睨。他的衣服上似乎有一道口子,隐隐可以看到血迹。头顶的道冠已经被震飞,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飞舞。而他的左臂,袖子已经碎裂,露出来的肌肤上红了老大一片,还有血顺着他的左臂滴滴答答的落下。可是那血,却不是他的血。
而这不是让刘慧正和谢扶摇惊讶的事,他们两个震惊恐惧的缘故在于……落在院子里的萧真人,左臂平伸,左手里……捏着武当山老道人的脖子。老道人那干枯的身子挂在他手里还在摇摆,看着就好像已经失去了全部的生机。
但显然老道人还没死,他的眼睛狠狠的等着萧真人。
“我的大徒弟之前说得没错,一个人的修为和辈分没有任何关系。若是没有陛下赏赐我做了清乐山的掌教,见了你我也要尊称一声师伯?不不不……我根本就不是正经道宗出身,年轻的时候若是见了你,就算是管你叫师祖我也愿意。可是现在不同……你虽然辈分高,但你修为没我强。”
萧真人看着老道人,看着他眼神里的不甘和愤怒。
“你之前踩死了我的大弟子,问他见过几个修为高的人。那么我也来问问你,你见过真正的高手吗?”
萧真人冷冷的笑了笑:“辈分……多无聊的东西。张峰山以为派了他的师弟来就能横扫我清乐山?太白痴了些……”
他看着老道人问:“你会托梦么?如果你会的话,记得托梦告诉张峰山,我会去找他的。”
说完这句话,萧真人的左手一紧,咔嚓一声,老道人的头竟是被他攥断了脖子后直接掉了下来。萧真人低头看了那头颅一眼,砰地一声,那颗人头就变成了一股血雾。
“我大周天圆满。”
萧真人看向周院长:“你拿什么拦我?”
第0272章 逆转
广场上的突变让所有人都惊讶的无以复加,谁也没有想到好好的出征大典怎么就变成了一场谋逆叛乱。如果说之前那些刺客的出现已经让人们觉得不可思议,那么左武卫的叛乱才是真正让人们彻底呆傻惊惧的缘故。
两个千人队的步兵忽然向前,在指挥将军的号令下,两千支羽箭暴雨一样覆盖向点将台,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将端坐在点将台上的皇帝射死,而之前那些装扮成礼部官员的刺客,不过是些炮灰罢了。
因为那些刺客的出现,虞满楼毫不犹豫的下令军队进击。
这样一来,就算杀了皇帝他们也不会背上骂名。因为他们可以推说是刺客已经将皇帝杀死了,他们才会下令军队放箭的。虽然这不过是个掩耳盗铃般自欺欺人的借口,可对外宣扬的时候这借口必须存在。
羽箭划破了长空,遮住了阳光。
可就在左武卫的箭阵才成型的时候,那一声放箭才喊出口。点将台那边忽然有了变化,坐在上面的皇帝忽然消失了!
不仅仅是皇帝,所有站在点将台上的人都消失了。
包括怀秋功等朝廷重臣,包括皇帝的那八个护卫。
点将台上铺着的木板忽然翻开,皇帝和在上面的所有人全都跳了下去。而围在点将台四周的金瓜武士和大内侍卫处飞鱼袍,从点将台下面取出一面一面的巨盾擎在手里,迅速的蹲下来护住点将台的四周,点将台下面的内部空间立刻就被封死。
倒霉的是那些毫不知情的禁军士兵,他们之中虽然出了不少刺客但大部分人是无辜的。在箭雨到来的那一刻,这些禁军无助的哀嚎却找不到藏身之处。第一轮箭雨过后,剩下的四百多名禁军近乎全都被射翻,受伤者倒在地上无助的呻吟着。而左武卫的羽箭就算再凌厉密集,也无法穿破巨盾的防御。
皇帝竟然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场变故,点将台建造的时候就留下了机关。
而看到这一幕,左武卫大将军虞满楼的脸色立刻就变了。点将台是在几天之前就搭建好的,谁也不会去看那个台子有什么蹊跷。而虞满楼观察过无数次地形,唯独忽略的也正是那个台子。
皇帝进入了点将台里面,羽箭根本就伤不到他。
虞满楼本以为一阵箭雨就能将点将台上的人射成刺猬,可除了放翻了那四百多个皇帝本来就不再信任的禁军之外,没有任何收获。就连看似已经被皇帝抛弃的大内侍卫处的人都事先有着准备,由此可见皇帝对今天的局面早就有预料。
这虽然让虞满楼心里充满了惊惧,但到了这时候他已经没有什么顾忌了。
端坐在白色战马上的虞满楼,挺直了身躯。他神情肃穆,仿似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战场上。他曾经为大隋领兵出征过多次,无一败绩。他的成功来源于他对战争的敬畏和认真的态度,他习惯于将任何一场战争都视为生死危机。
到了现在,他没有退路了。
“弓箭手齐射三轮,清理点将台四周人群。”
他大声的发号施令:“骑兵迂回巡防堵住大街,彭来顺,带着你的营冲过去!除非点将台下面有地道,不然走了一个人我就军法处置了你!你去给我把那台子拆了!里面的人一个不要留,全都杀掉!”
“喏!”
牙将彭来顺大声答应了一声,从虞满楼手里接过令旗快步跑向最前面的方阵:“杀过去,将那破台子给我拆了!”
他大声喊了一句,率先抽出了横刀。
一个折冲营一千二百人立刻随着他先前,步兵进击的过程中方阵变成了燕尾阵。密密麻麻的长槊向前指着,就好像一片倒下来的钢铁丛林。
“杀!”
蓬莱谁大喊着:“荣华富贵,只在今日!”
“谋逆……竟然有人谋逆!”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脸色大变,猛的拉了老伴一把:“你快跑,这是叛乱,左武卫的人马是要行刺陛下,你快回家去,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门!”
也已经白了头发的老太太拉着老者的手:“你呢?跟我一起回家!”
“我不能走!”
老者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广场上的队伍:“我曾经是左武卫的老兵,是对皇帝忠心耿耿的军人。现在左武卫造反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犯错。”
“你老了!”
老伴哀求道:“咱们回家吧,你已经不再是军人了。”
老者缓缓而坚定的摇了摇头:“只要当过一天的兵,一辈子都是军人。我虽然老了,但还能为国杀贼!这些乱臣逆子坏了我左武卫的名声,我怎么能坐视不管?皇帝若是死了……大隋的天下,就要大乱了。”
“不要去!”
老伴拽着他的衣袖哀求:“跟我回家吧。”
老者将老伴的手拿开,摇了摇头:“你回家去,烫好了酒炒几个小菜等我。我曾经为国杀敌无数次,征东楚的时候手里提着三颗人头依然奋勇向前。现在这个时候,我若是逃了,对不起曾经的荣耀!”
他毅然甩开老伴的手,大步走向广场。
……
“有人造反!”
百姓们种沸腾起来,他们惊慌的看着那些左武卫的人马不知所措。大部分人都忘了逃走,惊惧的看着广场上满眼都是恐慌。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大隋的江山竟然有人造反。尤其是在帝都,竟然有人敢弑君谋逆!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看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大步走向广场。
“谁跟我去杀贼救驾?!是汉子就招呼一声!”
赤手空拳的老者大声喊道。
没有人回应,听到这喊声的人们下下意识的看向自己身边的人,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逃命啊,百姓们立刻开始溃逃。老者愣了一下,眼神里都是失望。可就在他以为所有人都要逃走的时候,却发现百姓们种逃走的大部分都是女子和老人孩子。青壮年,差不多全都留了下来,他们犹豫着,没有人走出第一步。
老者刚要挥手招呼人,忽然发现事情不对劲。
围在广场周围的何止十万百姓,里三层外三层看起来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他们反应过来之后虽然有很多人开始逃离,但竟然有很多人留了下来。而这些留下来的人,可不仅仅都是与老者一样想杀乱贼的百姓。
留下来的人中,大部分人开始脱去身上的衣衫。
长袍之下,是大隋的战衣!
军队!
百姓中竟然藏着不下三万人的军队!
呜!
一声悠远嘹亮的号角声响起,紧跟着,人们就发现在广场对面一座民房的房顶上,有一个身穿银甲的将军挥舞起一面巨大的旗帜。随着号角声响起和那将军旗帜的挥舞,装扮成普通百姓的大隋军人们开始列阵。
“围!”
一声雄浑的喊声从点将台那边飘了过来,广场上虽然乱哄哄的都是人的呼喊声,但这一声号令竟然让每个人都清晰的听到。围在广场四周的士兵们迅速列阵,很快,超过二十个一千二百人的千人方阵逐渐成形。将广场上的左武卫人马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点将台上,一员大将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站了上去。几十个亲兵手持巨盾护持在他身边,他的手里也擎着一杆大旗,那大旗上绣着的是代表着大隋皇族的金龙。那是左祤卫大将军杨顺会,之前他就坐在皇帝身边不远。他是大将军,他也是杨氏皇族之人。
号角声划破了长空,雄浑悠远。
超过三万人马如忽然崛起的堤坝,将左武卫的叛军死死的困在里面。
“攻!”
号令声再次响起,围在四周的左祤卫立刻向前挤压了过去。密密麻麻的士兵组成了厚重的围墙,逐步缩小着包围圈。
“弓箭手!”
脸色凝重,眼睛里有绝望闪过的虞满楼大声喊道:“压制敌人,骑兵冲锋,给我撕一条口子出来!彭来顺,你不要去管其他的事,给我继续往点将台那边攻!”
左武卫的弓箭手开始疯了一样的反击,缺少护具的左祤卫在一开始损失极大。向前冲的时候大批的士兵被羽箭放翻,却依然保持着阵型。密集的羽箭无情的带走士兵的生命,但却没能阻止左祤卫向前的步伐。
当距离拉近之后,左武卫的优势开始消失。装扮成百姓的左祤卫士兵只带了横刀和连弩这两种便于隐藏的东西,没带盾牌和硬弓。连弩可以装进包裹里,横刀可以藏在衣服里,但盾牌和硬弓是不能藏住的。若是左武卫没有造反,这些假扮成百姓的左祤卫士兵就会悄然退走,就好像没有接到过命令一样。皇帝或许是想给虞满楼最后一个机会,又或是不确定他真的敢谋逆,所以才会让左祤卫的士兵装扮成百姓。
连弩的射程比不得硬弓,但一旦距离拉近,连弩的优势展现无遗。
大隋的武侯连弩可以击发十几支弩箭,远比弓箭在中距离的杀伤力要大。当左祤卫的连弩开始发威之后,列成防御方阵的左武卫士兵一层一层被撕下来。他们就好像被镰刀放倒下的麦子,再也无法挺直腰身。人数上的优势让左祤卫越逼越近,而左武卫却没有退路可言。
要想杀出去,唯一的依仗就是那支三千人的骑兵!
“侯德海!”
虞满楼回身吩咐道:“带上一千骑兵杀出去,将余下的人马拉过来!”
“喏!”
牙将侯德海转身离去,手执令旗,分出一千骑兵朝着广场西侧冲了出去。围拢在这边的左祤卫士兵立刻做出了反应,密密麻麻的步兵结成防御阵型,他们将手里的长槊斜指前方,对付轻骑兵,大隋的步兵有着极丰富的战斗经验。一旦轻骑兵陷入步兵方阵中失去速度上的优势,就只有被屠杀的份。
局面在一瞬间扭转,没有人可以理解虞满楼此时的心境。
当他看到侯德海的骑兵如陷入泥潭一样难以自拔,就知道今天想突围出去难了。而他不知道的事,右祤卫大将军许孝恭,早就带兵围了他左武卫余下的人马。即便侯德海带着骑兵杀出去,也搬不来一个救兵。
就在这个时候,金瓜武士和大内侍卫处的飞鱼袍忽然将点将台正对着广场这面让了出来。在巨大的点将台下面,士兵们推着十架弩车缓缓的走了出来。弩车上,小腿粗细的重弩已经装填好。
看到弩车的时候,带兵往前攻的彭来顺心里一下子就凉了。
十架弩车虽然不多,但足以摧毁本来就已经脆弱不堪的军心。
怡亲王府。
杨胤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拿着千里眼的手缓缓的放了下来,喃喃地说道:“四哥……想不到你也给我准备了一份大礼……不过你想这样就逼我认输,那就太小瞧我了!”
他转身吩咐道:“发号炮,让秦六七带人在宫里动手!擒住了皇后太子……四哥,你还能如何?”
就在这时候,忽然怡亲王府的大门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击碎。
在纷飞的木板中,罗蔚然,老板娘,老瘸子,卓布衣,还有两个老者缓步走了进来。在他们身后,是大队身穿飞鱼袍的大内侍卫!
第0273章 我是徒弟!
蹲在点将台一侧的方解将挡在身前的巨盾丢在一面,小心翼翼的看了看眼前的局势。他身后的沉倾扇和沐小腰对视了一眼,站起来戒备四周。当方解看到左祤卫的人马已经合围的时候,忍不住松了口气。
然后他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甘。
“怎么了?”
沐小腰压低声音问。
“这么大的场面,这么火爆的情节……好像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皇帝早就把该做的都做了,我还能干吗?”
沐小腰问:“没有被搅进去不是很好吗?你还想干嘛?”
方解摇了摇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偏偏就是想不到什么地方不对劲。而且这么大的事我若是只冷眼旁观,总觉得亏了。你们两个看着点,我好好想想。”
方解盘膝在地上坐下来,闭上眼。
沐小腰和沉倾扇同时笑了笑,又觉得有些尴尬将头转向一边。这时沉倾扇忽然往远处指了指问道:“红袖招的人要去干吗?”
沐小腰顺着沉倾扇指点看了看,见红袖招那边的十来个女正往这边掠过来,她们子之前藏在舞台后面,躲过左武卫的箭阵之后这会闪了出来,那些女子忽然冲出来直奔点将台这边,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沉倾扇和沐小腰诧异的时候,忽然看到从远处有两个黑影极快的掠了过来。沉倾扇刚看到的时候,那只是两个黑点。可才一转眼的时候,那两个黑点已经逐渐清晰起来。沉倾扇睁大了眼睛仔细去看,脸色忽然一变。
“道宗的人!”
他这句话才说完,那两个黑影已经后发先至,比红袖招的人还要早一些到了点将台这边。这是两个身穿黑色道袍的老者,头发都已经是纯白色,可看他们的面容,却如十六七岁的少年一样年轻。这两个人从远方冲过来,似乎只是一个恍惚就到了跟前。他们两个一样的身高连胖瘦都相差无几,那一头雪白的头发也是一样的没有一根黑发。
“什么人!”
几个大内侍卫处的飞鱼袍立刻迎了上去,才开口问了一句话。前面那个鹤发童颜的老道人一甩衣袖,这几个大内侍卫处的人就被扇飞了出去。老道人往前阔步而行,随手驱赶蚊虫似的挥舞几下,围上来的大内侍卫和金瓜武士纷纷倒飞出去。
另一个老道身形一闪,再看时已经到了一架弩车旁边,他单手将弩车巨大沉重才弩车托起来,猛的往前面一掷。轰的一声,不远处的两架弩车被砸了个支离破碎。这两个老道人来的极快,出手也极快,在人们还没有什么反应的时候,已经杀了几十个飞鱼袍,毁了三架弩车。
“再不站住,立斩不赦!”
一个大内侍卫处的百户大喝一声,但他握着横刀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白痴。”
第一个老道人骂了一句。
“聒噪。”
第二个老道人也骂了一句。
虽然他们两个骂的不同,但说话的语气脸上的表情倒是一模一样。第一个老道人随手一拂,呵斥他的百户忽然爆开,整个人变成了一团血雾。碎肉和骨头渣子飞的到处都是,好好的一个人竟是变成了碎渣。
护在点将台四周的金瓜武士全都怔了一下,然后呼喝着围了上来。这两个老道人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竟是视广场上那数万大军如无物。似乎根本不在乎一样,依然迈步前行。左祤卫的人马已经合围将左武卫虞满楼的人马困住,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广场那边。这两个老道人就这样突兀的来了,杀人向前,闲庭信步。
“之前那个叫怡亲王的人跟萧一九说,要想干大事就得靠军队。”
第一个老道人不屑的撇了撇嘴。
第二个老道人道:“你瞧瞧那边的打的乱七八糟的就是他说的军队吧,那么多人打的那么热闹,要不咱们也过去打?这边人少,那边人多!”
“萧一九让咱们来抓皇帝,没说让咱们和军队去打架。哎呀……我忘了他是说抓还是说杀了,你说咱们是杀了还是抓了?”
第一个老道人问。
第二个老道人沉默了一会儿回答:“他是说抓还是杀来着?”
第一个老道人一边杀人一边仔细的回想:“记不起来了……我都一把年纪了,你问我这个我怎么记得住。我记得好像是抓……又好像是杀。”
第二个老道人认真道:“咱们偏不听他的,你好好想想,他若是说抓咱们就杀。他若是说杀,咱们就抓好不好?”
“好极妙极!”
第一个老道人挥手将一个飞鱼袍震成了肉泥:“气死萧一九!”
“不能气死!”
第二个老道人很严肃地说道:“气死就不好玩了,气个半死才最好玩。”
“对对对。”
第一个老道人连忙点头:“不过这皇帝身边的护卫好多啊,怎么杀都杀不完。老二,咱们有多少年没有和这么多人打过架了?”
第二个老道人骂道:“你才是老二,我是老大!”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跟我抢什么?”
第一个老道人撇嘴道:“当大哥你以为那么容易啊,好东西要让给弟弟,好吃的要让给弟弟,好衣服要让给弟弟,好女人也要让给弟弟,这些你能做到?”
“那你能做到吗?”
“能啊,你只要管我叫一声大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大哥!”
第二个老道人大声道:“我叫了!”
第一个老道人哈哈大笑:“你真是个白痴,其实娘亲早就告诉过我,我是弟弟,你是哥哥。”
他们两个就这样一边说话一边前行,竟是连杀了四十余人!
此时他们与皇帝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道长虹从老道人的身后落了下来。那长虹血一般的颜色,快如闪电!
第一个老道人猛的回身,单掌一挥将那长虹震开:“咦?居然是红袖刀!”
……
躲在点将台后面的方解几乎看傻了眼,他听到沉倾扇和沐小腰说话睁开眼看了看,一睁眼就看到两个老变态砍瓜切菜一样在杀人。那些修为不俗的大内侍卫和金瓜武士,就好像稻草人一样毫无还手之力。
那些飞向老道人的飞爪,半空中就被弹飞。那些射过去的弩箭,根本到不了老道人身前。而那两个杀人如麻的家伙,居然还在一边往前走一边说说笑笑!
“我去帮忙!”
沉倾扇微微皱眉,似乎是被激起了好胜之心。
方解一把将她拉住:“帮什么忙,没看到那两个老家伙变态的厉害么。看这两个人的装束像是一气观的道人,看来萧真人是反了,只是不知道那家伙现在在哪儿罢了。我刚才就想着不对劲,只是一时没想起来哪里不对劲。看见这两个人才醒悟这般重大的日子,据说皇帝也要求道宗派出高手隋军出征,之前一个道人都没有看到,我竟是忽略了。”
“你别去,去了也不是对手。”
他拉着沉倾扇的手说道。
沉倾扇却傲然道:“不打过怎么知道不是对手?”
“今天可不是随随便便打架的时候!”
方解想了想说道:“想打架,咱们换一个地方,我保证肯定也有高手在场。”
“此时皇帝危机,咱们出手不正是时候吗?”
沉倾扇问。
方解撇了撇嘴:“那也得先保住命再说啊,这两个变态太厉害了。要是萧真人之前就让他们两个来,说不定根本就轮不到左武卫的人马造反。”
“我也很纳闷!”
沐小腰皱眉道:“怡亲王手里有这样强悍的人,为什么现在才派来?”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第一个老道人挥手将那一道从背后袭来的长虹震开,咦了一声说道:“竟然是红袖刀……哎呀!红袖刀来了,那个人来了没有?如果那个人来了,老大,咱们还是逃吧?”
“白痴!”
第二个道人骂道:“你没看见用红袖刀的是个漂亮妞儿吗!”
“咦?还真是……娘亲呦……吓死我了,要是当年那个人来了,咱们两个只能快快的跑,打是打不过他的。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来,当年那个人把红袖刀送给了一个女人对吧,难道就是这个妞儿?怪不得,太漂亮了!”
第二个道人得意地说道:“你刚才还怪我,因为抓雀儿忘了萧一九的交待。你看,要不是咱们因为抓雀儿喂猪,你能看到这么漂亮的妞儿吗!”
第一个道人怒道:“你还说,咱们两个可是打了赌的,你说猪吃肉,为什么它不吃雀儿?!”
第二个道人挠了挠头发说道:“这个……猪吃肉是肯定的,它或许是嫌弃小鸟儿的肉太少,又或是……啊!我想起来了,你抓了鸟儿没有拔毛!你这个白痴,猪怎么可能吃带毛的肉?!”
“猪为什么不吃带毛的肉?”
“你吃吗!”
“不吃啊。”
“废话,连你都不吃,猪会吃?”
“有道理……”
第一个道人认真地说道:“下次抓了雀儿拔了毛再喂猪试试。”
“陈哼陈哈?”
就在他们两个议论的时候,赶过来的息画眉微微皱眉问了一句。手里擎着一对圆月般弯刀的息烛芯站在她身侧,眼神戒备。
“老大,她认识咱们?”
第一个道人似乎是吓了一跳,看着第二个道人说道。
第二个道人似乎也吓了一跳,却朝第一个道人挤了挤眼假装丝毫都不在意:“咱们就说不是!”
“好主意!”
第一个道人伸出大拇指比划了一下后,转身对息画眉大声道:“我们不是陈哼陈哈……我们是……我们是哼道长和哈道长!”
“对!”
第二个道人大声道:“我们是道长,不是坏人!”
息画眉微微叹息一声:“当年王爷出手将你们这两个武林败类擒住,按你们的罪行本该杀之,但他怜惜你们心智未开,只是胡作非为,并没有善恶之心,所以将你们镇压在点苍山的石洞里。想不到你们竟然敢出来,就不怕王爷再镇压你们一次?”
“我们不是自己走出来的!”
陈哼脸色大变,警惕的往四周看了看:“你说的那个人他没来吧?他当年说只要我们敢自己走出石洞,就杀了我们。我们不是自己走出来的,是萧一九把我们背出来的!我们的两只脚都没有踩到地!”
陈哈大声道:“对!我们不是自己走出来的!”
说完这句,他又不放心地问:“他到底来没来?”
息画眉愣了一下,忽然看到躲在点将台后面的方解。她微笑着指了指方解说道:“当年镇压你们的人没来,但他就知道你们两个不肯听话,就知道萧一九会让你们两个来做坏事,所以派了他的徒弟来,让他的徒弟教训你们,你们看,就在那里!”
听到这句话,那两个老道人同时往旁边跳了一下,脸色吓得惨白。陈哼颤抖着手指着蹲在不远处的方解问道:“你……你……你是谁!”
方解愣了一下,叹了口气后站起来,挺直了胸脯道:“那个……我就是传说中的徒弟了。”
第0274章 断流
已经从点将台下面走出来的皇帝看起来脸色没有什么变化,但心中难免紧张了一下。那两个变态老道人突然出现,险些破掉已经稳住的大局。广场上的左武卫已经被困住,要是在这个时候因为两个来路不明的家伙而被搅了局,那就有些憋屈了。
当然,皇帝身边可不止有大内侍卫和金瓜武士,还有那八个刀客在。这八个人按刀站在皇帝四周,似乎完全不在意那些大内侍卫的生死。陈哼陈哈连杀数十人,他们八个却一直没有丝毫反应。
这八个人一直按着刀柄,脸色肃然。
大内侍卫处的飞鱼袍和金瓜武士已经节节败退,他们却没有出手的打算。贴身站在皇帝一侧的苏不畏倒是脸上有些担忧,不过并不深切。
幸好息画眉那几句话震慑住了那两个变态,陈哼和陈哈似乎极惧怕忠亲王的名字似的,才听到王爷这两个字就被吓得脸色发白。心情平静下来的皇帝对这两个人有些兴趣,微微侧头问苏不畏道:“你可知道这两个人?”
苏不畏垂首道:“奴婢知道……这两个人本是江南凶名极盛的两个江湖客,当年忠亲王南下雍州去见左前卫大将军罗耀的时候,本打算顺路除掉。后来发现这两个人本不是故意作恶,而是因为心智未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行事只凭个人喜好而不是善恶。”
“在雍州东北二百里的点苍山上,王爷与这两人交手。念在他们出身也颇可怜过往多有心酸,所以便没有杀掉。而是将他们两个关在一个山洞里,告诉他们永远不许走出这个山洞,否则就杀了他们。这两个人心智很低,那山洞根本就没有封死,他们却因为忠亲王的这一句威胁真的不敢走出来。幸好那山洞里有溪流通向外面,一年四季不缺游鱼果腹。不然,说不定已经饿死了。”
“自从忠亲王镇压他们两个之后,江湖上就再也没有听到过有关他们的事,今天初见,奴婢竟是过了一会儿才想起了。”
皇帝点了点头道:“朕记得了,朕初登大宝,让老七去过一次西南去见罗耀,当时老七是去西南的最佳人选……朕却不知道,当年还有这样的事。对了,你当初是随老七一块去的。”
苏不畏点头道:“是,当年奴婢还跟着吴培胜在御书房做事,陛下委派臣随忠亲王一道南下,宣读圣旨。”
“这样两个人,若是能为朕所用……”
皇帝沉吟了一下,然后看向方解。
方解现在很头疼,息画眉指着他说是忠亲王的弟子,那两个老道人显然一脸的敌视,不过方解也能看得出来这两个人眼睛里的惊惧。他不知道当年的事,但从息画眉的言语能推测出一些。
这两个变态,当年肯定被忠亲王狠狠的揍了一顿。以他们两个的心智,肯定是怕到了骨子里才会有这样的表现。所以方解对这个只见过两面的忠亲王更加的敬佩,这个人的一生简直就是传奇。
从刚才陈哼陈哈的言谈举止,方解确定这两个人都是……弱智。
现在息画眉已经把他推到了前面,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不错,我就是王爷的亲传弟子。”
方解拍了拍胸脯,大步往前走了几步后装作很镇定地说道:“我师父早就料到你们不会乖乖听话,早就料到你们两个会逃出来。所以让我在这里等着,果然不出师父所料,你们两个就是一对不守诺言的败类!”
陈哼吓得往后跳了一下,颤抖着说道:“老二,怎么办……那个人居然知道咱们会逃出来……”
陈哈的脸色也很难看,他一边往后退一边说道:“咱们两个不是自己逃出来的,不算违背诺言对吧?”
陈哼犹豫着说道:“算……算吧?”
方解见他们两个后退,提起勇气大步往前走:“师父把当年狠揍你们的事都告诉我了,当然也告诉了我怎么狠揍你们。他还说,如果你们真的逃出来了,就让我如当年那样狠狠的再揍一次,这次不能把你们关进山洞里,而是装进笼子里沉到河里去!”
陈哼啊了一声说道:“为什么是河里?”
陈哈瞪了他一眼道:“白痴,因为河里有鱼!”
陈哼了然:“明白了,咱们在山洞里就吃了那么久的鱼,所以他这次干脆把咱们关在河里,让咱们吃个够!那个人太狠毒了,这么恶毒的办法都想的出来!”
“太可怕了!”
陈哈惊恐道:“我不想再吃鱼了。”
“是啊……太可怕了。”
方解立刻说道:“你们错了,以前关你们在山洞里,是为了让你有鱼吃。但是关在河里,是为了让鱼吃掉你们。你们已经吃了那么久的鱼,还记得吃了多少吗?你们吃了多少鱼,这次就会有多少鱼来吃你们。一天吃不完就吃两天,两天吃不完就吃一个月,每天让鱼咬你们!”
“啊!”
陈哼大骇道:“被鱼咬……会不会很痒?”
陈哈的表情更夸张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那太可怕了!”
方解愣了一下,心说这两个人的思维简直他娘的就不是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皇帝,见这位帝王正饶有兴趣的看着那两个变态,方解心中一动,知道皇帝是起了收揽的心思。
“但是,我师父还说了。”
方解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道:“他说你们两个应该都是说话算话的人,如果真的走出了山洞也一定是被坏人骗了。不是你们自己想出来的,而是别人骗你们出来的。对吗?”
“对对对!”
陈哈连忙点头:“就是萧一九背我们出来你的,他去点苍山找我们,我们不肯从山洞里出来的,我们都是好人。我们说不能走出去,萧一九就说,他背我们出来,就不算我们违背诺言了。”
方解点了的头道:“怪不得,原来你们真是被坏人骗了。”
陈哼问:“那谁是坏人?”
方解几乎噗的一口老血喷出来,心说这两个家伙是从火星来的吧:“当然是萧一九啊,他就是坏人!”
“不对不对。”
陈哈摇头道:“他背我们出来,怎么会是坏人呢?”
方解几乎想骂娘,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还是忍住:“那你们知道他把你们背出来,是要干什么吗?”
陈哼道:“他说给我们好吃的,好衣服,还有漂亮妞儿。”
陈哈道:“还有好多好多钱!”
陈哼道:“有钱可以买好吃的,还能买好多好玩的。”
“我操……”
方解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吓死我了,原来就他娘的这点事啊……”
他指向皇帝对陈哼陈哈说道:“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全天下最有钱的人,所以你们想要什么只要听他的话就行了。妈的,多大点儿事啊……早知道你们要的是这个,老子就不用这么提心吊胆了。”
……
怡亲王府。
数百名王府护卫完全无法阻挡罗蔚然等人向前的脚步,这些护卫中虽然不乏高手,但在罗蔚然等数个九品高手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再加上大批训练有素的飞鱼袍,那些护卫们只能节节败退。
站在楼船上的怡亲王冷冷地看着那些攻入王府的人,嘴角勾勒出一抹冷笑。
罗蔚然他们攻到距离楼船不远处,剩下的王府护卫将楼船团团护住。而在楼船上,大批的甲士出现,以硬弓连弩瞄准了下面的人。在楼船的甲板上,数十个甲士将一块一块帆布拉开,露出来至少十架弩车。
“怡亲王。”
罗蔚然抬头高声说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拦得住我们?”
怡亲王手扶着栏杆,俯身说道:“罗指挥使,你私闯孤的王府,难道要造反?”
罗蔚然摇了摇头:“有意思吗?”
怡亲王哈哈笑了起来:“虽然这话说的确实没有什么意思,但你带兵攻打王府凭的是什么借口?我知道,你肯定会说孤谋逆……罗蔚然,你现在是大内侍卫处的一把手,但你也不会以为这样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吧。谋逆,证据呢?”
罗蔚然道:“外面很乱。”
怡亲王笑道:“那又如何?再乱和孤有什么关系?”
罗蔚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也笑了笑道:“那你就当我谋逆好了,我打算先杀掉对陛下忠心耿耿的怡亲王。”
怡亲王一怔:“你也变得没意思起来了。”
罗蔚然哈哈大笑,猛的一摆手:“拿人!”
数百名飞鱼袍向前疾冲,楼船上的甲士立刻开弓放箭。弩车也开始发威,逼的飞鱼袍连连后退。这楼船哪里是普通建筑,分明就是一座堡垒。楼船上至少有百名甲士,还有大量的防御器械,靠着飞鱼袍的人想要攻上去难如登天。
“你们太小瞧孤了。”
怡亲王笑着一挥手,大喊了一声:“开河!”
随着他的号令声落下,远处的几十个王府护卫忽然猛的将院墙推到。通过王府的河流是穿过长安城那条大河的分支,分进王府院子的小河被一座闸门控制。院墙推到之后,建筑在一座木楼里的闸门立刻露了出来,那几十个王府护卫迅速的爬上去,开始放开闸门。
这闸门藏在木楼里,挡在特意建成的双层院墙内,根本就看不到,此时露出来立刻让罗蔚然等人变了脸色。
随着闸门放开,外面的河水立刻汹涌了进来。院子里的河道瞬间就变宽几倍,原本很浅的河水暴涨起来。那巨大的楼船,竟然缓缓的漂浮了起来!
“孤就在这里,有本事你们上来吧。”
怡亲王得意的招了招手,哪里将罗蔚然那些人看在眼里。
楼船渐渐浮高,船上的甲士将缆绳斩断,紧跟着楼船的叶轮开始转动,那大船竟然顺着河流缓缓启动。大船前后四个叶轮转动着,楼船下层打开许多小的窗口,里面伸出来百余支船桨整齐的划动,顺着暴涨的河水,包了一层铁皮的楼船将另一侧的院墙撞开,竟是直接进入了大河!
谁也没有想到,当年改造王府,怡亲王引大河水入后院,竟然是为了这个打算!
就在罗蔚然等人要跃起追过去的时候,忽然发现院子里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身穿黑色道袍,一只袖子有些破碎。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却没有多少失望之色。
“原来只不过是这些人,周半川只是故弄玄虚而已。我还以为演武院真的有什么了不得逆天手段,看来只是虚名罢了。”
就在他才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忽然脸色一变!
远处,那大船竟然停了。
一个苍老的身影出现在河道中间,也不知道他脚下踩着的是一根芦苇还是什么,随着波浪上下起伏,却停在原地没动。楼船上箭如雨下,却根本近不了那老者的身子。楼船上有人大喊撞死他,可就在巨大的楼船撞过去的时候,那老者伸出手贴在了船上,轰的一声……巨大的楼船,竟然被他推住!楼船船头猛的往下一沉,船尾明显的翘了起来。
老者身后的河流猛的炸起一股大浪,河道竟是被瞬间断流!那是他双脚踩出来的,可想而知他脚下的内劲有多可怕。
那老者单手推着大船,猛然转头看向王府这边。
这一刻,萧一九脸色惨白,汗如雨下。
第0275章 老人妇人孩子
忽然出现在河道里的老者一手抵住船头,那大船猛的停了下来。就好像航行之中突然下了铁锚一样,整个船头都往下沉了不少。船尾明显的敲了起来,巨大的浪花激荡起来,船上的人立刻就摔得七零八落。
而老者的身形也往下落,脚下的河水瞬间断流。
远远地看过去就好像一只蚂蚁拦住了一头大象,可大象在蚂蚁的手里却一动不能动。挡住战船之后,老者扭头看向王府这边。
明明距离还很远,但才赶到王府的萧真人却忽然如被一支羽箭射穿了心脏一样。他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一瞬间额头上就冒出来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看到了那老者,所以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逃。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在长安城里遇到这个人。
他甚至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人还活着。
他掉头就走,哪里还去管什么心中的雄图抱负。
没错,之前周院长的猜测没错。
他就是想做大隋的大轮明王,这是他最终的目标。佛宗在蒙元的地位之高,超乎想象。而大轮明王在蒙元的地位之高,则根本就不用去想象,因为世间所有人都知道,蒙元的皇帝,都是大轮明王指定的人选。每一任蒙元的大汗,都必须接受明王的祝福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皇帝。
明王一念,可以立一位皇帝。明王一念,也可以废一位皇帝。
萧真人对明王的地位,羡慕到了极致。他虽然曾经不止一次骂过佛宗,骂过大轮明王。但他从心底里佩服佛宗佩服明王,将神权凌驾于皇权至上,这是在大隋很难实现的事,但是在蒙元却是如此的天经地义。
所以,萧真人才会站在怡亲王这边。
因为他知道论才干,论智慧,论魄力,怡亲王都没办法和皇帝相提并论。怡亲王有些手段,但和皇帝陛下比起来没有一点优势可言。他无法做到控制当今皇帝,因为皇帝不可能允许神权至上时代的到来。但怡亲王不同,他不够强大。萧真人坚信凭借自己的修为和清乐山的实力,帮助怡亲王杀掉皇帝不是什么太难实现的事。
一旦远不如当今皇帝的怡亲王登基,萧真人要想控制新的皇帝也绝不是什么太难实现的事。
因为造反,大隋的实力必然受损。而如果怡亲王成功,皇帝之前的实力怡亲王不会继续全盘使用。这样的动荡之后,萧真人以自己绝强的实力压制住一位初登大宝的皇帝,他有这个信心。
清乐山的实力已经倾巢而出,只等今日。
他会不遗余力的支持怡亲王造反,将皇帝从宝座上拉下来。到时候朝中肯定有不少大臣不服怡亲王,哪怕有太后在后面撑腰。那个时候,怡亲王就更离不开他。只有靠着他的绝强实力,才能压制住那些不服之人。
可是在那个老者出现的一刹那,他就将所有的念头全都在瞬间毫不迟疑的甩开。什么做大隋的明王,什么开创神权时代,统统的抛开。
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周半川会说他一点儿也不了解演武院,一点儿也不了解当今皇帝。如果他知道那个老者还活着,打死他也不会帮怡亲王谋逆。同样道理,若是怡亲王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只怕也绝不敢造反。
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管了。
这就是萧真人此时的心境。
眼看着就要到手的富贵荣华,不要了。清乐山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不要了。道宗领袖江湖老大的地位,不要了。
能逃命就好。
他现在只有这一个念头,逃命。
可就在他才一转身的时候,远处河道上挡着楼船的那老者伸手往这边指了一下。只是随随便便的一指,出手的时候看不出来任何气势。可这遥遥对着萧真人的一指,让所有人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从河道那边到萧真人身前,最少有一里远。
老者在一里之外貌似随意的一指,却将这一指沿途所过之处尽数摧毁!笔直的一条线上,所有的东西都被一切为二。墙壁,树木,野草,房屋,甚至道路……就好像有一柄巨大无匹的长剑突然出现,直接将这一里斩为两半。
一里外的萧真人身形猛的一僵,他只来得及双手向上一托,那剑意就已经到了。轰的一声,萧真人的整个身子都被剑意压的下沉进入了大地之中。坚硬的青石板地面承受不住压力嘭的一声后碎裂,萧真人脸色惨白的双手虚托却依然阻止不住自己身子下沉的趋势。
很快,他腰部以下就全都被压进了大地中。
他的眼睛睁的极大,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似的。嘴角有血迹渐渐浮现,而他身上的道袍早就已经被剑意震碎。他的双臂上面已经布满了血痕,细密的血珠顺着他的胳膊不断滑落。可他一眼紧紧的咬着牙关支撑着,不敢放弃。
因为他知道,他一旦放弃,下场就只有一个字。
死!
几百米外,才追过来的周半川看到这一幕脸色一变。他看着不堪重负逐渐下沉的萧真人,忍不住喃喃自语:“我本以为我至少学了一两成……现在看来,却是连皮毛都没得来。”
……
太极宫。
慈寿宫。
脸上已经满是皱纹的太后端坐在椅子上,脸色凝重。几个心腹宫女守在门口焦急的往外看着,她们似乎很紧张,不安的来回踱步。
“都安静些。”
身穿最隆重礼服的太后冷冷地说了一句,却没有睁开眼。她身上的礼服,是只有在最盛大的节日才会穿上的。比如……皇帝登基。即便是穿上这件衣服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上面的装饰太多了些。而且还件衣服很沉重,外衣是金丝织造。以她现在的年纪,穿上这身衣服更加显得辛苦。
所以她一直端坐不动,即便如此她也已经有些疲劳。
但她是当今太后,是后宫里,乃至于大隋天下权利最大的女人。当今皇帝推崇孝道,对她千依百顺。虽然她并不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可陛下对她的尊敬没有因此而减低一分,最起码,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所有礼节上的事,皇帝都做的一丝不苟。
此时的太后,远没有看起来那般从容。之前说的话虽然简短只有四个字,但依然透露出几分她心里的焦虑。她不知道此时太极宫外面如何了,万一她最疼爱的儿子败了,毫无疑问,她也将跟着身败名裂。
“东宫那边有没有消息?”
满脸都是皱纹的太后忍不住问,嗓音有些微微发颤。
一个老宫女连忙回答道:“秦六七带着人过去了,半个时辰之前怡亲王殿下那边才发了号炮。既然号炮响了,估摸着事情大概是没有问题的。”
太后眉角挑了挑,心里叹了口气。
“错了。”
她睁开眼看了一眼老宫女说道:“若是万事顺利,胤儿根本就没必要发号炮,只要皇帝没了,他还让秦六七去抓太子和皇后做什么?估摸着宫外面的事并不顺畅,你们做好准备,若是万一有什么不妥,你们就各自逃命去吧。”
老宫女愣了一下,跪倒下来说道:“太后……我们不会走的,生是太后您的奴婢,死了依然是您的奴婢。”
太后的神情一怔,她看着自己的心腹手颤抖着想伸出去搀扶。可最终却只是在半空停了下来:“你们几个修为都不俗,想逃走不难。没必要跟着我这样一个已经风烛残年的人冒险,我已经这个年纪了,还怕什么?”
那老宫女眼眶发红,站起来脸色毅然地说道:“太后您等等,我去看看东宫那边的情况。”
宫城总体来看分为四块,正南是皇宫,也就是皇帝的后宫所在。西侧是掖庭宫,东侧是太子东宫。而居中的,就是太极宫。宫城四四方方,太极宫在宫城最中央。当年建造这座大殿的时候极耗费人力物力,从宫墙四周往太极宫这边丈量,得出来的数字肯定相同绝不会有一点偏差。
因为太子年幼,所以皇后和太子都居住在东宫。皇帝只有这一个儿子,而且近年来似乎越发的不近女色,登基之后只有皇后诞下这一个孩子,其他后宫嫔妃,竟是没有一个人生育。所以,对这唯一的儿子,皇帝和皇后的宠爱可想而知。
早早的,皇帝就立了太子。
就在太后在慈寿宫里和老宫女说话的时候,皇后娘娘也在东宫和太子在说话。已经三十多岁但看起来依然美艳不可方物的皇后坐在窗子边,怀里抱着年纪还小的太子杨承乾。皇后出身名门世家,自幼便饱读诗书。但她的命运却极坎坷,年幼时也吃了许多苦。
她父亲年轻时候风流不羁却也是个败家的性子,分到她父亲手里的产业没几年就被败光。她哪是年幼,眼睁睁的看着父亲和娘亲被逐出家族。她虽然被留下,却被家族交给了她的叔婶抚养,她的童年是在白眼和责骂中成长起来的,可这一切没有影响她的性格,她虽然沉默少言却不孤僻,看事也不偏激,她的性格温婉如水,又极有见地。
她喜欢读书,她的童年都是在书籍中度过的。没有玩伴,也没有爹娘的夸赞。
后来皇帝为四皇子选妾,本就不怎么在意她的叔婶便将她也送了过去。四皇子正妻因为难产死了,孩子和大人都没有保住。隔了许多年,才在皇帝的催促下重新为他选妻。可他却不肯选正妻,只肯选妾。一个不得势的皇子选妾,真正的大族是不会将嫡亲女儿送过去的。
但谁知道,便是这样成就了她和皇帝的一段金玉良缘。
四皇子与她一见倾心,本不打算续正妻的四皇子一反常态,不顾别人反对,坚决将这个出身并不太高贵的女子明媒正娶。
谁又能想到,多年之后,四皇子成了当今皇帝,她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乾儿,你怕不怕?”
她低声问怀里的小男孩。
这小男孩长的粉雕玉琢,格外的漂亮。尤其是一双明亮的眼睛,透着一股聪慧。
“娘亲,我有点儿怕。”
杨承乾指了指外面:“他们为什么要打架?”
皇后用自己的脸颊轻轻的摩挲着儿子的娇嫩小脸:“乾儿,你不能怕。因为你将来是要做皇帝的,做皇帝的人,怎么能怕呢?”
杨承乾点了点头:“娘亲让我不怕,我就不怕!”
窗外。
秦六七看了看自己损失了不少的手下,又看了看站在太子寝宫门前的那个中年男人。
“吴一道!”
秦六七语气阴冷地问:“你到底让不让?”
赤手空拳站在寝宫门口,身穿一件标志性宝蓝色长袍的中年男子正是沉倾扇丢了的吴一道。他脸色平静的站在那里,看着秦六七微微笑了笑道:“你很急?没关系,我不急,你继续。”
第0276章 落幕之前
秦六七手下的人折了不少,却依然没能闯进太子东宫。昨日他就在慈寿宫的人协助下,带着人潜伏在宫城里只等今日做事。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吴一道居然藏在东宫。他更没用想到的事,吴一道的修为居然深不可测。
他愤怒,恼火,却无计可施。
他的修为也不低,方恨水在他面前根本就没有还手的余力。可是吴一道不是一个人,在他身后还有皇帝留下来的诸多内廷护卫。这些人和离难一样都不属于任何一个衙门,而是直接听命于皇帝。管理着这些人的,则是苏不畏。
秦六七的修为自然毋庸置疑,不然怡亲王杨胤也不会打算让他将来做演武院的院长。不过也只能说,怡亲王对皇帝了解的太少了,对这座长安城了解的也太少了。怡亲王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绝对的实力,可他又怎么会知道。只有当上皇帝,才能从上一任皇帝手里继承来许许多多的秘密。
这些秘密,只能由皇帝一个人知道。
秦六七带着手下接连冲了几次,也无法冲进太子东宫。就在他越来越焦急的时候,慈寿宫里那个太后的亲信宫女带着几个人掠了过来。
“怎么样?”
那宫女皱着眉问秦六七。
秦六七正在气头上,懒得回答这有些白痴的问题。他们还被挡在东宫之外,哪里还需要问怎么样!
老宫女见秦六七脸色难看,也不再追问。她看了看拦在东宫门口的人,咬了咬牙道:“一起上,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失手。你应该知道,一旦事情败了,牵扯进去的不只是你家王爷,便是太后也会跟着陷进去!”
秦六七微怒道:“你们现在露面,为时尚早!”
老宫女冷声道:“顾不得那么多了,宫外面的情况显然不太顺利,若是不尽快拿下太子和皇后,王爷那边只怕凶多吉少。刚才我派人去宫外查看,广场四周已经被军队封锁,根本靠不过去!”
秦六七脸色一变,点了点头道:“好,一起上!”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冲了过去。
吴一道看着那几个宫女出现,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微笑:“终于坐不住了吗?只等着你们这些慈寿宫的人露面,不然还真不好把事情做得太绝!”
他猛的举起手,大声喊道:“动手!”
随着他一声令下,忽然从宫城各处涌出来大批的甲士。这些人和普通护卫,和禁军都有很大的不同。他们身穿明光铠,手持大陌刀,身材雄健魁梧,步伐稳定壮阔。这些人从各处阔步而出,很快就将秦六七的人围在当中。
看到这些人的时候,秦六七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你不是说给事营随皇帝出宫了吗!”
秦六七大声质问那老宫女。
老宫女的脸色同样难看的要命,她艰难的咽了口吐沫说道:“一早的时候,皇帝派人来慈寿宫说今日要参加出兵大典,就不来给太后请安了。太后试探那个小太监,说皇帝出行,必须要保卫严密才行。那小太监说,陛下安排了给事营随行……”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难道……难道是皇帝故意让那个小太监这样说的?!”
“走!”
秦六七大声喊了一句,掉头向外冲了出去。
他残存的百十个手下也试图向外冲击,可在给事营面前他们就好像插好了草标卖头的废物一样,哪里有一点儿抵抗之力。给事营的精锐是自大隋全国精选出来的,人数只有八百,这些人常年秘密训练,之间的配合已经到了毫无罅隙的地步。再加上这些人本就都是高手,秦六七手下的人和他们相比简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弩箭射在给事营的士兵身上,根本就刺不破他们的明光铠。而他们的大陌刀又太过沉重锋利,莫说是一个人,便是一匹马一只巨熊也能一刀斩为两片。刺客们节节败退,向往外冲,拦着他们的是他们惹不起的给事营精锐。想往后退,可后边就是吴一道带着的内廷护卫。前后都是铜墙铁壁,很快,这些刺客被这两堵墙慢慢的挤压成了肉泥。
秦六七纵然修为再高,面对已经结阵的给事营也倍感吃力。论单打独斗,这些给事营的士兵再精锐也不是他的对手,可一旦给事营的士兵达到十个人以上,武林高手除非靠强悍的修为远战,不然也难取胜。
若是只有给事营的人,秦六七抛弃手下不管,自己逃走虽然艰苦些,但不是没有一丝希望。可他不止要面对这些杀人机器一样的精锐,还要面对同样修为不俗的吴一道。
半个小时不到,秦六七手下的人就被给事营围歼。
此时,只剩下了他和那个慈寿宫的老宫女背靠着背坚持着。眼见突围无望,那老宫女咬了咬牙低声道:“说什么我也不能连累太后,只要我死了,皇帝也不能对太后怎么样,秦六七,你打算怎么办。”
秦六七脸色变得越来越白,没有一丝血色。他沉默了好久,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今日之败,再无回天之力!”
说完这句话,他抬手就往自己的额头拍了下去!
那老宫女也是一样,手腕一翻,长剑抹向自己的咽喉。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两股极强的内劲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激射而来,一股内劲撞飞了老宫女手里的长剑,一股内劲荡开了秦六七的手掌。
只见,有些疲惫的周院长从远处疾掠而来,凌空两招将秦六七和老宫女自杀的举动挡住。
他从怡亲王府赶到宫里,显然疲乏连气息都有些不匀称。再加上之前和萧一九决战的时候耗费了不少内劲,还受了伤,此时的修为已经远不如平时。可对付秦六七和那个老宫女,依然不算吃力。
跟着周院长而来的卓布衣眼神一凛,两边太阳穴上的青筋就渐渐浮现出来。画地为牢之下,那老宫女再也难以动弹。吴一道欺身而上,一掌将秦六七拍倒。
……
安远候府外面的大街上行人不少,或是因为距离太极宫太远了些,所以广场上叛乱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大街两侧摆摊卖东西的小贩还在互相开着玩笑。百里长安,实在太大,这边的百姓并不知道一场腥风血雨已经展开。
在街角,张狂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下,随即点了点头:“每五个人一组,分批过去,到了安远候府门外直接冲进去,不要管其他人,找安远候直接杀掉。这个人是秦管事给的名单上必杀的人之一,绝不能有什么纰漏。不要去管别的地方怎么样了,做好你们自己的事,王爷不会亏待你们!”
他手下蛇卫的人应了一声,二十个人分作四批走了出去。
他们前后间隔几米,尽力控制着步伐节奏。蛇卫的人已经秘密训练了很久,对于杀人来说,他们每个人都不陌生。今天蛇卫的人被分派出来,张狂和莫洗刀分开带队。
张狂拿到的名单上,最重要的几个人他想好了刺杀的先后顺序。这个安远候虽然只是个远离朝堂的老人,可也是杨氏皇族的身份。这个人历来就反对怡亲王回朝廷掌权,每次见皇帝,都要说些怡亲王的不好。
这样的老顽固,他又老又不缺钱,除了谨守自己那一份忠诚之外也没有别的追求,所以很难收买。
杨氏皇族中从来不缺这样的人,他们只忠诚于现任皇帝。也许这是他们保护自己必须的选择,也许是他们骨子里对正统的偏执。他们这些人很难接受造反的人当上皇帝,就算木已成舟他们也会格外的抗拒。
这样的人,必须杀掉。
杀一儆百。
张狂等手下人都出去之后,深深的吸了口气后也从巷子里走了出来。他装作漫不经心的看着大街两边的货摊,眼睛却不时看一下前面的手下。就在那些人快到安远候府门口的时候,忽然从街对面来了一队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蛇卫的人纷纷避让,等迎亲的队伍经过。张狂也让开在一边,等他看着迎亲队伍过去的时候,忽然脸色大变。
地上,躺着二十具尸体。
就在他一怔的时候,旁边卖菜的妇女站起来,用匕首戳进了他的后腰。张狂吃痛,回身一掌将那妇女击飞。那个妇女半空中喷出一口血,落地的时候就没了生机。张狂脸色惨白的去摸后腰上的匕首,才低头,旁边经过的一个挑着担子的农夫从怀里摸出一柄短刀刺向他的后背。
听到了风声,张狂转身攥住了那个农夫的手,然后一拳砸烂了这人的面门,和之前的妇女一样,这农夫也没有一点儿修为。
张狂开始害怕,越来越害怕。
不远处的一个经过的人吓得啊的一声叫出来,颤抖着看着地上的尸体。张狂捂着自己的后腰往回走,血顺着他的手溪流一样淌下来。地上,留下了一串血脚印。经过那个被吓傻了的行人身边,这人忽然亮出藏在袖口里的匕首戳进张狂的小腹,张狂愣愣的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抬手击碎了那人的额头。
街道两边卖菜卖肉卖各种货物的人,冲过来十几个,他们脸色平淡的用手里的匕首戳向张狂,失血过多的张狂连杀了十余人,却又挨了一刀。
就在这时候,之前过去了的迎亲队伍停下,一个人独臂的人从本应该坐着新娘的轿子里走出来,同样面无表情的抽刀,但不同于之前那些人,他有修为,而且不俗。刀子划过一道匹练般的痕迹,斩断了张狂的咽喉。
在倒下的时候张狂忍不住想,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不知道,大内侍卫处秘密训练了一大批平民百姓,他们都没有修为之力,但他们都是很好的杀手。当初方解在来长安的半路上,就遇到过这样的人。
第0277章 我要做大神官
怡亲王府。
那个站在河道里的老者一手抵着的大船,大船便不能再动。一手指向一里之外的萧真人,萧真人便不能再动。
拦住大船之后,被他踩的断了流的河道渐渐恢复了通畅。而老者的身形也随着水波逐渐升高,他脚下踩着的是一根才要吐出新绿的柳枝,却如一艘轻舟般载着老者随波上下起伏。老者收回看向萧真人的视线,然后袍袖向后一挥,砰地一声,他身后的河流被这一拂之力炸开,巨大的浪花翻腾起来,不少随着河流变宽冲出来的锦鲤被炸飞上了半空。
大船在老者袍袖一拂之后竟是开始后退,老者推着大船逆流而上!
这场面让每一个人都惊讶的无以复加,现在他们才真真切切的明白那句人力无穷是什么意思。在今天之前,他们绝不会相信有人可以靠一己之力断流大河,可以阻挡住一艘战舰起航,甚至可以推着这大船逆流而上,而这个人脚下踩着的只是一根手指粗细的柳枝。
站在船头的怡亲王脸色比纸还要白,俯身低头看着那老者眼神里都是惊恐绝望。过了片刻,他直起身子疯了一般的呼喊,让甲士射杀那个老者。可这样近的距离,强劲的弩箭却根本刺不到那老者身上,激射到半路就好像被一团无形的防护震开。
怡亲王又往回跑了几步,狂吼着让船下的人滑动船桨。可大船两边的百余条船桨本来就一直在划动,却哪里有一点作用?
怡亲王忽然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了出去,他颓然的坐倒在甲板上,不知所措。他本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可在这个已经不再属于人类范畴的老者面前,他所有的不甘还有什么意义?
才冲出王府大院的战舰被缓缓的推了回来,那老者眼神只是淡淡的扫过,大船两边的船桨和那四个叶轮全都断掉,整齐的被切开。便是坚硬的船身上也突然出现了一道剑痕,紧跟着大船不堪重负般呻吟了一声,一侧的船舷忽然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河水立刻就往船身里灌了进去。
船上的甲士和船夫开始发出绝望的哀嚎,他们纷纷从大船上跳下来试图逃走。可已经冲过去的罗蔚然等人又怎么可能放他们离开?大内侍卫手里的连弩开始发威,河道里怡亲王的手下只有被动挨打的份,不多时便被射死了几十个。
剩下的人开始大声喊着降了,罗蔚然摆手吩咐抓人。
灌了水的大船再难行动,缓缓的沉到了河底。但河水不足以让大船覆没,楼船上面的人纷纷跪倒下来,将兵器丢在一边不再反抗。失魂落魄的怡亲王却猛地站起来,从地上抓起一柄横刀疯了似的挥舞着起来。
“朕才是真命天子,你们都给朕跪下!”
他一边嘶喊一边舞刀:“你们统统跪下,朕饶你们不死!”
他一把拉着一个甲士嘶吼道:“你去,去给朕把那些人都杀了,朕封你为万户侯,不……朕封你为国公,封你为王!”
那甲士惊恐地看了他一眼,一把推开他后跌跌撞撞的跑出去。怡亲王从后面追上,一刀将那甲士的后背撕开:“背叛朕的人,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你们这些卑微的人,难道看不出来朕才是大隋的至尊?杨易他算什么?他就是个废物白痴!”
“你们都给朕拿起刀剑,杀啊,杀啊,把所有的乱臣贼子都杀光。太后……对!太后已经在等着朕进宫了!”
原本护在他身边的几个大修行者,看了看已经缓步上岸的那个老者,又看了看罗蔚然等人,再看看已经陷入癫狂的怡亲王,他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飞掠了出去,其他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也跟着掠走。
这几个人修为都不俗,原本指望着跟着怡亲王造反之后能得到一个前程锦绣,现在看来不过是镜花水月,他们这些江湖客本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忠诚,哪里会陪着怡亲王送死。转身就走,他们没有一丝的歉然内疚。
可是,他们根本就走不了。
那几个虽然不知道具体修为如何,但必然皆是一方大豪的江湖客才飞离大船,身子还在半空中的时候忽然僵硬了一下,紧跟着,一个接着一个的在半空中断为两截。伤口笔直平滑,就好像他们飞起来自己撞在半空中一根无形的锋利的钢丝上似的,被拦腰切开。
这几个不知道姓名的大修行者,或许在江湖上有着极高的身份地位。可是今天,就这样不明不白轻易简单的死了。
手里拎着一根柳枝的老者收回视线,嘴角撇了撇喃喃道:“现在才想起来跑,岂不是晚了些?”
而此时,在演武院中击杀了武当康秀的萧真人,只剩下一个头颅和两支手臂还露在外面,他的双臂依然上举,似乎还在奋力的抵抗着。可他的身子依然还在下陷,或许再过片刻,他的头颅也会被深埋进去。
老者淡淡地看了萧真人一眼,没理会萧真人眼神里真切的惧怕和哀求旨意。
他真的太老了,连走路都似乎都很吃力。从岸边到萧真人身前,不足三十米的距离,他竟是走了超过十分钟才到,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一歇。而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绝不是装出来的虚弱老迈。
“你呀……”
走到萧真人身前,老者费力的手扶着树缓缓的坐下来,看着萧真人叹道:“就是心太贪,贪到后来,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你以为自己已经站在了很高的地方,已经高到能看清楚整个世界……呸……我比你高不高?连我都看不清楚身前身后三尺,你能看清个屁?皇帝……哪是那么容易当的。”
嘴里不断往外溢出来血的萧真人咬着牙挤出来几个字:“我……从来没有想过……当什么狗屁皇帝。”
老者看着手里的柳枝,随手挥舞了一下,萧真人头顶的压力骤然消失。
“你想让道宗和佛宗一样威风,这没错,但你的方式错了。”
老者笑了笑,不再说话。
……
清风观。
两个道人来回在走廊里巡视,他们手里擎着长剑,看起来好像他们都很紧张,表情严肃,来回走动的频率很快。两个人之间也没有什么交谈,只是警惕的不时往四周看一眼。在这个小院的门口,还有两个道人持剑守护,也不知道院子里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让他们这样严密的看护。
守在门口的那两个道人都是清风观的弟子,里面来回巡视的两个也是。一早,清乐山一气观的道人们便大部分离开了。清风观的观主缓步走过来,看了四周两眼问道:“没有什么事吧?”
门口的道人连忙行礼:“没有,那个人的气穴都被金针封住,他动不了的。”
观主嗯了吩咐道:“还是要小心谨慎些,毕竟这个人的身份那么高,想来修为也不会低,掌教交待的事不能马虎大意。我去前面等着,掌教不回来,任何人来了也不许靠近这里,若是强闯,杀了就是。”
“遵命!”
两个道人应了一声。
观主往屋子那边看了一眼,也不知道为什么摇头叹了口气。他没有多做停留,快步离去。过了一会儿,守门的道人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人影闪烁了一下,其中一个道人使了个眼色,另一个道人点了点头,仗剑往那边小心翼翼的过去查看。
留下来的道人看着同伴,也握紧了剑柄。就在这时候,一个人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伸手在这道人后心上按了一下,道人的身子猛的一僵,身子随即软软地倒了下去。走出去查看的道人察觉到了什么似的,猛的回身。却见半空中骤然出现无数肉眼几乎可以看到的刀锋,旋转着迎面而来。
他连呼喊都没来得及,就被那些刀锋切断了咽喉。
连杀两人之后,下手的人缓缓的从门口转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灰色道袍,却依然难以掩饰住婀娜的身材。她的头发在头顶上挽了一个发髻,顺滑的马尾辫从脑后垂着。这是一个美到让人不忍挪开视线的女子,从她的脸上不可能找到任何一点瑕疵。她杀了两个清风观的道人,却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
走进院子,她的出现立刻引起那两个巡视道人的注意。
“沫师姐?”
一个道人愣了一下,然后为难地说道:“你怎么来了,观主交待过谁也不许进来的,你……你还是离开吧。”
来的女子,正是沫凝脂。
她笑了笑,笑颜美如桃花般动人心魄。
“师尊让我看看,是否看守的严密。屋子里的人十分重要,可不能出什么差池。”
一个道人连忙道:“沫师姐你放心好了,不会有事。”
沫凝脂嗯了一声,微笑着说道:“可师尊让我来查看,我总不能这样转身就走。两位师兄,要不我隔着窗子看一眼好不好?我不靠近,只在窗外看看,也好对师尊复命。两位师兄,切莫为难我,好吗?”
她说话的语气带着些许哀求,眼神里一种勾魂夺魄的神采在闪烁。
那两个道人只犹豫了片刻就放弃了抵抗,同意她过去查看。沫凝脂语笑嫣然,那两个道人早就看直了眼睛。似乎有一种魔力在沫凝脂眼睛里释放出来,让他们根本无法抗拒。沫凝脂走过去,对那两个道人微笑着点头致谢。
在她微微俯身的时候,数不清的刀锋再次骤然出现,就在那两个道人身前,他们两个连反应都没有就被切开了咽喉。
沫凝脂冷冷笑了笑,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盘膝坐着年轻的胖道人。他的身上刺着一百二十八根金针,将他的气穴全部封死。此时的他,完全就是一个废人一样,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沫凝脂缓步走到他身前,皱眉沉思了一会儿后开始拔出那些金针。
胖道人缓缓睁开眼,脸色一变:“怎么是你?”
沫凝脂语气平淡道:“只是偶然动念,觉得你不该死在这里罢了。你不过是个对身边信任不疑的白痴,你这样的人应该多活几年,不然对不起这份单纯。”
“我单纯?”
胖道人微怒道:“你是说我傻?”
沫凝脂冷笑:“你不傻?如果你聪明,会被人制住关在这里?”
“我……”
胖道人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如何辩驳。
“我要走了。”
沫凝脂将最后一根金针抽出来:“道宗肯定是毁了,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容身之处。”
“道宗不会毁掉!”
胖道人因为血脉骤然恢复,四肢百骸疼的他不由自主的咧了咧嘴:“师兄做错了事,但道宗还是道宗,只要有我在,我就不会让道宗倒下!师尊曾经说过,若道宗发扬光大,必然兴于我之手中。”
“噢?”
沫凝脂微笑道:“你觉得你能行?”
胖道人大声道:“不信你就看着!”
沫凝脂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改变了自己之前的念头:“那好,我就留下来。不过有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你说!”
胖道人揉着肩膀说道:“你是我救命恩人,能答应的我自然不会拒绝。”
“若道宗不倒,你回清乐山主持一气观……我要做红袍大神官!”
她昂着下颌,眼神里都是自信和骄傲。
“如果不出意外,皇帝是不会对外宣布道宗谋逆的。因为大隋现在还需要道宗,若是你师兄死了,说不得皇帝还会给他一个大大的封赏。”
她看着胖道人一字一句道:“项青牛,但你应该知道,这件事之后皇帝对清乐山必然不再信任,你想怎么重振一气观?我能帮你……但我必须要做掌教之下第一人。”
第0278章 亏了还是赚了?
广场上。
左祤卫的合围已经越来越紧,左武卫的士兵收缩在越来越小的地域防御。而失去了活动空间的轻骑,哪里还有那种锋利如刀的气势。开战一个时辰之后,大队的官军开始支援过来,左武卫没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皇帝杀死,时间越长对他们来说越不利。
虞满楼分析过,这本是一个应该能够成功的计划。大军在接受检阅的时候忽然发难,皇帝身边的高手护卫再多也挡不住上万精锐士兵。他是成名已久的大将军,在大典之前曾经几次观察过广场的地形。他只带一万余士兵参加出兵大典,其他的兵力一部分留在了大营,实则等着他们发难之际,余下的人马立刻出来封锁广场四周。
可谁想到,留在大营的人马都被许孝恭的右祤卫堵住根本出不来。
没有了援兵,失败已成定局。
“大将军!”
身上带着三处箭伤的牙将彭来顺快步跑过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急切道:“大将军,不能再往前冲了,现在掉头杀出去或许还来得及。皇帝那边的人马越聚越多,咱们的兵力被压制住无法展开,分批往前冲只能是送死!”
虞满楼点了点头,看着身边熟悉的手下鼻子一酸。
“将军康辉还没有带兵赶来,十有八九是已经被朝廷的人马困住了。就算求援的人马没有杀出去,但我交代过,这边一动手,他立刻带兵封锁广场四周的大街,其实他迟迟没到,我就已经知道今日败了。”
虞满楼苦笑一声:“可已经到了现在你们都看得出来,陛下早就对我起了疑心。怡亲王等着今日,陛下何尝等的不是今日?当初怡亲王让官员们举荐他赴西北领兵,算定了皇帝会反对。然后人们再提议让我领兵,皇帝十之八九会应允……当陛下将我叫到东暖阁的时候,我还曾心中狂喜,以为怡亲王的计策成了……谁又能知道,陛下用了这一招将计就计。”
“大将军,既然您已经猜到今日会败,为什么还要举事?”
副将毛春雷叹了口气道。
虞满楼缓缓摇了摇头:“本来我心中还一直犹豫,到底跟不跟着怡亲王造反。即便是到了广场之前,我依然还没有下定决心。但到了这里之后,迟迟不见康辉,又看到百姓中青壮汉子竟然占了一半的时候,我反而决定动手了。”
他看了一眼点将台那边迎风飘摆着的龙旗,语气平缓地说道:“因为到了这里,我才明白陛下对我早就不信任了。今日即便不反,他日陛下也会将你我全都屠掉。我虽然根本就不了解陛下,但却知道他既然怀疑就不会再容下咱们左武卫。所以……索性就拼了吧,反正结局都是一样的,若是拼的好了,说不定还能为弟兄们换一个好前程。”
“我知道……”
虞满楼揉了揉发酸的鼻子:“你们会恨我,恨我拉着你们一块走上一条不归路。我允诺给你们的好处,不过是镜花水月,看得见摸不着……但是到了现在,除了拼争之外还能怎么样?”
“大将军,那咱们就拼了!”
彭来顺大声说道:“左右都是一个死,还不如痛痛快快的战死!”
毛春雷沉默了一会儿也点了点头道:“大将军,往外冲吧,不要再进攻点将台那边了。朝廷的援兵都在往那边集结,咱们没机会了。”
“不……”
虞满楼猛的抬起头,眼睛死死的盯着点将台那边:“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往外冲?此时长安城所有的城门只怕都已经关闭,咱们就算杀出重围也出不去。”
“不管往哪儿冲,我永远跟着大将军!”
彭来顺激动道:“就算是死,也要和大将军死在一起。”
“彭来顺……你从年轻时候就跟着我,到现在已经二十几年了吧……我知道你的性子,也知道你对我的忠诚。你还记得我给你的评语吗?”
“勇猛有余,智慧不足。”
彭来顺下意识的回答道。
虞满楼忽然笑了笑:“其实我知道你不是真的笨,只是你一直懒得动脑子去想。你觉得跟着我,只需顺着我手指所指的方向往前冲就行了。而我领兵事无巨细都要操心,你们也习惯了听号令行事。其实你们都不笨,你们现在什么都明白,只是……念着咱们之间的旧情罢了。”
“大将军……”
彭来顺忍不住哽咽起来,毛春雷也红了眼睛。
虞满楼将自己的甲胄整理了一下,笑着说道:“你们都知道,不管是往前冲还是往后冲,今天都是死路一条。你们唯一的活路,不是冲锋……而是投降。之前我一直不甘,明知道没有胜算依然想拼一把。现在,不能再拼了,再拼你们就一个也剩不下了。”
他看向毛春雷认真的嘱咐道:“若是陛下下旨将左武卫士兵全部处死,你就说求陛下留下你们的命,反正都是死,与其在长安城里砍了脑袋,还不如送到西北去战死。左武卫的人马就算只剩下一半,也能让蒙元蛮子血流成河。记住,就这样说!”
“大将军,不要!”
反应过来的毛春雷伸手去拽虞满楼坐下战马的缰绳,却被虞满楼一脚踢开。这位曾经在战场上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单人独骑向前冲了出去。
“罪臣虞满楼,受死来了!”
他高声喊了一句,催马向前。
点将台上,皇帝看着那个独骑而来的人脸色森寒。
“此时想着以自己的命换左武卫这些士兵们的命……真当朕可欺?”
他有些疲乏的摆了摆手:“今日广场上的左武卫之人,杀尽吧。”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从点将台上走下来,迈上御辇之前,回身又看了一眼广场上的杀戮:“走吧,去慈寿宫。”
大将军虞满楼被左祤卫的兵擒住,他看到皇帝登车离去忍不住大喊陛下留步,可皇帝哪里会在意?那离去的背影如此决绝,难以撼动。
……
“陛下……”
跟在御辇一侧的方解一边走一边喊:“臣请陛下恩准,臣想离开一会儿!”
苏不畏从御辇上往下看了看问道:“陛下问你,去哪儿?”
方解大声道:“臣想去清风观!”
苏不畏回身对皇帝低声说了,然后又探头出来道:“陛下说,若是你执意要去清风观,今日的所有功劳全都免了。”
方解愕然,心想今天我也没什么功劳啊,他心里惦记着项青牛的生死,犹豫了一会儿大声喊了一句:“臣谢陛下恩典。”
然后竟是掉头跑了出去。
苏不畏一怔,回到皇帝身边后笑了笑道:“果然不出陛下您所料,他还是去了。”
皇帝嗯了一声,似乎是有些疲惫。他靠在御辇上那宽大的座椅上,揉着自己的眉角淡淡道:“方解是个重情义的,朕明明告诉过他不要插手吴一道的事,但因为吴一道对他有恩,他还是插手了。刚才你明明告诉他,若是去找项青牛今日的功劳全都免了,他也还是要去的……”
苏不畏垂首道:“有些不识抬举了。”
皇帝摇了摇头:“朕是故意让你那样说的……方解的性情很好,朕很喜欢。只有重情义的人才有忠诚可言,若是无情无义之人,朕如何信得过?朕知道他一定会去,所以才让你告诉他若去就免了全部功劳。”
苏不畏不懂,所以没有答话。
皇帝语气平淡道:“你知道朕为什么要让他跟在朕身边,哪儿都不许去吗?”
“奴婢不知。”
“因为他太年轻了,从樊固到长安这才多久,他立的功劳已经不少了,大大小小算起来,朕封他个五六品的官,赏一个子爵总是不为过的。可朕若是现在就厚厚的赏赐他,他就会骄傲会得意会轻狂。年轻人少年得志,难免心浮气躁……朕知道他肯定要为项青牛求情,项青牛虽然没有参与谋逆,但知情不报亦是死罪,朕就借着饶恕项青牛的事将方解的功劳都压一压,也是为他好。”
“他是个可造之材,朕将来是要重用的。但他现在还不能爬的太高太快,朕得留着足够大的恩惠给太子,让太子赏给他……”
听到这句话,苏不畏的脸色猛地一变:“陛下……”
皇帝笑了笑:“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朕身子骨也还硬朗,但不得不为太子多做考虑,他还年幼,到他从朕手里将大隋接过去的时候,朕总得给他留一些可用之人。我由着朝臣们闹,私下里为非作歹,本来是打算待太子继位之前,朕再好好的杀一遍,让太子继位之后再安抚,臣心便容易顺从。但老六不给朕这个机会,朕索性就杀干净,留给太子一个稳固的朝廷。”
“西北的乱,在朕看来不算什么。待长安事了,朕御驾亲征,难道还打不回来那三道之地?李远山他们几个跳梁小丑,朕还真就没有放在眼里。朝廷的不安稳,才是朕担心的。朕一直等着老六动手,等了十年……要是他再忍几年就好了,那时候再杀……”
苏不畏跪下:“陛下,您别想那么远的事,奴婢听了心里难受。”
皇帝笑着摆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咱们回宫,是时候去见太后了。”
……
方解找了几匹马,和沉倾扇他们几个一路往清风观的方向疾驰。沉倾扇在他身后问道:“刚才皇帝对你说了什么?”
方解笑道:“皇帝是个吝啬鬼,估摸着想借项青牛的事把给我的赏赐都免了。”
“你答应了?”
沐小腰忍不住问道。
方解哈哈大笑:“功劳换了赏赐,也就不值钱了!你们想想,皇帝不给我赏赐,才会惦记着……若是给了我赏赐,他也就觉得不欠我什么。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觉着欠我的呢。还能救项青牛,何乐而不为?”
沉倾扇一怔,然后笑骂了一句:“你脑子里怎么那么多的转轴,比谁想的都多!”
方解笑道:“不想怎么行?皇帝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其实他也不想杀项青牛,所以才会答应我来。到时候拿我去堵那些朝臣们的嘴巴,就说我是用自己的功劳换了项青牛的命。皇帝要是去做买卖,肯定比吴一道一点儿也不差啊。”
“那你到底是亏了还是赚了?”
大犬问道。
方解大笑:“赚了,自然是大大的赚了!”
第0279章 一直到死
清风观。
方解沿着山路拾阶而上,看着道观四周的景色忍不住感慨了一声:“这样清净悠远的地方,怎么就孕育出那么多的狼子野心?若是住在这里,便是俗世的抠脚大汉都要被洗涤了心灵才对。”
说完这句话后他自己愣了一下,然后问自己若是住在这里就真的能被洗涤心灵?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在方解来之前,大内侍卫处的人已经先到了。知道怡亲王兵败,萧真人被擒,清风观里的道人们几乎没有什么抵抗,想逃的被杀之后,其余人已经跪地投降。清风观不同于一气观,这里本就没有什么大修行者,当大内侍卫处的飞鱼袍和武装到牙齿的军队开到,他们除了投降也没有别的出路。
方解他们走进山门的时候,看见胖道人项青牛正在气喘吁吁的将清风观的观主捆上。当兵败的消息传到清风观,观主便欲逃走,恰是被项青牛和沫凝脂看到,憋了一肚子火的项青牛立刻冲上去,恶战一场,总算将观主擒住。胖子这些天来显然是憋屈坏了,捆绳子的时候勒的格外用力,绳子几乎都陷进观主的肉里。
沫凝脂下手却比他还要狠也要理智的多,对于这样的高手一般的绳子自然没有什么作用。项青牛将观主打伤之后,她立刻飘过去将观主的四肢尽数折断,为了防止他还有余力,将之前封在项青牛气穴上的金针,一根不剩的插在观主身上。
方解看到项青牛极解恨的在捆绳子,诧异了一下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现在已经是阶下囚了,还打算过来捞你。”
项青牛听见声音回头,看见方解愣了一下后猛的跳过来,就好像看见久违的亲人似的,一把将方解抱在怀里。
“小方方啊……我这阵子可是吃尽了苦头啊。”
方解被他勒的有些喘不上来气,推开之后白了他一眼道:“我来之前还在想,十有八九你是已经被人弄死了,半路上我还买了蜡烛纸钱,心说没能送你最后一程多烧些纸钱给你也好。还打算糊一个女纸人烧了,因为我知道你已经处男了半辈子。若不是心疼钱,棺材我都想买一口来……到这一看才吓了一跳,你看起来比诈尸还要活蹦乱跳啊。”
“呸呸呸!”
项青牛啐了几口道:“师尊说过我是福禄寿俱全的命,这辈子最起码活一百五十岁无疾而终,子孙满堂!”
方解嗯了一声道:“祸害一般都长命。”
项青牛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一边坐下来叹道:“方解啊……你说我逃过一劫,还能逃过第二劫吗?师兄谋乱的事,其实我很早之前就有所察觉了。那次怡亲王上山来,我偷听他们两个人说话也猜到了一些。第二天我便去找师兄理论,他便下手擒了我,封住我的气脉……虽然我没和他一起作乱,但知情不报,想必陛下也不会饶了我吧?”
他可怜兮兮的看着方解,那张胖脸上确实少了往日的神采。
“你要是真傻逼,就把刚才的话对皇帝再说一遍。”
方解压低声音道:“这种事还要我教你?”
项青牛抬起头:“你的意思是,让我说谎?我可是出了名的诚实可靠,史上人品最好的道人……”
“呸。”
方解啐了他一口:“你能再恶心点吗?”
项青牛摇了摇头:“我这不是心里不踏实吗,你看看那边那群官老爷们,一个个瞪着眼珠子虎视眈眈看着我,就好像下一刻就要把我大卸八块似的。”
“放心吧,你死不了。”
方解笑了笑,挨着项青牛坐下来的时候,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沫凝脂,方解脸色微微一变,几乎是下意识的警惕起来。
“她居然也在?”
方解忍不住问道。
项青牛看向沫凝脂道:“是他救了我,我被师兄困住,念在同门兄弟的情分上,他没杀我我已经感谢老天爷八辈祖宗。不过若不是她放我出来,难保不会被小人杀了。”
方解叹道:“那你还不以身相许?”
项青牛低声道:“我真有这打算!”
“滚你的蛋!”
方解骂了一句,看向沫凝脂说道:“很高兴你没有站错队。”
沫凝脂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我以为你会说,很遗憾你没有陪着他们一块去死。”
方解笑道:“我知道你一直想杀了我,但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你这样的漂亮妞儿,还是活着的好。”
沫凝脂忽然嫣然一笑:“放心,我会好好地活着。”
方解分明感觉到了一丝寒意,他耸了耸肩膀道:“由衷的希望你快乐。”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准备下山。
沫凝脂的脸色一变,眼神里闪过一丝杀机。
方解这句话没有骂人,但稍微阴狠了些。沫凝脂这几年哪里有过什么快乐,对方解的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方解这一句由衷的祝你快乐,分明是在告诉她,你得不到快乐。
“不知道杀了你会不会使我快乐。”
沫凝脂看着方解的背影说道。
方解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女人的快乐,你还真是不懂。”
他伸出手,一边挽着沉倾扇,一边挽着沐小腰,翩然而去。
……
慈寿宫外面已经被给事营围住,所有人不得出入。宫里面的太监和宫女都已经被擒住,跪在院子里等着处置。之前去东宫的那个老宫女也被押在这里,打断了四肢,卸掉了下巴,想自杀都自杀不了。
秦六七是重犯,已经押往大内侍卫处的密牢。接下来,他或许会渡过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
小太监木三在慈寿宫外面已经转了好几圈,等给事营的人将慈寿宫围住之后他才松了口气。远远地看到陛下的御辇往这边来,木三连忙闪身藏起来。他可不想让皇帝让苏公公看到他,这个时候,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感兴趣,更好。
木三看到给事营将慈寿宫围了的时候,就知道大局已定。而看到皇帝的御辇从远处转过来的时候,他真想留下来看看,看看太后是如何面对帝王一怒的。可他没这个胆子,只能迅速的悄悄退走。
御辇在慈寿宫外面就停下来,皇帝在苏不畏的搀扶下从上面缓步走下。守在外面的给事营精锐整齐的以军礼向皇帝致敬,皇帝微微颔首,然后走进慈寿宫。顺着甬道一直往里面走,皇帝一眼也没有去看那些跪倒在地上的太监和宫女。
苏不畏跟在皇帝身后,总觉得皇帝的步伐有些沉重。
走到门口,皇帝摆了摆手示意苏不畏也不要跟着了。苏不畏立刻止住脚步,退到台阶下面。
皇帝走进去,看到穿着礼服的太后端坐在椅子上的时候,他几乎没有压制住心里的怒火。这个老女人,自己对她难道不够好?居然已经穿上了迎接她亲生儿子登基的礼服,可恶到了极致!
但皇帝终究还是没有发怒,他走过去,躬着身子叫了一声:“见过母亲。”
太后的脸色很不好,大病初愈一般的苍白。她缓缓睁开眼,扫了皇帝一眼冷冷的哼了一声:“到了现在,何必再惺惺作态?”
皇帝直起身子,走到太后对面坐了下来。他看了看太后旁边桌子上的茶杯,显然那茶已经凉透了。
皇帝微微皱眉,对外面大声喊了一句:“今日是谁伺候太后用茶的?茶凉了竟然没人换,该死!”
站在台阶下面的苏不畏立刻回身,扫了几眼随意指了指两个宫女:“杖毙!”
马上就有几个如狼似虎的飞鱼袍上来,拖拽着那两个宫女拉了下去。那两个宫女一路哀嚎,声音凄厉的让人不寒而栗。
皇帝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笑了笑说道:“母亲,你看……即便到了现在,因为您的茶凉了,朕一怒之下还是杖毙了伺候您的宫女。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出去,臣子们都会赞美朕是至孝之人。”
太后抬起头用已经浑浊的眼睛死死的盯着皇帝,满脸都是怒意。
“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她歇斯底里的怒吼。
“因为您是太后。”
皇帝微笑东岸:“是朕的母亲,哪怕……不是生母。朕自登基以来便推崇孝道,怎么能不以身作则?不管你做错了什么,您都是太后。”
太后直视着皇帝说道:“让我跟我的儿子一块死!”
“您不会死,最起码最近不会死。”
皇帝温和地说道:“您会好好地活着,如果有一点身体不适,太医们依然会尽心尽力的为您诊断,自然也不会有人在暗中下毒。按照您的身体来说,最起码还能活上三五年。如果您心里的恨实在浓,可以使劲的活着,看能不能比朕还活的久。没人会杀您,所有人会一如既往的尊敬您。”
皇帝道:“朕甚至会昭告天下,是太后您察觉了老六的野心,向朕揭发,大义灭亲。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您将得到大隋天下所有百姓的赞美。他们都会说,您是最公平的母亲,当然也是最狠心的母亲。”
太后狠狠地盯着皇帝,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皇帝此时已经被大卸八块。
皇帝一点也不在意太后眼神里的怒意,他语气平缓的继续说道:“朕早就知道,当初您就不想让朕继位,但先帝临终前指着朕传位的时候,诸多朝臣都在场,您就是不想承认也不行。所以您这些年一直活的很不快乐,看到朕就会很不快乐,对不对?”
皇帝笑道:“所以朕每天一早一晚都会来给您请安,让您每天都能看到朕……两次。”
太后咬着嘴唇怒道:“你这样的心肠,早晚不得好死!”
皇帝似乎越发的开心起来,他站起来,走到太后身前,指着太后额头上的皱纹微笑道:“每天朕来,都会仔细看一看您脸上的皱纹是不是又深了些。如果是,朕会开心一整天。朕还知道,您派人在暗中打算给乾儿下毒,给皇后下毒……朕登基的第一年,您试图拉拢吴陪胜,让他在朕喜欢吃的粳米粥里下毒,但吴陪胜对朕的忠诚岂是您可以收买的?”
“天佑三年,您派人从江南买来无色无味的剧毒,又打算对朕下手。可您又怎么会知道,您收买的为宫廷采购东西的人,也是朕的人?”
“天佑五年,您开始在慈寿宫里悄悄埋下写了朕和皇后名字的布偶,每天挖出来用银针刺几十次,可这种事,白痴都知道绝不会有用。所以朕也懒得理会,甚至还想做个大的布偶送给您扎着玩。”
“天佑八年,朕有了太子……您开始将毒手伸向您的孙儿。可惜,这宫里任何人的一举一动,怎么可能瞒得住朕?”
皇帝笑了笑:“您做了这么多恶事,朕依然对您敬重。朕以前甚至幻想过,早晚您的心会被朕暖透了。后来朕才知道,那比暖一块巨石还要艰辛些。”
“活着吧……”
他伸出手,为太后正了正头顶的金冠:“朕会好好伺候您,一直到死。”
第0280章 西北西南
皇帝从慈寿宫出来的时候,看了一眼天空中已经偏西的太阳后深深的吸了口气,他伸开双臂,使劲舒展了一下身体。苏不畏明显的感觉到,皇帝的步伐已经没有了走进慈寿宫之前的那种沉重。
或许是皇帝将这些年想说的话一股脑都说完,也出了这么多年憋在心中的恶气。对于太后,让她活着比让她死去更痛苦。这个女人耗尽心机,一直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做到皇帝的位子上。
皇帝曾经很不理解,因为无论是谁继承了皇位,她都是名副其实的太后,没必要非得让亲生儿子坐上去。
但是现在,皇帝懂了。
因为他一直忽略了母子之间那种血浓于水的感情,哪个做母亲的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出人头地?就算她是太后,可坐在皇位上的,是她曾经的与她争宠之人的儿子,是先帝另一位妻子的儿子,这让她怎么能高兴的起来?
如果不是太后背后那么多的手段,皇帝甚至不会怪她什么。
但这个女人,已经走火入魔,如怡亲王一样。
走出慈寿宫的时候,皇帝没有登上御辇。他摆了摆手吩咐仪仗散去,回身对苏不畏说道:“朕想走走,你自己跟着就是了。”
苏不畏垂首应了,吩咐所有人不要随行。
“慈寿宫里的人,全都杀了吧,也不要去审问了……你亲自把关挑一批新人补充进来,至于什么样的人选,你应该心里有数。”
皇帝一边走一边淡淡的吩咐道。
苏不畏点头道:“奴婢知道……稍后奴婢就让人将慈寿宫里的下人们处死。”
皇帝嗯了一声道:“慈寿宫里不能有一点儿丑闻传出去,参与老六谋逆的罪犯都必须严加审问,唯独慈寿宫里的不需要去审。尤其是那几个太后亲信的宫女,立刻处死。还有,从今儿开始,你亲自去刑部盯着,所有重犯审讯你都要旁听。所有案宗,宫里必须有一份存档。”
“喏。”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慈寿宫不能牵扯进去,道宗也不行……萧一九辜负了朕,他该死。他的四个弟子,还有清乐山的二代弟子大部分都该死,能不留的就不要留了。但道宗不能因此倒下,回头你挑一部分亲信塞进一气观里,清乐山必须控制在朕手里。项青牛那个性子虽然不至于走萧一九的老路,但也不能一点提防都没有。”
“朕给老七面子,毕竟项青牛是他的师弟。”
苏不畏道:“若是忠亲王在长安,必然感念陛下的恩德。”
“老七若是在长安,萧一九没那个胆子跟着老六谋逆。”
皇帝哼了一声道:“他们竟然以为,朕的皇位没有老七辅佐就不稳当,这世间最白痴的想法莫过于此。老七离开长安城后,老六就开始不安分。最初朕只是以为,他也想做老七那样的人,成为朕的左膀右臂。后来才渐渐发现,他的心要更大。”
皇帝走了一段后继续说道:“一会儿让人把老六带来,朕有些话问问他。方解从清风观回来后,也让他进宫来。见完了他们,朕要亲自去演武院拜会老院长。若没有老六谋逆,别人怎么可能知道老院长还活着。当年太祖能平定中原,老院长功不可没。之后创建演武院,一直就是大隋的定海神针……世间之人皆知周半川是演武院的院长,皆知朕对他敬重有加,谁又知道,他只是朕和老院长之间的传话人罢了。”
这些事,苏不畏在今天之前,也毫不知情。
“陛下……奴婢有件事……想问,又不敢问。”
苏不畏犹豫了一下说道。
“你想问老院长是谁?”
皇帝停下来看了他一眼,随即笑了笑道:“不怪你好奇,但凡是修行之人只怕都会好奇。朕问你……中原江湖二百年来,谁属当之无愧的修为第一?”
苏不畏听到这句话,脸色猛地一变:“万剑堂大堂主……万星辰!”
“不错。”
皇帝笑了起来,大步往前走出去:“谁又想得到,万星辰居然就是演武院的第一任院长。谁又能想到,他竟然活了这么久。朕知道天下武学九品之分就是他说出来的,但是那个时候他太狡猾,最高只定在九品,以至于江湖上乱了好些年,九品大修行者之间的差距太大……朕想着,既然老院长已经出世,那么索性就宣扬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大隋从来不缺绝世高手。”
苏不畏愣了一下后说道:“奴婢忽然有个想法。”
“说。”
“是不是以老院长的名义,发起一次武林大会,号召江湖中人为国效力?出类拔萃者,可以得到老院长亲自点评。世间最高为九品早就该改一改了……江湖中人,不求大富大贵,不求锦衣玉食,但求一个名声。以老院长的威望,必然能让整个江湖沸腾起来,便是那些隐居不出的大修行者,也会慕名而来。能得到老院长一句点评,江湖中人必然欣喜若狂。”
“在从其中选拔能为国效力之人……对西北的战事,也有帮助。蒙元人入关,必然随军带着大批的修行者。佛宗有这样的号召力,佛宗下令,蒙元的修行者便不敢拒绝。但咱们大隋没有这样的宗门,没有这样的号召力。哪怕……哪怕是陛下您下旨征召,那些隐居的江湖客也很难出来。再加上经此一事,清乐山元气大伤……”
苏不畏小心翼翼地说道:“但现在既然老院长已经站出来了,以他对江湖的影响力,还是能帮陛下做很多事的。”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为难的摇了摇头:“只是不知,老院长是否愿意。他隐居在演武院这么多年,就是不想再牵扯江湖事。若不是这次老六谋逆,他也不会站出来……让他再入江湖,难。”
走到太极宫门口的时候,皇帝沉吟了片刻吩咐道:“试试吧,朕亲自去问老院长。但这件事朝廷得派个得力的人去做,长安城里的事了之后再想也不迟。”
苏不畏想领下这个差事,最终却还是没说出口。因为他知道,皇帝是绝对不会让他去主持这件事的。
“不急,调集大军征伐西北,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西北的兵力本来就空虚,再从各地急调也不是顷刻之间就能做好的。西北现在以严防为主,等朕将兵力调动布置好之后再商议亲征的事。朕打算过几天派人去西南见罗耀……”
说到军务,皇帝的眉头再次皱紧。
“朕想过招募民勇,但不是时候啊……一旦招募民勇的事展开,百姓们必然猜测西北战事是否吃紧。大隋立国以来从没有用过民勇,对外战争只用十六卫大军。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开这个先例。”
苏不畏叹了口气,心说做皇帝,太累了。
……
从清风观回来的路上,沉倾扇问方解接下来去哪儿,还有什么事没有做。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该吃饭了。”
沉倾扇他们一怔,笑了笑道:“那就吃饭去。”
“想吃什么?”
沐小腰问。
方解仔细想了想,将长安城里有名的酒楼统统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这一年多来,他应酬也不少,长安城东城这边的酒楼,基本上也都吃过。那些山珍海味在他脑海里逐一浮现,他却没有找到一样自己迫切想吃的。
“热汤面吧。”
他笑了笑,发现在肚子饿坏了的时候,还是那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最吸引人。
“好。”
沐小腰点了点头:“许久没吃了。”
“麒麟什么时候回来?”
方解问大犬。
大犬笑了笑道:“他跟着陈孝儒他们几个去守护朝廷几位勋贵的宅子,估摸着也该撤回来了。燕狂难得遇到一个跟他能拼力气的,苦求了半天麒麟才跟去。”
“演武院的学生们没有参与到这件事里来,虽然被调进了太极宫,却根本没派上用场……”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这界学生,只怕没多少人能够顺利结业了。”
沉倾扇她们都知道方解的意思,毕竟这界演武院的学生中,有不少是那些参与谋逆官员的子女。皇帝将他们调入太极宫,名义上是协助平叛,其实何尝不是监禁。和怡亲王走的很亲近的那些朝臣,他们的子女只怕前程也要跟着毁了。
他们边走边聊,走进东二十三条快到铺子的时候,忽然都愣了一下。
铺子门前不远处的热汤面摊位,没了。
而卖热汤面的老王和他的妻子,两个人就站在铺子门口,好像是故意在等着方解他们似的。方解等人下马,走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这老一对老夫妻和以前大不相同。看起来总是一副很老实模样的老王,和他唯唯诺诺土里土气的妻子,今天站的都很直,身上的那种小户人家的气质,荡然无存。
“见过小方大人。”
老王和他的妻子同时抱拳。
方解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
他笑了笑:“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老王歉然的笑了笑:“小方大人,不要怪我们两个。大内侍卫处里安排下来的任务,我们自然不能拒绝。而且之前,我们也不知道小方大人你的为人。”
方解笑着摇头:“这是要走了?”
老王点头:“该走了……对小方大人你来说,我们走是好事。”
方解明白他的意思,既然大内侍卫处安排在他铺子门口监视的人要撤走了,证明皇帝对他是真的信任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确实是一件好事。
但方解却依然摇头:“不好……再难吃到你们做的热汤面小笼包。”
“最后做一次?”
他试探着问。
老王犹豫了一下,他妻子伸手拉了他的衣袖:“成,小方大人想吃,那我们就再做一次。不过摊子都没了,要借你的厨房用。”
“我去买酒!”
大犬嘿嘿笑了笑,转身就跑了出去。
他们都笑了起来,格外的舒畅。
“小方大人,你会有个非常了不起的前程。”
老王由衷地说道。
……
铺子里。
方解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食物,看着杯子里的美酒,刚要说些什么,忽然见门口有辆马车停下来,小太监木三从马车上下来,笑呵呵的走进门俯身施礼道:“小方大人,陛下等着您进宫呢,现在能走吗?”
方解叹了口气,端起一碗热汤面往外走:“走吧,端碗面路上吃。”
木三和他上了车,将车窗帘子放下来后压低声音说道:“奴婢来之前听几位大人提起,似乎是有意举荐您去西北……”
方解怔住,心里顿时一紧。
木三继续说道:“陛下还没应允,但就连许孝恭大将军都说您能行,估摸着陛下没准让您提前出演武院了,您要做好准备。另外……还有件事,让本来心情不错的陛下发怒了。”
“什么事?”
“也不知道具体什么事,只是隐隐听陛下提到了驻军西南的大将军罗耀。好像是罗耀派了部将来京,来干什么的,奴婢就不知道了。本来陛下是打算派人去西南传旨的,但人选还没定好,罗耀的人反而先到了。”
方解脸色顿时一变,心说这个节骨眼上,罗耀来添什么乱?
第0281章 意外之喜
马车在大街上经过,车轮碾过青石板的时候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微响声。捧着一碗热汤面的方解吃的酣畅淋漓,在木三面前似乎一点儿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方解知道木三这种谨小慎微的人,自己在他面前表现越是自然,木三反而觉得这是很亲近的表现。
“陛下回东暖阁,都召见谁了?”
方解一边吃一边问。
“陛下回来之后,最先来东暖阁的是左祤卫大将军杨顺会和右祤卫大将军许孝恭,然后就是驻守长安的各卫大将军,在东暖阁里议事半个多时辰。奴婢身份卑微,不得近前,倒是没听来什么。诸卫大将军走了之后,陛下见了礼部尚书怀秋功和几位大学士,刑部的独孤学,还有黄门侍郎裴衍和散金候吴一道。”
“最后见的是演武院周院长和大内侍卫处指挥使罗蔚然……本来陛下已经下旨,让人将杨胤押进太极宫的,可不知道为什么陛下又反悔了。下旨将怡亲王交给大理寺和刑部审问,还派了苏公公陪审。”
方解听到木三说的人名中有独孤学,忍不住笑了笑。这位独孤大人被皇帝调离刑部,任命为山东道总督。本来是飞黄腾达的大好事,只是他运气差,才离京还没走出京畿道,就有了李远山和袁崇武他们谋反的事,这位本来已经开始准备做封疆大吏的独孤大人,只好又回到长安城。幸好刑部的差事还没有被别人顶了,不然他可能要算作有史以来最倒霉的一道总督。
皇帝见的这些人,方解都能猜到。
先见军方的人,陛下肯定是让他们稳住军心然后稳定长安局势。再见怀秋功他们,是吩咐布置怡亲王谋逆后面审案之类的事。见周院长和罗蔚然,肯定和萧一九以及那些协同造反的江湖客有关。
方解此时还不知道,有一位足以震惊整个大隋乃至于全天下的老人重新出世。
想到这里方解忍不住想,皇帝见这些人都是都有目的,见自己干嘛?对于这场叛乱来说,自己在这个巨大的局中其实无足轻重。以他现在的地位,根本不可能左右任何一件大事。真要论起身份来,他最光鲜的也不过是一个右侍勋的虚爵,一点意义都没有。虽然他如今在长安城里名气很大,比许多朝廷大员都要大,可方解有自知之明,现在的长安城里,还没有属于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
他本以为这次立些不大不小的功劳,皇帝会赏个一官半职。脱开演武院学生三年之内不入仕的枷锁,谁想到皇帝是个天生的好商人。竟然拿项青牛的事要免他的功劳,看来要想改变自己在长安城里的现状,还需要时间。
沿路上他吃掉了一大碗热汤面,问了许多问题。
木三地位有限,听来的消息并不多。马车经过广场的时候,方解拉开车窗帘子往外看,发现偌大的一个广场已经拉起来帷幔整个挡了起来,军队在大街上来回巡视,不准任何人进入这个区域。若不是方解乘坐的马车上宫廷标志,说不得也会被拦下。
方解知道那帷幔后面,广场上是还没完全清理干净的尸体。那是大隋最精锐的战兵之一,左武卫一万一千名士兵的尸体。皇帝在最后没见虞满楼,甚至没给那些人求饶的机会。他转身而走的时候,那些造反的士兵结局就已经注定。
方解不认为皇帝的手段残忍,若是连谋逆这样的重罪都能特赦,那皇帝的威严何在?他不知道最后时刻,虞满楼还心存幻想,打算用去西北杀敌的方式换左武卫那些士兵暂时活命。如果方解知道,只怕会无奈的笑笑。这位以多智儒将著称的大将军,在最后时刻已经变成了一个白痴。
国法皇威,怎么可能容许那些士兵活下来?
方解毫不怀疑,接下来整个长安城都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陛下肯定要借机将那些和怡亲王有扯不清关系的朝臣全都拿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抄家,有多少人被灭门。从多年前皇帝下旨屠掉江都丘氏的例子来看,皇帝有这个魄力。
方解看不到帷幔里的场面,但他知道广场上此时全都是士兵,在处理那些残缺不全的尸首,死亡的士兵全加上总共要超过两万人,这些尸体将被运出长安埋葬。若是皇帝下旨株连,那么死在这里的一万多名左武卫士兵,背后将牵扯出一万多个家庭随之遭殃。如果开始杀人,那么或许被屠的人数将会超过五万,甚至更多。
造反……
方解在心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成功也好,失败也好。历来造反的人,都是踩着累累白骨向前的。
前世那么多例子,方解依然记忆犹新。哪一个朝代,试图更迭权利的人不是拿人命铺自己要走的路?不管是抢权利的人赢了还是守权利的人赢了,对弈之后便是血雨腥风,杀戮随之而来。
这场动乱虽然被皇帝荡平,可皇帝真的是个胜利者吗?
大隋的根基,只怕已经被这动荡触及到了吧。
方解甩了甩头,将纷扰的思绪甩开。
这些事和现在的他距离还有些遥远,他能做的就是自己活着,然后让所有对他好的人也都活着,好好地活着。方解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善人好人,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底线。前世也好现在也罢,不止一个人说过要想成就大事必须六亲不认,做一个真正的枭雄不会被情义羁绊……
但方解从来不这样认为,他知道自己做不到,抛弃所有感情。
相反,他要守护这些感情。也许他很冲动,很幼稚,但这是他的底线。他愿意为了对自己好的人去拼争,原因就是那么简单,因为他们对自己好。
……
方解等到天黑,肚子又饿了的时候皇帝才让苏不畏将他叫进去。进门的时候方解不由自主的愣了一下,他发现皇帝的头发竟然差不多全都白了。之前在广场上的时候,因为皇帝带着皇冠,所以没人发现这些新增的白发。
灯火下,皇帝的白发显得那么醒目。
方解行礼,心里依然难以平静。皇帝虽然看起来心情不错,一举粉碎了怡亲王的阴谋,稳定了朝局稳定了长安也稳定了他的皇位。可内乱,从来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就拿那一万一千名在广场上被屠掉的左武卫士兵来说,那都是大隋最精锐的士兵,皇帝怎么可能不心疼,不心伤?
将来要斩首的,都是大隋的子民。大部分人都是无辜的,一个参与谋逆的大臣,背后就是一个很大的家族,死几百人上千人,他们有多少人知情?那些士兵的家眷,他们一直以为自己的儿子在为国效力,却被牵扯进去丧了性命。即便控制些杀人,朝臣也要十去二三,这对大隋来说是动摇了根基的大事。
而这只是表面上看起来的损失,真正对朝廷对大隋影响巨大的……是那些世家。被牵扯进来的官员,谁不是名门出身?若是真追究起来,那么最少有一大半的世家会被牵扯进去。这些世家才是支撑着朝廷的根源,皇帝就算心再狠,难道还能派兵逐个屠了?那大隋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这些,都是皇帝的头发越来越白的缘故。
皇帝怎么可能高兴?
看起来他是赢了,但事实上,无论谁造反再被平灭,对于皇帝来说他都是输家。因为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损失的都是他的。
“你这是什么反应?”
皇帝见方解愣住嘴角挑了挑问道,但那浅浅的笑容里满满的都是疲乏。
他随意指了指面前的胡凳说道:“坐下说话吧。”
方解道:“臣还是站着说话吧,一会儿跪下谢恩也容易些。”
皇帝被他这句话逗的笑了笑,是真的那种笑。站在皇帝身边的苏不畏看了方解一眼,很诧异这个少年怎么敢这么说话。绝大部分人在皇帝面前都是唯唯诺诺,连大气都不敢出。可方解身上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痞气,还有那种惹人开心的小聪明,似乎真的让陛下很喜欢。
“你怎么知道朕会赏你?”
皇帝笑了笑问。
方解表情很认真地说道:“因为陛下是明君。”
皇帝忍不住大笑起来,指了指方解道:“你的意思是,朕若是不赏你,就是昏君?”
方解连忙垂首道:“怎么可能,臣坚信陛下会赏臣。”
“无赖!”
皇帝瞥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后抬起头说道:“朕本来是不打算赏你的,因为什么你自己也清楚。接连抗旨不尊,若是换作别人朕已经杀了十次八次了。因为怜惜你的才气,这才破例留着你的小命为国效力。”
方解撩袍行大礼:“谢主隆恩!”
皇帝怔了一下,忍不住问道:“朕还没赏你。”
方解道:“陛下不杀臣,臣觉着,就已经是极大的赏赐了。”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油嘴滑舌怕是还有些口是心非……但朕知道你是忠心的。功劳过错放在一边,既然有忠心,朕自然会赏。”
皇帝看了一眼苏不畏,苏不畏连忙上前说道:“陛下旨意:天佑十二年演武院入试头名右侍勋方解,年少有为,忠心为国,屡立奇功。大隋取才不拘一格,有功当赏,特加封方解为一等子爵,赏游骑将军衔!”
一等子爵……游骑将军?
方解愣了一下,实在没想到会得到这些。游骑将军虽然只是虚衔,但可是实打实的正五品。有多少人拼争一辈子,也爬不到正五品的位子上。一等子爵,虽然没有自己的食邑,但每年朝廷发的俸禄可就是一大笔银子。而最重要的事,子爵可不是右侍勋那样不值钱的虚爵,代表着方解彻底脱离了普通百姓,是大隋的贵族了。
这完全出乎了方解的预料,所以他有些头晕。
“当然……”
皇帝笑了笑道:“不是白赏给你的……既然你已经有了官职,自然也不能如往常那样整日留在演武院里。有差事,朕会吩咐你做,没差事,你就继续在演武院做你的学生。”
“臣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有些发傻,请陛下容臣缓口气。”
片刻之后方解咧了咧嘴,然后抬起头认真地问:“陛下……这次是不是让臣去西北?”
皇帝摇了摇头:“倒是有人举荐你去西北,但被朕否了。他们说你了解西北,对朝廷动兵有帮助。朕知道他们说得没错,若是选个先锋你确实颇为适合。但你资历不够,威望不足。且领兵非同儿戏光有忠心可不够,你还没有那个能耐。而且……”
皇帝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有个别的差事交给你做,你大概要离京一段日子了。朕给你半年的时间,早一天回来都不行。”
第0282章 新程
木三双手捧着一个托盘跟在方解身后,他竟是比方解笑的还要开心些。托盘里一身簇新的子爵冠服,还有正五品游骑将军的令牌。这是皇帝的赏赐,来的有些突然,算得上给了方解一个惊喜。
原本以为会一无所获,谁想到竟是满载而归。
大隋的实爵,从高到低依次为亲王,郡王,国公,郡公,郡候,县侯,乡侯,县伯,乡伯,县子,乡子,乡男。自郡候以上皆有自己的食邑,所属百姓无需再向朝廷缴纳税赋。封王者有属于自己的封地,可以拥有自己的私兵,但人数不许超过朝廷的限制,否则视为谋逆大罪。
除了亲王郡王之外每一个爵位,又分作三等。
比如国公,最高者为一等国公,最低者为三等国公。方解被皇帝封为子爵,并不是县子,而是一等乡子。本来大隋开国之初,大意上的六等实爵皆有自己的食邑百姓,但到了太宗年间这法令就被废掉。原因无他,每年都会有不少功臣被封为实爵,也就是说每年都有一部分百姓将不再向朝廷缴纳税赋。
一开始大隋的开国功臣再多,也是数的过来的那些人。可是到了后来,这些功臣的子孙也皆有爵位。短短二十年之后,有实爵的人竟是开国之初的十倍还要多。太宗皇帝登基之后不久就废除了太祖立下的这个规矩,重新定为县侯以上者方有自己的封地食邑。到了真宗年间,又改为郡候以上者才能封地食邑。
方解的一等乡子虽然算不得什么很高的爵位,但只要是实爵,就代表着他已经脱离了寒门。
“奴婢给小方大人贺喜。”
木三一边走一边笑着说道:“哎呦瞧奴婢这张破嘴,以后要尊称您为方爵爷才对。”
方解笑着摇了摇头:“今儿可没红包给你,嘴巴再甜也没用。”
他脑子里想着的都是刚才皇帝说的那些话,如果说皇帝的赏赐让他倍感意外,那么在听到皇帝交待的差事之后,他就不觉得有什么意外了。为了这件差事,皇帝必须给方解一个看起来还算像样体面的身份。
仅仅是一个演武院入试头名,可不怎么拿得出手。
他一路上和木三也没有多少交谈,看出来方解心事重重,木三索性也不再说话,但他却庆幸得意自己的好眼光。当初若是在方解被囚监牢的时候躲得远远的,只怕现在再想和这位炙手可热的小方大人拉关系就难了。
锦上添花,永远也不如雪中送炭。
方解回到铺子的时候天色已经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从马车上下来,方解还是塞给了木三一张面额不小的银票。木三这次没拒绝,干脆利落的收了。方解隔三差五的塞银票给木三,只是不想和他有什么感情上的牵扯。他们两个的关系,还是仅仅放在利益这一层上好些。和太监们扯感情,都是扯淡。
沉倾扇等人见方解回来,纷纷站起来。方解揉了揉发皱的眉头,对众人笑了笑:“你们猜皇帝送了什么礼物给我?”
沐小腰看了看他的表情,忍不住叹道:“不管皇帝送了你什么礼物,都没有他让你送他的礼物重。”
方解略微带着苦涩的笑了笑:“就你聪明。”
沉倾扇微笑道:“都写在你脸上了,说说吧,皇帝又让你干什么不好干成的事儿?”
方解靠在椅子上,使劲舒展了一下身体。沐小腰走到他身后,抬起手为他揉捏着肩膀。方解对她温柔的笑了笑:“也算不得什么不好干的事儿,说起来最起码比和怡亲王玩捉迷藏要轻松些。而且恰好是我感兴趣的地方,本来就想去。这次皇帝让我去还能花着公款一路吃喝玩乐的去,好像也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那你还皱眉?”
沉倾扇问。
方解道:“关键在于,那地方我确实是想去,可还不是时候啊。比我自己预想的,最起码早了好几年。”
“哪儿?”
“大隋西南……雍州。”
听到这句话,沐小腰等人的脸色全都变了。她下意识的看向大犬,却发现方解和沉倾扇竟然都在看着她。沐小腰手上的动作一僵,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惧。方解一直盯着她,这一闪即逝的惊惧没有逃过方解的眼睛。
“怎么了?”
方解问。
沐小腰摇了摇头:“只是惊讶,咱们当初就是从西南一路逃过来的,虽然没有去过雍州,可想想曾经走过的那些地方,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为什么要去雍州?皇帝让你去见罗耀?”
方解嗯了一声道:“也不知道罗耀是不是吃错了药,居然大着胆子上书想请陛下赐婚。想让陛下将已经成年的长公主许配给他的儿子罗文……这个罗文在长安城里干了什么好事,难道他这个做爹的不知道?这个时期,偏偏派人来给求陛下赐婚……罗耀也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
“那你去干吗?”
大犬忍不住问道。
方解道:“陛下说,因为长公主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即便要到西南去,也要派人先去看看西南的环境啊气候啊风土人情之类的,如实禀报之后再跟长公主商议,如果长公主不愿意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现在朝廷里的重臣都有的忙,皇帝就想起我这个闲人了。于是封了我一个一等乡子的爵位,还有一个正五品游骑将军的虚职。”
沉倾扇沉默了一会儿问:“皇帝不想把长公主嫁给罗耀的儿子?”
方解点了点头:“自然是不想啊……如果想,何必这样安排?”
……
方解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虽然不知道罗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肯定没什么好心是必然的。西北兵败,长安谋乱,这个节骨眼上罗耀派人来长安求陛下赐婚,肤浅来说是他觉得自己的地位还不够高,所以想做皇亲国戚。往深一点说,未见得不是在试探什么。”
沉倾扇道:“皇帝让你去,就是看看风土人情?”
方解点了点头:“他是这样说的,无非就是拖着,皇帝给了我半年时间,说是没在雍州晃悠够半年就回来,立刻把我再关进大内侍卫处的囚笼里。半年……有半年的时间,皇帝就足够从大隋各地调集人马了,到时候皇帝就要御驾亲征平复西北。长公主的婚事自然要拖下去,等到西北平定……皇帝还会忌惮罗耀?”
大犬道:“明白了,罗耀就是想趁火打劫。”
沐小腰摇了摇头:“哪里是这般浅显的事,世人皆知,大隋最精锐的人马就是十六卫战兵,而十六卫中最精锐的,除了天子六军就是驻守西南的左前卫。因为左前卫就一直没有停止过打仗,每年都会对蛮子用兵,虽然规模不大,但左前卫的人马轮番上阵厮杀,士兵们身上一直带着杀气。”
“但皇帝对西北用兵的时候,没从西南调集人马。这次西北兵败,七十万大军葬送在叛逆之手,皇帝再想调兵又岂是一时半会儿的事。罗耀必然是已经知道了西北兵败的事,所以才会想出这样一个办法来试探皇帝。”
方解揉了揉鼻子笑道:“总之是皇帝对罗耀不像看起来那么信任,而罗耀也不像看起来那样忠诚。所以这一趟说轻松也不轻松,万一罗耀真存了什么谋逆的心思,咱们这一趟也凶多吉少。”
“去不去?”
大犬问。
方解道:“去啊,自然要去……我刚才说了,就算没有这件事,西南雍州我早晚还是要去一趟的。本打算再过几年,我有了自保的实力之后再去。但现在既然有这个机会,索性提前去就是了。”
“万一……”
大犬喃喃道:“万一罗耀真有不臣之心呢?”
方解看着大犬认真道:“那我们的命就都交给你了,到时候你鼻子可千万灵敏些。”
大犬苦笑:“本以为怡亲王的叛乱之后能好好歇一阵子,又要万里迢迢的赶去西南。”
“不是赶。”
方解笑道:“是拖,一路上不算太急不算太拖延的走,到雍州怎么也要两个月。来回就是四个月。咱们只需在雍州待上两个月就行了,皇帝不是说要让咱们看看西南的风土人情气候环境吗,那就四处去走走,当做游山玩水,两个月不难混过去。即便罗耀真有什么龌龊的心思,当年咱们能逃,现在实力比以前要强的多,难道不能逃?再说……这次咱们还有皇帝派的人跟着。”
沐小腰的表情还是有些怪异,虽然她可以控制却还是显得稍稍不自然。好在方解和沉倾扇没再盯着她看,这让她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既然不得不去,那就得准备一下了。”
“也没什么可准备的。”
方解道:“这次皇帝给了两个超级保镖,用好了天下无双,用不好就跟养了两条毒蛇似的,没准反咬一口。”
“陈哼陈哈?”
沉倾扇怔了一下后问道。
方解点头:“就是那两个活宝啊……”
……
驿站。
最靠里的一间屋子里还亮着灯,屋子外面如钉子一样站着四个精壮汉子。这四个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军武出身,身上带着一股子冷冽的杀气。在驿站门口,也有四个壮汉按着刀柄站在那里,身上散发出来的冰冷气息让驿站的人都不敢靠近。
屋子里一个身材中等,略微偏瘦但看起来带着几分精悍气势的中年男子用针挑了挑灯芯,屋子里顿时变得明亮一些。
他回头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还需要大费周章的派人去西南走一遭再回来?”
“说不准。”
坐在椅子上的是个年纪在二十五六岁左右的男人,一米八左右的身高,肩宽腰细,一看就知道是一员猛将。虽然身上穿着的是常服而不是甲胄,但那种只有在沙场上摸爬滚打过才有的军人气质还是格外的清晰。
这个人面如冠玉,相貌堂堂。
而那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相貌就要丑陋不少。而且他的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刀疤,看这刀疤的长度,就能想象出当时这伤会有多重。若是刀伤再偏一分,他的右眼就会被废掉。
年轻男人道:“皇帝疼爱长公主倒是实情,或许只是真的担心长公主不适应咱们雍州的生活。本来嘛……做驸马就要留在长安,但大将军又只有少将军这么一个儿子,肯定希望留在身边。陛下没驳回大将军的请求就算不错了,派人往西南看一看也说不上什么。”
“希望如此吧。”
中年男人沉默了一会儿道:“陆鸥,我打听到陛下似乎是把去西南的事交给了一个叫方解的新晋才俊。”
被叫做陆鸥的年轻男子嗯了一声:“这个人我听说过,据说是个才气纵横的家伙。不过既然出身军武,办事应该不会如那些文人般迂腐酸臭。”
“明天我打算去见见这位小方大人。”
中年男人笑了笑:“长公主跟咱们少将军的婚事,这个人虽然地位不高,但说不得能起到决定作用,不能小觑。”
“你去吧。”
陆鸥看了看桌子上的包裹,微笑着说道:“莫说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钱若是足够多,让磨推鬼都不是问题。既然是才被赏识的人,想来也不是不缺钱的那种人。只要他肯收银子,什么事不好办?”
第0283章 不争不通
门口没了卖热汤面的老王,方解出门的时候感觉有些不适应。再找一个物美价廉且人也顺眼的地方吃饭,不容易。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老王竟然会是大内侍卫处的人,从老王撤走来看,虽然不足以证明皇帝已经对他到了推心置腹的地步,可最起码证明罗蔚然已经不再怀疑他了,这很好,不是吗。
方解依然早起练拳,然后试着感应控制天地元气,进境虽然很慢,但并不是一无所获。怡亲王的案子到了现在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在去西南雍州之前,他可以好好的放松一阵。
皇帝发愁是皇帝的事,方解又不是以君心为己心的人,犯不着那么累。他和朝廷里那些真正忠心耿耿之人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会为皇帝尽心尽力的做事,但也随时做好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准备。
皇帝不是卓布衣不是吴一道,他不是一个可以倾心相交的人。他高高的坐在权利的巅峰俯视众生,那个身份已经注定了他将所有人隔绝在自己之外。方解从始至终就没有为皇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觉悟,估摸着以后也很难有。
换句话说,他是个非典型忠臣。
方解做饭的手艺虽然不错但不是一个喜欢自己动手做饭的人,除非必须。虽然现在铺子里有两个女人,但沉倾扇和沐小腰显然都不是纯粹的贤妻良母型。让她们两个系上围裙下厨房做饭,方解虽然想,但知道很难成功。而且方解百分之一百的肯定,她们两个做出来的东西……未必能吃。
才出门准备找地方吃早饭,就看见远处卓布衣带着两个人往这边走了过来。看清了卓布衣身后那两个人之后,方解忍不住微微皱眉。
“小方方!”
卓布衣身后的陈哼陈哈看到方解,立刻笑着跑了过来:“你说过要带我们去买好吃的好玩的,今天行不行?”
方解看向卓布衣,投以一个愤慨的眼神。
卓布衣耸了耸肩膀道:“这是陛下交给你的人,谁叫是你跟他们说了那些话的。他们在大内侍卫处里只住了一个晚上就吵嚷着要见你,还说你是个骗子。”
方解吓了一跳,这两个家伙的思维跟正常人完全不同。万一他俩认定了自己是骗子,真有可能把自己跟撕纸似的撕把了。
“没问题!”
方解连忙拍着胸脯说道:“我是说话算话的,既然答应了你们就肯定不会反悔。你们说吧,想吃什么想玩什么?”
陈哼看了陈哈一眼问:“咱们想吃什么想玩什么?”
陈哈挠了挠头发很使劲的想了想:“反正我是不想再吃鱼了。”
方解心说好在这两个人心智如幼儿一样,倒是不难糊弄。且这两个家伙在点苍山上生吃了十年的游鱼,估摸着现在只要不是吃鱼对他们来说什么都是山珍海味。方解犹豫了一会儿,随即指了指不远处一个酒楼说道:“顺风斋的八珍鸭子叫花鸡不错,要不带你们去尝尝?”
“鸭子可以吃?”
“什么是鸡?”
陈哼陈哈同时问道。
方解一手拉着一个往酒楼那边走:“这样深奥的学术性问题以后咱们再讨论,先去吃好吃的,回头再给你们买两件新衣服好不好。”
“好啊好啊。”
陈哈孩子一样拍着手说道:“我最喜欢穿洗衣服了。”
陈哼则很认真地问道:“要过年了吗?我记得娘亲以前说过,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给我们买新衣服。有一次陈哈出去玩摔了一跤把新衣服蹭破了,娘亲还打了他,打的好狠……小方方,你会不会打我们……”
他说这些的时候,陈哈显然也回忆起来,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显然是真的怕的要命。
听到这话,方解的心里没来由的一酸。
“我怎么会打你们,从今天开始,你们想要新衣服就买新衣服,蹭破了再买就是了。”
方解像哄孩子似的拉着两个人的手往前走,已经没有了之前看到这两个人时候的恐惧。卓布衣跟在他们身后笑着摇了摇头,对这两个变态,连他心里都充满了忌惮。明知道他们两个行事完全依照自己的喜好毫无善恶之分,而且杀人不眨眼,谁敢靠的太近?可此时方解拉着他们两个的手,就好像领着两个孩子过马路一样自然。
看到这一幕,卓布衣忽然发现自己对陈哼陈哈的敌视也淡了不少。
走进顺风斋酒楼,立刻就有小二迎了上来。因为都在东二十三条大街上做生意,老板和伙计都认得面前这位年轻有为的小方大人。只是他们看到方解竟然拉着两个鹤发童颜的道人进来,都诧异了一下。
“小方大人,早。”
老板笑着打招呼。
方解点头回礼:“这么一早就登门倒是叨扰了,不过我这两个朋友皆是因为你这里的八珍鸭子和叫花鸡慕名而来,能不能做?”
“能的能的!”
老板连连点头:“小方大人请到雅间稍后,我亲自去厨房盯着。”
方解嗯了一声,拉着陈哼陈哈往楼上走:“你们两个被萧一九从点苍山的山洞里背出来,他给你们买什么好吃的了?”
陈哼道:“他不许我们随便出去,但每天都让人给我们出去买吃的……包子……对,是包子,外面是肉里面是面皮,好吃。”
“你放屁!”
陈哈辩驳道:“明明里面是肉外面是面皮!”
方解心说萧一九你可真够抠门的,竟然用顿顿肉包子就拉拢了两个绝顶高手……不过若非是萧一九,只怕也不知道点苍山的石洞里还活着这样两个怪人。
……
陈哼看着面前那一整只鸭子,小心翼翼的用手触碰了一下又快速把手收回来。他满脸都是惊讶,竟然还有几分害怕。
“这就是鸭子?”
他问。方解点了点头:“这就是鸭子。”
“你骗人!”
陈哈认真道:“我们又不是三岁孩子,你以为骗得了我们?鸭子……鸭子明明是四条腿,还会汪汪叫的。”
“白痴!”
陈哼瞪了他一眼“那是猫!”
“是吗?”
陈哈不确定的问了一句,然后看向方解,眼睛里都是疑惑。方解笑了笑,将鸭子用小刀切开,露出里面填塞的栗子大枣莲子之类的东西,将这些东西剜出来,然后用小刀将鸭子切成小片,递给两个人:“尝尝?”
陈哈犹豫着看向陈哼,然后忽然醒悟了什么指着方解嚷道:“啊哈……小方方你太坏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把里面的东西弄出来了。”
陈哼问:“为什么?”
陈哈得意地说道:“你说是包子的皮好吃还是里面的肉好吃?”
陈哼想了想回答道:“当然是肉好吃。”
“对啊!”
陈哈义愤填膺地说道:“小方方把里面的东西弄出来却不给咱们吃,让咱们吃鸭子皮……他肯定是想把里面那些好吃的留给自己,咱们偏不上当!”
“对对对,咱们偏不上当!”
陈哼也得意的哼了一声,将从鸭肚子里弄出来的东西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咀嚼了几下后忍不住赞道:“小哈你太聪明了,果然是里面的东西好吃。”
陈哈道:“我本来就很聪明啊,娘亲说过我比你聪明的。哼哼……谁也别想骗我们!”
他捏起一颗大料丢进嘴里:“我也尝尝。”
才嚼了一下人呸的一声啐了出来:“小哼你骗人……”
陈哼怒道:“你才骗人,娘亲教过,说不许骗人的。我一点儿都没忘,你再说我骗人我就揍你!”
两个人随即开始喋喋不休的争吵,卓布衣头疼的看向方解。方解无奈的笑了笑,回身对外面喊道:“小二,来两壶酒!”
卓布衣眼神一亮,暗暗对方解竖起大拇指。
二十分钟之后。
“小方方……刚才喝的水为什么那么甜?”
“呸,小哈你太没见识了,那明明是辣……”
“好喝吗?”
“不好喝……喝下去肚子里好像在烧火。”
“真的啊,那就再多喝点把肚子里的火浇灭!”
“对啊!小方方你太聪明了,就和我一样的聪明。”
“小方方……为什么越来越热?”
“看来还是喝的少,再多喝点就能灭火了。”
“好!”
“咦?”
醉眼迷离的陈哈看着自己咬了一口的鸭腿,忍不住惊讶道:“这个鸭子皮原来比里面的肉好吃,小方方,原来你是好人不是坏人。刚才你想把不好吃的给自己吃,好吃的都给我们吃对吧?”
“对啊。”
“你真是个好人……”
……
大内侍卫处密牢。
罗蔚然坐在椅子上,看着被巨型锁链困住的萧一九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萧一九的身上被一百二十八根金针封住了气穴,这本是他的手段,现在却被人用到了他身上。再强大的修行者,被封住气海丹田之后也没了诸般逆天功法。
粗重的锁链一头镶在坚固的墙壁中,另一头则是锋利的钩子,穿过了萧一九的肩膀勾住,他若是挣扎,没拽断铁链之前就会撕开自己的身体。
“师兄……我……”
罗蔚然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一声苦笑。
萧一九睁开眼,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你何必自责?既然当初我做了那样的选择,现在有这般的遭遇自然怪不得别人。你这大内侍卫处的密牢里,只怕也是第一次如此大费周章的想困住一个犯人吧。”
“师兄,何苦?”
罗蔚然问。
萧一九微笑道:“老三……你可记得学艺的时候,我和你说过我的最高追求是什么吗?”
“记得。”
罗蔚然道:“你说,你的最高追求,就是登上天空。”
萧一九点了点头:“是啊……所有人都生活在天空之下,无论贫穷还是富有,高贵还是卑贱。天无情,俯瞰众生,不会去管人间生离死别。天有情,赏赐人间阳光雨露。人为什么要修行,因为想要变强。变强之后,自然想要看看那天到底是什么。”
“这和你谋逆有什么关系?”
“不站在人间最高处,怎么去触摸天穹?我一直觉得,离天最近的人……是大轮明王。”
“天……”
罗蔚然忽然想起方解很早之前闲聊时候说起的一句话:“地上一寸便是天。”
“地上一寸就是天?”
萧一九喃喃的重复了一遍,然后使劲摇头:“这不可能,天是高高在上的!”
罗蔚然道:“这不是我说的,是方解说的。他说……你站在平原,地上一寸便是天。你站在山巅,还是地上一寸便是天。你在高处不代表你距离天很近,仅仅是……你站得高。”
“方解?”
萧一九脸色忽然一变:“他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悟性……无论在哪儿,地上一寸便是天……你是想告诉我,处世不争?可不争,何来进取?不进取,何来强大?修行者与世人一样,脚面上就是天?不通,不通,还是不通!”
他忽然大叫了一声,身上的铁链哗啦哗啦的被抖动起来:“不通!什么都不通!”整间石室似乎都被他拽的摇晃起来,尘土纷纷扬扬落下。即便金针封穴……他竟是还有如此威势!
石室中。
萧一九歇斯底里,状若疯癫。
第0284章 能不能少杀些?
方解和卓布衣将喝醉了酒的陈哼陈哈背回铺子里安顿好,两个人对视一眼随即笑了笑。走到后面小院子里坐下来,方解沏了一壶茶给卓布衣倒了一杯。
“恭喜,以后得叫你爵爷了。”
卓布衣微笑着说道。
方解撇了撇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陛下让我去西南雍州,我怎么心里总是不踏实?”
“罗耀又不是老虎。”
卓布衣道:“你只是奉旨行事罢了,怎么说也是钦差大臣。到了地方上作威作福都行,地方官还不都得顺着你?到时候你要想收点贿赂什么的,估计得用船往回拉。要是想收几个美人,三妻四妾不成问题。”
“你羡慕你去呗。”
方解道:“我总觉得这个时候罗耀派人来,没什么好心思。这个人在西南那么多年根深蒂固,西南半壁江山都是他镇守着,又是一等国公,怎么可能将我看在眼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儿子还有点过节。”
卓布衣道:“罗耀要是没这点气量,怎么可能做到今天这个位子。”
“他有气量,你觉得他儿子也有气量?”
“他不敢。”
卓布衣笑着摇了摇头:“你有时候聪明的让人敬佩,比如前几天设局将怡亲王那些党羽一网打尽的办法,妙极。有时候又笨的让人看不起,你也不想想这个节骨眼上,为什么罗耀忽然派人来请陛下赐婚?”
“我要是想明白了,我还问?”
“其实简单。”
卓布衣喝了一口茶淡淡道:“因为你的事,罗文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被侯文极攥着?那天在客胜居里,侯文极私下里见罗文十有八九就是这件事。罗文的手下刺杀你,是被我擒住的,但侯文极审讯的时候没让任何人插手,我就知道其中肯定有什么事。后来罗文的那个手下不明不白的死在监牢里,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但我肯定,侯文极当时和罗文肯定达成了什么协议。”
他说完这番话之后,方解的眼神立刻一亮:“以罗耀的地位,自然有的是耳目。西北距离长安和距离雍州相差无几,咱们已经知道西北战败的事,罗耀说不定也知道,侯文极已经反了,如果罗耀真的手段通天说不得也得到了消息。从他二十年前赴京杀子的事就能看得出来,罗耀是个极珍惜自己羽毛的人……”
“对。”
卓布衣笑了笑道:“他不确定陛下是不是知道他儿子罗文和侯文极之间有秘密的事,所以才会派人来请求陛下赐婚。如果陛下答应了,他也就放心了。一个人已经亲手杀过一个儿子,现在年纪也大了,再想有个儿子不是件容易事,就算容易,再过二十年,罗耀难道还会如现在般权势滔天?所以他这次派人来,应该只是为了他独子罗文。”
“他会格外珍惜他这个儿子,当然更珍惜自己的前程。”
方解皱眉道:“可皇帝根本就没打算将长公主许配给罗文啊,如果罗耀知道了……”
“无妨。”
卓布衣道:“我刚才说了,罗耀只是在试探。其实他心里也对这婚事没有什么把握,你只要让罗耀相信,皇帝相信他,估摸着这婚事成不成也没什么关系。”
“明白了。”
方解一拍脑门道:“皇帝不止是让我拖延一些时间,还让我给罗耀去吃一颗定心丸。告诉他,皇帝信任他。”
卓布衣点了点头。
方解想了想:“那我有必要进宫,跟陛下要一件法宝。”
“什么法宝?”
方解道:“从罗耀负荆请罪宫外杀子的事就能看得出来,罗耀最在意的还是他自己。这样一个自私且多疑的人,让他相信我说的可不是件容易事,毕竟就算皇帝给了我个一等乡子的身份,罗耀也未必放在眼里。所以,要想让罗耀放心,最起码得给他足够让他相信的诚意,陛下的诚意。”
“我打算请旨,给罗文点好处。”
方解想了想道:“比如封个爵?”
卓布衣撇了撇嘴:“又犯白痴,罗文是罗耀的独子,那一等国公的身份早晚是他的,如果陛下改封别的爵位,罗耀反而要多心了。”
“对噢……”
方解皱眉:“那还能给他什么好处?”
“升官吧。”
卓布衣淡淡道:“因为在京城的事,罗文没有如以往演武院三甲那样,直接补一个五品以上的实缺,你可以去请旨,请陛下封罗文个军职。”
方解点头:“我一会儿就进宫。”
“陛下不在宫里。”
“在哪儿?”
“演武院。”
……
演武院。
藏书楼。
皇帝亲自端了一杯茶递给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老人,态度恭敬的就好像是学生在为先生奉茶一样。这个看起来随时都可能被岁月杀死的老人家,连忙坐直了身子双手将茶杯接过来。
“谢陛下。”
皇帝笑了笑道:“老院长何须跟朕客气,自朕登基之初来拜访过您一次,一晃竟是十几年过去,总想着再来聆听教诲,可知道老院长不愿被人烦扰,也就忍着一直没来看望。”
这老者,正是方解每天送一包花生米的藏书楼看门老头。
“茶是好茶……”
老人抿了一口,咧开嘴笑了笑。他笑的时候才看清,嘴里竟是已经没有几颗牙齿了。真不知道已经这样,怎么能吃得下去花生米。此时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还有他吃剩下的半包。他捏了一颗丢进嘴里,精准的用为数不多的牙齿磕着那粒花生。
“陛下国事繁忙,何须惦记我这个已经半截入土的老不死。人说老而不死是为贼,我时常在想我若是个贼,偷来的或许就是时间。幸好偷来的不是别人的,我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几个人因为我而早死。我一个人在这里挺好,每天喝茶吃几颗花生,日子过得悠闲自在……前阵子有个傻乎乎的小家伙,每天买一包花生送给我,倒是省了我自己花钱去食堂买,陛下你是不知道,演武院食堂里的东西贵的离谱……”
前言不搭后语。
他说话完全是自顾自,哪里有一点儿逻辑。
提到给他买花生的小家伙,老人显然心情不错:“那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小家伙,知道这藏书楼里还是我老人家说了算的。这屋子里的书每一本我都看过,陛下也知道我没别的长处,就是时间比别人多些。所以想看什么书,问我,总是记不错在什么地方的。”
皇帝陪着笑了笑,却对老人嘴里说的那个小家伙没什么兴趣。演武院里最不缺的就是青年才俊,有这份心思也不足为奇。
他看了看四周,笑着问道:“朕想请您到宫里去住,可行?”
老人摇了摇头:“宫里哪里来的这么多书?哪里还会有人请我吃花生米。再说宫里高墙大殿,太肃杀了些。我还是喜欢这演武院里花花绿绿的,人来人往也热闹。”
皇帝劝道:“您可以住到畅春园里,那儿的景色秀美,环境好,住着也舒服。朕已经吩咐人在畅春园里收拾出一个院子,若是您喜欢看书,朕可以让人把宫里的存书都送过去。再说,宫里的厨子终究是比演武院的要好些。”
老人还是摇头:“畅春园确实好,但我还是不想去。”
“为什么?”
皇帝问。
“因为不接地气,没多少人间烟火。”
老人笑了笑说道:“先帝在位的时候我去过畅春园,亭台楼阁,假山花园,建造的如仙境一样美,宫女也漂亮,穿行在畅春园里就好像仙子踩着云飞来飞去似的。可正因为如此,显得太与世隔绝了些。太极宫的肃杀也好,畅春园的仙境也好,都不适合我。”
皇帝也不好再劝,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朕还有件事想请老院长您帮忙。”
老人道:“说吧,我和太祖皇帝是忘年之交,既然在他临死前答应了替他守护着他的子孙后代,你们杨家的人有什么事我终究还是不能不闻不问。”
“朕想办一个武林大会,重新评江湖中人的修为等级。”
听到这句话,老人微微皱眉:“太繁琐浩大的一件事,我怕力不从心了。”
皇帝连忙道:“您当然不用人人点评,九品之下,朕自然会安排别人去点评。您要点评的,是九品之上的大修行者。”
“九品之上?”
老人怔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有些怅然地说道:“我记得一百多年前,我曾经有这个心思。但后来念及,为了九品之上的虚名,会有多少人争的头破血流?江湖还是平静一些的好,少一些纷争,江湖太平,大隋也太平。”
“朕……准备御驾亲征西北,需要江湖中人的帮助。蒙元有佛宗,佛宗有不少大修行者。朕即便下旨,大隋的江湖中人也未必肯听。但若是老院长您在武林大会上评出九品之上的强者,朝廷再给予封赏,他们或许就会为国效力。不破佛宗,终究不能真正的击败蒙元。”
“陛下……有时候心志太高,未必是好事。蒙元强大,立国千余年根深蒂固,带甲之士数以百万计,修士豪强多如牛毛。蒙元不是东楚,不是南陈,不是南燕,也不是商国……陛下执念太深,对大隋不一定是好事。”
“朕有生之年,只此一个心愿。老院长说朕偏执,朕不否认。”
皇帝往前走了几步,贴着老人的耳边低语了几句。老人脸色忽然一变,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了皇帝几眼,随即一声长叹。
“罢了……”
他缓缓摇了摇头:“既然当年我答应了太祖皇帝,趁着身子骨还能动,能多帮你们杨家一些也好。但是……我也是江湖中人,虽然隐居了这么多年,身不在江湖之内,可心中依然有江湖。只请陛下记得,凡事不要太过。”
皇帝竟是深深一礼:“老院长放心,朕知道轻重。刚才您说的一句话朕知道没错,江湖太平,大隋也太平。所以朕明白凡事皆有尺度,朕不会破了那个尺度。”
“那就好。”
老人点了点头:“这件事,陛下打算交给谁来做?”
皇帝摇了摇头:“这件事不急,朝廷调集人马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因为老六的事,朝廷暂时也抽不出来合适的人选。按理说罗蔚然是最合适的,但他之后这段日子只怕会很忙。过阵子再说吧,朕看看能不能选个机灵的人来筹备调度这件事。”
老人点了点头:“我可以帮陛下做这件事,但我也有件事求陛下。”
皇帝连忙道:“您说。”
老人抬起头看着皇帝,极认真地说道:“怡亲王造反,祸及众多……他们自作孽,我本不该多嘴。但还是想跟陛下说一句,能少杀人……就少杀些。”
皇帝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朕尽力。”
“谢陛下。”
老人站起来,郑重一礼。
第0285章 登门送礼
方解这些日子有些无所事事,除了每天去演武院和教授丘余学习之外再没有别的事可做。怡亲王的案子之后第四天,铺子里忽然来了客人。来人年纪大概二十五六岁,一袭锦衣,带着两个身材魁梧的手下。这两个人绝不是下人书童,虽然穿着普通,但走路时候身姿拔的那么直就能看出来是军武出身。
这个年轻男子样貌不凡,倒三角的身材更是惹人眼球。看起来和和气气,不过眉宇间那股子骄傲冷峻便是藏都藏不起来。
方解新雇来的小厮将他们引领进门,年轻男子进来之后随意的扫了几眼屋子里的陈设布置随即挑了挑嘴角。方解的这个铺子上下两层,裁缝们搬走没多久,所以还稍显凌乱。客厅里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字画摆设,只是角落处放了几盆四季常绿的植物。
方解几乎只花了点手续费就将东十八街那个废弃的宅子买了下来,最近雇佣的工匠正在修缮整理。那院子太破落了些,野草遍布残垣断壁。而且凶名在外,工匠们还真不敢轻易进去。若不是方解让麒麟和聂小菊这两个门神一般的人在哪儿镇着,工匠们说不定真不敢接这活计。
后来工匠们知道了买这宅子的竟然是名满长安城的小方大人,还有不少人好意来劝,方解只是笑着说谢谢,却丝毫也没有收手的打算。这片宅子的地契在长安府手里,长安府尹知道是方解要买,也善意的劝了,但方解态度坚决,府尹大人也只好差人将手续都办好。
一直弃着,这宅子也无人问津。再加上方解被皇帝封为一等乡子的事已经传了出来,长安府尹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只是象征性的收了一些银子堵人的嘴,其实就和白送没什么区别。
为了让工匠们安心,方解还求了长安府拨了一队衙役来回巡查。一开始工匠们提心吊胆,过了两天见没什么事也就渐渐的放下了心。其实所谓的凶宅,多是以讹传讹的产物。方解从不信鬼神之说,即便他重生至此也依然没有什么改变。当初那宅子至凶,多半离不开商场上的拼争和家产争夺之类的事。
这个时代的人对鬼神的敬畏,远比方解要浓重的多。传闻越久,便越凄厉,久而久之,这宅子废弃下来也无人问津。
两天之后,工匠们的担心就已经淡了不少。方解又设了小局,让大犬在那宅子里埋了一个木盒,然后挖出来。木盒是在旧货市场买来的,几十年的东西了。再写一封所谓的这宅子旧主的遗书,找人做旧,拿出来自然没什么人怀疑。方解编造了一个凄凉的故事,将那些凶事全都归结于谋夺家产,工匠们将盒子挖出来之后,这遗嘱便传了开来。他们对这种事本来就不会有什么怀疑,所以心里的担忧就更淡了。
有趣的是,当听说这宅子没什么凶物的时候,不少人扼腕顿足,心说怎么让方解捡了这么大一个便宜。
那片宅子占地不小,方解打算后院住人前面建成一个工坊。以后成衣就在这里制作,反正吴一道资助的银子只需拿出来一小部分就足够用了。
正因为打算以后要搬过去,所以铺子里没怎么布置。这个年轻男子进来的时候发现铺子里颇为简陋,显然有些不屑。
方解从楼上下来的时候,这个年轻男子抱拳,脸上堆起些笑意道:“见过小方大人,我是西南雍州罗大将军手下牙将陆鸥,特来拜访。”
听到罗大将军这四个字,方解的心里顿时了然。皇帝打算派他去西南的事如今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罗耀的手下来拜访自然也是情理之中。不过这个人那一脸虽然掩饰却依然清晰可见的倨傲,让方解有些反感。
他知道罗耀手下的人都很骄傲,即便是对其他各卫的战兵将领他们也多带着轻蔑去看。左前卫的人当然觉得他们是天下第一的雄师,而罗耀自然是天下第一的将领。方解不反感军队拥有这种气质,但反感这些人装逼的过分。这里是长安不是西南雍州,到了帝都若是还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那这个人绝不是什么城府深不可测的人。
牙将是正五品,方解身上的游骑将军也是正五品。虽然前者是实缺后者是虚衔,但方解也没必要低人一等。爵位和军职官职基本上没有关系,有不少人身上带着显爵却不过是五六品的小官。
比如江南谢家,谢扶摇的家族里现在最少还有十几个县子乡子几个郡候,谢扶摇的父亲还是世袭的国公,可只不过是地方上一个六品小吏,见了郡丞郡守之类的官员还是得该怎么行礼怎么行礼。
所以方解也不怎么觉着自己的一等乡子是太牛逼拉风的身份,还是实打实的军职来的实在。
……
分宾主落座,陆鸥有些不礼貌的打量方解几眼。待看清了这位在京城了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下颌上才依稀有些胡茬的时候,这位叫陆鸥的牙将不由自主的挑了挑嘴角,其中的不屑显而易见。或是为了掩饰,他低头喝了一口茶。
方解也懒得理会,笑了笑问道:“陆将军登门,不知有什么指教?”
陆鸥抬起头笑了笑道:“哪里有什么指教,只是听闻圣上将赴西南的事交给了小方大人,所以才来拜访。”
这话很直接,不用去琢磨就能明白。因为你是皇帝指定往西南去的钦差大臣,所以才会来看看你。若你不是有这个身份在,哪个来你这里闲扯淡。官场的上人说话都讲究一个模糊,绝不会将心思直接表达出来。但这人连模糊都懒得模糊一下,和直接说出来也没什么区别了。
方解也不生气,淡淡笑了笑道:“那陆将军倒是应该先去礼部,仪程上的事是礼部的官员在筹备。”
陆鸥忍不住笑道:“礼部哪里还有几个人做事?”
听到这句话方解的脸色变了变,眼神发寒的看了陆鸥一眼。或许也是醒悟自己这话说的太过不敬,陆鸥往后靠了靠身子躲开方解的视线解释道:“我的意思是礼部现在人手不够用,都在忙着,既然小方大人你是赴西南的钦差,有些事还是和你直接商议的好。”
“有什么要商议的吗?”
方解问道。
陆鸥刚才被方解的眼神看的心里紧了一下,这才醒悟面前这个少年也是军人出身。那种冰冷的眼神,也是只有杀过不少人的人才能有的。
“关于长公主……”
陆鸥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方解拦下,他看了陆鸥一眼淡淡地说道:“关于长公主,还没到可以商议什么的时候。陛下只是让我去西南看看,顺便犒劳一下为国驻守南疆的将士们。和长公主有什么关系?”
陆鸥被这话顶的心里一怒,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小方大人说的对,和长公主确实没有什么关系。”
他招了招手,那两个随从立刻走了过来将手里拎着的礼盒放下。
陆鸥笑着说道:“第一次登门拜访,带了些西南特产,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图个新鲜。小方大人若是不嫌弃,就收下。”
方解淡淡道:“这帝都太大,百里大城,百万百姓……天南地北的行商都汇聚于此,倒是什么都有的卖。我没有去过西南,但这铺子西边三里就有个市场,多有从雍州来的商人。我听说他们将货物从雍州运到帝都,走水路最多一个月就到。陆将军竟是比专业的商人走的还要快些,想必这西南特产确实还很新鲜。”
陆鸥被方解这句话着实的气着了,心里的火腾的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方解竟然和他与那些卑贱的商人比较,而且话里的意思是说他们来的这么急,是来求人的,比那些商人还要急着得到利益。而且,来得急,是因为他们心里不踏实。
“小方大人没到过西南,被一些无良的商人骗了也说不定。我听说有人拿着京畿道外面的土产进帝都,就敢说是西南特产,居然还有不少人购买……这商人还真是可耻。”
话中的含义显而易见,是在说方解没有见识。
方解嗯了一声道:“确实啊……有些人就是这般的急功近利,想靠着骗人发家致富,今儿想卖给你假货,便上门推销可着劲的巴结。骗了人之后立刻就走,面对面再碰见也装作不认识。这可怎么行,还是诚实些好,你说对吧?陆将军?”
陆鸥的脸色变了变,沉默了一会儿后站起来笑着说道:“今日叨扰的冒昧了,这次我来其实是想请小方大人赏脸。罗大将军差遣来京城办事是叶近南将军负责,我不过是个打下手的。叶将军是正四品郎将,明日晚上在红袖招请小方大人吃酒,小方大人可不要拒绝。”
“明儿晚上?”
方解皱了皱没装作为难:“我约了礼部怀老在红袖招听曲儿,不介意的话,一起?”
陆鸥本就不是一个擅长交际的人,他脸色越发的阴寒下来。忍着怒意笑了笑,道了声告辞后转身离去。
方解冷冷笑了笑,回身对大犬说道:“把陆将军遗落在东西送出去,让他点点数目,可别让人家说咱们手贱拿了人家‘土特产’……”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笑道:“三日为请一日为叫,你当老子那么随便?想请我吃饭,预约了吗?”
……
东二十三条街口,归贤茶楼。
陆鸥一脸怒意的走进来,在小二的引领下进了一个雅间后随手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他脸色铁青的坐下来,端起桌子上的茶壶直接嘴对嘴灌了几口。那茶还热着,他竟是也不怎么在意。
坐在桌子对面的人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笑道:“怎么,吃了瘪?”
陆鸥怒道:“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五品游骑将军,竟然给我装什么清高,这种货色,若是放在西南老子一刀剁死!到了帝都,受这等窝囊气。屁大的一个官儿,就他娘的敢甩脸色给我。”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那个年长些与他同来的人。
此人名叫叶近南,罗耀的心腹。
“你错了。”
叶近南笑了笑道:“方解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我早就让你先了解一下这个人在去接触,你偏不听,以为带着两千两银子就能买通了他……我本不想让你就这么去,就知道你会碰钉子。这里是帝都,人的眼界本来就高。再说……你知道他是谁吗?两千两银子,你就是摆在他面前两万两,他也未必心动啊。”
这也就是方解不在,方解若是在的话也不会告诉他,两万两银子不心动?那是绝不可能滴……但两千两嘛,你真当老子没见识?
第0286章 怒了
叶近南抿了一口茶笑道:“总之你只需记得,这个人身份绝不似看起来那样简单就是了。咱们来之前大将军特意还吩咐过,如果遇到这个方解观察一下。我听说少将军在长安的时候和他有些过节,是少将军理亏,但你应该明白……以朝廷对大将军的倚重,如果方解真是一个毫无背景的边军队副,难道朝廷会不站在少将军这边?”
“和少将军有过节?”
陆鸥皱眉:“既然如此,何必跟他客气。我还是那句话,这也就是在帝都,放眼看过去一个个都是眼高过顶的废物。若是放在雍州……”
“闭嘴!”
叶近南道:“我答应带你来,不是让你来惹事的。在雍州,甚至整个西南四道,因为你是左前卫的人,谁都会给你面子,所以也让你越发的骄纵跋扈。你是大将军近卫出身,大将军对你也多有纵容,但你不要以为天下只有雍州那么大!若是因为你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为大将军招惹来麻烦,无需大将军军法,我就能出手毙了你!”
陆鸥脸色一变,呐呐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叶近南语气一变温和道:“你年少时候因为天生勇武就跟在大将军身边做事,大将军行事霸气,你便以大将军为目标什么都学他这本没有错。但你应该知道深浅,大将军霸气,是因为大将军要镇守整个大隋西南,不强硬,地方上那些官员会服气?那些蛮子会惧怕?可你若是将这脾气带到帝都来,那就大错特错了……大将军尚且不能违背朝廷命令陛下旨意,你凭什么以为老子天下第一?”
“大将军才是天下第一……”
陆鸥讪讪的回了一句。
“大将军也不是!”
叶近南正容道:“你要时刻记住,陛下才是!就你刚才这句话,若是被外人听了去参奏上去,就能为大将军招惹来麻烦!”
“我……我记住了还不行?”
陆鸥叹了口气:“只是觉着憋屈,一个小小的游骑将军,就能在我面前装腔作势。”
“我说过了,方解绝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人。咱们来的恰到好处,京城刚巧有大乱子才平下去……怡亲王作乱,陛下一口气拿下朝廷里十之二三的大人们。正是带着杀气的时候,惹恼了皇帝有什么好处?其他有功之臣的封赏都没有下来,唯独方解从一个演武院的学生直接升为五品游骑将军,加一等子爵……大隋立国这么多年来,你可曾听过有人有这样的际遇?”
“明天在红袖招请客,方解十有八九是不会来了。”
叶近南微微叹息:“你应该听过一句话,最不能得罪的人便是天子近侍宰相管家,因为他们一句话,就能影响天子或是宰相的判断。方解是陛下安排赴西南的钦差,足以说明陛下对其的看重。若是因为你言语不当得罪了这个人,他在陛下面前说些什么,大将军的愿望岂不落空?”
“你想想,若是长公主真能和少将军成了,那大将军的地位自然更上一层楼。可若是因为你一时鲁莽让方解在陛下面前说些什么对大将军不利的话,你觉得大将军还会容得你放肆?”
“那怎么办?”
听到叶近南这样说,陆鸥的脸色也变了。
“今夜我亲自去拜访方解。”
叶近南沉默了一会儿道:“得想想送什么礼物好。”
“这是小事。”
陆鸥贴近叶近南问道:“大事什么时候去办?”
叶近南皱眉,瞪了陆鸥一眼道:“我自有安排,你若是在随便说出这种话,休怪我不念同袍之情。”
陆鸥怔了一下,一口将杯子里的茶喝尽:“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这一趟来的好不自在。你自己在这里想就是了,我要出去转转。”
“你去哪儿?”
叶近南问。
陆鸥道:“听说红袖招的姑娘们个个都是美若天仙,尤其是那个什么息大家更是仙子一般的人物。既然到了长安,没道理不去看看。”
“不许惹事。”
叶近南交待了一句。
陆鸥道:“你放心好了,我又不是三岁孩子还得找人看护。就是心里憋闷去听个曲儿看个舞,还能出什么事?晚上你去方解那我也不跟着了,从红袖招回来我直接回驿站。我现在看到那个家伙就恶心,一辈子不见才好呢。”
叶近南又嘱咐了几句,派了两个亲兵跟着陆鸥。他对这个陆鸥是真的不放心,而且他也不能真的如自己说的那样,对陆鸥怎么样。陆鸥是从小就跟着大将军做事,后来理所当然成了大将军的亲兵,大将军极喜欢陆鸥这简单直率的性子,再加上他和少将军罗文自幼交好,所以难免跋扈。
在西南,人人都知道雍州最出名的是公子和狗。
公子指的就是大将军的独子罗文,这个人聪慧是聪慧,就是太傲气了些。在雍州就没有他放在眼里的人,虽然不至于胡作非为,但也时常干出一些让人无语的事来。而这个陆鸥,就是罗文手下的一条獒犬。罗文让他咬谁,他立刻扑上去撕咬。可正因为这份忠心,大将军和少将军对他都格外的喜欢。
叶近南虽然是四品郎将,却也不敢真的对陆鸥怎么样。
……
因为怡亲王作乱的事,演武院也还没有正常授课。毕竟学生们之中有不少人牵扯其中,怡亲王造反的当天,演武院的学生们奉命去戍卫太极宫,其实到了宫里,立刻就被大内侍卫处的人监管。
方解到演武院,也只是和丘余私下里学习如何操控天地元气。今日那个叫陆鸥的牙将来了一趟耽误了不少时间,看看时辰再赶去演武院也没了什么意思,方解索性先去东十八街看了看,然后打算去红袖招看看老瘸子。
这段日子以来和老瘸子很少凑到一起,方解对这位老人从一开始的反感到后来的尊敬,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转变过来。说实话老瘸子在樊固的时候,对方解也没什么好感,谁又能想到,到了长安之后他们竟是有了师徒的名分。
方解走到半路的时候买了一包卤肉,几壶老酒。也不急,散步一样往红袖招那边走过去。虽然叛乱没过去多少天,街头巷尾都还在议论着这件事,但百姓们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凝重,谈论此事的时候脸上多是轻蔑不屑的表情。似乎在他们看来,怡亲王的叛乱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普通百姓,没有人去想这次叛乱给朝廷给大隋带来了多大的影响。他们也不会去揣测,因为这次叛乱到底有多大的损失。在他们看来,朝廷里那些胁从叛乱的官员自然该杀,他们的家眷也不一定都是无辜的。或许百姓们会同情那些叛贼的家人,但很少有人去想他们该死还是不该死。
在他们看来,朝廷里死一批官员也没什么,很快就会有不少新人补进去。谁会去想这次叛乱多多少少会触及到那些世家大户的利益,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他们又会和朝廷怎么样的讨价还价。
皇帝会做出让步还是坚定不移。
方解看着大街上的人情百态,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怅然。是啊……百姓们只是当一个比较刺激的故事在谈论这件事,因为叛乱根本就没有改变他们的生活。他们每天还是如往常那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会因为怡亲王的事而影响到自己。
想到这里,方解忍不住去想,如果外敌攻入长安的时候,百姓还是会这样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吗?
想到这里的时候方解忍不住摇了摇头,甩开纷乱的思绪。
自己都做不到为这个国家尽忠,做不到为守护这个国家而流尽最后一滴血,在意百姓们的思想有什么意思吗?
方解自嘲的笑了笑,问自己,你真的准备好做一个隋人了吗?你……真的是一个隋人吗?
他不能给自己答案,因为答案藏在什么地方等待着他去挖掘。
但方解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在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自己绝不会站到大隋的对立面去。他或许不会为了杨氏皇族而拼死,也不会为了这座长安城而将自己置于死地。但他同样不会做出伤害这个国家的事,他或许……只是还没准备好做一个典型的隋人。又或许,一辈子都是个非典型的隋人。
他抬起头,看到了路边垂柳上已经吐出来的新绿。看着那在风中摇曳的柳枝,忽然间想着,或许自己根本就是想的太复杂了。诚如自己对皇帝说的那样,大隋就是一棵参天大树,不可能没有一只蛀虫,剜掉蛀虫的时候也许会伤筋动骨,但只要到了春天,纸条上依然会吐出一片一片的嫩绿。
只要给大隋一些时间,创伤就会自己痊愈。留下一块疤痕未必是坏事,最起码可以让人们时时记起曾经有过的痛苦。
比如西北。
就这样一边胡乱的想着,不知不觉间就回到东二十三条大街上,红袖招就在大街的另一端,距离方解的铺子其实算不得特别远。
走到红袖招不远处的时候,方解忽然被一阵纷乱的吵嚷声吸引了视线。他抬起头看过去,只见红袖招门口聚集了不少人,都在探着头往里面观望。
方解一怔,心说是谁这么不开眼,还敢来红袖招里闹事?
他快步走过去,隔着还有几米就听到红袖招里有人在怒吼:“一群婊子,妈了逼的还个个都装圣女?操!老子想睡你们是给你们脸,真清高做舞女歌姬?笑话!再他妈的跟老子装,休怪老子拆了你这破楼!”
“当婊子还想立贞节牌坊,我去你妈逼的!不就是摸了一个骚贱婊子屁股一下吗,是不是想要钱?好啊,那就说说看睡了你们那个什么息大家要多少钱!老子让她出来跳是给她脸,居然说不在家……他娘的,以为老子好欺负?长安城里连婊子都敢瞧不起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方解听到这番话的时候,真的怒了。
第0287章 很大吗?
方解寒走到红袖招的时候,听着里面咒骂的声音眉头越皱越紧。方解侧耳听了听,没听到息大娘的声音,也没听到息烛芯和老瘸子的声音。他忍不住有些诧异,这个人在红袖招如此闹事怎么还没被人丢出来。
其实在外面的时候,方解就听出这个撒泼的人是谁了。他上午才见过这个人,对他的声音还没有陌生。
临进门的时候方解忽然想起,今天息大娘和息烛芯还有老瘸子老板娘她们都一起进宫面圣去了。昨天他来红袖招的时候小丁点还说起过,好像不只是皇上要见她们,据说皇后还设了宴专门款待她们。
息大娘息烛芯都不在,老瘸子也不在,怪不得这个陆鸥如此粗俗跋扈无理取闹,却还没有被人丢出去。
小丁点气的脸色雪白,精致的鼻子上是一层细细的汗珠。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愤怒了,以至于初具规模的胸脯剧烈的起伏着。
“你再说一句我听听?!”
小丁点指着陆鸥的鼻子问道。
“婊子!”
陆鸥冷笑道:“贱人就是贱人,你是不是喜欢老子骂你婊子?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是够骚的,来,今儿陪我在床上睡一觉,我看看你到底有多骚。小丫头片子虽然年纪不大,但看身材倒有模有样。我最喜欢你这样的,真想听听你被老子干的欲仙欲死的时候怎么叫!”
“无耻!”
小丁点骂了一句,脚下一点飘了过去,一掌扇向陆鸥的脸。陆鸥脸色一变,随即大怒。他没有想到一个歌舞行的女人居然敢对自己动手。这若是放在西南,这个女人早就被他下令绑了,让他的亲兵轮一个遍。
“贱人!”
陆鸥一把抓住小丁点的手,冷森森的盯着小丁点骂道:“真以为自己是个了不得的人?既然做这行就别装清贵!”
小丁点大怒,一脚踢向陆鸥的下盘。陆鸥向后一错步闪开,因为小丁点这一脚的阴狠而勃然大怒。这一脚若是踢中,他这辈子只怕再也别想做男人了。小丁点的武艺虽然不俗,但显然不是陆鸥的对手。她天分虽然不错,但被红袖招的琐事缠身哪里有时间修行。再说她本来也不是个痴迷于修行的人,练了几手功夫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
陆鸥是罗耀的亲兵出身,再加上沙场上练就了一身的杀人本事。自然不会将小丁点放在眼里,他一把抓住小丁点的衣服前襟,一巴掌扇在小丁点的脸上。
“想打老子?你有那个本事吗!”
他将小丁点举起来,猛地朝门外掷了出去。
恰在此时,方解走进大门。
他恰好看到了陆鸥扇了小丁点一个耳光,还没来得及出手小丁点就被陆鸥掷了出来。方解伸手将小丁点拦腰抱住,轻轻的放下来。他侧头看了看小丁点脸上的红肿,看着小丁点眼睛里在打转的泪珠,心里的杀意猛然间冒了出来。
“疼不疼?”
他伸手在小丁点的脸上抚摸了一下,小丁点见是方解,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她扑在方解怀里,哭成一个泪人。方解能感觉到自己怀里的娇躯不住地颤抖着,单薄圆润的肩膀因为愤怒和羞恼而抽搐。
方解拉着小丁点的手,扶着她在一边坐下来。
“我看看……”
方解拿开小丁点捂着脸的手,随即看到了她脸颊上那明显的红色指印。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拍了拍小丁点的肩膀后站直了身子。他慢慢转身的时候,眼神里的冰冷已经能溢出来一样。
“小方大人?”
陆鸥看到方解的时候一怔,本来想发火却想到了叶近南的劝告。他压着心中的怒意,抱了抱拳道:“倒是没想到小方大人也是此道中人,而且还颇懂怜香惜玉。若是这婊子……这女人和小方大人相熟,那今日我也就不计较她的无礼了。”
方解一边往前走一边点头,然后微笑着问:“需要我说谢谢吗?”
“何须客气!”
陆鸥见方解笑了,也没有在意。他不了解方解,若是大犬沉倾扇他们在的话,一定知道此时的方解已经在暴怒的边缘了。他只有真的生气到了一定地步的时候,才会怒极反笑。
“既然小方大人认识她,那我就不理会了。一个开歌舞行的,还以为自己是什么贞洁烈女。这样的女人玩玩倒是还好,小方大人你说对不?在我们西南,这样歌舞行的女人,上赶着脱了衣服跪在我面前,我也不一定会理睬。”
“对啊。”
方解微笑着说道:“你是朝廷五品牙将,她在你眼里不过是个婊子。”
“嗯!”
陆鸥点了点头道:“今日被扫了兴致,无趣的紧。就不打扰小方大人你找乐子了,我先告辞。”
“好。”
方解颔首说了一个字,然后微笑问:“你想怎么出去?”
……
听到这句话,陆鸥愣了一下道:“自然是走出去,还能怎么出去。”
“不不不。”
方解摇了摇头:“你是西南罗耀大将军麾下的五品将军,怎么能和一般人一样呢?一般人走进来,自然是走出去。但你身份这么尊贵,当然要与众不同些。”
“你什么意思?!”
陆鸥脸色一变。
方解没说话,走到陆鸥面前站住上上下下打量了陆鸥几眼。陆鸥的身材倒是极为出彩,虎背猿腰,再加上相貌不凡,看着倒真有几分威风凛凛的气势。所以方解忍不住叹了一声:“可惜……”
“可惜什么?”
陆鸥而你。
方解也没回答,而是认真地问陆鸥:“陆将军在西南杀敌无数,手上的人命想必数都数不过来吧?请问陆将军,你是极品修行?”
“六品!”
“那就更可惜了。”
方解摇头叹道:“罗大将军想必会很心疼?”
说完这句话,他猛的一拳砸向陆鸥的面门。陆鸥大惊,但沙场里历练出来的反应还在。他一歪头闪开,错步拧身,然后一拳砸向方解的胸口。他虽然只是亲兵出身,但因为是罗文手下的忠犬,倒是也因此得到过罗耀几句指点。再加上身经百战,比一般的六品修行者在实战上更加经验丰富。
方解已经砸出去的手忽然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弯回去,一把攥住陆鸥攻向自己的右拳。他的手臂慢慢伸直,陆鸥的拳头也被掰得向外弯曲。陆鸥脸色一变,抬起左拳砸向方解的眼窝,拳头上有风雷之声,显然他这次动了真怒,已经用上了修行之力。内劲在他拳头外面凝集,这只拳头立刻变得比钢铁还要坚硬。
但是——
近身肉搏,方解怕过谁?
他的另一只手也抬起来,精准的攥住了陆鸥的左拳。陆鸥的两只拳头都被方解攥着,来回晃动了几次却抽出来。拳头就好像深陷进沼泽里一样,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他大怒,抬起脚踹向方解,却远没有方解的速度快。他腿才抬起来的时候,方解的膝盖已经顶在了他的小腹上。
砰地一声!
瞬间,陆鸥的身子就被方解顶的离开了地面,他的脸因为痛苦变成了猪肝色。
方解双臂猛的一用力,向下一拽。
陆鸥的身子平着拍下来狠狠的撞在地面上,平滑坚硬的大理石砖地面竟是被砸的裂开无数道口子。陆鸥痛苦的呻吟了一声,一口血没忍住从嘴里喷了出来。方解之前顶在他小腹上那一膝盖太过凌厉,这种格斗根本就没有什么太多的技巧可言,便是街头打架的泼皮都会熟练使用。
可方解的肌肉之力非同凡响,陆鸥也因为大意轻敌,一招落败,这一下挨的实实在在几乎疼的他昏过去。
方解俯身抓着陆鸥后背的衣服将他提了起来,根本不给陆鸥意思喘息的机会。陆鸥是军武出身的七品高手,若不是一开始没把方解当回事,方解也不能如此轻易简单的制住他。既然占了先机,方解怎么可能给对手恢复的时间?
方解从来就是既然要打就绝不会装什么君子的类型。
将陆鸥提起来之后,方解再次将他猛的摔在地上。然后再提起,再摔。连续三次之后,他一脚踩在陆鸥的左腿上,脚下一碾,咔嚓一声将陆鸥的左腿腿骨碾断,然后再一脚,踩断了陆鸥几根肋骨。
他俯身将陆鸥拎起来,一个勾拳狠狠地砸在陆鸥的小腹上。
这一拳势大力沉,陆鸥立刻就再喷出来一口血。
方解抓着陆鸥的头发,拖死狗一样拖着他走到小丁点面前。看着哭的梨花带雨的少女,看着她脸上的红肿,方解柔声问道:“够了吗?如果不够我继续打。”
小丁点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鸥的两个亲兵全都傻了,两个人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方解就已经将陆鸥揍的瘫软在地。两个人犹豫了一下低低商量了几句,一个人上前想阻拦方解,另一个人掉头跑出去很快就消失不见。
“小方大人……请手下留情。”
那亲兵抱拳恳求道。
方解看了他一眼:“你们左前卫的兵将,在西南都是这样作威作福的?看来陛下让我往西南走一趟,还是极有必要的。”
那亲兵还没来得及说话,被方解拎在手里的陆鸥啐了一口血断断续续地骂道:“我操你妈……老子是罗大将军麾下正五品将军,你敢打我……要是在西南,老子……老子剁了你喂猪!”
“五品将军啊……很大吗?”
方解冷冷笑了笑,将陆鸥随手丢在地上。他蹲下来,转头问小丁点:“他刚才是用左手打的?”
小丁点下意识点了点头。
方解嗯了一声,随手从地上掀起来一块大理石砖,左手按住陆鸥的左手,右手拿着大理石砖狠狠地砸了下去。噗的一声,血肉一下子飞溅起来。只一下,陆鸥的四根手指就被砸了下来。方解却根本没有停手的意思,一下一下往下砸,血肉溅的到处都是。没多久,陆鸥的左手就被砸的只剩下光秃秃血糊糊一个手腕。
第0288章 想不到的妥协
整个红袖招里回荡着的都是陆鸥的哀嚎,这个在西南雍州城里甚至西南四道都可以横行无忌的人,在长安城正在感受着人生以来的第一次摧残。那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那个名满长安的小方大人,此时哪里还有一点儿平时温文尔雅的样子,手持一块大理石砖不断的砸落,每一次砸下来,都有一股血花溅起。
坐在一边的小丁点看的傻了眼,捂着自己脸颊的手微微地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连忙起来去拉方解:“够了,不要再打了。”
方解回头看了小丁点一眼,淡淡地问道:“真的够了?”
小丁点拉着方解的袖子,使劲点了点头:“不能再打了,他身上有军职,若是你打出人命,对你不好。”
方解笑着摇了摇头:“你走在大街上,遇到一条狗扑咬怎么办?若是你逃,它就追在你后面一口接着一口的咬,不管你是老人还是孩子,因为它本来就是畜生。除非你拎起棒子就打,怎么狠怎么打。尤其是披着一层人皮的恶狗更要打,打到他连叫都不敢叫才好。罗大将军教导出来的人原来是这样一个德行,倒是让我长了不少见识。”
小丁点只是摇头:“不能再打了。”
方解伸出带血的手在她脸颊上触碰了一下:“还疼吗?”
小丁点这下连另一边脸也红了起来,她垂下头不敢看方解的眼睛,微微摇了摇头:“不疼了。”
方解笑了笑:“骗人……这么狠的一巴掌打在你脸上,怎么可能不疼?莫说是你的脸,此时我心里还疼着呢。”
他将已经拍裂了的大理石砖啪的一声扣在陆鸥脸上,没多久这个飞扬跋扈的五品将军半边脸就高高的肿了起来。
“小方大人。”
站在一边的亲兵抱了抱拳道:“可以了吧?”
这个亲兵倒是很理智,虽然眼角里都是恨意但一直没有举动。他的身子一直在微微颤抖,显然刻意在压制着自己的情感。他能有这样的表现,倒是出乎了方解的预料。他本以为,这个亲兵也会不顾一切扑上来。
方解缓步走到门口,将红袖招的大门关上。关门之前对围观的百姓歉然笑了笑,百姓们忽然鼓起掌来,有人开始叫好。方解对众人点头示意,然后将大门轻轻的关好。
“你是什么军职?”
方解走回来,一脚将瘫软在地的陆鸥踢飞了出去。陆鸥的身子撞在一根柱子上,腰向后弯过去,又是一声痛苦的呻吟。
“卑职是陆将军的亲兵队副。”
“你比他强。”
方解点了点头:“你比他知道忍耐,这才是一个军人合格的品质。我本以为你会为了你的主将扑上来跟我打,但你没有。”
“我不是您的对手。”
这亲兵看着方解,眼睛死死盯在方解脸上。似乎是想牢牢的记住这张脸,虽然他的语气很谦卑,但骨子里那种不服依然很清晰。
“我猜……”
方解走到这亲兵面前,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罗大将军教导你们的时候,肯定说过这样的话……一味只知道鲁莽向前的将军和士兵都是不合格的,要能看清形势,该忍耐的时候就要忍耐,记住敌人模样的,等到有实力报仇的时候就绝不能心慈手软,对不对?”
亲兵一怔,显然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
“你不必回答,因为你的眼神已经告诉我答案了。罗大将军是个什么样的性子,我略有耳闻。我不敢评判一位大将军的是非,但也决不允许一个人随意践踏我的尊严。你是军人,我也是……还有就是,你真的不该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也不该看的那么仔细。”
方解突然一拳砸在那亲兵队副的心口,巨大的力度之下,那亲兵队副的身子立刻往前佝偻起来,他后背上的衣服噗的一声被一股气劲冲破了一个洞。他的后背上鼓起来一个大包,有碎骨从那个大包里刺出来。
“抱歉。”
方解贴着那亲兵队副的耳朵轻声道:“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在等待着报仇的机会。我是要去西南雍州的,那是你们的地盘。如果你在罗大将军面前说些什么,难保他不会为了给你们出气刁难我。这不是值得担心的,值得担心的是,你眼神里有想杀了我的意思,我没有看错……现在在我的主场啊……我怎么会容许威胁活着离开?”
“你若是之前也对我动手了,我反而不会杀你。我刚才骂陆鸥是疯狗就是故意给你听的,你居然连这都忍了……虽然你只是个亲兵队副,但我确定你比陆鸥对我的威胁更大。”
方解收回击打在亲兵胸口的拳头,这个睁大了眼睛死不瞑目的亲兵缓缓的倒了下去。他直到死也没想明白,这个看起来如此温和的少年怎么会有这么重的杀心。
“现在到你了。”
方解走到陆鸥身边蹲下来,看着他压低声音道:“既然已经出手了,自然不能留下祸害。相对来说,杀了你远比留下你惹来的祸端要小一些。留下你,你会记着报仇吧?”
他抬起手,准备了结陆鸥的生命。
就在这时候,一柄横刀从外面穿破了窗户飞了进来,其速快得惊人。方解抬手一拂,在横刀刀身上一弹将横刀推开。那刀子打着旋飞出去,咄的一声戳进柱子里。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中年男子快步而入:“手下留情!”
……
方解没见过闯进来的这个人,但第一眼就猜到了他是谁。而之前那飞进来的横刀自然是这个男人掷出来的,速度虽然快,但方解感受的出来刀上没有用修为之力,而且计算的极好,到方解身前的时候那刀已经没有几分力度了。最主要的是,那刀是刀柄在前刀锋在后掷过来的。
“请手下留情。”
这个中年男人对方解报了抱拳道:“事情经过我已经知道,是我御下不严,请小方大人放过他一条贱命。”
方解站直了身子,抱拳回了一礼:“叶将军?”
来人正是左前卫四品郎将叶近南,个子不高,身材偏瘦,身上穿了一件家居常服,而不是武将服饰。
“是。”
叶近南点了点头道:“小方大人,我本来今天还要登门致歉的。陆鸥之前在贵府言语得罪,回去之后我已经严加训斥了一番。但这个人品性粗野,想不到竟然敢在红袖招里闹事。不过归根结底,是我管教无方,丢了大将军的脸,还请小方大人见谅。”
他转身对小丁点俯身一礼:“也请这位姑娘谅解……我的人已经将来龙去脉如实告诉了我,错都在陆鸥,还请两位给我一个人情,这个人我带回去,自会军法处置。左前卫军法严苛,大将军也绝不会容得手下人为非作歹。”
方解看了看自己脚边瘫软如泥的陆鸥,暗道了一声可惜。
他对叶近南抱了抱拳:“既然叶将军开口,我怎么能不遵命?”
“多谢!”
叶近南再次施礼,然后直起身子回身冷冷吩咐道:“把陆鸥抬回去,那具尸体也抬回去……李多福,刚才是你跟着陆将军的,看着他犯错却没制止,回驿站后自己领二十军棍。”
“喏!”
之前跑出去报信的那个亲兵挺直了身子应了一声,和其他几个士兵过去将陆鸥和死了的那个亲兵架起来抬了出去。
“若小方大人不嫌弃,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叶近南看着方解问道。
“请。”
方解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率先走上二楼。叶近南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缓步走了上去。一个红袖招的仆从小声问小丁点要不要报官,小丁点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上茶。”
雅间里,方解请叶近南先坐,然后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叶近南坐下后沉默片刻后叹了口气道:“今日小方大人出手教训陆鸥,我心中没有一点记恨,这一点还请小方大人相信,也不要担心你去西南,会被刁难。大将军面前,我自然会将事情原委说个清楚。”
方解微微一怔,没确定这个人的态度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叶近南道:“虽然我一直在雍州大将军麾下任职,但也早就对你有所耳闻。便是我家大将军,也不止一次提过小方大人是年轻一代不可多得的人才。这次来京城,大将军还特意吩咐过,让我一定要登门拜访。小方大人考进演武院的时候取了九门优异的成绩,此事已经传遍大江南北。便是西南的老弱妇孺,也知道小方大人你的名字。”
“谢叶将军谬赞。”
方解应了一声,等着叶近南继续说话。他知道叶近南这样表态绝不是因为自己靠了演武院九门优异,他对左前卫大将军罗耀一直很感兴趣,这涉及到了他的身世,方解一直想解开自己到底什么来路,现在打探到的消息,似乎已经将苗头指向了罗耀。
在他看来,叶近南说罗耀让他登门拜访什么的,不过是句客套话罢了,倒是不值得在意。从这段日子打听来有关罗耀的消息来分析,这个罗耀是个性格有些扭曲的人。他自私,为了自己的前程连儿子都能杀。当然,这件事被许多人传颂为忠诚的典范。他狠戾,西南的蛮子听到罗耀这两个字都浑身发抖,人称罗屠夫。他霸道,西南四道,地方官员对左前卫根本就是敢怒不敢言,对罗耀的话更是不敢违背。
这样一个土皇帝般的人物,除非他真的和自己有什么瓜葛,不然怎么可能让手下特意拜会自己?
“小方大人去雍州,可以放心。左前卫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因为今天这件事有什么对你不利的举动。左前卫是对陛下最忠诚的军队,大将军是对陛下最忠诚的臣子。你去雍州,代表着陛下,是钦差,我可以保证这一行必然顺利畅快。”
方解笑了笑:“世人皆知大将军是忠臣典范,我从不怀疑这一点。我也是个性子粗野的,所以和陆将军之间也算不上什么仇恨。不过……叶将军应该明白,军人最不容别人玷污的就是自己的尊严,若是连自己的朋友都回护不了还有什么脸面做个男人?当然,也不容别人触犯大隋律法。今天的事,我自己会上报朝廷。朝廷如何处置,我都没有怨言。”
“不必!”
叶近南道:“我向你保证,这件事绝不会对朝廷提起。小方大人也不必主动去说,咱们就当没有发生过,如何?”
方解心里一动,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叶近南如此的妥协。他到底想的是什么?
第0289章 嘴亲肿
叶近南的低姿态反而让方解心里有些疑惑,按照道理,即便叶近南真的是一个明辨是非讲道理的人,也没必要迁就。就在刚刚,一个左前卫的五品牙将,而且还是罗耀亲兵出身的五品牙将被方解打成了残废,叶近南即便是为了维护左前卫的尊严也不应该这样表态。
军人,又岂是容易低头的?
所以方解对这个人,越发的戒备警惕起来。
“这件事可以揭过不提了。”
叶近南喝了一口茶道:“小方大人,虽然陛下还没有定下你赴雍州的日期,但想来日子也不会久远了。我本来是想让陆鸥先登门拜访,和小方大人熟悉一下彼此。他去之前我便警告过,不要鲁莽冲撞了你。但实在没想到他那个粗鲁的性子到了帝都竟是也没有一分收敛,这个人是大将军亲兵出身,难免……”
方解点了点头:“既然叶将军这样说,我自然也不能不识抬举。陆将军的事,我也太过冲动了些。我也是边军出身,所以性子上也有些直截了当,习惯了用拳头解决问题。”
“我知道。”
叶近南笑了笑道:“这不正是我大隋军威所在吗。”
方解嗯了一声:“叶将军说得没错,这正是我大隋军人的威仪所在。但若是陛下知道,必然也是龙颜大怒。军人的威仪和硬拳头可不应该是对自己人用的,若是军人手里的刀锋对着的是本国的百姓,那……”
方解顿了一下说道:“虽然叶将军好意,但这件事我还是会如实禀报给陛下知道的。叶将军久在西南,或许不了解陛下的性情。陛下必然愤怒于我和陆鸥两个军人之间的冲突,但若是瞒着他,陛下的愤怒会更浓。而且我刚才也说过,任何人都不能轻视国家律法。一个人总要有所敬畏,若是没了敬畏,会出大乱子。”
叶近南一怔,没想到方解竟然会是这样水泼不进的性子。
他点了点头道:“既然小方大人已经决定,那我也不好阻拦。我也会向朝廷报备此事,但请你放心,我会如实说明,绝不会因为陆鸥是我左前卫的人就有所偏袒。”
方解点了点,抱拳道:“多谢。”
叶近南还了一礼,起身道:“那我就先告辞了,陆鸥毕竟是我的同袍,我还要先带他去找郎中医治。”
方解起身相送,叶近南又客气了几句随即离开。
小丁点等叶近南走了之后,快步过来关切地问道:“怎么样?”
方解摇头笑了笑道:“没事。”
小丁点的眼神里有些别样的东西,看了方解一眼又迅速的把头低下去,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谢谢。”
她看着自己的衣角,这个性子稍有些刁蛮的小丫头竟满是扭捏。
方解笑了笑,伸出手捏着小丁点的下颌将她的脸勾起来:“我看看,还疼吗?”
小丁点似乎是被方解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想将脸扭开,可又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她被勾着下颌不能回避方解的眼神,所以越发显得局促起来。此时她脸上的红色掌印已经消退了下去,可脸色却比挨了打的时候还要红艳。看起来,就好像喝醉了酒一般,可爱,娇艳。
她虽然才十五六岁,但已经出落的楚楚动人。尤其是这美人脸红的模样,更是让人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不……不疼了。”
她回答的时候,嗓音在微微发颤。
方解的手指离开她的下颌,在她被打的那边脸颊上轻轻拂过:“以后再遇到这种事,骆爷他们若是不在的时候就派人到铺子里找我,即便我不在铺子里,大犬他们一般的事也还应付的来,即便来了高手捣乱,还有沉倾扇。而且今天我新收了两个变态小弟,能拆掉半座城的那种变态。”
他说到这些,小丁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是有些失望,又有些欢喜。如果方解说的是他还是会这样不遗余力的帮她,她可能真的就满足了。
“应该不会再有人捣乱了。”
她喃喃地说了一句,其实说了什么连她自己都没有听清。
方解笑了笑,拉起她的手往外走:“有没有什么伤药?你脸还肿着。”
他拉起小丁点手的时候,自然而然。而小丁点则有些不知所措的被他拉着往前走,就好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方解……”
“嗯?”
“以后你别叫我小丁点了。”
“为什么?”
“我有名字的。”
“咦?我怎么不知道。”
“你又没问过。”
“你叫什么?”
“我姓乔。”
“乔小点?”
“乔乔!”
“名字不错啊……乔乔?”
“嗯!我自己去抹药,才不要你在我上涂涂抹抹,你肯定会把我涂成一个大花猫!”
小丁点忽然挣脱开方解的手,往前跑了出去。她跑出去几步后又站住,红着脸说道:“记住了,以后不许再叫我小丁点,我叫乔乔!”
方解揉了揉鼻子,看着少女婀娜的背影忍不住笑了笑。
……
方解在红袖招一楼大堂里又坐了半个时辰,确定没有人回来复仇,这才起身离开。他知道息画眉她们入宫指不定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皇帝接见之后皇后还安排了私人宴席款待,几个女人天南地北的说起话来,时间过的比飞还要快。
他让红袖招的伙计去自己铺子将麒麟和聂小菊叫了来,让他们两个在红袖招里等到老瘸子他们回来。
没想到的是,陈哼和陈哈也跟着一起来了。两个人离着很远就跟方解热情的打招呼,蹦蹦跳跳的好像个孩子。
“小方方,你怎么出来玩也不带着我们啊!”
陈哼一把攥着方解的手摇啊摇地说道:“睡了一大觉起来就没看见你,小哈说你肯定是自己跑出来玩了,果然让我们逮到了。”
陈哈拉着方解另一只手也跟着摇晃:“快说快说,你自己跑到什么地方去玩了?有什么好玩的?”
方解被他俩抖着感觉自己快变成面条了,他连忙将手抽回来,一手一个将两个鹤发童颜也不知道多大岁数的老顽童搂住,一边走一边笑着说道:“也没什么好玩的,就是和人打了一架。”
“哎呀!小方方你太坏了,打架这么好玩的事居然不叫上我们!”
“对啊,打架最好玩了。”
方解摇了摇头:“打架可不好玩,既然今天说起这件事……小哼小哈啊,我能不能跟你们俩说件事,以后你们打架可以,但不许随便杀人行不行?”
“行啊!”
陈哼嘿嘿笑着说道:“小方方对我们最好了,以后我们要是想打架,你让我们打谁我们就打谁,你让我们不杀人我就不杀,行不行?”
方解使劲点头:“行,当然行啊。”
他搂着陈哼陈哈的肩膀一边走一边说道:“其实刚才我出来,是想找找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带着你们去。若是找不到就带着你们瞎逛,浪费时间对不对?”
“那你找到好玩的地方了吗?”
陈哈迫不及待的问。
“当然啊。”
方解笑着说道:“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今儿一早出门转了转,终于让我找到一处好地方……你们喜不喜欢美人儿?”
“喜欢啊。”
“我带你们去看美人好不好?”
“去哪儿看啊。”
“怡秀楼。”
“那是什么地方。”
“是一个叫吴一道的人开的店,那里全都是美人儿,你们想看多少有多少。小哼啊……你喜欢什么样的美人儿?小哈,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
陈哼脸一红,扭捏道:“我也不知道,就是……就是看见美人儿就想抱抱。”
陈哈连忙说道:“我想亲亲。”
方解哈哈大笑:“走,我带你们玩亲亲去。”
……
怡秀楼是吴一道的产业,长安城里至少有十家青楼是他开的。而且以吴一道的财力,他所开的青楼自然品位不凡。方解去过新月楼,那里的布置已经足够典雅。可和怡秀楼相比还是差的太远了,两相比较下新月楼显得低俗了许多。
即便走进怡秀楼也很难看得出来这里是一座青楼,一进门就是一座巨大的屏风。上面是当今书法大家严柳志的墨笔,笔走龙蛇,入木三分。据说严大家随随便便写几个字就价值千金,这屏风乃是他的真迹,若是拿出去卖掉就是能吓死人的数目。
绕过屏风后面,大堂里的桌椅全都是红木打造,围着中间一座池子摆放。这池子三十步长宽,池子里有各色锦鲤来回游动。而池子中间是一个四米见方左右的舞台,有歌姬和舞女在上面表演。此时坐在台上的,是一个抱着琵琶的美女,琴声悠扬,流水叮咚,雅致的让人不忍发出声音打破这安详。
而惹人注意的还有那些伺候着的丫鬟们,她们穿着一样的素色长裙。月牙白的裙子,浅绿色的比肩,绿色绣鞋,走起路来如嫩柳飘摆。她们的衣服素雅到了极致,哪里有一点青楼女子该有的骚媚。
而且哪怕是这些丫鬟,也个个都是琴棋书画精通。就算是有口味刁钻的客人拉着她们谈论经史古籍,她们也不会露怯,甚至每每还有一两句妙语点评。
方解没想到在怡秀楼居然还遇到了熟人,看到那个笑呵呵迎过来的胖子,方解心里的开心是无法形容的。至于为什么开心,在谈话不久就被这个死胖子一语道破。
酒色财看到方解对他笑得那么猥琐,忍不住抖了一下:“爵爷今儿这是怎么了,你笑得我心惊胆颤的。”
方解拉着他手笑道:“我有两个朋友,第一次进青楼。”
他话还没说完,酒色财就打断道:“我们这里是文艺会所!”
方解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嗯嗯嗯,文艺会所……我这两个朋友没来过文艺会所,你帮我接待一下好不好?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你肯定知道他们两个是谁。因为那天在广场上,这两个人……明白了吗?”
“我操!”
酒色财脸色大变:“你怎么把这两个杀神领我这来了。”
方解连连摆手道:“他们两个很乖的,今天跟我说想跟美人玩亲亲。你说我是如此仗义的人,怎么能这点事都不做对吧。但我还有事要急着进宫,他们两个你就好好招待一下吧。你既然知道他们俩,就应该明白这两个人要是伺候不好谁知道闹出什么事来。当然……花多少银子,我会如数付账的。”
酒色财使劲瞪了他一眼道:“你带他们来侯爷的产业,不就是打算不给钱的么?”
方解笑了笑道:“凡事说的太明白,就没劲了是吧……”
他转身对陈哼陈哈说道:“你们两个在这乖乖的和美人儿玩亲亲,我去给你们买好吃的,乖乖等我,好不好。”
陈哈拉着他的衣袖:“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
方解道:“等你嘴亲肿了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第0290章 两次一箭双雕
太极宫。
东暖阁外面空地两侧,是一排看起来和太极宫的整体风格一点儿也不搭调的建筑。这是五间瓦房,若是放在别的地方倒是也不怎么显得低矮,可处在恢弘磅礴的太极宫里,这五间瓦房就显得那么不起眼了。
这样的房子,东暖阁外面左右各有一排。太极大殿的外面,左右也各有一排。
左面的是太监和宫女们轮值当差休息的地方,当然还有大内侍卫。右边则是朝臣们等候皇帝传见的地方,而自从天佑皇帝登基之后,太极大殿右面的那排瓦房里,就变成了几位朝廷重臣办公的地方。皇帝勤勉,时常将朝臣叫到东暖阁议事。而朝廷各部府衙门都在太极宫外,一来一回所耗的时间太多。
皇帝索性让几位重臣就在太极大殿外的瓦房里办公,他若是传见的话也方便些。到了后来,这几间稍显破旧的房子就逐渐变成了一种荣誉的象征。因为只有皇帝信任重用的人,才会有资格坐在那里面。
再后来,这几间不光鲜的房子倒是被人取了个光鲜的名字。
叫做殿前庭,而长期在这几间瓦房里的官员,被其他人在背地里成为庭官。曾经有人笑谈,在京城做官若是做不到庭官,还不如到地方上去做父母官。可话虽这样说,有资格长期在这里办公的,绝不超过十个人。
这些人自然也知道关于庭官的议论,不过他们对这种稍微带着些嫉妒心理的调侃不会在意,相反,他们认为这绝对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满朝文武那么多人,能被人称为庭官的又有几个?
而相对来说,在太极大殿外面的瓦房,为了区别东暖阁外面的瓦房,又被人称为外廷,东暖阁外面的,称为内廷。如果说做一个外庭官已经被人羡慕嫉妒,那么做一个内廷官就更加的让人眼红了。
自从怡亲王作乱之后,外廷长期有十余官员坐镇。一边处理部府公务,一边整理关于怡亲王作乱的资料,这些事,陛下经常会问及。而在内廷,通常情况下则只有一个官员长期在里面办公,无论怡亲王造反前后。
有资格坐在内廷里,时刻等着陛下召见的这个人。按品级来说并不算很高,但职权之大超乎想象。
他就是正四品黄门侍郎裴衍。论品级,还不如各部尚书,与各部侍郎相等。
大隋太大,每天从全国各地送上来的折子,再加上形形色色的京官递上来的折子,要说每天都能装满两辆牛车丝毫也不为过。这么多的奏折,即便皇帝再勤勉可每天就十二个时辰,根本不可能看得完,更何况还要每一份奏折都要批复。
曾经梳理奏折的事,是交给御书房秉笔太监来做的。但天佑皇帝杨易登基之后,将这个习惯就给废除了。杨易下旨,后宫之人绝不许干涉前朝的政务。非但太监不可以,便是妃嫔都不可以。就连皇后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在前朝政务上插过一句嘴。
正因为如此,也造成了现在的御书房秉笔太监和前任秉笔太监的最大不同。先帝在位的时候,看重的是御书房秉笔太监处理政务的能力,而现在的皇帝,看重的则是忠心。苏不畏和吴陪胜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更加的有自知之明。除非皇帝让他说,否则他不会说一句有关于朝廷事务的话。
正因为吴陪胜处理了那么多年的政务,也习惯了梳理朝臣们的折子,然后按照皇帝的思维将不重要的奏折批复,所以他比苏不畏更多几分使命感和责任感。换句话说,他对大隋的忠诚,甚至比对皇帝个人的忠诚还要浓烈。也正是因为如此,皇帝才会让他带着人巡查西北诸道。也正是因为如此,吴陪胜才死于非命。
因为,他发现了李远山的秘密。
那座铁矿的存在,不是沐小腰最先发现的,而是吴陪胜。所以李远山才会不惜设计了那么大那么血腥的一个局,让樊固全城百姓为吴陪胜陪葬。方解猜的没错,樊固那个夜晚发生的事,他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罢了。
吴陪胜查到了李远山想要谋逆的蛛丝马迹,也发现了那座铁矿的存在。但他却无法及时将消息传递出去,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李远山的监视之下。为了取得李远山的信任,他装作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现。还假装贪财收了李远山不少银子,还答应为李孝宗除掉方解,其实这只不过是吴陪胜想麻痹李远山而已。
可事实上,李远山从来就没相信他。
樊固就是一个杀局,一个为吴陪胜专门设计的杀局。吴陪胜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只是个贪财好利的太监,答应了李远山去樊固。可那里,是一座早就为他挖好了的,也是一座早就为樊固两千百姓八百边军挖好了的坟墓。
从李远山发现吴陪胜在暗中调查他开始,李远山就在设计如何杀了这位在先帝面前曾经红极一时,在现任皇帝面前也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要想杀掉一个秉笔太监,草率的安排一场什么江湖劫案显然不太现实,无法让别人信服。再说,吴陪胜虽然不以修为见长,但好歹也是七品高手。
能杀他的,八品以上的江湖客,谁都不屑于去做什么拦路劫道的山贼。真要有八品以上的修为,哪怕不为朝廷效力,随便投一家商行或是世家大户,都会得到重用和尊敬。
所以要想杀吴陪胜,李远山必须找一个让朝廷让皇帝相信的借口。
于是,他想到了蒙元人。
……
黄门侍郎裴衍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桌子上那堆积如山的奏折,抬起手轻轻揉了揉发皱的眉头,他已经坐在这里梳理奏折超过两个时辰了,但还没有完成四分之一。这就是他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将奏折按轻重缓急分类。将重要的奏折梳理出来,送到东暖阁呈递给皇帝。不重要的,他则以皇帝的口气批复。
他还要负责起草诏书,代表着大隋皇帝身份的玉玺,就放在桌子一边。很少有百姓会想到,原来圣旨上的玉玺,竟然大部分都不是皇帝亲自印上去的。其实熟悉朝廷的人都知道,旨意是否是由皇帝亲自书写,看圣旨上的用印就知道了。如果上面印着的是八个篆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那么这旨意就是黄门侍郎代为书写的。如果印的是一方小印,上面是东暖主人四个方方正正的小字,那才是皇帝亲笔所写的圣旨。
裴衍向后靠了靠身子,舒展了一下双臂。或许是每日坐的时间都太久,他的脖子越来越难受。每天都承受酸痛难忍的感觉,时而还会恶心想吐。
喝了一口很酽的茶,裴衍将胃里的一阵翻腾压了下去。最近这段日子事情太多,他每天的睡眠连三个时辰都保证不了。非但要面对如山的公务,还要时刻揣摩皇帝的心思,后者比前者更累。
他休息了片刻,然后再次将视线凝聚在面前的一份奏折上。
这奏折,是山东道一个县令冒死派人传递到京城的。其中颇多转折,为了躲过西北反贼的盘查,这份奏折先是以家书的行事送到了那县令在东平郡的老家,然后由其家人秘密转交给他的朋友,再由他的朋友亲自送往长安。
所以在看到这份奏折的时候,裴衍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毫无疑问,这是今天最为重要的一份奏折。
这份奏折写在一张普通的羊皮纸上,但用的是极隐秘的手法。只有以水喷洒在上面,其中的字迹才会显露出来。大内侍卫处现在还用这办法传递密报,极少有人能识破。若不是那县令的朋友亲自到了长安,递交奏折的时候做了说明,裴衍也看不到羊皮纸里隐藏的文字。
这是一份用蝇头般的小字所写的奏折,不下千言。详细的叙述了如今西北三道的情形,甚至还有一些叛军的兵力布置。
而让裴衍感兴趣的,还有一件关于吴陪胜的往事。
那次樊固的屠杀。
这个县令和李远山军中一位将军交好,那将军喝多了酒的时候将这秘闻告诉了他。
奏折中写到,吴陪胜到了西北之后暗中查探李远山是否有贪墨的行为,这本是他去西北的巡视各道的职责。但正因为吴陪胜是个太认真太严谨的性子,竟是被他查到了一些李远山准备谋逆的事。
但他暗中查访的事也没瞒得住李远山,所以才有了樊固惨案。那些百姓,那些边军,都是李远山杀的。然后嫁祸给蒙元人,这样就能掩盖他杀掉一位大太监的事实。而李远山的目的绝不仅仅是这样,这根本就是一箭双雕之计。
既杀了吴陪胜,又勾起了皇帝对蒙元人讨伐的念头。李远山知道皇帝一直对征伐蒙元念念不忘,但也一直没有下定决心。他理解杨氏皇族之人的骄傲,编造出蒙元屠了樊固城的事,其一就是为了杀吴陪胜,其二,就是促使皇帝尽快西征。
只有皇帝西征,他才有机会造反。
而李远山,玩这种一箭双雕的把戏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裴衍身为皇帝身边最亲信的几个人之一,自然知道十几年前忠亲王西行的事。而那件事,也是李远山编造出来的一个谎话。当时根本就没有什么蒙元高手潜入大隋试图刺杀皇帝,全都是他凭空捏造出来的。然后以加急密报送往长安,皇帝找忠亲王商议的时候,忠亲王立刻就决定西行杀寇。
然后李远山又让人秘密给蒙元人报信,说大隋朝廷组织了一大批江湖高手准备潜入蒙元刺杀大汗蒙哥。于是,蒙元人仓促集结人手拦截,但因为计算时间上的些许误差,大隋的江湖中人到了樊固的时候,蒙元那边根本就没有多少真正的高手聚集起来。所以,第一次交锋,大隋的江湖客将蒙元的人杀了一个干干净净。
但是到了后来,佛宗的人陆续赶到。双方才是真正势均力敌的厮杀,大隋的江湖客也开始不断的有人战死。
那件事,最大的赢家看起来是怡亲王杨胤,实则还是他李远山。他借着这个机会,让忠亲王失踪,蒙元人也对他有了信任。这十几年来,他暗中一直和蒙元人有所来往。
前后两次一箭双雕,李远山玩的都很成功。
第一次,葬送了大隋一大批实力不俗的江湖中人,也让忠亲王下落不明。
第二次,葬送了大隋精锐的七十万大军,西北空虚,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造反。
看着这份奏折,再想到忠亲王的事。裴衍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李远山,你倒真不愧是李啸的后人,阴谋算计竟然这般的狠毒。
他摇了摇头,将复杂的情绪收拾了一下。然后将奏折拿起来夹在腋下,取过一柄油纸伞走出了内廷的房门。
外面在半个时辰之前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
他出门的时候撑开油纸伞,却又愣了一下。
他看到,在雨中,东暖阁外面的空地上,有个一袭黑衫的少年站在那里,负手而立,身子挺的如标枪一样直。少年微微抬着头,看向苍穹。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打在他身上脸上的雨滴,不羁而淡然。
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裴衍忽然想到了多年之前自己第一次看到忠亲王的时候,也是在一场雨中。当时的忠亲王带着几百家奴守着城门,禁军的士兵一批一批的冲上去,然后一层一层的倒下来。那一天的雨中,忠亲王也是一袭黑衫,也是如此的不羁淡然,似乎根本就没将那些禁军看在眼里。
如此相像。
第0291章 黄门侍郎的话
方解认识裴衍,也知道这位看起来低调的离谱的黄门侍郎其实权柄滔天。他感觉到有人注视自己的时候,转身去看发现这位真正掌握着朝廷权柄的大人物正在打量自己。方解连忙遥遥施礼,叫了一声裴大人。
裴衍对他点头笑了笑,走过去道:“怎么在这站着?”
方解道:“有些事想禀告陛下,但陛下此时正忙着,所以下官便在这里候着,等陛下传唤。”
裴衍点了头道:“外面下着雨,你去那边屋子里等着吧。我进去的时候知会木三一声,陛下若是见你的时候让他直接去屋子里找你。初春的雨最是冻人,若是染了风寒就麻烦了。”
方解道谢后道:“下官还是在这等着吧,这点雨还是不妨事的。下官是军武出身,在边城的时候气候比帝都要冷上几倍,无论雨雪,操练不辍。严冬时节,赤着膀子迎风舞槊的日子仿似还在昨天。”
裴衍听到这句话,忽然醒悟方解也是樊固边军出身。他刚刚才看了那一份来自西北的密报,心里都是樊固那场血案。他看着这个面貌俊朗干净的少年,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他在想,这个少年是樊固那场血案后唯一的边军了。他离开樊固的时候血案还没有发生,但从日期上分析也相差不远。那么……这个少年知不知道实情?如果他知道,是后来知道的,还是以前就知道?
他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这想法有些没道理。他因为自己的走神歉然的笑了笑,然后对方解道:“守规矩自然是好的,但陛下对咱们臣子向来仁慈,也不会因为你避雨而有所责备,那边屋子里没有人,你去里面候着,若是陛下太忙的话你可得等着呢,一会儿我出来,还能和你聊聊。”
他笑了笑道:“你不知道,整日只我一人在那屋子里呆着,能憋闷死人。”
方解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不好拂了人家好意,点了点头道:“那我就逾越一回,多谢裴大人关护。”
裴衍微微颔首,随即撑着油纸伞快步往东暖阁那边去了。方解走到那排被称为内廷的房子门口,撩开帘子刚要走进去就看到了屋子里长长的桌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奏折。他眉头微微挑了挑,最终还是退了回来。
裴衍走进东暖阁之前回头看了一眼,正巧看到方解撩开帘子后又退回来的一幕。他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肯定是方解看到那一屋子的奏折不敢轻易进去了。他笑了笑,心说这个少年是个行事谨慎的。
方解站在院子里,抬起头看着淅淅沥沥洒下来的小雨。脑子里想的却是今日将左前卫五品牙将陆鸥打成了残废的事,这件事属于突发事件,但方解当时如此抉择并不是头脑一热。此时他想的是,自己是不是稍微做的过了些?
心里有事想着,时间过的就显得稍微有些快。若是纯粹的无所事事的等着,时间就会显得很慢很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裴衍从东暖阁里出来,走到方解身边的时候没问他为什么不进屋子,而是笑了笑道:“跟我进来吧,你这谨小慎微的性子可不像是个军武出身的。陛下正在和兵部侍郎宗良虎还有几位大将军议事,想来一时半会儿也没空见你。”
方解也没再推辞,跟在裴衍身后进了内廷。
因为背光的缘故,这屋子里即便是白天也要点着灯火。外面的天气阴的很沉,所以屋子里倒是显得明亮了不少。方解没仔细去数,但好歹看了看就发现这屋子至少亮着几十盏灯。而从裴衍行走的时候一直看着脚下,方解就猜到这个人的视力一定不怎么好。
裴衍指了指不远处的椅子道:“坐吧,这屋子里就是凌乱了些。”
方解在椅子上坐下来,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道:“裴大人真是辛苦,若是我看着这么多公文奏折,莫说一件一件的细细阅读,便是粗粗的浏览也扛不住。”
“咱们分工不同而已。”
裴衍笑了笑,起身亲手为方解倒了一杯茶。
这屋子里的东西太过重要,所以便是伺候着的太监和宫女也不可随意进出。裴衍又喜欢自己动手沏茶,所以小太监和宫女们几乎都不来这里。屋子的角落里还点着火炉,上面的铜壶还在冒着热气。
方解连忙起身,裴衍拍了拍他肩膀笑道:“何须太过客气,礼节上的事是给大家看的,私下里的时候若是再讲究那么多规矩,太累。”
方解道:“有些规矩,还是不能废的。”
裴衍嗯了一声,坐下来后问道:“有什么事要禀报给陛下?当然……如果不方便对我说的话,也没什么。”
方解犹豫了一下说道:“也没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只是今日一时火气大,和左前卫大将军罗耀派来京城的一个牙将打了一架……出手稍微重了些,废了那人一条手臂,断了几根骨头,估摸着得躺一阵子了。”
“啊?”
裴衍惊讶的啊了一声,然后问道:“你不是就要下西南去见罗耀了吗?怎么在这之前竟然和他麾下的将军……”
说到这里的时候裴衍忽然停住,然后若有深意的看了方解一眼。这一眼,让方解心里一紧。他忽然间想到,难道这个人竟是如此轻易的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
裴衍没有将之前的话继续说下去,而是笑了笑然后将视线从方解身上收回来。他打开一份奏折,看过之后提起朱笔在上面批了两个字。方解本不想看,可离着太近,想看不到除非别过头去。
那两个字很醒目。
放屁
这是……
方解心里顿时大为惊讶,裴衍可是在代表皇帝陛下批阅奏折啊。怎么能在这样严肃的东西上写下这么不严肃的两个字?这完全出乎了方解的想象,在他看来,即便皇帝因为太忙而不能将全部奏折都看完,让亲信大臣来批阅一部分。那么这个大臣不是应该极严肃认真的才对吗?怎么能写下这样两个随便到低俗的字?
或许是感受到了方解的疑惑,裴衍将奏折放在一边的时候笑道:“是不是觉着写下这两个字很草率?而且有失陛下的威严?”
方解没回答,也不好点头。
裴衍笑着说道:“看来你还是一点儿都不了解陛下……刚才这份奏折,是江淮道火辽城县令递上来的,说是县城突现祥瑞。有一只很大很大的乌龟在天空飞过,有祥云相伴,他怀疑这就是传说中的神兽玄武,是大吉的征兆。”
听到这番话,方解脑子里的第一反应也是这两个字。
放屁!
裴衍道:“你应该知道,坐在什么样的位子上就该做好什么事。既然陛下将这差事交给了我,我自然不能懈怠。我批复的每一份奏折,都是尽力按照陛下的思想和陛下的语气来批复的。你或许觉着这放屁两个字有点不严肃,那是因为你完全不了解陛下……首先,现在这个时候这个县令报祥瑞,若是让陛下看到批复的话肯定比这两个字还要……严厉些。”
“杨胤的案子才发,就有人报祥瑞,这人纯粹是在自己找没趣。”
方解笑了笑说道。
裴衍点了点头:“就算没有杨胤的案子,陛下也从不相信祥瑞这种事。上次华山郡郡守上书,说华山上看到了传说中的凤凰。还是他亲眼所见,有五只脚还有一对长达两丈的翅膀七彩斑斓,这份奏折上来之后,你猜陛下是如何批复的?”
方解摇了摇头。裴衍笑道:“抡圆了掌嘴。”
“还有一次,江南苏安道临海城郡丞上书,说有一条长达几百丈的大鱼搁浅在岸边,最神奇之处是,那大鱼身上的鱼鳞竟然组成一幅大隋疆域全图!”
“陛下知道后,先是骂了一句扯他娘的淡,然后说让那郡丞当着苏安道总督的面画大隋疆域全图,画出来就免罪,画不出来就杖责三十,最后还是被罢了官。说实话……让我去画,我也画不出来。因为大隋疆域全图,只有宫里和户部兵部才有,便是下面一道总督只怕都没见过。而且即便是宫里的,也不能称之为全图。只不过是将大隋这些年灭掉的国家的地图,凑在一起和大隋原来的地图拼出来的。”
方解忍不住问:“为什么不让专人去绘制?”
“谈何容易。”
裴衍道:“大隋疆域太大了些,要想绘制全图,又岂是轻易简单的事?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以及年月,何其之巨?况且,大隋的疆域总在扩张,想要绘制出最完整的,更难。太祖年间绘制的地图,到太宗年间就作废了。太宗打下整个江南之后,就开始令户部着手在做这件事,可光是勘验大隋全国的山川河流就是多大的工程?再细化到每一个村镇……”
裴衍摇了摇头:“若是没有一个极有责任心的人穷一生之力来做这件事,极难做成。”
方解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时代要将一个南北东西都是数万里的庞大帝国彻底摸清,太难了。若是发动地方来做然后汇总看似简单些,但汇总到一起的地图,十有八九会对不上。
从放屁这两个字,裴衍说了这么多。显然他对方解这个少年有些喜欢,不吝啬自己的话语。他又翻开一份奏折,一边看一边问:“之前你说和罗大将军麾下将领发生矛盾的事,你可占着道理?”
“道理还是有些的,这个叫陆鸥的将领砸了红袖招,打了红袖招的小当家,出言辱骂息画眉和息烛芯。我本打算阻拦,奈何他也是个暴脾气,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
“无需在意。”
裴衍点了点头道:“既然占着道理就什么都不要怕,左前卫的人再跋扈也还轮不到他们来帝都耍威风……你就要去西南了,表面上看起来这个时候和左前卫的人闹出矛盾,对你不利。但事情都不是绝对的,你让左前卫的人不喜欢,最起码让朝廷里的人喜欢……你应该知道,朝廷里的人大部分都不喜欢那个罗大将军。”
“为什么?”
方解忍不住问。
“因为他权柄大。”
裴衍回答的并不委婉:“本来陛下让你去西南,朝中不少大人都反对。第一,说你资历不够难以代表皇家威严。第二,说你也是军武出身,难免不会和罗耀沆瀣一气。第三,说你还没有从演武院结业,这就委以重任不和规矩。”
“但是现在你打残了罗耀的人,除了御史台的人之外,只怕再也没人拦着你了。”
裴衍笑了笑道:“而且……陛下也会对你放心。你打了左前卫的人,难道左前卫还会对你有好感?陛下也不希望自己派出去的人,和地方上的人关系太好。方解……你是近十年来,我见过最聪明的少年。”
方解啊了一声,掩饰住自己眼神里的惊讶。
他在心里叹了一声……果然,这个裴衍从一句话就猜到了自己的心思,这个人……好深的城府!
第0292章 好久不见
满朝文武那么多人,就光数数一二品的大员不算封疆大吏不算勋爵,只说朝廷里就有十来个,但真正能成为皇帝心腹的朝臣,只是方解面前这个四品的黄门侍郎。这个唯一有资格坐在内廷替皇帝梳理奏折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个简单的人物?
所以方解只是一句话,他就猜到了方解的意图。
方解和陆鸥之间的冲突,确实是因为陆鸥在红袖招闹事引起的,方解将陆鸥打残是因为他打了小丁点引起的,但这绝不是唯一的缘故。其实在自己铺子里的时候,方解对陆鸥的态度就已经很冷淡。他的确是在故意营造出一种他和西南左前卫的人不合的现象,当然是做给皇帝陛下看的。
至于那些朝臣,方解可没兴趣演戏给他们看。
这也是为什么,站在东暖阁外面淋雨的时候方解会想,自己是不是做的稍微过了些。和左前卫的人制造出矛盾来是他故意为之,但将一个堂堂五品牙将打成残废,似乎确实触犯了国家法令。
而且,和左前卫的矛盾似乎造的有些大了。
其实方解知道为什么皇帝要派自己去西南,满朝文武就算现在都忙的不可开交,但还不至于人手短缺到捉襟见肘的地步,按照道理钦差应该是由文官担任才好。方解论资历威望,论身份地位显然都不太适合。
但皇帝选了他,就是因为皇帝知道他和罗耀的儿子罗文之间有矛盾。皇帝不希望自己派下去的钦差,和地方上的官员将领有太亲密的关系。
裴衍一语点破了方解的心思,方解借助惊讶掩饰住自己眼神里的震惊。这个时候他才真正的发现,原来一个人的洞察力竟然可以这样厉害。裴衍只是一转念间就猜到了他的想法,这样的人如果是做对手的话,方解会从心底里真正的忌惮。
“聪明是好事。”
裴衍笑了笑道:“大隋从来都不缺人才,也从来都不缺聪明人。可以说和你出身差不多的寒门子弟,惊采绝艳者比比皆是。但在半路上就跌落下去再也不能爬起来的占大多数,你比他们要强许多,不可否认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你的运气比他们好,但更主要的是……聪明不是全部,敢于将聪明发挥出来才有机会。”
裴衍淡淡地看了方解一眼,继续批复奏折:“人们向前走的时候,会拼尽全力让自己脚下的路变的平坦一些。但他们很少有人能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有时候将自己置于一种看似不利的局面中,反而对自己有利。”
“这便是你与众不同的地方。”
裴衍道:“你不必在意我说了这些,我只是一个人在这个屋子里待的时间太久了。你可以理解为一个寂寞的人想找人说说话聊聊天,完全没有任何目的。不过我很欣赏你这样的年轻人,大隋也需要更多的你这样的年轻人。”
方解点了点,站起来郑重一礼:“多谢裴大人。”
“谢我什么?”
裴衍微笑道:“谢我点破了你的心思?”
他一边用朱笔在奏折上写着什么,一边温和地说道:“我在黄门侍郎这个位子上已经坐了十几年,我所见过的青年才俊只怕比陛下见过的还要多些。很多人连我都以为他们会爬起来,可惜……能让人记住名字且成为标杆典范,近五十年也不过只有一个怀秋功。你的幸运之处在于……怀秋功很老了。”
说完这句话,裴衍自嘲的笑了笑:“看我,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就当我没有说出过,你也没有听到过。”
方解的心跳速度开始越来越快,一个念头在裴衍的这番话之后逐渐在他心里冒出来。裴衍这话是什么意思?怀秋功太老了?
对!
怀秋功是太老了,他就要退出这个舞台了。他是真宗皇帝捧起来的贫民典范,三朝元老。但荣耀终究也会随着年月渐渐淡去,现在大隋正值多事之秋。皇帝自然不希望怀秋功老去之后寒门子弟就失去了信念,所以皇帝自然要再捧起来一个寒门典范。有这样一个典范在,大隋的寒门子弟就依然还有自己拼争向上的目标。
这个新的典范……是我?
方解想到这里的时候,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裴衍今天跟他说的这番话就有些深意了。第一,裴衍既然跟他说,就有在示好的成分。现在就开始和一个将来要成为怀秋功那样的人打好关系,比等到以后再示好要有用的多。第二,裴衍是要告诉他,既然你是陛下心目中的那个人选,那就没有必要畏首畏尾。
与左前卫之间的矛盾,既然已经造出来了就不要在担心什么。只要不出大的意外,皇帝不会将自己即将捧起来的典范再一棒子打死。
裴衍话语中的第二层意思,是在给方解信心。
“谢裴大人点拨!”
方解再次施礼,比之前的那一礼还要郑重认真。
“点拨?”
裴衍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点拨。我刚才说了,你是难得一见的聪明人。聪明人有聪明人的好处,那就是许多事都是自己悟出来的而不是别人手把手教会的,明白吗?有时候你已经将路踩了出来,可因为你不敢下脚所以反而迷失了方向。其实人生哪儿有那么多的选择,在我看来只有两种。一,向前。二,退后。但这两种选择,又可以演变几种不同的方式。”
“一直向前?先后退再向前?先向前再后退?只要在合适的时候选了合适的方法,很多事都比你想象中要容易。”
“学生明白了!”
方解使劲点了点,心里豁然开朗。
……
东暖阁。
方解进门之后一丝不苟的行了礼,然后垂首站在一边。皇帝好像还是喜欢坐在土炕上处理政务,土炕旁边的那张看起来很舒服很宽大的椅子大部分时候都仅仅是个摆设。或许是因为阴着天,屋子里的光线不是很好,所以看奏折的时候皇帝的头压的很低,一只手支着下颌,眉头微微皱着。
“打架了?”
他头也不抬的问。
方解回答:“打架了……”
“打赢了?”
“打赢了。”
皇帝点了点头:“那还不算太坏,若是堂堂演武院入试头名,大隋百多年来第二个九门优异的天才,刚刚被朕封为一等乡子的人物,在和外地来京的随随便便的一个人打架中被人揍了,连朕都觉着丢人。”
“臣……出手稍微重了些。”
方解垂头道。
“有多重?”
皇帝问。
“打残废了一位戍守西南的五品将军,触犯了大隋国法,请陛下责罚。”
“这是个问题啊……”
皇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问:“听说你废掉了人家一条胳膊,连手掌都被你砸没了……左手还是右手?”
“左手。”
方解如实回答。
皇帝嗯了一声:“左手……还好些,要是右手被你砸没了,再想重新握刀就难了些,毕竟改变习惯不是一件容易事。如果一位立过不少功劳的五品牙将连刀都不能握了,也难以再为国杀敌,确实是个损失。”
方解不知道皇帝的意思是什么,只好沉默不语。
“如果朕要是因为这件事,再让人废掉你一只左手还给人家呢?”
皇帝看着他问。
方解沉默片刻后回答:“可不可以欠债?”
皇帝似乎猜到了他肯定会这样回答,所以撇了撇嘴,那表情是丝毫也没觉着意外:“那就记着帐吧,以后朕会扣掉你的功劳来帮你还债。罚你一年的俸禄,戴罪立功吧。”
方解没想到这件事竟是这样轻易的就完了,一等乡子一年的俸禄虽然不是一个小数目,但用这银子买了一位五品将军的左手好像也不亏。他想起之前和裴衍的谈话,心中对这位低调的黄门侍郎的敬佩更浓了些。这个人,竟是完全猜到了皇帝的反应。所以才会跟自己说那番话,告诉他,不必担心什么。
这个人对皇帝性格的了解,竟然可怕到了这个地步。
“告诉朕,你废掉了人家一只手,是因为陆鸥触犯了国家法令呢,还是因为打了你的女人?”
方解听到这个问题忍不住怔了一下,然后认真的回答道:“那个……红袖招的小当家,不是臣的女人。当然,臣愤而出手也和她不无关系。”
“你身边有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朕听说红袖招那个小当家虽然姿色不俗,但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和你家里那两位自然没法比。所以说你是因为女色愤而和外地来京的将军打架,这样说还是不公道的。”
皇帝道:“国家律法,不可侵犯。但你年少热血,出手没轻没重的这可不好。即便是要维护朝廷法纪,但也不能头脑一热就不知道控制自己。回去之后好好反思,不能由着性子胡来。”
方解听到这句话,忽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臣谢陛下爱护!”
皇帝白了他一眼:“少给朕惹点麻烦,朕还得谢谢你……”
他指了指桌案上的一份旨意说道:“就为了你打坏了人,朕还得亲自写一份旨意安抚……工笔费怎么算?扣你一年的俸禄就算便宜了……朕的字虽然写的不算太好,但若是让人拿出去卖,想来比严柳志的书法真迹还是不会低多少的。”
“要不罚两年的?”
方解试探着问了一句。
“好啊。”
皇帝点了点头:“那就罚俸两年,滚回家闭门思过去吧。至于什么时候去雍州,朕自然会派人知会你。”
“臣就是随口说说的……”
“晚了!”
“谢主隆恩。”
方解认认真真的行礼,想笑,忍住了。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东暖阁外面传来一阵吵闹。皇帝还没来得及让苏不畏出去看看,只见门帘被人从外面撩开,一个婀娜的身影带着一股香风闯了进来。这人进来的太快,若不是方解反应迅速两个人肯定会撞在一起。
“父皇!”
风风火火进来的女子直接扑进皇帝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往皇帝的龙袍上抹:“我不要去西南,我不要嫁给那个什么劳什子的罗文!我连见都没见过他,谁知道他是不是什么歪瓜裂枣!再说,您舍得把我嫁那么远吗?”
方解讪讪的笑了笑,道了声臣告退就要往外走。
皇帝却将他叫住:“你等等……长公主的事是你负责的,你现在陪长公主出去走走,朕还有事……那个,婉仪啊,这个人是朕打算派去西南查看的钦差,有什么事你直接问他就好了,不要扰了父皇批阅奏折好不好?”
大隋长公主杨婉仪回头看了一眼,见眼前这个人有些面熟。
然后她忽然想起,方解在囚牢里说过的那番关于什么最恶心的话。她立刻站直了身子,指着方解的鼻子怒道:“竟然是你!”
方解连忙赔笑:“长公主殿下,好久不见。”
第0293章 懂你的意思了
皇帝显然对自己这个女儿也没有什么办法,他最疼爱的孩子便是长公主和太子殿下。这个时代的人对于嫡庶之分看得很重,皇帝也不例外。这两个孩子,长公主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自然金贵,而太子是他唯一的儿子更不必说了。
皇帝还是四皇子的时候,虽然贵为亲王,但和他正妻之间的感情极深对其他女子十分冷落。正妻生下一子后没过多久就死了,孩子也没能保住,皇帝便一直没有再娶。后来还是先帝亲自出面,督促他再续一房王妃的时候,才遇到了现任皇后。
天佑皇帝杨易可以说是大隋立国以来最不好女色的一个了,后宫的嫔妃数量虽然也不少,但皇帝几乎不会宠幸皇后之外的女子。所以皇帝的子嗣极为单薄,除了长公主和太子之外,也只是还有三个女儿。
但这三个女儿从皇帝那里得到的父爱,几乎为零。
她们从出生到现在,也没有见过皇帝几次。虽然她们也贵为公主,可和长公主比起来差的太远了。
或许正因为如此,长公主平日里也颇为骄纵。后宫之中都知道这位长公主殿下的脾气,谁也不敢违逆了她的意思。皇后对她也很娇惯,虽然长公主和皇后之间的关系不知道因为什么并不怎么好。但那是因为长公主对自己这位母亲好像一直没有认同过,皇后是个温婉贤淑的性子,对她竟是比对太子还要在意些。
皇帝登基之后,长公主的性子越发的放纵起来。她除了皇帝的话之外,任何人的话都不会在意。虽然对皇后保持着看起来的尊敬,其实后宫的人也都好奇,皇后对她一向温暖,依然没暖透那颗心。
皇帝对子女的溺爱是众所周知的,长公主的骄纵虽然有时候让他颇为头疼,但他却几乎没有惩罚过。比如上一次,京城里的高手们上山寻智慧天尊和妙僧尘涯的时候,这位长公主殿下不知道怎么得了消息,吵嚷着非要跟着。
卓布衣和离难等人都知道这位公主殿下的脾气,怎么劝都劝不住。只好先答应下来,暗中派人通知了皇帝陛下。所以在半月山上,这位长公主殿下被给事营的人给接了回去。长公主最讨厌的就是给事营的精锐,因为这些人永远是一副冷冰冰没有感情的模样。你打他们,他们不会还手,骂他们,不会还嘴。就算是杀了他们,也不会换来一声哀嚎。
这些士兵只忠于皇帝,皇帝的命令他们会无条件的执行。长公主拿这些人一点儿脾气都没有,因为在她看来给事营的士兵根本就不是人,只是一群忠于皇帝的杀戮机器。
方解自然也对这位长公主有所耳闻,他被关在大内侍卫处密牢的时候,曾经借助这位公主殿下表达过自己的愤怒和不满,成功将长公主恶心的吐了。然后长公主找皇帝去诉说,皇帝却对方解并没有处置。那是方解最初开始尝试利用别人表达自己的思想,手法虽然很稚嫩,但好歹效果还是勉强达到了。
他让皇帝知道了他表现出来的委屈,他的不甘。
自此之后,方解便和长公主没有过交集。今天,在东暖阁里,当皇帝将手指向方解的时候,方解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忽然感觉有些不妙。
“怎么是你?!”
长公主杨沁颜看着方解愣了一下,然后忽然回忆起在大内侍卫处密牢里的那个恶心的家伙。当时方解的话让她至少三天没能顺利的吃下去东西,而到了后来每每想起也会恶心的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
对于方解,她充满了……愤恨。
“我要杀了你!”
杨沁颜忽然吼了一声,然后就要冲过去。方解连忙退后了一步,而秉笔太监苏不畏则很恰到好处的向前迈了一步。这一步,刚好将方解和杨沁颜割开。杨沁颜似乎对这个老太监也有些忌惮,站在原地回头对皇帝说道:“父皇,就是这个家伙让我恶心了那么久,我要拔了他的舌头!”
“别闹了!”
皇帝将手里的奏折放下,看着长公主道:“身为大隋的长公主,在朕的御书房里大吵大闹,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长公主一怔,愤恨的跺了跺脚:“我……他……”
她似乎是想辩解,可在一瞬间就又想到了好不容易忘记了的那番话。
这世间什么事最恶心?吃了一坨屎。比吃了一坨屎还恶心的是什么?吃了两坨屎。那比吃两坨屎还恶心的呢?塞牙了……方解的话在她脑海里不可抑制的又冒了出来,一出现那个画面,长公主胃里一阵翻腾,然后哇的一声……又吐了。
皇帝看了一眼,然后又扫了方解一眼。
方解讪讪的笑了笑,心说我还没给你将两兄弟比喝痰那个笑话呢。不就是塞牙么……怎么恶心成这样了。
若是换做普通人家的女子,平日里自然也听过不少粗俗的笑话。若是换了她们,未见得对方解这段恶心的话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但长公主自幼锦衣玉食,谁会跟她说这种事?所以这番话简直成了她的噩梦,偶尔念及就会呕吐不止。
“臣有罪……”
方解讪笑着垂首,然后偷看了长公主一眼后说道:“要不我再讲个帮长公主恢复元气的?”
长公主杨沁颜愣了一下,然后更加激动起来:“我要杀了你……”
……
方解小心翼翼的跟在长公主杨沁颜身后,时刻做好掉头就跑的准备。在东暖阁里,这个抓狂的公主殿下险些失去理智。方解从她的表现就能想象的出来,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每天吃饭的时候,回想起关于恶心的那个话题都会忍不住呕吐的场面是多么的可怜。
若不是方解最后时刻,灵机一动喊了一句臣此去西南就是为殿下排忧解难的。只怕今儿这局面,还真难收拾。
即便如此,长公主的脸色依然不怎么好看。
“方解……记住你在东暖阁里说过的话。”
她一边走一边冷冰冰地说道:“别以为有父皇给你撑腰我就不能拿你怎么样,现在我若是让侍卫乱刀剁了你,父皇最多责备我几句罢了。”
方解道:“臣明白。”
杨沁颜停顿了一下问道:“我听说你见过罗耀的儿子罗文,此人……如何?”
问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有些异样,女孩子总是这样,虽然心里不喜欢,但还是会好奇那个男人到底什么模样品性。方解在心里叹了口气,心说你要是能从我嘴里听到一句夸奖罗文的话,我就是个傻逼。
“此人,且不说相貌绝对配不上美若天仙的殿下你。只说他的品性,就更加的恶劣了。他仗着自己家世好,完全不尊法纪。据说此人在西南是出了名的狂妄跋扈,他上街的时候,八岁到八十岁的女人都会逃回去关好房门。这个人的累累罪行,简直是罄竹难书啊!”
“啊?”
杨沁颜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回头看着方解诧异地说道:“你……你是在骗我的吧,父皇那么疼爱我,怎么可能让我嫁给这样一个败类?”
“陛下正是因为对罗文的品性有所耳闻,所以才派臣去西南的。”
方解拍了拍胸脯,一脸正义地说道:“请殿下放心,臣就算拼了这一条性命也要将罗文的底细摸一个水落石出,若此人真的是个无恶不作的小人,臣便是横刀在颈长槊抵胸,也不会昧着良心说假话。”
“你这人……倒是也不算太坏。”
杨沁颜愣了一下,竟然对方解笑了笑:“看来父皇选你还是有道理的。”
“臣别无长处,唯有赤胆忠心!”
方解肃然说道。
杨沁颜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你刚才说,父皇派你去西南,正是因为对罗文的品性有所怀疑?”
“对啊。”
方解道:“殿下你想,若罗文真是个品性优良相貌堂堂年轻有为的大好青年,再加上其父乃是大隋的西南屏障,这亲事也算极好的。但陛下对殿下你的宠爱无人可及,自然不愿意让你受了委屈,所以才让臣去详查的。臣蒙陛下信任,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
“嗯!”
杨沁颜点头道:“父皇身边若都是你这样忠心的臣子,那就好了。若你真的能尽心尽力,我也是要感谢你的。”
方解心里得意的笑了笑,心说这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孩子果然在智商上都有硬伤啊。这个看起来跋扈刁蛮的公主殿下,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城府。她虽然已经成年,可依然还是个任性的孩子般。
“其实殿下应该感谢的是陛下……陛下对你才是真的爱护到了极致。”
方解不漏痕迹的拍了一记马屁。
这种隔山打老牛式的马屁,效果一般都不错。若是这位公主殿下将自己今日的言语告诉皇帝,皇帝听了应该也会很爽的吧。
“父皇确实对我关爱有加……”
长公主忽然叹了口气,然后走到路边亭子里坐了下来:“可是……他太忙了些,我便是想每天见到父皇都是奢求。”
“陛下日理万机……”
方解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长公主打断,她摇了摇头道:“我知道,我也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其实我只是想,父皇能每日都陪我一会儿,哪怕只是半个时辰也好。但自从父皇登基以来,他很少在和我一起玩了。我还记得小时候在王府里,父皇经常陪着我放风筝,画画,教我练字……”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鼻子一酸,声音也有些微微发颤:“可是住进了皇宫之后,想见父皇都难了。人们都说我刁蛮任性,可谁又知道我的想法?只有总是闯一些不大不小的祸,才能马上见到父皇。便是只听他训斥我也是好的……”
听到这句话,方解忽然觉得这个刁蛮公主原来也是个可怜人。
“殿下……臣是个孤儿。”
方解站在长公主身前,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所以从小到大就不知道什么是父母的关爱,也曾经幻想过无数次那到底该是一种怎么样的温暖。每每看到其他孩子扑在娘亲怀里撒娇,看到父亲将孩子放在肩膀上大步而行的时候,臣就想……那感觉一定美好极了。”
他笑了笑:“所以,臣很羡慕你。”
长公主一怔,看向方解的时候微微长大了嘴巴:“你……你好可怜。”
“因为本来就没有拥有过,所以自己反倒没觉得有多可怜。”
方解微笑着说道:“臣想说的是,臣从来没有过那种体会,所以羡慕殿下你有。而殿下已经成年了,早晚都是要嫁人的。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胡闹的次数多了,陛下会不会厌烦?这次臣可以帮殿下,不嫁到西南那么远的地方。但下次呢?若是陛下因为你的吵闹而想把殿下嫁出去的时候,殿下再吵闹也没了意义。”
长公主的脸色猛地一变,看着方解,若有所思。
“我懂你的意思了。”
第0294章 心态
长公主的脸色变幻不停,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是想告诉我,让我珍惜现在拥有的?我若是再胡闹下去,若是有一天父皇不再疼爱我,就会随随便便把我嫁出去对吗?到了那个时候,只怕也不会先派人去查看男方的底细了对吗?”
方解连忙摇头道:“陛下自然不会真的厌烦,臣能感受到陛下对你的疼爱。刚才臣只是打了个比喻,其实并没有这个意思。臣是想,殿下你在觉得自己可怜的时候,天下间大部分孩子其实比你都要可怜。”
“怎么会?”
长公主道:“刚才你也说了,普通人家的孩子,能往娘亲的怀里扑过去撒娇,等骑在父亲的肩膀上玩乐。可我已经忘记了母后的模样,至于父皇,更是许久都不曾亲近了。你说天下间大部分的孩子比我可怜,我却不觉得……普通人家虽然穷苦些,但孩子可以每天见到自己的爹娘,可以撒娇,可以耍赖,可以哭闹。”
“殿下,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普通百姓。”
方解认真地说道:“在你羡慕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在十倍百倍的羡慕着你。一般人家的孩子,很小就要下田干活。父母为了生计,哪里有那么多的时间来疼爱孩子?他们早出晚归,双手双脚都磨出了血泡,就为了维持生活。而孩子们,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要学会自己照顾好自己,自己洗衣服做饭。”
“殿下不爱吃的东西,他们会视为珍馐。殿下不喜欢穿的衣服,他们会视为霓裳。殿下不喜欢的玩具,他们会视为珍宝。”
方解笑了笑说道:“殿下羡慕着他们可以整日和父母在一起,他们却在羡慕着殿下无忧无虑。诚然,他们和自己父母相处的时间是多一些,这是值得羡慕的地方。但殿下你拥有的比他们要多得多……殿下你说,你已经忘记大行皇后的模样。臣却是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臣的娘亲该是什么模样。”
“唉……”
长公主长长的叹了口气:“原来这世间,满满的都是不快乐。”
“殿下又错了。”
方解道:“这世间,还是快乐多一些。”
“殿下觉得不快乐,是因为臣刚才讲的都是可怜之处。但殿下你想,如果孩子们都不快乐,那么做父母的拼争是为了什么?做爹娘的,谁不是为了孩子在奋斗?或许他们会冷落了孩子,还不是为了给孩子更好的生活?而快乐,其实很简单……只要将自己的贪念降低一点点,快乐就会多很多。”
“殿下刚才说,为了多和陛下见一面,不惜去闯祸……臣以为,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办法呢。但是,这样的办法不能长久,因为长久的话,陛下会觉得你永远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你的意思是,我以后不能再那样做了?”
长公主问:“可我又该怎么让父皇多陪陪我?”
“先试着去体谅陛下的劳累……大隋这么大,万万百姓,万万疆土,陛下每天要多辛苦才能将这么大的家业打理好?殿下若是能想明白这些,就能体会到陛下的辛苦。然后……做女儿的,在父亲累了的时候表现的乖巧一些,递上一杯茶,揉揉肩膀捶捶背……我想,应该会更让人感觉到美好吧。”
“原来你是个不错的人。”
长公主看了方解一眼,深深的吸了口气道:“没有人会和我谈这样的事。”
方解笑了笑道:“因为殿下你让人感觉到了距离。”
“距离?”
长公主有些不懂。
方解道:“因为殿下你总是在发脾气,所以下人们也好,你的朋友们也好,都会害怕……他们害怕自己会一不小心触怒了殿下,从而招惹来灾祸。这就是距离,让人情变得淡薄的距离。其实殿下之所以觉得孤寂,是因为你缺少朋友……陛下属实太忙了些,但殿下若是能交一些朋友,就会体会到另一种快乐。”
“朋友?”
长公主摇了摇头:“我没有朋友。”
方解道:“那是因为殿下自己把自己隔绝在了高处。”
“闭嘴!”
长公主瞪着方解怒道:“别以为我刚才说了一句你是个不错的人,你就有资格指摘我的生活。你是在炫耀你有朋友?你再说一句,我就让人拔了你的舌头!”
方解一怔,心说这位殿下翻脸比翻书还快。一秒钟之前还能平心静气的聊几句,一秒钟之后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愣了一下,索性闭上嘴巴往后退了一步,不再言语。两个人陷入沉默,气氛立刻就变得有些冷淡。
长公主见方解不再说话,越发的生气:“你是不是觉得和我说说话很让你为难?”
“臣还想要舌头。”
方解认真地说道:“刚才殿下说,我再不闭嘴就拔了我的舌头。殿下见过拔舌头吗?臣见过……在边城的时候,抓到了潜伏进城的蒙元奸细,审问结束之后就会先拔了这个人的舌头。用铁钳子将嘴巴撑开,然后把夹子伸进嘴巴里,夹住舌头,后面一个人抱着这奸细的脑袋,前面的人使劲往外拽……有时候能整根舌头都拔出来,有时候会拔断。”
“血就好像瀑布一样往外喷,殿下可能不知道,刚刚喷出来的血是温热的,带着一股腥味。血的味道除了腥之外还有一点点甜,比水要粘稠的多。舌头被拔出来的人,嘴里往外涌着的血顺着下颌往下流,很快就能把衣服前面泡透了。没了舌头的人往往只有两种结果,其一,流血过多死了。其二,运气不错的变成了哑巴。”
“够了!”
长公主用力的捂着耳朵:“我不想再听了。”
方解叹了口气:“我只想告诉殿下,人的舌头不是壁虎的尾巴,拔掉还能再长出来……你是公主殿下,有时候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你说让人拔了别人的舌头,或许只是一句吓唬人的话。但侍卫们可不这么想,他们会真的去做。当你下次再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张开血糊糊黑洞洞没有舌头的嘴巴和殿下打招呼,殿下会怎么想?”
“啊!”
长公主大叫了一声,脸色白的好像纸一样:“求你……不要再说了。”
方解面无表情的看了长公主一眼,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殿下,你只是看到的东西太少了。你知道拔掉舌头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所以你会用这件事来吓唬人。但你根本就不知道,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在抱怨你得不到太多的父爱,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还有三个妹妹,另外三位公主,整年整年都见不到陛下。”
听到这句话,长公主猛的抬起头,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解道:“殿下或许你会这样去想,因为另外三位公主的身份不如你尊贵,陛下对她们冷落些是自然的。可殿下又怎么会知道,她们心里苦不苦?臣今天说这些话,已经越过了规矩。但臣每一句都是发自肺腑之言,如果想让公主现在这一刻开心些,臣至少可以讲一个时辰的笑话,但,笑话过后呢?殿下还是不开心的。”
“让殿下看到别人的苦楚,再想想自己的苦楚,其实真的不算什么了。”
方解想了想说道:“臣斗胆,请殿下出宫去走走。”
“出宫?”
长公主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去哪儿?”
“随便走走。”
……
菜市场。
老瘸子领着方解找到那十个宫外给事营精锐的菜市场。
方解在前面走,换了一身普通服饰的长公主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着。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肮脏的混乱的地方,眼神里都是惊讶。她漂亮的靴子踩在满是污水的地上,很快靴子就变得很脏。她小心翼翼的避闪着过往的行人,唯恐蹭脏了自己的衣服。
跟在她身后的两个侍女捂着鼻子,似乎受不了这地方的腥臭气味。
方解上次来的时候正是隆冬,地上的脏水都冻着。但现在天气已经转暖,这里越发显得脏乱起来。
“长安城……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地方?”
她忍不住问。
“长安城里有许多这样的地方。”
方解一边走一边说道:“普通百姓的生活,哪里有那么多的绫罗绸缎那么多的金银珠宝?殿下你的一盒胭脂,就够一户普通人家一个月甚至几个月的开销用度。你看……那个卖鱼的,他曾经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出天花死了。第二个孩子好不容易养到了十岁,却因为早产身子太虚,没有钱买不起人参滋补,长到十岁上一场病后也死了。”
“那个货郎,他的妻子身子不好不能怀孕。但为了给他延续香火,还是要了孩子。结果在生产的时候死了,孩子倒是保住了。所以,这货郎每天都会将孩子绑在自己身上,饿了就喂一些米糊,困了就在背篓里睡觉。风吹日晒冰冻雨淋,孩子与父亲倒是无时无刻不在一起,可他们幸福吗?”
这时候,远处传来孩子的哭喊声。长公主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却发现一个穿着还算光鲜的枯瘦的中年男子正在狠狠的扇一个孩子的耳光。那孩子也就六七岁大小,很快一张小脸就被扇的红肿起来。
被打的孩子一边哭一边喊:“我再也不敢要了,再也不敢要吃的了。阿爷,求求你,不要再打我了。”
在旁边,一个看起来还要小些的男孩,穿着漂亮的新衣服,手里举着糖葫芦一边吃一边得意的笑。
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子,跪在地上苦苦的哀求那中年男人不要再打了。她的肩膀剧烈的抽搐着,显得那么无助。
“那孩子怎么得罪他了,竟是如此的狠毒!”
长公主咬着牙问道。
方解摇了摇头:“那也是他的孩子,那个男人是这个菜市场的老板,这地皮是他的,商贩都要交给他钱才能在这里摆摊。吃糖葫芦的孩子和挨打的孩子都是他的,不同的是,吃糖葫芦的那个小男孩是他正妻所生,而那个挨打的小女孩是庶出的孩子。跪在地上求饶的,是他的小妾也就是孩子的母亲。”
“啊!”
长公主惊呼了一声,脸色变得格外难看。
“殿下觉着那孩子可怜?”
方解问。
“那女子为什么不反抗?”
“因为他是妾。”
方解道:“那孩子也是老板的骨血,也是他亲生的。但在他眼里,就和奴隶没有什么区别。如果庶出的是儿子,那么长大了也不会从他手里继承到一个铜钱的财产。如果是女孩儿,长大了或许还会被亲生父亲糟蹋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长公主喃喃地说着,眼神里都是悲伤。
“这世界本来就没有什么公平。”
方解淡淡地说道:“只看你用什么心态来看待。”
第0295章 杨婉仪的新生活
方解看着远处那哀嚎的小女孩,又看了看蠢蠢欲动的长公主后语气平淡地问道:“殿下想去救她?想将她从不公之中挽救出来?”
长公主一愣,然后咬着嘴唇说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冷眼旁观的。难道你看到这些的时候没有愤怒?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丝不忍?”
“有。”
方解点了点头:“而且不比殿下少。”
“但是殿下你能做什么?虽然你贵为长公主,你的一句话就能改变一个普通人的命运。可是今天之后,明天之后,一个月之后,三个月之后,殿下还会记得这个小女孩吗?你就算下令把她们母女从这家人中拉出来,可她们孤儿寡母靠什么生活?大隋朝廷可有这方面的法令,每个月发给她们衣服食物和银子?就算有,殿下又怎么知道在没人监督的情况下,那些东西会不会送到她们手里?”
长公主一怔,停住了往前迈的步子。
方解道:“她们看着是可怜,但她们可以吃饱可以有衣服穿。今日若是有人花银子或是行使特权将这母女两人从那家拉出来,却没有精力照顾她们以后的生活,那就不是行善,而是作恶。没有能力的一念之善,反而会害了她们。比如殿下,你能今日救她们,却不能养她们一辈子。更何况,大隋律例也不允许殿下这样做。她们看起来是苦了些,地位是低了些,可他们终究是一家人,官府都没有权利去干涉。”
“就不能……有一点儿改变?”
长公主嗓音微微颤抖着说道:“哪怕只是一点改变,或许都会成为一场变革的开端。大隋百姓的日子总是会越过越好的,任何人!”
“殿下这句话说得没错。”
方解点了点头:“但首先要做到的是改变自己。”
长公主看着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我懂了。”
“殿下未必懂了。”
方解笑了笑道:“但殿下应该是开始去想怎么懂了。”
“现在怎么办?”
长公主看着那哀嚎的小女孩道:“就这样扬长而去?”
方解问:“那殿下打算怎么办?如何让她们过上好一些的日子,又不必担心因为以后你没时间理会她们,以至于让她们回到从前的生活?要是想让这孩子今日不再挨打,简单……殿下只需让侍卫们上去,将那个狠心的父亲暴打一顿也就成了。但是,等殿下离去之后,这孩子承受的痛苦只怕更加剧烈。”
“可是……总不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
长公主求助地看向方解:“怎么办?”
“也不难。”
方解回头看了看,见有一队巡逻的衙役经过,他转身走过去拦住那队衙役,和领头的捕快低声耳语了几句。那捕快愣了一下,连忙对方解施礼。方解摆了摆手,又交待了几句之后随即转身回来。
一队衙役跟在他身后,装作漫不经心的往那个菜市场老板的方向走了过去。方解一边走一边回头和那捕头说着什么,走到那哀嚎的孩子身边的时候,方解忽然站住,装作惊讶的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几眼那个扑倒在地的小妾。
“这位娘子……请问你家乡何处?”
他很认真地问道。
那小妾见问话的是个面貌清秀的公子,身后还带着一队衙役,所以不敢怠慢,下意识的回答道:“我娘家是大隋西北河西道西乡郡,公子有何贵干?”
“哎呀,果然是你!”
方解一把将那女子拉起来,深深一礼:“姐姐可还记得我?我叫方解,就住在东二十三条大街上,如今在演武院中求学。姐姐难道忘了么,当时我还在西北从军的时候,有一日千里追捕一伙马贼,受了重伤坠马,便是姐姐你好心救治。若是没有你,只怕也没有我今日的富贵功名,后来我寻了许久,你家人说你嫁到了长安,我却一直没有找到,今日真是巧了,竟是在这碰到了姐姐。”
“啊?”
那女子惊讶的轻呼了一声,诧异地看着方解,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姐姐过的可还好?当日救命之恩,我一直没有机会报答,今日遇着了,也能了却我一桩心愿。”
方解拉着那女子的手嘘寒问暖,然后回身对那捕头说道:“这是对我有恩的人,以后可要多加照顾。”
那捕头得了方解的吩咐,连忙垂首道:“爵爷放心,以后就交给卑职好了。绝不会让这位娘子受了委屈,这一片是卑职管理,自然会尽心尽力的照顾。”
方解嗯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塞进那女子手里:“虽然知道姐姐高义必不肯收我的银子,但……这是你的孩子吧,一转眼竟是这么大了。就当我送给孩子的见面礼好了,姐姐千万不要拒绝。”
说话的时候,方解对那女子眨了眨眼。那女子也不是愚笨之人,转念一想明白了方解是要帮他,连忙道谢。方解拉着她的手又问许多,什么日子过的可还舒服?是否有什么难处之类的,然后清了清嗓子说道:“姐姐勿怪,我还要赶去皇宫面圣,今日就不能和姐姐叙旧了,待我闲下来,再来拜访。”
说完这番话,方解转身离开,走了几步还回头挥了挥手。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和那个瘦高的男人说一句话,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待方解走后,那个男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把抓着那女子的手急切道:“怎么你还认识小方大人的?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那女子理了理额前的发丝,淡淡道:“我忘了,谁想到小方大人竟是还记着。”
“唉……你也是,早告诉我你和小方大人是旧识嘛。”
他一手拉了那女子,一手拉着那小女孩往回走:“不就是串糖葫芦么,我生气是因为你们在外人面前吵吵闹闹的,就好像我对你们不公似的。我是那样的人吗?想吃什么,以后直接对我说不就是了!我听说小方大人和散金候乃是至交,你也知道咱们家最近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这地皮是我从散金候手里租来的,租金那么高,现在菜市场的生意又不好,我难免心里会浮躁些……以后要是有时间,你去找找小方大人,让他和散金候提提,将咱们家的租金降一些如何?”
“我若不去,你就再打我对不对?”
“怎么会……以前打你,那不是喝多了么。你不去也没事,以后遇到大事再去求小方大人也好,留着人情……留着人情……”
……
长公主一边往前走一边笑了笑,眼睛弯弯的好像月牙儿一样。显然她现在的心情很不错,比起之前好转了许多。方解在太极宫里,在宫外,讲了太多人世间的不公,也让她看到了太多的不快乐,所以她的心情很压抑。但是方解拯救那小女孩的办法确实别出心裁了些,她越想越觉着好玩。
“方解,你是不是早就想好怎么救那个小女孩了?”
“不是。”
“啊?那是灵机一动?”
方解很认真的回答道:“嗯……这是一种智慧的体现,看起来简单,其实需要大量的经验以及聪慧绝伦的头脑相结合,才能有这样的灵机一动。”
“我记得父皇曾经说过你脸皮厚。”
长公主白了他一眼。
方解诧异道:“陛下真这样说过?”
“你怀疑我还是怀疑父皇?”
“怎么会……陛下英明神武,殿下聪慧绝伦。”
“所以你无处遁形?”
长公主笑的格外明媚:“方解……你说我却少朋友,那么朋友之间的快乐,是不是就是如现在你和我谈话这样,能让我心里很舒服,很开心?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看来我真的需要几个朋友了。”
“方解……”
她看着方解认真地问:“你做我朋友好不好?”
“臣……是臣。”
“难道朋友也要看身份?”
“理论上,不用。但实际上,还是有身份之分的。打个比方,商人的孩子因为家庭富有,很难和普通人家的孩子成为朋友,因为他们会找同一类人。官员的孩子,又看不起商人的儿子。勋贵的子孙,自然也不屑于与六七品官员的孩子为伍。”
“方解,我好不容易才快乐一些……你就不能不这么诚实?”
“殿下可以先试着和你的妹妹们成为朋友。”
“可以?”
“可以!”
方解笑了笑道:“若是陛下知道了,只怕也会开心于殿下你的变化。殿下变得开心快乐起来,知道如何做一个懂事乖巧的女儿,那么陛下自然也会开心快活。”
“方解……我终于知道父皇为什么让你陪我聊一聊了。你如实招来,这些话是不是父皇让你这么说的?今天出宫来看看普通百姓的生活,是不是也是父皇安排的?”
“呃……殿下不能这样吧……虽然陛下让臣和你聊一聊是不可否认的事,但这些话可这些事可是臣想出来的。不带这样抹杀功劳的,臣岂不是亏大了?”
“哈哈……你果然脸皮厚!”
长公主笑着说话,两只手在背后手指勾着手指,因为心情轻松,连走路都变得轻松起来。她一边走一边踮着脚跳:“不过还算不错,我喜欢这样和人聊聊天。以后我孤单的时候,就找你来陪我说说话行吗?”
“臣是没问题的,但臣可不能随意进出皇宫。”
“那没事!”
长公主将小手挥舞了一下:“我以后经常出宫来找你玩就是了!”
方解怔住,忽然想到这是不是要大祸临头的征兆?万一这位公主殿下真把自己当朋友了,她自己那么想,可别人未必这样想啊。万一皇帝以为自己要泡他闺女,那就有乐子了……
“这个,殿下,回头我教你一种叫做打升级的纸牌游戏,还有斗地主啊,接龙啊,总之很多种玩法。你无聊的时候,可以找身边的侍女一块玩。也可以和其他三位公主殿下玩……”
“好啊,现在就教我!”
方解嘿嘿笑了笑:“还可以下注的噢……”
听到这句话,一直跟在长公主身后的两个侍女忽然看向方解,眼神里都是杀气……
方解吓得机灵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那眼神里的含义。如果方解真的教了长公主下赌注的游戏,那么这些宫女谁敢赢了公主?她们的例钱本来就不算太多,再都输了的话……
第0296章 一本书
方解和长公主深谈之后的第二天,他早晨到了演武院的时候才得知教授们都被皇帝请进宫里了。丘余自然也在其中,无所事事所以他打算去找吴一道。自从怡亲王谋逆那天之后,方解还没见到过这个身份越发显得深不可测的散金候。若不是皇帝提起,方解真没想到货通天下行居然会是皇帝的产业,而一直被称为大隋首富的散金候只不过是个高级打工的。
正是早晨好时光,空气清凉的连肺里都觉着那么舒服。方解并不急着离开演武院,因为他打算中午到散金候府蹭饭吃。去的太早的话,万一话题聊完了就不好再停留了。
如此的小家子气,他也太没拿自己这一等乡子的身份当回事了。
方解路过食堂的时候买了一包花生米,又买了卤肉和一壶老酒。其实到现在方解也还不知道,藏书楼里那个苍老的杂役竟然有着惊天动地的背景。他只知道在怡亲王府里,有一位神秘的强者忽然降临,只一招就擒住了清乐山一气观的萧真人。
因为皇帝在谋划一件江湖盛事,所以老人的身份还没有急着揭开。他打算在宣布怡亲王罪状的当天,再将老者的身份公布于众。大隋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个人或是一件事来提升士气了。
虽然皇帝并不打算将西北战败的事昭告天下,但百姓们不知道,不等于官员们也能假装不知道。
一个武林神话的复出,对于大隋来说就如同打入了一支强心针。
也正是因为如此,老者的身份现在还处于保密时期。那日在怡亲王府里的人虽然不少,但没人知道老者竟然会是一百多年前就已经名震天下的万剑堂大堂主万星辰。这个武林神话已经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太久了,谁也不会想到会是他靠一己之力将怡亲王和萧真人擒住。
方解也不知道,他只是以为那个擒住萧真人的老者,是皇帝隐藏的实力。当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他还感慨怪不得皇帝对怡亲王造反的事竟然没什么担忧。连萧真人都不是对手的老变态,在万军之中杀一个怡亲王也不是什么难事。就算怡亲王控制了大局又如何?被人取了项上人头还不是一场黄粱梦。
方解也没有太多的震撼,他认为皇帝身边有这样的变态高手并不是什么让人难以接受的事。
他之所以经常给藏书楼的那个老杂役送些花生米,是因为每次见到他方解就想起自己前世的爷爷。那是一种很自然的亲近感,很难描述。
方解也不是神仙,不是生而知之的人,自然猜不到藏书楼的杂役才是真正的演武院院长,才是演武院能成为天下名气最大的几处地方之一的根本缘由。就算他看过天龙八部,也不会将演武院的藏书楼和少林寺的藏经楼扯上关系,更不会将那个无名老僧和老杂役扯上关系。
走进藏书楼的时候,那个老人果然还坐在他习惯坐着的位置上。手支着下颌眯着眼睛正在打盹,脑袋一晃一晃的,看起来透着一股老人特有的慵懒。
方解将花生米和卤肉放在桌子上,拉了一把椅子在老人对面坐下来。似乎睡的迷迷糊糊的老人抽了抽鼻子,闭着眼就伸手摸了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
方解笑了笑,将酒壶放在老人面前:“只见您喝茶,倒是不曾见过您喝酒。”
老人睁开眼看了看,然后坐直了身子伸了个懒腰:“年轻时候倒是能喝些,越老越扛不住酒的辛辣。茶好,柔和,对身体也好。不过我还是偶尔会喝一点酒,当然喝不了多少……就当是回味过往。”
方解点了点头:“回忆过往的时候,喝茶好像不怎么对路。”
他将匕首擦干净,将卤肉且成小块放在老人面前:“我有时候就在想,到我也跟您这样大的年纪之后,我会不会也偏爱喝茶而不爱喝酒了。然后在某个有着极美夕阳的黄昏,拿起酒杯喝上那么一点儿,回想着年轻时候的轻狂放肆。”
“这话说的好,酸而不臭。”
老人笑了笑,捏了一小块肉丢进嘴里:“不过你要想到我这个年纪,有点难……可真要到了我这个年纪之后你才发现,越是回忆就越难受,哪里有你说的那么惬意。因为许多我认为很重要的可以记住一辈子的事,早就已经模糊了。按理说我应该无欲无求才对,可前几天我出了趟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许的担心……”
“担心什么?”
方解问。
“担心自己这么老了,万一走到半路到不了目的地就死了怎么办?我都已经这样老了,走路对我来说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如果走着走着,累的走不动了坐下就再也站不起来岂不可惜?一边走我一边想,一边想就一边怕,到最后终于扛不住心里的惧怕。”
“然后您就回来了?”
“然后我就花钱坐上了穿城马车。”
老人似乎很得意自己的回答,嘿嘿的笑了笑,露出那几个残存的牙齿。
方解一直以为老人的牙齿应该还完好才对,不然怎么会那么爱吃花生米。所以看到老人嘴里那遥遥相望的几颗牙齿后忍不住愣了一下,有些诧异。
老人看出方解的心思,笑了笑道:“觉得我都没几颗牙了却偏喜欢吃花生,有些矫情?”
“不是矫情……”
方解想了想后说道:“是不服老不服输?到了您这个年纪,依然还有一颗充满了斗志的心,对岁月的不屈,时刻保持着顽强向上的心态,令人敬佩!”
老人白了他一眼:“放屁,哪里有那么多听起来很美的道理,我没几颗牙了还在吃花生,仅仅是因为我爱吃。”
……
方解讪讪的笑了笑,捏起一颗花生丢进嘴里。老人只喝了一口酒就没再动那个酒壶,方解拿起来灌了一口后长长的舒了口气:“我以前不喜欢喝酒,总觉得喝酒会误事。酒是一种让人脑子不清醒的东西,喝多了没有一点好处。”
老人将卤肉推给方解,然后捏着花生往嘴里塞:“你这芝麻大的年纪竟然这么多感慨,活得太累了些……我只喝了一口酒,是因为我太老了,喝酒伤身。我只吃了一口肉,也是因为我太老了,肉生痰。花生不错……”
方解笑着接口道:“能解饿能解闷,还嘎嘣脆。”
老人忍不住笑了起来,眯着眼睛打量了方解一眼之后问道:“我很好奇,你这样的小家伙,是怎么能有今天这个地位的。听说已经封了爵位?还有个五品游骑将军的散职?不错不错,有些人一辈子也不能攀爬到的高度,你只用了一年多些就爬到了。”
方解摇了摇头:“运气吧。”
“运气自何处来?”
老人问。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所以方解沉默了很久后摇了摇头:“不知道。”
老人笑道:“你连运气自何处来都不知道,怎么能将所有的成功都归结于运气?”
“可是到了现在,我觉得除了用运气来解释之外,再也没有更合适的理由……我看着您就觉得亲切,所以也不顾忌什么……”
方解叹了口气道:“我从出生到现在,似乎很多事都没有握在自己的手里。有时候我觉得成功是因为自己的努力,可是到了后来才发现竟是如被人安排好了一样。而如果不是被人安排好了,那么只能归结于运气。”
老人摇了摇头:“谁都觉得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尤其是年少的时候。等到年岁大了之后,有了太多挫折经验反而会认为这一生所有事冥冥都已注定。无论怎么拼争也不过镜花水月,还不如顺其自然的好。这是一种转变,有人称之为成熟,但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一种被动的接受。”
他看了方解一眼,眼神里有些方解不明白的深意:“如果你认为自己的所有事都仿佛被别人安排好,那么为什么不去探察,谁能干涉自己的命运?”
听到这句话,方解心里没来由的一紧:“前辈,你是不是……”
“什么都不是。”
老人抿了一口茶,将嘴里终于嚼碎了的花生米咽下去:“你是不是想问我是不是看穿了什么?我又不是神仙,看你一眼就知道前世今生。”
“我不信。”
方解摇了摇头:“您纵然不是神仙,也必然是前辈高人。”
“我不高。”
老人摇了摇头:“还没有你高。”
方解道:“身高不是高。”
老人笑道:“我听说你有句话说得很好,叫做脚上一寸便是天。这话若是你说的,那么就可以理解为身高就是高。”
方解苦笑道:“前辈,别玩我了。”
老人哈哈大笑,再次剥了一颗花生丢进嘴里:“你觉得自己一切都被人安排好,这不正是对运气之说的否定吗?一个普通人的生活怎么可能会有别人染指,只有不凡之人才会有不凡际遇。”
“听说你要去西南了?”
老人问。
“是。”
方解点头。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说道:“去一趟也无妨,福祸不论,没准能让你解开一丝疑惑。我不是神仙,但活的够久了,有些事一眼便能看穿。人太老就成了精,不是妖但总会有些妖异之处。你就当我神神叨叨好了,侥幸蒙准了一二句,你再来谢我。”
“前辈……”
方解犹豫了很久,忍不住问道:“那日我吐血昏倒,血中有许多毒物……”
老人摆了摆手阻止方解问下去:“些许脏东西而已,弄出来其实比撒泡尿使的劲也大不了几分。”
听到这句话方解终于释然,他早就怀疑那天的忽然晕倒和别人有关系。一开始他以为是丘余,但后来又被否定。今天这老人若不是自己透露出一些不凡之处,方解还想不到他身上。
老人从怀里取出一个薄薄的册子,递给方解道:“见你最初一直在看万剑堂剑录,那杂七杂八的东西看的再多也没用。我这有本能使拉屎顺畅撒尿不黄的书,你看不看?”
方解将那薄薄的册子接过来,见封面上并没有名字。他翻开来看了一眼,发现上面画的是一个笔法精致纤毫毕现的裸体女子。
“前辈,这是?”
老人瞄了一眼,随即大窘:“呃……拿错了。”
他从怀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本更薄的书册:“这个才是,那一本还我!”
第0297章 再见
方解翻开老人递给他的书册看了看,这次之后看到的倒不是什么纤毫毕现的裸女,但第一页上还是一幅图画,画的是一个身材比例很完美的男人,当然也是裸体。这个男人身上所有的穴位,气脉,气海丹田都被标注了出来,旁边还有许多小字注释。
这样的图,在任何一本修行入门的书籍上都能看到。
可以说这图上每一处气穴所在的位置,每一条气脉的走向都深深的记在方解的脑海里。就算让他现在画出来,他也绝不会画的有一点失败的地方。他渴望自己能够修行,所付出的努力难以想象。
虽然对这样的图谱已经熟记于心,但方解还是又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发现这个图和以前看的那些没有什么区别,方解还是觉得老人既然给了自己这本书就肯定有所深意,再看一遍,还是没有新的发现。
翻开第二页,依然是一幅图。
还是那个身材比例完美的男人,还是那样详细的标注。
方解看了一会儿,又返回去。就跟玩找不同似的前后对照着看了看,终于发现有一些细微的差别。但也只是有两条很细的气脉走向有些偏差而已。他再翻开第三页,还是这样的一幅图。方解又对照前面两页去看,足足用了半个小时才将三张图的细微不同找出来。
第四页。
方解看到这图的时候眼神立刻一亮。
第四页的图,这个男人的身体里显然有了很大的变化。这张图上,男人身体里的气海用阴影的画法隐去,看不出来。气脉比前面那些图上的人物却要多上不少,但看起来气脉很细,密密麻麻。
方解连忙翻开第五页,发现这张图里的男人又能看到清晰的气海,而且很庞大,远比前面几页画上的人要大的多。可这张图里的男人身体里竟然只有寥寥可数的几根气脉,不过却很粗。
“人看起来相同,五官内脏手脚四肢。”
老人一边磕着嘴里的花生一边说道:“但就修行来说,每个人都不相同。这不同,可不仅仅是气海大小的不同,气穴敞开数量的不同,气脉多少粗细的不同。如果想要搞明白人的身体里到底藏着多少秘密,可不是一件轻易简单的事。”
“这些图,代表不同的体质?”
“嗯。”
老人点了点头:“这些图,都是很不俗的体质。最开始的那张图,在各宗门入门修行篇中都能看到。但人们都以为这只不过是简单的一份图释,其实这张图画的是一百二十八处气穴全开的天才。这是理论上最完美的修行体质,任何一个宗门如果得到这样一个弟子,往往代表着这个宗门将会在此人身上被发扬光大。”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道:“这些图,可是前辈手绘?”
“闲来无事的时候画着玩的。”
老人笑了笑,指了指满屋子的书道:“这里没别的,就是有的是书。而我又比别人时间多一些,所以看的也多一些。前三张图在许多典籍上都能看到,画的都是一百二十八处气穴全开的天才体质。但,还是有细微的不同。后面这些图,是不会出现在任何一个宗门典籍上的……因为理论上,这些图代表着的人,都不能修行。”
“没有人那么无聊去仔细的画出来所有不能修行体质的图释,除了我。”
“拿回去好好看看,越仔细越好。”
老人笑道:“最后面几页是我这些年读书的一些心得,对你来说未必有什么帮助,但也不会有什么坏处。还有几张我画的通经活络的动作,没事多做做,能促血脉循环,总之还是有些好处的。”
方解将薄薄的书册郑重的放进怀里,然后站起来行了一礼:“多谢前辈赐教。”
“只是我闲着无聊给自己找点乐子罢了。”
老人无所谓的摆了摆手:“在打扫整理这藏书楼已经有些年头了,你是我这么多年来遇到的最有意思的小家伙。既然以前的诸多回忆都已经模糊,那临死之前总得再做几件有意思的事……我不习惯插手任何人的命运,只是觉得你和我有些缘分,就当送你个见面礼好了。”
方解道:“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
“过阵子……”
老人想了想说道:“我可能会再出一趟门,这一趟的时间会比较久,所以身边需要一个年轻机灵的人照顾着。院子里的人看来看去也没几个顺眼的,你还不错……这次出门之后,我这么老的人是肯定不会再轻易走动了。你若是真想报答,就照顾我老人家一阵子好了。”
“可是……”
方解道:“过几日,我就要远赴西南雍州,大概半年才能回来。”
“那我就等你回来好了。”
老人笑着说道:“反正我还有些时间。”
“您要去哪儿?”
方解忍不住问。
“再看吧,若是我精力还能应付的过去,办完了事就回来继续混日子。如果精力应付不来了,办完了事之后我打算走一走自己曾经到过的地方,和多年没有联系的老朋友会会面。”
“好。”
方解点头:“我会禀告陛下,尽早从西南赶回来陪您走这一程。”
“不急的。”
老人微微摇头:“若是坐着不动什么都不去干,老乌龟睡觉一样缩在这藏书楼里,我还能活一阵子呢。”
……
方解从演武院离开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揣测那老人到底什么身份,今天走进藏书楼之前他想都没有想过老者会是一位得道高人。但今日老者虽然没有说的很清楚,但也没有否认他身份特殊。
方解很好奇,到底他是什么人?
然后方解还是自然而然的想到了前世看过的金庸名著天龙八部里,那位在最后时刻冒出来为少林寺挽尊的变态老和尚。如果这老人真的那么厉害的话,方解就又要不得不感慨自己的运气好的掉渣。
只是每天送一包花生米而已,却换来高人的指点。
越想越美,所以方解的心情也很美。他算计了一下时间,走到散金候府刚好是吃午饭的时辰,于是放弃了坐穿城马车的打算。他是一个喜欢行走的人,他喜欢走在大街上观察形形色色的人们,然后告诉自己也要像那些百姓一样适应这个世界。十几年来,对于前世的回忆虽然还在,但确实已经有些模糊起来。
脑子里越来越多的是这个世界的人和事,记忆中不变的除了前世的亲人之外,很多事都已经模糊起来,仔细去想也想不清楚前因后果。
有时候方解还会担心,会不会有一天自己对于前世的记忆忽然被什么东西给抹除,再也想不起一丝一毫,那是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前世的脚踏车,前世的遥控飞机,前世的动漫,前世暗恋的女人……这些已经与他渐行渐远,方解曾经幻想过有朝一日又嗖的一下子回到那个世界,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每天为了生活而穿行于高楼大厦的都市中。
然后他发现,若是自己真的再回去的话,应该也会很怀念这个世界。
走在大街上,他的思绪很凌乱。
一阵铜锣声将他从回忆中拉了出来,然后他就听到有人在大声的喊着:“刑部执法,闲人避让”的口号。顺着声音往前面看过去,只见远处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开了过来。最前面的是身穿红色官服的刑部差役,后面是一辆接着一辆的囚车,每一辆囚车后面都跟着一大群被绳索绑住了双手连成一串的囚徒,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快看,那是第一批被处斩的逆贼!”
方解不远处的一个小贩兴奋的喊着,眸子里都在放光。
“杀逆贼!”
也不知道是谁先呼喊了一声,紧跟着大街两侧的百姓们纷纷将能找到的东西砸过去。鸡蛋,蔬菜,生肉……那些小贩似乎也不在意自己的损失,义愤填膺的狠狠的将手边的东西砸向那些囚徒。
一时间,场面乱了起来。
但刑部的差役和押送的官兵谁都没有阻止百姓们的行为,任由百姓们发泄着不满和愤怒。
“逆贼!”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将自己的拐杖掷了出去,正打在一个女子的眉角。立刻,一缕血就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这是一个看起来很标志的女子,她的脸色很白,大病初愈一样,而血和她苍白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转过头看向那老者,眼神里空洞洞的没有任何感情。
她就好像一个已经没有了灵魂的人,只剩下一副躯壳。她身上穿着的是印着囚字的白色服装,脚上还带着镣铐。所以行走起来很困难,每一步就是都是蹭着往前走的。
这个女人,方解认识。
她叫庄蝶。
她身边的那些女子方解也看着眼熟,知道她们都是新月楼里的姑娘,其中也包括那个老鸨……这些女人,都是怡亲王拉拢朝臣的工具。
今日要处斩的这些人,都市怡亲王谋逆案子里边缘化的人。她们对于案件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但死罪难逃。包括怡亲王府里的下人,被抓住的蛇卫,江湖客。还有其他涉案朝臣们家里的仆从,侍女,以及他们的族人。
看着连绵不绝的队伍,至少有两三千人。
但这只是要处斩的第一批人。
因为怡亲王的案子陛下交代过,审问清楚之后该杀的立刻就杀。所以根本就没有等到什么秋后处斩的规矩,这些边缘化的人将率先走上黄泉路。而那些重犯和重犯的直系亲人,要等到案子了结之后才会一同押赴菜市口。
方解看着庄蝶,忽然特别想把她从囚徒的队伍里救出来。
很想。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眼神空洞的少女也看到了他。四目相对,眼神里的意味那么复杂。方解皱眉,下意识的往前走了几步抬起手就要阻拦行进的队伍。
庄蝶却忽然对他摇了摇头。
她看着方解,眼神里忽然都是满足。
“不要过来。”
她只是用口型在诉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或许,到了这一刻,她不想为方解招惹来一点麻烦。她是死刑犯,而方解是功臣。
“谢谢你。”
她说。
“当我是一场梦吧……你是个好人。”
她笑起来,眼睛里终于流出了泪水。
“再见。”
再不相见。
第0298章 祝你好运
方解不知道庄蝶是怎么离开自己视线的,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押送犯人的队伍已经过去了挺远。他往人群中寻找,却哪里还能看到那个女子的身影。在一片囚徒之中,充满了悲戚和绝望。
方解下意识的往前走,试图寻找到那个女子。
他的胳膊却被人拉住,那是一双很宽大厚重的手。
方解回头,看到了自己正要去见的吴一道。
吴一道从人群中伸出手拉住方解的胳膊,然后对他微微摇了摇头。这个时候,他才从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中挣扎出来。他心底一惊,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他知道自己和庄蝶没有感情可言,即便是同情这个女子也不可能如此迷乱了心神。刚才的那一阵恍惚,险些让他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
如果不是吴一道拉了他一把,或许他此时真的会冲过去。
“我……怎么了?”
他问。
吴一道指了指一个方向,然后缓步走了出去。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跟在吴一道身后挤出了人群。两个人在人群背后穿行,离开了这条通往菜市口也是通往鬼门关的大街。转过一条巷子,吴一道走进一座茶楼。这茶楼方解来过,对面有一片正在施工的宅子。
东十八街。
一袭标志性宝蓝色长袍的吴一道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来,随意的点了一壶上等好茶再加上四样干果,这茶楼的老板认识方解却不认识吴一道,但从方解的态度就推断出先进来的这位身份必然也了不得,所以亲自招待,很热情。
方解在吴一道对面坐下来,看了看窗外。
对面就是正在热火朝天施工的宅子,已经看不出一点原来的颓废模样。破旧的房子和院墙都已经推到,地面的残砖也都起了出来。这段日子以来工程进度极快,基本上该清理的都已经清理好。
早春是动工的好时节,工匠的酬劳比以往要高些所以积极性也跟着高起来。
吴一道看着那边忙活的场面笑了笑道:“那地方我多年之前便看过,一直想买却没有动手,不是因为什么神仙鬼怪的传闻,而是因为这条街已经越发的荒废了。这地皮买下来纵然便宜的很,但做什么生意都起不来。哪怕投入再少,没有收益也没什么意义。我若是想到这里不做生意,只建工坊,也轮不到你了。”
方解笑了笑:“这么多年都闲置荒废着,还不是就等着我来买?”
“但买地的银子是我的。”
吴一道挑了挑嘴角,方解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成衣工坊的收益你可是占了大头的。”
“算了吧。”
吴一道摇了摇头:“这点小钱我还真没看在眼里,现在你已经知道货通天下行是陛下的产业,而我之所以当初敢把那么大一笔银子送给你,不怕账面上有什么漏洞被陛下查出来,是因为那银子其实不算我的,也不算货通天下行的。”
“那是谁的银子?”
吴一道朝菜市口那边努了努嘴:“你的金主有几位今儿就要被处斩了……给你的那笔银子,是我截留下来的,都是怡亲王手下那批官员们应得的分红。这些人投在货通天下行里的本钱数量大得惊人,而分红多少却是我说了算的。这些人死了,本钱自然充入货通天下行里,就成了陛下的钱。而至于那点红利,我留了一部分,给了你一小部分。”
“原来银子是这么来的……”
方解叹道:“事发之前你就截留了他们的银子,怪不得他们要杀你。”
吴一道无所谓的摇了摇头:“反正他们都是必死无疑的,他们府里的银子要充入国库,商行里的银子都算陛下的,我若是不留下点红利那才是真的傻了。所以你也没必要感恩戴德,这点银子就当是我私下里替陛下奖赏给你的。”
“我本来也没感恩戴德。”
方解撇了撇嘴。
吴一道笑了笑:“其实还有句话我没说,因为觉着有些俗。”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道:“你明知道陛下不想你插手货通天下行的事,还是插手了。你明知道救我有可能把你自己也陷进去,你还是来了……这点银子,就当我的感谢吧,虽然你也没帮上什么。这样说,是不是俗了?”
“我就喜欢这俗的。”
方解笑了笑,但嘴角挂着些许无奈。
“刚才你要做什么?”
吴一道看到了他笑容里的异样,语气有些肃然地问:“是不是想把那个叫庄蝶的女人从囚徒的队伍里救出来?然后再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然后她就会对你感恩戴德,为你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我……没想那么多。”
“她本来罪不至死的。”
吴一道看了方解一眼后淡淡地说道:“她在监牢里,一口气将所有知道的事都说了出来,刑部大牢里的诸多刑具一样都没用上。非但和怡亲王有关的事知道多少说了多少,便是新月楼里那些龌龊勾当也一样没落下。而且……这个女人来历有些离奇。”
“她说她是孤儿,江南人。”
方解道。
“没错,她是个孤儿。”
吴一道看着方解问道:“在进新月楼之前,江南一户人家看她可怜收留了她。那户人家本来还有一个女儿的,比她小几岁。她对这户人家的亲生女儿倒是很喜欢,每天都背着她哄着她,如同亲姐姐照顾妹妹一样。后来,有一天她的养父母出门,交待她照顾好自己的妹妹,回来的时候,却看见哭成了泪人的庄蝶。”
“那户人家的亲生女儿,不小心掉进了水井里淹死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方解的瞳孔猛的一收。
见方解这样的表情,吴一道微微颔首:“你已经猜到了?”
方解咽了口吐沫,有些苦涩。
“因为亲生女儿死了,那对夫妻自然对她更加的喜爱怜惜。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下田干活从不让她帮忙。十三岁那年,她就被一个路过他们村子的江湖客骗了身子,答应带她云游四海,然后把她丢在了荒郊野外。她走投无路的时候,用自己的身子当做车费央求一个行商带她回自己的村子,但那个行商却把她带到帝都卖了。”
吴一道叹了口气:“这些都是她自己说的,在囚牢里的时候她疯了一样的讲述自己知道的任何一件事,甚至还想用自己的身子换一条活路,央求狱卒放她逃走。”
“她可怜吗?”
吴一道问。
方解点了点头。
“她该死吗?”
吴一道再问。
方解沉默了许久,又点了点头。
“她说你是怡亲王的同党。”
这句话,吴一道放在最后。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笑了笑:“她半生都在骗人,最后还在骗。或许在看我那一眼说那些话的时候,她把自己都骗了。”
……
“我之所以找你,不是因为庄蝶。”
吴一道看着窗外,语气有些慵懒:“只不过是恰好路过看到了而已,只是没想到你的心志有时候竟然能这样脆弱。卓布衣还夸奖过你是他见过心志最坚定的人,便是他的幻术对你也不一定有效果。现在看来,原来卓布衣竟是看走了眼。”
“或许吧。”
方解摇了摇头。
看到庄蝶的时候,他心里确实很脆弱。也许是因为之前一直在回忆着前世的温情,以至于这个世界带给他的冷酷暂时被忘在了一边。
“如果你这样容易犯错,那么还是不要去西南见罗耀了。”
吴一道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看着方解道:“陛下让你去雍州,难道你真的以为仅仅是因为长公主的婚事?”
“曾经有人跟我说过陛下对罗耀深信不疑的。”
方解回答。
吴一道笑了笑,有些冷:“陛下对谁深信不疑,都不应该由别人来告诉你。陛下的心思如何,别人都只是在揣测。以前之所以有人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还没有到能知道另一个方面的高度。换句话说,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是没资格知道什么秘密的。”
方解默然,他知道吴一道说得没错。
“我这样说,不是想告诉你罗耀有什么异样的心思。而是让你明白自己到底该去看什么……陛下要西征,兵从何处来?京畿道的守军,最多能再调三成。长安重地,从来就没有少于二十万人马戍守的时候。调走三成,京畿道的守军就已经不足二十万了。其他各卫的战兵,都有各自的职责。陛下不可能将所有战兵都调走,所以说不得还要抽调郡兵和王府的厢兵。”
“罗耀这些年一直在扩军,左前卫的兵马不下三十万!陛下要用,但又不知道罗耀会不会心生不满。如果逼急了罗耀,你猜这个人会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要知道罗耀所在的西南,比李远山所在的西北,朝廷的控制力更加低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罗耀是不是也如李远山一样,在西南准备了什么?”
吴一道叹道:“陛下担心的不只是长公主的幸福,更担心的是罗耀趁机将大隋西南诸道分割出去。罗耀在西南,本就跋扈霸道,四道官员都如他的家臣一样,他对西南的控制比李远山对西北的控制还要让人担心。”
“陛下想用罗耀的兵是其一,勘察其人是否有反心是其二。”
“如果有,朝廷宁愿放弃西北,也不能放弃西南。”
吴一道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西北苦寒之地,每年还需朝廷调度接济。但西南富庶鱼米之乡,一旦被叛贼分割出去……”
“你可知道陛下为什么派你去?”
吴一道不等方解回答,认真地说道:“因为你身份低,因为你对于朝廷来说是个新人,因为你会让罗耀看不起你……只有对手轻视你,你才有机会。”
“为什么我忽然感觉自己去西南是九死一生的事了?”
方解叹了口气:“如果罗耀真有反心,我会不会就是他砍头祭旗的那个?”
“如果你不走运,是的。”
吴一道拍了拍方解的肩膀,指了指对面的宅子一本正经地说道:“放心,如果你死了,你的这点产业虽然很小,但我会帮你打理好的。”
方解嗯了一声:“我现在终于对花了你的银子这事没有一点儿内疚和负罪了,谢谢。对于我即将展开的生死冒险之旅,你就没有更多要提醒和指点的话?”
吴一道站起来准备离开,笑了笑道:“祝你好运,没别的了。”
第0299章 浴室凝香
方解离开东十八街的时候,一路上听到的都是百姓们在议论着菜市口的血流成河。两千多颗人头就那么被一刀接着一刀的剁了下来,西瓜一样大的脑袋在地上乱滚。据说装运尸体的马车排出去足有一二里长,血顺着马车瀑布一样往下淌。
不知道为什么,方解有些庆幸自己并没有去看砍头的场面。
那一定很震撼,一定很血腥。
方解听着路人兴奋的谈论声,脑海里能想象出那个场面。百姓们交谈的语气中没有什么同情,在他们看来这些人死有余辜。谋逆的大罪,既然有胆子这么干自然也要有胆子承受谋逆带来的后果。
“你看见没,那么多罪犯,临死的时候差不多都尿了裤子。”
一个路人唏嘘着说道。
他的同伴点了点头:“我看到了,屎尿顺着裤子往下流啊。还有那哀嚎声,只怕半个长安城的人都能听到。这会怕死了,早干嘛去了。”
“其实也不能说他们都该死,这些人未必都知道自己的家人谋逆。”
“摊上和谋逆重罪的人生在一家,是他们倒霉。”
“你说那个怡亲王是怎么想的?大隋国泰民安,王师又在西北开疆拓土,这样的天下居然会起了造反的心思!”
“还不是想做皇帝!”
一个路人冷哼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为了当皇帝葬送了这么多人的性命,若我是刑部的官员,就让人把那个败类千刀万剐。”
“对!”
“就该千刀万剐!”
听到这些话,方解的心里竟是连一丝波澜都没有。有这样的大隋百姓,对于陛下来说绝对是一件欣慰的事。现在他越发的理解陛下不肯将西北战败的事公布天下的做法了,百姓们需要一个常胜不败的大隋,需要一个稳定如山的大隋。已经习惯了享受胜利的大隋百姓们,如果知道朝廷七十万大军在西北烟消云散之后,他们只怕难以接受。
这次西北战败,朝廷的损失确实大的让人心里抽搐。损失掉的可不仅仅是那七十万精锐百万民夫,还有能装备上百万军队的武器甲械,粮草补给。为了筹备这次西征皇帝准备了那么久,所有运到西北的物资都成了叛军的战利品。有了那些装备,叛军就可以将收编进去的败军和绿林强盗整合。
西北不同于大隋腹地,那三道治下的地方虽然不小,但气候苦寒,粮食的产量本就不多。除去缴纳朝廷的赋税之外所剩不多,度日虽然没有问题但也别想有什么存粮。遇到个灾年,还要朝廷调拨大批的粮草过去接济。叛军若是控制了粮仓,以这个为利诱条件鼓动百姓们跟着一起造反的话,初期,百姓们可能会有所抵触,但此时三月间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用不了多久为了能活下去,他们就会向叛军妥协。
一旦西北三道尽数被叛军占据的消息传播于天下,朝廷能不能承受得住压力都很难说。在这个时候,陛下就不得不更加重视大隋西南那四道江山。万一……万一罗耀趁着这个机会,不再接受朝廷节制,以大军封锁进入西南的道路,那大隋的天下就真的要分崩离析了。
罗耀拥兵不下三十万,既然这个数字是从吴一道嘴里说出来的,可信度还是很高的,方解甚至怀疑罗耀手下的兵力还要多些。
一旦罗耀真有反心,以西南四道为根基之地举起反旗,那么兵力本就有些捉襟见肘的朝廷只怕会立刻陷入更加窘迫的地步。西南四道粮草丰足,鱼米之乡,人口数量也比西北三道要多得多。
况且,西南的百姓对大隋朝廷的认可和服从,完全建立在罗耀的铁血之上。与其说他们敬畏的是大隋朝廷,还不如说他们害怕的是罗蛮子杀人不眨眼的刀。西南百姓二十几年前还是商国百姓,对于前朝的回忆还十分的清晰。他们臣服于大隋的兵威,可一旦罗耀反了,他们就成了罗耀的兵源。
西南的局面,看似平静,其实比西北还要让人担忧。
一旦西北西南全都被叛军分割出去,大隋丢掉的就是半壁江山。
大隋一共二十四道疆土,西半部南北加起来才九道,如今李远山已经占了西北三道。罗耀若是再将西南四道分出去,那夹缝中的两道疆域只怕坚持不了多久。一旦罗耀兵出雍州,朝廷平叛的大军还没有集结好,剩下的那两道疆域只怕已经被罗耀的人马吞了。
去西南,对于方解来说就是一段征程。
如果罗耀真的有反心,方解还真怕自己的脑袋被人挂在旗杆当誓师的祭品。
而罗耀偏偏在这个时候派人来长安请陛下赐婚……谁知道到底安的什么心思?
……
方解的思绪从菜市口的死刑犯到西南的罗耀,脑子里还在不停考虑的时候不知不觉竟是已经回到了铺子。他抬头看了看稍显空荡的大街,忽然心中涌出了一种萧瑟的感觉。三月,应该正是朝气蓬勃的时候,为什么显得如此寂寥?
走进铺子,坐在客厅里等他回来的沐小腰立刻站起来。方解摆了摆手,有些疲惫的走到椅子旁边坐下来。
“方解,怎么了?”
心思最敏感的沐小腰立刻就察觉到了方解的异样。
“没事……从演武院回来的时候恰好遇到朝廷处斩钦犯,两千多人,血流成河。”
他扫了几眼,却没有看到沉倾扇:“倾扇呢?”
“她说出去走走,我也没问去哪儿。”
沐小腰摇了摇头回答道。
方解嗯了一声,喝了口水道:“咱们得准备一下了,估摸着用不了几天派我去西南的旨意就会下来。我央求了罗蔚然,你必须跟着我。这次出去,我身边的人都要带齐。万一有什么情况,咱们抽身而退也不至于担心留在长安里的人被困住。”
“你有不好的感觉?”
沐小腰问。
方解点了点头:“总觉得这次去西南不会顺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我去洗澡。”
他对沐小腰笑了笑,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后与其平淡地说道:“庄蝶死了……今天处斩的囚犯中,有她。”
沐小腰对这个叫庄蝶的女人没有太深的印象,只模糊的感觉是个挺清秀的丫头。
“小腰姐,帮我搓搓背吧。”
方解忽然说了一句,让沐小腰的脸腾的一下子红了起来。帮方解洗澡这种事,对她来说一点儿也不陌生。说方解是在她怀里长大的也不为过,刚开始出来闯荡的时候方解还在襁褓之中,而她才十二岁。
“噢……”
她应了一声,跟在方解身后,不知道为什么竟是有些手足无措。在来帝都之前,她也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她一直觉得方解还是那个逃命的时候需要她拎着腰带跑的小孩,可这个小孩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成了一个男子汉。
走进浴室,方解自然而然的将衣服脱了下来。
他坐进大大的木桶里,闭上眼。
他习惯了洗冷水,无论冬夏。
沉倾扇拎着水桶缓缓的把水浇在他身上,一直到巨大木桶里的水已经到方解的脖子才停下来。看着方解那雄壮的男性躯体,那棱角分明的肌肉,沐小腰的脸红的更加彻底,看起来就好像一朵盛开的娇艳桃花。
她坐在木桶旁边,伸出手为方解轻轻的搓洗。
“小腰姐……你说咱们来长安,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靠在木桶上的方解轻声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
沐小腰的手指在方解的胸膛上轻柔的游走,指尖在肌肤上摩挲。
“我在想,如果咱们没有离开樊固的话,说不定现在已经死了。看起来离开了西北到长安来,是对的。可到了这里之后,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是自己了?”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语气有些苦涩地说道:“我知道庄蝶该死,她触犯了大隋的律法谁也救不了她。可我心里为什么会这样的不平静?我是不是变得越来越冷血了?”
他转过身子,握着沐小腰的手。他将头埋进沐小腰的胸口里摩挲着,似乎是在寻找着温暖。很快,他头发上的水就把沐小腰胸前的衣服打湿了一大片。那件红裙,方解熟悉的红裙。
“你还是你。”
沐小腰下意识的抱住方解的头,下颌抵着方解的前额:“是你这段日子以来的压力太大了,以前在樊固,还有没到樊固之前,所有事都是我们来做的,我们来保护你。而现在,是你在试着保护我们,试着把所有事都扛在自己肩膀上,你会觉得累……累了,就会胡思乱想。”
沐小腰身上的香味,让方解的心神逐渐安宁。
“小腰姐,我怕有朝一日我习惯了官场上的勾心斗角,习惯了冷眼旁观,习惯了杀人如麻的时候,会不会不再是我自己?”
“怎么会想到这么多?”
沐小腰心疼的摩挲着方解的脸颊:“别怕,大不了咱们再次远走高飞。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是你的敌人,我们也站在你身后。”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是你的敌人,我们也会站在你的身后。
这句话,让方解的心里猛地一颤。
“小腰姐……”
他抬起头,看着沐小腰那张精致的脸,忽然揽住她的脖子,嘴唇重重的撞在沐小腰的嘴唇上。沐小腰的身子猛的一僵,两只手张着不知道该放在哪似的。方解的吻很长,长到让她有些窒息。
这一吻结束的时候,沐小腰脸上已经烫的厉害。
“方解……”
她慌乱的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些什么。
方解再次用嘴唇堵住她的嘴,然后猛的将她抱起来放在自己身上。木桶很大,虽然能容得下两个人,但木桶里的水却哗啦一下子溢出去不少。沐小腰身上的红裙全都湿了,贴在身上将她的曲线勾勒的完美无瑕。
“给我。”
方解胡乱的亲吻着她的脸颊和耳垂,有些疯狂。
沐小腰怔住,她知道早晚这一天都会到来,可她却觉得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她低着头,看着方解,心里忽然很怕很怕。
她抱着方解,感受着这个男人的体温。
“我……”
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抬起手缓缓的去解自己红裙前襟上的扣子。方解却忽然抓着她的手,看着她摇了摇头:“穿着这件红裙吧。”
他将沐小腰拦腰抱起来,让她向前弯腰手扶着木桶的边缘。这个姿势的沐小腰,显得腰肢更加的纤细,臀部更加的丰满。他的手颤抖着将沐小腰的红裙从后面拉起来,拉到臀部上面。然后将她裙底的贴身衣裤扯下来,有些粗暴。
大红色的被水浸泡湿透了的红裙贴在沐小腰身上,与她白到令人目眩的肌肤相对比更加显得鲜艳。
红裙下,那浑圆的臀如此美丽如此诱人。
方解将手放在她纤细的腰畔,视线里那完美无缺的弧线让他的血脉开始沸腾。圆润挺翘的臀下,那两条美腿绷得很紧……她很紧张。
方解扶着她的腰肢,感受到了那一片温热。
冲刺。
有些鲁莽,有些野蛮,有些霸道。
第0300章 剑谱
沐小腰的身子随着每一次撞击而前后晃动着,她那双修长结实的美腿依然绷得很紧。来自身后的冲刺让她有些意乱神迷,虽然这是她初次品尝这种滋味,但她的身体已经足够成熟,刚开始的微微痛楚过后,一种触电般的感觉逐渐在她的全身游走。
到了后来,她扶着木桶边缘的手已经渐渐失去力气。双腿也不再能绷直,膝盖向内微微弯曲,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了。可这个姿势从后面看起来更加的撩人,一瞬间,那种征服的感觉让方解的血液越发的沸腾起来。
大红色的长裙贴在沐小腰身上,腰际以上是耀眼夺目的红,腰际一下是炫目诱人的白。这两种色彩如此的鲜明,视觉上带着极强的刺激。
方解扶着沐小腰如柔柳般的腰肢,因为愉悦,他的表情看起来稍稍有些狰狞。腰部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速度也越来越快。
终于,矜持了很久的沐小腰承受不住撞击产生的快感。一声甜腻的呻吟从她的嗓子里挤了出来,让方解心神都为之一荡。这是世间最美好的乐章,如天籁之音。
沐小腰的体香本来就十分特别,在这样激烈运动下,汗液带出来的味道和体香混合在一起,竟是催动着方解的兽性越发的猛烈起来。这沁人心脾的味道此时变成了催人兴奋的东西,让人欲罢不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解将已经瘫软的沐小腰抱起来,手颤抖着解开她胸前的扣子,然后粗鲁的将她的抹胸撕扯掉。两团丰满柔软的东西立刻弹了出来,随着方解的撞击而前后摆动着。前后摇摆的弧度那么迷人,那两点粉嫩尖尖迷乱了方解的眼睛。
那么白,那么弹软。
方解的大手狠狠的攥在上面,那两团柔软被他的手指挤压成各种形状。他已经陷入癫狂,而她已经彻底臣服。
浴室凝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人才从筋疲力尽中恢复过来一些。木桶里的水只剩下不到一半,躺在木桶里的两个人依偎在一起。
沐小腰的身子依然很烫,似乎还没有从之前的狂乱中恢复过来。她的气息还有些粗,所以呼吸的声音透着一股旖旎。方解的大手还覆盖在她的胸脯上,两根手指之间就是那颗粉嫩的挺起。
方解的胸膛上下起伏着,身上晶莹剔透的也不知道是水珠还是汗珠。
不可否认,他确实不止一次的想过和沐小腰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连他都没有想到,这一切会来的这样突然。突然到,两个人似乎都没有做好准备。这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捅破之后,他们以前的那种关系也将彻底告别。
“方解……”
“嗯?”
“是不是有些突然?”
沐小腰红着脸问:“我……我比你大十一岁。”
方解抬起手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然后在她的额头上亲吻:“老百姓们都说,女大三抱金砖,大十一岁怎么了,你是旺夫相,我喜欢。”
沐小腰小心翼翼的看了方解一眼,然后有些纠结地问:“我刚刚……是不是太放肆了些?”
方解差一点就将沉倾扇比你还要放肆这句话说出去,幸好及时封住了嘴。沐小腰那身红裙虽然夺目耀眼,但她骨子里是个保守的女子。和沉倾扇的迎合甚至主动不同,她即便在最愉悦的时候也只是被动的承受。
“你再放肆些我更开心。”
方解吻着她的额头,然后看了看这一地的水后忍不住笑了笑:“看到这一片狼藉,估摸着谁也不会相信咱们只是洗了个澡。”
这话让沐小腰的脸红的更加透彻起来,她侧耳听了听,然后迅速的起身想去整理一下浴室,可是才站起来,两条腿一酸身子又软软地倒了下来。方解一把将她扶住,内疚道:“是我太粗鲁了些,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控制不住……”
“没事。”
沐小腰摇了摇头,红着脸说道:“不过你得先出去,帮我取一件衣服换了。”
方解仔细看了看,这才发现沐小腰的红裙竟是被他撕扯的支离破碎。但偏是这种破碎之中,还带着一种让他觉得美到了极致的感觉。
“快起来吧。”
沐小腰声音很轻地说道:“一会儿他们都回来了,让人瞧见了多不好……两个人一块出去,想想就知道怎么回事。”
“亲我一下。”
方解指着自己的脸笑道:“亲我一下我就起来给你取衣服去,不亲咱俩就都在这里光着等人来救好不好。”
“不好……”
沐小腰急切的摇了摇头,伸过去蜻蜓点水似的在方解的脸上吻了一下。方解立刻不满的甩了甩头:“这怎么行,要浓情一点的。”
沐小腰不敢看方解的眼睛,方解眼神里的挑逗让她心里慌的厉害。她闭上眼,将嘴唇凑过去在方解的嘴唇上触碰了一下,还没离开却被方解一把抱住,然后又是一个热烈悠长到让她几乎窒息的吻。
……
沉倾扇回来的时候,发现沐小腰的眼神有些闪烁步伐有些发软,冰雪聪明的她立刻就猜到了方解做了什么,然后她狠狠地瞪了方解一眼,上前扶着脚步有些虚浮的沐小腰,轻声对她说道:“装什么都没发生也装不像的,女人经历这种事和修为和体质没有关系,你硬撑着还不是自己难受?”
沐小腰呐呐的不知道怎么回答,第一次感觉到沉倾扇的善意让她心里一暖。
“咱们回去。”
沉倾扇扶着她,走上楼梯的时候沉倾扇回头看着方解给了他一个问罪的眼神。方解连忙将头扭向一边不敢与她对视,不过沉倾扇对沐小腰忽然表现出来的这种友善让他心里格外的欢喜。
方解多么希望沉倾扇和沐小腰能够融洽的相处,现在,这件他想了许久却无法解决的事正在发生着,让他越发的舒畅起来。之前脑海里那些杂乱无章的念头,心里那些堵得难受的感觉都已经散去。
虽然有些疲乏,但方解发现自己此时竟然如此放松如此清醒。
看着沐小腰上楼时候依然不灵便的步伐,他心里一阵愧疚。男人确实会因为这种事而骄傲,可他那个东西不是一般的强悍……而和沐小腰在浴室的时候方解又稍显野蛮了些,余韵过后,沐小腰现在应该很辛苦。
方解起身,到厨房亲手煮了两碗面。
他端着面上楼的时候,听到屋子里的对话却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了。沐小腰和沉倾扇肯定也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所以停止了话题。方解进门的时候两个人的眼睛都有些发红,看起来好像才抹去眼泪似的。
“怎么了?”
方解下意识地问道。
“没事。”
沉倾扇笑了笑道:“只是忽然想起小时候宗门被攻破的时候,有些感伤。”
她们两个之前确实在聊以前的事,方解倒是不好插嘴。这两个女人之间一直存在着某种芥蒂,而这种芥蒂除了她们自己之外谁也不能抹除。
“爱心面。”
方解笑了笑,一人递过去一碗:“尝尝?”
看着两个女人低头吃面,方解在椅子上坐下来打算找个话题缓解尴尬:“倾扇,刚才你去哪儿转了?”
“怡亲王府。”
“啊?”
听到这个回答,方解忍不住一怔。
“去哪儿做什么?大内侍卫处的人封锁的那么紧。”
沉倾扇摇了摇头:“大内侍卫处虽然留下不少人守着王府,但其中高手并不多。怡亲王的党羽都被杀了,大内侍卫处应该是没有担心还有什么人闯进去。怡亲王筹谋了那么久,我一直觉得他王府里肯定不止一艘楼船藏着秘密。”
沉倾扇道:“如果怡亲王还有什么密室之类的,会不会藏着宝贝也说不定。据说他靠着这些年搜集来的修行秘籍功法,拉拢了不少江湖客。可我在王府里悄悄寻找了半日,什么都没有找到。”
听到这个,方解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将那本藏书楼老人给他的书册取出来,递给沉倾扇道:“你看看这个,我粗粗翻了翻,最后面几页好像是和修行剑意有关的,我没这方面的天赋,看不太懂。”
沉倾扇将方解递过来的书册接过来,翻开看了看。看到最后几页的时候,眼神忽然明亮了起来。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险些将身边的碗碰掉下去。她看向方解,眼睛都是不可思议。
“这是……这是万剑堂的剑法!”
“啊?”
方解一怔,起身快步走过去,看了看那书册问道:“你怎么看得出来?”
“因为我修行的,就是万剑堂的剑法……”
沉倾扇道:“当年咱们在南燕大理城分开之后,我们向东你们向北,半路上我偶然从几个江湖客手里夺了一本剑谱,就是万剑堂的东西。但那个剑谱很凌乱,显然不是出自万剑堂弟子之手。后来这几年,我一直按照自己的推测在修行那本剑谱。”
“这几页虽然简单,但毫无疑问就是万剑堂的东西。而且……是最真实的万剑堂剑谱!”
方解彻底怔住,喃喃道:“难道……那个打理藏书楼的前辈,竟然是万剑堂的人?可万剑堂在大隋立国之初就销声匿迹了,他若是万剑堂的弟子,岂不是已经活了一百多岁?不过修为精深之人,活一百多岁倒是也不算太离谱。听说武当山张真人,也已经过百岁了。”
“能不能让我看几天?”
沉倾扇的眼神里都是兴奋的光彩,完全没理会方解的话。
“好。”
方解点了点头:“后面这几页剑意本就不适合我。”
沉倾扇点了点头,紧紧的攥着那书册转身就跑了出去。
“她是个武痴。”
沐小腰忍不住笑了笑:“比你还要痴。”
方解挠了挠头发,笑着说道:“如果那个老前辈真是万剑堂的弟子,那么这本东西对倾扇确实太有用处了。她挚爱剑法一道,靠着一本残缺不全甚至有可能是假货的万剑堂的东西,就能自行领悟修成九品,谁知道看了这真的剑谱之后会有多大的收获!”
“可我还在停滞不前……”
沐小腰的眼神黯然了一下:“修为没有什么进境。”
“别急。”
方解握着沐小腰的手,在她身边坐下来说道:“或许是你是属于那种顿悟类型的呢……江湖上不是有不少传闻,某某人在某个契机顿悟,功法大成。”
“抛开烦恼不说,已经越来越好了……不是么?”
第0301章 又一件好事
三月二十,距离怡亲王造反已经过去一个多月,长安城里菜市口每天都会处斩一批囚犯,多的时候上千人,少的时候也有几百人。等到派方解去西南雍州的旨意下来的时候,方解粗粗的估算了一下,这一个多月来,皇帝已经砍了至少三万颗人头。
这次去雍州,方解的身份是钦差,所以随行人员倒是不在少数,除了他身边的人之外,罗蔚然还调了一个对五十名大内侍卫处的飞鱼袍相随,沐小腰以千户的身份统领这些人。除此之外,还有几位礼部的官员随行。
方解拍大犬和麒麟离开,去清乐山找保护吴隐玉的那十名给事营精锐。这十个人是方解暗中的实力,不能轻易暴露出来。所以方解安排大犬和麒麟去联络他们,找到之后从清乐山直接赶去雍州。到了那里之后也不要和方解的大队人马汇合,而是在暗中等候方解和他们联系。
自从有过在大内侍卫处的密牢里关了半年的经历,方解做事越来越谨慎小心。虽然黑小子燕狂,书生陈孝儒,壮汉聂小菊已经跟了他一段日子,但对这三个人方解也不是完全信任。相对来说,方解倒是宁愿更信任还算陌生的那十个宫外给事营。
早就已经准备妥当,所以即刻起行也不会显得慌乱。方解打算第二天一早离京,接到旨意之后他决定先去和与自己相熟的人道别。他总有些预感,隐隐间觉着自己这次离开长安,或许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回来了。也正是因为这不好的预感,他才必须将自己身边所有人都带上。
当然,这感觉也许只是他谨慎到患得患失罢了。
还没出门,一个青衣小帽的仆从先到了铺子外面。求见方解,递上来一份请柬。方解看了看,只见请柬上面的名字有一大串。都是朝廷官员,其中不乏新任的礼部侍郎杨守全,兵部侍郎宗良虎这样的朝廷重臣。还有不少勋贵子弟,甚至还有几位郡王世子。
按理说这样身份的人,下请柬应该是单独发的才对。可现在这么多身份不俗的人凑在一起,显然是有什么深意。方解稍稍思虑了片刻随即醒悟,忍不住在心里笑了笑。这些大人物们是要给他送行,在水星楼请客。之所以这么多人只发一张请柬,还是和怡亲王的案子脱不了关系。
现在正是朝局敏感的时候,他们这些大人物若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给方解送请柬显然会引起不少人注意。御史台的那些御史大夫们憋足了劲再搞几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若是被他们知道了难免会参奏几本。
这些人显然是在私底下商议过,这才有了凑在一起做东为方解送行的决定。这么多大人物下一份请柬,吃饭的地方也算不得长安城里最奢华的场所,刻意表现出来的低调,就是不想让人抓住什么把柄。
怡亲王的谋逆案虽然已经快了结的差不多,但其影响倒是越来越广阔起来。官员们之间从本来暗中的互相敌视,现在已经到了明面上的互相撕咬。谁都希望借此机会将对手送进刑部大牢,只要和怡亲王沾上关系不死也得脱层皮。
要不是后来皇帝龙颜大怒,在朝堂上发了脾气大骂了几个互相攀咬的官员,只怕这种局面还会愈演愈烈。
在这种敏感的时候,他们是给方解送行自然也不能太张扬。
当然,这些人中不少人都是现在朝廷里的中坚力量真要是有人针对他们,他们也未见得就怕了。比如新晋的礼部侍郎杨守全,这个人身上还有些稀薄的大隋皇族血脉,论辈分还是当今皇帝的堂弟。兵部侍郎宗良虎,此人在朝廷里的位置越来越重要,毕竟接下来朝廷的大动作都要以兵部为中心。
怀秋功已经太老了,据说怡亲王谋逆案之后就染了病一直没有出门。而谋良弼现在生死不明,一点消息都没有。所以这两个人,都极有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再进一步。
对于这些大人物的邀请,方解自然不能拒绝。
他交待了众人几句,换了身衣服走出铺子。跟着那青衣小帽的仆从,一路找到距离东二十三条大街并不远的水星楼。
请柬上的名单本来就足够让人震撼了,可方解到了水星楼之后才发现,那名单上列出来的不过是其中一部分罢了。
今日水星楼里的大人物,竟然还有大内侍卫处指挥使罗蔚然,在大内侍卫处身份仅次于罗伟的卓布衣,就连告病不出的礼部老尚书怀秋功都来了。而其中几位年纪不大的公子,同样引人瞩目。
白面无须身材中等那个年轻男子,是果郡王世子杨彦嗣,身材瘦高鹰鼻鹞眼的那个是平郡王世子杨彦磊,站在他们两个身后那个俊美的公子,是旭郡王杨开的长子杨彦会。因为西北战败的消息没有公布出来,所以陛下也没有任何处置的旨意下来。但即便如此,方解还是从旭郡王世子杨彦会的脸上看到了不安和忐忑,想必他也已经知道了消息。
名流众多,让方解心里顿时有些不踏实起来。
……
寒暄之后,众人落座。因为人比较多,而且来得都是声名显赫的大人物,所以受宠若惊的水星楼老板很聪明的在外面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然后让伙计将大厅重新布置,然后他亲自到后面厨房盯着,唯恐菜肴出现一丁点的瑕疵。
来的人确实有些多,足足坐了四张桌子。
作为辈分最高威望最大的人,礼部尚书怀秋功被众人搀扶着坐在居中那桌子的首位上,而方解既然是今天被宴请的客人,所以挨着怀秋功坐。怀秋功的另一边是大内侍卫处的指挥使罗蔚然,其他几个人则是礼部侍郎杨守全,兵部侍郎宗良虎,还有几位郡王的世子殿下。
其他官员勋贵在别的桌子边坐下,说说笑笑,场面倒是很热闹和谐。
方解和所有人见礼,笑的嘴角都有些僵硬。
“方解。”
气色明显不是很好的怀秋功对他笑了笑说道:“看看今日这场面,便是老夫都对你有些嫉妒了。这么多人为你送行,说你现在是长安城里最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也不为过。”
方解连忙谦逊了几句,心说你们这些人事前一点消息都不肯透露,我到了这里还不是被吓了一跳。
“年少得志,春风得意。”
怀秋功笑道:“让老夫依稀想起年少的时候,第一次以钦差身份出行好像也没有今日这般场面。”
罗蔚然道:“怀老你若是再这样说,就把方解吓尿了裤子了。”
怀秋功哈哈大笑,虽然气色不好但心情看起来还不错。他拍了拍方解的肩膀温和道:“怕什么,老夫说的又不是谎话,再说,我需要拍他这个小家伙的马屁?若是有了身份地位还不能得意整日夹着尾巴做人,那要身份地位有什么用处?”
“年轻人得意,不能太压抑。”
方解只是陪着笑,搞不懂这些人今日到底什么意思。不过罗蔚然和卓布衣他们都在,显然这些人也不会有什么恶意。再加上怀秋功那么高的身份都在不停示好,方解恍然发现原来自己在长安城里竟是真的有这般的地位了。
只是自己一直的都没有什么察觉,也没觉得自己真就成功做到了什么。
“小方大人年少有为,当是我辈楷模。以如此年纪代天子出行,大隋立国以来还是头一位。”
果郡王世子杨彦嗣是个温文尔雅的人,说话也细声细语:“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小方大人今年还未满十七岁吧?”
“回世子,没错。”
方解谦卑的回答道。
平郡王世子杨彦磊笑道:“一般人家十六七岁的男子才刚刚成年,行事说话多还带着孩子气,可小方大人已经为国效力多年,前阵子平叛更是立下大功,便是我等,也只能自愧不如啊。”
其他人也都纷纷附和,都是些听着让人高兴也不安的恭维话。方解陪了一会儿,借口去厕所起身离席。他离开的时候看了卓布衣一眼,卓布衣会意,跟他一块走出了大厅。
“这到底怎么回事?”
方解拉着卓布衣的手问道:“场面大的让人不适应啊。”
卓布衣笑了笑道:“就你自己还不知道,前几日陛下和不少大人在东暖阁议事的时候,与几位大学士提起,有意让你从西南回来之后做太子侍读。大学士牛慧伦说你才学人品俱佳,带头赞同。这件事不少人都知道,你怎么就不知道?”
方解这才恍然,木三被皇帝派往东疆传旨,宫里的消息就断了。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太子侍读,貌似也不是什么大官吧?在方解的印象中,侍读之类的人不都是与太子年纪相仿的小孩子么?
见方解眼神疑惑,卓布衣白了他一眼道:“真宗皇帝在位的时候,怀老中了状元之后就先是被封为太子侍读,东宫行走。后来……就是太子少傅,再后来是太子太傅!怀老为什么那么高的地位?因为他是先帝的帝师!”
卓布衣叹道:“自己成了炙手可热的红人竟然还不知道,你这消息也太闭塞了些。”
“侍读……侍读不是从王公大臣的孩子们中选与太子年纪相仿的孩童,陪着太子一起玩耍读书的人吗?”
方解诧异地问道。
“你怎么会这样想?”
卓布衣惊讶道:“这是谁告诉你的?”
方解想说是上辈子看电视剧知道的你信么,但他自然不能说,只是摇了摇头:“我只是个边军小卒出身,哪里懂那么多事。到底帝都之后略微接触了一些,可也只是懵懵懂懂啊。”
“太子侍读……”
卓布衣叹道:“这可是了不得的身份啊,虽然侍读官职不高,但身份超然。皇帝在太子年幼的时候,会在文渊阁舒华阁之中选年轻有为学识不俗的人为太子侍读,其实就是监督太子学习。太子成年礼之后,侍读的身份就会一跃而起。教授太子学业的人,一般最要紧的有三个人,一教文,一教武,另一个则负责太子的安全。这三个人都是侍读,太子成年之后,便会升为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
“听起来……很牛逼的样子啊!”
方解叹道。
“废话!”
卓布衣道:“太子侍读品级虽然不高,但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都是二品大员!”
“可我不是文渊阁也不是舒华阁的人啊。”
方解有些不解地问道。
“等你从西南回来就是了。”
卓布衣道:“几位大学士为了你快争破了头,不管是舒华阁还是文渊阁,都想要你。”
“怪不得!”
方解恍然醒悟之前怀秋功的话:“年轻得意,还是要张扬一些的好。若是有了身份地位还要夹着尾巴做人,那要身份地位做什么?”
“陛下这是故意放出来口风,给你加筹码。”
卓布衣笑了笑:“罗耀只怕也不敢小瞧你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陛下改了主意,一开始我以为派你去是因为你身份低资历低,罗耀对你的提防也会低……不过,对你来说这是件好事,不是么?”
第0302章 时也命也
方解有些心不在焉的陪着一群大人物们喝酒聊天,因为是今天的主角所以酒比任何人都喝的要多。不过好在他这些日子以来实力渐长酒量也渐长,最起码被围攻之后没有丢脸的当场吐一地。
这种交际应酬的场合方解应付起来也不算辛苦,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种官场基本功也已经运用的颇为熟练。不管对方说什么,不爱听的就笑呵呵的听着绝对不会露出什么厌恶,一句此言有理来来回回的说个几十遍也不会招人烦。
一边应付着推杯换盏,方解一边在脑子里迅速的过滤着之前卓布衣告诉他的信息。他虽然到了这个世界已经十六年多,到了帝都也已经近两年,但对于大隋官场还不能说已经了解透彻。
比如太子侍读,在他的印象中太子侍读应是那些王公勋贵家的孩子,与太子年纪相仿,在东宫里与太子一起读书一起玩耍。喝酒的时候才忽然想起,前世的历史上大唐时候也是有这种侍读的,人选也是学问品性俱佳的年轻才子。但前世大唐时期的侍读,远没有这个世界大隋太子侍读的身份超然。
如果真如卓布衣所说,那么其实所谓的太子侍读其实就是将来太子登基之后所用的朝廷重臣的班底。当太子行成年礼之后,太子侍读的身份也随之变得越发尊贵起来。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都是正二品的大员。在朝廷里的位置,举足轻重。
这些人,等到太子成为新的皇帝之后。他们将成为朝廷的中坚力量,而且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跟着太子,在忠心上也无可挑剔。不过也不怪方解不清楚这种规矩,因为即便在大隋这种情况也不多见。
从大隋立国以来,只有两位皇帝只有一个儿子。其一,就是真宗皇帝,只有先帝这一个子嗣,怀秋功年轻时候便是太子侍读。
按照大隋皇帝选继承人的惯例,是不会早早的就确定太子的。老皇帝会在临终之前,才从儿子们中选出最强势稳重的人称为继承者。除非皇帝只有一个儿子,否者基本不回出现早立太子的现象。
当今皇帝,目前就杨承乾这一个儿子。
而且,皇帝对于女色几乎没有一点的迷恋。他和皇后之间的感情浓到让人艳羡,后宫里那么多妃嫔很少有人能得到皇帝的临幸。尤其是这两年来,皇帝已经快到了不近女色的地步。除了几位另辟途径靠着琴棋书画或是按摩之类手段的嫔妃偶尔还能见到皇帝之外,其他妃子长年累月的独守空房。
而前两年因为陛下子嗣单薄,朝臣们集体上书请皇帝选秀女入宫之后进宫的那些年轻女子们,大部分人甚至到了现在还不知道皇帝长什么样子。
不爱女色,不游山玩水。
大隋天佑皇帝好像一台处理国家政务的机器一样,每日的生活可以用单调乏味来形容。
也就是说,或许陛下也就只有这一个儿子了,所以早早的立下太子,虽然朝臣之中不少人反对,但皇帝异常的坚定。如此一来,东宫那边的人员就要补充齐备了。大隋已经几十年没有过太子侍读,要不是有人提起方解自然也不知道这些事。
方解总觉着,皇帝这么早立太子,这么早就开始为太子打造属于他的朝臣班底有些奇怪。按照道理皇帝再做二三十年的决策者应该不成问题,没必要这么急这为太子考虑。
或许是因为喝酒太多,方解脑子里的思绪很乱。
到后来,在烈酒的作用下他也就只能勉强保持着清醒。
“老夫已经上书,陛下也已经应允了。”
虽然喝酒不多但满面潮红的怀秋功微笑道:“虽然陛下再三挽留,但我已经太老了,老到连走路都要别人搀扶,再霸占着朝廷里的位置不好。有句话叫老而不死是为贼,我可不想做贼……趁着还能活动,老夫打算回到江南老家去。为仙人擦擦墓碑上的尘土,拔拔坟包上的野草,然后好好看看家乡。”
他看向方解笑道:“本来是想单独走的,可是既然今天聚在了一处,那么老夫就借小方大人的光,蹭一蹭钦差大人的仪仗一同南下。”
“啊?”
方解一怔,下意识的低呼了一声。
“怎么,小方大人不愿意?”
怀秋功醉眼迷离地问道。
“怎么会,学生……学生受宠若惊!”
方解连忙道:“只是有些惊诧,怀老您乃是朝廷柱石,就这样告老还乡有些可惜了。”
“人要服老。”
怀秋功笑了笑:“转眼间我已经离开江南几十年,家乡的一草一木也不知道还是不是原来的模样。趁着勉强还能走动,是时候回去了。总不能等到死后变成了灰,再被人捧着送回去吧。”
“这一路,就还需要小方大人你多费心了。”
怀秋功将杯子里的酒饮尽,稍稍有些歉然地说道:“我这个人太过虚荣,归隐田园本是好事。可偏偏还如少年时候一样,总觉得回家乡的时候更光彩一些才好。所以才会赖上你,小方大人……多谢了。”
方解道:“怀老太客气了,学生分内的事。”
他一边回答,脑子里一边在飞速的旋转着。
怀秋功这是什么意思?怎么现在才说出来?难道真的只是他自己的意愿,还是皇帝的安排?如果是皇帝的安排,那为什么不在旨意里说?如果是皇帝的安排,怀秋功跟着自己走一半的路程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
酒宴散去的时候,天色已经黑的很透彻。最近属于敏感时期,所以众人在关了门的水星楼里喝酒也不敢太放肆。谈笑有度,更是谁也没有提及怡亲王造反的事。今天来的这些人无非都是示好,准备提前拉拢方解这个将来极有可能成为太子身边重臣的人物。
皇帝既然透露出来这个意思,就是有意提拔方解。这么早就成为太子身边的人,将来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若是成为太子少师,太子少傅那样重要的人物,方解在未来朝廷里的地位自然不言而喻。皇帝这样安排,很明显就是为了太子将来考虑。先提拔一批年轻有为的官员,将来就会成为辅佐新皇的中坚力量。
方解站在水星楼门口,逐个将大人物们送上马车挥手告别。嘴角笑的几乎抽筋,脖子僵硬的酸疼。
“小方大人……”
旭郡王世子杨彦会临走的时候似是欲言又止,他趁着没人注意快速的塞进方解手里一样东西,然后抱了抱拳道:“以后,或许还要小方大人照拂。今日能相聚一场,我十分欣喜。祝小方大人南下之行顺利,早日返回帝都。”
方解不知道他塞进手里的是什么,只好抱拳回礼客气了几句。他从杨彦会的眼神里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肯定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可碍于人多,一直找不到机会。方解将他送上马车的时候,杨彦会再次抱拳道:“你我一见如故,以后有机会还是要多亲近的好。我一眼见你便知道是可以交心的朋友,可不能这一别之后就冷了交情。”
方解道:“怎么会,以后我还要承蒙世子关照呢。”
杨彦会看了看其他人,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后钻进马车里。
方解又回去,亲自搀扶着怀秋功上马车。两个人约好明日出城的时间,怀秋功随即离去。此时剩下的,只有罗蔚然和卓布衣二人。
“你送方解回去,我还要赶回宫里。”
罗蔚然对卓布衣说了句,然后走到方解身边拍着他的肩头笑道:“你的前途越发的光明起来,我很开心。这一趟西南之行只要走的顺利,回来之后朝廷里自然有你一席之地。很好,很好!”
他连着说了两句很好,显然心情真的不粗。
又嘱咐了几句之后,罗蔚然便告辞离去。卓布衣陪着方解往回走,因为水星楼距离东二十三条大街并不远,所以没有坐车。
“怀老与你同行,是陛下的安排。”
卓布衣一边走一边说道。
方解点了点头:“能猜到……只是一时之间还不明白,陛下此举有何深意。”
“无非就是指点你一些在朝廷为官的经验,当然,您现在已经知道怀老当年便是太子侍读,后来成为先帝朝中屈指可数的重要臣子。先帝对怀老也格外的倚重,文有怀秋功,武有周半川便是先帝时候最为重要的两个人。既然陛下有意让你做太子侍读,安排怀老一路与你同行,自然是要教导你些必须知道的东西。”
“怀老为何突然告老?”
方解有些疑惑地问道。
“怡亲王谋逆……礼部官员牵扯其中的太多了。虽然怀老不在其中可也难辞其咎,毕竟他还是礼部尚书。礼部出了那么多谋逆的乱臣,他自然也没有脸面再在朝廷里待下去。陛下没有对他有什么责备是念其忠心,但他自己要有自知之明。礼部是该交出来的时候了,他自己告老还乡还能留下几分颜面。”
方解恍然。
朝廷的水太深了,没有任何一件事毫无根据。
“方解,现在你已经崭露头角,所以更要小心谨慎。”
卓布衣一边走一边说道:“怡亲王和他的党羽虽然被铲除,但朝廷同样元气大伤。对于你来说这是机会,但每走一步都要再三斟酌才行。有时候际遇和陷阱是在同一个地方,就看你是不是有本事踩着陷阱过去。”
“多谢!”
方解郑重的抱拳施礼。
“别谢我,我帮你也是为了大内侍卫处着想。现在的大内侍卫处已经今非昔比,陛下让苏不畏直接将情衙的事接了过去,无异于扇了大内侍卫处每个人一个响亮的耳光。以后你成为太子侍读,将来在朝廷里就是举足轻重之人。现在帮你,将来有你帮大内侍卫处的时候。”
方解笑了笑道:“你说的太直接了。”
卓布衣耸了耸肩膀:“所以我不愿做官……”
方解忽然想到旭郡王世子,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总觉得旭郡王世子似乎有话对我说,可到了最后也没说什么。”
“还不是因为他父亲的事!”
卓布衣叹道:“旭郡王就算没错,但西北战败,就算他活着回来也不可能再起来了。就算他的爵位不被剥夺,可旭郡王府里的人谁还能抬得起来头?世子这个时候找你,无非是为了以后多交些朋友。”
方解听到这句话也跟着叹了口气:“若是没有李远山谋逆,旭郡王就是大隋这二十年来最大的功臣!拓土两千里,而且打的是蒙元……可惜了这战果!在李远山他们试图造反那种情况下,旭郡王还能打下整个满都旗,其人用兵其实足以令人钦佩了。”
“时也命也。”
卓布衣摇了摇头:“以后旭郡王府里的人,只怕要低人一头了。该着他倒霉,这是没办法的事啊。”
第0303章 深牢之囚
卓布衣陪着方解一路步行往回走,大街上不时能遇到武装到牙齿的巡城官兵。怡亲王的案子虽然看起来是要结束了,但长安城里的气氛依然很紧张。从巡城官兵的人数和次数上就能看得出来,这案子的影响远没有结束。
“你是我见过运气最好的年轻人。”
卓布衣一边走一边忍不住赞叹道:“用了不到两年,还没从演武院结业,就已经被封为五品游骑将军,一等乡子的人,大隋立国百多年来你是第一个。我奇怪之处在于,当初第一眼见你的时候也没觉得你有什么出彩的地方,比起你身边的人来说你还要不如。怎么才一年多的光景,竟是进步的这般大?”
方解笑道:“我自己要是也说是运气那就显得太没面子了,所以我坚定的认为是我自己有着足以匹配现在所得的实力。你若是坚持说我是运气好,那就说明陛下的眼光不好。”
“呸。”
卓布衣白了他一眼:“拿陛下来压我?”
“你才进长安城的时候,只怕谁也不会想到你竟然能这么快就爬起来。除了你自己本身的努力之外,再就是赶上了一个好时候啊。”
方解知道卓布衣说得没错,自己确实赶上了一个好时候。首先是因为怀秋功的年纪太大了,朝廷需要,陛下需要一个新的寒门出身的人成为新的典范。所以从一开始他进入皇帝的视线,到皇帝决定把他捧起来所用的时间并不多。虽然这其中有些坎坷,但总的来说没有影响到结果。
其次是怡亲王的谋逆案,对于朝廷对于大隋对于皇帝来说这都不是一件好事。可对于方解来说这真不是一件坏事,因为这案子,皇帝开始越发的信任他。不但如此,他还因为这件事而让吴一道对他也心怀感动。
不可否认,若是放在一个没有任何大事发生的时期,方解即便再努力也休想这么快攀爬到现在的高度。
不到十七岁,已经封了子爵。
在没有战功的情况下,这种事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但他得到了,而且得到的远不止这些。
最让人心动的莫过于皇帝有意让他进东宫,这比那一等乡子五品将军的封赏还要让人羡慕嫉妒。
“其实我一直以为……侯文极叛逃之后,陛下会把情衙交给你。”
方解认真地说道。
卓布衣摇了摇头:“陛下倒是有这个意思,但我是绝不会踏足官场的。没有身份比有身份更好些,最起码对于我来说是这样。比如今天这样的场面,你可见我附和过那些人一句话?我的性子不适合与人勾心斗角,更不适合在明面上抛头露面。”
方解不解道:“可若是你接任情衙镇抚使,对于大内侍卫处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吗?”
“方解啊……有时候你的想法真是简单的好像个孩子一样。”
卓布衣叹了口气道:“陛下虽然嘴上说想让我接任情衙镇抚使,但那是他绝不会做出的决定。罗指挥使和侯文极之间貌合神离,其实谁也不信任谁,但这才是陛下喜欢的放心的局面,陛下怎么可能希望手下的臣子之间关系太密切?我与罗指挥使之间的关系太亲近了些,若是我接任情衙镇抚使,陛下是不会放心的。”
“陛下提出来,不过是让我知道他对我没有什么怀疑罢了。”
方解一怔,揉了揉发皱的眉角道:“今儿酒喝的确实太多了些,脑子越发的笨了起来。”
“因为怡亲王的案子,牵扯进去的人太多了。多到你根本就不可能想象的出来,背后有多少世家为了这件事而有所动作你根本就不知道。牵扯进这案子里的那些朝臣,十之八九都出身名门。而谋逆这样大的案子,是要株连九族的!”
“这一个多月来菜市口砍了三万多颗人头,但范围其实控制的极巧妙。陛下没有对那些世家名门让步,当然也没有让那些世家伤筋动骨。现在这个时期,陛下不想和那些人闹翻。一旦再次西征,朝廷离不开那些世家的支持。”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卓布衣摇了摇头道:“现在居然还有人求情,希望陛下能留怡亲王一命。”
“这怎么可能?”
方解皱眉道:“这样的重罪若是都能赦免,大隋的律例简直就成了儿戏。”
卓布衣道:“你以为那些求情的人不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他们之所以为怡亲王求情,其实是在逼着陛下放过一些牵扯进案子里的人。陛下不可能放过怡亲王,但也不能和那么多世家闹得太僵硬,所以就要各退一步。那些世家之人支持陛下处死怡亲王,但陛下也会给他们一些面子。”
“头疼!”
方解揉了揉脑门:“这其中牵扯到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陛下的头只怕会更疼。”
“陛下不是一个没魄力的。”
卓布衣长叹一声道:“可惜的是……现在这个时期实在让人不踏实。朝廷要第二次西征,国库的钱粮短时间内或许够用,可时间一旦拖的久了,只能依靠那些世家的捐献啊……不到万不得已,陛下是绝不会对百姓加赋的。”
……
大内侍卫处的密牢其实分作三层,第一层在最外围,关押的虽然也是重犯但比起里面两层监牢的犯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刑部的大牢不够严密,所以不少触犯了律法的修为不俗的江湖客都会转押在大内侍卫处。
方解当初被关押的密牢,处于第二层。
从水星楼回来之后,罗蔚然习惯性的要去第三层检查一遍。自从第三层里关进来两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之后,他每天至少要在这里巡视三次。从进入第二层开始,守卫的强度明显加大了不少。
大批的飞鱼袍按着横刀刀柄笔直的站在密道两侧,哪怕就是一只蚊虫从这里飞过也不可能逃的出去。而且这密道里还布置安装了大量的机关,若真有人突破囚笼也会被密道里的机关放翻。还有连续三道万斤闸,厚重的铁门放下来之后神仙也飞不出去。
即便如此严密,但罗蔚然还是不能彻底放心。因为此时在第三层里关押着的人,太过重要了。
最里面那个特制的监牢,关着的是清乐山一气观掌教萧一九。这个人的修为之强已经超过了人们思维的局限,而为了困住这个人动用的手段也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非但用金针封住了他的一百二十八处气穴,而且还用巨型锁链上的铁钩勾住了他身体里的骨骼,只要他强行发力,那些铁钩就会将他的骨头切断。
在萧一九这间特制囚牢的对面,是一间同样坚固的石室。只是此时囚禁在此处的人没有如萧一九那样被各种手段封住,除了脚腕上的镣铐让他行动有些不便之外,他身上就再也没有什么桎梏。
这间石室里的布置简单到了极致,和当初困住方解的那个石室一样。只有一把椅子,一座石床。
罗蔚然走到萧一九的囚牢门口,透过铁窗往里面看了看。披头散发的萧一九垂着头被铁链吊着,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陷入沉思。只是从前阵子入狱开始,他的精神就越发的不好。时不时就会疯癫一回,说一些乱七八糟不着边际的话。
看完了萧一九,罗蔚然又走到对面的囚牢门前。
石室里的那个中年男人,虽然身上穿着囚衣脚上扣着镣铐,站在屋子里负手看着光秃秃的墙壁,身上依然带着些许王者的风范。
怡亲王,杨胤。
听到脚步声,杨胤回头往铁门窗口这边看了过来。见是罗蔚然,他随即微微颔首示意。罗蔚然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有件事想问你。”
杨胤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因为我,死了多少人了?”
“三万一千六百四十六人。”
罗蔚然回答。
杨胤脸色微微一变,缓缓摇了摇头:“就没有人劝劝皇帝?”
罗蔚然看着他,依然没有理会。
“心太狠了些,虽然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四哥是我们兄弟中性子最冷硬的那个,但还是没想到他居然会杀这么多人。那些都是他的子民,难道他不心疼?”
罗蔚然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自责?却还在责备别人?”
“我?”
杨胤怔了一下,然后自嘲的笑了笑:“是啊……若不是因为我,也不会死那么多人。说来说去,四哥心再狠,若是没有我,他也不会无端杀人的对吧。”
他沉默片刻后忽然问道:“能不能让我见见四哥?”
罗蔚然摇了摇头:“陛下旨意,在结案之前不许你走出这囚牢半步。”
“帮我!”
杨胤往前走了几步,铁燎蹭着地面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杀那么多人不行,万一触动了那些世家,对大隋来说不是件好事!我必须要见四……必须要见陛下,快点杀了我就是了,不要再牵扯到别人!”
“早知今日……”
罗蔚然轻声一叹:“你若是为了大隋考虑,就不会做出谋逆之事了。”
“那是两码事!”
杨胤昂首道:“我做了皇帝,自然还是为大隋考虑!”
“你还没醒?”
罗蔚然看着杨胤一字一句地说道:“其实你自始至终就没有一分胜算,你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只是你已经把自己麻痹了,如同饮了一种特殊的毒药。你骗了自己这么多年,还不该醒醒?”
杨胤愣住,肩头明显的颤抖了一下。
“我从一开始就会输?”
他喃喃了一句,随即退后几步软软的坐在了椅子上:“是啊……我一直告诉我自己,我是肯定会赢的。可在心里最深处,一直有个声音在喊……你赢不了!”
他抬起头,哀求道:“我想见见太后……也想和陛下说几句话。”
罗蔚然还是摇头,然后转身:“你太以自己为中心了,到了现在还是没有一丝觉悟。便是见了陛下,又能如何?”
第0304章 新的掌教
已经到了后半夜,但东暖阁里的灯还亮着。走到门口的罗蔚然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该进去。皇帝这段日子以来每天的睡眠也就一个时辰左右,不仅仅是头上的白发越发的多了,便是脸上的皱纹也多到让人看着心疼的地步了。
接二连三的事让皇帝心里肯定很愤恨苦恼,原本已定大局的西北战事忽然间败了,七十万大军烟消云散,旭郡王杨开和兵部尚书谋良弼生死不明,西北三道自此再也不尊皇命,叛军甚至还想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向中原腹地进兵,在叛军背后还有数十万蒙元的精骑蓄势待发。
怡亲王的谋逆虽然被这位雄才大略的皇帝的在顷刻之间就压制了下来,可对朝廷的影响危害也极大。如果西北的事是剜掉了大隋身上的一块肉,那么京城的内乱无异于在这具庞大的身躯上戳了一刀。
这两道伤口,都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恢复过来的。
这阵子皇帝一直在考虑着亲征的事,兵部户部的官员每天都在太极宫里进进出出。罗蔚然知道,虽然从户部报上来的数字来看,国库的钱粮再支持一次百万大军西征不算太难,但是一旦战事超过半年,国库就会被掏的干干净净。
还有就是,百万大军从何处来?
第一次西征的七十万大军,已经将可以随意调动的人马几乎调了个干净。如果再想调兵,那么除了动用镇守四方的战兵之外,还要调用大批的郡兵。可这些郡兵,论战斗力来说比起战兵差的太远了。
没有一件顺心事,皇帝的皱纹不多才怪。
罗蔚然在外面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走进了东暖阁。
皇帝没睡,无时无刻不站在他身后的苏不畏自然也不会去睡。陪着皇帝操劳,这个老太监的脸上这几日也多少有些疲乏。听见小太监通报说大内侍卫处指挥使罗蔚然求见,皇帝稍稍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罗蔚然进门,一丝不苟的行了大礼。
皇帝摆了摆手道:“怎么这么晚了还要过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罗蔚然垂首道:“也不是什么太急切的事,只是白天的时候陛下一直在召见各部的大人,臣没敢进来打扰。”
“说吧。”
皇帝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
“臣……臣只是心中太过惶恐,实在忍不住才来找陛下的。”
罗蔚然顿了一下说道:“大内侍卫处这段日子以来确实让陛下失望了,臣身为大内侍卫处指挥使难辞其咎。但陛下隆恩,没有责罚臣的失职之处,臣感激涕零。只是……臣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胆的,也没有一点能睡安稳。”
“怕朕裁撤了大内侍卫处?”
皇帝立刻就明白了罗蔚然的意思,他将手里的兵部拟定的方略放下,从土炕上下来舒展了一下身体道:“朕知道你的性子,所以猜到早晚你都会来跟朕说说心里话。你不同于那些世家出身的朝臣,你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从一开始你就是那种有什么事都不会憋在心里的人,这么多年为官也没改变几分。这很好,朕也不喜欢自己身边的人有什么话都不敢说。”
“臣已经在大内侍卫处十几年了。”
罗蔚然垂首道:“为了大内侍卫处,臣倾尽心血。这段日子大内侍卫处里的人都是人心惶惶,唯恐有朝一日被裁掉。陛下也知道,大内侍卫处的人平日里将朝臣得罪了个遍,万一真的被裁掉,他们没有一个人能有好下场。臣走在大内侍卫处里,看着手下每一个人脸上的惶恐不安,臣心里更不安。”
皇帝摆了摆手道:“以后不必这样窝在心里难受,有什么事还是直接来找朕说一说。朕可以直接肯定的告诉你,大内侍卫处不会裁掉。将情衙从大内侍卫处里分割出来,也是因为侯文极叛逃之后不得已的事。情衙……朕不知道还能信不信他们。苏不畏现在重整情衙,不代表以后他手下的人就会取代大内侍卫处。”
“相反……”
皇帝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朕这几日正考虑着,是不是该为大内侍卫处扩编。最迟一年,快则半年,朕就要亲征蒙元,大内侍卫处要随军西征用到你们的地方多的是。朕离开长安的日子,皇后协助太子留守,也少不了大内侍卫处的人协从。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就是了,大内侍卫处是太祖所建,为大隋立下过诸多功劳,朕不可能因为一点事就将这衙门裁了。”
“臣谢陛下隆恩。”
罗蔚然跪倒在地,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皇帝走过去,伸手将他扶起来语气温和地说道:“朕知道这段日子你心里苦,但大内侍卫处出了问题,朕不能不治。你的位子牢靠的很,朕依然对你深信不疑。”
这几句话,让罗蔚然心里顿时暖和起来。
“是臣无能,让陛下伤神了。”
“错不在你,你不必自责。”
皇帝深深的舒了口气道:“既然你今天来了,朕恰好还有几件差事交给你做。”
“第一,方解明日就要起行前往雍州……朕也信得过他,但他是明面上的人,许多事想查也未必好下手。所以你挑选一些得力的人手,暗中赴雍州。一来可以在暗中探查左前卫,二来也能在方将需要帮助的时候协助他。这件事,就交给卓布衣带人去做,他虽然不愿要功名,但朕知道他对大隋是忠心耿耿的。不过你要切记,不到万不得已,大内侍卫处的人绝不许轻易现身!”
“第二,将现在大内侍卫处和情衙里所有的谍子全部派到西北去,有多少人去多少人。朕给你半年的时间,半年之内,西北三道叛军的兵力布置,百姓们的想法,蒙元人的军队在哪儿,叛军打算进攻何处,这些事都要打探的一清二楚。这件事做好了,朕早晚再给你们大内侍卫处一份天大的荣耀!”
“第三,抽调精锐,人不需要多,但必须对朕忠心。让这些人立刻出发,前往各卫战兵的驻地,至于他们要做什么……你应该明白。”
听到这三个吩咐,罗蔚然的眼神立刻一亮!
皇帝还是信任大内侍卫处的,还是重视大内侍卫处!
“臣立刻就去办,绝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皇帝嗯了一声,伸了个懒腰:“你先回去吧,朕也乏了……回去告诉你手下的人,朕不会放弃他们。”
罗蔚然再次施礼,躬身退出了东暖阁。
在出门之前,他忽然又顿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出来:“贼逆杨胤已经三日不吃东西了,请求面见陛下。”
皇帝微微一怔,随即摆了摆手:“那就让他饿着吧。”
罗蔚然点了点头,向后退出东暖阁后大步离去。走的时候步伐都轻松了不少,胸膛也再次挺了起来。
皇帝隔着窗子看着罗蔚然离去的背影,沉默了片刻后吩咐道:“让你的人明儿一早离京,暗中盯紧了方解。朕要用他,但没到完全能信得过他地步啊……朕是打算把他留给承乾的,现在不能不多观察一阵子。”
“喏。”
苏不畏垂首应了一声,然后试探着问道:“陈哼陈哈那两个人,是不是在半路上除掉?”
皇帝点了点头,有些疲乏地说道:“你看着办吧,这样两个人,朕不希望再见到……不管他们两个方解能不能降服,对朝廷都不是好事,你明白?”
苏不畏道:“奴婢明白的,他们两个没被方解收服,那就是隐患不能留。他们两个若是被方解收服,只听方解的话,也是隐患。总之,都不能留着。”
……
天还没亮的时候方解就已经起来,没有去练功,而是换好了一等乡子的礼服后坐上聂小菊赶着的马车赶往太极宫,按照规矩,钦差出城之前是先要向皇帝辞行的。这一趟远门,即便快的话来回也要有五个月,方解心里其实一点都不踏实。
他想去雍州,是因为他想揭开自己的身世之谜。
他又怕去雍州,是因为卓布衣跟他说的那些话。如果罗耀真的存了反心,一旦行动起来其危害比李远山要大得多!李远山想统治西北三道还要费一番心血,而且他想一人独大几乎不可能,因为西北那三道造反的总督论身份地位都不比他低。而罗耀不同,在西南,罗耀就是土皇帝一样的人物。
他若是造反,那些总督大人谁敢和他对立?
左前卫兵精粮足,且西南还是适合造反的地方。百姓们对于朝廷没什么敬畏,倒是对罗耀充满了惧怕。
方解担心的是,一旦到了雍州之后罗耀起兵造反了,自己身边就算不乏高手可怎么可能挡得住千军万马?
马车到太极宫门外的时候大门还没开,方解从马车上下来舒展了一下身体。身上这套子爵的礼服太繁琐了些,而且也显得有些僵硬,所以穿着并不舒服。但既然是钦差出行,就得按规矩来。
方解才下车,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人正在对着自己傻笑。
“咦?真是老天无眼你怎么还没被砍死呢?”
方解忍不住问了一句。
对方扭动着肥硕的身躯晃动着两条短腿摇摆着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瞪着方解道:“大清早没去茅房结果屎从你嘴里出来了?好臭好臭!”
方解朝他脸上呸了一口道:“来,给你尝个新鲜的。”
那胖子自然是项青牛,他拽了拽方解身上的衣服叹道:“这人换了身衣服就是不一样,离远了一看我以为是哪家的王孙公子呢。”
“这话真他娘的酸。”
方解在胖子屁股上踹了一脚问道:“要离京了?”
胖子项青牛叹道:“必须要走了,今儿就是来向陛下辞行的……清乐山一气观里那些徒子徒孙等着我回去,一个个就跟没了娘的孩儿一样可怜。他们大部分不知道师兄做的那傻事,挺无辜的。”
方解拍了拍他肩膀:“没事,以后清乐山一气观的道人们坚定的以你为中心高举复兴大旗一定会重铸辉煌的。我对你的能力深信不疑……不过想想一个胖子带着几百个道人下山集体给老百姓算卦换饭吃这种场面也挺有喜感的……”
“滚蛋!”
胖子叹了口气,看向天空喃喃道:“很多年前,师父说我早晚会成为一气观的掌教,而且一气观会在我手里真正的成为江湖领袖……我一开始深信不疑,我以为师父之所以那样说是他也坚信萧一九肯定没我活的长,毕竟他比我大了几十岁。等我把萧一九耗的老死了,自然是我接任一气观的掌教。”
“谁想到……会是这样?”
项青牛摇了摇头,眼神里有很浓的一抹悲伤一闪即逝。
第0305章 南行
一身肃穆庄重一等乡子礼服的方解在太极宫门外的甬道一侧蹲下来,从那件厚重繁琐的衣服下面摸出皮囊,从里面将烟斗抽出来,塞上产自江南的上等烟丝。还没有明亮起来的太极宫前,一点火星忽明忽暗。
方解的烟瘾其实不大,但他总是觉得烟斗是和上辈子那个世界很亲近的东西。
吐出一口烟雾,他看了一眼艰难蹲在自己身边的项青牛:“你打算回去之后怎么做?虽然陛下不可能将萧真人协从怡亲王谋逆的事公告天下,但你们清乐山的日子必然不好过。如果我推测的没错,估摸着道宗领袖的位子会逐渐被陛下转移到武当山那边。”
“还能怎么做。”
项青牛实在蹲不住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自此之后,我们清乐山就要开始夹着尾巴做人的日子了。我去他娘的,师父说将来我会扛起清乐山的重担,谁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扛起来。师兄如今被关在大内侍卫处的密牢里,我那四个师侄在长安死了一个残了一个,另外两个带着人本打算在长安城外接应,结果被陛下派去的高手围了,听说师兄被擒,那两个师侄一个自杀一个投降……”
项青牛叹了口气:“清乐山四大神官死了两个,被抓的那两个也必然是一样的下场。现在清乐山里就剩下一群小道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我的修为想要维持清乐山的尊严简直是痴人说梦!”
“你什么时候这样清醒的认识到自己的实力了?”
方解笑了笑道:“其实你也没必要那么担心,陛下既然不会昭告天下清乐山谋逆的事,你也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昭告天下的旨意还会说你们清乐山的掌教萧真人和座下四大弟子在与叛逆的殊死搏斗中为国捐躯,这个时候没人敢上门挑衅。”
“但愿吧。”
项青牛长长的舒了口气,看着依然黑的有些深邃的天空喃喃道:“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师兄他图的是什么。”
“那就不要去想。”
方解拍了拍他的肩膀:“清乐山的招牌只要还没倒下去,就不用太担心什么。你师父不是说了你是他弟子中天分最好的那个吗,你要是潜心修行,过个十年八年的,未必就不能达到你师兄的境界。”
“那样的境界有用?”
项青牛摇了摇头:“如果到了那样的境界之后带来的就是越发的贪婪,我宁可是个不会修行的废物。”
“错不在修为境界,而在于思想。”
方解想了想说道:“你师兄追求的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想要做的不是人上人而是天上人,这种人即便没有谋逆早晚也会疯掉。而你不同,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会争的头破血流的人。”
“你是在说我废物?”
“不……君子不争,是好事。”
项青牛自嘲道:“怎么现在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都显得那么虚伪,我这样的人都成称为君子了,那君子可真不值钱。”
“你错了。”
方解笑了笑道:“这世界上大部分的君子都不值钱,因为他们都是伪君子。而真性情的人才值钱,千金不换。”
“真流氓也是真性情,照你这么说还成了美好品德了?”
“哎呀你看,还能开玩笑就证明你没那么绝望。”
方解使劲吸了一口烟斗,然后缓缓的从鼻孔里喷出来浓浓的两道烟雾。清冽的早晨,烟雾显得很白很浓。看起来,他就好像一个喷着烟火的怪物似的。
“很多时候人们以为已经到了绝路,无论往前往后都看不清楚脚下的路……可事实上,大部分时候是在自己欺骗自己。而欺骗自己的原因,则是因为畏惧。很多时候你认为你绝对做不到的事,其实是你自己心里太害怕太担心。你担心自己一脚迈空踩进深渊万劫不复,担心自己不能将清乐山维持下去对不起所有人。”
“可你还没有往前去走,怎么知道踏过这一片荆棘之后不是柳暗花明?或许我说这些你会觉着我有些矫情了,大道理谁都能说出一二三四五六七,可道理既然能成为道理,自然是有可取之处。”
“每个人面对自己从没面对过的困境,正常人第一反应当然会有害怕会有迷茫会有恐惧。如果这个困境是可以避开绕开的,谁也不会傻逼呵呵的非得去闯一闯证明自己很强大。可如果这个困境真的没办法避开没办法绕过去,而后面的路已经坍塌下去,你除了往前走之外别无选择,你却依然没有豁出去的勇气,那就更傻逼了。”
项青牛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听起来好像是有点道理。”
他从方解手里将烟斗拿过来,塞进嘴里使劲抽了一口然后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方解啊……咳咳……你刚才说话的时候真特娘的像个神棍,有这样的底子不搞宗门实在糟蹋了……咳咳……要不你别当官了,我把清乐山掌教让给你,我给你当打手。”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去混黑帮?”
方解撇了撇嘴:“多没出息!没有朝廷背景的黑帮注定出不了头。以后我在朝廷里做官,你在江湖上搞黑帮。咱俩联手,不出几年就能一统江湖。到时候挨着个的宗门去收保护费,谁不交就灭了谁!”
“对对对!”
项青牛道:“光收宗门的钱可怎么行,既然要作恶就要彻底些嘛……天下所有的商行商铺,一律都要给咱们交保护费,谁特么要是敢反抗,我就派人往他家院子里扔花圈,扔礼花弹,堵住他家的门,泼狗血,半夜趁着他们睡觉的时候冲进去裹上棉被暴揍一顿。”
“嗯!”
方解道:“到时候要是还敢不交,我就让官府出面拆他的铺子!”
“不同意拆的就老老实实的交银子!照这样说,用不了多久咱们就富可敌国了啊。”
项青牛嘿嘿笑了笑,还是不习惯抽烟于是将烟斗塞给方解。方解抽了一口后笑着问道:“现在爽了吗?”
“有点爽了!”
“爽了就得了。”
方解将烟斗在地上磕了磕,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其实我还有个更爽的想法。”
“什么?”
项青牛好奇的问。
方解喃喃道:“你说,咱们要是能把刚才咱俩说的那样的人都弄死,一个不剩,出现一个干掉一个,还不用接受律法的制裁,是不是更爽?”
“我操!”
项青牛跳着脚道:“那他娘的就是爽翻了!”
……
方解不知道皇帝和项青牛说了些什么,皇帝是先见了项青牛后见了他,项青牛从东暖阁出来的时候方解被召进去,两个人擦肩而过。但方解看得出来项青牛脸上的表情轻松了不少,显然皇帝也不只是斥责,应该也鼓励劝勉了一番。
两个人相视一笑,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已经分开。方解看着项青牛挑起嘴角笑了笑,项青牛看着方解撅着嘴摇晃了几下脑袋。一个说了声珍重一个说了声再见,只是谁也没想到下次再见的时候竟是已经物是人非。
这个忽然间不得不让自己直面一切的胖子,临走的时候心里装满了方解的话。回到清乐山之后他确实面对了许许多多难以解决的困苦,每当他觉得自己就要跌倒下去的时候就会莫名其妙的想起方解手里的那个烟斗。
想起那个蹲在清晨微光里,忽明忽暗中吞吐烟雾的妖孽。
……
“臣方解,叩见陛下!”
方解郑重的行了礼,然后起身站在一边。
只睡了一个时辰的皇帝神态难掩疲惫,他揉着眉角看了方解一眼:“也没什么可交代你的了,你虽然年轻但朕信得过你的能力。此去西南只要尽心尽力做事就好,莫要辜负了朕对你的信任。”
“臣定不辱使命。”
方解道。
皇帝嗯了一声,抬起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喃喃道:“竟是又快到了上朝的时辰了……你去吧,朕听说怀老打算与你同行,他是三朝元老,最不缺的就是处事的经验,你一路上多向他请教就是了。”
“臣明白,臣告退。”
方解俯身道。
皇帝有些疲乏的摆了摆手:“去吧。”
就这样寥寥几句话交谈之后,方解从东暖阁里退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看到皇帝方解心里竟然充满了苍凉的感觉。他错觉皇帝竟是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一天的越发苍老起来。
走出太极宫的时候,方解忍不住又回望了一眼。
在清晨的微光中,高大巍峨的宫墙阻挡了他的视线。
远处传来了铜锣声,开城门的时辰到了。方解登上马车,坐好之后将车窗的帘子撩起来,看着外面稀稀落落的行人,闻着长安城早晨空气中的味道。一种不舍忽然从他心里冒了出来,很快就蔓延到了全身。
马车碾过青石板的露面,微微摇晃中前行。
在东二十三条大街的街口,方解汇合了自己的人。几辆马车在钦差仪仗的护卫下缓缓驶出了城门。
骑马走在前面的是十几名身穿飞鱼袍披着大红色披风的大内侍卫开道,后面的两辆马车里坐着的是礼部的官员。然后是沉倾扇乘坐的马车,第四辆马车里坐着的是陈哼和陈哈。第五辆马车里是方解,赶车的是聂小菊。黑小子燕狂和书生陈孝儒骑马分开两侧,再后面则是剩下的飞鱼袍,身穿千户服饰的沐小腰骑着马带人保护着方解的马车。
而在钦差队伍后面,跟着的则是一队换上了左前卫战甲的士兵。这些士兵虽然人数不多,只有二十几骑,可看起来竟是有几分千军万马的气势。不需要仔细去看,就知道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
这些人为首的是那个左前卫的四品郎将叶近南,他也换上了将军的甲胄。而在他们的队伍后面也有一辆马车,马车里斜靠着一个男人尽力往窗外探出头看向前面的队伍,眼神里都是仇恨和狠毒。
第0306章 梦里梦外
钦差的队伍出行,沿途官府自然要盛情款待。一开始地方上的官员还颇为收敛,毕竟怡亲王叛乱的事才过去,谁也不敢大张旗鼓。但出了京畿道之后,地方上的官员就开始逐渐张扬起来,听说钦差是在帝都里最近炙手可热的小方大人,那些地方官员和乡绅就好像闻到了肉骨头的狗一样扑上来,热情的几乎要伸出舌头来舔了。
方解似乎很享受,虽然坚持不收一个铜钱的贺礼,但地方官员和乡绅的宴席,几乎每天要参加两次。如此一来,队伍行进的速度越发的慢了下来。左前卫郎将叶近南找了方解三次,希望能推脱掉一些应酬加快行程,但方解只说是不能驳了人家好意,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这消息要是传到帝都的话,御史台的那些人会更加疯狂的扑上来撕咬。
后来叶近南干脆提议走水路,直达长江。然后再由长江转道洛水,从洛水顺流而下,不出一个月就能到达雍州。
方解却只是不同意,推说自己坐不得船。
走了一个月才到长江以北的江北道魏郡,这样的速度让叶近南的忍耐几乎到了极限。在魏郡治城罗城住下来之后,还没安顿好方解就被郡守和郡丞两位大人请了去,宴请的人中自然也有叶近南,但他心里正烦着索性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就没去。
钦差的队伍住进的是当地一个乡绅提供的大院,而不是驿站。这么大一片产业,要是放在帝都那就太值钱了。叶近南走进自己的屋子就让亲兵把甲胄卸掉,然后一个人躺在床上生闷气。
方解这段日子以来的表现让他快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军人皆有血性,最看不得这种不爽快的人。但他也不算一个笨人,早已经看得出来方解这是故意为之。再联想到大将军罗耀的交待,看清方解的目的也不是难事。可越是这样,他偏偏越不能催的急切,催的太急,反而让人觉着心虚。
正在屋子里躺在愤闷的时候,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叶近南转过头看了看,发现是拄着拐杖的陆鸥。
陆鸥的伤太重了些,若不是他的身体素质远比常人要好,那一场好打已经要了他的命。休养了这么久,他也只是才勉强能自己拄着拐杖行走。这段日子以来他明显的消瘦了下去,脸色铁青的就如僵尸一样难看。
而最让人心里发寒的,则是依然包扎着的那光秃秃的左臂手腕。
一只手,就那样硬生生被方解用砖石砸成了肉泥。一直到现在,陆鸥都还没有适应没有一只手的生活。
他有时候会习惯性的抬起胳膊想拿起茶杯,每每这个时候,那光秃秃的手臂都会如刀子一样刺进他的心口里。
“将军……咱们这样走下去,到雍州最少还得两个月。”
陆鸥在椅子上坐下来,把拐杖放在一边。
“你不在屋子里好好休息,这样出来走动对伤势没一点好处。”
叶近南从床上坐起来说道。
“反正已经是个废人,在乎这许多做什么?”
陆鸥苦苦笑了笑:“我已经想好了,回去之后就跟大将军请辞,找一个山村隐居,种几亩薄田,一只手虽然辛苦些,但自己养活自己还是没问题的。”
听他说的心酸,叶近南心里也难受了一下。陆鸥是左前卫里有名的拼命三郎,几次对蛮子发动的清剿中,陆鸥身先士卒,从来不曾畏惧过。这是一员杀人如麻的狠将,可现在已经颓废到了这样,难免不让人唏嘘。
叶近南起身为陆鸥倒了一杯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何必想着离开,以你的本事便是去训练新兵也大有作为。用不了几年,大将军自然会提拔你上去。”
“呵呵……”
陆鸥笑了笑:“没脸再留下了。”
他抬起头看着叶近南说道:“我知道帝都那件事是我太鲁莽,完全不知道红袖招是什么背景,也确实是我在咱们老家太过骄纵放肆,到了帝都也没将性子收敛一下。被方解打成了残废其实我对他没什么恨意,我恨的是自己没本事,丢了大将军的脸面。咱们左前卫的人可以犯错受罚,但绝不能吃亏,大将军的话我都记得……我宁愿在红袖招的时候杀了方解,然后被朝廷直接砍了脑袋也比现在强,最起码死的不窝囊。”
“你这性子,还是太执拗。”
叶近南摇了摇头:“好好休息,别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大将军不会怪你。”
“怪不怪也没什么了……”
陆鸥自嘲的笑了笑:“还是不说这个了,将军没去找方解,问问他为什么走的这么慢?”
“他是钦差。”
叶近南叹了口气。
“钦差……好大的身份啊。”
陆鸥冷冷笑了笑,站起来往外走:“我回去了,也没什么别的事。不过如果过几日方解依然这样前行,我打算独自先回雍州去。”
“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自己走?!”
叶近南急切道。
“这一路上我已经尽力在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了,可你若是整天面对着将自己打成残废的人,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你做得到?!”
陆鸥忽然咆哮道:“我宁愿死,也不要再这样受折磨了!”
“我……”
叶近南一怔,摇了摇头:“是我疏忽了,既然如此,我安排几个人护送你先回去,走水路,对你养伤也好些。”
“我今天就走。”
陆鸥看着叶近南道:“我一刻都不想多停留了。”
……
四个身穿左前卫战甲的骑兵,护送着一辆马车离开了大院。一行人的速度很快,出了城上官道直接往长江方向疾驰了出去。尘烟荡起,很快这一行人就消失在视线极远处。
马车里,靠坐着的陆鸥撩开帘子看了一眼窗外,嘴角上挂起一抹冷笑。
他要先一步赶回雍州,这一路上他已经受够了。每天都看到方解那张若无其事的脸,他就恨不得冲上去将其撕碎。若是方解得意些,猖狂些,或许他反而没有现在这般浓的恨意。可方解根本就是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似乎在方解眼里根本就没有他的存在。
方解明明看到了他,却完全无视了他。
这更让陆鸥愤恨。
他坐在马车里几乎很少下车,就是不想看到方解。他以为方解也会如自己一样,会格外的看对方不顺眼。可这种对方明显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表现,让陆鸥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个小丑一样。
所以他才会去找叶近南,让叶近南心软放自己先一步离开。他要赶回雍州去见少将军罗文,他知道罗文和方解之间也有过节。只要他在少将军面前再点一把火,少将军是绝不会容忍方解跑到雍州来放肆的。
只要有少将军出马,方解在雍州绝对讨不到一丝好处。
如果少将军再狠一些,让雍州成为方解的坟地那自然是最好了。他甚至想过,如果少将军顾忌大将军不敢做得太过,那他就找人暗中干掉方解然后嫁祸给少将军。到时候大将军为了保护少将军,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只要回到了雍州……
陆鸥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马车在官道上疾行,出了罗城大概十里之后行人渐渐的稀少起来。离着罗城三十里就是芒砀山,太宗年间攻打江南之前,招募民工二十万开山修道,硬生生将芒砀山劈开了一道口子,把魏郡到长江的距离缩短了几十倍。若是征南大军受挫,援军就可以从这条开山而出的官道上直达江边。
当年开山修道,足足用了两年的时间,二十万民夫靠着双手双肩,完成了如此壮举。
眼看着距离芒砀山已经不远,陆鸥的心情稍微舒缓下来一些。只要穿过芒砀山就到长江渡口,乘船向西逆流而上走一百五十里,再转入洛水一路向南,快的话二十天就能回到雍州。
他将车窗的帘子放下来,闭上眼休息。
或许是这段日子太过憋屈愤闷一直没有休息好,此时远离了那个恶魔一般的少年他心里踏实了些,所以很快就睡着了。陆鸥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雍州,家里有一个鹤发童颜的神仙等着自己,给了他一粒仙丹,他吞下去之后眼看着自己的左手又长了出来,完美无缺。
然后他看到方解忽然出现,跪倒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的哀求自己放他一马,原谅他的过错。在梦中,陆鸥狂笑着一脚将方解踩在脚下,然后用自己新生长出来的左手一个接着一个的狠狠的扇着耳光,扇到方解的脸都血肉模糊起来。还有那个红袖招的小当家,脱光了衣服跪下来乞求活命。
他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得越发得意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了嘭的一声闷响,然后就是马车剧烈的震动起来,紧跟着一阵天翻地覆,猛然醒来的陆鸥来不及扶住就随着马车翻滚起来,他还没从睡梦中清醒过来,马车的车厢就摔了个四分五裂,他从车厢里跌出来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陆鸥挣扎着想站起来,可翻滚中触痛了他的伤口,让他几乎喘不上来气,恢复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坐起来。
他抬起头往四周看过去的时候,立刻惊恐的张大了嘴巴。
保护他的那四个左前卫精锐已经被羽箭钉死,死前竟是没有一点儿警觉。要知道这四个人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比起那些修为不俗的江湖客对于危险的预知还要敏感。他们是在刀山血海里翻滚过来的,每个人手上最少也超过十条人命。
就连赶车的车夫,也是老兵。
可就在他睡着的那么一会儿,五个左前卫的老兵几乎同时被羽箭钉死,连呼喊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
然后他的马车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之后立刻翻倒,将他从车厢中甩了出来。
就在他惊讶恐慌着往四处张望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个一身黑袍手里持着一张硬弓的少年。那少年朝着他缓步而来,嘴角上还挂着微笑。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少年脸上明媚的笑意,却如毒蛇吐出来的信子一样吓人。
陆鸥一时之间难以相信自己看到的,瞳孔骤然收缩。
梦里不是这样的啊?!
第0307章 你到底是谁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鸥此时的表情就好像看见恶鬼一样,当他看清了朝着自己走过来的那个人竟然是方解的时候,他心里的绝望和恐惧同时蔓延了出来。之前梦里的美好立刻荡然无存,他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竟然被吓的软了腿脚。
这是陆鸥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吓成这样,上一次方解将他左手砸成肉泥的记忆还根深蒂固的存在于他的脑海里,多少个夜晚他因为噩梦而惊醒,每一个惊醒他的梦里都有那血腥的画面。
历来只有他欺负别人,从不曾被人欺负过。
所以方解给陆鸥的印象太深刻了些,一看到方解嘴角上那已经稍显陌生的冷酷的笑意,陆鸥几乎窒息。
“你不是应该陪着郡守喝酒的吗……你来这干什么!”
坐在地上的陆鸥开始向后蹭着挪动,连说话都变得磕磕绊绊。
“这句话问的还真是白痴啊……”
方解将手里的硬弓重新挂在背后,连珠五箭连杀五个精锐老兵,如此精湛的射术,来源于他从不间断的苦练。要知道在演武院考试的时候,方解的射艺就已经令人震撼了。当初在樊固随军杀贼,方解几乎从不正面和马贼交手,而是躲在暗处靠精准的箭法协助同袍杀敌。当然,那个时候的方解是不得不躲在暗处,因为他很弱小。
他看着面前脸色惨白的陆鸥,居高临下。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想赶紧回雍州去找你主子诉苦对不对?”
“不……不是!”
陆鸥结结巴巴的回答:“我只是想早点回到家里去休养。我也不想看到你……所以我才先离开的。队伍行进的速度太慢,对我的伤势没有好处所以我不得不自己先离开。叶将军……叶将军是知道的!”
“第二句是实话。”
方解点了点头:“其实你的耐性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这一路上我故意装作瞧不起你,你能忍受将近一个月的折磨已经殊为不易了。后来我想你肯定是在等着快到长江的时候再离开,因为只要你上了船就谁也没有办法再拦住你,对不对?”
“我都不得不佩服你,一开始我以为你不过是莽夫罢了,渐渐的发现原来你竟是也有很深的城府,可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不得不要追上你啊……”
方解惋惜的叹了一句。
陆鸥的脸色变得越发的难看起来,他挣扎着站起来,却止不住身子的颤抖:“你应该知道谋杀一位边军五品将军是什么后果,哪怕你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也难逃律法的制裁!你别以为你是钦差就可以为所欲为,你会受到惩罚的!”
方解忍不住笑了笑起来:“我最喜欢反派说这种大义凛然的话,总觉得很带感。如果换做是正派的人说这样的话怎么都显得矫情了,听着恶心不顺耳。”
“再说几句?”
方解微笑着说道:“再说几句或许我一开心就饶了你也说不定呢。”
“不要欺人太甚!”
陆鸥颤抖着怒吼道。
“是啊……欺人太甚这种事不都应该是坏人才干的吗?好人应该具有博大的胸怀,用一颗正直温暖的心来包容这个世界上的罪恶。哪怕坏人杀了很多人,做了很多坏事,只要肯放下屠刀一心向善,一般情况下好人都会以一种令人敬仰的方式来原谅坏人……呸……这是多恶心的桥段啊。”
方解摇了摇头:“如果我真是一个好人,说不定也会这样做吧……可惜,我不是。我从小到大就一直想当坏人,无恶不作的那种。我一开始以为这会很难,后来发现原来比做好人容易多了。”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这一路上我不断用轻视你来逼你离开,拖延着行程固然是有别的原因,但自然也有让你忍无可忍的目的。你应该知道,在红袖招的时候若不是叶近南来的及时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可是一个人的运气不可能一辈子都特别好,对不?”
陆鸥的恐惧越来越浓烈,当他绝望到了极点的时候终于忍受不住方解带给他的压力,他咆哮了一声,用完好的右拳轰向方解的面门。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他愤怒的咆哮,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砰地一声,方解的右拳和陆鸥的右拳撞在一起。紧跟着,陆鸥的右臂就被震的向后荡了出去,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只一下,陆鸥的胳膊就软软的垂了下来再也抬不起来。他的臂骨也不知道断裂成了多少截。
他状态最好的时候也不是方解的对手,更何况现在这种情况。
“别动手了……”
方解一脚踏在他胸口上,将陆鸥踏翻在地。
“你越还手对你越没有好处,我这个人心其实不算太硬……你也不用求我,回答我几个问题,如果你答的好,我没准心情就会变得非常好。你知道好人做好事和坏人做坏事的时候最大的共同点是什么?是他们都很开心。让我开心一点吧,对你有好处。”
方解抬头看了看天色,语气温和地说道:“我时间不多,天黑之前还得赶回罗城。所以希望你珍惜机会,等到我必须回去的时候若是你一个字有用的都没说,我只好随便挖个坑把你埋了。”
“你……你想知道什么?”
陆鸥颤抖着问道。
……
方解看了看四周,然后拎着陆鸥的腰带将他提起来,转身掠进了路边的林子里,找了个隐秘的地方将他随手丢在一边。
方解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看着陆鸥问道:“都已经算了解对方,所以就不要再磨叽什么了……也没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考虑是不是饶了你。”
“我怎么知道你真的会不杀我?”
陆鸥问道。
方解道:“实话对你说了也没有关系,我这次去雍州是奉了陛下的秘旨暗查左前卫大将军罗耀是否有谋逆之心。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以罗耀在雍州的地位要想查他必然不是一件容易事。所以我需要帮手,尤其是罗耀身边的人最好。”
“你可以怀疑我说的话,这是你的自由,但不幸的是你的选择只有两个,一,信我,然后帮我,事成之后朝廷自然不会亏待你,你虽然被我废了一只手,但这并不妨碍你为陛下立功然后升官发财。当然这样做有一定的危险性,因为如果被罗耀知道你就必死无疑。”
“第二,你不信我……那你现在就得死。”
方解耸了耸肩膀道:“我没兴趣和你耗费时间,你应该考虑清楚,虽然罗耀对你不错,但你现在已经是半个废人,就算留在左前卫难道还能有什么太光明的前途?若是帮我就不一样,陛下对有功尽忠之人向来不吝啬赏赐。我不过是在怡亲王谋逆的案子里立了些许功劳罢了,但陛下赏了一等子爵五品将军……你从亲兵做到五品将军用了多少年?上过多少次战场?杀了多少人?经历了多少次九死一生?”
方解看着陆鸥说道:“如果我不是带着诚意在和你谈,只是想杀你的话,你早就已经死了。而我之所以先杀你那五个随从,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你和我有过交谈。只要你认真仔细的回答我的问题,我会派人将你送回长安,罗耀的手就算伸的再长,也绝没能力在帝都里为非作歹。”
“我还会制造出你已经死了的假象,随便杀个人凑上六具尸体,然后砸烂了面貌砸烂了手,想分辨出是不是你也不是容易事。”
方解道:“我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信不信我你自己拿主意。”
“我……”
陆鸥的脸色变幻不停,似乎内心中正在剧烈地挣扎着。罗耀在左前卫拥有绝对的权威,甚至在整个西南都拥有绝对的权威。让西南的人尤其是左前卫的人背叛罗耀,这并不是一件容易事。罗耀的影子就在左前卫的人每一个人的心里,根深蒂固。
“我还是不信你会放过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打算的,套出我的话,然后立刻杀掉我对不对?”
陆鸥颤抖着问方解。
方解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好吧,我现在倒是省得再去找一个身材与你差不多的人杀了。”
他从鹿皮囊里把抽出一柄匕首,缓缓起身走向陆鸥。
陆鸥的身子猛的抖了一下,跌坐在地上的他向后退出去:“让我再考虑考虑,别杀我!”
“我给你时间也给你机会了。”
方解把玩着手里的匕首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是你自己不相信自己有活下去的机会,既然如此,我何必浪费时间。到了西南之后我偏就不信找不到别人,高官厚禄显爵这样的事,终究还是能打动不少人的。”
他将匕首举起,那匕首反射着一种森寒的光芒。
“大将军绝没有反心!”
陆鸥忽然吼道:“我跟随大将军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大将军有这样的打算。大将军为大隋戍守西南,劳苦功高,我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会不明不白的怀疑他!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左前卫没有人想要谋逆!”
“真的?”
方解在陆鸥面前蹲下来问道。
“千真万确!”
陆鸥急切道:“大将军真的从没有过这样的心思!”
方解冷哼一声道:“那你们大将军和蒙元佛宗的人有来往,又是怎么回事!”
“啊!”
陆鸥下意识的惊呼了一声,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后缩了缩。
“你……你怎么知道……”
方解冷冷笑了笑:“若是没有掌握一定的消息,陛下会无缘无故的派人暗查一位为国立下过无数功劳的大将军吗?你应该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极有可能将一位大将军逼向叛国……但我还是来了,这说明什么?”
“大将军……大将军他……确实见过两次佛宗的人,可那和谋逆没有一点关系。据说是佛宗之人要到西南传教,才会拜访大将军的!”
“无所谓了。”
方解笑了笑道:“只要秘密会见佛宗的人,这一个罪名就足够罗耀进京自己去向陛下解释的。况且……据我所知,罗耀的府里还有西南蛮人的巫师,这也是一条重罪啊……”
陆鸥的瞳孔猛然收缩,一瞬间面如死灰。
“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现在,他是真的怕了。
方解就好像一个无所不知的恶魔,将他的抵抗砸的支离破碎。
第0308章 入土为安
方解的匕首就停留在陆鸥心口外一寸的地方,他的手是如此的稳定。匕首停在半空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抖动,就好像刀柄是插在一块岩石里一样。但那双手不是岩石不是固定不动的,只要他轻轻的往下一压,匕首就会穿破陆鸥的皮肤戳进心脏里。握着刀的手来回扭动一两次,那颗心就会碎裂。
“现在先回答我第一个问题。”
方解蹲在陆鸥身边问道:“佛宗的人这些年来一共找过罗耀多少次,佛宗来人是什么身份?他们谈了些什么,停留了多久?知道多少就说多少,别怀疑我的判断力和我已经知道的消息,你现在离死只有一眨眼的时间。”
“我……”
陆鸥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我知道的不多,你应该知道我在大将军府里的时间并不久。”
“但你和罗文关系密切。”
方解道:“所以你比长期在罗耀府里的人知道的还要多些,这也是我为什么找你的缘故。事实上,在帝都红袖招里的时候之所以我会出手对付你,那个时候我就想逼你回答这些问题,可惜的是叶近南来的太快。”
“说吧,残破不全的命也是命。”
方解耐心道:“而且残破不全的人,也有可能成为人上人。”
陆鸥艰难的咽了口一口吐沫,喉结上下起伏。
“我就知道两次,但我不知道佛宗来的是什么身份,因为少将军只是偶尔和我提及,你相信我……如果少将军不肯说,我也不敢自己去问。少将军只是有一天喝酒的时候提起过,这些年来竟然有佛宗的人敢来找大将军。但少将军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因为大将军会见佛宗之人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留。而且……而且除了少将军之外,几乎没有别人知道这件事。”
“少将军推测,好像是佛宗之人打算在西南传教,想找大将军通融。可你也知道陛下对佛宗之人的厌恶,大将军怎么可能会允许佛宗的人在西南立足?”
“你真的不知道去见罗耀的佛宗之人是什么身份?”
“我真的不知道……但估摸着应该身份不低吧,一般人想要见大将军也不是容易事。”
“嗯。”
方解点了点头:“就算你回答的比较老实,和我已经知道的消息相差无几。第二个问题是关于那些蛮人巫师的,罗耀的府里到底养了多少个巫师?”
“我就知道两个……好像是大将军下令屠掉几个蛮人部落的时候,这两个人自己找上门来的,他们说可以帮助大将军,为大将军做事。但请求大将军不要杀光那几个部落的人,大将军留下了他们两个,但还是下令屠掉了那几个部落所有的青壮男丁,十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人,一个都没留。”
方解嗯了一声道:“这倒是符合罗耀的性子。”
他看着陆鸥问道:“那你知道不知道罗耀养那些巫师,让他们做过什么没有?”
“这倒没有!”
陆鸥道:“我在大将军府里的日子虽然不长,只见过几次那两个蛮子巫师。他们好像只是住在大将军府里后面的别院,很少出来走动,也从来没有听说大将军让他们做过什么事。”
“罗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收留那些巫师的?”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方解无奈地摇了摇头:“刚才你很老实,但现在一点儿都不老实了。我跟你说过我知道不少关于罗耀的事,你所说的我未必就不知道。”
他的匕首忽然划过,哧的一声在陆鸥的左腿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很快,血液就从伤口里溪流一样冒出来。这一刀方解把握的极精准,只差分毫就伤到了陆鸥的动脉。
“啊。”
陆鸥惊呼了一声,身子向后缩了缩:“我真的不知道。”
方解叹了口气,从腰畔的鹿皮囊里取出绳索将陆鸥绑了,然后吊在一棵大树的枝杈上。被捆绑住的陆鸥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大腿上的血不停的滴落下来。
方解从皮囊里翻出一根很细的竹管,一头削尖,然后走到陆鸥身前,抬着头看着陆鸥很认真地说道:“刚才那一刀我留了情面,是因为你第一个问题回答的还算老实。我现在再问你一遍,罗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收留那些蛮子巫师的?”
“我……”
陆鸥犹豫了一下,方解却没有犹豫。
他将那根细细的竹管噗的一声刺进陆鸥的大腿里,精准的扎进了动脉血管中。很快,就有血顺着竹管往下流,淅淅沥沥,将地面上的几棵小草染成了红色。
“如果我不将这根竹管拔出来,估计最多小半个时辰你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到时候流干了血的尸体干瘪的就好像枯木一样,连最贪婪的狼都不会吃你的肉。你可以想象一下你一直流血流到死的过程,虽然算不上太痛苦,但你可以清晰的感知到自己一点点的衰弱,清晰的感觉到力气在你的身体里一分一分的被剥离。”
他走到不远处,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掏出烟斗,塞上烟丝点燃后抽了一口:“我的时间虽然不多,但耗到你死还是有的。”
“很久之前……在很久之前大将军身边就有蛮子的巫师了!”
陆鸥哀求道:“求求你,把那个东西从我腿上拔掉。”
……
“时间,人数。”
方解从嘴里吐出一口烟雾,并没有立刻起身。
“少将军有一次跟我提起过,说大将军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迷信那些蛮子的巫师,这些年来几次对蛮子的征讨,都是因为大将军命令那些部族中的巫师来他府里做事,那些巫师不肯所以大将军才下令进攻的。据说大将军养着那些巫师却从来没有让他们出来过,而是在府里一个隐秘的地方一直在做什么事。”
“少将军有次喝的酩酊大醉,似乎很不满。他说他小时候大将军就这样了,他问过将军夫人,好像是大公子罗武死了之后,大将军的性格就变得越发孤僻怪异起来。后来平定商国的时候,大将军才刚刚升任左前卫大将军,他带兵在西南征战的时候听说了蛮人的巫师,会许多稀奇古怪的巫术,就开始暗中搜罗这些人。”
“只是大将军找这些巫师到底做什么,谁也不知道。”
“或许……或许少将军和大将军夫人应该知道。”
陆鸥的脸色白的好像纸一样,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后显得气喘吁吁。他看着方解哀求道:“求你,快点把那个竹管拔出来吧,我不想死……不想死。”
“不急。”
方解摇了摇头:“继续说,这么多年罗耀搜罗那些巫师养在自己府里,显然人数不会太少,不可能一点马脚都没露出来。你仔细回想一下,那些巫师要做的和什么有关?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事?”
因为焦急惊惧,陆鸥脸上的表情格外的复杂:“我想想……我想想……”
陆鸥的眉头皱的越来越紧,他低着头能看到那竹管里的血不停的低落下去。越是看,那种恐惧就越浓烈。
“我想起来了……那些巫师都住在大将军府最深处的别院里,基本上不出来走动。但是有一次一个巫师出来,交待府里的侍卫出去弄到小儿胎血,必须是男孩子的。还有……据说十几年前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将军似乎一怒之下杀了不少巫师。家父也曾是大将军府里的人,我十几岁的时候,家父有一次在家里提及过,说十几年前大将军府后面别院里的惨嚎持续了很久,后来他看到大将军的亲卫抬着不少尸体从别院里出来。”
“具体是十几年前?”
方解立刻问道。
“记不太清楚了,怎么最少也有十四五年了吧。”
陆鸥急切道:“求你,快把那竹管拔掉。”
方解将烟斗在石头上磕了磕,眉头逐渐皱紧。他起身走到陆鸥身前将那根竹管拔下来,然后撕了陆鸥一条衣服将他的左腿勒住。
“我说过,只要你好好的回答我的问题,我不会为难你。”
方解看着陆鸥的眼睛说道:“现在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左前卫,到底拥兵多少?西南四道的地方官员,是不是每年都要从府库里拨出银子孝敬罗耀?”
“左前卫……”
陆鸥感觉自己真的越来越虚弱,所以心里的恐惧也越来越浓:“左前卫的人马应该不下四十万,报给朝廷的人数是二十万,朝廷按二十万发放饷银。其他的人马,都是地方上的官员来养活的。当然,大将军每年都会派兵清剿那些蛮子,也能获得不小的财富,你知道蛮人的部落里不缺银子,只不过都打成了饰品而不流通。还有,大将军陈兵在南燕过境之外,南燕皇帝慕容耻每年也会给大将军送不少银子。”
方解嗯了一声问道:“这二十万编外的人马,驻扎在何处?”
“大部分驻扎在雍州西南四十里。再向南不足百里就是南燕,想西南三百里就是蛮子的部落。”
方解点了点头:“最后一个问题……罗耀的修为有多高?”
“不知道……自从灭掉商国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大将军出手了。”
陆鸥哀求道:“知道的我已经都说了,放我下来吧。”
方解缓缓的摇了摇头。
陆鸥脸色立刻一变:“你……你果然是在骗我。”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一开始我是真的想留下你帮我,毕竟有你这样的人协助,查罗耀的底细就会轻松不少。而且你和罗文的关系不俗,也能帮我从罗文嘴里打探来不少消息。”
“但我后悔了。”
方解叹了口气道:“你跟随罗耀这么多年,却如此轻易的就将他的底细知道多少说了多少。而你若是跟着我,我怕你不用别人逼迫就会把我卖了。我反悔是我的错,因为我之前忽略了这一点。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痛苦。”
他伸出手帮陆鸥整理了一下衣服:“是你运气不好,遇到了我这样一个总想做好人却注定做不成好人的人。”
“方解!我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若是有来生,我要将你大卸八块!”
“等你做了鬼再说吧……另外,别和我说来生这种话,我比你理解的稍微深刻一些。更何况,就算有来生,也只不过是多杀你一次罢了。”
方解将匕首戳进陆鸥的心脏,然后来回扭动了几次刀柄。
“再见……另外告诉你,你之前说的那些事我都不知道,我手里几乎没有关于罗耀的消息。”
他将匕首收回,然后一拳轰在身边的地面上,砰地一声,地面被他一拳砸出来一个大坑。他接连三拳后,看了看那土坑差不多够大,然后将陆鸥的尸体放进去,用土掩埋:“入土为安吧……我唯一能做的,只是这个了。”
第0309章 暗侍卫
方解看着面前这座新起来的坟包,忍不住叹了口气:“如果你希望有来生可以找我报仇,我希望你的愿望可以实现……在我亲手杀了的人面前说这话,我果然是越来越矫情了。”
方解转身,脚下一点离开了这片林子。
在他走后不久,卓布衣出现在这座新坟前面。他看着方解离去的背影,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方解不懂修行,能感知的天地元气也有限。虽然这段日子以来在丘余的指点下,对于在体外运用天地元气的尝试有了进展,但他依然无法感知到卓布衣这样的高手。
卓布衣之所以皱眉,是因为他发现方解的行事风格越来越让人心里发寒。他是一直跟着方解来到这里的,亲眼看到了方解以绝妙的连珠箭射杀陆鸥的五个随从老兵,然后用一种很阴狠的手法逼迫着陆鸥透露了不少关于罗耀的事。
这些事,卓布衣也都听到了。
他本来就是个极罕见的感知类型的修行者,而且修为远在沐小腰之上。
当方解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之后,卓布衣将目光转到面前的土坟上。沉默了许久之后他忽然叹了口气,然后挥手一拂。
一股劲气过后,那座坟包便消失不见。
那里变的很平坦,虽然新土看起来依然很明显。但现在这个时节,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钻出来一层绿茸茸的小草。一两个月之后,只怕再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同。也不会有人知道,这里埋着一个边军五品将军。
卓布衣招了招手,从暗处掠过来几个飞鱼袍垂首站在他身边。
“把附近清理一下,血迹掩埋。”
那几个飞鱼袍立刻应了一声,转身出去清理痕迹。
卓布衣缓步走到一边坐下来,眉头依然皱的很深。方解之前的表现确实足够冷硬心狠,可在最后时刻为陆鸥立一座坟的举动又让卓布衣很不满。本可以做的毫无痕迹的一件事,偏偏要留下痕迹。他知道这是方解性格里的东西在作怪,那是一种有时候要不得的善意,虽然只能算作伪善。
他感念于方解这段日子以来的变化,也失望于方解的不足。
卓布衣坐在方解之前做过的石头上,等着手下清理现场痕迹。不多时,远处又有几个飞鱼袍掠过来,为首的组率对卓布衣抱拳道:“官道上的尸体和马车残骸都已经处理掉了,应该不会有人发现。”
卓布衣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分派几个人,先到江边雇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方解他们明天一早就会起行。雇到船之后分作两队,一队继续跟着钦差的队伍,另一队先一步赶到洛水与长江的交汇处等着,看看有没有左前卫的人在那里。”
“喏!”
那组率应了一声,扭身带着人快速离去。
“方解……”
卓布衣在心里说道:“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对罗耀的事如此上心,但也知道你肯定不全是为了替陛下做事。只是你既然不打算做一个善人好人,就应该明白若是不放弃那一丝伪善还是成不了事。”
……
赶回罗城之后,方解在钦差队伍所住的那个大院外面转了一圈,然后从一处隐秘的地方跃了进去。院子里,黑小子已经等的有些心急了。
“叶近南到你房间门外叫了两次,聂小菊挡着不让他进。若是再晚回来些,难保不会让他起疑心。”
方解点了点头,接过黑小子递过来的衣服快速的换了,一边换衣服一边笑着说道:“回来的晚了是因为收获很大,从陆鸥嘴里问到了许多关于左前卫的事。这些事,咱们在雍州若是去查,一个月也未必查的出来。”
“你为什么不让我们跟着,一个人去万一出什么意外怎么办。”
黑小子瓮声瓮气地说道。
方解道:“任何人不在这院子里都会被人怀疑,越少人出去办事越好。叶近南不是笨蛋,真要是推门硬闯咱们的布置立刻就露馅。但只要你们都在,叶近南的怀疑就会降低不少。”
换好衣服之后,方解跑到自己居住的那间房子后面轻轻敲了敲窗户。穿着方解衣服的陈孝儒迅速从床上爬起来,跑过去将窗户打开。方解翻进来低声问道:“没什么事吧?”
陈孝儒将方解的衣服脱下来,然后翻到窗户外面:“除了叶近南来过之外,再没有别人来打扰。你是在酒席上喝多了酒被郡守和郡丞两位大人亲自送回来的,叶近南也看到你醉的人事不省了,应该没有发现什么。”
方解嗯了一声,从桌子上将酒囊拿起来灌了几口,然后又在自己身上洒了一些酒液。
也没脱靴子,直接躺在床上拉过被子盖好,装作呼呼大睡。
之前他在酒楼里装作喝的烂醉如泥,被魏郡郡守等人送了回来。被人抬进屋子之后,方解就让与自己身材差不多的陈孝儒换好衣服躺在床上,而他则从后窗出去,翻墙去追陆鸥。从出了长安开始,他就一直在等着陆鸥离开大队人马,等了这么多天,总算让他在到长江之前等到了。
若是陆鸥到了长江岸边再分开走,方解也没什么办法。
躺在床上,方解将刚才从陆鸥那得来的消息仔仔细细的回想了一遍。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罗耀和佛宗的人有没有来往,倒是知道罗耀府里养着不少巫师。对陆鸥的这种逼供,也算不得太精妙的手法。
罗耀和佛宗有联系,还养着那么多巫师。
罗耀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接触那些巫师,他的性格大变是从罗武被他亲手杀了之后。
罗耀的妻子应该知道很多秘密。
罗耀拥兵超过四十万。
罗耀的儿子罗文似乎有什么对他父亲不满的地方。
这些信息整理过滤之后,方解的脑海里渐渐有了一些轮廓。
在罗耀亲手杀掉他的大儿子罗武之后,他的性情发生了一些变化。然后他开始对巫术感兴趣,开始和佛宗的人有了来往。这其中有没有什么牵连?
罗文为什么会对罗耀有不满?
一个和佛宗有联系的拥兵四十万的大将军,难道真的对皇帝忠心耿耿?还有就是南燕皇帝慕容耻和罗耀之间的关系,又是如何?
方解发现这些事似乎都和自己有关联,可仔细想过之后发现又找不到什么地方能联系到自己身上。如果当年真的是罗耀安排了一切,那自己和罗耀是什么关系?陆鸥说十几年前罗耀一怒之下,杀了不少养在府里的巫师。那些巫师是不是因为没有做到罗耀的吩咐,罗耀才一怒之下屠了他们?
十几年前,那个时候自己刚刚开始逃亡。
那些巫师的被杀,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整理过的线索还是杂乱无章,躺在床上的方解忍不住叹了口气。看来想要查清楚自己的身世,还是要到雍州之后才会有更多的线索。从叶近南对自己的态度来看,罗耀肯定是交待过他什么。
自己和罗文之间有过节,罗耀应该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罗耀为什么要让叶近南对自己示好?就连自己打残了陆鸥,叶近南都能做到忍下来。如果要说这其中没有一点问题,方解才不会相信。
看来这谜底,只有到了雍州之后才有可能揭开了。
就在他思虑这些事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人说话。方解听得出来,是叶近南又来了。他酝酿了一会儿,然后尽力用沙哑的嗓音对外面说道:“小菊,别拦叶将军,请他进来吧。”
……
叶近南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他的脸色忍不住变了变。
方解从床上坐起来,揉着眉角歉然的笑了笑道:“让叶将军见笑了,本就酒量不佳,偏是诸多大人的好意又不好拂了,没记得喝多少怎么就醉成了这样。也不知道郡守郡丞几位大人,私底下会怎么笑话我。”
“小方大人……”
叶近南沉默了一会儿后道:“这样下去可不好……就算你喜爱沿途风景,也坐不得船,但与地方上的官员还是少接触的好。你是第一次出京办事,若是被朝廷的御史大夫们知道了,难免不会在陛下面前参奏。小方大人前途无量,何必要授人口实?”
方解摇了摇头道:“一开始只是不想让人觉得我装清高拒人千里,谁知道后来竟是愈演愈烈难以推辞了。我也知道这样不好,但若是一概推了,岂不太得罪人?”
“不过……”
方解语气一转道:“总是这样也不是办法,你说得没错,这样走下去,只怕到了雍州也就夏天了。过芒砀山就是长江了吧,咱们明儿一早就去和郡守大人辞行,然后走水路……虽然晕船难受,但每日喝多了酒的感觉更难受。”
“真的?”
叶近南有些出乎预料:“如果小方大人真的准备走水路了,那我现在就得派人去安排了。对了……还有件事我觉得必须告诉你……陆鸥因为归心似箭再加上伤势确实难以承受车马劳顿,所以今日先一步离开,打算走水路直下雍州。”
“啊?”
方解假装惊讶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道:“他先行一步也好,免得看着我不自在。”
叶近南又和方解随意聊了几句随即离开,看得出来他是真的轻松了不少。
天色已经逐渐黑下来,就在距离方解所住那个大院不到二百步远,大街左侧有一家客栈。中午的时候有一行七八人住了进来,听口音都是北方人,帝都人说话特有的那种腔调格外的明显。
这些人住进来之后不久就有两个人离开,一直到天黑才回来。他们两个回来之后,又换了两个人离开了客栈。
“公公交待,沿路上第一件要做的就是除掉陈哼和陈哈。这两个人虽然心智未开,但修为极强。咱们若是硬拼的话未必会赢……等钦差的队伍离开罗城之后若是改走水路的话,咱们也就没有机会了。”
“怎么办?”
另一个人问道。
“既然那是两个孩子一般心智的人,硬打不是对手,只能智取。”
为首的这个人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看样子竟是依稀与当初皇帝身边的暗护卫离难有几分相似。他的包裹里也有一柄长剑,剑鞘上也刻着一个离字。
“据说那两个白痴喜欢美食,这就是咱们可以下手的机会。若是燕狂陈孝儒他们三个不好动手,咱们就要想办法把那两个白痴引出来,然后除掉。有喜好的敌人再强也不可怕,更何况那还是两个傻子。”
“只要方解不在身边,想骗两个小孩子不难。”
他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咱们暗护卫的出头之日就要到了!陛下对大内侍卫处的人越来越不信任,而苏公公在陛下面前当属第一要紧的人物。咱们若是做不好事,苏公公也会跟着被陛下责罚。若是想把大内侍卫处的那些人压下去,咱们必须把这件事干的漂亮些。”
“吴未留……你明天一早想办法和燕狂他们联络上,让他们想办法将陈哼和陈哈从那大院里骗出来。告诉他们做的小心些,别让方解察觉!”
“喏!”
他的几个手下应了一声,然后分头出去办事。
为首的人将长剑从包裹里取出来,看着剑鞘上刻着的那个离字喃喃道:“咱们暗侍卫辉煌的时候就要到了,只可惜家兄没看到这一天就已经过世。”
他叫离火,离难的弟弟。
第0310章 谁在提那个名字?
方解离开长安城已经超过一个月,菜市口时不时还会有牵扯进怡亲王案子的罪犯处斩,虽然人数已经不多,但从怡亲王被抓到现在这么长时间杀人就没有间断过。百姓们看这种场面已经习以为常,甚至可以说麻木。
砍掉的人头已经超过三万四千颗,看样子还没有结束的征兆。首犯怡亲王杨胤一日没有伏法,这案子一日就不算完结。
大内侍卫处密牢。
罗蔚然走到第三层最深处,贴在铁门窗口上往里面看了看。怡亲王杨胤躺在石床上,看起来就好像是个死人,而且是已经死了很久的人。一开始杨胤以绝食的方式来要求见皇帝一面,但皇帝根本就没有理会。
到了绝食第五天的时候,他已经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罗蔚然自然不会让他就这么饿死,所以派人进去强行给杨胤灌了两碗稀粥。到后来杨胤整个人都开始变得浑浑噩噩起来,飞鱼袍进去喂他东西吃他也不反抗,但也不会自己要求吃饭。从入狱到现在还不足三个月,看起来已经没了人形。
比他还要凄凉的是对面那监牢里的萧一九,不同于杨胤,萧一九的精神状态更差,疯疯癫癫,时常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谁也不懂他到底说的是什么。因为疯癫,狱卒送饭都不敢打开牢门,而是将馒头包子之类的饭食从小窗扔进去,他若饿得坏了就蹲下来自己捡了吃。
看起来,曾经身份尊崇的道宗领袖如今已经落魄狼狈的连个要饭的花子都不如。因为他太危险,即便封住了气穴,用铁钩锁住了四肢的骨头,但还是没人敢靠的太近。所以这监牢里脏的要命,到处都是大小便而无人清理。隔着很远,就能闻到一股恶心之极的气味。
罗蔚然看到昔日风光师兄变成现在这样,心里疼的好像刀子割一样。可是即便是他,也不敢再轻易打开那铁牢门。自从那日他和萧一九说起地上一寸便是天那番话之后,萧一九的神智就变得越来越浑噩。每天都会发疯,即便以罗蔚然的修为到了后来也靠不过去。虽然金针封住了萧一九的气穴,但似乎对萧一九的压制力越来越弱。
萧一九第一次发疯的时候,罗蔚然进去还能制住他。第二次发疯,罗蔚然让人打开铁门刚要进去的时候,萧一九忽然一张嘴朝着他啐了一口浓痰。罗蔚然闪身避开,他身后的飞鱼袍却被这一口浓痰轰碎的半边脑壳。
这次罗蔚然虽然再次制住了萧一九,但却大费周折。他明显的感觉到萧一九体内的劲气越来越雄厚,之前能将他体内真气封住九成以上的金针,似乎逐渐失去了作用。他的四肢虽然被铁钩封住无法大范围的移动,但内劲若是恢复的话哪怕一动不动也一样可怕。到了第三次发疯的时候,罗蔚然的心就沉到了谷底。
因为那次,他拼尽全力,再加上大内侍卫处一位深藏不出的高手两个人合力,才将萧一九制住,然后罗蔚然亲自动手,用金簪将萧一九体内的气脉尽数刺破。气脉一泄,萧一九再雄浑的内劲也无法凝集起来。
就这样才勉强让发了疯的萧一九老实下来。
但是,仅仅隔了一个月,萧一九的再次癫狂。进去给他送饭的狱卒,只是被他看了一眼,忽然间就碎成了一地的肉块,肉,骨骼,内脏,全都变成了碎块。不但如此,满屋子的锋利劲气来回盘旋,又将后来进去的几个飞鱼袍切碎。
墙壁上,留下了无数道深深的痕迹。
那次发疯,是在方解下西南之前的第二天。大内侍卫处里的高手近乎倾巢而出,合力才将萧一九镇住。就连卓布衣倾力施为的画地为牢,也无法让萧一九安静下来。罗蔚然无奈,只好用重手法将好不容易制住的萧一九的气海震碎了大部分,只留下一缕残缺不全的气息。
他下手的时候极为小心,因为一旦将萧一九的气海全部震碎的话,他怕萧一九会命丧当场。
而皇帝的旨意没有下来之前,萧一九还不能死。罗蔚然也不忍心让师兄就此毙命,然后他下令任何人不准打开那道铁门。可谁也没有想到,即便如此,方解离开长安城之后的第二十天,萧一九竟是再次疯了。
这一次,进了那道铁门的大内侍卫处高手,除了罗蔚然之外全部毙命。若不是罗蔚然反应是快迅速的退了出来,只怕也会变成一地碎肉。要知道出手镇服萧一九的那三位高手,都是大内侍卫处的供奉,修为都很强悍,可是才进去就连反应都没有就变成肉块。
罗蔚然让人紧闭铁门,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靠近这间密室。
期间罗蔚然曾经数次进宫请示皇帝,但他却只见到了皇帝一次。四五次进宫,苏不畏都以陛下在忙朝事为由将他拒之门外。只有一次他进宫的时候皇帝见了他,他提及萧一九的情况,皇帝却没有说什么,只是责成刑部尽快结案。
可刑部的官员根本就不敢进萧一九所在的密牢,根本就没得到什么口供。
这两个重犯,一个疯癫到让人惊惧,另一个虚弱到只剩下半条命。
可陛下一时不下旨,罗蔚然只能小心翼翼的让他们活着。
……
罗蔚然看着密牢里躺在石床上那个枯瘦的身形,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
“打开门。”
他摆了摆手吩咐道。
当值的飞鱼袍将关押着怡亲王的铁门打开,罗蔚然迈步走了进去。他手里端着一碗米粥,走到石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背对着铁门躺着的杨胤转过身,见是罗蔚然随即艰难的笑了笑。这才短短的几个月,已经几乎看不出来他本来的容貌了。两颊已经陷了进去,所以颧骨显得很高。眼窝比两颊陷的还要深,那双曾经神采奕奕的眸子如今向外凸着,浑浊的几乎都分不清黑白眼球。
他现在的样子,就好像头骨上根本就没有肉而是直接敷上了一层脸皮似的。肉皮下面就是骨头,而肉皮上还布满了褶皱。
“今日怎么是你亲自来了。”
杨胤试着想坐起来,那两条枯如木棍的胳膊却已经失去了绝大部分力气。罗蔚然搀扶着他坐好,然后指了指那碗粥说道:“吃点东西吧,虽然结局早就已经注定,可何必要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吃好喝好到时候挨一刀,也比这样折磨自己要好的多。”
杨胤笑了笑:“你还真不是个会劝人的……我哪里是在折磨自己……一开始我确实是想绝食,陛下若是因此见我最好,若是不见我,我饿死了免得去人前受辱也是不错的选择。可你们偏偏不让我死,也不知道怎么,到了后来看到吃食就厌恶恶心。”
“是你饿的太过了。”
罗蔚然将晚端起来递给他:“吃点吧。”
杨胤倒是没拒绝,接过来皱着眉喝了一口,但立刻就又吐了出来。
他苦笑一声:“最开始吃的几口,总要吐出来。”
罗蔚然想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此时再对杨胤说这样的话,还有什么意义?
杨胤慢慢的喝下去第二口,沉默了好一会后才笑了笑:“今天还不错,这粥熬的时间够久,不似以往别人送来的,米还有些生硬……对了,萧一九……怎么了?”
“疯了。”
罗蔚然摇了摇头回答。
“真疯了?”
杨胤又追问了一句。这一句,他的性格就完全暴露了出来。他本就不是一个会相信别人的人,什么事看的也都偏阴暗。
“真的。”
罗蔚然点了点头。
“是我害了他?”
杨胤怔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我去清风观见他的那次,和他聊起的时候他还是那般的意气风发,我问他,他和周院长到底谁高一些,他说他不知道周院长有多高,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很高了。”
“师兄……确实已经很高了。”
罗蔚然叹了口气:“若不是师尊还在长安,那日没人能制得住他。”
“师尊?”
杨胤的神情猛的僵硬了一下,满脸的不可思议:“你说那日在我府里挡住战船的那个老人,是萧一九的师尊?等等……你刚才说师兄……你与萧一九竟是师兄弟?”
“没错。”
罗蔚然点了点头:“所以我才说,你以为你了解这座长安城,但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演武院里可怕的不是周院长,而是师尊。师尊已经在演武院里隐居很久很久了,久到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到底有多少年。”
“当初我们学艺,就在太极宫后面的大山上。那个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师尊隐居在演武院,也还不知道演武院后面有一条密道直通太极宫。对了……有件事你应该也想不到,忠亲王,是我师兄。”
听到这些的时候,杨胤本就难看的脸色立刻白的好像纸一样。
“怪不得……怪不得四哥一直那么淡然。有这样强大的后盾在,他惧怕什么?我谋划了这么多年,不如那老人一只手挡住了我大船的威力。”
“他是谁?”
杨胤忍不住问。
“告诉你也无妨,因为不久之后,陛下就打算将师尊的身份公开了。师尊名为万星辰,多年前就已经是江湖上的第一人。”
“竟然……”
杨胤的手猛的抖了一下,碗里的粥洒出来不少:“竟然是他……”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对面囚牢里传出一声怒吼。
“万星辰?谁在提这个名字?!”
那是萧一九的声音,其中充满了愤怒还有恐惧。紧跟着,一阵杂乱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从对面监牢的铁窗里涌出来一阵烟尘。
那是萧一九狂乱挥发的内劲震起来的粉灰,地面和墙壁上立刻多了不少深深的痕迹。
囚牢中,萧一九脏兮兮的长发乱舞起来。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有一丝神采慢慢的浮现出来。
“万星辰!我不怕你……我不怕你!”
那个疯子大声的嘶吼着:“别以为你的万剑归元就是天下无敌,我早晚要打败你……我要打败你!我要打败你!我才是站在最高处的那个人,我才是……”
第0311章 天才
罗蔚然深深的皱起了眉头,他甚至想捂住耳朵。曾经朝夕相处的大师兄如今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他心里的痛苦没有人可以理解。当年二师兄忠亲王杨奇让他到皇宫守护陛下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自己的大师兄站在对立面。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大师兄会成为阶下囚。
“你心里一定很苦。”
杨胤低头看了看洒在自己囚衣上的米粥,伸出枯瘦的手掌将那些米粒一粒一粒的捡起来放回碗里。
“所以我一直认为人不能太有感情,一旦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深到一定地步,就会有太多太多的苦楚。而对任何人都不能有太深的感情,是做皇帝的必须做到的事。四哥在这方面一直做的很好……他心里真正重要的人其实只有两个,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他的儿子。”
杨胤喝了一口粥,然后自嘲的笑了笑:“我也一直觉得我比四哥更适合做皇帝,是因为我心里对谁都没有太深的感情。”
听到这句话,罗蔚然怔了一下后问道:“太后呢?”
“太后?”
杨胤咀嚼着嘴里的米粒,笑了笑说道:“你以为太后真的是宠爱我?她只是心里一直不甘于她对头的儿子做了皇帝罢了。如果太后还有选择,未必就会站在我这边。不管我们兄弟造反的是谁,她都会支持……只不过有能力和四哥争一争的,只剩下我一个罢了。”
罗蔚然心里一阵发寒,他看了杨胤一眼后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仇恨也是促使人向前的动力。”
杨胤将最后一口粥倒进嘴里,忽然很开心的笑了笑:“还有粥吗?”
“还想吃?”
“想。”
杨胤笑道:“当我看到有人比我还要凄惨的时候,心里竟是变得开心了不少。其实我何尝不知道萧一九的野心比我还要大?只不过在那个时候他需要我,我也需要他罢了。萧一九和我都知道,哪怕我们胜了,将四哥从皇位上拉下来,我们两个之间的矛盾也不可避免……萧一九想着的无非是让我做傀儡,而他要让道宗在大隋成为佛宗在蒙元一样的存在。而我……只要成功,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除掉他。”
“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我很高兴。”
罗蔚然摇了摇头,拿着那个粥碗起身准备离开。
“我不知道怎么会和你坐在一起说了这么久的话。”
罗蔚然看着杨胤道:“但和你聊聊之后最起码让我确定了一件事……幸好你没做皇帝。”
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现在的模样和你说的话,让我也变得开心气来了……天下间最有野心的两个人都落得如此下场,怎么都有些讽刺对吧?一个变得疯疯癫癫完全没有了理智。一个已经浑浑噩噩好像一具行尸走肉。谁说老天不公?如果真的不公,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个联手的人根本就不是一条心……”
罗蔚然笑道:“你们怎么可能会赢?现在我才确定,哪怕没有师尊将你和大师兄擒住,你们也一样成不了事。”
杨胤一怔,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或许你说得没错。”
但他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还有粥吗?如果有请你再给我一碗。当然,如果有肉的话会更好。我知道你厌恶我,但我最起码没有对你说什么漂亮的谎话。至于你是否理解我的心思,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理会了。”
“粥有,肉也有,如果你想,我甚至可以给你美酒。”
罗蔚然微笑着说道:“你想吃什么都可以,我都会派人给你送过来。”
“为了看我狼狈的模样?”
杨胤问。
“不……”
罗蔚然一字一句地说道:“按照你的思想和做事的风格,我应该说现在给你好吃好喝的,或许用不了多久你就会重新变得健康起来。你的皮肤会像原来那样白白净净,你的脸色会变得红润,你的眼睛会充满了光彩。”
“只有这样,你死的时候才会让我更有快感……哪怕,仅仅是因为将你养的肥肥胖胖之后,凌迟的时候喷出来的血会比较多而已。”
他指了指杨胤的脸:“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只怕凑不如三千六百刀就会变成一具枯骨了。”
看着杨胤眼神里的疑惑惊惧,罗蔚然认真地说道:“人心里都有黑暗,不只是你有。人心里都有邪恶,不只是你有。人心里都有阴狠,不只是你有。人心里都有暴戾,不只是你有……人心里都有温暖亲情,所有人都有……但你没有。”
“本来我不认为忠诚等于正义……但是看到你,我就觉得这两件事竟然没有一点冲突。”
罗蔚然似乎越发的开心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进来和你聊聊吗?因为我心里不舒服,大内侍卫处因为你而导致地位一落千丈,我现在要见陛下甚至需要苏不畏的同意,这些事都让我不舒服。可是看到你这样狼狈这样卑贱,我心里舒服多了。”
“你!”
杨胤抬起手指了指罗蔚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让你不爽了真是不好意思,但我真的开始爽了。”
罗蔚然转身离开,将空碗递给门口的飞鱼袍:“去,再盛一碗米粥来,记得给这个犯人加一勺肉羹进去。”
“啊!”
罗蔚然听到杨胤在自己身后愤怒的咆哮,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即便师兄现在已经落魄,也不是你可以随便侮辱的。想让一个人疯狂并不是什么难事,你嘲笑师兄,我就有办法让你也变成疯子。”
……
方解起身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完全亮起来,已经进了五月,而且到了长江北岸,正是风景秀美的时候。而且太阳升起也比冬天要早的多,气候也更适合早起练功。
方解站在后院里,看着面前的一块假山石发了一会呆。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一拳砸在那假山石上。仅仅是靠着肌肉之力而不是修为之力,方解这一拳竟是将那坚硬的石头砸下来不小的一块。拳头上隐隐作痛却没有受伤,由此可见此时他的身体比以前越发的强壮起来。
“什么样的拳法才是至强的拳法?什么样的方式才会让人防不胜防?”
方解在心里问自己,一时之间却找不到答案。
他向一侧移动了几步,然后一拳将一棵碗口般粗细的树砸断。看着树倒下去,方解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至刚,未必就是至强。”
他喃喃了一句,然后将手掌按在那块假山石上,手臂渐渐的发力。他现在可以轻易调用自己身体上的任何一块肌肉,也可以让肌肉朝着一个方向发力。按照常理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方解的体质特殊将不可能变成了可能。在他手掌的力度下,那假山石开始向一侧倾斜。
脑子里回想起之前丘余的那些教导,方解试着感受自己身体外面的天地元气。不需要太费劲就能感知到天地元气的存在,可就是没有办法让那些天地元气听话的动起来。他从怀里掏出藏书楼老人送给他的书册,翻倒最后几页仔仔细细的又重新看了一遍。
元气化内劲,存于气海。
这是修行者最基本要做到的事。
可方解做不到,因为他没有气海。
这本书册上的文字虽然不多,但太晦涩难懂。方解琢磨每一句话,发现有很多种理解方式。他确定那个老人是修为深不可测的人,所以懊恼,既然打算送自己一份礼物,干嘛不写的直白些。
正在他冥思苦想的时候,忽然听到远处有几声异样的响动。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方解才发现原来沉倾扇竟是也已经起来正在修行。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但是她身边的几个树上不断的有枝条被斩落下来,方解看不见那些无形的剑气,但他可以想象出那是密集到恐怖的攻击。这种程度的剑气,对于沉倾扇来说轻而易举。她静静地站了一会,然后抬起一只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块石头。
紧跟着,噗的一声,碎石激荡起来。
方解立刻就瞪大了眼睛,因为他发现那块巨石竟然被剑气刺出来一个狭细的小洞。无形的剑气,竟然锋利凛冽到了这的地步。方解甚至怀疑,自己的身体再强壮也挡不住沉倾扇的剑气一击。
看到这一剑的时候,方解在惊讶之余忽然心中一动。
沉倾扇的剑气之所以那样锋利,是因为将内劲完全凝练在一起。方解瞬间就想到了自己感知到的天地元气,本来就不多,但自己却还想着将其全面引动。与其这样,不如试着将天地元气先控制着凝集在一起。然后用另外一种方式,将凝集起来的元气当做攻击的手段。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开始试着让自己感知到的天地元气缓缓流动抱团。
这个过程,方解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小有所成。
那一团很小很小的天地元气,就凝在他拳头外面大概一寸的距离。方解很小心的移动着拳头,让那团元气随着拳头移动而始终保持着距离。然后他忽然向前打出一拳,那团元气随即被他的拳风震的脱离。
不远处,一根树枝晃动了一下。
只是晃动了一下,但方解的心却开始狂跳!
这是一个太令人兴奋的开始了!
他忍不住第二次让那微弱的元气停留在自己拳头外面,然后再次挥拳。顺着拳风,那一团元气飘了出去,将树枝震的摇晃起来。方解越来越兴奋,开始一拳接着一拳的向虚空中击打。
又一个时辰之后,当太阳升起的那一刻。
方解的拳风终于将一团元气送到了他所想送到的地方,拳头半米之外,方解摆放在石头上的一根树杈被元气击飞了出去,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折断。
远处,一直闭着眼的沉倾扇忽然睁开眼看向方解这边。然后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嘴角勾起的弧度格外的迷人。
“不错的办法。”
她喃喃了一句,然后伸出手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儿,下一秒,一道剑气激射而出,将面前的垂柳斩落了一地柳枝。
“将元气在体外凝集再靠体内的内劲引导,只需要一丁点的内劲就能发挥出几倍的威力。而且这样一来,气海中存储的内劲消耗的速度便慢了许多,就好像气海被扩大了一样……方解,你还真是个天才。”
第0312章 江南唐家的半步倒
被沉倾扇称为天才的方解,可不认为自己是个天才。他想出来的是个笨办法,他的拳头威力够大,拳风虽然不能伤人但可以催动那团不强的天地元气。在他看来自己这偶然想到的事,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可是,换做沉倾扇就不一样了。
沉倾扇用的是内劲将体外的天地元气催发出去,比方解的拳风不知道要灵活稳妥多少倍。而且这样一来,沉倾扇再出招的时候就不是将内劲发出去,而只是用相对很少的内劲催发体外的天地元气就行了。
这样一来,气海中内劲的消耗速度就会慢下来不少。比如以往要用一成内劲施展出来的剑气,现在只需要一半的内劲,再加上体外的天地元气,就也能做到和用一成内劲化作的剑气一样的威力。
换句话说,以前与人相斗气海中的内劲可以坚持半个时辰。但现在,就能坚持一个时辰。
对于修行者来说,这无疑是一件绝对令人惊喜的事。
方解是从沉倾扇的剑气中有所领悟,却不知道因为他的领悟沉倾扇也有了不小的领悟。
太阳升起来之后方解停住了锻炼,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朝着沉倾扇走了过去。沉倾扇转过身对他笑了笑,缓步迎了过来。方解拉着沉倾扇的手,笑了笑说道:“我以为天才都是不需要勤学苦练的,只有我这样的废物才要靠后天的努力。”
沉倾扇笑道:“当天才也开始努力的时候,你难道没有感到绝望?”
“绝望个屁。”
方解撇了撇嘴道:“剑道上独一无二的天才是我的女人,我需要绝望?对于男人来说吃软饭未必是一件坏事,遇到强敌的时候只需要吼一声媳妇上就能搞定一切,想想这也是一件很牛逼的是啊。”
“说得没错。”
沉倾扇微笑道:“可是万一咱俩之间有了矛盾,你除了挨揍还有别的选择吗?”
方解刚要说话,他们身后,沉倾扇之前站着的地方五米外的一座凉亭轰然倒塌了下来。凉亭的四根柱子齐刷刷的从中间断开,切口平滑的好像被绝世神兵扫过一样。亭子坍塌,激荡起一片烟尘。
方解回头看着,然后咽了口吐沫:“看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得让着你,男人最应该记住的美好品德就是好男不和女斗。”
沉倾扇有些得意的笑了笑:“可不止是我,小腰比我起的还要早在修行凝集念力。她和卓布衣都是感知类的修行者,一旦修为大成远比同级别的修行者要可怕。因为她们那样的修行者的攻击,才是真的无迹可寻。我要靠的是剑气才能制敌杀敌,但小腰靠的是自己的念力……她若是修为再精进些,就能不知不觉间控制一个人。”
方解道:“你的意思是想告诉我,以后如果我得罪了你就会被你用剑气切成一百几十块。若是我得罪了小腰,小腰就会控制我让我自己把自己剁成一百几十块对吗?”
沉倾扇甩了甩脑后的马尾辫:“差不多就是这样。”
方解叹了口气道:“看来吃软饭还真是个技术活……搞不好会丢了命啊。”
“所以,对我们好一点。”
沉倾扇拉着方解的手,一边走一边说道:“以后我俩的衣服你来洗,我俩的洗澡水你来打,我俩想吃什么的时候你就去做什么,哪怕做的很难吃也比你出去买要强许多许多。我俩不想睡觉的时候你要陪着聊天,就算是搜肠刮肚也要讲无数个笑话给我们听。”
“你们俩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方解看着她问道:“难道是都被我睡了之后以至于同仇敌忾?”
沉倾扇的脸一红,她别过头不让方解看到:“你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脸皮太厚,无耻到了一定地步。”
方解笑道:“其实我还有一个办法,让你们两个的关系更好一些。”
沉倾扇愣了一下,然后忍不住问道:“什么办法?”
方解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道:“你看,我先那啥了你,你变得温柔了,对小腰的态度也变了。然后我那啥了小腰,小腰也温柔了,对你的态度也变了。如果你们俩一起和我……那你们岂不是要亲如姐妹啊!”
沉倾扇眯起眼睛,嘴角上勾起一抹娇媚的弧度:“你真的想?”
方解忽然感到后脊上一阵冰凉,但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坚定的点了点头:“真的想!”
他本以为会招惹来沉倾扇的修理,却没想到沉倾扇竟然更加妩媚的嫣然一笑,她歪着头红唇贴在方解耳边吐气如兰地说道:“今晚我在房里等你,有本事你让小腰一起来……”
方解怔住,然后咧开嘴开始傻笑。
笑起来,真的很傻。
……
吃早饭的时候,方解没有看到陈哼陈哈和黑小子燕狂。他将陈孝儒叫进来问了问,陈孝儒却也不知道这三个人去哪儿了。本打算一早吃过饭就上路,可这三个人不见了也就不能出行。
“我今天一早的时候,听见小黑说想吃肉包子了,早饭不和咱们一起吃,他自己出去吃,然后陈哼和陈哈就听到了,非得吵着跟他一起去……”
聂小菊很淑女范的捏着馒头说道。
他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比起麒麟来也一点都不逊色。可偏偏是个扭扭捏捏的,举手投足比女人还要女人。他喝酒的时候,会用袖子挡住脸。他走路的时候,两条腿夹的总是那么紧。他说话的时候,嗓音轻缓的好像怕吓着人。
尤其是,他的女红基本上比任何一个女人做的都要好。
方解曾经见过他刺绣,那一根银针在布面上舞动,非但速度快得惊人,落针竟是精准的让人叹为观止。而他绣的最拿手的,便是鸳鸯戏水的枕巾。
方解用了许久才适应这个怪胎,但到了现在还是有些别扭。
“你既然听到怎么不拦着他们?”
方解道:“明知道小黑和那两个家伙都是孩子心性,若是他们三个闯了什么祸怎么收拾?”
“我倒是想拦着……”
聂小菊低下头,翘着兰花指抹去嘴角上的米粥:“可你也知道,陈哼陈哈我都打不过他们啊。我要是惹恼了那两个家伙,谁知道会不会被他们一人抓住胳膊一人抓住腿给活活扯开。”
方解叹了口气,起身道:“都出去寻寻他们两个,今儿咱们就要起行,尽快穿过芒砀山,走水路直接去雍州。”
他想了想说道:“聂小菊你去和叶将军说一声,其他人都出去找。”
距离方解他们所住的大院不足一里外,黑小子燕狂在前面走,陈哼和陈哈在后面跟着。他们两个就好像怕跟丢了自己爹娘的孩子,手拉着手紧紧的跟在黑小子身后。
“还有多远?”
陈哼一边走一边问道:“要是小方方知道咱们偷跑出来吃肉包子却不带着他,他一定会生气的。”
陈哈道:“小方方要是生气就会板着脸,和娘亲板着脸一样的吓人……要是他真的生气了,就没人给我们讲故事,没人给我们买新衣服了。”
“就在前面。”
黑小子指了指不远处路边一个摊位喜悦道:“你们看,那不就是卖肉包子的吗!”
“咦……还真是!”
陈哼立刻笑了起来:“自从咱们开始坐马车走,就没吃过包子了。想想就馋啊……黑小子,你带钱了吗?”
黑小子立刻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子:“怎么会不带!小方大人给的例钱我都带着呢。”
不远处,那个卖包子的老板看到三个人走过来的时候忍不住嘴角挑了挑。他将最下面的一个笼屉换出来放在最上面,揭开盖子看了看,那一屉包子热气腾腾的惹人犯馋。
他看向身边的女子,那女人对他微微颔首用极轻的声音说道:“用的是江南唐家的半步倒,便是绝顶高手吃下这一个包子也别想活命!这是公公特意给咱们的,江湖上也不多见。”
“我知道。”
卖包子的老板正是离火,他将案板下面的长剑往里面推了推笑道:“据说一小瓶就值三百两银子,唐家的东西从来都是这般的金贵。不过,还从没有听说过唐家的毒药有毒不死人的时候。”
他看向走过来的那三个人,指了指另一屉包子说道:“一会儿分开上,燕狂的包子最后再上去。”
那女子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离火……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陈哼和陈哈都死了,燕狂却什么事都没有的话,方解会不会起疑心?如果方解怀疑的话,陈孝儒他们都会被方解疏远,甚至暴怒之下极有可能大打出手。而咱们现在可还不能少了陈孝儒他们做内应,所以……”
这女子名叫陆鸣兰,十年前在江湖上就是有名的狠辣角色。
离火皱了皱眉头,沉默了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了……如果燕狂和陈哼陈哈一起死,陈孝儒和聂小菊不会被方解怀疑。而咱们又不能没有内应,所以……只有让燕狂陪着那两个白痴一起死了。”
陆鸣兰娇笑道:“你怎么忘了……燕狂也是个白痴啊。”
离火点了点头,笑了笑道:“陈孝儒和聂小菊和咱们也根本不是一路人,他们三个因为跟着公公比较早从不曾看得起咱们。以前我兄长在的时候,他们三个还收敛些。咱们这些江湖出身的暗侍卫,蒙我兄长照应也还过得去。可我兄长去世之后,陈孝儒他们那些人便越发的放肆……这次,也当是给他们一个教训吧。”
陆鸣兰得意娇笑道:“关键在于……公公也不会责备咱们。”
离火嗯了一声,将两屉有毒的包子分开摆放。
“江南唐家的半步倒……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名不虚传?”
第0313章 鱼肉包子
黑小子燕狂看到离火的时候脸色微微变了一下,眼神里有一丝紧张一闪即逝。他知道今天这件事做好之后,他也就再没办法留在方解身边了。这让他心里竟是有几分不舍,所以看向陈哼陈哈的时候他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笑容里都是歉意。
如果陈哼和陈哈是正常人的话,说不定会看得出来燕狂笑容里的异样。可惜的是,他们两个此时眼睛只有肉包子。
“小黑……”
陈哼走到摊位前,咽了一口口水后有些发怯地说道:“我们其实饭量很小的,也不用你买很多很多,我们吃一点儿就行了。娘亲告诉过我们的……别人给的东西不能吃的太多,哪怕你再喜欢吃也不行。”
“对啊对啊。”
陈哈抹了抹嘴角上的口水使劲点头:“我和小哼一人就吃一个就好了……不不……一个太少了,要不两个?”
不知道为什么,燕狂心里一酸。
“咱们是朋友,所以你们两个随便吃,吃多少都没关系。”
他别过头不去看陈哼和陈哈,嗓音有些发颤的对离火说道:“老板,给我们来几屉包子。”
离火连忙答应了一声后问:“您几位是在这吃还是带走?”
“在这吃吧……”
燕狂拉了一个凳子坐下,看了离火一眼又迅速的把头低下去。
“好咧!”
离火笑着说道:“我们做的包子不但味道好而且馅料足,用的都是最鲜嫩的猪后臀肉和前腿肉,而且价钱公道,保证您吃一次就还想着下次。”
他一边说一边将准备好的两屉包子端过去放在桌子上,不漏痕迹的给燕狂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吃靠近自己的那一屉包子,不要去碰陈哼和陈哈面前的那一屉。燕狂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他面前的包子也有毒。
“怎么还不吃?”
他躲闪着离火的眼神,问那两兄弟:“是不是不想吃了?要是你们想吃别的,咱们现在就走。”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离火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和怒意。也看到了站在离火身后的陆鸣兰脸色微微一变,看到她的手下意识的摸向案板下面。说实话,连燕狂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甚至期盼着陈哼和陈哈答应下来,然后三个人立刻离开这里。
“不用不用……”
陈哈连连摆手:“你刚才说,你是我们的朋友,所以……所以应该你先吃。”
他也不用筷子,直接抓了一个包子递给燕狂:“你先吃吧,小方方说过,有好东西不能自己独占,要和朋友一块享受才最有乐趣。虽然我不懂小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小方方对我们是最好的,他说的一定没错。”
陈哼不甘落后的也抓起一个包子递给燕狂:“也要吃我的……”
“我……我这里有。”
燕狂愣了一下,心里的愧疚越来越浓。他觉得此时自己在陈哼和陈哈面前就好像一条肮脏的卑劣的狼,那两兄弟眼睛里的干净纯粹让他无地自容。他不是真的傻,而是习惯了用装傻来让别人误会自己看不起自己。这也算他的一种自我保护,不想和人有太亲密的接触。
他也是个孤儿。
燕狂颤抖着伸出去手,从自己面前的笼屉里抓起一个包子,缓缓的送向嘴边:“你们吃自己的就好,我这里也有。如果你们真的不想去吃别的东西……那就多吃一些,吃的饱饱的……吃的饱饱的,路上才不会难受……”
“咦?”
陈哈咦了一声笑着说道:“你和小方方说的不一样噢,小方方说吃的太饱了走路才会难受呢。”
“吃太饱还会放屁,很臭……”
陈哼补充了一句。
离火站在一边,眉头微微皱着。他对陆鸣兰使了个眼色,陆鸣兰点了点头从案板下面握住了一支连弩,这个距离,突然发难的话哪怕陈哼和陈哈的修为再强,也不可能躲避的过去。而且这两个人明显没有任何戒备心,下手并不难。
“快……快吃吧,不然就凉了。”
燕狂低下头,握着那个包子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他杀过人,但从来没有用过欺骗的方式。此时坐在他身边的两个人,虽然呆傻,可正因为如此他的心里才会歉疚才会有些疼。加入暗侍卫的时候,苏不畏告诉他,为了皇帝陛下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正义的,不需要去怀疑。可现在,他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和正义无关。
“小黑,你和小方方一样的好。”
“对对对!你和小方方都是我和小哼的朋友!小哼,娘亲以前说过的,朋友是什么意思?”
“朋友的意思就是……”
陈哼挠了挠头发,然后不确定地说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记得好像有谁说过这话。这话什么意思?小黑你知道吗?”
燕狂的手猛的一僵,然后看向陈哼他们面前的那一屉包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是啊……朋友就应该这样才对。”
他将手里的包子放下,然后慢慢的把手伸向陈哼面前的笼屉。
……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那一屉包子的时候,他忽然停住。
燕狂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猛然出手将陈哼和陈哈已经送到嘴边的包子打落。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陈哼和陈哈吓了一跳,两个人都愣了一下。但出乎燕狂预料的是,他们两个竟然没有生气。
这是两个行事完全没有约束的人,燕狂不怀疑如果自己打掉他们送到嘴边的包子会激怒他们。而愤怒的陈哼和陈哈,极有可能将自己撕扯成碎片。可事实上,他们两个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如孩子一样满脸的委屈。
“小黑……你又不想让我们吃包子了吗?”
陈哼抽了抽鼻子,看着落在地上沾满了尘土的包子委屈道:“香味都已经钻进我鼻子里去了,我就快咬到了。”
“你们为什么不打我?”
燕狂问。
“因为你说你是我们的朋友啊……娘亲说过不能打朋友的。”
“小方方也是我们的朋友,所以我们也不打小方方。”
听到这样的回答,燕狂的脸色猛然变得很难看。陈哼和陈哈的回答就好像两记鞭子狠狠的抽打在他的心上,让他的心一阵抽搐。
“你们两个先去对面等我,我忽然想到既然咱们都是朋友,那咱们就不能自己吃包子而不给方解他们对不对?你们去等我,我把包子都买下来,咱们回去和方解他们一起吃。”
他柔声对陈哼和陈哈说道,然后扭头看了一眼手上要有动作的陆鸣兰。
陆鸣兰被他看的心里有些发慌,竟然没有将连弩取出来。
“去吧……”
他摆了摆手。
陈哼和陈哈站起来,看着桌子上的包子满眼都是不舍。可是两个人又不愿意让燕狂生气,所以拉着手一步一回头的离开摊位。陈哼还使劲抽了一下鼻子,似乎是在留恋那包子的香气。而陈哈则拉了他一把后很认真地说道:“小黑说得没错,要吃就和小方方他们一起吃,咱们两个这样,算偷吃!”
“我才不要偷吃!”
陈哼想到了小时候偷吃东西被娘亲打手掌心的事,吓得哆嗦了一下。
“燕狂……”
等陈哼陈哈两个人走远之后,离火的手忍不住握住了案板下面的剑柄:“你是什么意思?这件事如果你不说清楚,只怕在公公面前你不好交待!可别说你真已经把他们那些人当朋友看这样的白痴话,你别忘记你是什么身份!”
陆鸣兰冷哼一声道:“若不是念在你我同是暗侍卫,刚才我就已经出手。”
燕狂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重新坐下来。
他捏起自己面前那个笼屉里的包子,翻来覆去的看了看:“和他们无关……我之所以让他们离开,是因为我不想死……离火,陆鸣兰,你们两个以为做的很聪明?以为可以瞒得住人?”
“我装傻,不代表我真的傻。”
他猛的将手里的包子朝离火掷了过去,离火立刻闪身躲开。
“你们两个想把我一起毒死对不对?”
离火脸色一变,讪讪的笑了笑道:“怎么可能!”
“不可能?”
燕狂道:“我把手伸向陈哼和陈哈面前那包子的时候,你们两个没有出言阻拦。而我偷偷看了你们一眼你们竟是没有发现,因为你们的眼睛全都盯着我的手。我从你们的眼神里看到了兴奋,还有期待。你们两个,是盼着我也吃下去那包子对不对?”
“所以……”
燕狂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包子说道:“我这屉包子也是有毒的,是吧?”
“不是!”
离火摇头道:“怎么可能呢?你我都是暗侍卫的人,我们怎么可能对你有杀心。”
“没有的话,你吃一个我看看?”
燕狂又抓起一个包子掷过去,离火一把将包子接住,沉默了一会儿后将包子随手丢在一边。
“燕狂,你应该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我们无论是怎么样考虑的,都是为了完成苏公公的交待,为了对陛下负责。若不是你拦着,那两个人现在已经死了。无论如何,这件事在苏公公面前你都不好交代。”
“又想用苏公公压我了?因为你没法解释想毒死我的事,就把这事往公公身上推,甚至是往陛下身上推。离火,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离难能成为公公手下的心腹,而你永远只是个不入流的小角色吗?”
燕狂起身,冷冷地说道:“因为你不懂什么叫规矩!”
他看了一眼那些包子,然后摇了摇头:“还有就是你们太白痴,陆鸣兰的眼睛一开始一直盯着我面前的包子,那个时候我就在怀疑了,所以我才会去伸手抓陈哼他们的包子。如果你们阻止我,我心里虽然不愿,但还是会协助你们毒死陈哼陈哈,因为我知道什么是规矩!”
“我在暗侍卫中装傻这么多年,所有人都以为我傻,你们也一样,可为什么公公让我跟着方解?”
燕狂笑了笑道:“因为公公知道我不傻。所以……你们以为能靠公公压得住我?”
他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远处,看到燕狂手里没提着包子的陈哼和陈哈明显失望了。
“小黑骗人,他没买包子……”
“小哼,我想吃。”
“我也想吃。”
就在这个时候,燕狂笑着走过来说道:“刚才我问了,那些包子其实不是猪肉做的,而是鱼肉做的。”
“啊?”
“好恶心!”
第0314章 看他是什么态度
方解上马车之前看了黑小子燕狂一眼,却没有问什么。但燕狂显然明白了方解眼神里的含义,所以摇了摇头。陈哼和陈哈回来之后说没有吃到包子是因为是鱼肉馅的,而他们两个到现在为止最恶心的就是鱼。
方解自然不会相信有什么鱼肉的包子,所以他知道肯定出了问题。
黑小子现在不说,方解也没打算逼他。
他微微颔首,然后扭头走向队伍最后面登上了怀秋公的马车。
“今天就能穿过芒砀山,天黑之前就能到长江渡口。这一路上承蒙怀老的教导,让我学到了许多之前闻所未闻的东西。只是没想到这一路走的竟是这般快,一晃就要分开。”
怀秋公笑着说道:“天下间没有不散的宴席,相处的日子再久终究是有分开的一天。到了长江渡口我顺流东下而你将逆流西行,自此一别之后你我怕是也再没有相见的机会了。觉晓……这路上你耐着性子听我这糟老头子胡说八道,没有厌烦,殊为不易。我知道年轻人都不喜欢和我这样的老头子聊天,因为你们会觉着我说的话太迂腐,臭不可闻。”
方解摇头:“谁都有年轻的时候,只是您已经走过而我才刚刚走到。如果我用自己才走到的地方,来讥讽您已经走过的地方,那是最无知白痴的表现。”
怀秋公道:“你能明白这些,很好。但这世上大部分的年轻人不懂这些,在他们看来老人家都是即将腐朽的木头,根本没有一丝可取之处。”
方解道:“可不听老人的忠告,年轻人腐朽的速度会更快。”
怀秋公笑了笑道:“大部分年轻人,都会觉着和我们在一起聊聊是很无趣的一件事。而我又是个喜欢装清高的,所以也懒得做什么提携年轻人的虚伪事。不过是你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你而已,索性不去碰对方的不喜就是了。你与大部分人不同,只这一句谁都从年轻时候走过就让我喜欢。”
“没错啊……”
他缓缓地舒了口气,看着窗外语气平缓地说道:“我记得我年少的时候,也看我父亲不顺眼……总觉得他说的话都是没用的东西,觉得他太老实木讷,觉得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意义。那个时候我总觉的自己才是对的,而他……是个只会做豆腐其他什么都不会的人罢了,一无是处。”
“等到这个年纪的时候我才忽然发现,我现在所说的许多话竟然都是他曾经说过的。他愚笨,木讷,但他并不是没有智慧。或许在他年轻的时候也一样,看不惯老人的约束听不惯老人的教化。”
方解点了点头:“所谓的智慧,其实很大一部分是靠积累得来的。年轻人所走的路,或许是只是在重复着父辈年轻时候的轻狂。”
“你是个孤儿。”
怀秋公看着方解说道:“孤儿的性格一般都有些冷僻,但你不同。没有人在你小时候打过你骂过你约束过你,你反而知道那些并不是老人对你的偏见。”
“或许正是因为没有人约束我……所以我才会比别人明白的早一些。”
方解笑了笑:“怀老今天倒是许多感慨。”
“是发现你越来越惹人喜欢,即将分别有些不舍。”
怀秋公微笑着说道:“你最初到长安城的时候,我眼里根本就没有你。哪怕你在陛下面前献上算科小字法和拼音注字法的时候,我也不认为你是个天才。短短一年多,你爬到了现在这个高度我也一直认为靠的是运气……但和你相处这一个月的时间,让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其实哪儿有一直靠运气成功的?即便有,也属于那些准备更充分的人。”
他看了方解一眼,眼神里都是赞赏:“这段日子,我说了许多事,一开始对你说这些是因为陛下的交代,到了后来,我倒是越发的希望能多告诉你一些。你现在成功,将来一定也会成功,我知道的那些经验对你来说也许帮助并不大,可没准也能让你少走一些弯路。”
“离开长安离开朝廷……”
怀秋公摇了摇头:“我在十年前就有这个念头,那时候陛下才刚刚登基。但陛下不准,我便留了下来。后来想想,其实只是我贪恋权位舍不得放手一些东西罢了,人越老越贪恋这些东西。我以为自己还能再为杨家多效力几年,以报当年真宗皇帝的赏识之恩。以这个借口让自己赖在官位上不下来,还沾沾自喜。”
“可笑可笑……”
方解道:“怀老,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
“或许,等你回到家乡之后,还会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适应。没有了朝堂只有田园,没有了同僚只有乡亲,没有了荣耀只有平淡……你会觉得无所事事,觉得枯燥乏味。因为我知道,您现在,还没服老。”
“哈哈……”
怀秋公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话中那点不甘还是被你听了出来,你这小家伙好像狐狸一样狡猾。”
他顿了一下忽然语气有些异样地说道:“不过现在身退也好,临死之前没准还能太太平平的过几年。”
听到这句话,方解的心里猛然一动。
……
怀秋公话里的意思,似乎是想说这天下没有几年可以太平了。以他的身份地位,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即便他已经告老归家,从他的嘴里说出这样的话还是让方解诧异了一下。
“怀老……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怀秋公将车窗帘子放下来,不再去看沿途秀美的风景:“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你只需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了。天下再怎么样,也还是这个天下。”
这话,方解更诧异。
怀秋公似乎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叶近南身边那个被你打残了的陆将军,此时已经深埋于黄土之下了吧?”
方解微微愣神,没有否认:“是。”
“我就知道,你会从他开始下手。”
怀秋公道:“想查罗耀,那个姓陆的是个不错的人选。而且你与他有私怨,所以猜到你杀了他并不是什么难事。以你做事的风格,要是不利用这个人才奇怪。你这一路上故意正眼都不瞧那人一眼,就是故意在让他心中愤恨吧?他越来越难受,只能脱离队伍先走。而你,就一直在等着他离开。”
方解笑了笑道:“幸好怀老您不在刑部或是大理寺做官。”
怀秋公摇头:“这不是什么难猜的事,那个叶近南现在只怕已经在后悔了。当时他没想到,不代表他现在想不到。等你们到了雍州之后,他发现姓陆的并没有回去,他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怀老的意思是,我这次到雍州不会好过?”
怀秋公沉默了很久之后摇了摇头:“你毕竟是钦差,如果罗耀真的只是想求陛下赐婚,你到了雍州纵然不被奉为上宾也不会为难你,罗耀行事风格虽然直接甚至可以说狠辣,但其城府同样深不可测,即便他知道姓陆的牙将死的不明不白,应该也不会追究什么。”
方解忍不住叹了口气:“陛下让我拖罗耀半年,也就是说我在雍州最少要待上两个月,这两个月可怎么耗过去?”
“这个靠你自己。”
怀秋公道:“我能教你的无非是些朝堂上的东西……至于你怎么在雍州耗上两个月,别在我面前装可怜,若是你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陛下也就不会派你南下。”
“怀老。”
方解顿了一下忽然问道:“说句越了规矩的话,您认为西北战事是否能顺利平定?”
“西北不难,可若是再加上别的地方……那就难了。”
怀秋公想了想问道:“我听说你曾经对陛下进方略,以水师封锁水路,断开西北三道与内地的一切粮道,打算把那三道江山封成一块荒地?”
方解点了点头:“不成熟的想法,说了我便后悔了。”
“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后悔。”
怀秋公笑了笑:“这方略虽然不好实施,但对于朝廷来说未尝不是办法。陛下一心想亲力收复西北三道,让你拖上罗耀半年也是为了调集大军运送粮草。但是,陛下亲征,百万大军半年就能将国库拖空……相比于你提出的封而不打的策略,打,似乎消耗更大。”
“若是以朝廷强大的水师封住水路,只需半年,叛军就会逼不得已向东进兵,叛军没有战船,渡河谈何容易?让叛军攻一次,咱们就挡一次,有机会就杀过去,没机会就退回来。这样打虽然略显小气,但对朝廷有利。给朝廷两年时间充盈国库,训练兵勇,然后再进兵伐之,当无败可言。”
听到这番话,方解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样子,陛下是等不了这两年。”
“陛下又岂是只想打回西北三道?”
怀秋公笑了笑:“我侍奉陛下也有十几年了,对陛下的性情也算了解一些。陛下坚持亲征讨伐叛逆,其实还是存了进兵蒙元的念头。满都旗那两千里草场已经在大隋的疆域图上画出来了,陛下会再剪掉?”
“还打?”
方解皱眉:“国库最多支撑大军半年,若是再对蒙元用兵……朝廷……扛得住吗?”
他问到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想到刚才怀秋公说也未必再有几年太平的话,心里忽然一惊,隐隐间,他似乎明白了怀秋公是什么意思。
“所以陛下现在还没有完全下定决心,所以才会派你到西南雍州。”
怀秋公道。
方解道:“西南不乱,陛下就会放开手脚去打……可是,西南一时不乱,不代表久后不乱。若是朝廷大军在西北耗上几年,国库空虚,兵备骤减,西南……未必稳固。”
“怀老,我怕自己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万一查不出什么,岂不误了大事?”
怀秋公笑了笑淡然道:“其实说难也不难,你只需记住,人要作乱必然心虚,无论是谁。所以从罗耀对你的态度你就能看出些端倪,他若对你冷冷淡淡不闻不问,那他便还是那个高傲的大将军。若他对你热情殷勤……你就要小心了。”
第0315章 过大山渡大江
芒砀山东西数千里,南北最窄的地方七十里。当年太宗皇帝下旨开山修路,工部的人事先派人在芒砀山走了一年,才选出这个地方。这里虽然不算最窄之处但山势最缓,而且还有一道断峡可以利用,省去不少人工。
即便如此,二十万民工聚集于此也耗费了那么久才将山道开通。为了纪念这条山路开通,工部的官员用开山时候挑下来的石头树木在山脚下建了一座开山台。这台子方圆足有一里,用大石垒砌而成,台上平坦广阔,还建有一座观山殿。
从山上挑下来的砖石都用在建开山台,这事曾经招惹来御史台的人好一阵子参劾,但当时太宗皇帝并没有计较,大军进兵江南的时候,他曾经到过芒砀山,登上开山台,就在这里眺望大军开过山道的威武壮观场面。
大将军李啸率军从芒砀山穿过,在长江畔登上艨艟战舰,击溃了号称天下至强的南朝水师,然后大军渡过天堑踏上了江南的土地,之后大隋的雄兵如沸汤泼雪一般,将南朝的军队打的没有一丝还手之力。
车队经过开山台的时候,方解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
虽然昨日他已经远远的见过一次,但匆匆瞥了几眼根本没有仔细去看。今日站在这开山台下仰望,才真正的感受出当初这工程的浩大。长宽差不多一里,高足有三米的一座巨型平台,要想建起来谈何容易。
仰望这座高台,方解脑海里就忍不住想象当年二十万民夫开山的画面。从芒砀山上到此处,是蚂蚁搬家一样密集的民夫队伍。他们靠着自己的双臂和肩膀,硬生生的将山挖掉一块,然后搬到山下建成这高台。
一百多年过去了,雄阔的开山台已经斑斑驳驳,台上长满了绿草,甚至还有几棵树已经很粗壮。方解顺着石阶缓步走上高台,站在高台一侧看向不远处巍峨的大山。
或许,当年太宗皇帝就是站在这里,看着自己手下的雄兵带着一股势不可挡的威势穿过大山,涤荡江南。
这台子和大山相比显得很低矮,可是站在开山台上方解忽然有一种天下尽在我手的壮阔感觉。这种感觉让人心情很激荡,甚至有一种放声大喊的冲动。
也就是在这一刻,方解忽然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感觉。
在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队一队的雄兵昂首阔步的向前疾行。他看到了那连绵不尽的队伍,看到了那云席卷的战旗,看到了钢铁丛林一般的长槊,看到了虽然稍显笨重但异常坚固的战车。恍惚中,他甚至还看到了在那雄壮的军队中,有一支很特别的队伍。他们身穿重甲,手持陌刀,护卫着一辆九十九匹战马拉着的巨大的辇车。在辇车上面宽大奢华的座椅上,坐着一个身穿金甲的人。
那个人,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看着如此熟悉。
他看到了所有士兵脸上的骄傲,他们的目光坚定而凶悍。顺着这条山道,长龙一样的队伍穿过芒砀山一直向北。
向北?
方解一怔,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睛。
眼前哪里有什么连绵不尽的大军,哪里有什么如林的长槊如云的战旗,更没用什么九十九匹马拉着的辇车,自然也就没有什么金甲将军。山道依然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原来那漫无边际的黑甲大军,那有雄浑的进兵战鼓都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被人搀扶着走上高台的怀秋公恰好看到他诧异的表情,忍不住笑了笑道:“在感慨当年开山修道建造高台的壮阔?”
方解笑了笑,掩饰住自己心里的疑惑和茫然。
“是啊……也就只有在咱们大隋,才能有这样神迹一般的工程。站在这里,脑子里就忍不住去想当年出兵江南的场面。数十万大军阔步向前,穿大山过天堑,势如破竹荡平江南。”
怀秋公点了点头道:“当年我赴京赶考,从这里经过第一次看到这山道这高台的时候,我也震撼的无以复加。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这道是人力开出来的。而从这开山修道,就能看得出来当年太宗皇帝南伐的决心和魄力。”
“有这样的决心和魄力,腐朽的南朝根本就没有一点抵挡之力。”
他手指山道方向说道:“当年,我就是自己步行着从那条路上走过来,一个人,没有同伴。我提前一年就从家里出来,走坏了几十双鞋子才走到帝都。想想看这么多年来,我竟是只回过家乡两次,其中一次还是奉旨办事。”
听他说的感慨,方解便附和了两句。
可他的脑海里,依然还是之前幻觉的画面。
那绵延不尽的大军是谁的?那坐在九十九匹战马拉着的巨大辇车上的金甲将军是谁?
……
“当年我从南边往北走,如今从北边往南走。路还是同一条,山还是这座山。这开山台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变化,但人竟是已经老迈到连路都走不利索了。”
怀秋功感慨了一句。
方解甩了甩头,将脑子里纷乱的思绪甩开。他知道自己刚才脑海里的那些幻觉,不过是因为这开山台因为这芒砀山因为当年那一场大战的感慨罢了。当年南北朝对立,北边的大郑和南边的南陈对立数百年,谁也奈何不了谁,就是因为长江天堑。后来大隋太祖皇帝兴兵灭郑,建立了大隋。太宗皇帝励精图治,终于将南朝平灭,天下自此一统。
如此波澜壮阔的往事,难免不让人感慨。
“咱们走吧。”
方解摇头笑了笑:“待我从西南归来时,再走这条路,再上这座台,看看是不是有怀老的心境。”
怀秋功哈哈大笑道:“你年轻时候从这条路就算来来回回的走,心境也不会变化。”
方解笑道:“也对,我最多几个月后就又回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叶近南一直没有说话。听到怀秋功和方解交谈这些的时候,他的脸色微微变了变。站在方解身后,他注视这个年轻有为的男人,眼神里有些很复杂的神色,看不明白。
众人重新上路,路过方解狙杀陆鸥的地方,方解特意撩开帘子往外看了看,发现官道上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没有,他不由自主的笑了笑。怀秋功看到他发笑,忍不住问道:“什么事让你开心?”
方解微微摇头:“没什么,就是觉着这山景让人心里舒坦。”
怀秋功知道他没说实话,但也不好再问。
其实方解发笑,是因为他知道了自己身后还跟着别人。他杀陆鸥,连珠五箭射死那五个老板,再一箭射死了拉车的驽马。那些尸体,马车的残骸都不见了。所以方解断定皇帝还派了别人跟着自己,这显然是皇帝对他的不信任,但对于方解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最起码……有人给他擦屁股。
他知道皇帝是个谁都信不过的人,这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车队穿过芒砀山,下午到了长江岸边。这是方解第一次看到这条大河,当年从南燕大理城去往大隋西北樊固,走的是另一外一条路。这条也叫做长江的大河,和方解前世所见过的长江同样壮阔,甚至比前世的长江还要宽不少,河道上有一层淡淡的水汽,所以竟是一眼看不到河对岸。
到了这里就要分开,怀秋功往东,方解往西。
这一段的水域颇为平缓,是个很大的渡口。据说上游水道稍微狭窄一些,但水流很急,一般的小船都无法横渡。
方解他们乘坐的是一条足有七十米长的大船,是官渡船只。一般渡口的渡船分为两种,一种是官渡,船大平稳且收费不高。但因为来往的行人太多,仅仅靠着官渡是不可能够用的。所以有许多渔夫在这里摆渡,他们的船小,但发船快,不必如官船那样等着人满才走。
长江岸边的百姓,几乎个个都是好水手。让他们驾船渡河,就如同让蒙元人骑马一样简单。
到了这里,方解他们的马车就没有用处了。到了河对岸,地方官员自然会再备好马车。所以只需人员上船,一行大概百余人,身上的官服格外的眨眼。尤其是那五十几个飞鱼袍,让老百姓都心生畏惧。
这艘大船得了官府的指令,就在这里等着钦差大人。方解他们一上船就起行,但方解却阻止下来,让等在岸边的百姓也上船。这么大的一艘船只拉他们这些人,让那些百姓再等着官船回来,方解于心不忍。
叶近南听到方解这样的吩咐忍不住眼神一变,那里面都是欣赏。
“将军。”
一个亲兵靠近他身边压低声音道:“我在岸边打听过,没有人见过陆将军登船……按照道理,陆将军他们应该也很惹眼才对,不可能没人看到。”
听到这句话,叶近南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回到雍州之后,若是有人问起陆将军……就说渡船遇到了风浪,陆将军不幸落入江中!”
“可是……”
那亲兵刚要说话就被叶近南阻止:“没有可是!若是让我知道有人敢乱说一句话,休怪我不念旧情!这件事就是这样,谁问都是这样,还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第0316章 离火
大船横渡长江,方解站在船头看着下面被船头切开的波浪心情依然没有平静下来。之前在开山台上那莫名其妙的幻觉让他心里一直有些疑惑,那幻觉太真实以至于脑海中的画面久久不曾散去。
方解虽然逃亡十几年,但很少坐船。此时这种俯瞰船头破浪而行的场面,让他心里还多了几分感慨。
不知道什么时候,黑小子燕狂走到他身后。方解没有回头,但似乎是知道他的到来:“来解释为什么要骗陈哼和陈哈?”
说完这句,方解扭头看向不远处那两个老顽童。这两个人似乎很惧怕这种摇摇晃晃的感觉,两个人脸色惨白的坐在甲板上手拉着手,还在低低地说着什么。方解侧耳听了听后忍不住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那两个家伙,竟然在互相讥讽。他说他怕水,他说他怕鱼。
这让方解想起来在帝都的时候,他曾经说过把陈哼和陈哈绑起来沉到江里喂鱼的话。显然这两个人也想到了这个,所以根本就不敢靠近船舷。他们本是西南之人,就住在距离雍州不是很远的地方。按照道理他们两个应该熟悉舟船才对,不过想想他们幼年丧父后来娘亲也病死,只剩下他们两个相依为命。因为作恶杀人,又被忠亲王杨奇关在山洞里十几年,所以对坐船也很陌生。
“大人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燕狂沉默了一会儿后反问道。
方解点了点头。
燕狂又问:“既然大人已经猜到,你打算如何处置?”
方解看向燕狂,笑了笑道:“从那日陈哼和陈哈在广场上杀人开始,我就知道陛下绝不会让这样两个人存活。他们两个行事完全没有约束,而且还修为惊人,能被萧一九骗去帝都作乱,自然也能被别人再骗一次。”
“陛下这样做没错……”
方解停顿了一下问道:“那你为什么没有杀他们两个?”
“因为我打不过他们。”
燕狂摇了摇头回答。
方解摇头:“你若是以为这句话能骗人,先要问问是否偏的了自己。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杀了他们两个你心里是否会欢畅释然,还是不杀他们两个你心里舒服些?”
燕狂没有回答,所以方解知道答案。
“陛下要他们死,咱们做臣子的自然要遵从,不然就是抗旨不尊的重罪对不对?”
方解微笑着说道:“但陛下并没有直接告诉我,让我除掉他们两个。既然陛下没说,我为什么要去做?至于陛下是不是安排了别人来做这件事,我自然是不知道的。既然我不知道……你猜我会怎么做?”
燕狂愣了一下,然后试探着问道:“谁来杀他们,大人就杀谁?”
方解点了点头:“便是这句话,谁来杀他们,我便杀了谁。你当然可以将我已经猜到是陛下派人的事告诉苏公公,但不会影响我的决定。这一趟去西南,往返之间要半年之久。我若是不试试能不能让陈哼和陈哈成为对大隋有用的人,那我会觉得自己亏了。燕狂……你也跟了我日子不短了,既然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傻,你自然也知道一些我的性子……吃亏这种事,我向来不干。”
燕狂皱眉道:“大人前程锦绣,何必要因为这两个人影响仕途?”
“燕狂……”
方解看向黑小子叹道:“你在这里劝我,但你可曾劝过了自己那一关?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这一路上你不会一直拖到魏郡才动手,也不会再活生生把他们两个带回来。陈哼陈哼的修为纵然惊世骇俗,可他们两个的心智未开如孩子一样好骗。想杀他们两个力敌根本不可能,智取倒也不算太难。即便没有暗中支援你的人,靠你自己骗他们两个服毒难道就不会成功?就算你递给他们两个一瓶毒药告诉他们是糖水,他们也不会怀疑你。但他们没死,不是因为他们不好杀,而是因为你不想杀。”
燕狂沉默不语,但手指却纠缠在一起来回搓着。
“我就当不知道这件事。”
方解对燕狂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可以去告诉你暗中的那些朋友,我不会再给他们机会。如果陈哼和陈哈死在去雍州的半路,那我就用这一生的时间将他们从暗中挖出来,挖出一个杀一个。”
“我不喜欢威胁人,因为威胁本身就没什么太大的意义。我喜欢做,说出来就一定做。”
燕狂一怔,然后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方解问。
“大人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大人……但大人你是个不错的朋友。”
方解忍不住笑了笑:“我朋友不多,少一个我都会心疼。”
“但大人这样的性情,似乎不适合做官。”
“或许吧……”
方解站在船头负手而立:“我这个人总是不相信别人对我的认定,我自己都不确定的事别人凭什么说我不行?即便真的不行,也要做过才知道。”
……
长江再宽也终有彼岸,大船先是在方解的要求下横渡过去,将那些百姓放下之后再次起航,逆着河流一路向西。走水路去雍州,要逆流而上一百五十里,到了洛水和长江的交汇处,再改走洛水一直向南,如果路上不耽搁,用不了二十天就能到雍州。
逆流才走了三十里天色就已经完全黑下来,即便这是一艘庞大的官船,即便水手都是经验丰富的本地渔民,但依然没人敢在夜里行船。临着大河的百姓中总会有许多关于神仙鬼怪的传说,比如河神比如水怪。
长江沿岸的百姓们一直流传着一个故事,说许多许多年前天神下凡镇服了长江里危害的水怪。但水怪觉得不公平,它对天神说既然人是生灵我也是生灵,为什么你要偏袒人类?他们不如我强大所以被我吃了是天经地义的事。天神说你这是恃强凌弱,水怪说你不让我吃人难道就不是恃强凌弱?
这句话将天神问的哑口无言,所以天神定下规矩。白天的大河属于人类,夜晚的大河属于水怪。如果到了晚上还有人在大河中被水怪吃掉,天神是不会责罚的,只能怪人自己不遵守规矩。
这故事自然是假的,故事终究只是个故事。
但这故事之中的寓意似乎很深,越是去想就越举得那水怪说的话其实很有道理。这世界本就是这样的世界,生来就强大并不是错。
方解是在船靠岸的时候,听一个年老的船夫说起这个故事的。
他回想着水怪跟天神说的话,忽然发现如果这个水怪是真实存在的,那么它一定是个智者。
“大人,夜晚不行船是万万不能触碰的规矩,所以咱们只能靠岸休息,不过天一亮咱们就走,一百多里的水路,因为是逆流不会太快,但不出意外的话再两天就能到达两条大河的交汇处,郡守大人已经事先派人通知了当地官府,应该会有大船在那儿迎接。”
老船夫歉然的对方解说道。
方解摆了摆手道:“我知道,就算没有夜晚不可行船的规矩,人也总会累,该休息就要休息。”
听他这样说,那老船夫心里一暖。
“多谢大人体恤,草民告退。”
方解点了点头,看着北岸远处连绵不尽的芒砀山陷入沉思。
就在距离官船大概一里外的河北岸,一艘小船也靠岸停了下来。渔夫先上岸将绳索绑好,然后准备生火做饭。这是一对夫妻,因为常年在江边生活,所以男人的肤色比较黑还有一层水锈,看起来十分健硕,便是那女人身手也很灵活矫健,皮肤比男人白不少,裹在布裙里的那一双丰满的大腿若是缠在腰上一定很要命。
看渔夫的年纪大概在三十岁左右,不过江边的人长期风吹日晒河风吹,比别的地方的人看起来显老。或是这渔夫格外的心疼妻子,所以女人的姿色保持的还算不错。
那女子一边生火,一边招呼今天的客人。
这是一行七八个人,有男有女。船夫的女人常年迎来送往一眼就看出来这些人不好惹,再加上这些人来的时候天色就已经有些暗了,所以这生意她不打算接。没想到这些人出手豪阔,直接甩出来一锭足足有二十两的银子,让她根本就没办法拒绝。
二十两银子,是他们夫妻二人往常两个月的收成。
大隋富强,所以日常所需的物价并不高。二十两银子,足够他们两口子平常生活两年。要知道在镇子里的酒楼,要几个菜一壶酒美美的吃一顿最多也就七八十文钱。即便是在帝都,要一桌子一两银子的席面也算说得过去。
为了银子,渔夫的女人答应下来,但她一直提防着,因为她无意中看到了那些人包裹里都藏着兵器。
“老板娘,我们随便到岸上转转,你只管做饭,我们单算钱就是了。再准备几壶酒,我们一并结算。”
为首的那人交代了一句,随即带着人离开。
女人看着他们走进夜色之中,忍不住长长的舒了口气:“当家的,我总觉的这些人不是什么善类。”
“管他呢!”
渔夫笑了笑道:“咱们只管赚银子,送到地方就回来。”
他一边说话一边在女人饱满的胸脯上捏了一下,女人娇羞着躲开眼神里却都是幸福。
夜色中,离火带着人疾掠出去。借助岸边草木的遮挡,快速的接近了方解所在的官船。他们藏身在草木后面,往船上观察。
“不能再拖,说不定现在方解就有所怀疑了。”
离火皱了皱眉,压低声音吩咐道:“陆明兰,高晓,李三星,你们三个水性最好,今夜就悄悄摸上大船。那两个白痴虽然修为不俗但戒备心却不强,找机会在他们饭菜里下毒!”
“可是……下毒会不会牵连别人?万一将方解也毒死了,咱们怎么和苏公公交代?”
“那两个人不吃鱼,厨子肯定会专门做些饭菜。”
离火冷冷笑了笑:“只要你观察仔细些,不会出错的。若是不能在饭菜下毒,难道你们就不会趁着他们两个不在的时候,在他们房间的水里下毒?”
“无论如何……”
他攥了攥拳头一字一句地说道:“今晚必须让那两个白痴去见阎王!”
就在他刚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忽然脸色一变。
夜色中,看不见周围有人。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离火确定自己只要一动就会被人杀死。他不知道这种危机感来自何处,可却是那么真切清晰。就好像有一件兵器在自己的身边游走,不知道下一秒这件兵器刺进自己身体的什么地方。
不只是他。
他手下的所有人,全都有这种感觉。
第0317章 求个方便
离火的修为是他的哥哥离难亲自指点的,这个人的悟性很强,再加上有一个九品强者倾尽全力的教导,进境自然不慢。在苏不畏手下暗侍卫当中,其修为也算中游以上。他手下的人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平日里就和他是一个派系。
只要是势力团体,其中就会有派系之争。这世界上找不到任何一个真正团结一致的势力团体,只要人有思想就不可能做到所有人都亲密无间。暗侍卫中也分为许多派系,便是从江湖中收服的人也不是一条心。
离难算是暗侍卫中江湖派系的首领人物之一,但随着他战死,他手下的人也开始四分五裂。
离火仗着哥哥的余威身边还聚集着一些人,但在暗侍卫中也不算很得势。他没想到苏不畏会将监视方解的差事交给他,以至于有些受宠若惊。他将这件事视为自己晋身的一个台阶,自然不遗余力。
陈哼和陈哈的修为虽然惊人,但相对来说要除掉他们并不是绝对做不到的事。而监视方解,对于暗侍卫来说潜伏本来就是拿手好戏。
可离火没想到的是,燕狂会在关键时刻发现了他的阴谋。
他担心燕狂将这件事告诉方解,那样的话再想下手就难了。毕竟此时方解身边的高手,可不止一个沉倾扇。他知道大内侍卫处也派了人暗中监视方解,当然也知道来的那个卓布衣和方解私下里关系匪浅。
所以,今晚他打算派人悄悄潜伏上船,在陈哼和陈哈房间的水里下毒。
就在这个时候,威胁来了。
却不知道来自何处。
他不敢动,因为他不知道危险到底在何处。此时的他,就好像一身的破绽都在别人眼里。只要随意一动,那伺机待发的杀招就会瞬息而至。这是离火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状况,所以恐惧在他心里迅速的蔓延出来。
不只是他,此时站在他身后的所有人似乎都被一柄看不见的刀子逼着。
大船上。
站在方解身边看大江夜色的沐小腰忽然脸色微微一变,然后看向北岸远处,似乎在那深邃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方解看向她轻声问道:“怎么了?”
沐小腰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边的树丛里应该有人在窥视咱们的船,我能感觉到八个人,两个八品修为,六个七品。这些人一开始我就发现了,但现在好像有高手也到了这里,我感觉不到,可以肯定的是那八个人似乎陷入危局,他们身边都是有规律运转着的天地元气。”
“因为这些人修为一般,所以我一开始没有在意。”
沐小腰道:“不过现在……似乎有难缠的人来了。我感觉不到这个人的存在,所以无法预知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但既然能让我无法感知,来人的修为……”
“我去看看。”
沉倾扇微微皱眉道。
方解却摇了摇头:“不必去看,人家不愿意露面自然有不愿意露面的理由。至于小腰说的那个她感知不到的高手,未必就是针对咱们。静观其变吧……这趟西南之行说不定会很有意思。”
“去把陈哼和陈哈叫来。”
方解笑了笑道:“只要咱们都在一起,有几个人能硬杀上船来?”
北岸。
树丛中。
离火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泡透,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站着超过五分钟,那种让他畏惧的威胁依然还在他们周围游走。他渐渐的明白,那应该是大修行者改变了他们周围的天地元气,只要他们随意乱动,那混在天地元气中的内劲就会如离弦之箭般攻过来。这种手段太过强大,离火知道自己绝不是对手。
“前辈到底什么意思?”
当他心里的防线实在难以承受压力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低声问了出来。一开口说话,他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变得沙哑。
“滚。”
有人在暗中说了一个字。
“如果明天一早我再发现你们还跟着这条大船,我就把你们都杀了丢进江水里喂鱼。”
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很飘忽,根本就无法确定方位。可是离火却很真切的感觉到,这个人就在附近,距离他们并不远。或许是因为恐惧,离火觉得四周的夜色越发的黑了起来。黑到让他觉得自己身边布满了危机,有无数的孤魂野鬼在来回漂游。
“我们是朝廷的人!”
离火压低声音道:“请问前辈是谁,如果是我们无意冒犯,请前辈见谅,但此时公务在身,还请前辈行个方便。”
“想用朝廷这两个字吓唬我?”
暗中的人叹了口气,很不屑。
“你连我的样子都不知道,就算你们能逃走可知道是谁坏了你的事?一句朝廷就想吓唬人,你太白痴了些。更何况,既然我已经出手自然没把你们放在眼里。杀八个阿猫阿狗而已,你们死了,谁知道是谁杀的你们?朝廷……呸!”
“我数到三,再不走休怪我无情。”
离火咬了咬牙,沉默了一会儿下令道:“咱们走!”
他朝着黑暗中报了抱拳:“今日多谢前辈手下留情,但咱们来日……”
“滚!”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暗中的人喝断,那人似乎是动了怒气:“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杀一个人。”
离火一窒,将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回去!”
他脚下一点,向后飘了出去。他身后的人如蒙大赦,紧紧跟在他后面唯恐跑的慢了。等他们消失之后不久,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
“这趟差事……好累。”
这人叹了口气,遥遥地看向方解那艘大船停留的方向。
此人竟然是卓布衣,他等到离火那些人走远之后转身离开。以他的修为瞬间压制八个修为不俗的人也不是轻易的事,前后十分钟不到的时间,画地为牢消耗的内劲也不是小数目。
……
离火懊恼的啐了一口吐沫,心里的恐惧渐渐退去之后剩下的就是无尽的愤怒。
“这个人说不定就是方解身边的人,知道咱们是陛下派来的所以只是威胁不敢出手……当时咱们就不该退回来的,应该试探一下再说!”
陆鸣兰一边走一边说道:“如果真是什么江湖上的人,没理由拦着咱们。就算他是九品强者,可要知道咱们这边两个八品六个七品,加在一起难道就真的那么好对付?”
“闭嘴!”
离火瞪了他一眼道:“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就算他是方解身边的人咱们也不能贸然行事。公公既然交待这件事暗中来做,就是不想得罪了方解。你们都知道方解现在是陛下面前的红人,这个人来历本来就有些神秘,身边未见得只有咱们知道的那些护卫。这个人既然出言劝阻而不是直接出手,肯定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杀招。这个时候咱们去逼他出手,有什么用处?”
他冷声道:“别忘了咱们是干什么来的!一旦交手,立刻就会惊动船上的人。到时候就等于逼着方解他们过来,还如何监视他西南之行?公公交待过,陈哼陈哈那两个白痴的事是小事,监视方解在西南的一举一动才是大事!这是陛下亲自交待的差事,你们难道分不清轻重?因小失大的事,白痴才会去做!”
“我明白了……”
陆鸣兰点了点头:“只是心里觉着憋屈!自从咱们加入暗侍卫以来,何时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小不忍则乱大谋。”
离火道:“如果实在没机会除掉陈哼陈哈,公公未必会责怪我们。杀这两个人说不得只是公公考验我们能力的一个手段罢了,我一直在想……若真是陛下容不得这两个人,何必派人暗中除掉?应该是公公替陛下考虑的事,所以才会让咱们暗中去做。如果是陛下的旨意,大可以让方解直接下手就是了。那样的话,方解怎么敢抗旨不尊?”
“有道理。”
跟在他身后的一个身高汉子说道:“我也一直在想,陛下要除掉什么人,难道还需要这样大费周章?”
“李三星,高晓……你们两个明儿一早去联络咱们事先派出去的人。看看能不能找机会在方解他们换船的时候动手,如果再没有机会的话,咱们就放弃。”
离火沉思了一会揉了揉发皱的太阳穴:“今儿就这样吧,安排人守夜,其他人睡觉。明儿一早不要和大船离着那么近,咱们到前面去,在后面跟着早晚会被察觉。”
就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忽然一变。
他猛的止住脚步,瞬间将手里的长剑抽了出来。这些人中以他的修为最高,陆鸣兰虽然也是八品修为但和他还有一些差距。所以他做出反应之后,其他人才下意识的停了下来。他们看向离火,而离火的视线则停留在正前方。
在他们雇佣的那条小船旁边,站着一个身穿月白色长袍的人。那长袍的款式看起来很奇怪,借着江水反射的月色,能隐隐看得出来那长袍很宽大。而最惹眼的不是这个人的长袍,而是他的头。
这个人,是个光头。
离火的瞳孔猛的收缩,然后低低的惊呼了一声。
“佛宗的人!”
听到这四个字,其他人立刻散开将兵器抽了出来。这个时候,他们也都看到了小船边站着的那个白袍僧人。
微弱的月光下,那僧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明王慈悲……总算是等到几位回来。”
那人双手合什微微俯身行了一礼,直起身子后语气温和地说道:“我之前找到这小船,请船主夫妻载我一程。但他们夫妇说这船已经有人包下,不能载我。所以我只能在这里等着,请问几位能不能发善心慈念,让我上船?”
他的月白色僧袍在夜风中微微飘摆,看起来带着一股出尘之意。
他的语气很温柔平缓,没有一丝一毫的敌意。
“隋人不是也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这白袍僧人看着离火他们真诚地说道:“还请几位也予我一个方便,可好?”
第0318章 尽墨
因为月色实在朦胧,所以离火难以看清楚对面那个白袍僧人的面貌。只是依稀觉着这个人的年纪应该已经不小了,听说话的声音之中透着一种少年人绝不会有的沧桑。而离火惊惧之处则在于,他们已经很靠近那艘小船,可那个僧人若是不想让自己发现而现身出来的话,他肯定自己察觉不到这个人的存在。
“刚才那人也是你?!”
他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白袍僧人缓缓摇了摇头:“不是,那人的修为很特别,所以我没敢靠的太近,冒昧的打扰人家是不礼貌的举动。明王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讨厌别人扰我清净,所以自然不会扰了别人的清净。”
“你真的是佛宗的人?”
陆鸣兰嗓音发颤的问了一句。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佛宗的人,大隋的江湖客都对佛宗之人有所敌视,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因为佛宗的大轮寺就在蒙元。但不可否认的是,正因为佛宗之人极少踏足中原,所以大隋的江湖客对他们很陌生,因为陌生,所以难免心中除了敌意之外还会有些恐惧。
大隋之外的天下,大部分国家都信奉佛宗。
很多人都说,佛宗的人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据说佛宗有数不清的大修行者,有诸般妙法万种神通。据说佛宗的大轮明王是神一般的人,有毁天灭地的本领。这些传说,大隋的百姓很多人都听说过。
“是。”
对面的白袍僧人点了点头道:“我自遥远的西方而来,翻过了数不清的大山,渡过了数不清的河流才到了长安。还没有进城就听说我要找的人已经离开,所以便又追了过来。我到渡口去寻船只,但是因为天黑谁也不肯出行。所以我便一路步行,恰是遇到了你们的船。所以……请给与方便。明王说天下人皆行善念,则天下太平。世人心中皆有善念,但却吝于布施他人,所以天下还不是太平天下,于是便有了佛宗。”
他声音微微沙哑但每一个字说的都很清晰:“佛宗道人向善,也寻人之善。今日若是诸位愿意载我一程,便是一件大善事。明王说善恶有报,你们行善事种善因,自然会有善报。”
“不行!”
他才说完这句话,离火便很坚定的摇了摇头。
“如果是在打碎之外别的地方,你说的这些漂亮话或许会骗过许多人。但是你骗不了我,家兄在十几年前曾经西行……说到西行,你可知道?”
离火昂起下颌道:“当然,不管你知道还是不知道,今天我们都不会给你什么善因。一个佛宗之人竟然敢踏入我大隋的领地,这便是不敬。对于不敬之人,我们隋人自然也不会贴上去一张热脸。蒙元与大隋势不两立,你们佛宗与我中原武林自然也势不两立。咱们之间,没有任何机会同船而渡。”
听到这句话,白袍僧人似乎是微微怔了一下。
“我知道……”
他忽然叹了口气,微微摇头道:“当年佛宗诸多妖魔西行,想要挑衅明王威仪,被明王发金刚怒尽数镇服,当时我也在明王座下听令,也曾出手镇压邪魔外道。这便是因果了,今日再遇到故人的弟弟,怎么能说不是因缘?”
“不过,你没有西行没有触犯我佛宗,所以便没有恶果。今日你若行善,还是会有善果。”
“善你妈了个逼!”
脾气火暴的李三星实在忍受不住破口大骂:“你们佛宗的伪善谁不知道?你能口吐莲花又如何?说到底还不是一群魑魅魍魉!我知道你修为不俗,不然也不可能潜入我大隋之地。但是身为隋人,就算明知道不是你的对手,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在大隋横行无忌!”
白袍道人叹道:“你又怎知,你我不是为了同一个人同一件事?”
听到这句话,其他人纷纷看向离火。陆鸣兰忍不住拉了一下离火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不要轻易起了冲突。离火却轻轻挣脱开她的手,深深的吸了口气后往前走了一步。
“这是两码事。”
他看着那白袍僧人道:“就算你我有同样的目的,但你我之间绝不会相容。我有我要做的事要杀的人,但那是我的事和你无关。你有你要做的事有你要杀的人,但却和我脱不了关系!”
他缓缓抬起手,将手中的长剑抽了出来:“因为这里是大隋,绝不允许一个佛宗的人出现。你要杀的就算是我必杀之人,也轮不到你来动手。隋人可以死于隋人之手,却不能死于佛宗之手。这是原则,不容置疑。”
白袍僧人忍不住长长一叹:“有善路能行,何必非要种下恶果?隋人的思想,果然与正常人不同。明王说过隋人皆是没有敬畏之心的恶魔,果不其然。”
“我们有!”
离火迈步向前,每一步都坚定之极。
“我们敬畏的……是大隋的领地绝不容外人亵渎的信念!”
……
方解靠着船舷闻着略微带着些腥味的河风,眼神有些飘忽。他知道沐小腰的感觉不会出错,也能大概猜到那些在北岸树丛之中的人是谁。从妙僧尘涯死了之后追杀他的人已经销声匿迹,怡亲王倒台之后想杀的他人也没几个还有胆子了,现在这能跟上来的,十之八九自然是为了他往西南见罗耀的事。
除了苏不畏的人,方解实在想不出来还有谁。
从杀陆鸥之后他就确定皇帝还派了别人跟着他,无非是想监视他在西南干了什么说了什么而已。这并不代表皇帝有多重视他,其实代表的是皇帝有多重视罗耀。
现在大隋表面上看起来依然稳固如山,百姓们津津乐道于皇帝粉碎了怡亲王造反的阴谋,为大隋除去了一个祸根。但真正接触到了那个层面的人,哪个心里不是忐忑难安?连怀秋功那样的人都会说出希望自己能安享几年太平的话,可以想想朝廷里的官员现在是什么心境。
能达到这个层次的人没有一个傻子,他们自然明白怡亲王倒下去对大隋的伤害有多大。砍掉的那三万多颗脑袋让百姓们拍手称快,可是皇帝自己呢?只怕会心疼地睡不着觉。朝廷一时半会儿难以恢复元气,西北还乱着……万一罗耀再反了,整个大隋西部半壁江山就将彻底乱作一团。
西北折了七十万精兵,皇帝想再次西征,他若亲自领兵,调集的人马就会以百万计。这场仗若是速战速决倒还好说,万一拖下去,就相当于挖动了大隋的根基。方解不理解皇帝那样一个睿智的人,为何对西北的事如此偏执。
他明知道以大隋的实力根本不可能对蒙元造成真正的打击,为什么还要执意出兵?就算他想青史留名,可也要先考虑大隋的国基安稳才对啊。一旦西北再次战败……大隋的天下立刻就会风雨飘摇。
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让皇帝等不及布置稳妥就去完成他的梦想?
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些事,方解的眉头皱的越来越紧。
就在这个时候,沉倾扇和沐小腰几乎同时看向同一个方向。而坐在甲板上玩剪刀石头布的陈哼和陈哈也同时停止动作,往那边看了过去。
“怎么了?”
方解问。
“有人在那边打架。”
陈哼跳起来,满脸喜悦:“小方方,那边肯定有人在打架,而且肯定还是很会打架的人……咱们去看看好不好,我和小哈已经很久没有打架了。”
“我也去我也去!”
陈哈也跳起来,高兴的像个孩子。
“之前退走的那些人,应该出事了!”
沐小腰沉声道:“我刚才感知到那些人已经退走,但那边的天地元气变化很剧烈,必然是有高手在对决,天地元气如此强烈的反应……来人修为不俗。”
沉倾扇语气很轻的说了两个字:“很强。”
“咱们去看看。”
方解道:“燕狂跟着我们,陈孝儒聂小菊和陈哼陈哈留在船上。”
陈哼陈哈立刻不满地喊道:“不行不行,小方方带我们一起去!万一有人要打你怎么办,有我们两个在,谁也别想欺负你!”
他们两个一人抓着方解的一条胳膊开始摇晃,方解实在挨不住之后道:“让飞鱼袍全都起来戒备,咱们过去看看,但你们两个不许胡闹!”
“我们带你飞过去!”
陈哼和陈哈立刻笑了起来,两个人架着方解从大船上一跃而下。然后轻飘飘的落在了水面上,蜻蜓点水一样在水面上踏了几步就跃到了岸边。在他们身后,沉倾扇沐小腰和燕狂三人紧紧相随。
一里左右的距离,以他们的速度没用多久就冲了过去。陈哼和陈哈将方解放下,看了看四周之后失望的摇了摇头:“已经打完了?好快啊。”
陈哼往前走了几步,蹲下来看了看地上的一具尸体:“这个是被人一指在额头上戳了一个洞,就好像是脑门上多了一个屁眼,真好玩。”
陈哈跑到另一具尸体身边看了看随即笑道:“这个也是,也多了个屁眼!咦……为什么这个脑袋上多了个屁眼的人看着好像见过?”
方解的视线在那些死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快步走到岸边。他点亮了火折子,发现了生火做饭的痕迹,然后在一口铁锅边又找到了两具尸体。看装束应该是普通百姓,一男一女。
“在那边。”
沉倾扇往大江上指了指,只见一条小船迅速的划过水面很快就消失在月色中。
“啊!”
后来赶到的燕狂看到那一地死尸的时候,脸色立刻一变:“是他们……”
“谁?”
方解扭头看向他问道。
燕狂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实情:“是暗侍卫,苏公公的手下……昨天在罗城里要动手杀陈哼陈哈的就是他们。这个人叫离火,是离难的弟弟。大人应该记得离难,当初和佛宗天尊智慧一战的时候,他曾经出手。”
方解知道这个名字,也知道这个人。
“哎呀!我想起来了!”
不远处的陈哼怪叫道:“这是那个卖鱼肉包子的人,他怎么会死在这?是不是被鱼咬死的?太吓人了……”
“还少了一个!”
燕狂道:“陆鸣兰没在这里。”
“刚才船上有两个人……”
沐小腰道:“其中一个我感知不出来修为,另一个是个女人,八品。”
第0319章 停在江心的船
小船在大江上逆流而上,速度快得惊人。船头切开水浪,就好像一柄无坚不摧的横刀。
陆鸣兰跌坐在船头身子僵硬的如石头,但她很自由。
没有人封住她的血脉,也没有人在她脖子上架着钢刀。那个身穿白袍的僧人站在船尾负手而立,根本就没有理会她。可陆鸣兰却一动都不敢动,就好像一只吓破了胆子的猫蜷缩在船头。
她的脑海里全都是之前那僧人单手杀人的场面,就好像深深烙印进脑子里一样挥之不去。离火的剑在她看来已经犀利的少有人敌,可在这僧人面前竟然疲软的好像一根毛草。离火凝集全部功力的一剑,毕生巅峰的一剑,却被这僧人两根手指轻易夹住,然后一扭,长剑断裂。
下一秒,僧人在离火的额头上点了一下。
再下一秒,离火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他的兄长,九品的大修行者离难是死在了佛宗之人的手上,他也死在佛宗之人的手上,这就好像宿命一样难以摆脱。
那一刻,自认为修为不俗的陆鸣兰连挣扎的勇气都没有。她一直觉得自己比男人要强,可在离火倒下去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依然只是个缺少勇气的女人。离火死了,那些同伴也前赴后继的死了。
没有一个人退缩,虽然他们都在发抖。
她没死,是因为她害怕的不敢出手。
白袍僧人站在船尾,根本就没有去碰那根船桨。可是这小船却如自己有了生命一样,逆着河流离弦的箭一样向前疾驰。很快就离开了那片修罗场,很快就超越了方解乘坐的大船,没有一丝停下来的意思。
“不必担心,我不会杀你。”
僧人淡淡地看了陆鸣兰一眼,语气很温柔:“我需要向导,从西方大善世界到东方妖魔横生之地,我走了很久,因为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还要避开有着偏见执念的隋人。本来我打算追上我想找的人之后再去我要去的地方,但是既然他也要去那里,索性我就先去等他。”
陆鸣兰不懂僧人在说什么,她也不敢答话。
“大隋之外,世人皆参拜明王一心向善。可是到了隋人之地,看到的却都是劣迹斑斑的人性。人怎么能没有敬畏没有约束?光靠着皇权怎么能让人心中没有恶念?大隋这样的国家能有百多年的寿命真是奇怪,我依然不能解开其中的道理。”
“明王说,存在便是道理。”
他微微皱眉道:“既然如此,那就说明大隋的存在也是有必然的道理。明王的话毋庸置疑,所以想来是我自己参了这么多年禅依然有许多事未能参破。明王睿智天下无双,他说经文里的世界只是个小世界,让人眼光局限。走出来的世界才是大世界,千奇百怪,能看得透彻才是真的悟了。”
他自言自语,说的却认真挚诚。
“你……到底是谁?”
陆鸣兰颤抖着问了一句:“想让我带你去哪儿?”
白袍僧人转过来看向陆鸣兰,笑了笑语气温和道:“我从西方大善世界,大雪山大轮寺下来,本来是要去你们的帝都长安见一个人,可惜我到了的时候他已经离开。按照行程我应该先见他然后与他一同去雍州见另外一个人,但既然他也是要去雍州的,我若是再去找他反而有几番周折,他身边有两个人颇不好应付,索性我自己先去就是了,在那里等他。”
“雍州……原来你也要去雍州。”
陆鸣兰在这个时候,才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那僧人的脸。这是一张很年轻很干净的脸,看起来年岁应该不大,和他声音里的沧桑比起来要年轻的多。他有一双很明亮的眸子,似乎能看穿一切。他有一张很漂亮的嘴巴,从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很好听。
“你比他们都要好。”
白袍僧人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陆鸣兰身前俯身看着她:“你知道不可种恶果,所以你不用去地狱受苦。”
“你多大?”
看着这张迷人的脸,看着他的眸子,陆鸣兰竟然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毫无关系的话。
“我?”
僧人微微皱眉,然后捏着手指很认真的算了一下:“还真是记不得了,我只记得第一次在奉经楼闭关好像是十七年,第二次是二十年,第四次是十三年……错了,第三次是因为伤重休养,算不得闭关……咦?”
他轻咦了一声,然后有些伤感地说道:“这些琐碎的事我怎么记得这样清楚,我一直以为自己闭关便能沉下心苦修,却竟然还是在算着日子……怪不得明王说我此生距离大成终究还要差上一丝,原来明王早就看穿了我不能彻底的静心。就连第一次闭关了多少年我依然记得,可是第一次闭关我看了哪些经文,参透了哪些真言竟是全然不记得了。”
“我很伤心。”
他说完这句的时候,陆鸣兰便流下了眼泪。
她也很伤心,非常伤心。她感觉自己的心里都在被刀子割着一样的难过,可她却又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难过,而是这僧人的难过。只是和他面对面说了几句话,陆鸣兰发现自己丢了自己,心里满满的都是这个僧人的感受。
她觉得自己伤心的快要死掉了。
“你可愿追随我?”
僧人在陆鸣兰面前坐下来柔声问。
陆鸣兰流着泪使劲点头:“我愿意。”
“脱下你的衣服。”
僧人温和地说道:“既然要追随我,就要坦诚相见不能有所隐瞒。让我看清你的身体,渡去你身上的所有罪孽。”
“好。”
陆鸣兰点头,眼睛直视着僧人的眼睛,抬起手缓缓的解开自己的衣衫。月色下,那一具迷人的胴体逐渐浮现出来,如此的白皙。她手上的动作很轻柔,又显得很机械,似乎没有什么生机。
很快,她傲然的乳房平坦的小腹还有那最隐秘的地方,都暴露在僧人眼前。
僧人招了招手,她便如一只乖巧的小猫般爬了过去。
……
方解的心里越来越紧。
看着那些尸体上的致命伤,他的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妙僧尘涯。
但这个人早就死了,彻彻底底的死了。而且,正是死在他的手上。那日在半月山上,他眼睁睁看着马丽莲用横刀戳碎了尘涯的心口。如果这样尘涯还能活过来,方解宁愿相信半月山上的事只是一场梦。
他再次走到那对渔夫夫妇的尸体旁边,眼神里的恨意逐渐蔓延了出来。
渔夫死的很干脆,他身上没有伤痕,但方解知道这个人的心脏肯定已经碎了,是被高手用内劲的威压活生生将心脏震碎的。而那个女人,身上的衣服不知道去了何处。她赤条条的躺在地上,两条丰满的大腿还分开着。火把光芒的照耀下,方解看到她的脸上是一种迷醉的表情。
极度的愉悦,极度的欢畅。
她是在最迷乱的时候死的,所以没有痛苦。
同样,她的身体上看不到致命伤。只有白皙的胸脯上还能看到残留下来的指痕,显然,这一对饱满的胸脯被人肆无忌惮的蹂躏过。
她脸上的表情和她丈夫的表情天差地别,她满脸的满足,而她丈夫的脸上则全都是愤怒惊恐。
这两个人死亡的时间比那些暗侍卫要早,显然在那些暗侍卫还在树丛中的时候,这两个人就已经遭了毒手。
“没有太多的线索。”
沐小腰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盖在那个女人的尸体上,看向方解摇了摇头:“这个人下手太快太狠,都是一招毙命,而且杀人的手法简单有效,除了这夫妇二人之外其他的死者身上都只有一处致命伤是在额头,所以根本就别想从伤势来推测凶手的武学。而咱们稍微晚到了一会儿,根本没看清离开的船上那人什么模样。”
“我知道……”
方解在地上坐下来,缓缓地舒了口气:“他们又追上来了。”
听到这句话,沐小腰和站在江边的沉倾扇同时脸色一变。沉倾扇扭身看向方解,眼神里闪过一丝杀气。
“若是他们来了,最好。”
沉倾扇淡淡的吐出几个字,冰冷至极。
“将尸体都处理掉吧。”
方解淡淡的吩咐道:“燕狂,你让船上的侍卫下来处理尸体。这些尸体若是留下,地方上就会又多一件悬案。到时候百姓惶恐,官府不宁,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因此惶恐因此受到责罚。”
燕狂应了一声,蹲下来将离火睁着的眼睛抚合:“他们虽然惹人生厌,但他们毕竟是我的同袍。若是被我知道是谁下的手,便是同样送了命我也要替他们讨一个公道。”
说完这句,他起身回大船去召集飞鱼袍。
陈哼和陈哈因为觉着没有什么兴趣,蹲在不远处的江边比谁胆子大。
“我敢打赌鱼儿不敢跳出来咬我!”
“我敢打赌也不敢跳出来咬我!”
“咱们都说鱼儿不敢,那怎么打赌,怎么算赢?”
“当然是咱们都是赢家!”
他们两个一边说一边瑟瑟发抖,似乎是真的怕有一条鱼儿跃出来。毫无疑问,如果真的有鱼跳出来他们两个肯定落荒而逃。
“咱们回去吧。”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招呼陈哼陈哈道:“鱼都睡了,不会出来。”
陈哼陈哈听到这句话立刻松了口气,然后两个人同时站起来挺起胸脯。
“谁会怕鱼?”
“我就知道鱼都被咱们吓跑了,咱们吃了那么多鱼……”
……
江边,卓布衣看着江心中随着河水漂浮不定的那条小船。
他比方解他们还要早一些发现了暗侍卫那边的争斗,但他赶过去的时候离火等人已经死了。而那个僧人已经让小船离岸渐渐远去,他无法追上。就在这个时候方解他们又赶了来,他只好退走。
但他没有放弃,而是顺着江边一直向西疾驰。
终于,他看到那船在江心停了下来。
没有锚的小船,竟然能停在江心随着水波上下漂浮而没有被冲走。而小船上,那赤身裸体的两个人依然纠缠在一起。
甜腻的呻吟声传进卓布衣的耳朵,让他的胃里一阵翻腾。
第0320章 有一头小花
卓布衣相信船上那个男人知道自己站在江边看着他们,但那个人却没有一点忌讳。小船在江心上下飘摆,距离岸边有几百米。便是大修行者也难以徒步水面如此之远,他似乎是断定了卓布衣无法靠近。
卓布衣确实没办法靠过去,踩一根杨柳枝就能渡江这种事,他此生只见过一次,只见过一人。
在怡亲王府邸,眼看着怡亲王就要坐船冲破重围的时候,那个看起来已经老到垂死边缘的老人,踩着一个杨柳枝逆着刚刚被冲开河道的汹涌波涛而上,以一只手挡住了那艘巨大的战船。
当时卓布衣的心里震撼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确定自己就算苦修一生只怕也难以企及那个高度。后来萧一九到来,看到那老人竟是连抵抗之心都没不敢有便立刻退走。
而此时,站在江边的他也有一种想要退走的冲动。
他知道自己不是江心之中小船上那个男人的对手,那种小船没有铁锚所以不可能在江心停泊下来,靠的必然是那人的修为之力。想在这样一条大江上定住一条小船,说起来容易,可又有几人能做到?
若不是卓布衣看到了那人身上的僧衣,看到了那人光秃秃的头顶,说不得卓布衣现在已经退走了。
卓布衣自认没有能力将小船定在江心,而且还能分神与一个女子行鱼水之欢。
走还是不走,在他脑海里来回翻腾。
就在这个时候,江心里那两人也已经结束了男女之间最原始的举动。男人缓缓的穿上自己的白色僧衣,很仔细,将衣服上的配饰都检查了一遍。跪伏在小船上气喘吁吁的女人艰难的爬到他身边,为他穿上靴子。
僧人看了看卓布衣所在的位置,眼神中有些不解。
他转身,小船也随即转了个方向朝着岸边疾驰而来。已经彻底失去了力气的陆鸣兰躺在船里,哪里还顾得上别人是否会看到她的裸体。她已经彻底沉沦失去了理智,不知不觉间就成了别人的奴仆。
白袍僧人在即将到岸边的时候将小船停下,然后抓起绳索向岸边一抛。半空中绳索抖成了一条直线,如铁枪一般嘭的一声将一棵大树刺穿。穿破大树之后,绳索在另一侧如同被两只手操控着一样自己打了个转,翻回来扣住。小船被绳索牵扯在大树上,距离岸边几米远的地方漂浮。
白袍僧人动作轻缓从船里迈出来一只脚踩在水面上,然后另一条腿也缓缓的迈过来。他就这样,踩着水面将最后这到岸边的几米远走完。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卓布衣的眉角忍不住抽搐了几下。
在水面疾掠而过,他能做到。
但这样缓缓的如履平地一般走过来,卓布衣确定自己做不到。
“你们隋人都很奇怪。”
白袍僧人好奇地打量着卓布衣,好奇地问道:“你和之前那些人不同,你的修为已经到了一种可以让别人敬仰的地步,我确信即便是在隋人的江湖中你这样的修行者也应该不多见。若之前那些人是蝼蚁,你便注定是将来能飞上天空的雄鹰。蝼蚁可以不在意自己的生命,你为何也如此不珍惜?”
他问:“你明知道自己不是我的对手,为什么还要跟上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的卓布衣反而轻松下来。之前那犹豫不决在脑子里迅速的消散,剩下的是一种让他自己都觉得很奇怪的感觉。
视死如归?
所以卓布衣笑了笑,耸了耸肩膀道:“讲道理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尤其是给一个畜生讲道理。大隋有一句话叫对牛弹琴,意思是再美妙的琴音谈给耕牛听也没有意义,因为牛是畜生根本就听不懂。跟你讲道理,其实和对牛弹琴是一个道理。”
白袍僧人一怔,然后叹了口气:“你可知道自我开始修行起,有多少人试图激怒我最终化作一捧黄沙?你不像是一个没有头脑的人,做这样不智的事我有些不明白。这世间自有定律,强者便是强者,不容亵渎。而弱者要做的就是顶礼膜拜无条件的顺从,这是如此浅显的道理,你却不懂,隋人似乎都不懂。”
卓布衣只说了一个字:“呸。”
白袍僧人的眼神里渐渐有了杀意,但他依然没有出手的意思:“我此番东行曾在明王面前发愿,要收一个妖魔横生之地的人做弟子。教他佛法,弘扬真善。一路走来翻千山过万水却难觅一个根骨不俗之人,今日才看到你的时候便让我眼前一亮。我给你一条金光大道……你可愿随我修行?”
温文尔雅的卓布衣这次回答了六个字:“你真像个傻逼。”
白袍僧人眼神里的怒意原来越浓,他开始往前缓步而行:“人之所以成为这个世界的统治者,不是猫狗不是鸟兽,你可知道为何?”
不等卓布衣回答,他继续说道:“因为人有智慧,哪怕是最普通卑贱的人也有智慧。正因为如此,人才能支配这个世界。放弃智慧只会让你变成和猪狗一样卑贱,这样自甘堕落的事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做?现在跪下来吧,我还愿意带你修行我佛宗诸般妙法神通。”
卓布衣看着他,一直在微笑:“你知道逼着我骂一句粗话是很难的事,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有修养的人。但是我刚才想了很久如何用最适合的文雅的词汇来否定你,很遗憾的是没有想到。然后我发现,原来粗话的存在果然还是有道理的,因为在某些时候粗话最能直接反应一个人的心情。”
“操你妈!”
他说。
……
“有些意思。”
白袍僧人垂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脚,然后往前迈了一步。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修行者,这样用意念来作为自己御敌手段的修行确实有些意思。但你的禁锢之术已经到了瓶颈,再进一步很难。当然,若是有人指点你破开瓶颈,你的修为将会向前跨出去一大步。我越来越喜欢你……所以哪怕你不自量力的出手,我还是想问你,愿不愿意随我修行?”
卓布衣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汉水,他倾尽全力的画地为牢对这个白袍僧人竟是没有一点作用。
只一步,白袍僧人便从他布下的囚牢里走了出来。
这一步看似漫不经心,看似简单轻易,却在行走之际破掉了卓布衣布下的重重围困,而在围困之中,还有数不清的攻击手段。可白袍僧人只是一步,就将铜墙铁壁踢破,将所有的攻击荡开。
“这种以意念来困住对手的方式还有很多可以改进的地方,你就不想再进一步?”
白袍僧人语气温和地问道。
卓布衣深深的吸了口气,眼睛骤然睁大。
就在这一刻,一层一层的肉眼可见的天地元气缓缓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而那个白袍僧人则被这个圆封在里面,这个圆中不断有以内劲化作的羽箭激射而出,暴雨一样密集的攻向白袍僧人。
僧人眼神里闪过一丝欣赏,他的双手向外一拂,那些激射而来的内劲之箭尽数被荡开。他袍袖挥洒之间,身体外面也形成了一个圆。在卓布衣布下的大圆里,出现了一个看起来更为凝练的小圆。
白袍僧人再次迈步前行,画地为牢中的攻势根本就无法攻破他布下的圆。
这一次,他用了三步走出了卓布衣的画地为牢。
然后他随手往前一挥,他身外的那个小圆便朝着卓布衣飞了出去。卓布衣想闪,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就如同被钉在了地上似的完全无法移动。只一个恍惚,他就被那个小圆封住。
“这是你的手段。”
白袍僧人微笑道:“我现在将他用在你身上……我佛宗修行,一法通而万法通,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愿不愿随我修行?”
“愿……你妈了个逼!”
卓布衣冷笑着骂了一句,然后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僧人皱眉,然后眼神一凝。
瞬间,那个小圆里也有数不清的内劲之箭朝着卓布衣激射了出去。那些箭比画地为牢里的箭更锋利,更有力,更暴力。在那些劲气之箭迸发而出的时候,卓布衣也试图在自己身体外面构建一个防御的圆。但是他却惊讶的发现,僧人布下的圆竟是将他体内的气海都禁锢起来,没有一分内劲能从气海中调出来。
噗!
噗!
噗!
片刻之间,卓布衣的身上就被内劲之箭穿破了十几个血洞,前后通透。
卓布衣的身子摇晃了几下,几乎站立不住。血从伤口里溪流一样涌出来,很快就将他的布衣变成了一件血袍。或许是那个白袍僧人故意为之,那些内劲之箭避开了他的要害,所以虽然伤重,但他一时之间还死不了。
“我起爱才之心,你切莫自误!”
白袍僧人走到卓布衣身前道:“你可知,我为佛宗天尊,佛宗之内有多少根骨不俗的弟子愿意入我门下,我却没有一个瞧得上。我不念你是妖魔横生之地的人,不以你卑微,屈尊降贵劝你这么久,你难道真的不知道这是多大的一份机缘?你可知,我从大雪山大轮寺闭关而出,沿途所过之处,万民拜服,皇族叩首……”
“只要你如他们一样跪下,我非但可以饶你不死,还能传你一身修为。”
“跪不跪?”
他问。
卓布衣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却已经没有力气再骂。他依然站着,已经殊为不易。
白袍僧人的眼神再次一凛,卓布衣的两条腿上便立刻被两支内劲之箭射穿。他实在坚持不住跌倒了下去,却依然不跪。
“可惜……”
白袍僧人叹了口气,然后缓缓举起手就要落在那个圆上:“你的资质确实让我动心,但对于冥顽不灵的妖魔我也无需再留慈念。”
就在他的手放在圆上的那一瞬,忽然从他身后传来一声野兽的咆哮。一只巨大到让人心悸的野猪从树丛里冲了出来,那咆哮声中带着无尽的愤怒和决绝。虽然它的眼神里有畏惧,虽然它的身体在颤抖,但它依然冲了过来。
白袍僧人眉头微微一皱,收回手指向那头巨大的野猪。
噗的一声,野猪的额头上被内劲洞穿!野猪巨大的身躯保持着前冲的姿势扑倒在地,嘴里溢出来一股鲜血。它依然拼命地挣扎着四蹄,似乎想去触碰那个禁锢着卓布衣的圆。它的四蹄很快就在地上蹬出来一个土坑,但它却无法前行。它的眼睛一直看着卓布衣,眼神里都是不舍和痛苦。
跌坐在圆里的卓布衣脸色凄然,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滴落。
白袍僧人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忍不住喃喃道:“为什么在这隋人之地,连畜生都是这般的痴傻?”
第0321章 没死也不算活着
卓布衣的身上已经满是伤痕,白袍僧人的画地为牢比他的画地为牢还要强大。他倾尽全力的攻击,根本就对这个僧人毫无意义。而当卓布衣听到那个僧人说自己是佛宗天尊的时候,本来痛苦沮丧的卓布衣心里稍稍释然了些。
佛宗四大天尊,他之前见识过智慧天尊的修为。当初在帝都,六大高手围攻之下智慧依然能抽身而退。
此时他独自面对一个天尊,不敌也算不得什么丢人的事。
猪小花的死反而让卓布衣心里平静下来,他看着白袍僧人冷冷的笑了笑道:“你所谓的一法通万法通不过是个笑话,你施展出来的这个东西不过是徒有其表……依仗的不过是你高超的修为罢了,用内劲化出来一个样子。”
白袍僧人将视线从猪小花身上收回来,似乎对卓布衣已经失去了兴趣:“隋人果然都是冥顽不灵之辈,我之前说杀了你可惜这句话错了。便是杀尽你们隋人,甚至将隋人之地所有生灵屠灭都不是什么可惜的事。你们的心已经被你们的皇帝污染,佛法都无法洗涤。”
他抬起手,指向卓布衣的额头。
一缕极强的内劲从他指尖迸发而出,直奔卓布衣而去。
便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兴奋之极的笑声从远处传了过来。这声音发出的时候人还在很远之外,可笑声落下的时候人已经到了近前。
“小哈,终于可以打架了!”
为首掠过来的人随手一挥,白袍僧人禁锢卓布衣的那个圆就被震的向一侧偏离了一些。白袍僧人那一指之力擦着卓布衣的鬓角激射而过,在他太阳穴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凌空跃过来的正是陈哼和陈哈,陈哼出手将卓布衣震开,陈哈则怪叫着一掌拍向白袍僧人的头顶。
陈哼掠到卓布衣身边,伸手要将其从那个圆中拉出来。手触碰在那个圆上的时候被反震了一下,这让他立刻就变得暴躁起来。他将两手猛的往那个圆一插,然后向外狠狠地撕开。就好像扒开一个西瓜一样,硬生生将那个圆撕为两半。
“我就不信弄不开你!”
陈哼撇了撇嘴,看了卓布衣一眼道:“小方方让我们来救你,他们跑的太慢了……你先坐着别动看我们打架,他揍了你我们就揍他!”
说完这句话,陈哼转身扑向那白袍僧人。
陈哈的一掌被白袍僧人袍袖一拂之力荡开,但他却根本没有在意。在僧人浑厚的内劲罡风之中,他的人就好像一根楔子似的狠狠的钻了进去。在靠近白袍僧人的时候,他的右手成爪型抓了下去。
看样子,竟是想将白袍僧人的脑袋拧下来似的。
白袍僧人皱眉,单手向上一拖。他的手和陈哈的手撞在一起,立刻就有一股狂暴的天地元气往四周荡了出去。冲击波将四周的草木齐刷刷的斩断了一截,就好像镰刀扫过一样。
就在白袍僧人想震开陈哈的时候,陈哼同样凌空跃起手成爪型抓想僧人的头颅。他们两个根本就没有什么精妙的招式,出手全凭雄厚的内劲和超绝的速度。白袍僧人的另一只手只能在此抬起来,抵住了陈哼的攻势。
远远地看过去,就好像三个人手拉手站在一起似的。
挡住陈哼和陈哈的攻势之后,白袍僧人凝集内劲想将两个人推开。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这两个人的修为竟然怪异之极。他的左右手就好像被黏住了一样,根本就抽不回来。而这两个人的内劲都足够雄浑,若是自己收回内劲的话,立刻就会被这两个人的内劲灌进体内,若是不小心的话就会被这内劲震伤。
但以他的修为身份怎么可能逃避。
“想吸住我?”
白袍僧人嘴角挑了挑,然后手腕向外一翻:“那就看看谁更强一些。”
一瞬间,他的手心里就好像出现了一个黑洞,陈哼和陈哈手上的内劲如决堤的水一样往黑洞里面灌。
这一下把他们两个同时吓了一跳。
“哎呀……小哈他也会吸!”
“别怕,咱们就跟他比谁吸的厉害!”
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白袍僧人身边,凝神应付白袍僧人手心里的吸力。
脱出囚笼的卓布衣啐了一口血,看着那两个老顽童急切喊道:“你们不是还有一只手吗,为什么不用!”
“对啊!”
陈哼惊喜喊道:“咱们两个有四只手,他才有两只手……哈哈!”
陈哈也跟着傻笑,然后两个人分别抬起另一条胳膊朝白袍僧人的额头上抓了过去。白袍僧人眼神里闪过一丝怒意,他身子猛的一转,陈哼和陈哈就被带动着转了起来。随着僧人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看起来三个人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陀螺一样。
“开!”
转动中僧人冷喝了一声,然后双手上的吸力同时松开。陈哼和陈哈被惯性带着甩了出去,可令人惊讶的是,这两个人竟然好像燕子一样能在半空中急转,心有灵犀一般开始围着白袍僧人打转。
一开始是僧人甩着他们两个在转,现在是他们两个围着僧人在转。
转动中,两个人的拳头暴雨一样砸向僧人的身上。那种出拳的速度根本就不是肉眼可以捕捉到的,完全超出了人体的极限。
太快了,快到连卓布衣都看不清他们两个到底出了多少拳,每一拳打向什么地方。
白袍僧人的两只手同样的快,一招不落的将陈哼陈哈的所有攻势都挡在外面。六只手相撞的声音已经连成一片,渐渐的,就只能听到一个声音,不间断的声音。
这种速度,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
沐小腰从半空中落下来,抱起卓布衣跃向一侧。
方解护在她身侧,手里的朝露刀反射出一阵寒芒。
他们身边的一棵大树上,沉倾扇站在一根树杈上凝神看着那三个人之间快到不可思议的交手。她的神情格外的凝重,似乎是在思索如何出手。眼看着陈哼和陈哈的攻势无法突破僧人防御,而那两个痴人犯了倔竟然忘了变幻方式,从没见过出手有和他们一样快过,所以这两个人起了争胜之心。
他们本就是小孩子心性,认准了一件事哪里还会管其他的。
所以两个人一味的以快打快,攻势全在一双拳头上。
白袍僧人以两手对四手,竟然守的稳如泰山般牢不可破。
沉倾扇沉默了足有一分钟,忽然伸手往前指了一下。
下面的战团中,白袍僧人忽然脸色微微一变然后猛的将身形拔了起来。他才脱离战团,一柄无形的长剑从他脚下站立的地方破土而出。沉倾扇并没有选择直接攻击,因为她发现就算自己的剑气直接攻过去,白袍僧人依然还有余力防住。陈哼陈哈的速度已经近乎极限,可那僧人看起来依然游刃有余。
所以她选择了突袭。
无形剑气从地下突然钻出来,本以为能一招见效,却没想到那僧人竟然对天地元气如此的敏感,立刻就察觉到了脚下的危机。他纵身而起,半空中两手一分,一掌攻向地上的陈氏兄弟,一掌攻向大树上的沉倾扇。
“大轮佛手!”
轰的一声!
陈哼和陈哈闪身躲开的一瞬,他们原来站立的地方就被压的塌陷了下去。一只足有六七米长的巨大掌印骤然出现,竟然将地面压的下沉足有半米。而另一侧,下意识避闪开后,沐小腰所在的那棵大树被掌风轰碎,但这一棵大树倒下去并没有结束,那巨大的掌印擦着地面向前冲出去十几米,沿途所过,所有的树木都被摧毁!
两掌,逼退了三大高手!
陈哼和陈哈看了看眼前的巨大掌印,两个人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陈哼蹲在掌印造成的坑边上,伸出自己的手比划了一下后忽然叫起来:“小哈小哈,这个太好玩了!我也要练这个,我也要练!”
陈哈撇了撇嘴道:“你要是练这个我就练脚!”
他撅着屁股扑通一下子坐在地上,将靴子脱了甩在一边,用一只臭脚丫子对着白袍僧人那边使劲踹了几下。
“我要练出比你这手印还要大的脚印!”
他凌空蹬了几下,可不得其法所以只是徒劳。
方解皱眉,心说这两个人果然在关键时候是不靠谱的。他和沐小腰搀扶着卓布衣和沉倾扇汇合,戒备地看着那个白袍僧人。
僧人两掌之后没有继续出手,而是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方解。
“完美无缺!”
他忍不住低声赞叹了一句。
他往前走了几步,看着方解就好像看着一件稀世珍宝。他的视线在方解的身上来回游走,丝毫不掩饰其中的欣赏和贪婪。
“本来打算到了雍州之后再见你,既然你来了……”
白袍僧人看着方解微笑道:“索性提前跟你说一句,不久之后可能你要面对一个选择,到时候站在什么位置需要你自己决断。但是我要提醒你的是,一步错后步步错……你能有现在的身体简直是上天的杰作,我实在不敢相信会有如此完美的身躯……方解,你果然没有让我白白走这一趟,只看你这一眼,便不虚此行。”
“你是谁!”
方解戒备地问道。
“我?”
僧人忽然发现自己的衣服袍袖坏了一些,忍不住微微皱眉。他转头看向还在那边争论练手还是练脚的陈哼陈哈,眼神里闪过一丝愤怒。
“罢了……他们两个是你的人,我便不追究。”
白袍僧人看向方解认真地问:“你可知道佛宗明王座下有四大天尊?”
“知道。”
方解点了点头。
“二师兄智慧据说前些日子陨在长安了……”
僧人微微一叹道:“他的修为虽然弱了些,但我没想到竟然如此不济。我本以为他就算不能荡平隋人的江湖,全身而退还是没问题的。现在看来,是我高估了他也低估了隋人的江湖客。”
他昂起下颌道:“明王座下四大天尊,我为第四天尊释源。”
“你?!”
方解脸色一变,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你不是在十三年前被人打成重伤了吗!”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僧人道:“所以我闭关十三年。”
他看了众人一眼,然后说道:“今日既然见了你,自然不能将他们都杀了。我先去雍州等你,到时候听你如何抉择。”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要走,方解急切问道:“打伤你的人现在如何?!”
僧人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没有死……但也算不得活。”
第四卷 帝国的黄昏
第0322章 你错了
方解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僧人扬长而去,跃上小船逆流而上很快就消失在夜幕大江之中。
佛宗只有四大天尊,可这才一年多的时间,竟然先后有两位天尊踏上了大隋的土地。这样修为的人从边关入境,若是不想被人阻拦的话又有几个人能发现的了?大隋的江湖中,方解不知道有几个人的修为堪比佛宗的天尊,但也知道这样的人绝不会屈居在边关。
而且就算大隋的江湖中有几个可以媲美佛宗天尊的人物,相对于佛宗来说隋人江湖中的力量太分散了。
方解默默走到那头巨大的野猪尸体旁边,蹲下来伸出手抚摸着它钢刺一样的皮毛。
“如果不是最后时刻是猪小花拼死救你……我们赶不及。”
他声音极低的说了一句。
卓布衣咳嗽了几声,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没有做到。
“我追过来之前让它离开,芒砀山中是个不错的归宿,没想到它竟然念着我……归宿竟然是这种归宿。”
卓布衣艰难的抬起手抹了抹嘴角的血:“追过来的时候我就发现自己绝不是这个人的对手,而距离你的官船又已经太远了,超过了小腰的感知范围。所以在交手的一瞬间我将一半的念力凝集送了出去,送到小腰的感知范围之内,让你们尽快赶过来……”
沐小腰扶着他摇了摇头:“先生,你不要再说话了,你需要休息。”
卓布衣示意自己无妨,伤重,但都是红伤,没有伤到内府和气海。
方解一怔,然后叹了口气:“分出一半的念力……你就不怕被他一招杀了?”
卓布衣道:“即便我用全部的念力攻击,对他来说还是一样。在这种事中选择并不难,将念你送出去让小腰感知到,我还有一二分等到援兵赶来的机会。全力对付那个僧人,我没有一分活下来的希望。你应该知道越是这种修为高绝的人,越是骄傲自负。而越自负,就越不会急于一招杀人,因为他要炫耀自己的实力。遗憾的是,小花却赶了回来……”
方解嗯了一声,走过去将卓布衣抱起来:“我一直以为在芒砀山北帮我擦屁股的是苏不畏的人,没想到会是你。”
“罗指挥使安排我暗中保护你。”
方解摇了摇头:“然后你就急着寻死……佛宗的天尊啊……一共就只有四个,可以想象的出来他们的修为有多高绝。你这样追过来,简直就和白痴没有任何区别。”
“大隋从来不缺我这样的白痴。”
卓布衣自嘲的笑了笑,看向不远处猪小花的尸体。
“能不能帮我葬了它?”
“好!”
方解点了点头。
沉倾扇伸手向前一指,无形剑气汹涌而出,没多久地上就被剑气轰出来一个巨大的土坑。方解招呼陈哼和陈哈将猪小花的尸体抬起来放进土坑里,然后掩埋。沉倾扇捡了一根之前被释源天尊击倒的大树,以剑气削出来一个木碑拿着走到卓布衣身边。
卓布衣用手指沾了自己身上的血,郑重的在木碑上写了几个字。
“挚友小花之墓”。
沉倾扇将木碑插在坟包前面,仔细的看了看确定木碑插的很直之后才离开。
一行人回到大船上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发白,船夫已经起来做着开船的准备。方解安顿好了卓布衣,告诉船夫先不要开船,然后派飞鱼袍去请郎中,卓布衣的伤势太重,必须买到最好的伤药才行。
坐在甲板上,方解拿起酒囊往嘴里灌了一口。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溜进去,就好像一股火一直烧到了肚子里。方解不是一个贪酒的人,但是现在他很想喝醉。喝醉之后,就不用去想那么多事了。此时他心里的烦躁纠结,就好像有十几柄横刀在心里翻来覆去的割着一样。
本来他以为自己的身世有可能和罗耀有关,虽然以前也想到过自己和佛宗没准也有关联,可这个想法他一直抗拒着不愿意接受。可是今天,释源天尊的话让方解心里立刻就乱了起来。
完美无缺。
这是他看到方解之后说的第一句话,这是什么意思?
“你在不久就将面临一次抉择,而如何抉择将会影响你的一生,一步错后步步错,你要好自为之。我现在不逼你,等到了雍州之后你就要面对这些。我在雍州等你,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释源的话在方解的脑海里来回盘旋,他感觉自己的头都快裂了。
沐小腰走到他身边坐下来,握着他的手。
“其实你不必去想那么多……我们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做的就是逃避佛宗的追杀然后将追杀咱们的佛宗之人尽数杀了,你怎么可能和佛宗有什么密切的关系?如果有,也是仇敌……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够了,何必苦恼?”
她轻声说道。
站在甲板不远处负手而立的沉倾扇点了点头:“没错……现在杀不了,不代表以后杀不了。早晚我也要去那座劳什子大雪山上走一趟,掀翻了那个莲花宝座。”
方解摇头笑了笑:“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如果我和罗耀有关系,罗耀和佛宗有关系,那么我到了西南之后还能不能走回头路?”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因为他更不愿面对。
将来我和大隋之间,究竟会是怎么样的一种关系?
……
罗蔚然缓步走进密牢第三层,先是习惯性的去看了看萧一九。这几天萧一九倒是没有再发疯,每天就只是盘膝坐在有不少屎尿的地上垂着头,看起来就好像已经死了似的。已经超过五天了,萧一九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
他叹了口气,然后走到对面的监牢门口。
与萧一九相反,这几天怡亲王杨胤的精神倒是好了不少。他的食欲渐渐恢复,饭量越来越大。昨天晚上竟是一口气吃下了三大碗白饭,再加上一只酱肘。若是在以前,这般油腻的东西他是看都不会看的,但是现在,他却吃的狼吞虎咽津津有味。
罗蔚然发现这短短几天,杨胤的脸色红润了不少。看起来脸上也有了些肉,眼神里也开始恢复神采。
“你这几天似乎心情不错?”
他站在门口问。
杨胤用手沾了水将自己的头发理顺,笑着回答道:“因为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皇帝是绝不会放过我的,大隋从立国到现在就没有赦免过任何一个谋逆者。或许连你都不知道,处置这样的案子按照规矩最多也不会超过四个月。虽然在这密牢里终年不见天日,但我估摸着日子已经快到了。我忽然想明白,既然终究是要死的,何必自己折磨自己?与其狼狈的死掉,不如美美的吃饱饭然后昂着头走进刑场。”
罗蔚然看着杨胤用手指仔细的梳理自己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阵恶心。
“那赴刑场的时候,你的头要昂的很高才行。”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转身要走。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飞鱼袍急匆匆的从外面跑了进来:“禀指挥使,御书房的苏公公来了,说陛下要亲自提审钦犯杨胤!”
罗蔚然一怔,然后不由自主的笑了笑。他转过身看向杨胤,很愉快地说道:“你算计的日子还真是没什么差错,佩服。”
“请苏公公进来吧。”
他摆了摆手吩咐道。
不多时,御书房秉笔太监苏不畏便走了进来。他走路的姿势总是那样的低调谦卑,哪怕没有跟在皇帝身边也依然微微向前压着身子看起来好像有些驼背似的。他的步子迈得很小,似乎是不敢逾越了什么。
“见过苏公公。”
罗蔚然微微欠着身子行礼。
苏不畏连忙回礼:“指挥使大人太客气了些……咱家是奉了陛下的旨意,提钦犯杨胤到东暖阁,陛下有几句话要问他,还请指挥使大人放行。”
“好。”
罗蔚然没有多问一个字,摆手吩咐人打开牢门。
苏不畏走到牢门口,下意识的往关着萧一九的密牢里看了一眼。当发现密牢里的人竟是如此落魄如此凄凉的时候,连他都忍不住脸色变了变。
“听指挥使大人提起过几次,却没有想到他竟然疯成了这样。”
他叹了口气道:“一代宗师,竟然变得猪狗一样……”
这句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密牢里的萧一九忽然抬起头。杂乱如荒草一样的头发挡住了他大半张脸,一双阴测测毫无光泽的眸子从头发的缝隙里露出来。他看着外面,似乎是什么让他感到好奇。
“谁在外面?”
他问。
苏不畏愣了一下,举步走到门口隔着铁窗回答道:“咱家见过萧真人。”
“苏不畏?”
萧一九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然后他忽然站起来,巨大的铁链立刻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脆响。
“我知道你修为不俗,见解也不俗……有一句话你帮我参详可好?”
苏不畏忍不住问:“什么话?”
萧一九道:“有人说……地上一寸便是天,这句话,可对?”
苏不畏想都没想就摇了摇头:“自然不对,天遥不可及,怎么可能会在地上一寸?若地上一寸就是天,那么岂不是人人都在天上?这是个笑话而已……若人人平等就没了规矩,没了规矩,这世界就乱了。”
“你说得没错。”
萧一九点了点:“老三……你错了。”
他缓缓的挺直了身子,眼神里的混沌渐渐退去:“强者在高处,弱者在低处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是人世间的规矩。若地上一寸便是天,那么皇帝和草民岂不是一样的人?大修行者和不能修行的人,岂不是一样的人?”
随着他的眸子越来越清明,他的身子也挺的越来越直。
“地上一寸怎么可能是天?地上七尺是凡人,凡人之上是修行者,修行者之上是强者……那我应该在多高?”
他想抬起手揉揉自己发皱的眉头,一动才发现胳膊被锁链困着无法触碰到自己的额头。然后他很自然的扯了一下,咔嚓一声,被铁钩勾住的臂骨就被勾断。但他却丝毫也不在意,依然抬起手去揉眉头。
铁窗外,苏不畏和罗蔚然全都变了脸色,眼神里都是惊惧。
萧一九断了的手臂,在抬起来的一瞬竟然自动重新接好!
第0323章 这里好多门
为了彻底控制住萧一九,最初的时候除了用巨型锁链缠绕其身,用锁链上的铁钩勾住其骨之外,还用一百二十八根金针封住了他的气穴。但是后来萧一九发疯,金针封穴的压制力越来越弱。
罗蔚然无奈之下,用簪子刺破了萧一九的气脉让他的内劲无法通行。
这法子只管用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萧一九竟然又能开始控制内劲。于是罗蔚然和诸多高手镇服他之后,无奈之下只能出手将他的气海震散了一大半。
本以为这已经是釜底抽薪的办法,谁想到在今日竟然又没了作用。
以前萧一九发疯的时候,因为铁钩勾住了他的骨头所以他不能脱困。但是今日,他却完全无视了那些铁钩。他挥手间自己的臂骨便断了,铁钩落地,手抬起来的时候,臂骨重新愈合,包括肌肉的撕裂也很快的复原,重新连接起来的地方看起来肌肤晶莹剔透,如新生儿一般的水嫩。
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头,然后开始往前走。
他的两条腿先后被铁钩索断,但是步子才迈出去还没落地的时候,腿骨便自己连接,肌肤复合。
两步。
所有勾在他身上的铁钩尽数脱落。
再两步。
那些缠绕在他身上的巨大锁链便绷的直了起来,这些锁链被铸造在墙壁之中,锁链足有小腿粗细。便是一头洪荒猛兽被这样困住,只怕也只能服软。
萧一九被阻拦住步伐,他微微皱眉,然后他的身子便开始变得红了起来。他整个人看起来变成了一个通红的物体,便是站在铁门外的人都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浪。
石室里的温度瞬间便达到了一个常人无法忍受的高度,很快,缠绕在萧一九身上的那些锁链也变得发红。没过多久,铁链就变成了一种很通透的红色。屋子里的热浪透过铁门的小窗向外涌了出去,罗蔚然和苏不畏两个人的脸被映照的也变得红了起来。
当铁链变成彻底的红色之后,萧一九再次迈步向前。被烧红了的铁链变得软弱,一步之后,那些环扣便被扯开。当啷一身,铁链落在地上激荡起一片火星。
挣脱了铁链的束缚,萧一九身上的衣衫也早就没了踪迹。
赤身裸体的他肤色渐渐恢复本来的颜色,当炙热的红退去之后,他身体的肌肤变成了如满月小儿一样的颜色,白嫩而充满了生机。他烧断了铁链,也好似让自己的身体浴火重生。他的头发被烧掉,胡子被烧掉,但是随着他的肤色恢复正常之后,头发开始迅速的生长出来,很快就长过了肩头。
而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看起来他的面容就好像年轻了几十岁!
从之前六七十岁的面相,变成了三十岁左右的中年。
从头到脚。
充满了生机活力。
赤裸着身子的萧一九睁开眼,看了看门外已经惊讶到无以复加的两个人。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然后他扫视了一遍自己所处的地方,疑惑变得更浓烈起来。他愣在那里,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我这是在哪儿?”
他喃喃的问。
“大内侍卫处的密牢。”
罗蔚然将全部的修为凝集起来,随时准备攻击。他打了个手势,飞鱼袍立刻跑出去布置。而秉笔太监苏不畏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脸色变得格外的凝重。
“大内侍卫处的密牢?那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在这里做什么?刚刚……刚刚好像有铁链锁住了我的身体,你们为什么这样做?是谁这样做?”
“是我!”
罗蔚然大声道:“师兄,你醒醒!你协助怡亲王谋逆试图杀死陛下,事败之后被师父擒住!”
“师父?”
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萧一九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畏惧。
“我以为他死了……”
他喃喃地说了一句,却把自己吓了一跳:“我为什么以为师父死了?师父是谁?”
“师父是万星辰!”
“好熟悉的名字……”
萧一九皱眉,似乎有些痛苦。他抬起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看起来就好像头疼的让他有些难以忍受。
罗蔚然一边回答萧一九那些明显出了问题的问题,一边戒备的观察着他。他发现萧一九身上的金针和刺破了气脉的簪子都已经消失不见,显然是被刚才那一阵炙热给毁掉了。此时萧一九的躯体看起来雄健伟岸,而且看不到一丝一毫的伤势。
“咦?”
萧一九似乎是发现了什么,然后诧异的自语道:“为什么我的气穴和气脉很别扭?”
罗蔚然一怔,但还是很诚实的回答道:“因为师兄你疯了,你不但谋逆你还想杀很多很多人,所以我只好用一百二十八根金针封住了你的气穴,用簪子刺破了你的气脉……但是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作用了。”
萧一九的眉头皱的越来越深,他沉默了好一会忽然眼神一亮。
“我想起来了……有人用一百二十八根金针封住了我的气穴,于是我用了几天时间将气穴移位。然后有人刺破了我的气脉,我又用了几天时间重新给自己塑了几条气脉。”
听到这句话,罗蔚然和苏不畏两个人脸色大变!
“这……这怎么可能?!”
苏不畏嗓音微颤着下意识的惊叹。
“为什么不可能?”
萧一九反问了一句,然后再次迈步前行:“我不喜欢这里,我要出去……我又忘了,是谁将我困在这里的?我要去找他问问,为什么要困住我?”
他伸手按在那堵厚重的铁门上,轰的一声巨响之后,那铁门整扇激飞了出去,苏不畏和罗蔚然迅速闪开,但他们身后的飞鱼袍却来不及躲闪,被厚重的铁门直接拍成了肉泥。
尘烟中,萧一九缓步而出。他四周打量了一下后淡淡地说道:“我出来了。”
……
罗蔚然和苏不畏将身形提到了极致,两个人只短短的交流了一句便决定退出密牢。因为他们两个确信,即便两人联手也挡不住现在的萧一九!而关押萧一九的地方是大内侍卫处的第三层,处于地下,只有一条密道通向外面。而这条密道中遍布机关,还有九道沉重的铁闸!
所以罗蔚然提醒了苏不畏一句,然后两个人便立刻向外退了出来。
此时的萧一九已经彻底的迷乱了神智,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罗蔚然一边急退一边按动机关,完全没有理会身后那些飞鱼袍发出的哀求和惨呼。铁门一道一道的落下,将至少几十名修为不俗的飞鱼袍困在了密道里。但罗蔚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因为他若是迟疑就有可能酿成巨祸!
密道中。
萧一九似乎诧异了一下,他不明白为什么之前还好好说话的那两个人怎么突然就跑了。他想不通为什么,太多的想不通。之前那个人才跟他说完的话,他就已经忘的一干二净。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
他看到那些身穿锦衣的人哀嚎向外跑,却被一道一道的铁闸拦住。那些人绝望的嘶吼着,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明白。
于是他打算出去看看。
他迈步往前走,却被一个人叫住。
铁门里,杨胤看着外面的萧一九同样被吓得脸色惨白。他扶着铁门,身子在剧烈地颤抖着。
他用江湖客,但从来没有看得起过江湖中人。在他看来,江湖客修为再强也不过是他随意摆弄的棋子罢了。真正的地位,还是至高无上的皇权。可是今天,当他亲眼看到了萧一九的巨变之后他的心里激起了惊涛骇浪!
此时的萧一九,就好像一尊无人可挡的神灵!
“带……带我出去。”
杨胤艰难的咽了一口吐沫,感觉自己的嗓子里火辣辣的疼。
“带你出去?”
萧一九停住脚步,回头看向铁门里的那个狼狈不堪的人:“你是谁?我什么你也在这里?为什么你也要出去?”
“我是……”
杨胤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的试探着说道:“我是你的朋友,因为被你连累所以也被关在了这里。”
“是我连累了你?”
萧一九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好像在很努力的去回想什么,看得出来他的心中充满了纠结,这种完全忘记了所有事的感觉让他变得有些恼火。他越是努力的用力的拼尽全力的去想,就越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杨胤的身体在不停的颤抖,眼神里的感情很复杂。他在害怕,害怕面前这个怪人会突然想起来什么。他在赌,赌萧一九真的忘记了所有事什么。
“我是谁?”
过了足足有两分钟之后,萧一九忽然抬起头看向杨胤:“你刚才在和我说话?你说了什么?”
杨胤怔住,急切地说道:“我是你的朋友,我们必须一起出去。你把我面前这道铁门打开好不好,带我一起走!”
“好。”
萧一九点了点头,缓步走到关押着杨胤的铁牢外面。才站住,他忽然又抬起头很认真地问:“我为什么要带你走?”
杨胤傻了,彻底的傻了。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一个疯子,一个强大到令人心悸的疯子。很明显这个人的神志已经彻底的乱了,他连半分钟之前的话都会忘掉。他根本就没有了对任何人的任何印象,和他交谈,让杨胤心里刚刚燃起来的希望又破灭了下去。
他脸上的失望越来越浓,最后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缓缓的挺直了胸脯,他看着门外的萧一九一字一句地说道:“杀了我,是我害了你!”
萧一九愣了一下,然后满脸疑惑地看着杨胤问:“你为什么要害我?”
杨胤彻底绝望了,他面前这个人已经无法沟通。
“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是谁?”
萧一九喃喃了几句,然后转过身继续往外走。他没有再看杨胤,就好像完全忘了这个人似的。密牢里,杨胤的身子一软跌坐了下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嚎啕大哭。
那些大内侍卫处的飞鱼袍紧缩着身子贴在墙壁上,谁也不敢拦住萧一九向前的步伐。
“这里怎么这么多门?”
看着面前的铁闸,萧一九满脸疑惑。
第0324章 眸刃盘旋 杨柳新枝
大内侍卫处密牢外面,至少三百名飞鱼袍已经蓄势待发。装满了羽箭的箭壶就放在他们脚边,触手可及。两架巨大的床子弩正对着密道的出口,小腿粗细的重型弩箭已经装填好,盘索已经绞到了极致,随时可以发射。
大院外面,数百名禁军士兵快速的集结在一起。前面是列阵以待的巨盾手,后面则是密密麻麻手持连弩的精甲。
在大院门外,三列重甲骑兵严阵以待。
罗蔚然脸色凝重的看着密道门口,眉头纠结成了一个疙瘩。苏不畏已经赶回东暖阁守护皇帝,此时站在罗蔚然身后的是三名须发皆白的老者,同样的眉头紧锁。这三个人是大内侍卫处如今已经为数不多的供奉,修为惊人。此前萧一九发疯的时候接连杀死了数名供奉,大内侍卫处的实力大损。
不仅如此,此时太极宫外有大批武装到牙齿的士兵急匆匆的进来,为首的正是大将军许孝恭。
与此同时,六名暗侍卫高手从东暖阁的方向往这边赶了过来。
东二十三条大街,几个飞鱼袍纵马疾驰到红袖招门口,跳下战马后快步冲了进去,不多时,息烛芯和老瘸子便从红袖招冲出来,跃上战马朝着太极宫方向飞奔而去。
距离太极宫并不远的忠亲王府邸,两个飞鱼袍从马背上跳下来,扣响了门环。一个老管家将门拉开一条缝隙,飞鱼袍急切的说了几句,老管家脸色一变,立刻转身回去。不多时,老板娘杜红线和那老管家并肩而出,两个人骑上飞鱼袍的战马迅速离去。
大内侍卫处。
巨大的轰鸣声从密道里不断的传出来,就连地面都随之而颤动。
咚!
咚!
咚!
巨响声一声一声的传出来,那声音就好像敲打在人的心里似的。奉命集结起来的飞鱼袍弓箭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巨响一样的让他们心中不安。听起来,就好像是有一头被困在密道里的洪荒野兽正在冲破封印,他们甚至错觉,下一秒就会有一头凶恶丑陋青面獠牙的凶兽冲出来。
随着巨响的声音越来越近,那些弓箭手们越来越紧张。
罗蔚然嘴里喃喃的数着数字,当他数到九的时候立刻抬起手。
“准备!”
随着他一声令下,所有的弓箭手都将手里的硬弓拉开。他们的硬弓上搭着的不是普通羽箭,而是能轻易撕开甲胄的破甲锥。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的盯着密道出口。
浓烈的尘烟从密道口往外涌,紧跟着一群明显已经吓得失魂落魄的飞鱼袍从里面冲了出来。这些人都是被铁闸封在里面的人,他们能冲出来,显然那些铁闸一个不剩的都已经被摧毁。
门外的人太紧张,看到那些飞鱼袍冲出来的时候险些有人将破甲锥送出去。
罗蔚然大声喊了一句,那些从密道里冲出来的飞鱼袍立刻朝这边冲了个过来。有人跑过去接应,但那些人显然被吓得不轻,跑向哪个方向的都有。
就在这个时候,尘烟中有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密道口。罗蔚然眼神一凛,用手往前一指,所有的弓箭手立刻瞄准过去,只待一声令下,数百支破甲锥就能射过去。
萧一九从密道里走出来的时候,被门外的阳光刺的眼睛有些微微发疼。虽然他的身体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长时间在黑暗中生活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突然之间见到了光明微微有些刺痛,他忍不住抬起手遮挡了一下。
“好刺眼……”
他喃喃了一句,过了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这是哪里?”
他看到远处有很多人,所以忍不住问了一句。
“退……退回去!”
一个飞鱼袍团率颤抖着喊了一句:“若是再向前踏出一步,杀无赦!”
他才喊完忽然眼前一黑,他的眼睛恍惚了一下才骤然发现,那个赤身裸体的男人竟是到了自己身前!足有三十步的距离,他甚至都没有看清那人怎么动的,那人就已经站在他身前半步之外。
“这是什么地方?”
萧一九问。
那团率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忽然抽刀砍了过去。萧一九只是看了他一眼,那团率的脸孔忽然一阵扭曲,紧跟着他的额头上便裂开了一道缝隙,那缝隙越来越长,很快,他的身躯便从正中被一种无形而锋利的东西切开。
啪嗒一声,裂开两半的人倒在地上,他肚子里的内脏一股脑掉在地上,溅起一片血花。
“我欲登高处,高处何在?”
萧一九像是自言自语的发问,却哪里有人敢回答他。
他看到了罗蔚然,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
“你是不是认识我?”
他朝着罗蔚然走过去,一边走一边问道:“如果你认识我,告诉我……我是谁?”
“师兄……”
罗蔚然嘴角抽搐了几下,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后往前迎了一步:“你叫萧一九,曾经是大隋道宗领袖,是陛下信任的人。但你和叛贼勾结试图谋逆,事败之后被擒困在这大内侍卫处的密牢里。你是罪人,不要再往前走了!”
“我是罪人?”
萧一九皱着眉重复了一遍,然后摇了摇头:“我不是罪人,我是要登上人间最高处的人……刚才你说陛下?陛下是谁?是不是站在人间最高处的人?如果是的话我就杀了他……谁站在高处,我就杀了谁。”
……
“退后!”
罗蔚然脸色痛苦的吼了一声,同时将手高高的举了起来。
萧一九却哪里会听他的话,依然缓步向前。
罗蔚然犹豫了一会儿后猛的将手往下一压!
“放箭!”
随着他一声令下,数百支破甲锥如暴雨一样射了出去。距离并不是很远,而飞鱼袍的弓箭手每一个人有都训练有素。五十步以内,他们都能让羽箭射中靶心。瞄准一个缓步向前的人,对于他们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在密集的箭雨之中,还有两支巨大的重弩呼啸而过。
但……
所有的破甲锥都落空了,没有一支箭成功触及萧一九的身体。沉重霸道的重弩狠狠的撞在对面的墙壁上,直接砸出来两个深坑。
他忽然消失,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到了三十步之外。
面对面,站在罗蔚然身前。
“你们想杀我?”
他问。
罗蔚然点了点头咬着牙说道:“若你再不退回去,我们只能杀你!”
“这世间……谁能杀我?”
萧一九微微昂着下颌说道。
“我不能,但我必须试试!”
罗蔚然忽然喊了一句,然后一拳砸向萧一九的头顶。他和萧一九之间的距离太近,近到伸直了手臂就能触碰到对方胸膛。所以罗蔚然根本就没有选择将内劲化作攻击手段,而是直接将内劲凝集在右拳上狠狠的轰了过去。
他是萧一九的师弟,忠亲王的师弟,武林第一人万星辰的三弟子。从他下山到现在这么多年来他没有倾尽全力的时候,但他今天必须倾尽全力了。因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不但同样是万星辰的弟子,而且已经疯癫入魔。罗蔚然甚至怀疑,此时萧一九的修为已经暴涨到了能与师尊一战的地步。
他已经派人赶去演武院,现在长安城里若还有人能擒住萧一九,那就只能是他们的师尊万星辰。
这一拳看起来很简单直接,没有任何花哨。但正因为如此,所以这一拳的威力极大。这个距离出拳,以罗蔚然的修为连半个眨眼都用不了就能轰在对方的脸上。但萧一九却根本没有躲闪,甚至没有抬起手。
他看着罗蔚然的拳头,那拳头便停在他面前一寸外再也难以动弹。罗蔚然的脸色变得越来红,可他的拳头却始终无法再前进那区区的一寸距离。
“你不行。”
萧一九有些失望的低语了一句,然后他就看到了罗蔚然身后那三个大内侍卫处的供奉:“你们三个一起来吧,或许还有些意思。”
他依然没有出手,但那三个供奉却同时变了脸色。萧一九说话的时候,内劲化作的无形刀锋便分别攻向那三个人。如果沫凝脂在场的话,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此时萧一九用的正是她苦心参悟才悟透了几分的眸刃之术。这是清乐山一气观的绝学之一,萧一九曾经跟她说过,一气观诸多弟子中没有一个人练成这种本事。
这种修为,是将内劲从眼眸之中发出化作刀刃。无形无踪,锋利之极,所以防不胜防!
沫凝脂曾经因此而骄傲得意过,以为这天下间只有自己学会了这绝技。
但是此时,萧一九施展出来的眸刃比她强上了太多太多。一样的绝技,不一样的人施展出来威力无限度的上升!
那三个供奉同时躲闪,但那眸刃却如影随形。
短短片刻,罗蔚然被定住,那三个供奉全力应付眸刃根本就腾不出来手。
“你也来吧。”
萧一九淡淡的对罗蔚然说道。
然后罗蔚然感觉自己的拳头骤然一松,被定住的身子也重新获得了自由。他向后飘出去十几米远后,猛然抬手指向萧一九。一道狂烈的剑气迅速的扑了过去,半空中忽然当的一声,剑气被眸刃挡住,连空气似乎都被震荡的剧烈起伏起来。
“还有你们。”
萧一九转身看向远处,才赶来的那六个暗侍卫的高手立刻就动了。数不清的眸刃如被狂风卷起的落叶,但这些落叶却是无形的。那六个高手立刻就变得手忙脚乱起来,他们的修为比起罗蔚然还要差上许多,所以更加显得狼狈不堪。罗蔚然的剑气勉强还能挡住眸刃,可他们六个一瞬间就被逼的连连后退。
“我欲登高处……高处可在此处?”
萧一九喃喃自语,然后再次转身。
“既然又来了,那么便一起吧。”
他视线所到之处,刚刚赶到的老瘸子和息烛芯立刻被卷了进来。
息烛芯脸色一变,红袖刀立刻从她的流云飞袖中飞了出来。这是一柄造型很奇特的弯刀,刀柄在中间,两侧都是刀锋。旋转起来的时候如一朵红云漫卷,非但美到了极致也锋利到了极致。
红袖刀围着息烛芯的身体来回盘旋,叮叮当当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也不知道围着她身体之外,有多少杀人于无形的刀锋。
老瘸子脚下一点身形化作残影冲向萧一九,可到了十几米外就被眸刃挡住。
一时之间,十几个人被萧一九拉了进来。
他们不得不战,若是一个分神就有可能被眸刃伤到。
演武院。
老迈的万星辰走出藏书楼,他看向太极宫的方向微微叹了口气。
“如此深的执念,没想到却成全了你。”
他太老了,所以走起来很慢很慢。
于是他伸出手招了招,一根杨柳枝折断后飘落在他脚边。他踩在杨柳枝上,那杨柳枝随即如吃饱了风的小船一样向前疾冲了出去。
第0325章 我要去看看
大内侍卫处。
地上已经多了六七具尸体,暗侍卫那边赶过来的六个人已经全军覆没。这六个人的修为与萧一九相差太远,在萧一九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们这边的情况下,他们依然无法抵挡无形眸刃防不胜防的攻势。
“八品修为以下全部退下去,弓箭手撤走!”
罗蔚然一边应付眸刃的袭击一边大喊,暗侍卫那边派过来的人让他有些无语。那个级别的修行者还不如不来,来了也只是送死。即便是在手忙脚乱的情况下,罗蔚然还能猜到苏不畏将这六个人派过来的用意。
苏不畏何尝不知道这六个人的修为与萧一九相差太远?但他身为暗侍卫首领,在出了这种事的时候不能不派人,所以他只能选一些平日里不讨人喜欢的,修为也不算很高的人来送死,这样一来别人就没办法说什么,他是派了人来的,就没有把柄被别人攥住。
那六个人不过是炮灰罢了,说不得他们死了苏不畏还会高兴。在这个时候,苏不畏才不会急着把心腹都派出来助阵大内侍卫处。暗侍卫中真正的高手,此刻应该全都布置在东暖阁附近。
眸刃太密集,密集到罗蔚然的内劲都有些应接不暇的地步。
从一开始他的内劲就在大量的消耗,化作剑气抵挡那些无形无踪的眸刃。但是,萧一九一人战这么多人,气海中的内劲竟然看起来还很充沛,这不得不让人吃惊和担忧。
就在他一分神的时候,险些被一柄眸刃伤到。连着向一侧闪出去四五步,那如影随形的眸刃才被格挡开。
他才站稳,远处有人如鹰一般掠了过来。落地的时候踩裂了几块砖石,然后登出一股尘烟朝着萧一九冲了过去。
“不要靠近!”
罗蔚然才喊出来就发现晚了,才赶到的老板娘没有冲到萧一九身前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住。她还保持着向前急冲的姿势,却好像石像一样一动也不能动。罗蔚然向前急冲,分出去数道剑气拦在老板娘身前,叮叮当当的一阵响动之后,攻向老板娘身上的眸刃被他挡了出去。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罗蔚然大喊了一句后猛然醒悟了一件事,在方解离开帝都南下之前,曾经找他请教过如何在体外控制天地元气的方法,他不懂所以没有办法指点方解。而此时萧一九以一人之力挡住诸多高手,内劲却依然充沛……罗蔚然猛的想到,莫非这就是以内劲控制体外的天地元气转化为攻击手段的修行?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萧一九的内劲消耗如此之少就可以解释的通了。他所消耗的内劲,不过是在催动天地元气而已,而不是直接将内劲转化为眸刃进行攻击。这样一来,只需耗用很少的一部分内劲就能发挥极强的威力!
虽然想通了这一点,但罗蔚然却无能为力。
他根本就做不到这一点!
“必须协同作战!”
他喊了一句,然后朝着其他几个人冲了过去。在他的身体四周,有数不清的无形眸刃在盘旋。那些眸刃的攻击力之强大,完全没有因为分散而减弱。一个人能将内劲和天地元气控制到这样的地步,只能用可怕来形容。
这已经超越了他之前的思维认知,当初方解提到这种控制天地元气方法的时候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做出了否定。按照常理这是绝不能做到的事,人之所以能运用天地元气,是靠将元气吸纳进体内转化为可以被支配的内劲才能做到的。在体外的天地元气是无主的,是自由的,而且纯粹的天地元气也没有任何攻击力,不经过改造是无法使用的。
换一个更通俗些的解释就是,萧一九此时就相当于将自己的气海放在了身体外面且无限度的扩大。不拘泥在丹田之内,将本来需要经过在丹田气海之中改造的天地元气改而放在体外锤炼。
他已经超脱了气海在丹田之内的束缚,将天地元气的利用做到了最大。
也正是在这一刻,罗蔚然忽然有一个念头从心里冒出来。
难道方解的修行方向才是最正确的?
可这根本就不通啊!
这世间可以修行的人并不是很稀少,能做到这一点的也不过是萧一九一人罢了,或许在以后还会有别人做到,但这绝不是千百年来人类修行的正统方式啊!
“协同作战,有人防御有人进攻!”
罗蔚然将脑子里纷乱的思绪甩开,他知道现在没时间去想那些事。
“咱们这样分散开,全都疲于应付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力。而这个人现在的修为方式很奇特,咱们的内劲耗尽也无法影响到他一丝一毫。”
他大声喊道:“息大家和我负责防住那些无形刀气,其他人只管找机会进攻!”
罗蔚然,老瘸子,老板娘,忠亲王府的老管家,息烛芯再加上还在苦苦支撑的两位大内侍卫处的供奉。七个人迅速的靠近然后围成一圈,内劲还算充沛的老瘸子还有老管家以及罗蔚然和息烛芯四个人站在四角,以内劲抵挡漫天而来的眸刃。
七个人集中在一起,防御立刻就变得轻松下来一些。
“想办法送我过去!”
老板娘皱眉道:“我不适合远战,只要让我靠近就行!”
她的修为全在一双拳头上,这样的远战对她来说太吃亏。
“我们来!”
那两个老供奉分别抓住老板娘的手,向后一荡然后猛的往前抛了出去。这一下两人的修为用到了极致,老板娘向前急冲的速度也快到了极致!
……
萧一九淡淡地看了一眼远处组成了一个小阵的七个人,眼神里闪过一丝神采。
“咦?这样做不错……”
他似乎对这种改变有些兴趣,然后缓缓的抬起左手。从罗蔚然率先出手到现在,他始终站在这里没有别的动作。所有的攻势都来自他的双眸,而此时,他终于抬起了一只手。
然后……
轰!
一声巨大的爆裂轰鸣声在他身前响了起来,他抬起来的左手恰到好处的挡住了老板娘拼尽全力的一拳。
老板娘的拳头重重的撞在萧一九的左手手心中,一片肉眼可见的空气波纹随着爆炸向四周荡漾了出去。那声音太大,以至于远处戒备的飞鱼袍有几个人被震的哀嚎着抱着耳朵蹲下去。
这不是单纯的声音,而是来自于内劲的摩擦。
那些飞鱼袍虽然离着已经很远,但依然被这含着内劲的声音震得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痛苦。那种声音似乎一瞬间就钻进了耳朵里直达脑海,堵住耳朵也没有一点作用。
当老板娘的拳头和萧一九的左手撞在一起的刹那,以他们两个人为中心,一股巨大的冲击波向四周急速的蔓延开,他们脚下的砖石片片碎裂,尘烟骤然荡起!
下一秒,萧一九的身子保持不动的向后搓出去足有两米,地上留下了两道印痕。而老板娘的身子则如炮弹一样被弹飞了出去,若不是在这一瞬眸刃消散了不少老瘸子得以脱身将她从半空接住,只怕她会被震飞出去后撞的骨折筋断。
即便如此,老板娘也抵受不住如此猛烈的反弹,哇的一口血吐出来几乎昏迷。
“纯粹的近身攻击?”
萧一九看了看自己身前那两道印痕,忍不住微微摇头:“这样的修行是在糟蹋你的潜质,不智……”
他缓步向前,却没有再出手。
“告诉我,你们为何拦我?”
他问。
罗蔚然大口地喘息着,用这来之不易的停歇恢复内劲。
“你要从这里走出去,我们自然要拦住你。”
“为什么不许我走出去?”
萧一九再问。
“因为……我们不会允许你伤害到陛下!”
“陛下是谁?”
萧一九再问。
“陛下……自然就是大隋当今皇帝!”
“皇帝……皇帝可是修为绝顶之人?”
“不是,皇帝不懂修行。”
罗蔚然喘息着回答。
萧一九诧异地看着他们,摇了摇头道:“既然他不懂修行,我什么要伤害他?我欲登高处,寻找站在巅峰的大修行者,只有将他们杀死,我才能真正站在最高处。才能触碰到别人无法触碰的天空。你们的修为都很好,但你们的境界还是太低。”
他摇了摇头。
“你们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世间谁的修为最强?”
还不等别人回答,他的脸色忽然一凛。这是从他走出密牢开始,第一次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他慢慢的转身看向远处,看向那个踩着一个杨柳枝飘过来的老人。
……
万星辰看到萧一九的时候忍不住愣了一下,然后叹息一声。这个赤身裸体的人虽然面貌和体型都有了很大的变化,但他依然认得出来。因为萧一九是他的大弟子,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个人。
当初萧一九还是一个在江湖上骗吃骗喝的假道人,被万星辰偶然遇到他便看出了萧一九修行的潜质,随即收为弟子。当时他是受了先帝之托,走出演武院寻找天资优越的人传授修为。
那个时候先帝便担心,万一万星辰死了,长安城谁来坐镇?所以先帝亲自三次登藏书楼,恳请万星辰出山收徒。
万星辰念在他和太祖皇帝的交情上,答应了先帝的请求。
机缘巧合,才走出演武院的万星辰就在大街上遇到了骗当时还是四皇子的天佑皇帝杨易的萧一九。那个时候的萧一九虽然有些修为,但根本不入流。仗着一些江湖术骗人钱财,当今皇帝就是在被他骗过一次后认识他的。
那个时候,杨易还没有想到过自己会成为大隋的皇帝,萧一九也更不会想到,他这个假道士会成为大隋道宗的领袖。
“你是谁?”
萧一九看着那老人问道:“为什么我觉着认识你?”
万星辰站住,远远地看着萧一九道:“忘了就忘了,何必要问?”
“有道理……”
萧一九点了点头后认真地问道:“你是天下第一?”
万星辰摇头:“不是。”
萧一九脸色有了变化,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叹道:“连你这样的人都不是天下第一,那么谁是?”
万星辰笑了笑道:“我虽不敢认天下第一,但还勉强能以大隋第一自居。等我死后,你便是大隋第一。”
“我打不过你。”
萧一九再次沉默了许久之后怅然道:“我要走了,你可也要拦我?”
万星辰倒是没想到萧一九会这样,他犹豫了一会儿问道:“你要去哪儿?”
“找到可以让我修行飞天的方法。”
“西行吧,极西之地有一座叫大雪山的地方,那里有许多修为惊人的秃头。虽然那个叫大轮明王的人也不敢说他的修为是天下第一,但他却一直说自己是最接近天的人。”
“噢?”
萧一九一怔,然后点了点头:“那我便去看看。”
第0326章 这四个字有多难?
罗蔚然跃到万星辰耳语了几句,万星辰点了点头后缓步走向萧一九。他从怀里翻了翻,翻出一个小瓷瓶递给萧一九:“还记得这个么?”
萧一九微微皱眉,伸手将瓷瓶接过去打开后闻了闻。
“很熟悉……”
他摇了摇头:“这是什么?”
“小金丹。”
万星辰叹道:“这些年一共也没炼出了多少,本想着给你们四个人分了,当初给你的时候你不要,你说自己这一生都不会用到这个东西。那时候的你比青争还要自负些,但是青争却拿了他那份……这几粒小金丹我一直给你留着,你若西行说不得会用得上。”
“西行?”
萧一九问:“我为什么要西行?”
万星辰一怔,想到刚才罗蔚然的提醒后有些恼火的看了萧一九一眼:“脑子严重的受损了啊……”
他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即便我是你的师尊,安排你的人生方向也是不对的。虽然我可以用很正义的借口说,因为你的野心而导致数万人死去所以我有理由让你西行恕罪。但显然矫情了……没有人可以安排别人的生死,可现在我却不得不这样做。一九……当初我才看到你的时候,给你改了这个名字。我说一个人哪怕只有一分天资但只要有九分努力,那便是十全十美。”
“其实你是那种有九分天资的人……虽然很早很早之前我就看出了你的偏执,但从来没有插手去管,就是因为我不想安排别人的人生,谁都有自己的主见和抉择,你选择了什么样的路就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今天我要食言了……”
他从腰带上解下来一块玉佩,伸手一抹将玉佩上的花纹抹平。那玉佩一面变得光滑平整,一层粉末顺着他的手划过而纷纷落下。他用手指在玉佩上写了四个字,然后将玉佩挂在了萧一九的脖子上。
萧一九自始至终也没有反抗没有阻止,而是静静的看着面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万星辰招了招手,让罗蔚然去取一套衣衫。
他亲手为萧一九穿好:“如果忘记你要做什么了,就看看这个玉佩。当然,或许你连玉佩的存在都会忘了。听天由命吧……若是你什么都忘了没有走出大隋,那我再去找你。”
萧一九将玉佩从衣服里掏出来看了看,喃喃的读出来四个字:“西行灭佛。”
他问:“为什么?”
万星辰看着他说道:“你不是想要成为最接近苍天的人吗,佛宗号称是天穹的守护者。他们看管着上天和人间连接的那扇大门,所以你要想靠近天穹就只能去找他们。”
“好。”
萧一九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几步之后忽然回头问:“你是谁?为什么我觉得很熟悉你?”
万星辰摆了摆手:“走吧,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萧一九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他走出去几步似乎是忘了什么,随即感觉到脑海里有四个字在盘旋。
西行灭佛。
这四个字,是万星辰用念力送进他脑子里的,若非是他别人无法做到这一点。萧一九低头看到了自己胸口的玉佩,然后继续往前走。走出去二三十步后再次站住,停顿了一会儿后又看到了那玉佩,然后继续前行。
“想不到这么大年纪了还要骗人,骗的还是自己的徒儿……不管一九是不是真的西行会不会杀许多人,这件罪过终究是要我来扛着的。只希望老天别用收我寿命这种手段责罚就是了,人越老就越贪活。况且……我还有几件事没做呢。”
万星辰叹了口气说道。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一个身穿铁甲的将军纵马而来,用手里的长槊一指万星辰道:“你是何人?为什么要放走钦犯!陛下没有旨意特赦此人,你们却将其放走这是抗旨不尊!”
万星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抗旨不尊吗?这种事……我又不是第一次干。”
这个禁军将军显然不知道万星辰是谁,而且禁军将领多是亲贵世家出身本就跋扈张扬,听到万星辰说这样的话立刻勃然大怒,他转用长槊指向罗蔚然怒道:“罗指挥使,你们大内侍卫处的人就是这般放肆?若你不管,陛下面前休怪我直言!”
若是放在大内侍卫处地位没有跌落之前,一个禁军将军怎么敢如此对罗蔚然说话?
罗蔚然看向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猜如果我杀了你,陛下会不会杀了我为你抵命?”
那禁军将军一怔,脸色显然变了一下:“你……”
“滚。”
罗蔚然喝了一声,然后随手一挥。一道剑气激射而出,刷的一下子将那将军坐下的战马切开。马头扑通一声掉在地上,那将军下意识的跃起却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几处气穴被剑气封住,他怪叫了一声狠狠的摔在地上。
“罗蔚然!”
这人狼狈的爬起来,想去抓自己的长槊才发现那槊已经断了。
就在这个时候,苏不畏从远处掠了过来:“陛下旨意,放萧一九离开!”
……
罗蔚然搀扶着万星辰缓步往东暖阁的方向走,而秉笔太监苏不畏则态度恭敬的在后面跟着。在这位老人面前,苏不畏深知自己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资本。
“蔚然……你可知道为什么这些年的你的修为没有一点长进?”
万星辰一边走一边轻声问道:“当初你下山时候的修为比起现在来虽然说不上强,但要更纯粹一些。十几年前青争破了那层壁垒走到一个连我都不得不惊叹的地步。十几年后一九也破了那层壁垒虽然自己也变得残缺不全,可他终究还是走了那一步。再十几年后,或许青牛也会走到这一步,但你想过十几年后你的修为会如何吗?”
罗蔚然沉默了一会儿后语气有些伤感的回答:“不如现在。”
万星辰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十几年后的你或许连现在都不如。”
“你可知为何?”
他问。
罗蔚然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苏不畏。
“就是因为这样……”
万星辰无奈的笑了笑道:“自从你穿上了这一身官服,你就变得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你要考虑太多的事,哪里还有心思放在修行上?朝廷里的勾心斗角权力之争本来是你最厌恶的,现在你却深陷其中……青争从勾心斗角中来却能超脱其外,你本在其外现在却难以自拔。若你这十几年分出一半的时间来修行,又怎么可能连一九一击都挡不住?如果他不是他看不起你们,你们在我来之前就死了。”
“师尊教训的是。”
罗蔚然垂首。
“这不是教训你。”
万星辰道:“我收了你们四个,再加上点拨过周半川几句,后半生勉强也就四个半徒弟,你可曾见我训斥过谁教训过谁?我只不过打开了一扇修行的门,到底修行到什么地步是你们自己的事。这门里的东西,青争看破了八分,一九疯了却也看破了五分,而你天资不俗到现在一分都没看破。”
“徒儿……徒儿确实变得患得患失了。”
罗蔚然叹道。
“因为你开始迷恋这些东西了。”
万星辰笑了笑道:“权势,地位……这些东西缚住了你的手脚也缚住了你的心。”
他顿了一下问道:“若是你什么时候明白了,就到演武院藏书楼。那么大一个楼子,里面的书太多太多,我现在整理起来有些力不从心。本来看中了一个小家伙能做个帮手,只是他注定了比你陷的还要深。不过他天生就是这种人,你不是。”
苏不畏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身子微微一颤,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惧。
“我住在这长安城里也有一百几十年了。”
万星辰语气淡然道:“见过历代皇帝,也见过太多的乱七八糟的人。皇帝一代一代的换,我看着杨家的人逐渐让整个中原变得安稳太平。所以我很高兴,自从太宗皇帝之后我便不再干预朝廷的事,是因为我知道杨家的人有能力做好。可若是有人忘了我还活着,我也不介意出来走动走动。”
一瞬间,苏不畏身上的衣服就被汗水泡透。
他垂着头,不敢去看那个老人颤巍巍的背影。
他忽然发现自己心里多出来一柄刀子,而刀柄却握在别人手里。
“太祖皇帝遇见我的时候……”
万星辰微笑着说道:“磕了三个头,想拜我为师。我没答应,因为他的心思在天下而不在修行。所以他又磕了三个头,想求我护佑杨家子孙。我答应了……这句话我记住了一百多年,难道杨家人反而自己要忘了?”
……
东暖阁。
皇帝恭恭敬敬的递上一杯热茶,然后退了两步站在一侧,就好像是一个才走进学堂的孩子一样,对自己的先生充满了畏惧和敬意。
万星辰没有喝那杯茶,也没有说话。
皇帝也不敢说话,甚至不敢看万星辰的脸。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万星辰缓缓地舒了口气后语气平和道:“我早晚是要死的,这世间没有人可以长生不死。你也不必拿罗蔚然来试探我什么,我答应了太祖皇帝的事且一直在做。如果我想影响你们杨家人,这一百多年来随时都可以没必要等到现在。萧一九是我的徒弟这没错,他谋逆而展现出来的修为让你惊惧我也知道。我更明白你担心什么,害怕什么。你本是一个可以成为千古一帝的人,但正因为你的特殊缘故所以你越来越偏执,偏执不是错,错的是方向。”
他看着皇帝说道:“我说过,我不会去安排别人的人生。我静静的看着这个帝国从诞生到崛起,不想在临死前看到它崩塌。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留着萧一九不杀,你用一个阉人排挤罗蔚然,想做什么自然我都明白,皇帝啊……你可知道,人这一生若是没有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是一件多悲哀的事?”
说完这句话,万星辰缓缓地站起来。
“我要回去了,不耽搁你处理朝事。”
皇帝垂首,脸色发白。
万星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顿住,回头看了皇帝一眼后有些伤感地说道:“你能把一切事都做了?哪怕是神也无法安排自己的身后事。就算你能,你打算让你那唯一的儿子变成一个只会坐在龙椅上无所事事的人?一个没有事可做的皇帝……只会眼睁睁的看着太阳升起然后落下。人生无论长短,其实最成功的不是安排好了所有事,而是做好自己。”
“偏是这四个字,有多难?”
第0327章 终究会回来
疯了的萧一九一个人让整个太极宫都变得紧张,而万星辰一席话让一个妖魔西行,再一席话让一位皇帝惶恐,江湖有时候大的让人摸不着边际,有时候小的只是一座太极宫那么大。甚至小的只是两三人那么大。
这些事和已经过了长江的方解看起来没有任何关系,此时的他也在江湖之中。
洛水和长江的交汇处广阔的就好像是一片看不到边际的大湖,东西走向的大河和南北走向的大河在此处相会却没有激起什么惊涛骇浪。两条大河的水温柔的包裹着彼此,很快就融为一体。
但是这看起来平静的水面下却是激流暗涌,两河交汇的地方有许多打着旋的暗流,若是船夫不小心将船驶进这里,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吞噬。现在船夫们的经验是千百年来的祖辈积累下来后传授给他们的,他们绝不会去触碰祖辈留下的忠告。
其实这里的江湖和人的江湖何尝不是一模一样?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危机重重。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卷进波澜中难以自拔,弄不好就是一个万劫不复。想要翻身,只能等着下辈子转世投胎,还得乞求别没了记忆。
换乘了本地官府的大船,方解一行人开始转道向南。
船夫们小心翼翼的撑船,不敢靠近祖辈上口口相传警告的那些地方。水面上看起来都一样,但本地的船夫们心里眼里都有一条看不见的路线。这路线是无数代人用生命探索出来的,无法用金钱来衡量它的价值。
两河交汇处形成的这个湖,被称为燕湖,据说是因为站在长江北岸的芒砀山上最高处往这边看,这大湖的形状就好像是一只展翅的飞燕。在水域最平缓的那侧江边有一座水城,那里是朝廷巡游长江和洛河水军的营地之一,从桅杆的数量就能看得出来水城里有至少几百条战船。
南船西马,这是大隋平定江南之前北方百姓中流传的四个字。南人善驾船,走水路如履平地。西人自然指的是蒙元,他们骑马与南人驾船一样轻松简单。如今南船之地已经成了大隋的鱼米之乡,西马之地依然虎视眈眈的盯着大隋半壁江山。
方解的视线从那座水城上收回来,被这大湖被这千帆激荡的心怀有些不平静。天下太大,处处都是风景。
可方解此时的心里哪里还装得下那么多风景,一个自称叫做释源的佛宗天尊就几乎把他的心撑满。这不平静,多来自那个秃头。
自从那日离开之后方解就再没有见过释源,这个僧人就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那些在暗中跟着他的暗侍卫也没有再出现,卓布衣在船上养伤但他的人依然分开走,在过燕湖的时候听说发生了命案,死了五六个外乡人,每个人的死法都一样,额头上多了一个血洞。
毫无疑问,离火的手下被那个释源杀了个干净。释源不是神,那些暗侍卫若是不主动去招惹他,他也不会知道那些暗侍卫的身份。由此推测应该是那些暗侍卫发现了陆鸣兰所以去接头,却都被释源杀了。
佛宗的天尊无疑是强大,那些暗侍卫又怎么可能是对手?
方解拿了一条薄毯走出来,给坐在甲板躺椅上晒太阳的卓布衣盖上:“河面上风大,你现在虚弱的就好像个三岁孩子。”
卓布衣笑了笑道:“连三岁孩子都不如。”
方解挨着他身边坐下来,沉默了一会儿问:“以咱们现在的人手,如果下次再遇到那个叫释源的天尊的话,能有胜算吗?”
卓布衣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后语气很轻地说道:“他未见得会杀你。”
方解苦苦笑了笑:“好不容易才和佛宗撇清了关系,那半年的牢狱之灾我还没忘。”
“这次不一样。”
卓布衣笑了笑:“这里不是长安城。”
方解问:“你会对皇帝说谎?”
卓布衣道:“我本就不是朝廷中人,在大内侍卫处你就当我是为朋友帮忙。既然身上连个官职都没有,我又何必主动去报告什么?”
方解笑:“你现在真可爱。”
卓布衣道:“换个词,用玉树临风比较好。”
方解撇嘴:“等你伤好了再玉树临风吧,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干掉那家伙。”
卓布衣微微皱眉,停了一会儿后忽然问道:“为什么他对女色那般的着迷?暗侍卫所雇之船的船妇算不得什么美人,他没有放过。暗侍卫中那个女人倒是有几分姿色,可以他佛宗天尊的身份为什么会这般的饥不择食?”
“饥不择食!”
方解的眼睛骤然一亮:“这四个字似乎是关键啊……”
卓布衣喟叹道:“可惜,咱们对佛宗了解的太少。大内侍卫处这么多年来从没间断过往蒙元派密谍,但收效甚微。佛宗的根基之地在大雪山,那座大轮寺不是谁都能进得去的。想要打听到关于一个天尊的事,难。”
“无论如何……”
方解道:“咱们不算对他一无所知了,不是吗?”
……
大船过了燕湖之后进入洛水河道,这条大河的宽度比起长江来要略有不如,但即便如此河道最窄的地方起码也有一里宽。而且洛水比长江要温柔的多,相比之下她就像是一个温婉的少女,而长江则是火辣的少妇。
因为是钦差南下,燕湖水军提督特意派了两艘黄龙快船护送。黄龙快船长足有三十米,满员可以搭载二百名士兵。当然,自然不能拿同样体积的战船去和运兵船相提并论。战船坚固,自重远比运输船要大的多。
最让叶近南开心的莫过于方解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从改走水路之后方解就真的不再和地方上的官员接触。哪怕是燕湖水师提督的邀请方解都以身体不适婉拒,沿途那些州府官员的邀请更是视而不见。
按照这样的速度,半个月之后就能到达雍州。
他写了一封密信,趁着没人的时候放飞了信鸽。再走三四天就能进入西南四道的辖地,这里是左前卫说了算的地方。那四道总督说起来身份尊贵,都是正二品的封疆大吏,可他们在正三品的罗耀面前,一个个跟鹌鹑似的只有唯唯诺诺的份。
只要进入西南四道,叶近南也算是将自己的差事完成了一大半。
想起去帝都之前大将军罗耀将他叫到书房里的交待,想到大将军这么多年来一直纠结的那块心病,叶近南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大将军已经戍守西南二十几年,朝廷对大将军的态度从一开始的用而不疑到现在的疑却不得不用,左前卫的人其实也都能感觉到。
还不是因为大将军这些年不断扩军,甚至干涉地方官府的事。雍州所在的平商道地方官员的任免,正二品的总督大人甚至还要去请示他。可以说西南这四道总督,是整个大隋二十四道江山中最憋屈的四个总督了。
而雍州城方圆一千里之内,那是左前卫的绝对权力之地。地方官员都是左前卫的人,别人休想插进去。
这些年暗地里弹劾罗耀的奏折从来就没有断过,西南四道的地方官员面服心不服的也不在少数。但罗大将军从来没有在意过,当然被他知道一个还是要杀一个的。这西南四道,与其说是大隋的疆域,更不如说是他的封地。
可就是这样一个权势滔天的大人物,他也有他的烦恼苦楚。
罗耀的左前卫大将军府坐落在雍州城北,占地极大。这个府邸曾经是大商一位亲王的住所,大商灭国之后,这地方就成了先帝赏给罗耀的私宅。距离大将军府两条街,就是商国的皇宫。
这片金碧辉煌的宫殿如今是大隋皇帝的西南行宫,但二十几年来两位皇帝一次都没有来过。这片皇宫相比长安的太极宫来说要秀气的多,少了几分大气磅礴的气势。西南之地的园林宫阙多追求幽静雅致,不似长安城里什么都讲究一个肃穆恢弘。
罗耀的将军府也一样,从正门进去就是一片秀美的园林。西南特有的四季常绿的植物遍布园中,穿过石径小路行走就如同置身于大自然之中一样。罗耀的书房就坐落在园林深处,那一片芭蕉林之内。
这是一座三层木楼,典型的水乡建筑风格。
当地百姓,称这种建筑为高脚楼。因为特意建造在水池中,所以第一层也比北方木楼的二层要高些。高脚楼下甚至可以让一条独木小舟穿过,而水池里的莲花比北方最少要早盛开三四个月。
这座高脚楼是罗耀最私人的地方,即便是他的妻子也不能随便走进来。
一个甲士急匆匆拿着一份密信登上高脚楼,低声请示之后推门走进靠南的一个房间。他垂着头快步向前,双手举着将密信递给书桌后面那个身穿一身家居常服的男人。
这是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但实际上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他的身材并不是特别的魁梧彪悍,和传说中那个身高丈二青面獠牙的形象相比甚至太过秀气了些。但是,任何人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他是个军人。他身上的那种气质注定了让他成为很高大的人,这种高大和身高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这就是罗耀,权盖一方的左前卫大将军。
将密信接过来之后罗耀摆了摆手,那甲士便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他展开密信看了看后神色微微一变,随即将密信随手丢出窗外。信纸飘飘摆摆的落在水面上,不一会儿就被水池子里的鱼儿撕扯不见。
“虽然晚了几年,但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罗耀向后一仰靠在座椅上,脸色虽然看起来依然平淡但眸子里有一种异样的神采一闪即逝。他偏着头看着窗外,眼睛里的那一抹神采转化为很少出现的温柔。这个铁血之人,这一生也很少有这样的眼神流露。
第0328章 借兵
西北狼乳山脉南北绵延万余里,如一道上天特意构建起来的高墙将东西两大帝国隔开。这两个强大的帝国就好像是上天最喜欢的两个儿子,上天不愿意看到手足相残所以创造了狼乳山脉不让两兄弟碰面。
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上天留下了一道青峡连通东西。而这青峡则成了战争的纽带,双方的军队先后经过这里到达了敌国的领土。先是大隋的七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开过青峡,犁庭扫穴一般将满都旗从蒙元的地图上割掉。这大戏才开罗剧情就忽转而下,大隋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勾结蒙元人,将七十万隋军葬送在了满都旗两千里的草场上。
紧跟着叛军和三十万狼骑走过青峡,短短数月之内就将西北三道从大隋的地图上割掉。看起来,蒙元人没有什么损失,倒是大隋伤到了筋骨。
李远山被诸多叛军首领推为大元帅,看起来春风得意,可事实上……自从蒙元骑兵入关以来他没一天是开心的。
他在西北三道经营多年,再加上三位总督都是叛军领袖,所以控制大隋西北并没有遇到太激烈的抵抗。郡兵都在总督手里,原本驻扎在西北的其他两卫战兵已经烟消云散。所以李远山本不愿意蒙元人入关,他协助蒙元人屠了大隋七十万大军已经是送给蒙哥大汗的一份厚礼,可蒙元人显然没打算这样就满足的回到自己家里去。
以特勤阔克台蒙烈为元帅的蒙元三十万狼骑浩浩荡荡进入大隋西北,仗他们一个没打,但却将大量的物资源源不断的经过青峡运回蒙元。或许从一开始蒙哥大汗就知道自己的骑兵在中原腹地没有多大作为,所以他根本就没想着借助李远山造反的事从大隋分去一部分江山。
蒙元的军队更像是一群土匪,看见什么就抢夺什么。
金银珠宝,粮食甲械,女人和壮丁。
而李远山对蒙元骑兵又不敢得罪,眼睁睁的看着本属于他的财富被蒙元人蚂蚁搬家一样送回草原。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蒙哥从一开始就把他当猴耍。
蒙元人与他合作,看重的不是他有什么了不得的实力,也不是觊觎大隋的江山,从一开始蒙元人就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被人灭掉一个原本就不怎么听话的满都家族对阔克台蒙家族来说本来就不是坏事,空出来一块草场还能分封给更有用的人。而大隋的高城大墙蒙元人没兴趣去守,他们离不开马背。
所以他们要的就是物资。
李远山借助蒙元人成功将西北三道变成了他的地盘,可现在这块地盘却被蒙元人弄的千疮百孔。即便将来这三道江山归他一个人了,可还能剩下什么?
那些蒙元人,看见粮食就好像老鼠一样。看见女人就好像恶狼一样。
这段日子以来,大隋的军队只是在沂水对岸布防,同时调集了庞大的舰队来回巡视。估摸着朝廷还在运筹反攻,但毕竟调兵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李远山不担心这些,因为他熟悉朝廷的做事方式。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要想充足供应几十万甚至百万大军,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还有时间。
他担心的是蒙元的破坏,担心的是其他叛军领袖暗地里的勾结。
现在兵权在他手里,那几位总督大人自然以他为尊。但这几个人手里也攥着超过十万的郡兵,对他来说不但是助力还是威胁。
既然要造反,李远山就从来没有想过与谁平分天下。
还让他头疼的是,当初在满都旗草原上被击溃的隋军残部,最近这段日子好像重新整合起来不少人马,就藏身在狼乳山某处,不时从山中杀出来扰乱后方。一个月内,已经有两座粮仓四个县城被隋军攻破付之一炬。而且不知道那些隋军从哪儿搞来的战马,竟然组成了一支机动力很强的骑兵队伍,来去无踪。
跟军情报,那支隋军骑兵虽然只有五千人左右,但神出鬼没,打一仗就走。而这支骑兵出去捣乱的目的无非是吸引李家军的注意力,然后隋军的另一支步兵则会攻打另一个地方,同样的抢夺了粮草补给之后立刻就走。
这支隋军虽然没有对李家军形成什么真正的威胁,可就好像苍蝇一样一直绕着飞,挥之不去。
处处都不让人顺心,李远山这段日子每天脸上都没有笑容。
他麾下七大战将之一的殷破山快步走进书房,脸色有些难看的叫了一声大元帅。李远山看了他一眼问道:“何事?”
殷破山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道:“狼乳山里的隋军前两日袭击了相城,抢走了不少甲械粮草……范曾战没。”
“什么?!”
李远山猛的抬起头,眼神里都是不可思议。
范曾是他手下七大战将之一,用兵谨慎小心。当初李远山派他驻军粮仓所在之地相城就是因为他足够稳妥,可谁想到,自己看重的将领竟然还是折了。
“隋军身穿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蒙元骑兵的服饰,骗开了相城城门后杀进去。范曾的人马还没来得及组织起来就被击溃……据败兵回来说,为首的隋军将领是……是李孝宗。范曾带着数百亲兵死战,最后被冷箭射死。”
“李孝宗!”
李远山啪的一掌将面前的书桌击碎,眼神里的怒意止不住的溢了出来。
“当初我不杀他,他却来惹我……”
“大元帅……咱们的兵力分布各郡,抽不出太多的兵马专门应付狼乳山里的隋军。不如……不如去请蒙烈出兵。”
“他?”
李远山愣了一下,随即缓缓地舒了口气道:“我稍后去见他!”
……
狼乳山。
在密林中有一大片天然的空地,从外面根本就看不出来。这里就是隋军临时的驻地,此时聚集在这的隋军残部兵力已经超过四万。这些日子以来,旭郡王杨开和左骁卫大将军金世雄不断派人出去搜寻,渐渐的队伍已经形成了规模。
两个月之前,旭郡王杨开和兵部尚书谋良弼亲自赶去北辽地十万大山,求见北辽地大汗,最终说服其支援了五千匹好马。北辽地世子完颜重德甚至亲自带领八百寒骑精锐加入了隋军,这段日子以来正是他和李孝宗带着骑兵不断的骚扰叛军的后方。
如今的狼乳山,就成了这支幸存随军的根据地。
这座大山曾经让隋人厌恶,可此时却成了他们的保护伞。山里有数不清的猎物,有水源,再加上劫掠来的粮草,他们在这里安营扎寨已经不成问题。这个营地所在之处隐秘之极,再加上上山下山的路只有一条,还要绕出去挺远,所以相对稳固。
在这里安营已经超过七个月,隋军砍伐树木建造了围栏和瞭望塔,建造了木屋,如今已经初具规模。
从失败的打击中已经恢复过来士气的隋军士兵,这段日子以来心气越来越顺。他们不断的出去打击叛军,而叛军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狼狈不堪。
旭郡王杨开的脸上也恢复了些笑容,最起码他现在依然能为大隋尽忠。
“下一次咱们要打的地方,必须是李远山绝对想不到的地方!”
兵部尚书谋良弼看起来黑瘦黑瘦的,哪里还有一点曾经白白净净的文人模样。不过现在的他,身体倒是精壮了不少。
他展开一份地图,指着上面一个标注出来的地方说道:“我建议是这里。”
“平阳?”
杨开一怔,忍不住摇头道:“太冒险了些……平阳铁矿是李远山的根基,叛军的甲械装备都是这些年来平阳铁矿所造。为了守着这里,李远山必定调集重兵。而且蒙元人对平阳铁矿也是势在必得,李远山之所以还没松口将铁矿的控制权交给蒙元人,估摸着是想以此来跟蒙元谈条件!”
“没错。”
李孝宗道:“李远山勾结蒙元人叛逆,可蒙元人现在尾大不掉成了累赘,非但没有帮李远山去对付各地的零散抵抗,反而成为最大的蛀虫,不断的挖掘着李远山的根基。李远山想让蒙元人出关就必须付出一大笔东西,平阳铁矿必然就在其中。”
“我倒是觉得,谋大人的想法不错!”
已经被晋升为将军的崔略商说道:“连咱们都觉着不可能打的下来这个地方,李远山自然也如此认为。而咱们的目的又不是将这里占据仅仅是抢夺物资,打了就走,应该没有太大的困难。”
杨开摇了摇头:“还是要谨慎,平阳铁矿的守军是李远山麾下最精锐的人马。据说他手下的千人精步营已经调到了那里,咱们就算能有损失必然也不再少数。”
“世子,你怎么看?”
谋良弼看向一直安静坐在一边的北辽地世子完颜重德。
坐在一群汉人之中完颜重德显得格外的惹眼,尤其是他的光秃秃的额头和身后的大辫子。
“晋阳宫。”
他起身走到地图前指了指一个地方:“这里的物资装备器械甲胄一点也不比平阳少,而且论地位来说更为重要。毕竟这里是大隋皇帝陛下的行宫,一旦我们将其收复,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天,对于西北三道的百姓们来说,这也是一个让他们深思的大事!”
“我觉得……”
完颜重德停顿了一下说道:“还是老办法,我和李将军带骑兵奔袭平阳佯攻,尽力做的真实些,若是平阳被我们偷袭得手那就好了。王爷和崔将军带兵攻打晋阳宫,不过开元城是大城,想打下来不易。”
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杨开,等着他拿主意。
“就按世子说的办吧,另外,咱们也是时候派人向西南去见罗耀了。若是罗耀肯借兵的话,咱们等朝廷大军到来的时候,说不定已经收复大片江山了。这件事必须派个稳妥的人……崔略商,这次出兵你就不要去了,挑选精锐甲士做护从,你去见罗耀!”
“好!”
崔略商点了点头:“哪怕罗耀只是陈兵在黄阳道,李远山就不得不分兵!到时候咱们也就能大有所为。但他却一直在装傻,想让他出兵不是件容易事。王爷放心,便是我跪下来也要求他向北进兵!”
杨开点了点头,舒展了一下身体后叹道:“咱们派去长安的人,估摸着也快到了吧。”
第0329章 破雍州
雍州位于大隋平商道,取平商两个字的是先帝。这字面上的意思最是简单,因为这里曾经是商国然后被他灭了。不过如果大隋再平平稳稳的走过第二个百年之后,那么平商道的百姓或许就会忘了平商这两个字的含义。
但现在还没有。
大隋灭商不过才二十几年,当时二三十岁的人现在正是开始怀旧的年纪,而一旦失去了什么之后,人们的记忆里往往都是这个东西的好处。比如恋人,当你松开了那只牵了多年以至于厌恶的手,没准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蜷缩在被窝里卑贱的哭泣缅怀自己失去的美好。
往往在这个时候,那美好会满满的占据一个人的心。
平商道的百姓们也是如此,二十几岁以下的年轻人没有经历过那场大战,他们对商国的印象全部来源于父辈茶余饭后的追忆。而在老人的追忆中,商国是个美好的足以媲美天堂的地方。
说好听点这样的情愫可以称之为念旧,说不好听的那就是矫情。
商国灭亡的时候国家已经腐烂到难以收拾的地步,不然大隋的军队就算再精锐也不会如此的势如破竹。当年有多少商国百姓为隋军摇旗呐喊?当年有多少商国士兵临阵倒戈?当年有多少商贾列队欢迎?
才二十几年,人心就变了。
因为百姓们发现他们期待的美好并没有如数到来,虽然大隋对于西南的百姓给予了诸多的优惠政策,但任何一个朝廷都不可能做到绝对的公平公正。所以必然有一部分极端分子跳出来追忆那个曾经伤害了千万百姓的亡国,在他们嘴里大隋的一切都是垃圾,而逝去的商国一切都是美丽。
这样的人多起来之后,总会有个专治这种人的郎中站出来。用自己的手术刀将病态割掉,顺便割掉的还有脑袋。
这个郎中叫罗耀。
有人叫他罗屠夫,有人叫他罗蛮子。
但是所有人都不得不对他的称呼,是罗大将军!
平商道隋安郡如意县在七年前在一个给自己改名为追商的人秘密策划勾连下,爆发了第一次反对大隋统治的叛乱。这种事若是成功了那么就可以改称为起义,如果失败了那自然就只能是叛乱。
这个叫追商的人是个有神棍潜质的人,他秘密在如意县活动了三年,说服了大批百姓加入了他创立的如意教。就连如意县县令和县丞都成了他的弟子,孝敬给他一大批金银珠宝还有两位如花似玉的小妾。
七年前,追商自大的以为自己已经可以站在大隋的对立面。于是他号召百姓拿起手里一切可以称之为武器的东西,粪叉,锄头,铁锅,擀面杖……一开始是数千名如意教的忠实信徒先攻占了县城,然后如意教的弟子开始大肆宣传说追商是真命天子转世。
什么是真命天子?
怎么才能让百姓相信他是真命天子?
简单。
追商让人在河里挖出来一块刻着大字的石头,石头上写上几句他是真命天子的话就能糊弄一大批人。然后他再装神弄鬼号称自己可以被如意老祖附体,说一些所谓的预言就又骗了一大批人。紧跟着他让人四处宣扬其实他才是商国灭亡之后一直隐姓埋名的太子殿下,于是又骗了一大批人。
至于什么是如意老祖,鬼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不过在追商的描述中,连大轮明王都要参拜如意老祖。
神的预言。
皇族血脉。
这些历来就是最能让愚民信服的东西,他们甚至比信服已经接连免了他们七八年钱粮赋税的皇帝还要信服所谓的商国太子。觉得自己已经控制了如意县可以向外大肆扩张“国土”的时候,追商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立刻封如意县令为大丞相,封县丞为兵马大元帅,号召如意教信徒聚集起来组建军队。
当时这件事闹的很大,沸沸扬扬。
而大将军罗耀对这件事的处置之简单,让人不得不唏嘘感慨。
当时正在书房里练字的罗耀听到了属下的汇报,他没有停下而是工工整整写完了一首七绝才放下手里的笔。他问自己的手下如意县何在?他的手下将地图展开之后指给他看。罗耀看了看之后拿起自己刚刚练字的狼毫在地图上如意县的所在换了一个圈,然后指着那个圈里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这里不要了。”
于是,两万左前卫精甲开进如意县,非但是人一个不剩,鸡犬也不留一只。大军杀进去之后见人就杀,哪里管是不是叛贼?豪情万丈的如意教教主追商和他的大丞相大元帅吓得丢弃了自己的教众后狼狈逃走,所谓的如意县叛乱三天就被左前卫平灭。
诛杀叛贼十六万七千三百二十九人。
自此之后如意教销声匿迹,不过偶尔还能听说那个追商在某地现身继续宣扬自己是什么神灵指定的真命天子。不过这个人吃过亏倒是长了记性,绝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两天。自以为壮阔实则小丑一样的继续活着。
方解听到罗耀淡然一语平灭如意教叛乱的时候,大船刚刚进入平商道。给他讲这段往事的,是左前卫四品郎将叶近南。没有人比叶近南更熟悉如意县的屠戮,因为他当年就是参与者之一。
而从他嘴里平平淡淡讲出来的经过,才是最真实且让人心怀激荡的。
方解脑子里一直是那五个字在盘绕,故事听完了依然还在脑海里飘飘荡荡。
这里不要了?
是心肠多坚硬的人才能这样云淡风轻的说出这五个字?十六万多人被杀,死尸堆积起来能有半个芒砀山那么高。但你能说他们不该死吗?你能说他们无辜吗?可以骂罗耀是屠夫是蛮子,但却无法将同情甩给那些被杀的人。
……
“这里才入平商道,距离雍州城还有七百六十里。”
讲完了故事的叶近南喝了一口茶,看着被大船切开的水面喃喃道:“没想到日子过的竟是这么快,想想看奉了大将军之命前往帝都好像就在昨天,一转眼却是几个月如飞过去。不过总算是回来了,小方大人你来雍州我的差事也算是做完了。”
方解笑了笑,看了看地图后问道:“水路不能直通雍州?”
“不能,咱们在前面安来县下船该走陆路,剩下大概五百里行程快马加鞭的话三五日就能到雍州城。我已经派人先回去报信,大将军已经派人准备迎接钦差。”
叶近南道:“本来这条河是直通雍州城的,但是灭商的时候,大隋水师从洛水南下,商国皇帝为了阻止水师,不惜让人挖开了河堤,结果洛水改道,淹没了上万亩粮田。将雍州以北变成了一边泽地,但商国皇帝却没有想到,大将军竟然带兵硬生生从那片沼泽穿越过去,数万大军损失了三成,却趁着商人大意的时候直接杀入了雍州。”
方解能明白为什么罗耀会如此果决,大河改道,淹没良田万亩,要想等到水退没有几个月根本不可能,若是绕行也要耗费不少时日。但能明白不等于方解认同,三成精锐陨在沼泽里,由此可见罗耀的心狠不只是对敌人,对自己人也一样。
可再想到他连亲生儿子都能杀,这又算的了什么?
“当时洛水改道,雍州城里的商国人都以为咱们大隋的雄兵会被阻挡住。据说商国皇帝还因此而大宴群臣,有忠臣进言说淹死了不计其数的百姓就算阻挡了隋军也不应当庆贺,反而被商国皇帝下旨勒死。这样昏聩的皇帝,这样腐败的朝廷,怎么可能挡得住大隋的精锐之师?”
叶近南自豪道:“我虽然没有参加那次大战,但大将军府里如今还养着许多已经年迈的老兵。我曾经听他们说过,当时满身黄泥的左前卫人马骤然出现在雍州城外的时候,商国人全都吓呆了。他们没有想到隋人竟是如此勇敢果决,城墙上的守军吓得连弓都拉不开。”
“其实大军穿越沼泽之后已经疲乏不堪,哪里还有立刻攻城的能力。可没想到商国人竟是自己先乱了,城中的商国大臣分成了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降,最后两派人打了起来。主战的都是武将,所以打起来之后反倒变得简单。他们派兵将主降的大臣全都诛杀,然后准备号召百姓上城防御。”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件事就让商国人的军心大乱。”
叶近南道:“商国的皇帝,竟然在全城动员的时候准备悄悄将皇后和他的两个儿子送出雍州,这件事被巡城的商国军队发现后将他的两个儿子拿下,皇后被逼自杀。商国皇帝大怒,下旨将主战的几个将领杀死。雍州城内的百姓立刻就乱了,谁还有心思帮这样的皇帝守城卖命?”
“结果左前卫的大军才准备攻城,城墙上的商国军队就有人竖起白旗。攻克雍州城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倒是攻打皇城的时候遇到了些困难。戍守皇宫的是禁军,就是这支军队诛杀了那些逼死了皇后的武将。总数不过两千,却死战不退。非但如此,商国皇帝身边还养着不少蛮人的能人异士。”
“不过大将军亲自带兵向前,上过皇帝的禁军也没坚持多久就被剿灭。”
叶近南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听老兵说,大将军在商国皇宫前,一步杀一人,连杀商国皇族的高手护卫二十几人。更是一拳震死了八品符师……八品上的符师啊,我活到现在一个都没见过。”
这些往事,方解听过一部分。
但没有叶近南说的如此直观,如此清晰。
他已经听过太多关于罗耀的事,每一次听到心里的感觉都不一样。
安来县。
一座废弃已久的破庙里,一群人跪在地上参拜一个身穿麻布长袍的男子。这个男子大概五十岁左右,身材高大。素色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竟然有一种仙人的飘逸感。他的头发披散下来,一直垂过了胸口。
他的双手在小腹前重叠,手心朝上。左手叠加在右手上拇指相对与手掌形成了一个圆。
他的脸色很白净,眼睛很明亮。
“我是神灵选定的使者,是商国最后的皇族。那个给自己改名慕容耻的人无耻的窃取了我的国家和人民,也背叛了伟大的商国。现在我回来了……就如同经历过烈火焚烧的凤凰,永远也不会消亡。我的意志将会化作雨露洒向人间,让所有人都看清这个世界。”
他松开手张开怀抱:“追随我吧,你们将得到永生。”
第0330章 去吧我的孩子们
叶近南从感慨中收回思绪,对方解笑了笑道:“西南之地的民风习俗与中原相差许多,小方大人或许一开始会不适应。但这里的人热情好客,还有许多美食。我听说小方大人喜欢喝酒,雍州有一种酒仙酿味道虽然与中原的烈酒有些不同,但更为醇厚。”
“雍州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以游玩的地方?”
方解道:“这个……你也知道我是奉了陛下的旨意来考察民情风俗的。”
叶近南哈哈大笑,一脸我懂的表情。
“明儿中午就能到前面的安来县,也就是咱们该走陆路的地方。安来县里有许多废弃的佛宗庙宇,都是当年商国时候的建筑后来都被付之一炬,不过依稀还有些模样,小方大人要是没有见过庙宇倒是可以去看看。不过要知会地方官府,不然会被官差拿下。”
“过了安来县还有一个好去处就是大小金湖,是个子母湖风景秀美。湖中有一种四腮鲈鱼,味道鲜美之极。而且据说大金湖里还不时有水怪出现,却没听说这些年来伤过人。”
“水怪?”
方解笑着摇了摇头:“不伤人的水怪才是好水怪啊。”
叶近南没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只当是玩笑。
“过大小金湖之后再走三百里就是雍州城,雍州城里倒是没什么太好的去处,无非就是行宫和城里的几处园林,不过大同小异,初看会觉着秀美雅致,看的久了也就觉着没什么意思。”
“雍州城南七十五里便是沧蛮山,小方大人以前可听过沧蛮山?”
方解听过,却没有去过:“我听说和北辽地的十万大山齐名,不知道有什么妙处?”
叶近南道:“北辽地十万大山据说是奇寒无比,除了当地的北辽蛮子之外其他人很难适应那里的气候。我没有去过北辽地,但我去过沧蛮山……如果说北辽地之寒是因为地域的缘故,那么沧蛮山的寒冷就有些让人难以理解了。雍州这里就算不能说四季如春也差不了许多,但沧蛮山山顶上却是常年积雪,半山腰下满目翠绿,半山腰以上白雪皑皑,冷的让人拿不出手。”
方解一怔:“这倒是个好去处。”
叶近南压低声音道:“沧蛮山上还有一个少有人知的秘密……整个大隋来说,唯一的一座还算完整的佛宗庙宇就在沧蛮山雪顶上。因为那里太寒冷了些,而且常人也难以攀爬到那个高度,所以大将军也就没有派人毁了那庙。不过因为年月太久无人打理,现在也已经面目全非。”
“叶将军去过?”
方解问。
“去过一次。”
叶近南低声道:“这可是触犯了大隋律法的事,小方大人可不要说出去。”
方解笑道:“我若是就这么应了你,你也未见得放心。等我到了雍州之后自己去爬一次沧蛮山,你才会真的放心吧?”
叶近南哈哈大笑,或是因为已经近了雍州所以他的心情显得越来越好。
方解站起来走到船头,忽然来了兴致:“若是乘船一路向前行走着垂钓,不知道会不会有鱼儿上钩?”
“啊?”
叶近南道:“船不停,怎么可能钓的上来鱼?”
“不试怎么知道。”
方解走回去向船夫借了鱼竿,自己动手用香油拌了鱼饵再次坐下。叶近南看着稀奇也要了跟鱼竿坐下来,不多时,沐小腰等人觉着有趣也纷纷找来鱼竿坐在船边,船头一圈的人拿着鱼竿等鱼上钩,一个个偏偏还都是一副认认真真的表情。船夫们看到这一幕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谁低低地说了一声:“当官的都是傻逼吗?”
其实不只是安来县,西南诸多城池里几乎都有佛宗庙宇。当初商国人也是信奉佛宗的,大隋雄兵南下的时候据说商国皇帝还派人万里迢迢赶去蒙元求援。只是派出去的使者才进入蒙元,商国就灭亡了。
安来县县城里有五处庙宇遗迹,都是残垣断壁。这里平日里绝不会有人进来,若是被人发现就有可能被县衙的官差拿下法办。想想看佛宗的天尊要来大隋,礼部的官员连鸟都不鸟,从这就可以看出来隋人对佛宗的厌恶。
而此时,就在方解他们乘船垂钓的时候,安来县一个废弃的庙宇中,身穿麻布长袍神色祥和的男人正在布道,布他自己的道传他自己的教。
如意教。
……
这个叫追商的男人看起来五十几岁,和传说中流亡在外的商国太子年纪倒是真的相近。据说当年商国皇宫被攻破之前,皇帝将自己的贴身卫队和几名巫师都派了出去,保护他的两个儿子逃出了雍州城。
后来皇帝的长子在战乱中被杀,次子慕容耻逃到了大理城收拢了一批商国臣子和残兵,但他却没有勇气抵抗大隋的军队,为了保住性命保住最后的这片江山。慕容耻不惜向大隋皇帝称孙,然后改国号大商为南燕。一个连祖宗都可以背弃的人却换来了安全,大隋皇帝似乎也尽了兴致,没继续派兵南下。
自此之后世间便没了大商,多了一个苟延残喘的燕国。
每年燕国往大隋缴纳的贡品数量之庞大,超过了燕国国库年收入的一半。燕国的存在就好像大隋皇帝养着的一个农场,其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大隋的剥削。
追商从来不承认燕国皇帝慕容耻是大商皇族,他说自己才是大商的太子,并没有在战乱中死掉,而是一直隐姓埋名等待着复国的机会。他说慕容耻不过是他的一个护卫罢了,却丧心病狂的杀害了他的弟弟,抢走了大商的传国玉玺。欺骗了大理城的百姓,窃取了本属于他的一切。
提到南燕皇帝慕容耻的时候,追商眼神里的恨意比提到罗耀的时候还要浓烈些。
“隋人宣称大商的子民也会和隋人百姓得到一样的待遇,甚至更好。可是你们这些年看到了什么?”
他站在一片碎石上,脸色平静地说道:“你们看到的是罗耀血腥的屠杀和隋军无耻的压迫……罗耀每年都在增加赋税,用以养活他左前卫庞大的军队。可你们知道吗?隋朝的皇帝都不知道罗耀手下有那么多兵,所以大隋朝廷每年发下来的饷银根本就不够罗耀分发的,他只能压榨大商的百姓。”
“为什么我们要承受压迫?”
他的视线扫过面前跪着的那些人,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说道:“因为你心中有惧怕……你们因为害怕左前卫士兵手里的刀子,所以你们宁愿卑微的甚至卑贱的活着也不敢对敌人说不。你们的灵魂已经被敌人的屠刀深深的刻上了奴隶这两个字,敌人会肆无忌惮的压榨你们到最后一滴血。”
“你们不敢反抗,是因为你们惧怕死亡。”
追商张开双臂,就好像要拥抱所有人:“我不会因为你的卑微你们的恐惧而看不起你们,我只会可怜你们。因为我将要做的就是带领你们走向最终的光明,而光明就是将你们心中阴霾驱散的唯一力量。当敌人刻进你们灵魂里的那两个字被光明燃烧,你们的生活里就只剩下两个字……如意。”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神怜世人的表情,很慈悲:“你们的心将会变得清澈,你们的生活将会变得富足。但是……”
“在这之前你们要做的是什么?”
他忽然举起手臂高声道:“你们要做的就是拿出你们的勇气,接受我用光明对你们灵魂的洗涤!敞开你们的心,让我走进去……我会让你们成为勇士和智者,让你们不再受任何人的欺压和威迫!”
“追随我吧。”
追商昂着下颌,却用俯视的眼神看着那些跪在他面前的百姓:“你们已经被罗耀的屠刀控制了二十几年,如果再不醒悟的话你们将会苟活至死。而你们的后代,你们的子孙,从一出生就注定了成为奴隶,没有尊严没有意义的活着。他们会像猪狗一样,被罗耀圈养起来。随便丢一块骨头,就会感激涕零。当人失去了膝盖,便只懂得下跪。”
“敌人手里有刀有槊有弓箭,但这并不可怕!”
追商将手指向太阳:“邪恶的力量就算再强大,也无法遮挡住阳光。只要天空中还有太阳在,我们就必将成为胜利者!”
“教主万岁!请引领我们走向光明!”
那些百姓们叩拜下去,脸色挚诚。
“会的。”
追商的语气平和下来继续说道:“未来你们都是我大商忠诚的百姓,你们会因为追随我而得到一切。美丽的庄园,无数的奴仆,不需要你们去辛苦的劳作就会有人送上来鲜美的肉和醇厚的酒。在你们自己的庄园里,你们就是主人。将来的大商不会收取你们的赋税,田地里所产的每一粒粮食都属于你们自己。你们每个人都会穿上锦缎的衣服,骄傲地昂着头走路成为真正的贵族。”
“只要你们奉献出你们的勇气和忠诚,你们将得到这一切。”
“追随教主,愿教主恩泽遍布四海。”
“教主的仁慈将化作风吹遍世界,所有人都将拜服在教主身前!”
追商闭上眼,享受着那些百姓们挚诚的赞美。
就在这个时候,两个年轻汉子急匆匆的过来,其中一人贴着追商的耳边低语了几句。追商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大,而下面跪着的人则开始跟着傻笑。
“你们想推翻罗蛮子吗?”
“想!”
“现在有个机会。”
追商往前走了一步,张开双臂道:“我刚刚知道了一件事,大隋的皇帝似乎也发现了罗耀为非作歹,所以派了一位钦差来查案,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一个信徒抬起头问:“教主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去钦差面前告状,揭发罗耀的不法之举吗?”
立刻有人附和道:“对啊,只要我们向钦差举报,罗耀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追商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却微笑着说道:“不……有个更好的办法。”
他看着自己的信徒们,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我们能在半路上将那个钦差杀掉,然后让大隋的皇帝以为是罗耀杀的,皇帝会怎么样?”
他攥了攥拳头:“会很生气,会废掉罗耀的官职和爵位。这样的话,罗蛮子就要从雍州滚出去了。只要罗蛮子走了,咱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杀掉钦差!”
他摆了摆手:“去吧,我的孩子们。”
第0331章 聂小菊的针线活
安来县的县城是大隋灭商之后重新修缮的,当初这个县城被改道的洛河淹没,城中百姓绝大部分都葬身水底。即便到了现在,不时还能从荒野里捡到骨头。也正因为那一场大水,城里本就破败的庙宇变得更加破败。
方解他们停船靠岸的时候,之前就得到消息的安来县县令孙茂才县丞李黑闼已经带着人在岸边等候。他们是做官以来第一次迎接钦差大人,所以看起来两个人都很紧张。当然,这压力也不全是方解给他们的,相对来说左前卫的四品将军叶近南让他们更加畏惧。
为了表示尊敬,不但县令县丞带着其他县吏和地方豪绅来了,甚至还组织了一批六十岁以上的老者列队欢迎。这是一种非常妙的手法,地方官员屡试不爽。虽然孙茂才和李黑闼这是第一次迎接钦差,可这种手段也不是没听说过。
第一,以年长的百姓来迎接代表着足够的尊敬,以往皇帝出行的时候,到了某地都会有这样的安排。
第二,这是一种表现政绩的好办法,让年长且身体不错的老人出来迎接,这就代表着地方官施政有道,百姓们都活这么一大把年纪身体还倍儿棒,充分说明了父母官是认认真真做了事的。
方解虽然也是第一次做钦差,但这种手段一路上遇到的太多了。
他很温和的礼貌的与每一位老者交谈两句,问一些家长里短的话。比如粮食够吃吗,身体怎么样,家里儿女可还孝顺。这些官面上的东西方解已经驾轻就熟,而比起一般的官员他脸上的真诚没有一丝做作。
迎接仪式简单而隆重,毫无瑕疵。
方解前呼后拥的登上马车,朝着安来县城的方向进发。鲜衣怒马的禁军和飞鱼袍让人看着畏惧,但也是皇家威仪的展示。钦差出行代替的是天子,即便钦差品级不高但在这个时候他就算面对的是一道总督也不必施礼。
因为逆风,比预计中晚到了一些。队伍进城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发暗,方解等人没有去县衙而是直接去了孙茂才安排的住所。这是当地乡绅特意腾出来的一个院子,虽然不大但充满了江南水乡的特有风情。
因为要停留一日,所以方解没再拒绝县令安排的晚宴。不过时间还早,所以一行人就先去住所洗澡休息。
这个园子占地并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方解有记忆的时候是从南燕大理城开始,但这并不是他人生的开始。在他觉醒之前到底这一段时间他去了哪儿从哪儿开始逃亡他并没有印象,但沉倾扇她们都说过不是从雍州开始的,那个强大的人是在沉倾扇的宗门将他交给了沐小腰。
那个时候,方解的其他保护者就已经聚集在一起了。
沉倾扇的宗门在磨山,距离雍州还有六百里。磨山在南燕境内,南燕都城大理以南。
在自己的房间洗漱过之后,换了一身干净清爽衣服,方解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有些失神。安来县距离雍州还有五百里,但直线距离大理城也就七八百里。这里距离他人生的开始之地并不遥远,而越是离着近了心里那复杂的感情越让人不舒服。
沉倾扇不会骗他,他的逃亡之旅是从磨山开始的。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强大的人将还在襁褓里的他交给了沐小腰,而那个时候他到底出生多久了?
在到磨山之前的记忆是零,完全没有印象。
方解有意识的时候,是感觉自己在被人抢夺。现在想起来应该是才不到十岁的沉倾扇想把他丢到火坑里,那时候的沉倾扇眼睛里都是恨意。
方解隐隐间觉着,自己的灵魂抢夺了一个婴儿的肉身。而这个肉身中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自己的到来其实从一开始就将这个秘密影响了。如果自己是关键,那么这个关键已经变了味道。
方解坐在屋子里的时候陷入沉思,或许是因为这地方触动了他的心境。他使劲的去想自己觉醒之前的事,知道这根本就是徒劳却不肯放弃。如果是他抢了那孩子的身体,那么这孩子之前的灵魂是谁的?
如果是罗耀亲自出手,那么这个孩子和罗耀是什么关系?
方解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有可能是罗耀的私生子。可十七年前的时候罗耀的次子罗文已经三四岁,就算再有一个孩子也没必要让他逃亡。在西南,谁能威胁到罗耀?
所以这事不可能的。
而罗武在二十几年前,罗耀还不是左前卫大将军的时候就已经被他亲手杀了。在罗武死后三四年罗耀有了次子罗文,再之后三四年才有了方解……
看似有联系,实则没有一点联系。
越是离着雍州近了,方解心里的那种担忧和惶恐就越来越浓。他期待在这里找到真相,可又惧怕知道真相。
就在他心思越来越沉的时候,沐小腰在外面敲了敲门。
“县令孙茂才在外面候着了,说是在和兴楼已经摆好了酒席。”
“好。”
方解甩了甩头站起来,将脑子里的纷乱甩开。
身穿一身常服的方解看起来英气逼人,脸上已经没有了稚嫩。他离开这里的时候还在襁褓中,回来的时候已经成年。十七年一晃而过,谁知道这里是起点还是终点?
他走出房门的时候深深的吸了口气,告诉自己既然已经来了这里怕和担忧还有什么意义?
……
西南之地与中原习俗多有不同,比如这出行。在北方用途最广的就是马车,大隋养不出战马但北方地区驽马并不是稀缺到珍奇的东西。比如长安城里,每一条大街上都有专门载客的穿城马车。而到了南方,出远门自然是撑船,可在城内走动靠的是人力抬着的滑竿。构造很简单,就是两根竹竿子绑在一把椅子上,由两个精壮的汉子抬着。
方解开始逃亡的时候不是没见过这种东西,但却没有坐过。所以看到门外候着的县令大人请他上滑竿的时候,方解忍不住怔了一下。虽然那两个抬滑竿的汉子看起来很魁梧健壮,但坐这种东西方解还是稍稍有些抗拒。
县令孙茂才见方解犹豫了一下,还以为这位长安城里的新贵害怕,他在心里暗暗笑了声原来是个绣花枕头,脸上却堆起笑容道:“爵爷放心,这东西稳妥的很。他们两个常年做的就是这个行当,还从没有把人摔下来过。”
孙茂才在安来县很少见到这样的贵公子,在他的印象中即便大将军的儿子罗文再不济,可好歹武艺不俗,也绝不会惧怕坐滑竿。
这京城来的人就是金贵,没想到一顶小小的滑竿就能难为住。
方解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步行便可。”
安来县本来就不大,钦差大人要步行孙茂才自然不好拒绝。于是他便欠着身子在前面带路,其他人都跟在方解身后。县丞李黑闼与孙茂才是一般无二的想法,所以看方解的背影眼神里带着些轻蔑。
就在他这神情才稍有流露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身子一冷。他往旁边看了看,发现将军叶近南正脸色发寒的看着他。
说实话他对钦差大人的敬意都是装出来,但对左前卫的人害怕是发自骨子里。所以他立刻垂下头,不敢再有一点放肆。
一行人往和兴楼走,沿途都有县衙的差役驱赶过路的行人。方解看着前面那些狐假虎威的家伙,没有掩饰眼神里的厌恶。孙茂才走在前面不时回头和方解说话,所以自然看到了方解脸上的表情。他心里一紧,却没有想明白这位青年贵人对什么不满。
这种人就是矫情,看起来也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却偏偏装出来一股子傲然,只怕抬滑竿的汉子一个人就能干倒十个这样的贵公子。人都说长安城里的贵人们一个个金贵宝贝的好像水做的,碰一下就散了。现在看来倒是名不虚传,徒有其表罢了。
孙茂才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想着这些,所以越发的开心起来。
就在距离和兴楼还剩下不足百米距离的时候,前面的衙役已经向前跑出去打算在和兴楼门口列队。就是这么一个空当,忽然从大街两侧的百姓中冲出来一个人,迎面一刀斩向方解的额头!
刺客和方解之间隔着孙茂才,而孙茂才在看见刀的那一刻就傻了。
他呆傻了片刻之后忽然大叫一声,下意识的抱着头蹲了下来。然后他就听到了嘭的一声,紧跟着远处又传来一声闷响。他颤抖着抬起头看了看,就发现之前那个持刀的刺客不知道怎么飞出去足有五米远撞在路边的墙壁上,那人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随即不再动弹,显然是不活了。
他转头看向方解,发现方解脸色平静的负手而立。
在他身前,那个不起眼的黑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他手里攥着一柄开山刀,刀柄朝前。显然这刀子是那黑小子徒手从刺客手里夺下来的,然后又一击将刺客打飞。
“爵……爵爷……”
孙茂才说话的嗓音有些发颤,脸色吓得比纸还要白。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刺客,哪里还能保持镇定。
可他之前一分钟还以为不过是个绣花枕头的钦差大人,脸色却连一点变化都没有。他就那么笔直的站在原地,目光淡然的看着那个倒地不起的刺客。
就在这个时候,从人群里涌出来至少二十个手持各种兵器的刺客,嗷嗷叫着冲向方解这边。
这些人才一出现,方解身后那个魁梧如山的家伙忽然轻飘飘的跃了出去。等他落地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根绣花针,他一边迎着那些刺客往前走一边往针鼻里穿进去一条红色的线。下一秒,这个看起来应该很笨重的家伙却如燕子一般在那些刺客中穿梭。几十个人几十件兵器,竟是没有一件能碰到他。
等孙茂才缓过神来的时候,赫然发现那几十个人竟然不动了。刺客们停住了脚步,但身子都在瑟瑟发抖。
下一秒,孙茂被自己看清的事吓得心都几乎停跳。
那个高大魁梧的汉子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将那几十个刺客全都缝了起来。
没错,是缝上了。
那根看起来好像没有尽头的红线将几十个刺客全都串连起来,有的线从胸口穿过,有的从脖子里穿过,有的从腮帮子里穿过,有的从胳膊里穿过……也不知道那红线什么材料做的,竟是坚韧异常。
而那些刺客,哪里还敢轻举妄动?
偏是在此时,那位小方大人云淡风轻的说了一句:“聂小菊,这么粗糙的针线活你怎么好意思拿出来?让诸位大人见笑了……下次记得缝漂亮些。”
第0332章 小题大做
刺客的质量实在不敢恭维,不能说其中没有一个懂拳脚功夫,但可以肯定的说其中一个三品以上修为的都找不出来。这样的人除非来成千上万,不然以方解现在身边的护卫力量他们根本就摸不着边。
二十几个刺客被聂小菊的针线缝起来,站在大街上一动都不敢动。如果他们动,或许下一秒就会有人被那根红线切开半边脖子,刨开肚皮,豁开腮帮,洞穿心脏。
“全都拿下!”
沐小腰冷冷的吩咐了一声,几十名飞鱼袍快步过去将那些人手里的兵器尽数下了。聂小菊一抖手腕,那根红线就好像被收回来的鱼线似的缩回他的袖口里。那线从人的肉体中穿过,伤口细小到看起来只有一点红。
如狼似虎的飞鱼袍上去三下五除二将所有人用牛皮筋绑了,这种绳索越挣扎捆的便越紧。为了稳妥,刺客一个个都被卸掉了双臂的挂钩。
看的呆傻了的安来县县丞李黑闼这才想起来,连忙招呼那些缩在远处没反应过来的衙役拿人。等那些衙役们过来的时候,刺客们早就已经没了反抗之力。
“孙大人,贵县治安倒是真令人放心啊!”
叶近南冷冷的哼了一声随即拂袖而去。
之前的刺客本已经将孙茂才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大半,叶近南这一句话直接将他剩下的魂魄全都吓飞了。叶近南这一走,方解倒是也不好再留下,他吩咐了一声将刺客交给孙茂才的人,随即转身往自己的住所走去。
晚宴还没开席,不欢而散。
大内侍卫处的飞鱼袍们用轻蔑的眼神看着那些衙役,让他们愧疚的无地自容。城中治安防务是由县城李黑闼说了算的,出了刺杀钦差这么大的案子他心里翻江倒海一样难以平静。这个靠混资历才升为从七品县丞的老头身子一直在颤抖,嘴里喃喃的来来回回只一句话:“这次完了……这次完了。”
叶近南走了几步随即放慢脚步等着方解,到了平商道的地面上出了这种事说起来他脸上也不好看。大将军密信里交待过几次,绝不允许钦差大人在半路上出什么差错。结果眼看着就要到雍州了,本以为可以放心的时候却让一群废物刺客恶心了一次。
“将那些刺客挑几个领头带过来,我要亲自审问。”
他吩咐了一声,随即有十几个左前卫的甲士冲过去,按住几个看起来比较年长的人带了回来。那些安来县的衙役哪里敢过问一句话,虽然都是穿官衣的可是他们在左前卫的甲士面前连个带响声的屁都不敢放。
“小方大人,让你见笑了。”
叶近南歉然地说道。
方解摆了摆手道:“人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这里是大隋边远之地难免民风不顺。由此想到大将军戍守此处多年,倒是真的辛苦。”
这句话本来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却让叶近南红了脸。
“平商道的治安一向不错,最近这些年更是没人敢为非作歹。这些刺客如此胆大妄为,显然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小方大人放心,我必然查明此事。”
方解笑了笑道:“又没真的伤着,将军不必太在意。”
叶近南摇了摇头道:“刺客虽然不足道,但事太恶劣。我会禀告大将军,安来县这些个当差的看来都干够了。既然如此,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以雍州城为中心方圆千里之内,地方的官员也皆是左前卫的人,只是这些人也多是大将军随意提拔的文人,只要听话就可以也不一定有什么才学。也正是因为如此,这千里之内的地方官对左前卫的人都很敬畏。
叶近南在左前卫中身份也不低,他一句话改变一个地方官的命运也不算难事。
“何必动怒……”
方解一边走一边说道:“这次南下一路上也没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来了这样一群笨蛋刺客就当解闷了。叶将军也不必太过在意,看也看得出来不过是一群毛贼而已。说不得是觉着咱们一个个锦衣在身是难得一见的肥鱼,只是想抢点银子花。”
方解越这样说,叶近南的脸色越不好看:“平商道治下,出了这样的事非但地方官府难辞其咎,便是我左前卫的人也觉着脸上无光。大将军若是知道了难免震怒……小方大人不必再劝,莫说是行刺钦差的重罪,便是普通劫掠百姓的恶徒左前卫也不会放过。大将军戍守西南这些年来,这样的恶人杀了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方解笑了笑不再说话,脑子里想着的却是这些笨蛋刺客是谁派来的?
自己在西南,还有什么仇人?
不可能是罗文,堂堂左前卫大将军的儿子要是手下全是这样的酒囊饭袋那也太说不过去了。能用这样一群可以称之为废物的人做刺客,显然幕后的指使者对自己并不了解。既然不了解,就不是仇人。
能是谁?
方解想不明白的时候,索性就不再去想。
他只是没有想到,这样一件事竟然会引起安来县的一场血光之灾。
……
因为出了行刺的事,没了晚宴,方解吩咐人就在住所里自己做饭,他又不是真的习惯了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对吃什么并不挑剔。这个地方既然有些不安的因素,方解也没打算久留。他和叶近南商议了一下决定不再去看了寺庙的遗址,第二天一早就上路赶往雍州。
只是没想到第二天却没能成行,原因是叶近南不知道怎么一大早就急匆匆告辞而去。临走之前告诉方解在安来县城等他几日,方解也不好上路,只好住了下来。从第二天开始县令孙茂才县丞李黑闼就跟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似的站在门外求见,方解也懒得理会索性躲了出去。
反正也没什么事可做,就带着沉倾扇沐小腰他们几个从后门溜出去逛县城。安来县城真算不得大,东西南北,都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走到头。方解去看了看那些残破的寺庙遗迹,这么多年风吹日晒下来早就已经面目全非。寺庙里的大轮明王金身多年之前就被砸碎变成了浮土,墙壁上倒是隐隐还能看到一些壁画的色彩却已经分辨不出图案。
若不是早知道这地方是寺庙,不仔细寻找根本就找不到和佛宗有什么关联。
方解有些失望,只一天就对逛街没了兴趣。这县城太小,找不到什么好玩的地方。他能猜到叶近南肯定是赶回雍州去了,来回千里就算快马加鞭也得阵子才能回来。方解索性就在住所里每天练练功练练字,和沉倾扇沐小腰打情骂俏。
就这样无所事事的在安来县耗了十天的时间才等到叶近南回来,而回来的不止叶近南一个人。
而是一支军队。
叶近南离开安来县的第十天,方解正在房中午睡的时候飞鱼袍的人进来禀告,说叶近南回来了,还带回来一支超过两千人的精甲轻骑。方解一怔,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立刻起身出来。
他才走到大门口,就看见身穿甲胄的叶近南和另一位将军快步走了过来。
身穿黑甲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已经封锁了整个县城,戍守四门的郡兵也被左前卫的人马取代。大街上随处可见那些气质彪悍的骑兵纵马来回巡视,这场面大的让人有些诧异。
“让小方大人久等了。”
一进门叶近南就歉然的抱歉说道。
他身后那个年纪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的将军也抱拳行礼:“末将左前卫骑兵营统领袁浮城见过小方大人,恕末将甲胄在身不便大礼相见。”
他军职要比方解高两级,是正四品的将军。但方解是钦差,他见了方解自然要行礼。
方解看了一眼大街上的精骑,微微皱眉问道:“这是……何故?”
叶近南笑了笑道:“小方大人遇刺当天我便飞鸽传书送回雍州,当晚一夜不眠,前思后想还是觉着应该立刻赶回雍州面见大将军禀明此事,所以急匆匆与小方大人告辞就离开了这里。大将军听说这件事之后震怒,派我和袁将军先带精骑来护卫小方大人,稍后大将军将亲自赶来。”
“啊?”
方解忍不住一怔:“大将军要亲自来安来县?”
“正是!”
袁浮城道:“大将军已经起行,估摸着明日就到。”
方解心里一阵诧异,心说就算出了行刺的事,按理说也不至于让一位位高权重的大将军亲自出马,罗耀这是要做什么?
见他脸色有异,叶近南连忙解释道:“大将军极重视钦差大人来雍州巡视,出来这样大的案子大将军自然不放心你的安危。”
这理由并不好!
方解却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说了几句闲话后叶近南和袁浮城随即告辞离去。等他们走了之后方解发现这住所外面至少有五百名精甲士兵守护,水泄不通。这变故也让沉倾扇卓布衣等人不安,但试探后却发现外面的甲士并不会阻止院子里的人出去。
到了傍晚的时候,飞鱼袍打探来的消息让方解更是吃了一惊。叶近南和袁浮城已经带兵将安来县县令孙茂才县丞李黑闼等人拿下,不仅如此,他们的家眷也一样全都被强令不得走出住宅。县衙里的捕头衙役还有那些帮闲一个没剩,也全都被左前卫的精兵擒住关进了县衙大牢里。
方解派人出城也没有被阻止,而出城的人第二天带回来的消息让方解越发的心里不自在起来。
出城的人回来说,安来县外所有的官道路口都有左前卫的精兵把守,军队拉网式的搜捕身份不明的人。凡是出门没带路引的人,不问缘由一律拿下。
罗耀搞出来一个大阵仗,怎么看都有些小题大做。
第二天派出城打探消息的人才回来没多久,叶近南再次来到方解的住所。一身甲胄的叶近南对方解报了抱拳,客气地说道:“大将军已经入城,稍后便来拜会小方大人!”
方解忽然发现自己还没有做好见罗耀的准备,心里竟然有一些发慌。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笑了笑掩饰自己的失神后说道:“既然大将军来了,那我自然要出去迎接。叶将军,咱们一起去。”
第0333章 三万六千颗
下西南之前还有路上方解想过不少次如何和罗耀会面,想过第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但是当他看到迎面走过来的那个男人,迎着那个人的目光看过去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真的没有做好准备。
方解已经很久没有过心里发慌的感觉了。
他现在有些发慌。
罗耀没穿甲胄,只穿了一件藏青色长袍,腰间一条玉带,脚上穿的也不是马靴而是布鞋。他负手向前缓步而行,身子拔的很直。这是一个样貌和传说中有着很大差异的人,方解虽然不相信什么青面獠牙身高丈二的传言,但在印象里也觉着罗耀应该是个身材彪悍的人。
罗耀并不是很高,一米七五左右,比方解还要稍微矮一点。
他的身材很匀称,虽然已经过了六十岁但看起来依然挺拔健硕。他的步伐不大,若是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他每一步走的距离完全相同。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情,必然对规矩要求的极为严苛。
国字脸,短胡须。
剑眉竖目,不怒自威。
最让人心里发紧的是他身上那种气质,方解确定只有身上染过数不清的鲜血的人才会有这种冷硬到让人不自在的气质。这样的人哪怕不开口说话,甚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能让普通人畏惧。
方解稍微有些失神,若不是沐小腰在他背后碰了一下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下官方解,见过大将军。”
方解微微俯身行礼。
罗耀嗯了一声道:“你是天使钦差,不必向我行礼。”
方解道:“按规矩下官确实不用对大将军行礼,但此时下官拜的是为国戍边二十几年立下过无数战功的大将军,拜的是大隋西南之屏障,是下官真诚实意的敬意。这和皇命无关,和身份尊卑也无关。”
罗耀忍不住点了点头,眼睛一直盯在方解脸上。
“你很会说话。”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方解认真道:“最好听的话永远都不是假话,而是真心话。”
罗耀往前走了两步站住,忽然抱拳俯身对方解施了一礼:“左前卫大将军罗耀,见过钦差大人!”
方解连忙上前扶着他:“大将军何须如此多礼。”
罗耀直起身子缓缓道:“规矩就是规矩,不能废。若是因为你觉得我可敬便免了规矩,别人也会如此。长此以往规矩也就没了,钦差代表的是陛下……你刚才对我行礼,我视为是你私人的身份。现在我对你行礼,敬的也不是你而是陛下。”
方解心里忍不住暗道这个人果然是个对规矩要求极严的家伙。
就在方解刚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罗耀忽然再次一礼:“这是代替平商道上下官员和百姓对钦差大人的歉意,出了刺客,是我的问题也是平商道地方官员的问题。平商道总督骆秋大人也已经从雍州赶来,不过他是文官走的稍微慢了些,还望钦差勿怪。”
方解怔住,心说罗耀怎么如此客气?
猛然间,方解的心里紧的疼了一下。
在过芒砀山的时候与他分开之前,怀秋功对他说的话突然从心里冒了出来。
“其实说难也不难,你只需记住,人要作乱必然心虚,无论是谁。所以从罗耀对你的态度你就能看出些端倪,他若对你冷冷淡淡不闻不问,那他便还是那个高傲的大将军。若他对你热情殷勤……你就要小心了。”
怀秋功的这话就如一道骤然在方解脑海里炸亮了的闪电,让他的心猛的收缩。
方解心里瞬间掀起波澜,但脸上却没有露出什么变化:“大将军太客气,之前我与叶将军交谈的时候也说过,此地偏僻,且民心尚未完全归化。劫掠之事便是在中原腹地也屡禁不止,人心贪恶不是朝廷律法就能压制住的。任何地方都不可能真的做到清平无恶,不然刑部大理寺也就都没了用处。下官赴京之前也是边军小卒,见过的悍匪也不记得有多少了。比起西北樊固,大将军治下要太平的多。”
罗耀摇了摇头:“话可以这样说,但事不能这样做。”
他看了叶近南一眼问道:“可曾问出什么?”
叶近南俯身道:“禀大将军,安来县县令孙茂才,县丞李黑闼和刺杀钦差的刺客没有关联。安来县捕快差役帮闲等一百二十六人与刺客也无关联。与这些人相关的家眷亲属属下也已经连夜派人分别审讯,总计一千零十二人,与刺客无关联。兵士封锁了安来县方圆二百里的官道,昨日夜里捉住两人,身上没带路引,形迹可疑,属下突审后这两人招供,他们都是如意教的信徒……刺杀钦差的事,是逃犯追商策划。”
“目的何在?”
罗耀淡然问道。
“目的……是大将军您。那两个人在刺杀钦差的时候因为惧怕所以没有动手,据他们供述,是逃犯追商密谋袭杀钦差,试图引起朝廷的责问逼大将军离开雍州……”
这样的话,叶近南当着方解的面说出来似乎没有一点顾忌。
罗耀听完之后只是微微颔首,沉默了一会儿道:“这样的一个白痴,竟是能鼓动一群白痴……民心本愚,看来此言不假。”
……
方解临时住所。
叶近南派人在客厅上首位摆了两张椅子,以示对方解的尊重。罗耀在左面坐下,然后指了指身边的椅子让方解也坐下。方解也没推辞,坐下来之后道了声谢。
罗耀摆了摆手示意随从都退出去,他身边的人只留下了叶近南和袁浮城,而方解身边则只留下了沐小腰和沉倾扇。
自始至终,罗耀一眼都没有看过她们两个。
倒是沉倾扇不时看罗耀一眼,眼睛里隐隐有疑惑之意。
“你今年十七?”
沉默了一会儿后罗耀忽然开口问道。
方解点头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虚岁十七,下官身世有些离奇,自幼奔波四处逃亡,身边人也不是很清楚下官到底多大。”
他看向沐小腰道:“小腰姐是从小抱着我长大的,就将她捡到我那天定为我的生日。她和倾扇姐见我被遗弃,便好心照料。连我的名字都是她们两个商议着取的,因为期盼我做人方正规矩,所以取姓为方。因为我身世不明她们求解而不得,所以给我取名为解。下官字觉晓,也是这个意思。”
“哦?”
罗耀轻叹一声道:“想不到你身世竟然这样离奇,不过你才这个年纪便由此成就,他日前程不可限量,若是丢弃你的父母知道的话说不得会后悔吧。”
方解是故意那样说的,他的话里一半真一半假。他就是想试探罗耀的反应,可说完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还是太低估罗耀了。这个人的脸上看不出来一点变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闪烁。似乎方解说的话,和他完全没有关联。
“或许吧……”
方解笑了笑道:“不过幸好,虽然艰辛些但我还是活了下来。有人说上天对人没有厌恶也没有喜爱,所以它会给每个人机会也会给每个人挫折。没抓住机会的人注定碌碌无为,没越过挫折的人都化作了枯骨。我运气好,到了长安城之后蒙陛下赏识生活才算安稳下来。”
罗耀嗯了一声:“这番话倒是有些道理……仔细念之,确实每个人一生中都会发迹的机会,只是有人畏惧有人懒惰有人愚笨所以抓不住。你有今日成就自然不能归结为运气使然,还是因为你有心。”
“谢大将军。”
方解微微颔首道。
罗耀摇了摇头:“自大隋立国之前已经有一百多年,从不曾有如你这样年纪的人就能代天子巡视一方。你是大隋第二个演武院入试九门优异的人,你是第一个出身寒门还没离开演武院就被陛下加官进爵的人,你还是最年轻的钦差,比原礼部尚书怀老第一次出巡的时候还要年轻些……我从不相信一个人的成就是完全靠运气得来的,你也无需太过自谦。”
他似乎是有些感慨,微微舒了口气道:“运气可以让人有一时的成绩,却不可能一生无忧。我自从军以来,从没有靠运气打过一仗。”
方解抱拳道:“大将军军威之雄壮,当世无敌。”
“这是假话,谁也不会真的无敌。”
罗耀摆了摆手,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他转头看向叶近南问道:“安来县县令等人关押在何处?”
“县衙大牢。其他家眷亲属,关押在他们家中。”
“试图刺杀钦差是抄家灭祖的死罪,若不是官员玩忽职守此事当可避免所以也是死罪。别的地方我管不着,但雍州有人触犯律法自然不能容忍,尤其是我的人。这样的罪过在别的地方或许只是免官了事,但在西南却不行。犯了错就要严惩,并不是任何一种错误都可以给他们改过的机会。只有明正典刑,才能让其他人谨记。”
“玩忽职守,与刺杀同罪。既然同罪,那家眷便是从犯。”
叶近南抱拳道:“属下明白!”
他应了一声,然后转身阔步走了出去。
罗耀起身,看向方解淡淡地问道:“小方大人要不要也去看看杀人?已经有几年平商道没有一次杀过千人的案子了。场面或许会血腥些,但只有这样才会惊醒活着的人。若是小方大人不想见千人被斩,在此稍候就是。”
“下官还是不去了。”
方解摇了摇头,看着罗耀语气平淡地说道:“但不是因为我害怕看不得杀人,一千人被杀的场面确实会很血腥震撼。有些人一辈子也见不了一次……但我从长安出来之前,倒是刚刚看过皇帝下旨砍了三万六千颗人头。”
他看着罗耀,笑了笑道:“那场面更大。”
第0334章 两只老虎
方解最终没有跟罗耀走出客厅,甚至连劝说都没有。
沐小腰不解的看了他一眼,实在没忍住:“因为一场绝对不会成功的刺杀就要株连一千多人,罗耀的话在这里比朝廷的法律还要有用。方解……为什么你不劝?”
方解端起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缓缓的摇了摇头:“罗耀这样做如果是为了给我个下马威,那我劝也没用。那一千人属实冤枉,就这么死了谁心里都不忍。”
“可大人连劝都没劝,玩忽职守罪不至死。就算报到朝廷,最多也就是免了官职。”
陈孝儒有些急切道。
方解看了他一眼淡然道:“如果罗耀是故意做出来给我看的,我越是去劝他,他的心越是冷硬。他要戍守西北不可能只要一个屠夫的名号,说出来怎么都不好听。我若不劝,那些人还有活下来的机会。我若劝了,他们才是真的必死无疑。这出戏他是让我看,却不一定想让我进去演。”
这句话让所有人吃了一惊,然后都沉默下来。
方解看了看外面压低声音道:“到了现在的身份地位难道罗耀自己不珍惜名声?只会杀人的将军只能让人怕而不能让人服气。你们看看罗耀手下的那些人,对他服气到了什么地步?既然如此就说明罗耀是一个能让人敬服的人,所以他是不会胡作非为的。我刚才若是跟着他出去了,此事因我而起那些将领们便不好求情。我若不出去,他们求情的话罗耀就会顺着坡下来,还能落一个美名。当然我要是去了也能顺便落个好名声,但我会抢了罗耀的风头啊……”
“但愿如此吧。”
陈孝儒叹道:“大人才第一次见罗耀,怎么如此了解此人?”
“不了解。”
方解笑了笑道:“不过但凡上位者都有一个共同点。”
“什么?”
“说出来的话不喜欢立刻就有人反驳,尤其是当着他手下的面。”
方解站起来看了看外面,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孝儒,你出去转转看看城中有没有做匾额或是锦旗的店铺,多出银子让人今天就赶制出一个来,我要送礼。”
“什么内容?”
“当然是因为敬佩罗大将军体恤下情饶了一千多条人命的慈悲事,最迟明儿一早做出来,离开安来县之前我要当着全县百姓的面送给他。”
“大人确定罗耀会饶了那些人?”
“我之前对罗耀说在长安城里刚刚看了陛下斩落三万六千颗人头,就是想告诉罗耀他再大也大不过陛下。怡亲王谋逆这么大的案子陛下杀了三万六千人,听起来这数字恐怖其实已经控制在必杀的范围内了。而罗耀要杀的一千人根本就不必死,他就算在西南的地位再霸道也不可能任意妄为。十之八九是要做个姿态……第一,是让我看看他的强势。第二,先下令杀再免了那些人死罪,是让我看到他的仁。”
方解笑了笑:“所以我有九成的把握他不会杀那些人。”
“万一杀了呢?”
“那就把匾额砸了。”
方解说完这句话走出客厅,往后面的园子里走去。沉倾扇和沐小腰两个人跟上,让其他人在原地等着不要胡乱走动。
“你真的确定罗耀不会杀人?”
沉倾扇忍不住问。
方解一边走一边拔了一根毛草放进嘴里,他选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来道:“确定……但确定的是罗耀肯定会杀人,而不是不杀。”
“啊?”
沐小腰怔住:“那你还让陈孝儒去定做匾额?”
方解摇了摇头道:“那些人死不了的……罗耀要杀的不是他们。你们都忽略了一件事,之前叶近南提到了那个什么如意教。既然这件事是如意教在背后捣鬼,罗耀怎么可能置之不理?县令孙茂才他们死不了,但这城中还是会死不少人。你们莫非忘了……前阵子叶近南说过,当初罗耀在如意县杀了十六万人。”
“为了维持自己的绝对地位,杀人是必要的手段。但要分得清什么该杀什么不该杀,孙茂才不过是失职而已,杀了会被人诟病。先把人都押到法场,然后再找几个人求情,再之后自然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罗耀能得一个宽仁的名声。他会让那些百姓都看到,这也是他为什么亲自赶来安来县的原因之一。”
“紧跟着罗耀就会下令全城搜捕和如意教有关的人,但凡扯上一点关系的一个都不会放过。朝廷早就有规矩,邪教之人一旦发现一律杀无赦。杀这些人不会触犯国家律法,就算以这个借口屠掉安来县满城百姓,御史台的那些人也没办法弹劾他。罗耀需要靠杀人来维持他在西南的威信,不杀人谁怕他?这是他亲自赶来安来县的原因之二。”
方解将嚼的没了味道的毛草啐掉:“当然,给我下马威也是他来的原因。”
沐小腰听他说完,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这个如意教的贼首就是个祸害,到了什么地方什么地方遭殃。因为他死了那么多人,偏偏他却一直能逃的出去……为什么这世上偏有人做着这种梦,以为皇帝是随随便便就能当的?”
“你太幼稚了啊……”
方解忍不住笑了笑:“那个叫追商的人宣传自己是商国遗太子,却为什么要在大隋的境内创建邪教而不去南燕?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能逃得过追捕,难道真的是他有神灵庇佑?”
方解问完了这几句话,沉倾扇和沐小腰同时脸色一变。
“你……你的意思是……”
方解点了点头:“那个追商之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死,根本就是因为罗耀不想让他死。以罗耀手里的实力要想抓住这样一个人,七年的时间难道真就抓不到?追商不死,他就依然会四处去传教布道,这样的话罗耀就每年都有机会杀一批人……大隋太平天下,罗耀想随随便便杀人立威谈何容易?而有这样一个人一直活着,罗耀就一直有机会杀人……”
“那个追商是个聪明人,所以他才会一直呆在大隋传教,因为他知道罗耀不会轻易杀了他。他不去南燕,是因为他更知道自己到了南燕才是必死无疑。南燕皇帝慕容耻,断然是不会容忍他活着的。”
“为了杀人而活一个人。”
方解缓缓舒了口气:“罗大将军就是这样来让人保持对他的惧怕。”
……
到了傍晚的时候,方解的人从外面带来消息。果然没有出乎方解的预料,罗耀让人将县令孙茂才等一千余人押在法场斩首,之前则敲响铜锣让县城百姓全都到法场观看处斩人犯。百姓们聚集起来之后,先是罗耀的手下求情,紧跟着安来县的几位德高望重的乡绅求情,罗耀犹豫之后随即下令不杀。
但活罪难逃。
孙茂才和李黑闼等县衙的官员一律充为军奴,发配到边军中做苦力,他们的家眷亲属免于处罚。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又回来的那些人自然喜出望外,一个个将额头磕破了满脸是血的感谢大将军不杀之恩。喜极而泣的人们完全不知道罗耀本来就没想杀他们,当然,这也只在罗耀一念之间。
他们感恩戴德,百姓们也觉得原来罗大将军不是铁石心肠。
安来县的百姓人口虽然不太多,但用不了多久这件事就会传遍四方。
就在人们赞美着罗大将军仁义的时候,罗耀忽然又下令在安来县彻查如意教。凡是查到和如意教有一丝关联者,立刻拿下。追商在如意县藏身已经超过半年,发展入会的人不算太少。毕竟这个世界上有的是白痴,其中以老人和妇女居多。
一夜之间,整个安来县家家都被搜查。
方解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没有一点表示,几乎没有出乎他预料之外的事发生。而陈孝儒等人对方解敬佩到了极致,谁也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钦差大人竟然能如此精准的预测到罗耀的一举一动。
到了第二天早晨,有一百三十九户总计七百多人被查出和如意教有关。这次罗耀带来数千精锐甲士,挨家挨户的审讯人也够用。这七百多人中有多少冤枉的谁也说不清,但既然已经定罪那就任谁都无法说情了。
之前为孙茂才等人求情的人这次集体闭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这些百姓求饶。方解自然更不会去求情,邪教本身就是大隋朝廷所绝不能容忍的,再加上如意教鼓动造反更是没有赦免的可能。
这些百姓值得同情,但在大隋来说死的不冤。
七百多颗人头在法场斩落,被召集起来围观的百姓们全都吓得瑟瑟发抖。有这一次杀戮,估计着很多年内安来县的百姓都不会再有人敢去提如意教这三个字。
方解依然没有去法场,他带着沉倾扇和沐小腰去了安来县城南洛水的分支野牛河边垂钓。
他尽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些被杀的百姓,也尽力让自己不去想罗耀这个人。
他现在需要让自己的心尽快平静下来,因为接下来的几个月他或许每天都会和罗耀打交道。他之所以能预测到罗耀的行为不是因为他了解罗耀,而是因为方解了解大隋的官场。就算不是罗耀换做别的大将军,这件事也会如此处置。
垂钓,能让人心里安静下来。
“给你们俩讲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如何?”
“你说吧。”
“曾经有两只老虎是亲兄妹,它们从小一起长大相依为命。哥哥每天找到吃的先给妹妹,妹妹也是如此。等它们长大之后忽然发现,它们相爱了……但它们是亲兄妹,族群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于是逼它们分开。在它们被迫分开的时候,哥哥说我如果在以后的日子里看不到你,我宁愿是个瞎子,于是它刺瞎了自己的眼睛。妹妹说如果以后的日子我听不到你的呼唤我宁愿是个聋子,于是它割掉了自己的耳朵。”
说到这里的时候,沉倾扇和沐小腰脸色都有些变化。
“后来呢?”
“后来一个诗人知道了这件事被老虎兄妹的爱情感动,专门为它们写了一首曲子且被世人广为传唱。”
“你会唱?”
“会。”
“我想听……”
“嗯……是这样唱的……咳咳……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第0335章 醉酒劝君 入席还是入瓮?
安来县的血光之灾只是罗耀戍边生涯中不值一提的一件事,七百多颗人头对于他来说或许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罢了。方解前世的时候经常看到一句话是说屠百万人为枭雄……如果枭雄是按杀人多少来算的,罗耀似乎够格。
他从军这么多年来,大大小小的战争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
仅仅是灭商之战,从过了长江一路杀到雍州城,罗耀的左前卫杀了至少几十万人,不只是商国的军队,还有敢于反抗的平民和对大隋军队有抵触之心的世家大户。破雍州之后,仅仅是屠杀商国皇族,只要能牵扯上关系的都算上,罗耀又杀了几万人。再之后戍守西南,每年向蛮子动兵至少也要杀几千人。如意教叛乱,他屠光了一个县十六万百姓……算起来,他手上的人命早已经超过了百万。
所以这七百多人对他来说,根本就算不上一件值得记住的事。
就在左前卫砍掉了那七百多颗人头的当天下午,平商道总督骆秋也赶到了安来县。这位正二品的封疆大吏看起来远比罗耀要亲善的多,人总是笑呵呵的慈眉善目好像只是一位温和的长者。
不过方解也知道这只是表象罢了,身为平商道总督能和罗耀相安无事十几年,这个人的涵养和城府可见一斑。
他的上任就是因为不服罗耀,试图将平商道的真正权利夺回自己手里,结果才在总督的位子上坐了两年不到就被朝廷罢了官,据说后来一直在老家种菜,再也没有启用。
骆秋到任之后不争不夺,以正二品大员的身份甘愿做个配角。罗耀怎么做他一概支持,绝对不会起任何冲突。不仅如此,这位总督大人升迁任命地方官员,也会列出名单亲自送到罗耀手里询问是否合适。
为了维持左前卫庞大的军队,罗耀肯定是要截留地方上的赋税。当初前任总督就是以此为理由上书朝天弹劾罗耀,只是非但没有成功反而还让自己的仕途走到了尽头。这位骆秋大人则不同,罗耀说加赋他便加赋,罗耀说拨粮他就拨粮,就好像是罗耀的传声筒一样,却比传声筒好用的多。
可偏是如此懦弱的一个人,方解总觉得不简单。
骆秋看起来五十岁上下,此人出身江淮道世家。骆家在江南也是数得上的名门大户,自太宗平定南陈之后骆家就是率先向杨氏皇族靠拢的江南世家之一。所以百年来出了不少大人物,比如真宗年间的纳言骆德正,比如现在戍守东疆的左候卫大将军骆冬。
骆家这一代人才辈出,骆秋坐到了正二品大总督的位子,骆冬坐到了正三品大将军。还有不少人在地方为官,底蕴深厚。
出身于这样家庭的人而且还能成为家族翘楚,怎么可能真的是个唯唯诺诺的废物?
方解来西南之前做了不少功课,对罗耀,骆秋,以及左前卫将领和平商道地方官员都特意了解过。这个骆秋也是个奇人,方解知道他以前履历的时候可是吃了一惊。这是大隋立国以来唯一一个降职调动的总督大人,他之前曾是京畿道总督,从一品的超级大员!
大隋二十四道,唯独京畿道总督是从一品,其他都是正二品。且京畿道之重要远不是其他各道能比的,曾经有人预言他极有可能补上纳言的实缺,只是论资历威望还略有不足罢了。谁也没有想到他当初能主动上书请调,当然这背后先帝肯定是要找他谈过的。
从京畿道调任平商道,官职反而降了一级。但他是以县侯的爵位领着国公的俸禄!甚至食邑比一般的国公还要多!
据说先帝还曾经赐他免死金牌,不过却没有人证实。
正因为这个人的过去太过不可思议,所以方解从一开始就对他存了戒心。
骆秋的个字很矮,看起来也就一米六五上下。他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满脸堆着笑,一点儿二品大员的架子都没有。见到方解的时候立刻迎上来,拉着方解的手嘘寒问暖。
“自帝都到此处一路可还顺利?”
他拉着方解的手往里走,一边走一边温和的笑问。
方解连忙回答:“回大人,一路还算顺利。只是行程比预期的慢了些,让大人挂念下官是在心中愧疚。”
“不能这么说,当年我从长安到雍州走的比你可还要慢些。才出了京畿道没多远就病了,一路上吃的药比前半生加起来吃的还多。到了这里之后更是水土不服,若不是大将军派了府里的郎中照顾了半个月,我没准就起不来了。”
罗耀笑了笑道:“欠了我十几年的诊费什么时候还?”
骆秋白了他一眼道:“你上个月从我家里偷了一瓶陈年老酒的帐怎么算?”
罗耀道:“是你小气,请我喝酒居然只喝一壶,那怎么够?你这吝啬鬼不肯拿出来,我只好自己去拿。”
“呸……那是偷!”
“你报官啊。”
罗耀一甩头先走了,满脸的得意。
骆秋瞪了他背影一眼对方解笑着说道:“这个家伙,最是无赖!”
方解陪着笑了笑,心里却忍不住叹道: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这戏不知道打算怎么唱啊……大将军和总督当着我的面秀恩爱,这姿态做的也太足了些。
……
方解前世小时候最喜欢听他爷爷哼几句京戏,后来听多了流行歌曲再回味还是小时候余音绕梁的韵味最足。虽然他是个伪票友,可也没少在公园里和一群大爷大娘凑热闹字正腔圆的唱上一段白门楼。
公园里老人多有不齐的时候,方解便会补缺。能吼几句杀气英豪,儿郎虎豹,军威浩,地动山摇,要把狼烟扫。
当然也唱过聚结豺狼,独霸诸侯,并吞州郡,久必生乱。
戏听的多了唱的多了,自然也就会演。
饭桌上坐着一位会演戏的大将军一位总督,方解这个爵不过乡子官不过五品游骑的小人物却也不会输了演技。唱过虬髯虎豹一般的许褚也唱过陈宫,角色转换一瞬间的事罢了。自从到了这一世见多了勾心斗角血肉模糊,年纪轻轻,方解倒成了老戏骨。
“陛下安好?”
骆秋亲自为方解满了一杯酒后问道。
方解连忙起身道谢,然后回答道:“大人当比下官了解陛下,东暖阁里的灯丑时之前没有熄过,卯时之前必然就又亮起来。历朝历代也没有如此勤勉的帝王,做臣子的看着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愧疚,陛下如此,下面人怎么敢懈怠疏忽?”
“不过虽然如此辛苦,但陛下精神很好。”
骆秋听完叹了一口气道:“小方大人此话不假,陛下乃是千古一遇的圣明君主。此生为官而逢明君,是人生第一大幸事。”
罗耀听着他们两个说话,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方解起身为他满酒:“大将军好酒量。”
罗耀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方解觉得这眼神和之前罗耀看他的眼神略有不同。
“军中之人大部分喜欢喝酒,也都能喝。只是平日里军律所在难得能畅饮一次,我虽为大将军却也不能随意破戒。往日是骆大人偶尔发善心,今日是借着小方大人的光,不然我又怎么能贪杯?”
他端起来道:“敬小方大人一杯。”
这样的罗耀,和之前淡然杀人的罗耀就好像不是一个人。方解脑子里又一次不自觉的想起怀秋功的话,每想起一次心里都忍不住一沉。罗耀初见他时虽然没有笑,但言谈热情。之后便露出了冷傲严苛的一面,杀人如麻。紧跟着今日坐下来饮酒脸上又多了笑容,偏是这笑容最让方解不安。
叶近南说过,罗耀很少会笑。
他便是开心的时候也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模样。
但他现在却笑得很畅然。
“为大将军寿!”
方解端起酒杯说道。
“为陛下寿!”
罗耀和骆秋同时说了一句,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小方大人也是豪迈之人啊。”
骆秋笑着说道。
方解道:“下官也是出身军武,当初在边关的时候没少私下里和同袍偷着饮酒。樊固苦寒,冷得拿不出手。出去杀贼的时候若是不灌几口烈酒进肠肚里便没有精神,虽然军律不许饮酒,但上面的将军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神色一黯:“可惜,同袍皆战死沙场,唯我独活……如今王师正在西北讨伐蒙寇,下官也想再穿甲胄手提横刀跃马狼乳山为同袍雪恨。此时我能畅怀饮酒,昔日兄弟们却再无相见之日……唉。”
“男儿当从军!”
罗耀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将士沙场死,不悲伤。你若是想要再披战甲也不是难事,真有杀敌之心陛下定然成全。”
方解心里一叹,心说这人的城府果然深到了极处啊。昨日他以出身试探,今日以樊固试探,罗耀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变化。之前的试探,方解是想看看罗耀对自己的身世是不是感兴趣,但罗耀只是一语带过。这次的试探,是他想看看罗耀知不知道西北战败的事,罗耀依然不露痕迹的揭了过去。
“大将军最是爱才,小方大人又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我看倒不如大将军上书朝廷,请陛下将小方大人分到左前卫做事。有大将军提携,小方大人出头之日不会久远啊。”
骆秋似是玩笑的说了一句,方解心里却忍不住一紧。
这是什么意思?
罗耀想让我来左前卫?
就在方解诧异的时候,骆秋喝了口酒像是有些微醉地说道:“我听闻小方大人虽然不能修行,但武艺惊人。演武院入试九门优异,尤其武科更是令人赞叹。年少有为,当为翘楚。不过若是能得大将军指点一二,你是受用无穷啊。”
这句话说完,方解立刻就确定罗耀是真的想让自己到左前卫来!他自己当然不会说,所以骆秋装作醉酒说了出来。
只是……罗耀真的只是爱才?
第0336章 锦囊剑匣
沐小腰折了一朵野花拿在手里,靠坐在凉亭中有些失神。在她不远处沉倾扇负手而立,微微抬着头看向天空。这几天的天气出奇的好,本是多雨的时节能有一连几天的碧空实在让人心里觉着舒服。
“像不像?”
抬头看天的沉倾扇忽然问了一句。
沐小腰一怔,转头看向沉倾扇:“我一直以为那双眼睛已经深深的刻在心里,就算一直到我老去也不会忘记。我也以为那声音我能记住一辈子,哪怕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也能轻易简单的辨别出来……可是在看到罗耀的时候,我心里都是疑惑。”
她摇了摇头:“当初在宗门的时候那人蒙了面只露出一双眸子,他眼神里的寒冷能冻住人心。可是……看到罗耀的时候我尽力去回忆,却发现原来我以为会永远记住的东西竟然模糊了。”
“我也是。”
沉倾扇沉默了一会儿道:“第一眼看到罗耀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去看他的眼睛,可看到的时候我却无法确定是不是他。原来时间真的能让人将一切都渐渐淡忘,再回想起以前发现原来记住的只是那件事,而那个人已经模糊不清。”
“但我可以肯定,罗耀必然和方解有关系。”
沐小腰皱眉:“为什么?”
“因为你。”
沉倾扇将视线从天空中收回来,她看着沐小腰用很肃穆的语气说道:“当初在京城的时候,提到罗耀你和大犬的反应都有些不寻常。我看得出来方解自然也看得出来,方解不说不问是因为他不想伤害你。他选择了信任你和大犬就会小心翼翼的呵护这份感情,尽力不去触碰影响到彼此关系的事,哪怕涉及到了他的身世……”
“他不问,也不许我问。因为他坚信早晚有一天你和大犬会说出什么。当初那个人将方解交给咱们的时候,指定让你带着还在襁褓中的孩子……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你可能知道那人是谁。当初磨山上那人毁了宗门伤了师父师叔们,然后走进书房只将你和大犬分别叫了进去……你出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一个锦囊,大犬出来的时候身上背着一个剑匣。”
她看着沐小腰,一字一句地说道:“方解不让我问,但我实在忍不住要问……那人是谁?那锦囊里装的是什么?那剑匣里又是什么秘密?”
沐小腰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
“我……真的不知道那人是谁。”
沉默了很久之后她抬起头,不再躲避:“之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告诉方解,是因为这件事很恶心我怕他会受不了。”
“什么事?”
沉倾扇往前走了一步有些急切地问道。
沐小腰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地说道:“那人我确实不知道是谁,在书房里的时候他也没有摘下面巾。他交给了我一个锦囊,告诉我等方解到了十五岁的时候将锦囊里的东西喂方解吃下去。那东西看起来像是一粒丹药,但我毁了它的时候才发现那根本就不是药……而是一种恶心至极的东西。”
“是虫子。”
她摇了摇头,似乎是不想回忆起在樊固他和大犬毁去那两件东西时候的场景。
“锦囊里装着的是一粒丹药,十几年来一直散发着清香,方解问我是什么,我骗他说是香囊。其实方解的生日是真的,那个人将方解的生辰八字告诉了我。在樊固的时候,那天……还差两个时辰就到方解生日,我和大犬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毁掉那两样东西,给方解自由。”
“我将锦囊投进了火炉里,锦囊烧尽之后那颗丹药的外壳开始慢慢的融化,紧跟着就从里面发出一种和小儿啼哭一样的声音,很凄厉。我和大犬吓了一跳,跑过去看,没多久那个一条本来蜷缩在丹药里的虫子从变软的壳里钻出来,只有两节手指那么大,但叫声大的让人害怕。”
“虫子爬出来之后火竟然不能将它烧死,它竟然能顺着火炉的炉壁向外爬。当时我和大犬都有些发慌,大犬随手将我的酒囊抢过去泼在火炉里,火便一下子蹿起来。然后他用铁钎子将那虫子按在炉火中,那虫子来回挣扎,一直到铁钎都被烧得通红才勉强刺破了它,足足烧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才将那虫子烧死。”
“虫子死了之后,大犬把剑匣也烧了……”
沉倾扇听完的时候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脑海里一幻想那个虫子挣扎扭曲的画面和如小儿啼哭一般的嘶鸣她就有些恶心。
“剑匣里是什么?”
“是一封信,还有一柄很小的木剑。”
沐小腰道:“在烧毁那两件东西之前,我和大犬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互相交换看了看彼此手里的东西。剑匣里有一封信……”
“内容!”
沉倾扇急切问道。
沐小腰再次深深的吸了口一口气,眼神里闪过一丝畏惧:“我告诉你,但不到必要的时候这件事不要告诉方解……因为……太匪夷所思了些。”
……
沐小腰将腰畔的酒囊摘下来,狠狠的灌了一口。因为喝的太快呛到以至于剧烈的咳嗽起来,她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也不知道是因为呛了还是因为心里的不安……她抬起头看了沉倾扇一眼,缓缓的抬起手抹去嘴角的酒液:“那封信上写着的是如何操纵一个人……换句话说,是如何操纵一个傀儡。信上说,等方解到了十五岁的时候,将那颗丹药也就是那条虫子喂他吃下去,然后在他身体僵硬的之前将那柄小小的木剑从他的后颈插进去……然后按照信上的方式,就能控制方解。”
“你的意思是……”
沉倾扇脸色森寒地问道:“那个虫子是另一种毒蛊,方解吃进去之后就会变成傀儡。然后任由你们操纵?”
“是……”
沐小腰的眼神里都是痛苦:“他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完全没有自己的思维。信上说,当方解彻底失去灵魂之后,让我和大犬将他带回磨山。定在九月初九那天,就在宗门山下将方解交给那个人。”
她摇了摇头,嗓音有些沙哑:“因为那信上封了火漆,大犬一直没敢看过内容,只是知道剑匣里有什么东西。我和他一块看完信之后都不知所措,愣了很久才缓过神来。然后我就将那封信丢进火炉里烧了,大犬将剑匣和那柄小木剑也烧了。”
沉倾扇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下,走过来拍了拍沐小腰的肩膀:“若换作是我,当时只怕也会很痛苦。”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一开始和方解在一起,我曾经不止一次的想杀了他结束自己的流亡生涯。我相信天大地大,那人就算本领通天我若是找一个地方藏起来他也未必找的到。等我修行大成之后我再出来,谁还能杀我?只是后来,在大理城和你们分开之后……那三年中,我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越来越想那个小家伙。”
她的脸色微微泛红,眼睛微微眯起:“我也不知道心里怎么会冒出来这种想法,越是去抗拒就越深切。于是我告诉自己是我太想杀了他,所以在沫凝脂跟着清乐山的人赴京的时候,我便离开队伍往西北迎你们,半路上的时候我还想着,这次一定要杀了他。”
“可惜……”
沐小腰握着她的手,摇了摇头:“就如我在樊固的时候一样,也曾挣扎过,是为了自己活下去毁了方解,还是……还是和他一起再走一段路。”
沉倾扇笑了笑,理了理额前垂下来的发丝没在继续这有些恼人的话题:“那信上还说什么了?”
沐小腰道:“信上说,如果我们在方解生日的那天没有按照信上的指示去做,方解体内的毒就会发作。但我和大犬不信,没有什么毒能在人体里潜藏十五年才发作的。后来才知道这件事太险了些,若不是方解在樊固遇到了忠亲王杨奇,说不定他真的毒发……那不是毒,而是蛊,在那个人将方解交给咱们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方解体内种了下蛊。”
“是方解的运气!”
沐小腰道:“上天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方解注定了会挣脱开别人设计好的命运。”
沉倾扇挨着沐小腰坐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认真地说道:“现在思路基本上能理顺一些……十七年前,那个人将方解交给咱们,他早就已经在方解体内种了蛊毒,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十五年之后你和大犬会带着方解回到磨山,将方解交给那个人。但是因为方解遇到了忠亲王,毁了他体内大部分的毒蛊,所以方解没事……”
“但是……”
沉倾扇眼神闪烁了一下,有些不愿相信:“超过期限这两年来,如果那个人是罗耀的话,他为什么没有派人来找方解?如果不是罗耀,那么是谁安排的这一切?”
沐小腰脸色也跟着一变:“我们离开樊固不久,佛宗的人便到了。方解到了长安之后,佛宗的一位天尊竟然也不惜冒着触动两个帝国战争的危险进入了大隋。而且智慧自始至终好像真的没有打算杀方解,和之前那些佛宗的人态度完全不同……还有前阵子,咱们在长江边上遇到的释源天尊,他似乎也不想杀方解。”
“难道……咱们杀了十几年佛宗的人,方解却是佛宗出身?”
“不可能!”
沉倾扇眼神一凛道:“最大的疑点就是毒蛊,从没有听说过佛宗的人会用这种手段的。毒蛊之术只在西南纥族之中盛行,其他地方没有这种恶毒的东西。而方解前阵子也查到,罗耀府中养着不少巫师……”
“不管是佛宗,还是罗耀……”
沐小腰声音一沉:“方解应该都不会开心吧……”
沉倾扇一怔,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此时,在和兴楼的雅间里。方解正在面临一个抉择,该如何回答平商道总督骆秋的话?
丘余和周半川都说过,他的体质和罗耀差不多相同。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能真正帮他掌握修为的秘诀,那么肯定是这位左前卫的大将军。现在机会忽然来了,到底是接住还是甩开?
头疼啊……
方解忽然觉得面前坐着的这两个人都现了原形,一个是无常一个是夜叉。
满目狰狞。
第0337章 抱娃娃的夫人
雍州。
左前卫大将军府。
那座三层木楼即便是大将军罗耀不在的时候,也不许有别人靠近。这个规矩严格到……便是他的独子罗文也不允许轻易走进去。在木楼外围有三十六名银甲武士戍守,除了罗耀的命令之外不会听从任何人调遣。
这三十六个人,哪怕罗耀不在也依然尽忠职守。
罗文顺着小湖边散步的时候,远远地看了一眼那座高脚楼然后摇了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在这府里根本就是个外人。
父亲从来不曾表现过对他哪怕一丁点的关心,更不会说什么暖心的话。从小到大,罗耀在他的印象里永远都是冷冰冰的模样。他小时候也会如其他孩子一样去撒娇,可罗耀每次都会将他推开告诉他男人不该这样,应该自立自强。
他曾经问起过母亲,母亲只是说父亲军务太忙。
一直以来,罗耀不曾有过一点儿父亲这两个字的温情。
母亲告诉他,就是因为当年他的父亲太过溺爱儿子,他大哥罗武才会犯下大错,因为那件事罗家几乎倾覆。
可是,罗武犯下的错和我有什么关系?
罗文一直想问问罗耀,可惜没有这个勇气。
“仲伯……”
罗文在小湖边的石凳上坐下来,看着对岸的高脚楼自嘲的笑了笑:“你说这个大院里,甚至整个雍州城乃至于整个平商道,除了父亲自己之外谁还能自由出入那座楼子?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跑进去想找父亲炫耀我临摹的秋猎百兽图,我只是想得到他一句夸赞罢了……但父亲却撕了我的画,然后狠狠的扇了我一个耳光。”
站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身材枯瘦但腰板拔的很直的老者,看起来最少也有六七十岁。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全是刀刻斧凿一样的皱纹。很深,就好像西南边陲被风吹了几十年的那块盐碱地。
“那楼子里,少爷还是不要去的好。大将军的话,少爷也还是不要违背的好。”
这个老者面无表情的回答了一句,语气冷的就好像他背后缚着的那个纯钢剑匣。
“仲伯,你就不能说句暖心的话?”
“暖心的话,多半是假话。”
仲伯道:“老奴不会说漂亮话,只会说实话。”
“那你告诉我……为了一个从五品的游骑将军,值得劳动父亲亲自迎接出去五百里?父亲不是不知道在长安城我和那个叫方解的有过什么过节,何必以国公之尊上赶着去贴一个小辈的冷屁股?”
“大将军做事,别人谁也猜不到用意。但这么多年来,大将军没有做错过事。”
“对啊……”
罗文冷笑:“就算他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谁也不会说他做错了……在这样一个家里,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因为触犯了什么他规定的事而被杀了。”
“少爷从小到大,没少犯错。”
仲伯语气冷冷的回答。
“我故意的。”
罗文回头看了仲伯一眼,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自从我知道大哥是被他亲手打死的之后,我就一直很害怕……有这样一个父亲,谁不害怕?大哥是做错了事,就算该死,难道非得他自己动手?想对杨家的人表忠心,把大哥送去刑部不行?”
“大将军保住了罗家上上下下上百条人命。”
仲伯看了他一眼,语气依然冷静平淡:“若非如此,也便没有少爷。”
“哼……”
罗文哼了一声,捡起一块碎石丢进湖里:“仲伯,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你照顾,他知道我和你最亲。可为什么我去长安那三年,他就是不许你跟着我?我跪下求,他连看都没看一眼转身就走了。”
“你是大将军的儿子,长安城里没人敢对你怎么样。”
“别以为我不知道!”
罗文低声咆哮道:“他自始至终其实就不在乎我!送我去演武院,正是御史台的人联合弹劾他最猛的时候。他不上抗辩的折子,而是将我送去长安难道真的是为了锤炼我?我不傻……把我送去长安演武院其实和杀大哥是一个道理,他就是想保住自己的官位爵位罢了。生在罗家,最大的不幸便是血缘至亲不如那件国公麒麟袍。”
仲伯不说话。
罗文冷笑:“你怎么不替他辩驳?”
仲伯摸了摸背后冰冷的剑匣道:“我一直在少爷身边。”
罗文脸色微微一变,然后笑了笑:“原来你也会说暖心的话。”
“少爷心里苦,但大将军心里更苦。”
仲伯看向对岸的三层高脚楼,沉默了片刻后语气怅然道:“等少爷你真正的长大,就会明白大将军的苦衷。”
“不需要。”
罗文摆了摆手:“我是罗文,不只是罗耀的儿子。”
“少爷心中有戾气。”
仲伯道:“需消一消。”
“怎么消?”
罗文问。
仲伯道:“少爷吩咐就是了。”
“我想杀人。”
罗文道。
仲伯停顿了一下回答:“只要不是方解。他现在身份是钦差,杀不得。”
罗文起身冷笑:“算了……你虽然在我身边近二十年,但终究你是父亲的人。”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大将军府的管家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少爷……后面小门来了客人……”
罗文脸色猛地一变,眼神里闪过一丝惊疑。
大将军府后院小门一共也没开过几次,只有那些特殊的客人才会走那里。罗文不敢参与罗耀的事,但不代表一无所知。
“几个?”
“一个!”
“让他走吧,就说大将军不在!”
“是。”
“等下!”
罗文脸色变幻不停,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被心里的好奇战胜:“开门,迎到我的书房!”
……
罗耀的妻子楚氏从来都不会过问罗耀军务上的事,她甚至连王府的日常杂事都不过问。她常年独居在一个小院里很少走动,便是大将军府里来了客人她一般也不会出去。她的小院里除了亲信下人之外也很少有人进去,罗耀有时候一个月一个月的都和她见不了一次面。
下人都说楚氏的脾气很古怪,不能听到小儿啼哭,一旦听到就会发疯,疯到连罗耀都不认识。
据说罗文出生之后还没有这毛病,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患上了这奇怪的病症。自此之后她就很少出门,那个小院几乎就是她的整个世界。罗耀不在府里的时候,府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事都是管家说了算。自从罗文从京城回来之后,有些不能决断的事管家去请示他也不愿走进楚氏的屋子。
那个小院在外人看来,阴森而恐怖。
小院里有一棵大槐树,这种树木在南方并不多见。而且因为名字里有一个鬼字不吉利,所以即便是北方人家院子里也不会种这种东西。楚氏院子里的槐树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一树的娃娃。
楚氏让人在树枝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布娃娃,做的格外逼真。眼睛,鼻子,嘴巴五官俱全,形态和满月大小的婴儿无异。每当大风的天气,那一树的娃娃就会来回摇摆,夜里看过去就好像尤为恐怖,如同爬满了妖魔鬼怪。
不止如此,楚氏的屋子里墙壁上挂着的画也都是娃娃,画工精细,活灵活现。
管家孙者已经五十五岁,曾经是罗耀手下的一员别将。在平定商国的时候丢了一条右臂,成了废人。攻打雍州的时候过沼泽地,又不知道被什么虫子咬了腿,出来的时候一只脚上的肉都快被啃光了。虽然后来医好,但每到阴天就会疼的受不了。
罗耀戍守西南之后,他就做了大将军府的管家。这么多年来,府里上上下下打理的井井有条。
他这半生杀人无数,却从来没有做过噩梦。他不信鬼神不怕妖魔,可唯独怕走进楚氏阴森森的小院。若不是今天的事着实难以做主,他真不愿意走进来。
这个院子里的人都很怪,不只是夫人还有她那四个贴身丫鬟也都是。这四个人是她的陪嫁丫鬟,进罗府已经几十年。最小的一个也已经五十岁,最大的比楚氏还要大六岁。她们四个人名字里用的是梅兰竹菊四君子,本是清丽脱俗的名字但人一个个比鬼还阴森。
每当太阳高挂的时候,她们四个就会搬上小凳子一字排开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每个人怀里抱一个娃娃,就好像抱着一条小猫小狗那样。
抚摸着娃娃的动作很轻柔,就好像在为猫狗梳理毛发。
春兰秋菊夏竹冬梅,四个女人坐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交谈,院子里寂静的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到,她们就好像是没了灵魂的躯壳,坐在那里机械的抚摸着怀里的布娃娃。神情呆滞,眼中无神。
“我有要事求见夫人。”
孙者在门外俯身低声说话,就好像怕惊了鬼一样的小心翼翼。
“夫人在睡着,不能打扰。”
年纪最大的春兰语气发寒的回答。
“劳烦通禀,若不是实在紧要的事,我也不敢来打扰夫人静养。”
“什么事?”
秋菊问。
孙者犹豫了一下回答:“只需告诉夫人,后院的小门又开了。但大将军不在家,开门的是少爷。”
这句话才说完,屋子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
站在门口的楚氏穿了一件家居常服,头发披散在脑后。她比罗耀还要大几岁,但脸上竟是看不到什么皱纹。她的脸色就好像敬默轩的白纸,眉眼都是画上去的,所以看不出有一点表情。她好像没有被岁月侵蚀,初次看到她的人一定会觉着这个女人不会超过三十岁。
身材还在,模样还在。
怀里的娃娃,常年都在。
“少爷在哪儿?”
“在他的书房里见客。”
“将客人请到我这里。”
楚氏淡淡道:“然后告诉少爷,让他自己去领二十鞭子的军法。大将军交代过的事,无论谁破了规矩都不行。还有……府里可有新来的下人?”
“有几个。”
“有没有见到客人的?”
“两个。”
“送到后院去吧……”
楚氏面无表情的吩咐了一声,然后转身回了屋子。
“后院……”
孙者喃喃的重复了一遍,想起后院那些巫师的手段他心里就一阵发寒。这些年送进后院的下人最少超过一百个了,就没见到一个活着出来的。
第0338章 你自己看着办吧
罗文的住处也是一座三层高脚楼,就在罗耀那座高脚楼的正对面,一个在小湖东一个在小湖西。从外观上这两座高脚楼几乎没有区别,唯一不同的是东面那座小楼外面有银甲武士守护,而西面这座门口只有几个青衣小帽眉清目秀的家丁。
所有人都知道而偏偏罗文自己不承认之处就是,他一直在模仿他的父亲。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处处都在模仿。
罗耀骑马的时候喜欢一条腿盘在马鞍上,身子微微前倾。为了也能这样骑马罗文自幼没少挨摔现在后背上还有几块伤疤。罗耀的刀是名副其实的双手刀但他从来不双手握刀,为了也能如此罗文下了数年苦功才将刀锋长达一米五的斩马刀耍开。
他从没进过罗耀的书房,但他知道那书房里的陈设。是仲伯告诉他的,所以他让人按照那个布置完全复制了一套。书桌的尺寸不会查分毫,笔架砚台摆放的位置同样不会差分毫。
仲伯是个记忆力超群的人,这些东西都是他亲手放好的。
罗文不知道仲伯今年到底多大,但他知道仲伯是父亲身边四金三十六银这些绝顶护卫中四金其中之一。他从小到大也没看到过仲伯拉开他的剑匣,仲伯说自从灭商之后就再也没有遇到值得他取出剑的对手。
仲伯说的,罗文都信。
他六岁的时候贪玩非要上沧蛮山,私自带着几个家丁就跑了出去。在沧蛮山上被一伙早就盯上了他们的纥族武士围住,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仲伯来了。没打开剑匣,单掌斩落七十三颗人头。
他九岁的时候第二次登沧蛮山,上山半路在瀑布边洗脸的时候遇到了蛟龙与巨蟒大战。他看的痴了忘记逃走,结果被另一条游过来的巨蟒发现。又是仲伯,依然没有打开剑匣,单掌斩落了那足有两丈长的巨蟒之头。
正因为太信任仲伯,所以当他下令打开后院小门请客人进来的之后。第一句话就是对仲伯说的:“站在我身后。”
只要仲伯在,他就觉得不会有什么危险。
可是当客人进门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错了。
来人是一个看不出来具体年纪的僧人,一袭白袍,双手合什。这个僧人看起来很温和慈祥,没有一点戾气。但不知道为什么,罗文只是被这僧人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的心里已经没了任何秘密。
“多谢小公爷。”
僧人双手合什,却没有俯身行礼。
罗文却没有一点的不满,因为他知道面前这个僧人有着何等超凡脱俗的地位。
“天尊请坐。”
罗文学着父亲的样子,装作冷漠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他觉得自己学的足够像了,但心里却在发寒。因为他回头的时候看到了仲伯的手一直放在剑匣上,这是二十年来从来没有过的事。
他还看到仲伯触着剑匣开关的手一直在发抖,是那种控制不住的发抖。
然后他看到了仲伯的脸,白的很难看如大病初愈。
“倒是不巧,大将军原来不在。”
僧人笑了笑,自顾自在椅子上坐下来端起热茶闻了闻:“这是武夷山的茶?很少喝到这么新的……从武夷山到大雪山要走一年半,所以我从来没有喝过新茶。算算日子,应该正是新茶才下来的时节,我倒是运气不错。蒙元是天下第一大国,但可惜的是蒙元种不出来茶树……大雪山上太寒了些,除了松柏之外也罕见其他植物。”
他一边说一边从宽大的袖口里取出一个木盒放在茶几上:“但大雪山上罕见的东西,那天下便只有大雪山才有。这是一朵八百年开花一次的雪莲,还算稀奇,小公爷武艺上的基础不错,但生来身子就稍微虚了些,这雪莲送给小公爷。你们隋人有句话说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公爷请我喝武夷山的新茶,我送小公爷一朵雪莲花。”
他将木盒打开,立刻就有一股寒气从盒子里溢了出来。不多时,屋子里的温度就降了下去。
这竟是一朵淡蓝色的雪莲,更为罕见。也不知道那盒子用什么材料所制,竟然能保持寒冷不因外界气温而变化。
“这……”
罗文的脸色一变,眼睛盯在那朵雪莲上再也挪不开。
他初习武的时候教导他修行的先生就说过,他天资不错但因为早产所以身子虚弱。要想修为大成,先要找到天才地宝服用温养经脉补气丹田。这朵八百年的淡蓝雪莲花足够称得上宝贝,正是他苦求多年而不得的好东西。
所谓的天才地宝,可不是普通的人参灵芝。
是在特定的地方才会生长的东西,可遇而不可求。
“这礼……太厚了。”
罗文犹豫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将木盒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仲伯本想劝住他,可被那僧人看了一眼后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天尊登门,所为何事?只是可惜家父不在,若是有什么要事的话只能等家父回来了。”
罗文看着那雪莲花笑着说道。
僧人摇了摇头:“我便是来拜访小公爷你的。”
……
“我听闻大将军对小公爷疼爱有加,今日一见果然不假……这位料来便是大将军身边四金卫之中的三剑客仲伯?将这样的高手派在小公爷身边,大将军对你确实很好。”
仲伯的脸色越来越差,僧人施加在他身上的压力越来越大让他几乎开承受不住。他自己都不确定,下一秒自己会不会打开剑匣拔出自己的剑。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叫他三剑客了。
剑匣里有三柄剑,他会三种剑法。每一种剑法用一种特制长剑,威力无穷。
听到这句话,罗文的神色一黯:“家父……确实对我关爱有加。不知道天尊专门来找我,所为何事?”
“传你修为,助你成为绝顶高手。”
僧人微笑道:“小公爷应该知道,这世上若还有人能让你在最短的时间变成九品强者,只有大雪山大轮寺才有这样的神通。当年我欠了大将军一个人情,一直想找机会还了,但大将军偏偏不收。大将军不收,我只好找你。”
“一因换一果,当年大将军种下了因,小公爷今日便来享这果。”
“这……”
罗文脸色变了变,讪讪的笑了笑道:“这就不劳烦天尊了,我天资鲁钝,自家的武学尚且不能精通,怎么敢奢求大雪山的神通妙法?”
“小公爷这话错了。”
僧人语气温和地说道:“大将军的武学震烁古今不假,但那是只适合大将军一个人的武学。小公爷虽然是大将军唯一的儿子,但大将军的修行方式未见得就适合小公爷你。你应该知道,大将军的体质实属罕见,百年不遇……便是大将军倾囊而授,可你的体质注定了学不到他的东西。”
罗文眼神里的黯然更深了些,他摇了摇头:“家父说过,学武最忌这山望着那山高。我连这座山还没有爬上去,哪里有资格去爬下一座山?”
“这话更错了。”
僧人微笑道:“这山望着那山高……隋人总是说些毫无道理的话。这山再高,风景你并不喜欢为什么要去爬?下一座山无论高低,风景是你喜欢的,你为什么不去爬?非要爬了这座山发现自己不喜之后再去怕那座你喜欢的山?”
罗文心中一动,沉默了一会儿后还是摇了摇头:“多谢天尊美意,但我还是不敢忘了家父教诲。”
“也无妨……”
僧人认真地说道:“既然小公爷不愿学我大雪山的绝学,我也不能强求。凡事都有机缘,强求来的终究不会有最完美的结果。小公爷若是一心要学大将军的东西,且成为大将军那样的绝顶高手,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罗文急切问道。
“改变你的体质。”
罗文脸色一变:“这怎么可能?”
僧人自豪的笑了笑:“对于佛宗来说,这世上哪有不可能之事?在常人看来任何不可能的事,明王做到就如信手拈来。小公爷可知我大轮寺有三千金身僧,他们原本也是普通人。但修我大轮寺的秘法之后,便脱胎换骨,成就金身不坏。”
说完这句话他看了罗文一眼,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道:“要想完全成为大将军那样的人,第一步就是将你的身体改造为大将军一样的体质。”
罗文的眼神里都是犹豫,他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仲伯一眼。却发现仲伯的脸色难看的好像鬼一样,豆大的汗珠顺着仲伯的额头不住的滑落。他的一只手扶着剑匣只需一按就能将剑匣打开,可那只手颤抖的越来越剧烈离着开关也越来越远。
他想问仲伯怎么办,但又不能问出口,于是他向仲伯投过去询问的眼神。
仲伯想说千万不要,想摇头,却发现自己张不开嘴也无法摇头。他拼尽了力气,却依然没有阻止住那股强加在他身上的力道。他对自己的身体渐渐的失去了控制,然后他微微的点了点头。
罗文见仲伯点头,可还是不敢轻易答应。就在这个时候,僧人的一句话让他的心里立刻涌起一股惊涛骇浪。
“我知道大将军去了安来县迎接钦差大人……小公爷或许会好奇,以大将军的身份地位何须亲自去迎接?就算那人是钦差,大将军出门迎接也就罢了何必出去五百里?小公爷可知……其中的缘故是什么?”
“是什么?”
罗文不假思索的问了一句。
“因为大将军已经老了……但他还没有找到一个继承他一身武学的人。大将军自然是想将修行之道传给你的,但你体质不行所以大将军也没有办法。我听闻,那个叫方解的钦差虽然年纪不大,体质却和大将军十分接近。大将军这次去安来县,就是按耐不住他收徒的心思啊……”
“如果那方解的体质真的和大将军完全相同,大将军收了一个如意弟子倒也是一件妙事。不过对于小公爷来说……未必是一件妙事。”
僧人起身,从袖口里取出一个锦囊放在茶几上:“若是小公爷想通了,只需服下这一粒丹药,再配以我的秘法,体质就会如大将军一般无二。若你的体质变了,大将军又何必再去寻个外人做弟子传以衣钵?”
“天尊要去何处?”
罗文见僧人起身要走连忙问道。
“夫人有请,我怎敢不去?”
僧人微微一笑,举步往外走了出去。
就在这个时候,管家孙者在外面高声说道:“夫人请法师过去一叙。”
第0339章 野心
方解从和兴楼回来的时候大街上已经看不到有别的行人,月亮挂的很高但却分外的亮。月色洒下让夜晚看起来并没有那种让人害怕的黑暗,一个人走在静静的大街上,踩着自己被月光拽出去很长很长的影子。
和兴楼距离他的住所并不远,步行也就五分钟。而现在的安来县里至少有四千左前卫的精锐,方解根本就没有必要带着随从,除非要杀他的是罗耀。
今天饭局上骆秋说的话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他就是在替罗耀做说客。当初先帝派骆秋来平商道是因为这个人做事足够稳重,分得清轻重缓急。但是现在方解有理由相信,一旦罗耀造反的话骆秋未见得就站在朝廷那边。
十几年,足够改变一个人了。
方解一边往回走一边想着今天骆秋说的那些话,脑子里翻来覆去其实就一句话让他难以平静。
若是得到大将军的指点你在修行上必然突飞猛进。
骆秋的这句话来来回回的在方解脑子里重播,这让方解有些苦恼。他本以为自己是个已经能抵挡得住些诱惑的人,可现在才发现一个人的贪念之重有时候根本就控制不住。在这样一个时代,做一个大官不如做一个绝世高手。
就在方解快走到住所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身后有脚步声。
方解站住回头,于是看到了月色下那个散发着冷傲气势的男人。
“大将军还不休息?”
方解抱了抱拳问。
罗耀遥遥地看着方解,月光似乎变成了他的视线以至于让方解感觉自己身上好像没穿衣服一样不自在。
“回去之后想了想,忽然觉得有些事还是开诚布公的谈谈比较好。”
罗耀语气平淡地说道:“我是个军人,不怎么喜欢那种婉转的方式。”
“那我陪大将军走走?”
方解微笑着说道。
罗耀点了点头:“好。”
说完这句话他继续往前走,方解等到他走过来错后两步的距离不紧不慢的跟着。两个人同样的负手而行,看背影竟是有几分相似之处。这座不大的城池里都是左前卫的士兵,不时能遇到当值的士兵在大街上巡视。每每遇到巡逻队的时候方解听着那些士兵喊一声大将军,都能从语气中感觉到那发自肺腑的尊敬。
“你来雍州,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罗耀的第一句话方解并不怎么信,因为罗耀在看到他之后一直很反常。方解不了解罗耀所以不知道一个正常的左前卫大将军是什么样,但方解可以感觉到,罗耀的言谈举止都和传说中那个冷傲无情的人有着太大的差距。
“是。”
方解点头。
“但我很欣赏你。”
罗耀继续说道:“我对你感兴趣是演武院入试考核的消息传到雍州的时候……你和谢家那个小子交过手,还打倒了他。”
“谢扶摇留了手,没尽全力。”
方解如实回答。
“你不懂修行,天生的废物体质……但谢家那个小子是江南有名的才子,十岁的时候修行就已经登堂入室。武当山那个老怪物视其为关门弟子,虽然下山传艺的一直是刘慧正,可何尝不是那个老怪物定好了传授他什么东西?所以就算谢家那小子留了手,你的表现还是让人眼前一亮。”
“谢大将军夸赞。”
“这是实话,不是夸赞。”
罗耀淡淡道:“我从来不会虚伪的夸奖任何人,哪怕你是钦差。”
他站住,回头看着方解问:“你为什么一直和我保持两步的距离?你觉得这个距离你能全身而退?”
方解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习惯而已。”
罗耀嗯了一声:“这是个好习惯。”
“谢谢。”
“先回答我三个问题,对你没有坏处。”
罗耀在一个大户人家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指了指身边示意方解坐下。方解没推辞,坦然而坐。
“大将军要问什么?”
“第一……陛下对这门婚事如何看?”
方解沉默了很久后认真的回答道:“陛下似乎并不想将长公主嫁给少将军,第一是因为西南距离长安城太远,而长公主是陛下最疼爱的女儿,没有之一。第二是因为……是因为陛下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少将军平日里的事,所以不是很放心。”
“第三呢?”
罗耀问。
“没有第三。”
方解摇头。
罗耀笑了笑:“有,只是你不敢说罢了。陛下让你来最重要的缘故是因为要对西北用兵,西北的事瞒不住人……陛下不信任我,他怕我会趁着西北乱腾的时候也跟着捣乱。你来,只不过是陛下借着长公主的婚事派你来查我而已。”
方解苦笑一声,没回答。
“第二个问题……”
罗耀似乎是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他已经知道了自己要知道的事。
“萧一九死了没有?”
方解没想到罗耀会问这个所以愣了一下:“我离开京城的时候他还没死,不过以他的重罪应该活不了多久。陛下应该是在等着刑部结案的那天,将他和怡亲王一同处置。”
方解不知道的是,萧一九之所以没有被立即处斩。是因为皇帝想试探万星辰的反应,也担心动了萧一九万星辰会有所举动,毕竟那个人……太强了些。
罗耀摇了摇头:“萧一九那样的人,若是想杀还是早一点杀的好。陛下这件事……只怕另有深意。”
方解不知道,罗耀也仅仅是好奇所以这个话题就这样有些突兀的结束。
“第三个问题……若我诚心相邀你愿不愿意留在左前卫做事?如果我上一道奏折,陛下应该也不会拒绝我的请求。你仔细想清楚再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对你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罗耀淡淡道:“我不自大狂妄,但你应该明白现在能指点你修行的只有我一人而已。”
这……对于方解来说真的是个难以抗拒的诱惑。
……
“不能。”
方解从鹿皮囊里取出烟斗点上,深深的吸了一口:“大将军或许会觉着我不识抬举,事实上我也觉着自己这样拒绝有些白痴。没有人比我对自己的身体更了解,所以我知道您说的是不争的事实。留在左前卫,我就有可能破开一直以来我都破不开的桎梏……但……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留下。”
罗耀歪着头看了他一眼:“理由?”
方解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月色下的他就好像一个吞吐着日月精华的妖孽。
“我想参军想再次拿起横刀跃上马背在战场上杀敌……若是我留在雍州……大将军请恕我直言,那么我要面对的敌人绝不是我想要面对的敌人。我在樊固生活了三年,那三年是我一生之中最踏实安稳的三年。就为了铭记这份安稳踏实,三年我记住了樊固每一个人的名字和面容。边军士兵和百姓加起来差不多有三千人,我不会搞错任何一个人。”
“但他们死了。”
方解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如果他们的死和我有关系……我得再回樊固去赎罪。如果他们的死和我没关系,我得再回樊固去报仇。”
罗耀淡淡道:“你不像是个容易冲动的人。”
方解笑道:“冲动起来有时候不是人。”
罗耀竟是被他这句无聊的话逗的笑了笑:“你应该知道我的不少事,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让自己一无所知的到雍州来。当初我被人击碎了气海的时候侥幸不死,但我生不如死。记得就在我自暴自弃的时候,有个人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心有所执,方有所成。若是当初我没听到这句话,说不定我现在要么是一具枯骨要么是一个废人。”
“你心中也有执念。”
罗耀道:“这很好,你我的性子很像……军人自然有军人特有的血性,伤害了我的朋友如果当时我无能为力,不代表我以后会假装遗忘。当我有能力的时候,那些伤害我朋友的人难道还想自由自在的活着?”
方解听到这句话心里一荡,他想起了樊固那些乡亲。每一张脸都不止一次在他脑海里浮现过,而且从来不曾模糊。
“男人立志报仇是一件很艰辛也很值得骄傲的事,我不会阻止你。”
罗耀从方解手里将烟斗拿过来,深深的吸了一口:“这么好的烟丝……出自南燕?”
“是……货通天下行从南燕贩运到长安城的。”
方解回答。
罗耀嗯了一声:“但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你留在左前卫和你报仇没有一点冲突?”
“啊?”
方解诧异了一下,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罗耀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看起来比方解更像妖孽:“不只是你,只怕包括陛下在内许多人都以为我会不忠,最终会做出对不起陛下对不起大隋朝廷的事来。这样想似乎也合情合理,我手握重兵坐镇一方,天高皇帝远,这地方就是我的地盘。但是……二十年前我初戍守雍州的时候朝廷里就有人信誓旦旦的说我必然会反,如今二十年过去我为何不反?”
他问方解,可方解不知道如何回答。方解没有想到罗耀竟然如此直截了当的将这件事说出来,没有一点儿避讳。
“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反。”
罗耀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缓缓的吐出来,似乎是在发泄着自己心中的不满。
“我和左前卫的每一个人,从来都没有过造反的念头。你可以不信,但我没必要和你过多解释什么。将来史书上会写的很清楚,留待后人评说吧……我之所以在装作不知道西北战败的事,是因为陛下不想让我知道。而我在等陛下的召唤,若陛下说罗耀你要带兵去西北平叛……我会立刻披甲上马!”
罗耀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明月:“雍州有四十几万人马,比报给朝廷的数字多了一倍。这是那些白痴朝臣怀疑我的理由之一,也是陛下疑我的理由之一。但我可以告诉你,等到陛下需要我的时候这四十万人会一个不少的出现在陛下面前,顺着陛下手指的方向义无反顾的往前冲。”
“所以,你即便留在左前卫也可以去西北杀蒙寇叛军。”
方解沉默了好久,然后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大将军信自己,但别人不信你。所以陛下不会轻易调动左前卫的人马,我是一个追求舒服生活的人。而让自己舒服要做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强迫自己违背自己的意愿。”
“多谢大将军抬爱,但我不能留下。”
他的话语很轻,但斩钉截铁。
“那真是太可惜了……”
罗耀叹了一声,起身:“你今天没说一句谎话,我很高兴。”
“大将军也没说一句假话,非但我会高兴,陛下也一定会高兴。”
罗耀笑了笑:“我不会逼迫你,你自己考虑清楚就是了。”
他缓步走出去,走了四五步之后忽然又站住。
“我知道你是个有野心的少年郎,却没有想到野心那么大……有四十万大军的左前卫,竟然装不下。”
第0340章 可怜人
听到野心这句话的时候方解的脸色没有一点变化只是注视着那个冷傲男人离去的背影,而说这句话的罗耀没有回头。
“男人自然要有野心,没有野心的男人还不如一头猪。”
罗耀笑了笑,大步往前走了出去。
方解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身上有多少道伤疤都被人看得一清二楚似的。罗耀的话对他触动很大,虽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有野心才没有答应留在左前卫。他一直以为自己还是原来那个以活命为第一位的流浪汉,却一直不敢正视自己心中越来越茁壮的那一棵秧苗。
他看了看罗耀放在台阶上的烟斗,沉默了一会儿后将烟斗一拳砸碎。
“野望在心才算野心,野望在口的人不过是白痴罢了。”
他喃喃了一句,起身,走向住所。
就在他才走出去几步的时候,沉倾扇和沐小腰从远处迎了过来。方解没有感到一点吃惊,有的只是温暖。她们两个明知道自己不是罗耀的对手,但还是跟了来。罗耀自然也知道她们两个就在暗处却没有点破,那是因为他的自信。
“心里不舒服?”
沉倾扇问。
方解摇了摇头,忽然笑了起来:“哪里有不舒服?爽……非常的爽……”
他伸出双臂,揽住沉倾扇和沐小腰的肩膀:“有时候装也是一门艺术,想要从罗耀嘴里打听来什么消息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啊。”
他一边走一边问:“我是谁?”
沉倾扇和沐小腰怔了一下,不知道方解又发什么神经。
“回答我。”
“你是方解。”
沐小腰回答。
方解笑了笑道:“对啊,我只是方解罢了。从五品的游骑将军,在罗耀眼里是什么?是渣啊。一等乡子在罗耀眼里是什么?是渣啊。演武院入试九门优异但有五门是皇帝送的这在罗耀眼里是什么?是渣啊。年纪轻轻就成为钦差代天子巡视一方在罗耀眼里是什么?还是渣啊……”
方解一边走一边说,一边说一边笑。
笑得格外得意。
“不懂你什么意思。”
沉倾扇微微皱眉道。
“你们说……”
方解笑着说道:“罗耀为什么和自己眼里的一个渣聊这么久?若说他是心怀坦荡就特么的太扯淡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和毫无用处的人浪费时间?以他的身份他有必要跟他眼里的渣渣表露心迹?有必要将自己的忠诚挂在嘴边?有必要如此热切的希望我留在左前卫?还要装出一副爱才如命的样子来我都替他觉着累。”
“他这样的话果然还是不适合说很多很多话,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人忽然健谈起来,一个冷傲的人忽然和蔼起来,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心虚。”
沐小腰愣了一下后忍不住问道:“对什么心虚?”
方解道:“都有吧……所以我越发的确定这次来对了,说不得真能把身世搞明白。他对我说了那么多忠心耿耿的话,是因为他对皇帝心虚。说什么四十万大军随时等着陛下的召唤,假的好像孙寡妇的胸脯一样。一再说能帮我修行是因为对我心虚……若我们之前没有任何交集他对我心虚干嘛?”
“最主要的是……他第一句话不该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方解一边走一边笑,笑得越来越灿烂:“一个心虚的人第一句说的话,往往是他最心虚的事。我可以肯定这不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一定确定以及肯定……”
沉倾扇和沐小腰对视了一眼,眼神里都有些惊异。
“最后的时候,罗耀为什么说你有野心?”
沉倾扇不解的问。
方解道:“因为我一再跟他说我要为樊固死去的乡亲和同袍报仇,他既然知道西北战败的事,未必就不知道樊固的边军和百姓根本就不是死在蒙元人手里,而是死在李远山手里。我说要报仇,要杀的自然不是蒙元鞑子而是李远山……现在李远山是什么人?是逆贼!”
“我话里的意思其实就是想让罗耀以为我要杀的是李远山,而谁杀了李远山代表着什么?代表着的可是天大的功劳啊……我若是留在左前卫最多做个将军,而我若是杀了李远山陛下会封我为公!所以罗耀才会说我的野心大,大到连他的左前卫都装不下。”
“你真的有这么大的野心?”
沐小腰犹豫了一下后问道。
“野心?”
方解笑了笑:“这东西是个男人心里就有,只看是用在什么地方。樊固近三千条人命的债我是真的不想挑起来,因为我怕死,因为我实力不够。可是到了现在除了我还有谁能去挑?八百边军啊……妈的,就剩我一个了。”
“如果杀李远山是我的野心,那一个左前卫还真就装不下。”
他语气平淡,但其中却有什么东西击中了沉倾扇和沐小腰的心。尤其是与方解有三年共同经历的沐小腰,眼神里的伤感不可抑制的流露出来。
“我是不是很会演戏?”
方解揉了揉沐小腰的头发:“厉害不厉害?连罗耀这样的人都能骗了……我发现我真是个天才,以后就算不做官转行演戏也必然成角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方解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想骗过罗耀,又岂是演戏能行的?一个眼神一个脸色的变化是演技体现,可内在里的东西要想骗过行家……只能用真的。每个人每天都在骗人,骗亲人朋友敌人对头……最主要的是还有自己。
……
回到县衙的罗耀脸上也带着笑,笑容中也带着些得意。平商道总督骆秋没有睡一直在等他回来,披着一件衣服站在桌案前正在临摹一副字。见罗耀进来,他放下手里的狼毫笑了笑道:“这孙茂才在政务上是个白痴,但在敛财上倒是个好手……”
他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那副字:“颜先生的真迹,拿出去最少能换一万两银子。”
罗耀在椅子上坐下来后笑了笑道:“看来充军为奴还是便宜他了。”
“如何?”
骆秋为罗耀带了一杯茶递过去。
“有点意思……”
罗耀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看不出他眸子里的真实含义:“这个小家伙远比咱们以为的会做人会做官,会做官的人都不是忠臣……这话是你说的,我一直以为是金玉良言。”
骆秋微笑道:“这是事实而已。自古以来就没有一个忠臣会做官的,自古以来就没有一个奸臣不会做官的。”
“你是个奸臣。”
罗耀看着他说道。
骆秋撇了撇嘴:“我只是个知道如何自保的人而已,还算不上奸臣。你应该相信我,若是你有一天真的带着四十万左前卫精兵北上,我第一个想办法杀了你。如果杀不了你,我就自杀去做厉鬼,咬死你。”
“这么狠毒?”
罗耀看了他一眼:“为什么我不信?”
骆秋哈哈大笑,转身的时候掩饰住眸子里的一丝异样。
“既然他是个会做官的,就应该明白我话里什么意思了。所以他留不留在左前卫都不是一件坏事。留下,我手下多一员悍将。回去,这个传声筒会替我想皇帝表达忠诚,最真的忠诚。表忠心这种事自然还是要别人来替自己说的好,自己去表忠心就显得下乘了。”
“你是真的想把他留在左前卫?”
骆秋问。
“真的想。”
“为什么?”
罗耀捏起茶几上盘子里的一颗水果丢进嘴里,感受着嘴里果汁的甘甜:“因为他和我很像……不只是体质上像,性格上也很像。这样的人不好驯服,很难驯服。可一旦驯服之后他能为我卖命……就好像当初我感念先帝恩德,为先帝卖命一样。”
“你打算怎么做?”
骆秋问。
罗耀沉默了一会儿后认真地说道:“他能在这个年纪就有今日的地位身份,就足以说明他是一个有能力的人。最主要的是他还年轻,还能做许多年事。左前卫虽然不缺虎将,士兵们的血性也还没有消磨下去。但我需要这样年轻有锐意的人,越多越好。”
骆秋笑道:“年轻人好用,就算表现的再成熟还是有幼稚的一面。就好像初夏的桃子看起来已经有些粉红颜色,其实果肉还是酸涩的要命根本难以下咽。”
“但是……”
骆秋道:“你就不怕引起别的麻烦?”
“什么麻烦?”
“若是你儿子知道你打算将自己的修为传给一个外人而不是他,他会怎么想?你们父子之前本来就存着极大的误会,这件事你一旦做了他会更愤恨。”
罗耀默然,然后叹了口气:“他是我的独子,早晚我的一切都是他的。如果他现在依然看不懂这一点,那我也没必要和他解释什么。我之所以冷着他,就是因为不想让他走一条当年他大哥走过的路。”
话题到了这似乎有些僵硬,因为骆秋绝不会在罗武之死这件事上说什么,任何一句话都不会说。
而就在此时,从大雪山大轮寺走出来的第二位明王正坐在罗耀妻子的房间里,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
到处都是娃娃,看起来就如同地狱的油锅里面有无数的小鬼在翻腾一样。
“法师似乎破了规矩。”
楚氏抬起头看了释源一眼后淡淡地说道。
“大将军府里的规矩很多。”
她说。
释源微微笑了笑:“大将军府里的规矩再多,也是大将军的规矩。我需要做的不是遵守他的规矩而是遵守佛宗的规矩。夫人应该知道,我这次来是为的什么。这件事整个大将军府里,也就你和大将军自己知道的一清二楚。”
“休想!”
楚氏冷哼一声道:“佛宗的规矩,在大将军府里一文钱都不值。难道法师忘了,这府邸后院的荒草下面还埋着几具枯骨?无论你是什么人什么来头,只要走进左前卫大将军府里,需要遵守的自然只有一个规矩……大将军的规矩。”
“好。”
释源双手合什道:“不愉快的事不要再说,等大将军回府之后我会再来。”
“法师急着走?”
楚氏冷笑了一声问道。
“很急。”
释源点了点头:“所以就不劳夫人相送了。”
他压制住心里的邪火呼吸都逐渐气促起来,这种感觉每次都会突兀的到来但却如此猛烈真实。
“告辞。”
他说。
楚氏看着始源的脸忍不住开心大笑起来:“大将军说的果然没错,你的伤太重了,虽然又能下地行走但你剩下了多少修为?莫以为在我儿子房里吓唬住了一个仲伯就瞒得住人。你了解大将军,大将军何尝不了解你?”
她语气平淡地说道:“十三年前你被人打成重伤险些不治,但你恢复过来了,我很欣慰开心的是,你吃下太多的天才地宝让你的气脉气穴逐渐恢复,而你则因此而落下了一个根本无法治愈的祸根。你补的太过了,以至于你的身体不调必须不停的找女人来发泄体内刚猛霸道的药效。”
“你就是个可怜人而已。”
楚氏冷笑一声:“披着天尊锦衣的……可怜人。”
第0341章 兄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北方的百姓们中开始流传关于西北战败的事。七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西北三道尽失……当这消息开始在京畿道的百姓中开始疯狂传播的时候,其实已经证明其他的地方早就传开了。因为消息不可能是从京畿道往外传的,朝廷里知道这消息的都是皇帝的亲信,不是亲信知道这事的都已经被砍了脑袋。
这几天东暖阁里的气氛一直不好,天气已经暖和的只穿一件单衣都不觉着寒冷。但这屋子里的冷,让每一个走进这里的人都如坠冰窟。
这寒冷,来自于皇帝。
“流言还在传?”
坐在土炕上的皇帝看着兵部已经改了六次的进兵方略,头也不抬的问。
垂首站在不远处的罗蔚然道:“京畿道各州府衙门都拿了不少传播流言的人,但……已经难以控制了。百姓们明面上不说,私底下都在议论这件事。臣以为是叛军故意散布出来的消息,是从西北传过来的。虽然水师封锁了沂水叛军不能渡河,但水师不可能防得住小规模的人偷渡过来。”
“而且……”
罗蔚然看了皇帝一眼,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侯文极在那边。”
皇帝嗯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传旨各州府,抓了的百姓都放了吧……朕从来也没有想过永远能瞒得住这件事,既然已经流传开来堵是堵不住的。过几日朕就昭告天下,将西北战败的事公布出去。”
罗蔚然脸色一变:“可是这样一来,民心只怕不可控制。”
“那就不控制。”
皇帝抬起头看了罗蔚然一眼:“百姓们私底下议论也好,明面上议论也好,愤怒者大有人在,骂李远山可耻的比比皆是,可有人感到害怕绝望?”
“没有!百姓们只有愤怒。”
皇帝嗯了一声道:“既然如此,那朕还担心什么?叛军传播这消息都不怕,朕岂会怕?本来朕打算着等各地调集的人马都如期赶到沂水东岸再昭告天下,既然现在已经传开那就让百姓们知道的清清楚楚。朕会让裴衍写一份详细的公告颁布下去,让百姓们都知道李远山他们那些逆贼是什么嘴脸。”
“一开始朕不想招募民勇,因为朕担心百姓们会不安。没想到叛贼将消息散布出来反而促使朕下定了决心,各地的驻军抽调的太厉害会触及根本,所以朕打算招募民勇……百姓们愤怒,是因为他们也愤恨逆贼的无耻,他们也愿意为国出力。”
他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道:“既然要昭告天下,那么就从最远的地方开始送去……朕会让裴衍再拟一份旨意给罗耀,让他调十万人马北上。”
罗蔚然心里立刻一紧。
算计着日子方解才到雍州,陛下就要让罗耀调兵向北……如果因为调兵而逼反了罗耀的话,那么方解也就凶多吉少了。
“左前卫戍守西南,乃是重中之重,是不是……”
罗蔚然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知道皇帝明白他的意思。
“前阵子先生在这东暖阁里对朕说了一席话,对朕触动很大。”
皇帝舒展了一下身体,从土炕上下来。苏不畏连忙跪下来为他将靴子穿好,然后将皇帝的衣服整理平整。
“先生说,朕最大的毛病就是疑心。朕不讳忌自己说出来,朕确实如此。先生说一个人一生若是连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那就太没意思了些,会很悲哀。先生回去之后,朕想了很久终于醒悟。”
他走到罗蔚然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朕本该是没有一丝保留的信任你才对,就好像当初信任老七那样。这段日子让你让大内侍卫处的人受了委屈,朕心里也不安。今日既然说到这里,朕便将心里话对你都说说。”
他一边踱步一边说道:“朕自登基之后其实就没信任过罗耀,朕总担心这个手握重兵还百战百胜的大将军有异心。所以一直在戒备提防,十年来调了至少三卫战兵布置在江南为的就是看住他。先生回去之后朕忽然明白,这样做……何尝不是逼着罗耀与朕背离了方向渐行渐远?”
“想到这里朕一直后怕,后怕于罗耀没有反心而被朕逼出反心。”
他抬起头看向墙壁上那幅巨大的大隋疆域全图:“既然如此,朕不如直接去调兵。若是罗耀对朕没有异心,自然会派人马北上。那么从这之后朕便不再疑他,继续让他为朕守着西南半壁。若他真存了那个心思不肯调兵,朕就先把西北的事放一放……相对来说,朕宁愿不要西北三道,也不能丢了一个平商道。”
罗蔚然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下意识的看向皇帝,骤然发现皇帝的白发更加的多了。
“方解在西南。”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后继续说道:“朕既然连罗耀都试着去信任了,难道还能不信任方解?朕相信他能完成朕的交待,督促罗耀带兵北上。只要左前卫分兵十万从西南直接向北陈兵黄阳道,叛军就不得不分兵。朕再亲率精兵和民勇骁果正面伐之,以天子之威堂堂正正进兵,叛贼焉有不败之理?”
皇帝拿起自己批阅奏折用的朱笔,登上椅子,在那副大隋疆域图西北三道的位置上写下一个鲜红色的大大的隋字。他的目光在满都旗的位置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抬起手在那里也写下一个隋字。
“朕要亲自去把丢了的都再抢回啦。”
……
安来县城。
迎接钦差的队伍撤走之后,百姓们依然不敢肆意的议论什么。毕竟那七百多颗人头还挂在城墙上,那七百多具尸体脖子里喷出来的血迹还没有消失不见。钦差这种只有在传说中才会提到的大人物,第一次真实的来到了安来县带来的不是吉祥安宁而是血光之灾。
暗地里有不少人偷偷称呼钦差大人为带来灾厄的杀星。他们不会也不敢对罗耀不敬,所以只能拿钦差来发泄自己心中的愤闷。
后来不知道是谁翻出了方解的老底,说他在樊固,结果樊固八百边军和两千多百姓都死了。他到了京城,结果怡亲王反了皇帝一怒之下砍了三万六千颗人头血流成河。他又来了安来县,结果安来县也有了血光之灾。
杀星,灾星,晦星……这样的名称毫不吝啬的加在了方解头上。
有人用一种担忧害怕的语气问,方解现在去了雍州……那雍州会怎么样?
就在大军撤出安来县的当天下午,一个披着黑色斗篷遮挡住头脸的人赶着一辆牛车进了县城。县城的衙役们都被发配充军了,县丞大人也如此,没人指挥的民勇谁也不愿再去守城门,所以这牛车进来的时候连个盘查的人都没有。
牛车顺着安来县的正街一直往前走,在安来县最大的客栈门口停了下来。他将牛车交给伙计,吩咐了句好生照料随即走向大门。他的视线被门口张贴的一张告示吸引住,看着告示上那个画像问小伙计:“这是什么人?”
“咳……还不是那个叫追商的建了什么如意教的丧门星!妈的,他去了哪儿哪儿就倒霉。他一走了之,可咱们安来县被大将军砍了七百多颗人头!这样的人要是落在我手里,我一定把他千刀万剐!”
小伙计看着那画像啐了一口,眼神里都是厌恶。
赶车的人愣了一下,然后笑道:“这样目无法纪的人,自然该杀!”
他举步走进客栈,要了一间上房后走上二楼。进了自己的房间一直到吃晚饭都没出来,小二去催了几次,他却让小二将饭菜都送进了房间里。
这个人,正是被画像通缉的重犯追商。
他坐在二楼窗口,看着大街上稀稀拉拉的人群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起身,从包裹里取出厚厚的一摞纸钱,在屋子里的火盆中烧了。
“不管我是出于什么目的骗了你们,以至于你们死于非命……但你们最起码是在追求自由的路上死去的,不是吗?如果你们要怪我,那就等到下辈子再折磨我吧。这辈子我要好好地活着,为了实现你们死也没能实现的梦想。死的人越多,我肩膀上的压力就越大……你们是先驱,值得历史铭记!”
他说的话很肃然认真,认真到差一点把自己都骗了。
他一张一张的烧着值钱,态度虔诚:“如果你们觉着我该死必须要杀,记得过奈何桥的时候别喝那碗孟婆汤。喝了之后你们就没了自己的思想,什么都忘了,你们怎么再来杀我?”
他将所有的纸钱烧完,为了不起更多的烟每烧一张他都会用板凳将火压熄灭。
“你还是这样偏执。”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极近的地方有人和他说话。这声音就来自他身边,以他的修为自然不会没有察觉却没有做出一点反应。
听到这个人的声音,追商的眉头很快就舒展开。
“大哥……你怎么会来这?专门来找我的?”
他起身,笑着问,虽然可以压制着但眸子里的激动还是不可抑制的冒了出来。
“我有要事,从这经过。”
说话的枯瘦汉子就站在他身后,近在咫尺。他太瘦,如果脱了上衣身体可以但搓衣板用。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的?”
追商往前凑,紧紧抱着那枯瘦汉子的胳膊似乎怕他跑了似的。
“你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性情,你总是会回到你犯过错的地方住上一阵子。你说越是觉得危险的地方其实越安全,因为衙门的人是不会对刚刚搜索过的地方再搜一遍。我不用猜也知道你肯定还会回到安来县。”
“唉……大哥你就不能装一回傻?”
“我也就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显得不傻。”
枯瘦汉子将自己头顶上的斗笠解下来随手丢在一边,露出一张瘦到五官几乎都快凸出来掉地上了的脸。
“大哥,你就为了这事来找我?”
“不止。”
枯瘦汉子看了看外面,然后压低声音说道:“你绝对不许再打钦差的主意,这个人不能死!”
“理由是什么?”
“他……他就是我一直保护着的人,已经快十七年了。也正是因为我去保护他,那人才答应不杀你。”
枯瘦汉子抬起头,竟然是……大犬!
第0342章 这件事不行
钦差队伍走在中间,前后都是左前卫的精兵。方解撩开马车的车窗帘子往外面看着,越看心里越不平静。大隋匮乏战马,各卫的战兵之中只有少数的骑兵队伍。但罗耀带来安来县的这四千人马是一支纯粹的骑兵队伍,甚至还有五百名重甲骑兵。
重甲骑兵的战力惊人造价也同样惊人,对骑士对战马的要求都很高高。战马需要的是负重两百三四十斤还能奔跑的良种,因为重骑兵都是身材魁梧彪悍之辈,体重就没有低于一百五十斤的,加上那一身沉重的链子甲,再加上重骑兵手里的马槊横刀,再加上战马的全甲,加起来不会少于二百三四十斤。
方解是边军出身,他知道真正精锐的士兵不是战兵而是边军。战兵虽然号称是大隋最有战斗力的军队,但大部分已经超过二十年没有经历过战争。当初灭商之后的士兵已经换了一茬,就算平日里训练再刻苦但没有经历过血的历练终究还是差了一些冷酷的杀意。
而边军不同,边军不但要戍守便将还要负责清理边境的马贼悍匪,几乎每年都会有大大小小的战斗。横刀再锋利没染过血,终究算不得杀器。
正因为方解是边军出身,所以他更知道如何辨别一支军队有没有战斗力。罗耀麾下的这支骑兵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久经战阵,队伍前行的时候依然保持着高度的戒备,队形没有一丝一毫的散乱。
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每一个小队都能分辨出来,即便突然遇到袭击,也能迅速的做出反应。
而最让方解瞩目的自然是那支五百人的重甲骑兵,方解在樊固三年,只是听说右骁卫李远山麾下有一支重甲,但却从来没有见过。帝都皇城里也有一支重甲,方解见过但确定那些看起来雄壮威武的士兵绝对没有杀过人。太极宫里的重甲更多的是一种场面上的东西,真要拉到边疆战场上未必就能发挥的出其无坚不摧的威力。
所以这是方解真正意义上第一次看到能上阵杀敌的重甲骑兵,不但在视觉上有着极为震撼的冲击力,那些士兵们身上舍我其谁的那种霸气,脸上的那种骄傲自豪才是最为让方解感兴趣的。
重甲骑兵,开到战场上就如同开足了马力的装甲车,一旦成攻击阵型将速度提起来之后,几乎没有任何一支队伍能够防御的住。
罗耀麾下的这支左前卫,非但在数量上是十六卫战兵之最,在战力上绝对也在前列。天子六军号称是战兵中的最强者,可真要是殊死对决的话天子六军未见得就能占优势。
难怪皇帝对罗耀这样顾忌!
方解在心里叹了口气,有这样一位大将军,有这样一支军队,换做任何一个人做皇帝都不会踏实。
可现在朝廷对罗耀根本就没办法,以前兵部不是没想过将罗耀调离西南,但没有战争的情况下调动一卫战兵,显然说不过去。等朝廷发现罗耀的左前卫兵力已经达到一个惊人的地步之后,再想调动就更难了。谁也不敢保证调令会不会激怒罗耀,从而逼的这位大将军走上与朝廷对立的道路。
而一旦罗耀造反,其危害远比李远山在西北自立要大的多。
大军一路前行,方解的脑子里也一刻不停地在琢磨着自己这一趟雍州之行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从目前罗耀表现出来的态度看,方解丝毫都不怀疑这位嘴里说着忠诚的大将军随时都有可能举起反旗。
方解现在最期盼的就是,自己在雍州的这一段时间罗耀千万要老老实实的。
如果罗耀反了,自己只有三条路可以走。
第一,臣服于罗耀跟着他造反,可活。但方解虽然震撼于罗耀手里的实力却不认为他能成功,毕竟皇帝手里的实力还是要比罗耀大的多。以一隅而战全国,胜算不大。第二,立刻逃回长安,如果可能的话。第三,十之八九在半路上被罗耀的人抓住处死。
不过让方解安心的事,现在还没有一个让罗耀立刻就反的诱因出现。罗耀装做不知道西北的惨败,由此可见这件事不足以让他觉着机会来了。不然他不会装作不知道,而是会加以利用。
他一直在考虑这些,而在另一辆马车里的沉倾扇和沐小腰一直在纠结到底罗耀是不是就是当年那个人。
沐小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仔细的回想着十七年前那个人走进山门时候发生的事。
“如果咱们之中肯定有一个人知道那个人的身份……最有可能的是谁?”
沉倾扇问。
沐小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和大犬。”
沉倾扇嗯了一声道:“但你确定自己不知道那个人的身份,所以……大犬现在就是最有可能知道他身份的人了。”
“大犬……”
沐小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大犬这些年来邋遢落魄但总是保持着一个特殊的习惯……即便饿的受不了他也不愿亲自动手做饭,即便身上的衣服已经脏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也不愿自己动手洗衣服。每次我说起,他就会嘟囔什么君子远庖厨之类的话,他哪里像是个君子?”
“君子……”
沉倾扇喃喃的重复了一遍,想了想说道:“这是那些世家大户之人的通病,总觉得自己动手做饭洗衣服是不能忍受的粗鄙之事。如果大犬是出身名门,有这样的习惯也不算什么。”
“还有……”
沐小腰抬起头看着沉倾扇说道:“大犬说他的名字是那个人给取的,在咱们认识大犬之前说明他和那人便已经熟识。方解问过大犬他有什么亲人被那个人威胁,大犬说他还有个弟弟……大犬还说他弟弟的修为远在他之上,既然如此当初那个人为什么不是让他弟弟来保护方解,而是让大犬来?”
“大犬为了让他弟弟活下来,和那个人之间有了什么协议!”
沉倾扇眼前一亮。
“不行……”
她脸色微微一变:“以前大犬在方解身边,尽心尽力做事所以方解对他特别信任。但是如果大犬真的和那个人之间有什么协议,而那个人真的是罗耀的话,那么到了这里之后大犬就未必是以前那个大犬了!方解让大犬和麒麟带着人在暗中策应,这是个漏洞一定要提醒方解。”
“不会的……”
沐小腰道:“大犬肯定不会做出对不起方解的事,如果他要做的话方解十五岁生日的那天他就不会和我一起将东西都烧了。”
“那是在樊固,这里是雍州。”
沉倾扇让马车停住,她撩开帘子跳下去:“哪怕只有一点的疑虑,也必须提防。”
……
安来县。
一个不起眼的小饭馆中,大犬和追商面对面坐着,面前的桌子上已经上满了菜,很丰盛。追商起身为大犬倒满了一杯酒,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郑重认真地说道:“大哥,这十几年来我亏欠你太多,这辈子只怕也没机会还给你了。这杯酒我敬你……咱们兄弟已经快十七年没见了,你……你竟是已经花白了头发。”
大犬笑了笑,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然后咱们再叙离情。”
大犬放下酒杯,看了看外面:“你怎么不担心被人认出来?”
“认识我的人都被罗耀杀绝了,还怕什么?”
追商笑着回答。
“嗯……我要说的,正是和你的人前阵子被罗耀杀绝有关。”
追商见大犬脸色肃穆,也坐直了身子。
“你不要再打方解的主意,就是朝廷这次派来雍州的钦差。说句实话,我虽然心里一直担心着你但本没打算与你相见,我怕因为你我相见而为你引来祸端。但是你对钦差动手,我必须来找你了。”
大犬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个钦差,就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直保护的那个人。”
“大哥对他怎么这般好?”
追商有些诧异,沉默了很久之后点了点头:“既然大哥你说了,我就自然不会再去找他的麻烦。当时也只是灵机一动,觉得这个人可以利用一下罢了。不过……大哥你因为他而流浪十几年,不恨他?”
“一开始也恨,但人就是这么奇怪……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也就没了恨。”
追上嗯了一声:“我本来还在诧异,怎么你会突然回来的。”
大犬笑了笑,看着追商的脸感慨道:“一别十七年,分开的时候你还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甚至不敢自己走夜路。十几年之后,已经是个精明强干的男人了。”
“十几年你不在我身边,我总得学会任何事都自己来做。”
追上为大犬再次倒满酒:“大哥,要不……咱们以后不分开了,你回来帮我好不好?我在平商道传教十几年,现在信徒少说也有几十万,若是我想再次举事也不是什么难事。即便不举事,靠着这十几年来积累下的财富,咱们兄弟也可以安安稳稳的生活了,你不必再冒着风险四处流浪。”
“我正要说这件事。”
大犬看着杯子里的酒,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还放不下?”
追商一怔,反问:“大哥放下了?”
大犬点了点头:“这么多年,早就放下了。”
“我放不下,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放下。”
大犬皱眉:“已经二十几年了,就算你这些年一直在暗中传教,可难道你以为凭着那些愚民那些妇孺就能成事?罗耀在西南经营二十年,根深蒂固。大隋的皇帝也不是一个昏庸无道之人,百姓们不会想反他。如果你手里有的是几十万军队,我不会拦你但那不是军队,只是一群手无寸铁的农夫!你真以为,他们能帮你实现梦想?”
追商一口饮尽杯中酒:“大哥,你放下了,其实我想说我替你高兴。这个大包袱太沉重了些,压的人喘不过来气。但你放下了,我就更不能放下。如果咱们都放下,那么根就真的要断了。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放下……我什么事都能听大哥你的,但这件事……不行!”
第0343章 那些妖魔鬼怪
沉倾扇将自己的担心说出来的时候,方解的反应丝毫也没有出乎他的预料。方解不相信大犬会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虽然他自己很明白这种盲目的信任对他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
可人在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固执,固执到明知道是错的也会坚持。
前世也好今生也好,方解听的太多了那种成大事者当怀疑一切的论调,也听多了什么枭雄要六亲不认的论调,但他始终坚信人与人之间不可能真的是只有利益关系才是最坚固的。这也是他为什么在京城要插手吴一道的事,为什么自始至终都没有忘记樊固那三千条人命的原因。
听完沉倾扇的话,方解只是摇了摇头:“我信得过大犬。”
六个字,却如此笃定。
沉倾扇笑了笑:“我便知道你会这样说,否则你也就不是方解。”
方解凑过去闻了闻她发际的清香:“这是在表扬我?”
沉倾扇脸微微一红,躲闪开方解挑逗的眼神。她理了理额前的垂下来的发丝转移开话题:“你怎么打算的?万一罗耀真的就是当年那个人,你会怎么处理他和你之间的关系?”
“不知道。”
方解的回答透着一股无奈:“即便我确定了罗耀就是当年布置一切的那个人,可我却不知道能不能就这样把他算为仇人。为了你们我可以这样去想,可为了自己我却发现根本就提不起太多的恨意。如果他是为了我活命而让威胁了你们,那么我是不是该杀了他?”
说这些话的时候,沉倾扇能感觉到方解心里的苦楚。
她这才恍然,原来方解痛苦的竟然不是自己的身世如何,而是痛苦于他能不能帮自己和沐小腰他们出这口气。如果当初那个人是为了保护方解而安排的这一切,那么他就是方解的恩人。可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是自己和沐小腰他们的仇人。
若没有那个人,自己应该还在磨山上修行。
若没有那个人,当初那三十几个人都会有各自安稳的人生。
十几年来,死去了大部分的人。
沉倾扇知道方解对自己的感情对沐小腰她们的感情,也正因为这感情太深所以方解才会痛苦。
“也许我应该谢谢那个人,若不是他安排了这条路让我遇到了太多的磨难,或许我修行上的进境不会这样快。”
沉倾扇笑了笑,说这话的时候很温柔。
方解看着她摇了摇头:“你说假话的时候虽然很可爱但说的太勉强了啊……我急于想知道的并不是自己的身世,已经十七年不知来历却不影响我接下来继续活着,哪怕一辈子不知道也没什么关系。”
“但你们不同。”
方解淡淡地说道:“为了你们我却必须搞清楚这个人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只为了他的私欲,那么自然好办,在能杀他的时候就不必留什么客气。如果是为了我……那么……”
方解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沉倾扇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那个人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而安排了这一切,那么他就是方解和自己的共同仇人。如果那个人是为了方解,那么方解无法去报复什么,只能将这份仇恨自己背起来,自己来替那个人还债。
感受到了这份沉重,所以沉倾扇的心里也变得沉重起来。
“也不是非要杀他,也许真相比报仇要重要吧。”
她伸出手,轻轻的抚摸着方解的脸颊:“你可以为了我们将所有事背负起来,我们何尝不能为了你将所有事放弃?其实这并不是一个很艰难的选择,只有傻子才会因为过去而放弃未来。就算过去再痛苦也否定不了未来充满了幸福,不是吗。”
“这句话真好。”
方解将沉倾扇拉过来,抱着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有时候我自己会忍不住想,为什么我就不能追求那种恬淡安然的生活呢。和你们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自己种种菜养些鸡鸭,每天考虑的事是该不该给田里的庄稼施肥,该不给喂牲口……母鸡下了蛋之后,因为一个煎蛋是该给你吃还是给小腰姐吃这样的事发愁,而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的国家大事。”
“每天看着太阳升起然后落下,和你们生几个孩子教给他们读书写字,虽然我的字很丑,但也足够让孩子们成长起来做一个懂道理讲道理的人。”
他自嘲的笑了笑:“还不是因为贪婪?”
沉倾扇用自己的脸颊贴着方解的脸颊:“我记得你说过贪婪是人类奋发向上的永恒动力。”
“我太自私。”
方解在沉倾扇的额头亲了一口:“我知道女人和男人的追求完全不同,女人要的也许仅仅是和自己爱的人过安安稳稳的日子就够了,不需要大富大贵不需要金银首饰绫罗绸缎,白头偕老和权势地位无关。”
“但男人总是很自私的想着给自己的女人更好的生活,哪怕只是每天吃饭的时候媳妇的碗里比邻家女人的碗里多一块肉也好。自己的媳妇可以不漂亮可以不苗条,但不可以比邻家女人穿的破旧用的便宜。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有不向上的理由,一个有了自己女人的男人则没有任何理由碌碌无为。”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深深的吸了口气。
“给我几年时间,等我能给你们一个真正安稳的生活。”
沉倾扇在他脸颊上也亲了一口,然后笑的很灿烂地说道:“你不知道女人总是会因为自己男人争气而骄傲自豪的吗?你不知道女人会因为碗里比邻家女人多了块肉而幸福到流眼泪的吗?你不知道女人因为男人的娇惯纵容哪怕吃成了一个自己以前最讨厌的胖子身材也不会后悔的吗?”
“当你累了的时候……”
她靠在他怀里呢喃:“再去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吧,养一些鸡鸭,种一些庄稼。每天我和小腰或许还有别的女人,为了你煎好的那个鸡蛋而争风吃醋,每天因为该是谁来给你铺床而争吵……可是你要知道,一个废物凭什么拥有这一切?”
方解明知道沉倾扇在安慰自己,可却无法否定那些话。
……
雍州很大,虽然和长安城没有可比性,但这里在二十几年前还是一个国家的帝都,其规模自然不会小。雍州城墙的高度在大隋仅次于长安城,比当初南陈的帝都江都还要高不少。队伍在雍州城门外停下来,因为在门口有不少官员在等着迎接钦差的到来。
方解一边往前走一边打量这座雄城,心里不禁感慨这个地方已经被罗耀改造成了一座巨大的武装到了牙齿的碉堡。
城墙每隔二十步就有一架床子弩,看弩车反射的阳光方解就能猜到这些弩车平日里养护的极好,随时可以使用。而与之相比的是,方解怀疑长安城上那些床子弩有几成已经老化……正因为长安太大太坚固,人们已经确信长安城不会被任何国家的军队攻破已经一百多年,所以难免有懈怠之心。
护城河里的水一点儿也不浑浊,这说明有人定期疏通河道。
吊桥上的铆钉看起来很新,这说明不时就有人加固。
城门口的守军士兵身上没有太多灰尘,说明换防的频率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士兵们经常站立的位置明显比其他地方凹一些,说明这些年来没有人懈怠。
这些很容易被人忽略的事,方解看的都很仔细。
从一些琐碎的小事就能推测出一个人的性格,而从雍州城这样坚固的防御措施方解想到的事让他自己觉着有些可笑。按照推理来说,一个人将自己的家门上十把锁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内心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害怕随时到来的灾难。意味着他不愿意相信任何人,那些锁只是他的一种寄托罢了。
而罗耀将雍州城打造成了一座巨大的堡垒,这和在门上挂十把锁有什么区别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没有!
一个雄踞一方的大将军,坐拥四十万大军,举手投足就能影响半壁江山,一言一行就能震动朝廷上下……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个胆小鬼?
方解心里在想着这些事,脸上却堆着笑和雍州的官员们寒暄。这样的场面方解现在应付起来已经驾轻就熟,不会露怯。和这些人聊天的时候方解发现他们的眼神总是不经意的看向罗耀,这说明这些人是从心底里对罗耀充满了恐惧和敬畏。由此可见罗耀杀人绝不止杀百姓杀蛮子,当官的也未必少杀了。
如果不是这样,是不可能让那些官员的眼神里有那么多那么真的惧怕。
方解的眼睛不停的尽可能多的捕捉着细节,尽力的发挥着眼睛的作用。因为他确定在雍州这个地方,不可能靠耳朵来获知太多有用的事。雍州就好像一个庞大的属于罗耀私人宅子,这宅子里的人不可能会说些什么对罗耀无益的事。
圣旨还没有宣读,因为地方不对。
地方官员接圣旨是要在衙门里身穿官服摆案焚香的,如果旨意涉及到了他的家人那么传旨的人要事先说一声,官员的家眷妻儿也必须换上最隆重的衣服和官员一同跪倒听旨。
罗耀基本上很少会去他的西南戍卫府,处理军务都在他的大将军府里。
但是今天,他必须在西南戍卫府接旨。
换上了国公麒麟服,罗耀的气势看起来更加的让人不敢直视。在他身后,妻子楚氏身穿一品诰命夫人的朝服,雪白的脸色被庄重的服饰衬托的更加阴森。方解看到这个女人的时候被吓了一跳,这女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看起来没有一点生气,就好像一个披着人皮的鬼怪行走在青天白日下。
再后面的就是方解的熟人,当初在演武场险些杀了他的公子罗文。
事实上,罗文今天看向方解的眼神里依然带着杀意。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一大家子人,方解心里忍不住生出来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自己的手里没有这份旨意,那么跪下来的这一家人像极了正在请求赎罪的妖魔鬼怪……所以方解笑了笑,稍稍有些得意。
第0344章 是时候了
旨意两份,第一份是皇帝嘉奖勉励大将军罗耀的,满篇花团锦簇的文字,方解念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舌头上都开了花。就凭这一点方解就不得不佩服草拟旨意的黄门侍郎裴衍,因为方解绝对想不出来这么多意思相近的词,将一篇三句话就能总结完的旨意写的如此锦绣繁华。
三句话确实够了。
第一句,你辛苦了。第二句,皇帝信得过你。第三句,你以后还得努力。
偏是这样简单意思的一篇旨意能洋洋洒洒的写出来几百句,每一句中几乎都不会出现相同的文字,这可是对功底的考验。
第二份旨意,是加封罗耀之子罗文为正五品骠骑将军。这个头衔和方解的游骑将军其实性质差不多,都是虚职没有实权。方解当初来雍州之前是想让皇帝封给罗文个实缺的,但皇帝太小气,没应允。
同样是正五品,一个别将远比一个骠骑将军要让人高兴。
不过对于罗文来说这终究是件好事,哪怕这正五品将军是虚职,可有了这虚职罗耀就能光明正大的给他安排军职,虚职就变成了实缺。所以罗文还算高兴,看方解也觉着稍微顺眼了一点。
仲伯说这个人现在不能动,钦差死在雍州对罗耀的影响太大。罗文自己何尝不明白这些,他只是愤恨罢了。
宣旨的整个过程其实很简短,远比准备的时间要短的多。之后方解还要去雍州平商道总督衙门宣旨,骆秋已经在那边等着了。罗耀带着家人手下将方解送出门,一直到钦差队伍消失在街口才返回。
最后一个转身往回走的,是楚氏。
“你随我来。”
罗耀脚步微微顿了一下,看了一眼罗文后冷冷地说了四个字。罗文的脸色猛地一变,眼睛里的惧意不可抑制的溢了出来。他就好像个孩子一样垂着头跟在罗耀身后往衙门里走,连大气都不敢出。
“仲伯,你也一起来。”
罗耀看了仲伯一眼,仲伯立刻低下头。
西南戍卫府占地不大,前面是衙门后面几排青壮翠瓦的房子。这里是当值的人休息居住的地方,大部分是文吏。因为很少来西南戍卫府,说实话对衙门里这些文吏罗耀有许多人都叫不出来名字。
他走进后面院子,吩咐所有人都出去。
站在后院的榕树下,罗耀的脸色越发的寒冷起来。
“跪下。”
他冷冷地说了两个字,罗文立刻扑通一声跪下来。
罗文的额头触碰到冷硬的青石板,汗水很快就将石板打湿。因为头垂的很低,所以他的屁股显得撅着很高,姿势看起来有些狼狈。跪下来的不仅仅是他,还有背着精钢剑匣的仲伯。
“药呢。”
罗耀问。
罗文抬起头看了罗耀一样又迅速的低下去:“禀父亲……药已经毁了,仲伯……仲伯可以作证。那僧人才走,孩儿就将药毁了。”
“是吗?”
罗耀问。
仲伯的肩膀颤抖了一下,嗓音有些沙哑:“回大将军……是……是毁了。”
罗耀点了点头,缓步走到罗文身前声音很低地问道:“是谁给了你胆子,你敢去打开后院小门?”
罗文的身子颤抖着回答:“孩儿……孩儿只是觉着父亲不在府里,我应该……应该为您分忧,我已经成年,是时候帮父亲做些事……”
啪!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响亮之极的耳光声将他的话音打断。
很快,罗文一侧的脸就高高的肿了起来。这一耳光扇的很用力,半边脸迅速的改变了颜色,从刚才的惨白变为肿红。
“分忧?”
啪!
第二个耳光接踵而来,罗文的嘴角被扇开口子血立刻就流出来。
“你是在分忧,还是在为我惹祸?私底下见佛宗的人,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如果这将军府里已经放不下你,你可以立刻就滚。我说过,我的话在府里不许有任何人质疑和违背,包括你在内。后院小门,除了我之外任何人不许打开的话你是不是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孩儿不敢,孩儿真的只是想帮父亲做些事。”
“大将军,是老奴的错,不要再责罚少爷了。”
仲伯连连叩头求情。
罗耀冷哼一声:“仲伯,他是你从小看护着长大的,我知道你对他就好像对自己的亲人一样。你是我身边的老人,罗武小时候也喜欢和你玩……你应该知道,骄纵惯溺会让一个人变成什么样子!”
他一脚将罗文踹翻:“平日里你在外面做些什么事我不管,是因为那些都是小事,只要不牵扯进官员不关乎人命,我也懒得过问。我罗耀的儿子若是在外面老实的像个只会满嘴之乎者也的文人,反而不像话!但你应该知道什么是底线……你大哥罗武为什么会死你不知道?”
他再一脚将罗文的身子踹飞了出去,狠狠的撞在那棵榕树上。
“留着你也是祸根,今日我便亲手杀了你,免得你以后被被人杀了!”
他举步走向树下佝偻着身子吐血的罗文,仲伯跪着往前爬了几步不住的磕头求情。罗耀的脸色却依然寒冷,指着罗文骂道:“这样的白痴,我留着他除了祸连家人还有什么用?”
就在这个时候,罗文却凄厉的笑起来,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朝着罗耀大声咆哮:“杀吧!反正我也不是你杀的第一个!”
罗耀原本已经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他脸上的表情也随即凝固。
……
楚氏站在月亮门外面,冷眼看着自己的丈夫将儿子打到吐血。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只是看着丈夫的眼神里那股寒意太冷了些。春兰看了看她的脸色,低声问要不要劝劝大将军,楚氏摇了摇头道打死了也是他自己的儿子,说完这句话竟是转身走了。
罗耀回头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脸色也很冷。
“仲伯,你跟我来。”
罗耀没再理会靠坐在榕树下的罗文,带着仲伯离开了这个院子。等他们走后,秋菊和冬梅两个人快步走进来,将罗文搀扶起来。
“少爷这是何必,你也知道大将军那个脾气,你越是顶嘴他越是生气。”
秋菊掏出手帕为他将嘴角的血擦掉,语气中满是心疼。
她们四个对罗文的感情很深,当初楚氏生下罗文之后身子很虚弱,孩子一直都是她们四个轮流照顾,可以说是她们四个看着罗文长大的。也只有在罗文面前的时候,这四个女人才会有些人间气。
“我何尝不知道?”
罗文接过秋菊的手帕自己擦着嘴角:“可有时候我就想,与其这样每天面对一个冷冰冰的父亲,整日提心吊胆的活着还不如早些被他打死算了。”
“少爷这话重了。”
冬梅握着他的手说道:“大将军的脾气就是这样,自从大少爷过世之后他的性情便越发的孤僻,便是夫人也尽力不去招惹大将军,少爷你从小就知道这些,年纪越来越大反而越来越爱钻牛角尖。大将军纵然说些狠话下一些狠手可这偌大的家业还不都是大将军为你置办的?你只要不违背他的话,好好过日子岂不更好。”
“说的容易……”
罗文怒道:“可我是个男人,我已经这么大了不想每天像个孩子一样被人安排好一切!我也要有自己的作为,要有自己的成就,而不是等着从他手里把一切接过来!从小到大,军务上的事他不许我碰,政务上的事还是不许我碰,你们可曾见过哪个大将军的儿子如此憋屈?”
“我从来就没想过要靠着他过这辈子。”
罗文攥了攥袖口里的那颗丹药:“我要靠我自己!”
顺着后院的小路,罗耀缓步前行。
“仲伯,你跟我说实话,释源给子续的那颗丹药到底毁了没有?这件事非同小可,你应该知道佛宗的有些东西碰都不能碰。”
“应该是毁了的。”
仲伯垂首道:“释源将东西交给少爷的时候,老奴是要阻拦的,可老奴的修为不够,被释源控制了身躯没办法开口说话……老奴有负大将军嘱托……不过释源走了之后,我便一再请少爷将那锦囊里的丹药毁掉,少爷犹豫了好一会答应下来。我看着他将锦囊丢进厨房的火灶里烧了……”
罗耀嗯了一声:“释源身为佛宗天尊修为自然不俗,你不如他也不必自责。子续你继续看护着,绝不能让他再和佛宗的人有什么牵扯。我已经失去了阿武,不能再没了子续……他自由心气就太强太硬,我本想着打磨一下他的棱角,可你现在看看他的模样,越发的和阿武当年像了起来……”
“大将军别担心,少爷有分寸,不是小孩子了。”
“嗯。”
罗耀应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一会儿你去将詹耀叫来,我有事交代他。还有……从今天起你看紧了子续,不许他去找钦差的麻烦。”
“喏。”
仲伯应了一声。
罗耀停顿了一下又问:“释源的修为,在你看来有多高深?”
“老奴……看不出来。”
仲伯摇了摇头:“相差太多,老奴感觉不出来释源的实力到底有多深厚。”
“你一会儿让刑屠去找到释源,我今夜在书房见他。让娿莫萨陪我一同见客,没有我命令今晚谁也不要靠近书房。”
……
总督衙门比西南戍卫府要大一些,看起来很气派。门口的石狮子张牙舞爪面露凶恶,门里外面穿蓝色大褂里面是红色长袍的衙役站成两排,显得极为隆重肃穆。骆秋和总督衙门所有官员都在门外等着,翘首以待。
方解的马车走到半路的时候他心里忽然一动,撩开马车帘子往外看了看,随即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戴着斗笠一袭白袍的人。僧人缓缓抬起头露出斗笠下的脸,看着方解笑了笑后用口型说了一句话,没有发出声音。
“到你选择的时候了!”
这是他说的话,方解的心往下猛的一沉。
第0345章 水晶眼镜
传旨之后方解要面对的就是无穷尽一般的饭局,左前卫的将军们,平商道的官员们,轮番上阵,今日在醉仙楼明日在雍和楼,雍州城里出名的酒楼短短半个月方解几乎吃了一个遍。
西南地域的风俗与江南相近,但菜肴风味却相差许多。江淮菜讲究一个清淡,相要素净追求一个菜如风景的境界。而西南菜味道很重,口味上来说偏于甜鲜香这几个字,有些前世川菜的意思,所以方解倒是一点儿也没觉着别扭,反而很是喜欢。前世时候任何一家路边的小馆子都能炒几道川菜,正宗不正宗放在一边反正名字终究是不会错的。
连着半个月一直在应酬,方解唯恐自己的肥肉就此冒出来所以每天早晨将修炼的时间加了半个小时。
后来实在扛不住酒池肉林的攻势,方解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推了今天的所有邀请,带着沉倾扇和沐小腰打算逛逛雍州城。说起来到了雍州已经十几天,还真没有好好看看这座雄踞西南的大城。
相比于长安的规矩方正,雍州城里的建筑稍显散乱。在长安城里各坊建造的就好像刀切豆腐块一样的整齐,可在这里好似一切都很随意。相对来说,方解倒是更喜欢这种看起来有些凌乱的城市。
长安城那么大,可走在大街上要是不看路两边店铺的招牌就好像永远是走在同一条街上似的,大气归大气,恢弘归恢弘,但终究是会视觉疲劳。雍州城里有山有水,官员们似乎还保留着商国遗风,不喜欢居住在闹事而都在雍州城里那座易和山脚下的宅子里居住。在长安城,官员们以居住在太极宫附近为荣,而当初的商国,官员们以居住在远离皇宫的地方为荣。
看起来后者似乎有点淡泊名利的意思,其实更加的奢华腐败。易和山不大,按照道理应该算是沧蛮山的分支。易和山其实就是两座山包,中间有算不上山梁的矮坡相连,这两座矮山距离足有十几里,一座在雍州城东被皇城圈了起来。另一座在城南,被官员们霸占。
商国的官员腐化到了根本就没有一个人将心思放在政务上地步,一群官员凑在一起以吟诗作赋为乐。便是上朝的时候,往往都是商国皇帝坐在龙椅上出个对子,下面的官员谁先对出来工整的下联就重重有赏。
几百年的一个王朝,重文轻武到了令人震撼的地步。当初南陈还存在的时候,商国人骨子里还有血性。陈国军队的几次进攻都被商军击败,最辉煌的时候商军曾经反击攻入陈国境内一千七百里,距离陈国西京劳阳城不过二百里。
也正是从那场战争之后,文官们觉得不能让武将们的地位复苏以至于在朝廷里压过他们,于是联合炮制了罪证,诬陷十几个将军试图联手造反,商国皇帝一怒之下将那些带着战功回来的将军杀了个干净。文官们拍手相庆,盛赞皇帝是千古一帝。自此之后商国文风更胜,武将本就不高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这也是为什么,大隋的军队攻打商国的时候会那样的势如破竹。以至于左前卫大将军罗耀带着两万疲惫之师到达雍州城外的时候,守雍州的十几万商军连打都没打就开门投降了。
守军十几万,攻城的一方只有两万还是疲师,胜利的一方居然是后者……这和商军没有军人的血性关系最大。商国皇族不信任武将只信任文官,所以到了后来执掌兵权的人居然是一群最会吟诗作赋的大学士。
文人带兵不可怕,可怕的是只会作诗的文人带兵。
正因为这种腐化,文人的地位又高,所以他们最会享受,易和山的另一座山脚下的建筑清一色的官宅。罗耀戍守西南之后,用了一些商国的旧官,这些人原有的东西一概没有没收。到了后来,新任用的文官们便有人试探着搬到那些易和山空置的宅子里,罗耀也不过问,随后没几年,这片官宅再次住满了人。
左前卫的人向来看不起文官,对这种行为也只是嗤之以鼻。
方解三人顺着街道一路走一路看,回忆中在南燕避难的那段日子不禁又从脑海里冒了出来。南燕的风土人情与雍州一带相差无几,所以心中难免有些熟悉感。
“这里的人似乎都有一种慵懒的气质。”
沐小腰指了指小河边垂钓的人们,又指了指大树下聚在一起下棋的人。
方解点了点头:“商灭才二十几年而已,人们的生活习性其实没有太大的改变。罗耀故意不去管那些文官,造成一种他尊重文人的假象,其实这种圈养的方式最是容易消磨人的斗志。当初商国从一个强国就是如此没落下来的,罗耀只是保持了这种趋势,让文人只顾着放松只顾着享受,所以二十年来最先承认自己是隋人的,反而是那些一直宣扬自己气节的文人。”
“其实……”
方解一边走一边说道:“历朝历代对国家最有威胁的反而不是武人,而是文人。因为文人有煽动性,有影响力。”
“以一个村子来说,有三百口人,村子里有一位武师一位老先生,人们都会更加尊敬那位老先生。武人需要杀三个人以上才能让这三百人惧怕他听他的,且还不是心甘情愿。而老先生只需一句话,就能让村民们信服听从。”
沉倾扇道:“你的意思是,罗耀岂不是这两手做的都很漂亮?不杀文人让他们养尊处优,这些影响力很大的文人活的好,所以他们也会宣扬出一个美好的生活,百姓们便跟着觉得幸福。然后罗耀再时不时制造些事端杀一批人,让人们保持对他的惧怕……好手段。”
“确实好手段。”
方解一边走一边淡淡地说道:“正因为这手段太漂亮,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罗耀忠心耿耿。这已经不是将军心术,而是……帝王心术。”
……
快走到城南易和山脚下的时候,方解三人就在路边吃了些东西。吃饱了之后开始更加悠闲的逛街,不时走进路边的商铺,半个时辰之后,沐小腰和沉倾扇的手里便多了不少东西。胭脂水粉,珠宝玉器。
他们逛街的事自然瞒不住罗耀,估计用不了多久,他们买了什么吃了什么这些事罗耀就知道的一清二楚。
聚宝斋是一家专门经营古玩珍宝的店铺,据说已经有二百年的历史。雍州城破国家易主,也没让这店铺倒下去。随着西南平稳下来之后,聚宝斋的生意倒是越来越好。原本不好流通的东西因为南北融合,来路销路都变得更好起来。
方解他们三个走进聚宝斋,随意地在屋子里转了转。
聚宝斋的老板是个看起来五十几岁的男人,留着山羊胡,眼神应该是不太好,看人的时候总是眯着眼。方解他们进门,机灵的小伙计立刻高呼了一声贵客到。老板随即从柜台后面绕出来,客气的打了招呼然后吩咐小伙计上茶。
茶不是随便来个人都会上的,做古玩这一行看东西眼力要有看人的眼力更要有。老板的眼神虽然不太好,但看东西从来没走过眼看人亦如是。
“这位爷,您想看什么?”
他亲自将茶端上来,引领着方解他们到了旁边待客的地方。
檀木桌椅,桌子上的三足青铜香炉也是古物值不少银子。茶也是好茶,但不是北方人习惯喝的花茶。北方人喝茶味道重,江南人则喜欢品淡淡的茶香。
方解端起茶杯闻了闻,赞了一句好茶后笑道:“也没有什么特定要买的东西,才到此地随便转转,若是有什么看上眼的便收了。”
“那您可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老板陪着笑脸问。
“我是北方人,但因为要来雍州所以有个东西没来得及在北方找工坊做出来。”
“做东西?”
掌柜摇了摇头:“真是抱歉,我们这的东西货真价实。”
方解笑着摆了摆手:“不,不是让你作假而是做一个稀奇物价,以前没人做过的东西。我前阵子收了几块上好的水晶,你能不能找到手艺好的工匠,将这几块水晶打磨出来,工艺上的事我可以写出来你们照做就是了,价钱也好商量。”
“您要做什么?”
老板好奇问。
方解比划了一下:“眼镜,你应该知道千里眼吧,军伍中将军们常用的东西,但都是从东楚商人手里买来的。我要做的这个和千里眼的效果差不多,但要更精细些。”
方解详细说了一遍,老板皱眉沉思了一会道:“工匠不难找到,但您要求的确实精细了些,要保证透明到跟眼前没挡着东西似的,这是细活,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出来的。”
“不急。”
方解笑了笑:“我要在雍州停留最少一个月,能做的话回头我让人把水晶送过来。”
“水晶这东西,不多见啊。”
老板不得不重新审视了方解几眼:“据我所知只有蒙元南边的火烈国才出产,据说沧蛮山也有但极罕见,这些东西在咱们大隋基本上都在……”
他起身,恭恭敬敬的施礼:“请问大人怎么称呼?”
方解一怔,心说此人倒是心思缜密。
“我行方,从长安来。”
听到这几个字老板脸色一变,刚要行礼却被方解拦住:“别行礼,我不想太麻烦……另外,还有别的事交代你。”
说这话的时候,方解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吴字。
雍州城里没人知道,也没人能想到,聚宝斋早在多年之前就被货通天下行买了下来,现在聚宝斋里的人都是吴一道的手下。当地人都以为聚宝斋的东主年纪太大回乡下老宅静养了,将生意交给这掌柜的打理。其实早在五六年前,聚宝斋的东主就换成了散金候。
看见这个吴字老板脸色微微一变:“大人有何吩咐?”
“也没什么。”
方解笑了笑:“交代你的东西尽快做好,之所以找你就是知道没有货通天下行干不出来的买卖做不出来的东西。还有就是,我在雍州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我的人不可能随意进出雍州,有些消息,需要你们带出去。”
“但凭大人吩咐,东主很早之前就派人交代过了。等大人到了雍州,聚宝斋上下定会惟命是从。”
第0346章 夫人有请
方解离开长安之前特意去见过吴一道,他确信到了雍州之后自己手下的人立刻就会被罗耀的人看的死死的,而他安排大犬他们十几个人在暗中要做的不是协助他为朝廷办事,仅仅是为了保证他们这些人能有一条退路。为了朝廷做事将自己手里全部的东西都亮出来,这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方解绝不会为了向朝廷传递消息而让大犬他们有暴露出来的危险,所以他必须找另一个渠道。
毫无疑问,再也没有比吴一道的货通天下行更适合的了。方解才不会相信货通天下行在雍州没有人,而以吴一道的身份来看,货通天下行在雍州除了明面上的那些伙计之外,肯定暗中还有人手。
所以他去找吴一道,也就知道了聚宝斋其实就是吴一道设置在雍州的暗桩。货通天下行可不仅仅是帮皇帝赚钱那么简单,这样庞大的一个商行若是不利用起来收集信息就太浪费了。
这也算是皇帝无心插柳而得到的好东西,货通天下行的人遍布大隋收集民间的消息比大内侍卫处还要好用。现在想想皇帝真的很了不起,哪怕货通天下行建立的初衷并没有什么雄阔的目标,可是到了后来这家商行已经为皇帝做了太多的事。
比如修缮长安城墙。
比如运兵西北三道。
当然这也足以说明吴一道这个人了不得,能将生意做的这般大又岂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做到的?
方解走了一趟散金候府,要来了一整个聚宝斋的人帮他传递消息。
从聚宝斋出来,方解和沉倾扇沐小腰又随便转了一会开始往回走。这一路上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们,方解却丝毫也不理会。这些人只是盯着他罢了,往好的方面去想就是凭白多了许多保镖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在想什么?”
沐小腰见方解的眉头皱着忍不住问。
方解有些失神听到沐小腰的问话后歉然的笑了笑,他舒展了一下身体笑道还不是因为怎么查罗耀的事。其实他说了谎,进雍州城的那天在人群里他看到了那个佛宗的天尊释源。为了不让沐小腰和沉倾扇她们担心,方解一直没有告诉她们。
“罗耀重要手下的事要好好打听,咱们在京城知道的消息都来自大内侍卫处并不齐全。只知道他手下修为不俗的护卫有四十个,号称四金三十六银,那三十六格银甲护卫常年在他府中并不外出。四个金卫是谁咱们一无所知,罗耀手下还有什么人需要提防还是一无所知。”
方解一边走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的说着这些,远远地看起来他就好像在品评着路边摊贩的商品似的。
“其实我在想……为了朝廷也好为了皇帝也好都不是咱们把性命拼在雍州的理由。自始至终我也没有过为了皇帝他老人家卖命的觉悟,所以每每听到别人说我对他忠心耿耿的时候我都有些不好意思。”
他笑了笑:“所以,咱们现在有三个选择。第一,就当是散心来的把一切目的都忘掉随遇而安,只要咱们不去触碰罗耀的东西他自然也不会主动招惹咱们,这样很安全。第二,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稍微探知一些东西回长安城交差,对得起皇帝给的俸禄就行。”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第三,查,往死里查,查到连罗耀穿什么颜色的内裤都要清楚。”
沉倾扇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在雍州这个地方想把罗耀查的一清二楚无异于痴人说梦,依我看还是量力而行。为朝廷做事犯不上你拼命,为你自己也犯不上,没有什么事是比活着重要的。”
方解笑道:“这词不是每次都我说的吗,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也毫无违和感啊。”
沉倾扇很认真地说了四个字:“近墨者黑。”
沐小腰拦住一个卖糖葫芦的,买了三串。三个大人,两个美女一个俊男,每人举着一串糖葫芦一边走一边说话。看起来惬意且幼稚,哪里有一点钦差大人武林高手的风范。这一幕让那些暗中监视着的人全都有些无语,心说看样子那位钦差大人哪里有一点威胁?
“咦……”
方解一边吃一边赞道:“这南方的糖葫芦原来和北方的糖葫芦味道不同,这东西看起来像是山楂,可味道却全然不一样。”
他大声说了一句,引得周围的路人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
那是西南盛产的一种小浆果,很常见。
“想要查罗耀,就得从他的身边人入手。毫无疑问最合适的目标就是那位公子罗文,不过他在长安的时候想杀我却没杀了,到了他家地盘上想让他配合我那比搬山还难。这个人又不是真的白痴,只要我上赶着靠过去他立刻就会觉着我是有什么目的。”
“要不使个美人计?”
沐小腰笑着说道。
方解白了她一眼道:“好啊,回头让聂小菊打扮一下今晚上就动手。”
这句话让沉倾扇和沐小腰同时笑了起来,格外的畅然。她们两个都知道方解是绝不会为了任何事让自己的女人是用什么美人计的,这种事休想让方解认可。哪怕是逢场作戏也不行,在这一点上方解霸道的一塌糊涂。
“找机会……”
方解一边走一边说道:“卓先生的伤势虽然还没有彻底恢复,但用意念窥探一个修为远不如他的人的心应该不算难事。回头盯着罗文,找机会让卓先生暗地里接近他用读心术试试能不能有些收获。”
“陆鸥说整个雍州能知道罗耀最多事情的,一个是他的妻子楚氏另一个就是罗文。和楚氏不可能有什么交集更不好下手,所以咱们的目标就只能是罗文了。”
他刚说完这句话,忽然看到远处有几个人迎面快步而来。
已经到了雍州半个月,方解自然认的那为首之人是谁。
左前卫大将军府的管事,没了一条胳膊还瘸了一条腿让人过目难忘的那个叫孙者的老人。
“小人见过钦差大人,找到您可真不容易。”
孙者行大礼相见后笑着说道:“我家夫人知道今日大人您推了所有的宴请,猜测大人您是厌烦了酒肉油腻的东西,特意亲自做了一席清淡饭菜,想请大人到大将军府做客。也算夫人代大将军照顾大人,任何旁的人都没有请,免得您觉着心乱。”
“既然是夫人邀请,那我怎么能不从命?”
方解笑了笑,心说刚才说到和罗耀的妻子没有什么交集,现在这机会就来了。
……
自从到了雍州之后方解已经来过几次罗耀的大将军府,但除了进雍州那天见到了他的妻子楚氏之外就再也没有见过。当初那个女人给方解留下的最深的印象就是她的年轻。据说这个女人也已经超过六十岁,可她却仿佛活在岁月之外,如刀般锋利的时间没有在她脸上刻下无法抹除的痕迹。
看起来这个脸色白的好像沧蛮山顶积雪的女人,也就是三十岁左右。站在罗耀身边的时候她更像是罗耀的女儿,与罗耀鬓角的白发相对比的是她那一头黑的发亮的长发。
因为只有一面之缘,所以方解说不上对这个女人有什么看法。如果不知道她的年纪,也不会因为她面相的年轻而惊讶什么。当然,让方解印象深刻的还有她身上那种让人很不舒服的气息。
如果说她的脸色白的像鬼,那么她的气息比脸色更像。
跟着大将军府管家孙者走进门的时候,方解下意识的看向池塘对面的那座三层木楼。
“大将军每日都要到大营巡视,风雨不辍。”
孙者解释道:“所以今日这家宴,大将军怕是赶不回来。”
“大将军为国戍守西南尽忠尽职,我也不敢耽搁他军务上的事。劳夫人款待,我已经受宠若惊了。”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小公爷呢?”
孙者回答:“少爷一早出门,说是去沧蛮山鹿猴洞里找些好东西送给夫人做贺礼。大人不知道,再过六七天就是我家夫人生辰,夫人不喜少爷破费卖一些贵重的东西,所以只要少爷在雍州每年都会去沧蛮山上寻一些新奇玩意,回来送给夫人做礼物。前几年少爷在京城演武院,依然每年都会派人送回来他亲手做的礼物。”
“小公爷是大孝之人,令人敬佩。”
方解赞了一句。
孙者道:“是啊,从帝都回来之后不久,少爷就听说沧蛮山鹿猴洞里竟然有难得一见的晶石,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很漂亮。不过那洞里有异常凶悍的野物守着,很是危险。少爷为了进鹿猴洞准备了好多天了,今儿一早带着甲士和仲伯一块上山,估摸着要五天之后才能回来。”
“嗯。”
方解嗯了一声,他看得出来这个孙者是个很爽直的人。这个时代的军人差不多都有这样的性格,方解很喜欢。
“真是冒昧了,夫人大寿我竟是不知道。”
方解歉然道:“等回去之后,一定要备一份大礼。”
“大人不必客气。”
孙者一边走一边说道:“夫人生性喜欢安静也简朴,这么多年来生辰从来没有大操大办过。更不会收任何人的贺礼,雍州地方上的官员和咱们左前卫的人都一样,谁送来贺礼夫人一概派人原封不动的送回去。”
“夫人贤良淑德,令人敬佩。”
方解又赞了一句,心里想的却是这位夫人的脾气似乎和罗耀有着极大的反差。罗耀喜欢热闹,经常住在大营里几天不会来。相比来说,他更喜欢和手下们吃住在一起。而这位夫人喜欢安静,据说最不喜被外人打扰。
此时主动请自己吃饭,方解有些摸不清对方什么态度。
不过,罗文去了沧蛮山,这个消息倒是有些价值。沧蛮山距离雍州并不算太近,来回五天已经算是很快的速度了。估摸着楚氏也是因为罗文不在府里,所以才会出面请方解来大将军府吃饭。
跟在孙者后面走的时候,方解脑子里一直在飞速的旋转。
这个女人,请自己来大将军府吃饭难道真的只是官面上的应酬?如果不是,她是不是帮罗耀试探自己什么?
第0347章 夫人的笑容
大将军府是商国一位亲王的府邸,占地极大。夫人楚氏和罗耀并没有住在一起,她和她那四个陪嫁丫鬟住在将军府中一个独立的小院里。绕过那个小湖之后又走了一会儿方解才发现那个在竹林掩映中的篱笆墙小院,院子里那棵已经高出房顶的槐树在竹林中显得格外不和谐。
“这里便是夫人的住处,夫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孙者将方解领到门口就停住,笑了笑道:“夫人喜欢安静,我也不能随意进去只能带您到这里了。”
方解点头致谢,然后就看到房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两个身穿素色衣裙的女人缓步走了出来。这两个女人身上的衣服几乎相同,走路的姿势也差不多,看着就好像长裙下面没有脚,她们是在往前飘似的。
这两个人的脸色一样的雪白,倒是和楚氏相差无几。
“奴婢秋菊,奴婢冬梅见过小方大人。”
这两个女人看起来应该年纪都不小来了,身材已经走了样,额头,眼角的皱纹都在告诉别人,她们已经青春不再。
方解回了礼,秋菊说了一句夫人已经等了多时了,随即将方解请了进去。
才走进这院子,方解忽然就觉得后脊上一阵发凉。就好像黑夜走在空无一人的小巷子里,后面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盯上了一样。那种威胁就好像紧贴着后脑,随时就有一个鬼魂狠狠的扑在人身上。
就在这个时候,方解看到了那棵大槐树上挂着的一树娃娃。
恰有风吹过,那些挂在树上的娃娃随着风摆动。每一个娃娃的做工都很精致,看起来眉眼俱全栩栩如生。也不知道这些娃娃在树上挂了多久,风吹日晒雨淋,娃娃身上的小衣服已经残破不全。偏是因为如此,那些娃娃看起来显得格外的阴森。
摆动起来,就好像一群小鬼看着人咧着嘴笑。
这些娃娃大的看起来如三岁孩童般,小的如刚出生的婴儿。最让人觉着不可思议的就是其做工之精细,走过槐树旁边的时候方解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距离最近的一个娃娃,发现这娃娃精细到了连眼珠睫毛甚至牙齿都那么逼真。只看几眼方解就忍不住将视线移开心里越来越紧,他看那娃娃的时候就好像那娃娃也在看他似的让他心里不舒服。
这一树的娃娃,不下五六十个。
见方解盯着那个娃娃看,秋菊歉然道:“自从大少爷出事之后,夫人就喜欢让人做些娃娃,每年都做一两个,竟是已经有六七十个之多。这些娃娃出自江南有名的苏记冥物铺子,做的很精致,几可乱真。”
“什么是冥物铺子?”
方解没明白,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就是……专门做死人东西的。”
秋菊和冬梅似乎都不反感这个眉目清秀的小方大人,一改往日冷冰冰对人的习惯。冬梅一边走一边小声说道:“苏记接的生意,都是因为家中有亲人离世家人却舍不得的,求到苏记,苏记便会做出已经死去之人模样的假人,与死者几乎相同。”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方解的头皮几乎都炸起来,心说西南怎么会还有做这样生意的。他却不知道西南之人因为长期和纥族蛮子接触,难免会被纥族的生活习惯影响。据说生活在丛林中的纥族人,亲人死去之后不会下葬。而是重礼请巫师来动手将死者的头颅割下,用秘法泡制之后就挂在自家门口。据说巫师秘法处理过的头颅,能保证几十年都不腐坏。
这种中原人看来毛骨悚然的事,在纥族却是几千年不变的习惯。
纥族人的思维方式和汉人也完全不同,举一个例子:很久之前有一位从中原来的诗人,因为好奇纥族的生活方式千里迢迢的到了西南,用了几年的时间终于让他融入进了纥族人的生活中,和一位纥族的老猎人成了朋友。他就住在这个老猎人的家中,每天跟着猎人一同出去狩猎,喝米酒,吃烤肉,看到鸟类的蛋就磕破开生吃掉。
就这样在丛林部族中生活了五年,诗人越来越想家,随即向老猎人告辞。他说我就要回去了,我想我的亲人了。老猎人很舍不得,挽留了几次但诗人思家心切留也留不住。诗人亲自动手做了一桌子饭菜,为老猎人倒满米酒准备最后陪老朋友醉一场。
酒过三巡之后,老猎人对诗人说你就要走了,我知道你是肯定不会回来的。我今后再也见不到你会想念,能不能留一件东西给我做纪念?诗人说好啊,你想要什么?猎人抽刀将诗人的脑袋砍下来,用秘法泡制后挂在床边。
就是这个。
每晚睡前都会对着人头聊一会儿,每天吃饭桌子上依然摆上两副碗筷。
雍州距离纥族蛮子居住的丛林不足千里,这地方还好些,距离纥族人更近些的地方,许多汉人也开始习惯纥族人的东西。
方解虽然以前在南燕生活过很长时间,但对纥族人的生活方式并不理解。因为南燕皇帝慕容耻建国之后就开始大肆对纥族人用兵,以至于南燕境内再也看不到一个纥族人。到了雍州之后倒是听人提起过一些,不过方解并不怎么感兴趣。
此时听冬梅说起来,他才猛然想到这所谓的苏记,能做出这么精致的东西来,这种诡异的风格似乎有着纥族人的影子。
他越想心里越发寒,越觉得那些娃娃都在盯着他看。
“小方大人怕这些娃娃?”
冬梅有些诧异地问。
方解讪讪的笑了笑,心说你们这位夫人就是一个变态啊。你们整日见了,已经几十年所以习惯了,可别人看见哪儿有不惊诧的?
“只是……不适应。”
他回了一句,快步离开那棵大槐树往里面走去。
……
快到屋子门口的时候,夫人楚氏从门里迎了出来。看得出来秋菊冬梅身穿素色衣服也是受了她的影响,这位夫人身上穿的不是锦衣而是一件白色棉布长裙。纯素色的白衣是孝服不吉利,所以她的衣服上点缀了一些淡黄色的小花腰间的束带颜色也有些变化。可即便这样,看起来依然好像刚从灵堂里走出来似的。
方解连忙欠了欠身子行礼,说了一声见过夫人。
他是以晚辈之礼相见,楚氏也没有闪躲理所当然的受了然后淡淡地说了句请进。她说话的时候语气有些奇怪,似乎是有些生硬。
方解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子,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还被吓了一跳。
屋子里,桌子上摆着的,墙壁上挂着的,甚至房梁上吊着的,全是那种做工精致细腻的娃娃。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发现这屋子里的气味有些奇怪。
“这是什么味道,似乎不是檀香。”
方解下意识地问道。
年纪最大的丫鬟春兰一边请方解坐下一边指了指不远处的香炉道:“这叫凤尾香,是南边沧蛮山上特有的东西,看起来就好像桂树但纸条盘结在一起然后又分开,就好像是凤凰的尾巴一样,又因为这东西味道很香,所以被称为凤尾香。有安身的功效,许多人家都在用。”
方解哦了一声,在椅子上坐下来后对楚氏道:“冒昧叨扰,请夫人见谅。”
楚氏的眼睛一直盯着他,那种平平的冷冷的眼神让方解很不适应。她似乎是感觉到了方解的心思,没有应方解的话却摆了摆手道:“小方大人不喜欢这些东西,都撤下去吧。初次来我这里做客,不能让小方大人觉着不舒服。”
四个丫鬟脸色都有变化,互相看了看随即将屋子里的娃娃都摘了拿走。
没了那些东西,方解心里的不适确实减少了些。
“是我请小方大人来做客的,要说冒昧也是我冒昧在先。”
楚氏嘴角往上勾了勾算是笑了,然后指了指桌子上的菜肴说道:“知道小方大人在雍州城里吃腻了油腻的东西,我用了一上午的时间做了一桌子素席,许多年没有亲自下厨,手艺倒是生疏了许多,以前大将军最喜欢吃我做的饭菜。”
方解看了看,忍不住赞道:“莫说吃,便是闻一闻看一看口水就要流出来了。”
他抬手的时候从袖口里摸出来一颗破蛊丹,这东西是方解特意准备好的。蛊毒之术一旦被种下就很难根除,除非是下蛊毒的人亲自破解。不过预防蛊毒却不是没有办法,纥族人为了防备自己被仇人下蛊毒,在陌生地方吃饭喝水之前都会先服下一粒破蛊丹。这种药只是用一味鸡尾草炼制,并不难做。而先吃下鸡尾草做的破蛊丹之后,即便吃下带蛊毒的东西也会很快吐出来。
据说所有蛊毒用的虫子,对鸡尾草都很厌恶。在丛林中,有鸡尾草生长的地方绝不会有什么毒物出现。所以纥族人深入丛林之前,都要在腰畔绑一束晒干了鸡尾草驱虫。
方解不担心罗耀的妻子会下毒毒死自己,可到了雍州就不得不防被人下了蛊。
尤其是,罗耀府里养着最厉害的一批巫师。
陆鸥的话方解一句都没有忘记,陆鸥说过最了解大将军府里那些隐秘之事的莫过于夫人楚氏。他从袖口里将破蛊丹摸出来,饮酒之前先悄悄丢进了嘴里。吃的时候等准了楚氏为她自己倒酒的时候,所以楚氏没有察觉方解的小动作。
“小方大人今年才十七?”
楚氏敬了方解一杯酒之后问道。
方解点了点头:“还差几个月才满十七。”
“嗯,比子续小三岁。”
子续,是罗文的表字。
“比贤长小二十三岁。”
贤长是罗武的表字。当年罗耀杀死自己一家为人抵命,满门老小只剩下妻子楚氏。二十几年前的事,看来楚氏依然不能释怀。她提起罗武的时候,平淡的眼神微微变化。
方解却一怔,觉着这话有些别扭又不知道别扭在何处。
“吃吧,尝尝的手艺如何。”
楚氏为方解夹了菜,脸色稍稍柔和下来一些:“我这小院里很少有客人来,她们四个又懒散惯了也没收拾,让小方大人不舒服是我的过错,真是抱歉。”
她说话的时候看着方解的眼睛,比那些娃娃还让方解不舒服。
“夫人客气了,这可是我有生以来吃过最好吃的素菜。我是军人出身所以难免也是无肉不欢的性子,今天是第一次觉得素菜竟是也能让我停不下来筷子。”
方解将话题转开,他实在觉着这小院里这屋子里这五个女人处处透着怪异。
“爱吃就好,我以后有空还做给你吃。”
楚氏嘴角往上挑了挑,终于勾勒出一抹看起来还算正常的笑容。只是或许已经太久没有笑过,看着依然有些僵硬。
第0348章 那些娃娃
楚氏无论是笑还是为方解夹菜,都显得有些生硬,从这一点方解就能看得出来,她已经很久没有与人这样相处过,包括和她的儿子罗文也一样。如果她像个普通母亲那样和自己家人相处,绝不是现在表现出来的这样。
方解本以为楚氏请自己吃饭,不过是礼节上的东西罢了。毕竟她是罗耀的正妻,是一品诰命夫人,有必要出面请钦差大人吃顿饭。可是走进这个小院之后方解才发现和自己的预想完全不同,楚氏的这顿家宴的性质哪里有一点官方的意思?
楚氏显得有些局促,方解也是。
“过几天就是我生日,你……小方大人若是有空的话也来热闹一下。”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楚氏声音很轻地说道。
方解连忙放下碗筷:“夫人寿辰我自然是要来的,实在是失礼,我竟是今天才知道这件事。”
“无妨的。”
楚氏起身为方解倒了一杯茶:“我听大将军提起过,小方大人年少时候多有坎坷。若是小方大人今天没有旁的事急着处理,能不能给我讲讲?”
方解愣了一下,倒也不好推辞。他将自己前十几年逃亡生涯捡着没什么紧要关系的说了几件,楚氏问起来他可知自己身世,方解只是摇头说不知道并没有深谈。等方解讲完了这些事的时候,桌子上的饭菜已经冷了。楚氏听的入神,竟是没有发现自己在客人还没有吃完的情况下就要求对方讲这些,是一件很失礼的事。
身为国公夫人,即便不经常见客这样的失礼也应该不会出现才对。
“你在樊固做边军那三年,是不是每天都要出去杀贼?”
这话如果是个妙龄少女问起,方解一定会很有兴趣甚至夸大其词的讲述一番。毕竟这样的经历是男人可以炫耀的资本之一,而那些少女最喜欢的就是英雄豪杰的传说,以方解的口才,完全可以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盖世无双的好汉。
可对楚氏,他真没有兴趣。
所以方解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也不是,第一年的时候边城附近还有不少山匪马贼,多是蒙元那边触犯了规矩被逐出部族的流浪牧民,还有一些咱们大隋的江湖败类。第一年被我们杀了大部分,第二年就很少了,到了第三年的时候那些马贼基本上都不敢靠近樊固。”
“哦……受过伤吗?”
楚氏追问。
方解点头:“边军出身的人哪有没受过伤的,如果身上没几处疤痕都会被同袍看不起。就好像草原上的狼一样,狼群中那些耳朵上没有豁口的公狼会被其他的狼瞧不起。因为这证明它们从来不曾与其他狼撕咬过,是个懦夫。”
说这话的时候方解心里有些怅然,因为在樊固的时候虽然他算不上懦夫但确实很少正面和马贼交手。大部分的时候,他都是躲在暗处用弓箭伤人。那个时候的他甚至不愿意亲手杀人,这才短短两年过去,现在的他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
“我能看看你身上的伤疤吗?”
听到楚氏这个问题的时候,方解的脸色明显变了一下。
如果说刚才吃饭的时候楚氏不等客人吃完就上茶是失礼的举动,那么这句话简直失礼到了极处。虽然大隋不是那种宣扬男女授受不亲的国家,但要求客人脱衣服看他身上伤疤的举动显然不合适。
方解愣了一下,下意识的看了楚氏一眼。
楚氏这才恍然,连忙解释道:“只是我手里恰好有一些不错的伤药,用上一两个月伤疤就会淡下去。”
方解噢了一声道:“多谢夫人,只是男人身上的伤疤在我看来并不丑陋。”
“是啊……”
楚氏喃喃道:“大将军也是这样说的,他说军人身上的伤疤是荣耀的象征。”
方解嗯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什么。他脑子里都是疑问,虽然他不知道楚氏平时是什么样的人,但从打听来的消息分析她绝不应该是现在表现出来的这样才对。楚氏见他低头喝茶,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些不妥也不好再说什么。
就这么枯坐了片刻,方解欠了欠身子告辞。
楚氏也没有再留,亲自将方解送出了院子。经过那棵大槐树的时候,方解依然无法适应那些娃娃的存在。
从小院出来之后,方解在大将军府下人的引领下往外走。此时的天色已经黑下来,方解经过小湖边的时候发现对岸那座三层高脚楼里已经亮着灯火,看样子罗耀是已经回来了。不过既然他没有出来相见,方解也不打算去见他。
出大将军府的时候,方解看到聂小菊赶着的马车已经等在外面了。
……
回到自己住处,方解让聂小菊将卓布衣请来先去洗澡换了身衣服。出来的时候卓布衣沉倾扇沐小腰她们几个已经在客厅里等着了,方解让聂小菊燕狂和陈孝儒三个人守在外面,就连房顶上都布置了人手。
“先生,有几件事必须麻烦你手下的人去查一查。现在我手里的人都在明面上,一举一动都被罗耀的人盯着。大犬和麒麟被我安排去做别的事,一时半会儿他们也回不来。”
卓布衣不知道他手下还有十个宫外给事营精锐,方解自然也不会主动说出来。
“现在你的人,就是咱们暗地里唯一能用的了。”
“什么事?”
卓布衣见他说的郑重,坐直了身子问道。
“第一要紧的自然还是查出那个叫释源的僧人在什么地方,他肯定就在雍州城内。从他半路上很短的时间内就找了两个女子行房事来看,这个人不可能在一个地方藏得住。雍州城里的青楼是第一目标,他是个秃子,去青楼就算做那事的时候也不会轻易将帽子摘了,只要他去了青楼就不难打听出来。然后还要查,最近城内有没有女子失踪,如果有,什么地方的人在什么地方失踪的都要打听清楚。”
“嗯,我已经安排人在盯着了。”
卓布衣点了点头道。
“第二件事……”
方解看了看外面,压低声音道:“派人仔细查一查这二十年来,也就是从罗耀驻守西南住进雍州开始,每年有多少个孩子失踪。范围是从满月的孩子到三岁大小的男孩,这些事应该也不难查。另外,再去查一个叫苏记冥物铺子的地方,专门做死人生意的。这个铺子和罗耀府里应该有些关联,今儿从罗耀府里意外听来的,是个方向。”
卓布衣点头:“这件事我会吩咐下去,大内侍卫处的人在雍州远不止我带来的那些人。第二件事这两个要查的东西都不算太难查,失踪了孩子的事只要在大街上随便一个小吃摊上找人聊聊就能打听来一些。至于那个铺子,只要它存在就能找到。”
“不过……”
卓布衣问道:“这两件事和罗耀有什么关系?”
“一会儿我在解释,咱们先说第三件。”
方解看着卓布衣问道:“罗文是几品修为?”
卓布衣道:“大内侍卫处里记录的是七品,怎么了?”
方解又问:“以你现在恢复的修为来看,能不能用读心术从一个七品修行者脑子里挖出来东西?”
“你想从罗文身上下手,太难,这里是雍州!”
卓布衣皱眉道:“以我现在恢复的修为来说,窥测一个七品武者的心思还不算难事。可在雍州城里,你根本就找不到机会。”
“罗文不在城里,他去了沧蛮山。”
方解道:“再过几日就是罗耀妻子楚氏的生日,罗文是个孝子,他去沧蛮山一个叫鹿猴洞地方,寻找稀奇的东西作为寿礼送给他娘。虽然罗文身边带着一队甲士还有那个背着精钢剑匣的老者,但相对来说这是个机会。”
“如果你现在能行,咱们就有必要走一趟沧蛮山。”
卓布衣摇了摇头:“如今咱们在雍州城里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死了,只要你出城不管去哪儿能瞒得住人?只怕你还没来得及动手,罗耀已经带着人到了。”
“作假。”
方解笑了笑:“在帝都的时候自从我发现吴一道有不少面具,我一直觉着这是个不错的玩意所以让吴一道找人也给我做了几张,现在刚巧能用上。如果咱们动手的话,找个身材和我差不多的人,天天带着护卫到城外山水秀美的地方转悠。你,我,再加上陈哼陈哈难道还对付不了一队甲士一个背剑匣的护卫?”
“话是这样说,还是有些冒险。”
卓布衣犹豫了一下道:“不过确实机会难得,既然你已经想好了,我跟着你去就是。反正要死的话,你也不会比我死的晚。”
方解撇了撇:“好歹你也是武林前辈,说话就不能有点气度?”
“跟你在一起任何气度都不值钱。”
卓布衣瞪了他一眼:“刚才你让我派人去查二十年来失踪孩子的事,还有那个什么苏记铺子到底为什么?”
方解沉默了片刻,然后长长的舒了口气:“你见多识广,知不知道这个世上有人能将娃娃做到和真人毫无差别?就连眼睛的黑白眼球,睫毛,牙齿,甚至皮肤上的毛孔都能做出来的?”
“难,这个做人皮面具还有差别。面具只是一张脸而已,要想做到和真人无异已经殊为不易。更何况面具上,也绝不可能连睫毛和眉毛都做出来。对应的地方都是洞,粘上去的时候露出来的眉毛睫毛眼睛都是人本身的而不是面具上的。”
“所以啊……”
方解摇了摇头:“现在我还在后怕,估计着今晚要做噩梦了……虽然当时我又害怕又恶心而且还要装模作样,但我还是偷偷仔细的看了看。正因为我不信这个世界现在有技术能将娃娃做的那么逼真,所以才会被吓到。因为她是一品诰命夫人,所以她说的话绝不会有人怀疑,可偏偏遇到我这样一个不信她的人。”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院子里那棵大槐树上挂着的娃娃,都是真的孩子。刚巧今天我又从她的丫鬟嘴里知道了一件事……纥族人有一种秘法能让人的头颅保持多年不腐,而手段高明的巫师,保证一具尸体几十年不腐并不是一件难事。能做到靠毒蛊让活人变成刀枪不入的僵尸,保存尸体对他们来说太简单了,更何况……罗耀府里不缺这样高明的巫师啊。”
第0349章 变态的沧蛮山
沧蛮山上多奇峻险要之处,这山中风景也绮丽多姿。半山腰以下绿木成荫,山顶上却是白雪皑皑。这山上有不少小的纥族部落散居在丛林深处,他们虽然和边界外的纥族同气连枝但已经没有什么往来。
沧蛮山就是他们的守护神,这里的纥族人很少会下山与汉人接触。在他们看来汉人都是恶魔,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自从多年前边界外原始丛林中的纥族武士在沧蛮山设伏试图刺杀罗耀独子罗文之后,沧蛮山上的纥族人日子过的更加胆颤心惊。
刺杀发生之后,虽然那七十几个刺客全被那个背精钢剑匣的老者杀死,但这并不能让罗耀息怒,沧蛮山上的纥族人受到了牵连死了不少人。自此之后,他们更不敢与边界外的同族有任何联系。
在很久很久之前商国还没有建立的时候,这片大地就是纥族人的天下。方圆数千里都是纥族人的统治范围,纥族文化繁荣昌盛。商国的建立者是当时中原王朝的一位亲王,奉旨率军南征,将战火带到了这片相对安宁的地方。那位亲王用强大的军队让纥族人屈服,之后他却不想再回到中原为臣,于是在这里建立了一个新的帝国。
在之后他建立的帝国和中原王朝的征战中,纥族人对商国的稳固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也正是从那之后,商国皇帝对纥族文化越来越痴迷。纥族的巫师成为宫廷供奉地位尊崇,他们的话甚至能影响朝政。
商国律法明文规定,巫师杀人只需赔偿死者家属一头驴。但若是有人杀了巫师,那将被株连九族。不只是高官显贵成为巫师笃定的信徒,就连他们的妻女也崇拜巫师,巫师以传授巫术为名也不知道为多少显贵带了绿帽子,而在巫师为那些女人传授所谓的法术的时候,显贵们就算回到家里也不敢打扰,唯恐惊扰了巫师施法。
当时权势显赫的巫师甚至淫乱后宫,连商国皇帝的女人也不放过。
正因为如此,纥族人曾经在商国有着很高的地位。他们甚至比汉人还要有特权,形成了一种畸形的社会结构。
在这样的社会结构下,汉人和纥族人之间的矛盾自然愈演愈烈。
到了商国末期,文官和纥族巫师勾结排挤武将,以至于偌大的商国空有对外号称的百万大军,实则没有任何战斗力可言。
纥族人的噩梦开始于商国灭亡,罗耀入主雍州之后。大隋的军队对纥族人的打压从来没有停止过,以至于纥族人不得不连年向南迁徙最终退回了原始丛林中保命。即便如此,每年罗耀都会派兵镇压一些纥族部落,屠杀纥族的壮年男子以保证这个曾经强大的民族再难崛起。
纥族人大部分退回原始丛林之后,有一小部分纥族人因为留恋城市的繁华而留了下来。但他们却低估了汉人的报复,被纥族人压迫了几百年的汉人疯狂的排挤留下的纥族人,等他们再想回原始丛林的时候已经晚了,边境外的纥族人不接受他们,他们只好迁徙到了沧蛮山居住。
因为沧蛮山上有太多的凶悍野兽,有数不清的大自然布下的陷阱,丛林中不知何时还会有瘴气弥漫,再加上山中的水流有一半不能饮用,这里并不是一个适合居住的地方。可为了保命,纥族人只能生活在这座环境残酷的大山中。
不过也正是因为沧蛮山的环境太恶劣,飞虫野兽肆虐,汉人很少会踏足这里,所以纥族人倒是可以免受排挤屠杀。
这山中的林子里有几十个大大小小的部落,大者千余人,小者七八十人,经过十几年的了解探索,他们已经渐渐适应了沧蛮山的生活。他们已经摸清了瘴气出现的规律,找到了对付那些野兽的方法,也确定了安全的水源,生活逐渐安稳下来。
但他们再也不敢接近汉人,看到有汉人进山立刻就会躲的远远的。死的人太多之后,他们甚至连仇恨之心都不敢有。
所以方解卓布衣陈哼陈哈他们四个到了沧蛮山的时候,想找个向导去鹿猴洞都找不到。那些纥族人看见他们早就远远的跑开一头钻进丛林里,不熟悉道路的人根本就不敢随便追过去。这座山中处处都是杀机,谁也无法保证如果胡乱走动的话下一秒会不会变成巨蟒的食物。
出雍州之前方解找了个与自己身材相仿的侍卫带上他的面具,让沉倾扇和沐小腰等人陪着出雍州城去游山玩水。只要不让那些监视的人靠的太近就不会露出破绽,他们四个则乔装出城然后找到城外的大内侍卫处飞鱼袍,要了战马星夜兼程的赶到了这里。
“上山的路不多,前几天又刚下了一场雨。”
卓布衣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后说道:“就算没有向导咱们找上山也不算太难,当初在樊固的时候你最拿手的不就是这种事吗?”
方解斥候出身,对于寻踪觅迹来说确实不算陌生。
方解点了点头,回头对陈哼陈哈很严肃地说道:“你们两个必须老老实实的跟在我身边,听我的话,如果敢乱跑如果不听话,我立刻就会找到当初揍你们的那个人,再把你们关进山洞里吃鱼。”
陈哼陈哈吓的脸色一变,连忙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不止。山洞和吃鱼这两个词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噩梦,无法抵抗。
方解他们将战马找地方藏好留下记号,他们并不担心山上的纥族人会将马匹偷走。沧蛮山纥族人对于汉人的报复已经惧怕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哪里还敢主动去招惹。
方解抬头往上看了看,总觉得这座深山里会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
……
方解根据痕迹很快就找到了罗文的队伍存放马匹的地方,十几个甲士护着至少四十匹战马就在一处林子中休息。从战马的数量上看,罗文身边大概跟着三十名护卫。这些人都是左前卫的百战精锐,一对一或许不难对付,但只要他们的人数达到五个人以上就会变得极为难缠。
找到这里,再找到罗文他们上山的路就不算太难。方解他们四个的修为都不俗,卓布衣虽然有伤但有陈哼陈哈在,两个人架着他上山就好像抬着一根稻草一样轻松。
“山下有十二个人留守。”
方解看了看罗文他们一开始登山的地方,这里还比较开阔,地上的脚印还能看出来。他来回走了两圈后低声说道:“有四十四匹战马,也就是说有三十二个人跟着罗文上山,我仔细辨认了一下,能看出来的脚印是二十七个人的……也就是说……”
卓布衣接过去说道:“也就是说,罗文身边不止有一个老者实力不俗,这几个没留下脚印的人,都不会太容易对付。”
方解点了点头:“不过军武出身的将领修为不俗者,单对单和修为相同的江湖客对决输的成分大。沙场上厮杀的那一套和江湖客厮杀的那一套完全是两回事,在这种环境下咱们人少但并不等于占劣势。”
卓布衣笑了笑:“反正你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追上去看看你是不会生出退走之心的。”
方解笑道:“知我者卓先生也。”
四个人觅着痕迹一路往上爬,卓布衣的感知之力起到了极大的作用。他们避开了不少毒虫猛兽,甚至还包括一条盘踞在大树上很难察觉到的水桶粗的巨蟒。蟒蛇大到这种程度,一旦被纠缠上就算是修为不俗的高手也难以脱身。
因为人迹罕至,这山中还保持着很原始的生态环境。一路上不止遇到了大的离谱的巨蟒,竟然还有人头那么大的蜘蛛。而这种蜘蛛最让人心悸之处在于,它们的后背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张栩栩如生的人脸。猛的看过去,就会错觉在树木之间有个人露出脸在窥视一样。
山下气候温热,还有不少毒虫,这些虫子的威胁甚至比巨蟒还要大,因为它们藏身在草丛中,淤泥中,防不胜防。
幸好有罗文他们的队伍留下的痕迹,不然第一次来沧蛮山的方解他们很难靠着自己走到那个神秘鹿猴洞。
鹿猴洞是这几年才被人喊出来的名字,以前一直没人发现。据说那是一个很大的山洞,里面住着一种不为人熟知的东西。山下的人绘声绘色的描述中,这种东西有着长臂灵猿一样的身体,但头却好像鹿一样,还有坚硬的角,这些东西只生活在洞内不会出来,也不知道是吃草还是吃肉。
方解不会坚决否定这传闻的描述,世界太大,这样偏僻的地方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生物都有可能。不过在他的印象里,从不记得有什么东西是猿身鹿头。
向上攀爬了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方解在小路边的草丛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已经被蛛丝缠住了大部分,但从靴子和露出来的手臂判断正是左前卫的甲士。一只从背面看如一张人脸的巨型蜘蛛就在不远处休息,估计着这个人已经被吸成了一具干尸。
陈哼和陈哈似乎很惧怕这种东西,抬着卓布衣躲的远远的。
“这种东西必然剧毒,没准就连蛛丝都有毒。”
方解叹了口气,他可以想象出这个甲士临死前的恐惧。
就在他们刚要避开那蜘蛛准备继续向上的时候,忽然草丛里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传出来,方解他们立刻戒备的向后退了几步靠在一起,不多时就看见几十个大约手腕粗细十厘米左右长短的虫子爬出来,迅速的朝着那只蜘蛛围了过去。休息中的蜘蛛似乎是察觉到了,猛的起来转头看了看立刻就要逃走。
但是它的速度远不如那些虫子快,几十只虫子很快就将蜘蛛围住,人面蜘蛛开始露出牙齿,发出吱吱的声音像是在威胁着什么,但那些虫子却根本没有在意一拥而上,很快就将人面蜘蛛压在下面,而最让方解他们目瞪口呆的是,这些虫子竟然开始连接,一只连着一只,短短几十秒钟就竟然组成了一条足有两米多长的蛇,有头有尾。
组装蛇将人面蜘蛛缠住,一口咬在人面蛛身上。方解甚至看到,那怪异蛇嘴里蓝汪汪的毒牙。
他们不敢久留,轻手轻脚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一直出去足有二里,他们才算长出了一口气。
“那是什么东西?是蛇?”
卓布衣忍不住问。
方解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又怎么知道……这座山里处处透着诡异。那些虫子也好野兽也罢,看着和山外面的根本就好像两个世界的东西。现在我不得不承认,那个鹿猴洞里的东西可能真的存在。”
“你说……”
他皱眉沉思道:“我甚至都怀疑,这山中曾经是不是住着一群变态,这些变态的东西都是那些变态的人鼓捣出来的。”
听到这句话,卓布衣的脸色一变,虽然方解的话有些拗口,但他明白了。
“你是说,这山里的东西都是人为制出来的?”
“这里曾经也是纥族人的地方,这样的环境最适合那些巫师生活。”
方解摇了摇头:“我总觉着这里的东西来路有些问题,就算环境再恶劣但物种不会无缘无故的变异,除非是有人驯养,促使了它们发生了变化。这个人或者说这群人没准已经死了很久,但他们制造出来的东西却繁衍的越来越多。”
“对于巫师来说,这里难道不是一个养蛊的天堂?”
方解的感慨让卓布衣心里越发的不安:“尽量小心些,说不定这山里还会有许多纥族的巫师在。毒虫不可怕,被人控制的毒虫才可怕。”
第0350章 鹿猴洞
两个时辰之后,方解他们遇到了第二具尸体。看起来这具尸体比第一具尸体要稍微完好一些,猛的看过去就好像倒在地上睡着了一样,除了脸色白的没有一点血色之外甚至看不出来伤势在什么地方,身上的衣服也没有破损,唯一让人疑惑的是他的胸甲外面又被人裹了一层毡布,看起来勒的很紧。
虫子和蟒蛇这是让陈哼和陈哈惧怕的东西,但死人显然不是。所以在方解和卓布衣近距离观察的时候,他们两个也凑过来看了看。
“咦,小哈你看这个人身上没有伤。”
陈哼好奇地说道。
陈哈嗯了一声,蹲下来仔细看了看,指着裹在尸体胸甲外面的毡布诧异道:“这个人好奇怪,为什么衣服外面还穿了一件……小衣服?”
说话的时候他伸手去拉扯,他扯了几下没扯动,毡布裹的太紧外面用绳子勒住,绳子甚至已经深深的陷了进去。
“内讧?还是触犯了罗文被修为高的人出手震死了?”
方解疑惑地问道。
卓布衣皱眉,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应该不是,左前卫的人不可能去触犯罗文,而罗文也不可能因为只言片语就下令杀死一个亲卫。这样的话,谁还愿意誓死保护他?这个人死的有些诡异,还是不要动的好。”
他的话还没说完,小孩子习性的陈哈已经并指如剑将那层毡布和绳索全都斩开。在绳索和毡布崩开的那一瞬间,尸体的肚子忽然鼓了起来,一阵剧烈的蠕动之后,数不清的拇指大小的东西从里面涌了出来,就好像尸体的肚子上开了一道黑色的喷泉。
陈哈吓得向后急退,方解等人也立刻后退做出防御姿势。这个时候才看清那尸体肚子里涌出来的是什么东西……那是绝对不应该出现在人体内的虫子,一种在认知中百分之百不会吃肉的虫子。
蚂蚱。
这些蚂蚱无论是体型大小还是本身颜色都与普通蚂蚱无异,但它们身上占了不少污血。绳索崩开毡布出现裂痕的时候,这些蚂蚱便疯狂的爬了出来,黑压压的往外挤。方解他们眼睁睁的看着蚂蚱爬出来后抖抖身子飞走,似乎吃饱了之后并没有兴趣再次攻击人。
当这些蚂蚱飞走之后,尸体的肚子立刻就瘪了下来。四肢完好,但肚子里的内脏已经被啃食一空。这个人当时不知道怎么被这些蚂蚱袭击,然后有人立刻用毡布绳索将他的肚子裹住,显然罗文的队伍里有熟悉这些蚂蚱的人在。
“咱们要小心了,罗文手下的人里有熟悉沧蛮山的人还是不断有人死去,咱们对这里一无所知。”
卓布衣有些担忧的看了方解一眼。
这些虫子的袭击,完全防不胜防。
哪怕就是修为不俗的人,也可能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中招。
方解也是心有余悸,幸好那些蚂蚱是吃饱了不打算继续攻击,否则很难保证他们四个人不会被围攻。
就在这个时候,方解的脑子里忽然想到在罗耀府里做客的时候,自己先吃下了一颗破蛊丹防备被人下蛊。再想到半路上虽然遇到了不少虫子,但似乎没什么东西靠近他猛然醒悟。刚才那些蚂蚱之所以没有立刻扑过来,不是因为它们吃饱了而是因为它们厌恶四个人身上的丹药!
为了以防万一,方解他们四个人身上一直带着破蛊丹。
破蛊丹是鸡尾草炼制,只此一味。但毫无疑问,这是预防被下蛊的最有效的办法。被人面蜘蛛和蚂蚱杀死的这两个甲士,身上没有鸡尾草,显然是因为什么疏忽半路上掉落了。
他立刻从怀里将破蛊丹掏出来攥在手心里:“破蛊丹能驱虫,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这里的东西是有人特意饲养出来的了。咱们没有被攻击不是因为它们吃饱了而是因为咱们身上有破蛊丹。越是适合做蛊虫的东西,对破蛊丹越是厌恶。这些蚂蚱立刻飞走,证明它们都适合被巫师拿去做蛊虫。”
“难以想象。”
卓布衣将破蛊丹掏出来攥住:“这座山上如果以前真的是一个或是一群最高明的巫师的地盘,所以创造出来这么多诡异的东西,纥族的巫术已经到了何等骇人听闻的地步。咱们担心被下蛊所以才带着破蛊丹,也算是无心插柳的行为了。”
方解点了点头:“纥族人的巫术如果已经强大到这个地步,难怪罗耀当初连年来不断的对纥族动兵。也就能理解一些,为什么南燕的皇帝慕容耻建国之后立刻对纥族巫师驱赶,然后派重兵镇守边界。南燕太弱,控制不了那些巫师只能都赶走。再者是因为商国汉人和纥族人的矛盾太深,慕容耻唯恐走上商国的旧路……”
卓布衣点了点头:“走吧,咱们虽然身上有破蛊丹但并不一定安全。早点上去,早点回去。”
显然,沧蛮山这个地方,让他这样修为的人都感到不安。
“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向前走了一段路后方解忽然停住脚步,脸色也有了变化。他转过头看向卓布衣,眼神里有一种不安越来越浓烈。
……
“怎么了?”
卓布衣忍不住问道。
方解整理了一下脑子里的思绪,深深的吸了口气道:“如果一个人在这里接连遇到过生命危险,但还是每年都会上来,难道真的仅仅是为了给他母亲找稀奇的东西做寿礼?一个母亲如果知道儿子险些死在这里,难道还会允许他每年都要登山?”
“你说罗文?”
卓布衣问道。
方解点了点头:“罗文第一次上沧蛮山,险些被纥族武士刺杀。第二次,险些被巨蟒吞食。还有什么事咱们不知道,但这两件事已经足以让一个人对这里生出畏惧之心。但罗文每年都会在她母亲过生日之前登山,真的是为了找礼物?一个不愿意铺张浪费的母亲,儿子送她什么样的礼物她都应该高兴,而不是任由儿子去冒险却置之不理。”
“所以……”
卓布衣的脸色也为之一变:“所以,罗文上沧蛮山根本就不是为了他娘找他娘的找什么寿礼,而是另有所图。而楚氏也肯定知道他儿子在沧蛮山上搞什么名堂,所以才不会阻止。甚至对外宣称她儿子是为了给她找珍稀的东西做礼物,为罗文打掩护!这座山上,肯定是有什么东西让罗文必须上来。”
方解摇了摇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估计着十有八九和巫术有关。这里简直就是巫师的天堂,带着目的来这里的人只能是和这些东西有关。”
“由此看来罗耀也知道?”
卓布衣皱眉道。
“那倒未必,罗文若是对那些甲士也说是为楚氏找礼物,然后做事的时候不许那些士兵靠近,也没人能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
卓布衣嗯了一声:“如果罗文的目的是为了学习巫术,或是这山里有什么巫师和他勾结的话,咱们这一趟更凶险,因为咱们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那些精锐甲士和几个修为不俗的高手,甚至还可能有高明的巫师。方解……你考虑清楚,值不值得继续向上爬。”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后笑了笑:“有些傻子在逼不得已之前绝不会走回头路。”
卓布衣叹了口气,让陈哼陈哈架着他继续向前走。
方解又回头看了一眼远处那具肚子被掏空了尸体,发现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已经将尸体的头吞了进去。这大蛇和巨蟒不同,巨蟒无毒,但这蛇看起来就知道必然剧毒无比,蛇头呈三角形,头顶还有一个红色的肉瘤。显然这蛇对那些蚂蚱也很忌惮,在蚂蚱飞走之后才过来吞食尸体。蛇怕蚂蚱,这座山里的生态系统已经错乱。
这个地方,简直就是个地狱。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罗文的秘密就应该在那个叫鹿猴洞的地方。”
方解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鹿猴洞是这几年才被人喊出来的,之前根本就没有人发现。而前三年罗文都在长安城没在雍州,也正是这三年内有人发现了鹿猴洞。太巧合,我宁愿相信是罗文在雍州的时候早就知道这里,布置了人保护那个洞不被人发现。他不在雍州的时候,或是留守的人疏忽或是已经撤回城内,所以才被人发现那个地方。”
“但是……据说进了那个洞的人都死了。”
卓布衣嗯了一声道:“所以……如果你真想进那个洞,就先想好还有没有什么后事没交代的。”
“呸。”
方解啐了一口道:“有句俗话叫祸害遗千年……”
卓布衣诧异了一下后很认真的点了点头:“那你最起码可以长命百岁。”
方解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里的紧张稍微松了松:“到了鹿猴洞再看情况,如果不好应付我也不会犯傻。”
就在这时候,卓布衣忽然脸色一变:“近了……我已经能感知到不少人在前面,停止不动,应该是到了地方。”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回头看向陈哼陈哈道:“你们两个从现在开始不许说一句话,如果被那些人发现就算你们输了。当然,我让你们做什么就必须做什么,不然你们也输了。”
“要和那些人玩捉迷藏吗?”
陈哼笑起来:“我最喜欢玩捉迷藏了。”
方解笑道:“不想输就听话。”
陈哈拍了拍胸脯道:“放心,我们绝对不能输!输了的……输了的就去吃鱼!”
他咬着牙发下他认为最厉害的毒誓。
现在领路的人从方解换成了卓布衣,四个人小心翼翼的朝着那些人聚集的地方靠了过去。又往前走了很远,卓布衣停住脚步,用口型说话道就在前面了。方解等人缓缓的靠过去,从一块大石头后面悄悄探出头往前看。
前面是一片空地,至少二十几个身穿甲胄的精锐士兵持刀戒备。方解一眼就看到那些士兵腰畔绑着鸡尾草,而死掉的那两个士兵身上则没有。在那些精锐甲士身后的峭壁上有一个巨大的洞口,黑乎乎的就好像恶魔的喉咙。
第0351章 留下还是离开
如方解的预料一样,左前卫的这些甲士全都守在山洞外面没有进去。队伍里少了五个人,显然除了罗文和那个背精钢剑匣的老者之外还有四个修为不俗的人一同进了山洞。在没时间探查山洞是否还有其他入口的情况下,如何进入山洞成了当务之急。
“怎么进去?”
二十几个甲士背对着山洞口戒备着,看样子别说一个大活人就是一直飞鸟也休想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进去。
卓布衣看着方解问,看他皱的那么深的眉头就知道他现在束手无策。
“这些人训练有素,即便搞出点动静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他们也绝不会一起离开。二十几个人守着山洞,蚂蚁往里面爬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这些甲士的修为虽然不高,但看样子就知道都是百战老兵。二十几个人已经结阵防御,咱们硬冲虽然拦不住但很难做到杀这么多人不会惊动里面的高手。”
方解点了点头:“以陈哼陈哈的轻功,或许还有机会进去。但带上咱们两个就难了,若是不带咱们两个他们进去也没用。”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忽然眼前一亮,看了看对面的峭壁道:“办法倒是有了,但是太冒险。”
“说。”
卓布衣看着他说道。
方解指了指山洞所在的峭壁:“那面峭壁并不是太高,你们看到山洞上面大概两丈左右的那棵大树了吗?咱们绕到峭壁上面去,然后在你和我的身上绑上绳子,让陈哼陈哈把咱们两个吊下去。所有的甲士都是脸朝外,他们距离洞口大概一丈咱们落脚的地方富富有余。但,只要出一点声音就有可能被察觉。等将咱们放下来之后,陈哼陈哈再下来,以他们两个的轻功不被发现问题也不大。”
卓布衣白了他一眼道:“万一有个人回头看一眼,你我被吊在半空只怕立刻就会被射程筛子。”
“那我就在临死之前必须喊一声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卓布衣不解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方解起身,紧了紧腰带笑道:“什么意思都没有,就是小时候看见有人这样喊过觉得特牛逼印象深刻。”
“我发现你不是真的怕死。”
卓布衣盯着他说道。
方解撇了撇嘴:“谁不怕死谁是孙子,只不过现在不是还没到必死无疑的时候呢。”
卓布衣笑道:“你猜要是咱们被吊下去放到一半的时候被发现,我会喊什么?”
方解一边往前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喊救命。”
卓布衣笑了起来,一脸你原来懂我的表情。几个人离开潜伏的地方,绕出去很远才开始攀爬峭壁。到了上面如灵猿一样在树木上跳跃攀行,等到了山洞正上方往下看了看,方解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卓布衣看了他一眼有些诧异地问:“你怕高?”
方解点了点头:“极限是樊固城墙那么高,但每次上去还都眼晕。所以我一直不敢尝试去等上长安的城墙,虽然很想。”
“那你还上来?”
“因为我喜欢高处。”
方解的这句回答让卓布衣脸色微微一变,心里的波澜更大。这句话在他听来一语双关,方解说的喜欢高处绝不是喜欢站在高处,而是另一种高处……人生的高处。
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是没有看清楚这个少年,他知道方解的内心中有纯良的一面,这样的性格注定在攀爬向上的过程中要比冷酷的人多十倍百倍的艰辛。但方解从不避讳自己想爬到上面去的理想,到了现在卓布衣也不理解他到底是为什么想要去高处。如果说方解是一个赤裸裸贪恋权势的人那不难理解,可看起来方解绝不是那种为了权势可以不顾一切的人。
“喜欢高处什么?”
他下意识的问。
方解伸出手掌,来回反转了一下。
卓布衣没明白,方解也没解释。
一个人要想自己的命运不掌握在别人的手里,那么就只能去做掌握别人命运的人。站在最高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两个人用绳索将身子绑好,方解交待了陈哼陈哈几句然后用视死如归的眼神看了卓布衣一眼。卓布衣瞪着他低声说了两个字,让方解忍不住的笑起来。
“别装!”
陈哼和陈哈攥着绳子,将卓布衣和方解缓缓地往下放。以他们两个的修为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难就难在方解他们两个落地的时候能不能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这种被人吊着往下放的感觉,让方解想到了碟中谍里汤姆克鲁斯那拉风的表演。
两个人屏住了呼吸,在那些甲士身后缓缓的落到了距离地面大概一米的高度,方解立刻打了个手势,陈哼陈哈停止放绳索的时候,他们两个距离地面恰好两尺左右。与地面平行的两个人先是手支撑在地上,然后是双脚,轻到了好像是在抚摸熟睡情人的脸颊一样。
即便两个人都不是胆小的人,可到了地面还是紧张的额头上冒出了汗水。落地之后,两个人将绳索缓缓的解开后朝上面打了个手势。然后就在方解目瞪口呆的表情下,陈哼和陈哈就直接从两丈多高的峭壁上直接跳了下来。
在他们两个纵身一跃的时候方解几乎要喊出来,可下一秒那两个变态已经轻飘飘落叶一样站在他面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们下来的时候就好像踩着云朵一样。
方解在心里叹了口气,心说上天在拿走人一样东西的时候还是会还给人一样东西。陈哼陈哈的智力只有五六岁的孩子的水平,但修为之变态让人瞠目结舌。
……
落地是最难的一个环节,进山洞之后就变得轻松一些。因为外面的防御看起来足够稳妥,所以山洞里最初的一段路方解他们没有遇到一点麻烦。但方解总觉得似乎有双阴森森的眼睛一直在自己后面看着,而且距离并不远。他几次回头,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越是往里面走就越黑,若不是有罗文他们留下来的插在石壁缝隙里的火把,方解他们有可能连路都看不到。
走在前面的卓布衣忽然停下来,然后看了方解一眼。
方解看着卓布衣的眼神,立刻就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现在这四个人中方解的修为最低,他虽然策划了这件事但若是跟上去难免不会因为他而暴露。如果山洞里的人修为真的很强大,那么方解是四个人中最容易被发现的一个。
他贴在卓布衣耳边用极轻的声音说道:“我在这里断后,你们进去之后找机会能做就做,不能做立刻撤回来。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让陈哼陈哈回来一个告诉我,他们两个轻功好。”
卓布衣点了点头,方解又低声交待了陈哼陈哈两句,陈哼陈哈架起卓布衣顺着山洞往里面钻了进去,方解找了个隐秘的凹陷处将身子缩进去,盯着外面,全身的肌肉不由自主的绷了起来。
他缩在暗影里忍不住叹了口气,心说现在我倒是成了累赘。越是这样想他就觉得自己的实力在这个时代更需要更快的提升,如果他没有接触到这个层面的事,那实力低微还能勉强混日子,可现在已经到了这个高度,光靠动脑已经不行。
就在他轻声叹息的时候,忽然听到身边极近的地方有人笑了笑。
声音很轻,但太近了,几乎就贴在方解耳边。
毛骨悚然!
这一声轻笑让方解浑身的鸡皮疙瘩瞬间就冒了出来,他本就绷紧的肌肉下意识的就做出了反应。脑子里才想到,他的身体已经弹了出去。同时拳头向笑声发出的地方砸了过去,转身的同时另一只手护在自己身前。
这笑声太近,近到笑的时候他甚至感觉到有一股气息喷在自己的脸上。
方解的反应已经足够快,但他知道自己或许什么都做不了。那个人既然能贴在自己身边这么近而不被自己发现,如果那真的是一个人的话自己绝不是对手。
脑子里才想到这些的时候,方解发现自己砸出去的拳头一紧,紧跟着脉门被人拿住,然后一股无力感迅速的蔓延到了全身。
“我知道你在找我,我也想找你谈谈了。”
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清晰的传进了方解的耳朵里。
释源!
方解脑子里猛的一炸,心里在这个瞬间几乎变得一片空白。
他的身子被制住,完全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被释源拎起来向外飘了出去。方解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人挟持带走,从那些守在门外的甲士身后肆无忌惮的经过。就在那些人身后近在咫尺的地方掠过,那些人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方解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进了山洞之后一直觉着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原来是释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他们身后随行。陈哼陈哈的修为不俗但戒备心太低,卓布衣修为大损完全没有察觉到,就更别说方解。
方解感觉到风从耳边呼呼地吹过,很快就被释源带着离开了山洞攀上了峭壁。
一直往上攀爬了足有百米左右才停下来,在一块凸出来的岩石上释源将方解放下,然后看了看下面那些人轻声笑道:“现在有机会和你好好谈谈了。”
释源一松手,方解感觉力气重新回到自己身体里。
他站起来,看着将后背对着自己的释源却没有一丝把握能将他打下悬崖。
“你来雍州,真的只是为了大隋的皇帝做事?”
背对着方解的释源,问出了自己的第一个问题。
他没急着让方解给出答案,而是静静的等待。
“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知道你为何存在,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但毫无疑问我是那为数不多的其中之一,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可以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你。但是在这之前我你必须给我一个回答。”
释源转过头,看着方解一字一句地说道:“在你知道自己的身世来历之后,做出一个选择。”
“留在雍州,还是跟我去大雪山?”
方解的第一反应是,为什么是这两个选择而其他?
第0352章 我来告诉你是谁
不回身的释源依然给人巨大的压力,到了这个时候方解索性放开,他往回走了几步在石头上一屁股坐下来,摸了摸腰畔发现鹿皮囊还在,于是掏出烟斗塞好烟丝点上,深深的吸了一口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释源见他不说话,转身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你觉得拖延时间有用?你那三个朋友就算能应付的了山洞里的东西,等他们察觉到你不见了的时候需要多久?找到你需要多久?而我杀你需要多久?”
方解吐出一个烟圈微笑道:“我不说话不是因为我不怕死也不是因为拖延什么时间,而是因为看不惯你装逼。背对着我是你觉得自己实力太强大以至于我对你毫无威胁对不对?所以你要表现出你高高在上的一面。我偏不理你,就这么简单。”
这样的回答让释源愕然,他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方解问:“你就如此幼稚?”
“现在这种情况下我除了能鄙视你的装逼之外,似乎也做不了别的了。这和幼稚无关,说白了就是看你不爽。”
方解吸了口烟,很潇洒的吐出来:“既然你想和我谈谈,而且在我明知道你不会杀我的情况下还是别先把自己的身份抬的那么高。你来找我自然不是我有事求你,就算相对来说我是弱者,但谈话还是把身份放在一个高度的好。”
释源实在没有预料到方解会是这种态度,所以他有些生气。修为高的人和脾气温和与否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如果谁认为修为高等同于脾气好那就大错特错。事实上,身份越高的人往往喜怒无常。释源在佛宗的身份有多高方解自然知道,而这种被人抬到天上的人往往都看不得一丁点儿的不顺从。
释源往前踏了一步,如踏在方解心跳的节奏缝隙中。
“你确定我不敢杀你?”
方解撇了撇嘴:“我说了,想谈就先把自己身份放下来再谈。这个世界上你不敢杀的人真不多,但你既然没杀我就说明你有不杀我的理由。我明知道这一点,所以你也没必要装腔作势。”
“与其说你不敢杀我,不如说你现在还舍不得杀我。”
方解耸了耸肩膀:“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何在。”
释源脸色变了一下,忽然笑了笑:“你刚才是想逼我杀你?”
方解没回答。
释源在方解对面盘膝坐下来问道:“想逼我杀你,你就没有什么遗憾?”
方解笑了笑,还是没回答。
“你是觉得落在我手里你会有太多生不如死的可能,所以宁愿激怒我然后直截了当的被我杀掉对不对?既然猜到你的想法,我自然不会再动怒。”
释源微笑着说道。
他微笑,方解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傻逼才想死。
“我不是不敢杀你,如你所说确实是舍不得杀。”
释源的眼睛在方解身上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遍,嘴角的笑意越发的明媚起来:“罗耀果然骗了我们佛宗,当初我就说过他是个不能相信的人,二十几年前就应该直接杀了他的,也就不会有后来的诸多麻烦。”
听到这句话方解心里猛地一亮……他知道在很多年前罗耀曾经被人摧毁了气海,而他却居然侥幸不死,非但如此还靠着废物的身躯达到了世间修行的最高处。听释源这样说,显然罗耀那次受伤是佛宗之人下的手。
“我和罗耀有什么关系?”
方解问。
释源一怔,看了他一眼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不问我,你和我佛宗有什么关系?”
方解道:“我被你们佛宗的人追杀了十几年,什么关系还用问?”
释源笑道:“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关系是恒久不变的?就比如你们大隋的那些朝臣,现在说着忠心耿耿的话,谁知道几年后会不会成为触动大隋国基的反贼?再比如你们大隋的百姓都仇视我佛宗,谁知道几十年后会不会成为明王最忠诚的信徒?仇人在利益面前也能变成朋友,而朋友在利益面前也会成为仇人,父子,手足,亦如是。”
方解不想听他说这些废话,索性直接问道:“你既然来找我就肯定是想告诉我什么,所以你能不卖关子吗?”
释源好奇道:“为什么你能如此平静?”
方解认真的回答:“因为我没有杀你的实力。”
释源点头:“这是实话。”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没错,这十几年来我佛宗的人确实在追杀你,但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了解我佛宗。当然,之所以你被追杀,还与罗耀对我们说了谎话是最直接的关系。若是当初他告诉我们你是如此完美的体质,怎么可能会有人追杀你?此时的你已经坐在大雪山大轮寺的讲经台莲花宝座下,倾听明王单独为你讲经释惑。”
他语气有些感慨地说道:“你赤着脚走路的时候,脚下踩着的是敬仰你的万民洒下的花瓣。你坐下来的时候,甘愿做蒲团的是美丽纯洁的妙龄少女……”
后面的话方解没注意听,因为释源的这句话把他逗笑了,他居然在这么严肃的时刻走神了,而且走的那么严重离谱……
“等下,你是说肉蒲团吗?那还真是件不错的事啊……”
……
释源自然不知道什么是肉蒲团,也没理解为什么方解会笑。
“看来你对佛宗一无所知……现在你脑子里装满的都是无谓的仇恨,就好像苍蝇一样在脑子里盘踞挥之不去,而你却因为这只苍蝇而忽略了那座宝山。”
方解笑问:“有苍蝇围着打转的宝山,也不会宝贝到什么地方去。还是说……你说的宝山和我观念里的宝山不一样?那就恶心了……”
释源微微皱眉:“你为什么还在试图激怒我?”
方解道:“你知道一个人报复心有多重吗?”
释源沉默,过了很久叹息道:“我说过,所谓的仇恨在你即将获得的利益面前或许一文不值。这并不是一件难以抉择的事,就好像你在一个卖早点的摊位上吃饭,饭碗里吃出来一只苍蝇而导致你愤怒,而你却因此而拒绝接受小贩给你很多金银作为补偿……这是一件很不智的事,非常愚昧。”
方解道:“偷换概念也不是这么轻易简单的,首先我面对的不是一只有苍蝇的饭碗,而是十几年的追杀,多少次死里求生,多少人为我送命。如果仅仅是因为一只苍蝇,那么不接受赔偿的人确实有些傻。但若是因为人命,和利益就没了关系。”
释源不解:“那些卑贱的生命和苍蝇有何区别?”
方解因怒而笑:“这就是你们宣扬的众生平等?”
释源摇头:“你的思想让我不解。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因为当初罗耀的一句谎言而让你险些被杀,我已经说的很清楚。即便你的仇恨浓烈到化不开你应该恨的也是罗耀,而不是佛宗。”
方解不语,只是冷冷地看着释源。
释源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到了现在还是有太多的事没有明白,既然如此,我只能从最初给你讲起。”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空,有些怅然地说道:“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坐在一个人面前这样耐心的讲道理……”
“先从当初为什么杀你讲起。”
他坐直了身子,双手都放在膝盖上:“你应该知道佛宗在西方是什么样的地位,不仅仅是蒙元,西域诸多小国也皆信奉明王。那些国家的君王,也要得到佛宗的祝福才会名正言顺。在西方世界,明王就是唯一且永恒不变的神。明王一语而天地动,这话在西方世界毋庸置疑。”
“但是……这世间有它的法则,神也无法更改。比如春夏秋冬四季的更替,比如水向低处流烟向高处飘,比如鸟飞翔在天空,鱼畅游于河流。这些事,谁也没有办法改变。因为这是天制定的规则,没有人可以打破。”
“所以……明王即便身为西方世界的神,但也会慢慢的衰老。在这个时候,明王就会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来选定自己的继承者。而因为明王站得太高,高的快触及到了天空。所以天就想出来一个办法阻止明王的传承,那就是……明王指定的人不是一个,而是可能有几个甚至十几个达到条件的,明王会从这些人中选出最正确的那个定为传人,将自己的法力修为用秘法传授给他,这些人……都称之为佛子。”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方解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变了。
在长安城的时候他就有过这方面的怀疑,当他知道佛宗的传承方式的时候,他就怀疑过自己是不是佛子。而佛子不是只有一个,当其中一个被明王定为接班人的时候,其他的佛子自然不能再存留。
方解从来没有将自己的怀疑对人提起过,但他却一直担心着这件事变成现实。而现在,释源似乎正在这样做。
“明王会在预感到自己大限到来的时候,就开始派人寻找佛子。以明王的法力,提前二十年往往就能预测出来。而佛子最基本的要求,则是与明王同月同日同一个时辰出生,因为明王的生辰很特别,所以在这一天出生的人并不多。其次,必须是男孩儿。最重要的是,这个孩子必须是天生的明王胎。”
方解忍不住问:“何为明王胎?”
释源道:“是天生的金刚不坏……但刚才我也说过,上天因为忌惮明王所以总会弄出一些假的金刚不坏之身,试图阻碍明王的传承。所以佛子的挑选极为严格,每一个都必须经过天尊的检验,然后从中选出最优秀的人送到大雪山,交给明王亲自检验。”
方解忍不住反驳:“我不是!”
“那是因为你刚出生就被人用卑鄙的手段封住了丹田,当初他试图用这样的手段瞒过我们,也确实瞒住了我们,所以你才会被视为不合格的佛子而被追杀。不得不说,罗耀的手段确实高明了些,以至于让我们认为你是个不合格的佛子。”
“他为什么这样做!”
方解压制着内心的澎湃,嗓音嘶哑着问道。
“这件事稍后再告诉你。”
释源摆了摆手:“正因为你只是个不合格的人,所以虽然对你追杀并没有出动真正的高手,谁也没有想到,你这样一个本该算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人,竟然能熬过来十几年。再加上这十年间佛宗有了些变故大修行者很少外出,所以你才活了下来。可这难道不正是注定的因缘?正因为你的体质如此完美,连天都舍不得毁掉,所以你最终将走向该走的那条路。”
第0353章 一塌糊涂
方解看了看释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后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你们佛宗当初选定的佛子之一,但是罗耀却不想让我成为佛子于是用手段封住了我的丹田,最终让你们以为我不合格于是准备除掉我。”
释源点了点头:“大致上是这个意思。”
他指了指山下说道:“如果你心里恨意太浓,我可以替你下去先把罗耀的独子杀掉。这样也算他偿还了一些你这些年失去的东西,如何?”
“你来雍州做什么?”
方解没有回答释源的话而是反问了一句。
“第一来是为了见你,第二是为了见罗耀。”
方解嗯了一声:“既然你来见罗耀,就说明你有事求他,即便不是求也是要商议什么。所以你不必假惺惺的说什么为了我去杀掉罗文这样的话,你觉得我会信?不管你想让罗耀为你们佛宗做什么事,一旦你杀掉罗文罗耀怎么可能放过你?即便你修为很高很高,可是在这里你一点优势都没有。”
释源一怔,随即自嘲一笑:“我只是想给你些许安慰。”
“你若真有善心安慰我,就不该对我说这些。”
方解站起来,走到悬崖边上看着下面语气平和地说道:“你和我之间没有什么感情可以谈,我和佛宗之间也不可能有什么感情可以谈。你找到我无非是想带我回去,然后加以调教成为你们手里的一张底牌罢了。而一旦我跟着你回去之后,你们的明王发现我并不是最适合的人选立刻就会杀掉我,不是吗?”
释源不解:“有机会得到至高无上的明王传承,你难道不觉得这是值得去尝试的事?”
“明王什么的,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方解转过头看着释源认真地说道:“你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假惺惺坐在这里和我说这么多,如果你不是忌惮着什么你早就已经将我直接掳走不是吗?半路上你没有动手,到了雍州你也没有动手,我唯一可以想到的是你担心的是罗耀的报复。”
方解道:“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我和罗耀之间是什么关系,但他既然安排了这一切就肯定有其原因在。而你是坐在这里试图说服我,而不是直接抢走我,是因为你很清楚不能得罪了罗耀。虽然在二十多年前你们佛宗的人曾经差一点杀了他,但现在你却没能力再去杀他……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修为也已经很强大,还因为他是大隋的大将军,手握四十万大军。”
“你说了这么多,是因为你怕激怒罗耀。第一,是因为你没把握靠你一个人的力量对付罗耀。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在于……蒙元的大军如今集结在大隋西北三道,大隋的叛军如果没有蒙元骑兵的支持无法和朝廷大军对抗。而蒙元的军队若是没有得到足够多的利益,也不愿意随随便便就撤回去。”
“在这个时候,你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激怒罗耀的。如果你不激怒罗耀,他为了保持自己的实力未见得就会出兵协助朝廷平叛。但你若是激怒了他……损失之大,即便你是佛宗的天尊也扛不住吧?”
方解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这次你来大隋,第一要紧的是要来雍州面见罗耀,让他不要出兵西北。而之所以你先去了一趟长安而不是直接来雍州,自然也不是因为我……你这样说,无非就是想显得你看重我罢了。”
释源脸色一变:“不是为了你,我去长安做什么?”
方解笑道:“前阵子有一位佛宗的天尊就死在长安,这件事传到大雪山上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从智慧死到你来这一年多的时间,算算看到是差不多正好。智慧死了,不管是你们想他死还是不想他死,为了确定一位天尊是否真的死了你当然要去长安看一看。所以别把我说的那么重要试图让我动心,我不是个傻子。”
释源沉默,看着方解久久没有说话。
方解道:“按照你刚才说的,明王能在二十年前就预感到自己哪一天嗝屁,那么从我被追杀开始算起也已经有十七年了。这十七年间就算你们佛宗出了天大的事,怎么可能没有确定下来佛子的人选?不出意外的话,此时在大雪山上肯定早就有一位你口中说的,行走的时候脚下踩着的是万民洒落的花瓣,坐下的时候有妙龄少女伏倒做蒲团的佛子。”
“他每天坐在大雪山大轮寺的讲经台莲花宝座下倾听你们明王的教诲,地位甚至比你还要高一些……你之所以来找我,只有两个可能。”
方解道:“第一,你觉得我的体质和你们佛宗如今已经确定的那位佛子可以拼一下,而一旦你把我带回去且我还稍稍占了上风,那么那个佛子就是死路一条,你算是为明王立了大功。而若我不如你们的佛子,你们就会立刻杀了我而你也不会损失什么,还会因为做事认真而得到褒奖。”
“第二,你想带我走,根本就和明王无关和佛子无关……我虽然没怎么接触过佛宗的人,但不代表对你们的东西一无所知。在长安的时候有个叫方恨水的隋人被智慧抓走,后来他死在我手里……算算看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明王需要传承,难道你不需要?”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释源的脸色终于变得难看起来。
……
方解道:“你真的不该对我说那么多,尤其是不该让我知道罗耀在乎我。不然我真没有勇气底气士气和你说这些话,正因为我现在知道你忌惮罗耀不敢得罪他,所以我知道你不会杀了我。既然如此,你还能威胁我什么?”
释源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说的大部分都没错,我去长安确实是要确定智慧的死。然后赶来雍州确实是不想让罗耀插手西北的事,你也确实不是重要到无可取代因为在大雪山上也确实已经有了一位佛子,论体质,他不输给你。”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种诡异的红色逐渐在他脸上浮现出来,然后他的气息就开始变得有些混乱。
“我要走了。”
他忽然说出这四个字,然后转身:“我给你时间考虑,如果你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可以自己去问罗耀,如果他肯告诉你的话。”
说完这句话,他纵身一跃从百米高的悬崖上直接跳了下去。半空中,释源的袍袖展开宽大的白袍就好像翅膀一样,方解看着他如一只滑翔的大鸟一般消失在视线尽头。
等释源消失不见,方解终于支持不住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说了这么多话,就是想拖延时间。
他不确定释源会不会杀了他,也不确定卓布衣他们三个会不会找上来。他在赌,赌自己的判断。到雍州之前他就和卓布衣说过,对释源最起码不是一无所知了。因为他们已经知道释源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离不开女人,很短的时间内就要找女人发泄。方解故意拖延,就是在等这一刻。
他成功了,但他心里却一点也不轻松。
释源的话在他的脑子里如浪潮一样翻滚,让他根本安宁不下来。让方解在意的最重要的不是释源说的关于佛子的事,而是他和罗耀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现在已经确定当年安排这一切的人就是罗耀,就是他让自己过了十几年颠沛流离且充满了生死危机的生活。
可释源却在最关键的时候停住,没有告诉他和罗耀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方解知道自己即便问了,释源也不会说出来。因为这层关系必然会影响释源所说的选择,自己是留下还是跟他去大雪山。
如果自己和罗耀的关系很亲近,那释源绝不会说出来。
而二十几年前,罗耀又是因为什么被佛宗的人几乎打死?那个时候,恰逢罗耀刚刚杀掉了自己的亲人,包括他的父亲小妾两个女儿还有他的兄弟子侄三十二口。之后不久先帝就将其提拔起来……再之后,罗耀就成了左前卫的大将军率军南下。
也就是说,罗耀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从一个废人变成了绝顶高手。
这些消息在方解的脑袋里不停的打着转,让他根本就难以整理出来什么。他不断的想从中找到什么关联,可因为事关自己而无法平静下来。
从和释源的谈话中方解猜到了很多事,这些事看起来并没有多少和他的身世有什么关联。最大的疑点在于,多年之前自己刚出生的时候,就被佛宗的人指为佛子之一要带回大雪山。但罗耀为了不让自己去,而用毒蛊封住了方解的身体。然后方解开始长达十几年的流浪,又因为某些事佛宗抽不出来大修行者而侥幸不死。
当然,佛宗当时也没真的太在意他。毕竟用释源的话来说,他只不过是个失败的候选者罢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方解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
智慧曾经说过他是完美的作品……既然是作品就是认为制造出来的。那么释源刚才就有可能说谎了,佛宗明王的传承者根本就不是什么挑选出来的,而是制造出来的。也就是说……或许这个世界上,有几个甚至几十个方解这样的人,也有和他一样的生活?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方解脑子里的思路忽然清晰了起来。
自己这十几年的流浪生涯或许不仅仅是罗耀安排的,而是和佛宗也有关联。是不是所有的佛子,都要经历这样的历练?让他们经历十几年的追杀从而锻炼他们的心性意志,被杀掉的无所谓,活下来的才是真正的候选者?!
正因为自己和罗耀有着说不清楚的关系,所以罗耀找了一批人加强了自己的护卫力量。从而让佛宗的人不能杀掉他,根本就不是什么佛宗抽不出来大修行者来杀他。因为这根本就是历练而已,佛宗没必要出动大修行者来杀人。
智慧到了长安,但智慧根本不是来杀他的。
尘涯才是!
想到这里,方解发现自己的思绪再次乱了,乱的一塌糊涂!
第0354章 有客到
方解一个人再想轻松回到鹿猴洞里就不是件容易事了,没有人帮忙他很难做到无声无息的出现在那些甲士身后。就在他顺着石壁爬下来刚要到之前那棵大树上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山体似乎都颤了一下。他立刻将身体藏在大树后面,从树叶的缝隙里向下观看。
守在鹿猴洞门口的那些甲士也被震动吸引了注意力纷纷回头,就在这一刻,忽然从洞里面速度奇快的冲出来一群诡异的东西。比人要矮一些,但动作灵活到了极致。方解躲在大树后面,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甲士片刻之间就被扑倒在地。
在看到那些东西的一瞬间,方解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些东西不下百余个,灵猿一样的身躯,却长着一颗类似于鹿的头颅。因为离着并不是很远,所以方解仔细看之后发现那头颅更像是狼,只是头顶上却还长着一对角。这些猿身鹿头的东西冲出来,在那些甲士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就扑了上去。狼群攻击猎物一样,很快就将二十几个甲士全都放翻。
紧跟着,这些东西开始疯狂的撕咬。甲士们身上的皮甲几下就被它们的利爪和獠牙撕开,在人的哀嚎声中它们一口一口的咬下去,没多久那些甲士就全都被咬死。最多不超过两分钟,二十几个训练有素的左前卫精锐就这样稀里糊涂的送了命。
咬死人之后,那些东西并没有停止而是大口大口地吞食着血肉。
方解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甚至连呼吸都控制的极微弱。他看着那些甲士被杀,看着那些诡异的东西吞食尸体。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巨大的咆哮声从山洞里传了出来。那些猿身鹿头的东西听到咆哮声立刻就变得老实起来,它们从尸体上起来,乖巧如猫一样匍匐在洞口就好像在迎接着自己的领袖。
不久,一个巨大到让方解瞪圆了眼睛的东西从山洞里缓缓的爬了出来。这是一头足有三米高的猛兽,看样子和之前那些东西如出一辙。猿身鹿头,准确的说是猿身狼头,头上长着一对锋利的尖角。
而最让人诧异之处,是这个东西的肩膀上坐着一个人。
罗文!
当罗文看到那些七零八落的尸体,他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博赤,你果然比父亲身边那个阿莫萨厉害多了!”
他得意的笑道。
他的话音才落,一个身穿黑色长袍遮住头脸的人从山洞里走了出来。在他身后,背精钢剑匣的那个老者,还有四个身穿劲装的人也都走了出来。
那些个头比较小的猛兽匍匐在洞口,甚至不敢抬起头去看那只庞然大物。即便有两丈以上的距离,方解依然能感受到那些东西身上的腥气和暴戾的气息。他蜷缩在大树枝杈后面,开始慢慢的在心中默念龟息法的口诀。
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轻微,到最后能达到若有若无的地步。他控制着龟息法,让自己没有陷入沉睡而是保持着一些清醒。此时的方解就好像这棵大树的一部分,即便修为很强的人也难以察觉。
“阿莫萨不过是个小丑罢了。”
黑袍人淡淡的笑了笑说道:“少爷你应该知道,当初我被大将军从府里逐出来不是因为我技不如人,而是因为我的东西大将军并没有什么用处。阿莫萨善于为人下蛊,而我善于为其他东西下蛊。当初我的祖辈在这座大山上创造了那么多的猛兽,我在这里闭关十年自然不会一无所成。”
“有了这些狼面灵猿,谁还能阻止我?”
罗文大笑道:“博赤,这十年来你在这里为我立下大功,将来我必然不会忘了。”
黑袍人微微俯身道:“少爷应该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罗文道:“别急,等到时机,我就会把阿莫萨抓了送到你面前来。当年他用诡计伤了你,我自然要为你报仇。只是你不要心急,现在阿莫萨得父亲的看重,一时之间难以下手。所以你若是想要报仇,最好先帮我完成目标。”
他看了看那些小的狼面灵猿叹道:“只是数量还是太少了些,若是能有一万只狼面灵猿,莫说这西南之地,便是整个天下谁能挡得住我?普通的士兵在狼面灵猿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弓箭手连瞄准都做不到就会被咬死。它们跑起来比战马还要快,如猴子一样灵活,最主要的是……它们听话!”
黑袍人欠了欠身子说道:“能让少爷满意,是我的荣耀。”
“博赤,你还得抓紧些。”
罗文从巨大的狼面灵猿肩膀上跳下来,走过去拍了拍黑袍人的肩膀说道:“狼面灵猿的繁殖力要是能再提高些,两年之内我拥有一支超过一万只狼面灵猿的军队不算太难。到时候你想要什么,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
“谢少爷提携。”
黑袍人谦卑地说道。
罗文笑了笑,指了指前面说道:“走,带着我的狼面灵猿出去转转,我倒是想看看这沧蛮山里有什么野兽能挡得住我这些宝贝!”
仲伯上前低声问道:“这些甲士怎么办?”
罗文道:“老办法,回头就说是纥族人干的,反正父亲对纥族人动兵也需要理由。”
“是……”
仲伯垂首应了一声,慢慢的退后几步。罗文再次跃上那只狼面灵猿首领的肩膀,将手里的笛子拿起来吹了几声,那巨大的狼面灵猿立刻咆哮一声后向前冲了出去。百余只小的狼面灵猿跟在后面,很快就钻进了丛林之中。
……
方解等到那些人离去之后过了一会儿才散去龟息法,然后顺着石壁滑了下来。他才到下面,就看见卓布衣和陈哈陈哼三个人从山洞里钻了出来,灰头土脸。见方解在洞外,卓布衣怔了一下说道:“我还以为你被吞了呢。”
方解呸了一声道:“它们嚼不动我。”
卓布衣显然心情还没平复下来,听方解说完倒是还能笑出来:“也是,嚼你腮帮子都得累酸了,也未必嚼的动。”
他一边走一边说道:“赶紧下山吧,这次别说有收获能不死就算老天开眼了。早知道洞里有那些东西你就是拿刀子逼着我我也不进去。”
再看陈哼陈哈,两个人吓得脸上早就没了血色。
“若不是反应快他们两个拉着我贴在山洞顶上,你现在看见的可能就是一堆骨头。”
方解道:“还没准和粪在一起。”
卓布衣瞪了他一眼:“这地方果然邪门的厉害,那些纥族的巫师哪里还算人。看样子那个穿黑袍的家伙已经在这洞里有十年之久,一直在鼓捣那些东西。那些叫狼面灵猿的东西要是放下山,立刻就会引起轩然大波!”
方解一边走一边说道:“罗文让人弄出这些诡异东西来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十有八九,他不是个孝顺儿子。”
卓布衣诧异道:“你是说他打算夺他爹的兵权?”
“那倒是说不准。”
方解道:“但是我在外面的时候听他让那个巫师,在两年之内最好繁衍出一万只狼面灵猿。一万只啊……那就相当于拥有了一只战斗力超强的军队。即便他不为夺权,有这样一支军队在,罗耀对他必然刮目相看。”
“有什么样的儿子就有能看得出来有什么样的老子。”
卓布衣叹道:“看到这些东西,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相信罗耀什么图谋都没有。”
“咱们尽快回去吧。”
方解道:“也不是一无所获,最起码咱们知道罗文来这沧蛮山到底是干什么了。他肯定是要瞒着他爹,不然他不会让那些狼面灵猿把外面的甲士都杀了。既然他不敢让他爹知道,真没准就存了夺权的心思。两年之后,若他真有这样一支军队,罗耀手下的那些将领们未必不会被逼着归顺他。到时候小罗将老罗一脚踹开,自己做西南的土皇帝!”
他们一边说一边迅速的下山,比上来的速度快了何止一倍。
“罗耀身边有个叫阿莫萨的巫师,应该巫术很强大。罗文身边那个黑袍人和阿莫萨有仇,当初肯定是被排挤了。罗文利用黑袍人和阿莫萨之间的矛盾,让黑袍人为他做事。”
方解一边疾掠一边说道:“这件事可以利用。”
“你想将这件事透露给罗耀?”
卓布衣问。
方解道:“透露也得想个法子,直接去说就傻了。罗文那个家伙不讨人喜欢,我要是帮他保守秘密他也未见得对我感恩戴德。回去再商量吧……老百姓不是说么,阴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更何况咱们是看别人打孩子。”
四个人一路往下跑,上山用了近三个时辰下去的时候一个多时辰就到了。找到藏匿马匹的地方,没做一丝停留立刻往回赶。
两天之后,他们回到了雍州城。
方解没对卓布衣说释源出现过,这样的秘密不是对任何人都能提起的。他想找人帮自己分析,但只能是沉倾扇和沐小腰她们两个。
到了住所,方解故意拉着沉倾扇和沐小腰去洗澡,躺进木桶里的时候他才真正的缓过来一口气。
“当年安排你们保护我逃亡的人,可以确定是罗耀了。”
方解用热毛巾盖在自己脸上,语气怅然地说道:“我在沧蛮山上遇到了释源,他对我说了不少关于罗耀的事。”
沉倾扇和沐小腰的脸色一变,互相看了一眼等着方解继续说下去。方解将释源的话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她们两个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起来。
“方解,要不然咱们走吧。”
沐小腰沉默了很久之后轻声道:“咱们回长安,要不就找一个没人找的到咱们的地方。”
沉倾扇没有说话,但看得出来她的眼睛里也都是担忧。如果释源说得没错,他肯定不会轻易放弃将方解带回大雪山。而一旦到了大雪山,方解的生死就由不得自己了。
“释源还没有离开,说明他和罗耀还没有达成一致。”
方解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水,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在想……是不是有必要直接去见罗耀,把所有事挑明了说。”
就在这时候,忽然外面有人叫他。方解侧耳听了听,是陈孝儒的声音。
“大人,外面有人要见你,说是你的故人……叫崔中振。”
“不认识!”
“他说当初和大人一同赴帝都,原来的名字叫崔略商。”
方解愣了一下,那个木讷的形象立刻就从脑海里冒了出来。中振……他竟是给自己改了这样一个名字!他怎么会来雍州?
第0355章 退路在何处
方解听到崔中振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忽然有一种伤感,脑子里一瞬间就回想起崔略商在离开长安的时候那萧索的背影。因为一张肯定不会是真的试题答案,他提前完成了自己的长安之行。
虽然即便没有那张答案,他或许也考不进演武院。
但这种伤感,方解感同身受。
中振,重新振作起来。这名字里的伤感和意志,更让人触动。
方解立刻换了衣服快步出门,崔中振已经在客厅等他了。方解进门的时候情不自禁的怔了一下,因为眼前这个脸色黝黑身体壮实的男人,和自己印象里那个笑谈风月的文雅书生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你这是……”
方解脚步一顿,下面的话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
“卑职崔中振,见过钦差大人!”
崔中振郑重的行礼,一丝不苟。
方解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来:“崔兄,你这是从哪儿来?”
崔中振看了看方解身边的人,方解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他转身对黑小子等人道:“我和崔兄乃是旧交,你们先出去吧。”
陈孝儒等人告退,方解拉着崔中振的手在椅子上坐下来:“这才多久没见,你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他能感受的出来,现在面前的这个人比自己印象中的那个崔略商要强大的多。不只是身体变得强壮起来,脸上的那种坚毅不是能装出来的。只有经历过风风雨雨的人,才会有这种质的变化。
“我从长安回去之后心灰意冷,本想就此读书写字找个地方做个教书匠了却余生。但被家父狠狠地骂了一顿,这一顿好骂如醍醐灌顶一样将我惊醒。见我从颓废中走出来,家父便托人在户籍上改了我的名字,然后往西北李远山的军中送了上万两银子,把我塞进去做了一名校尉。”
听到这句话,方解的脸色骤然一变。
崔中振知道他误会了,连忙解释道:“结果到了西北没多久,还没等着立下什么战功李远山就反了。我和李孝宗带着人马从右骁卫杀出去,又救下了旭郡王和兵部尚书谋大人,然后一路辗转逃到了狼乳山上。再之后召集残部,一直在与蒙元鞑子和叛军厮杀。最近我们已经整顿了数万人马,接连出击将叛军后方搅的一塌糊涂……但毕竟兵力有限,所以旭郡王便派我来了雍州,哪想到竟然会在这里见到你!”
方解听到李孝宗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不快,听起来这个人并没有跟着李远山造反而是成了现在旭郡王手下一员悍将。以李孝宗的实力和在兵法上的造诣,出头并不难。方解只说没想到,这个人竟然会选择站在李远山的对立面。
崔中振见方解脸色缓和下来继续说道:“王爷已经派人往帝都报信,只要朝廷平叛大军一到,我们的人就会和大军里应外合,平叛指日可待。但王爷也知道朝廷调集人马不是一时之间的事,前阵子李远山又调派了重兵试图围剿我们,所以王爷让我来雍州求援。这里距离西北比到帝都还要近些,若是能求得罗大将军发兵,哪怕只是陈兵在黄阳道就能缓解我们的压力。”
“你已经去了见罗耀?”
方解问道。
“还没有。”
崔中振笑了笑道:“我还没进城的时候就听说朝廷派了一位钦差来雍州,进城之后一打听才知道是你!我让手下人找地方安顿,然后便急急忙忙跑来找你。”
方解知道崔中振是真的拿自己当朋友的,所以心里也很激动:“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竟然会跑去西北参军,更没用想到能在雍州见到你。你也别找落脚的地方了,就住在这里,等安顿下来之后,我和你一道去见罗耀……”
说到这里方解忽然心里一紧:“你们进城罗耀知道了吗?”
“我来之前,派人先去了解一下罗大将军的住所和其他的事。毕竟冒昧的登门显得有些失礼,所以我打算先从他府里的管事下手。这会我的人应该还在采买礼物,寻找客栈落脚。”
“先不要让罗耀知道。”
方解急切的说了一句,看了看外面拉着崔中振起来:“咱们去里面说话。”
……
等到了里面内堂,崔中振问道:“怎么了?”
方解为崔中振倒了一杯茶后坐下来,将这次自己来雍州的事简略的说了一遍:“陛下担心的是罗耀不肯动兵北上,而罗耀也还在装作不知道西北兵败的事。如果他愿意出兵,早就上一道折子要求带兵平叛了。你这样贸然找上去,我怕他会……”
“杀人灭口?”
崔中振脸色一变。
“我也说不好。”
方解摇了摇头。
崔中振明白方解的意思,如果罗耀真的没有出兵的打算,那么自己贸然找去,为了掩盖自己的心思罗耀难保不会杀人灭口。到时候即便朝廷大胜,旭郡王回到长安再问起来,罗耀只需一句没见过自己就能搪塞过去。而若是罗耀承认见过自己,朝廷自然要追究他不肯出兵的事。
想到这里,崔中振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若不是你提醒,我明儿一早或许就会登门拜访他了。”
方解想了想说道:“旭郡王在长安对我不薄,谋大人对我也有知遇之恩。而且我既然领了这差事,自然不会什么都不做。你和你的人先在我这里住下来,有人问起我就说你们是从长安来找我的伙计,我在长安城里有个铺子,也能掩饰。等我先试探了罗耀的口风,你再决定见不见他。”
“如果他不肯出兵呢?”
崔中振问道。
方解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如果他不肯出兵,我就以钦差的身份召集左前卫将领和平商道官员,当面问他。他若是铁了心的要反……”
崔中振道:“你我都会死!”
方解叹了口气:“还是不要心急,我明日就去拜访罗耀。你就先在我这住下来,等我明天探听来什么消息再说。”
他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李孝宗是李远山的内侄,怎么没跟着李远山一道而是追随在旭郡王身边?”
崔中振道:“我到了西北右骁卫,就是给李孝宗做亲兵校尉。后来李远山谋逆,引蒙元骑兵从被偷突袭朝廷大军的时候,我本来是想自己逃走的,没想到李孝宗却找到我,和我商议了一下之后带着他的亲信随从一块杀了出来,还烧了李远山的辎重营。我们一路向西逃,半路上遇到被围攻的旭郡王和谋大人,李孝宗让人在马尾上绑上树枝虚张声势惊走了蒙元人,将旭郡王救了出来。”
“或许……他只是觉着李远山造反不会成功吧。”
崔中振看了方解一眼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问起他?”
方解冷冷笑了笑道:“这个人和李远山他们两个身上背着三千条人命债,我早晚是要讨回来的。虽然你现在和他相熟,但我并不打算瞒着你。朝廷已经查明,当初樊固边军八百多人和两千多百姓都是李远山和他带兵屠杀的,对朝廷上报却说是蒙元人杀的。”
“这……”
崔中振惊讶道:“这是为什么!”
方解将李远山为了杀吴陪胜设计屠城的事说了一遍,崔中振的脸色已经变得如纸一样难看:“你是说,李孝宗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李远山要谋反?”
方解点了点头。
崔中振眼神里猛的闪过一丝惊恐:“如果他早就知道李远山要反,为什么非要等到李远山造反已成事实的时候才离开?他若真的只是为了自保,那提前揭发李远山远比后来冒着被杀的危险逃走要稳妥。如果他提前对旭郡王和谋大人说起这件事,那征西七十万大军就有可能不会全军覆没!”
方解明白崔中振的意思了。
“不行。”
崔中振站起来急切道:“如果按你所说,那李孝宗跟在旭郡王身边难保不是安了什么龌龊心思。等着旭郡王将征西的残兵都聚拢起来之后,他再勾连李远山出兵……如果真是这样,旭郡王和谋大人就危险了。我得立刻派人回去,我来之前,旭郡王正商议着进攻李远山的后方重地。”
“好,你先派人回去。”
方解起身,拍了拍崔中振的肩膀道:“你也不用太心急,李孝宗一年多没有勾结李远山害旭郡王,也许是我猜错了。”
“无论如何,这都是个隐患。”
崔中振说了一句后,急匆匆的告辞走了。方解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李孝宗……若你真的是和李远山勾结好了,等到旭郡王将残兵收拢的差不多的时候再动手,那你造下的孽就比屠杀樊固百姓还要大,如何能容你继续活着?”
……
崔中振走了之后,方解的心里也难以平静。他写好了密信之后,派人秘密送到聚宝斋铺子里,让聚宝斋的人尽快送往长安城。他自己的事还没有理清头绪,崔中振就来了,这让方解的心里越来越急躁起来。
等着手下回来说聚宝斋的人已经将密信送出,他舒了一口气。他知道必须改变策略了,如果还像以往那样装作在雍州混日子,西北的战事只怕变故更大。可来的时候皇帝没有让他催促罗耀出兵,他若是贸然这样去做……罗耀出兵不出兵放在一边,皇帝也会因为他自作主张而恼火。
这个看起来本应该轻松的差事,越来越艰难了。
现在遇到的问题,已经让方解最初抱着旅游的打算过几个月的念头彻底成空。
“西北的事,管还是不管?”
方解问自己。
如果他真的穿着钦差官服召集平商道和左前卫所有官员将领当着他们的面质问罗耀,那自己还有退路吗?
他陷入沉思,眉头纠结成了两道山梁。
第0356章 态度!
方解两次动念直接去找罗耀摊牌,都在同一天。从沧蛮山回来之后确定了罗耀就是当年安排一切的人,他和沐小腰沉倾扇说干脆直接去找罗耀问清楚。这件事还没有商议好的时候,崔中振来了。整整一夜,方解都没有睡好。崔中振带来的消息相对来说影响要小一些,真正让他辗转反侧的还是自己和罗耀到底什么关系。
当他晚上崔中振安排人赶回西北之后就住了进来,两个人喝酒直到凌晨。方解详细打听了西北的战况,从崔中振的嘴里说出来的场面最直观也最震撼人心。崔中振是眼睁睁看着那场大败发生的,平实无华的讲述却更加让人为之触动。
方解能想象的出来那血肉横飞的场面,也能想象的出来大隋的军人们最后时刻的决绝和绝望。
因为李远山的叛逆,数十万精锐命丧西北。两千里的草场上只怕现在还能看到已经只剩下枯骨的尸体,用人头堆积起来的佛塔虽然已经坍塌,但那佛塔就好像一直压在活下来的每一个人的心里。
包括崔中振。
这个汉子到最后喝多了酒泣不成声,方解却连安慰的话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敌人的战马在同袍的尸体上踏过,马蹄激荡起来的不是尘烟而是肉泥。多少满怀壮志的大隋男儿就这样死去,他们在倒下的那一刻或许还在回望东方奢求能看到自己的家园。那里有他们的父老,有他们的乡亲。
安顿好喝醉了的崔中振,回到自己房间里方解难以入眠。到快天亮的时候才勉强睡了一会儿,可睡着了就开始做梦。一会儿梦见罗耀将还在襁褓里的自己交给沐小腰,他的手上还沾染着沉倾扇同门的血迹。一会儿又梦见李远山站在蒙元骑兵前狰狞的笑着,地上躺着的尸体却都是樊固的同袍和百姓。
即便没有睡好,方解还是准时起床修炼。最近这段日子他控制天地元气倒是越发熟练了起来,虽然能掌控的元气还是很微弱,但不可否认已经有了质的飞跃。
出了一身的汗,就在他准备回房洗漱的时候陈孝儒快步走过来找到他。
“大人,罗耀派人来了,是叶近南。”
“什么事?”
“叶近南不肯说,带着一队精锐甲士,只说有要事求见您。”
方解嗯了一声道:“让他到客厅等我。”
方解回去换了一身衣服,等到了客厅的时候发现叶近南身上穿了一件甲胄。门外,几十名甲士按刀站在甬道两侧。这架势有些不同寻常,方解一瞬间就想到了崔中振。
“见过小方大人。”
见方解到来,叶近南连忙抱拳施礼。
“这么早叶将军来我这,可是有什么要事?”
“奉大将军将令,请从西北来的几位同袍到大将军府议事。”
方解虽然隐隐有了预感,但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崔中振他们昨日才到,而且没有去见罗耀甚至连身份都没有露出来。可第二天一早,罗耀竟然就派人来请。不得不说,罗耀对于雍州的掌控已经到了令人畏惧的地步。
“大将军倒是知道的好快。”
方解知道瞒不住,索性直接承认。
叶近南道:“他们进城的时候守门的官兵就看出来他们不是一般百姓,当兵的人身上总是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尤其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人,即便走路的时候也会保持着戒备身上带着杀气。他们的通关凭证是黄阳道开具的,虽然用的是官府的凭据但查验他们带着的兵器,上面砸着的钢印却藏不住。”
“有左领军卫的,还有左骁卫的……”
方解这才醒悟,崔中振他们都是合格的军人但却在行事的稳妥上远不如大内侍卫处的密谍。这件事要是大内侍卫处的人来做,绝对不可能查到蛛丝马迹。连兵器上的钢印都忘了掩饰,只能说崔中振他们这一路来的太急。
“人还在睡觉,请叶将军稍等。”
方解请叶近南坐下,亲自倒了茶:“大将军既然已经知道,我能不能冒昧的问一句,大将军对西北的战事如何看?”
已经到了现在,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了。
叶近南却没料到方解竟然这么直白的问出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认真地说道:“我们是大将军手里的刀子,而大将军是陛下手里的刀子,只要朝廷旨意下来,大将军定然率军北上。身为军人,为国平叛自然义不容辞。”
“昨夜我和西北来的人谈了很久……”
方解叹了口气道:“一会儿我跟你们同去,因为来人是我在入演武院之前就认识的老朋友,所以他知道我在城中就先来找我了,我要去和大将军告个罪。”
“也好。”
叶近南点了点头,抿了一口茶后忽然说道:“到了大将军府里之后,如果有什么事让小方大人不满意,还请克制一些。今日大将军府里还有别的客人,若是与小方大人碰面的话或许会有些不愉快。请小方大人看在我的薄面上,尽力不要动怒。”
“谁?”
方解问。
叶近南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等到了大将军府上,小方大人自然就知道了。”
方解听完这句话笑了笑道:“到了大将军府上的都是客人,我也是客人怎么会放肆?叶将军放心,在雍州城里我不会仗着自己钦差的身份胡乱说话做事的。”
他起身走到门口,吩咐人去请崔中振来。然后低声对黑小子燕狂说道:“一会儿出门带上飞鱼袍让他们打起精神来,再去告诉沐姑娘,让她带好我的朝露刀!”
……
方解等人到了大将军府的时候,远远地看到小湖对面那个三层高脚楼外面站着几个人,看身上的装束也似乎也是大隋的军人,来回踱步,显然也等的有些心急了。方解倒是没看出什么,崔中振却立刻就红了眼。
“叛军!”
他的脚步猛的止住,指向小湖对面:“叶将军,这是怎么回事!想不到在左前卫大将军府里,还能看到叛军出现!今日要么你杀了我灭口,要么就得给我一个交代!我们在西北奋力杀贼,到了雍州贼人反而成了罗大将军的座上客!”
叶近南脸色也不好看,讪讪的笑了笑解释道:“他们来的时候也没说是谁,只说是大将军的故人求见……这个,料来大将军也不知道他们底细。”
方解也停住脚步,看着对面那几个人冷冷笑了笑:“叶将军说让我到了大将军府里不要胡闹,就是因为这个?”
叶近南越发的尴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既然叛军是大将军的座上客,那我们也就没必要留下了。”
崔中振对叶近南抱了抱拳:“就此告辞,劳烦转告大将军一声,我们在西北战场上等着大将军!”
这话一语双关,叶近南的脸色更加臊红起来。他与崔中振不熟悉,只好向方解求助:“小方大人,你也知道大将军绝不会有反心。大将军见他们必然有大将军的道理,还请你劝劝这位崔将军,稍后见了大将军才说。”
方解冷笑:“让我以什么身份劝他?大将军的朋友还是陛下派来雍州的钦差又或是一位大隋子民?”
崔中振冷冷道:“咱们走吧。”
方解却摆了摆手:“走?让叛军把咱们挤兑走了,我还丢不起这个人。这还是在大隋地面上的事,传出去我遇见叛军的人躲着走我怕被人骂弯了脊梁!”
说完这句话,他大步往罗耀那座三层高脚楼走了过去。叶近南想拦却又不好下手,只好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去劝。
“小方大人,你应该信得过大将军!”
方解不语,脚步越来越快。
崔中振跟在他身后,手紧紧的握着腰畔的横刀刀柄。几十个身穿锦衣飞鱼袍的大内侍卫处侍卫跟在后面,大红色的披风迎着风飘摆。沉倾扇负手而行,沐小腰怀抱朝露刀。
“什么人,止步!”
等到了高脚楼前面,立刻有几个甲士出来拦住。方解看了他们一眼:“敢杀我就抽刀,不敢杀就滚开。”
这话让那几个护卫一怔,下意识的看向叶近南。叶近南摇了摇头,那几个甲士随即退开。
方解经过那几个叛军身边的时候冷冷的扫了一眼,发现他们身上穿的还是大隋的制式皮甲,不过里面的号衣却换成了土黄色。大隋军队的号衣是深蓝色,怪不得崔中振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是叛军。
那些叛军士兵不认识方解,被他看的有些发毛下意识退后几步。方解快步走进高脚楼,暗处的银甲武士被叶近南阻止住没有现身。几个人进到里面,一眼就看到开着的房门里站着一个叛军将领正在低声说着什么,脸上陪着笑。
方解举步走进去,看了一眼坐在书桌后面的罗耀。
罗耀微微皱眉,他最不喜的就是有人私自进入他的书房里。但他却没有发作,而是站起来笑了笑道:“小方大人来的正好,这位是从西北来的吴将军。”
他又对那个吴将军说道:“这位朝廷派来雍州的钦差大人,方解。”
“方解?”
姓吴的叛军将军看了方解一眼,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还是抱了抱拳说道:“久仰大名,我家总督吴大人经常提起你。”
“吴佩之?”
方解问。
姓吴的将军有些不悦:“直呼我家总督大人名讳,小方大人有些失礼了吧?!”
“还有更失礼的。”
方解笑了笑,忽然脚下一点冲上去,一拳正砸在那吴将军的面门上。这一拳突兀之极且势大力沉,站在他身边的叶近南想阻止竟然慢了一拍。那个姓吴的将军是河北道总督吴佩之的内侄,本就不会什么武艺。他没想到方解见面就动手,一个不防直接被砸烂了鼻子。这一拳犹如在他脸上打翻了酱油瓶子,从鼻子里涌出来的血立刻就染了一脸。
砰地一声,姓吴的将军摔倒在地。
“小方大人,你这是什么态度?”
站在书桌后面负手而立的罗耀冷声问了一句。
“刀来!”
方解一伸手,沐小腰立刻将朝露刀递了过去。他跨前一步一刀将那姓吴的将军头颅剁了下来,手腕一翻刀子将落地的头颅穿透缓缓举起来。
他看着罗耀一字一句地说道:“就是这个态度!”
第0357章 不超过四个
血顺着朝露刀滴滴答答的落在书房的木质地板上,很快就积了一汪。朝露刀自身有寒气外冒滴血不沾,刀身上血液流过的地方有一层浅浅的痕迹,那是刀身外面那一层水汽流动的缘故。
那个姓吴的将军一颗大好头颅挂在刀尖上,死不瞑目。
方解的语气比朝露刀上的寒气还要冷,眼神直视着罗耀没有一丝推让。
“就是这个态度!”
斩钉截铁。
罗耀也冷冰冰的看着他,虽然脸色没有什么变化但方解能感受到他的怒意。两个人的目光就这样对峙了很久,最终还是罗耀长长的叹了口气率先将视线移开。他隔着窗子看了外面那几个叛军一眼,然后随意摆了摆手。
叶近南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站在门口对外面喊了一声全都拿下。
一瞬间,从暗处出现几个身穿银色甲胄的武士,也没见他们怎么出手,片刻之间就将那几个叛军放翻在地。那些叛军的身手其实也皆不俗,可在这些银甲武士面前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银甲武士将叛军拿下之后,打断了他们的四肢重新丢在地上然后退走。叶近南招了招手,立刻有甲士过来,他扫了一眼地下那几个甲士,随便指了指其中一个说道:“让他带路,将与他同来雍州的人尽数拿下,不止城中,城外他们肯定留了人接应,一个不许丢了。”
“喏!”
那甲士应了一声,吩咐手下架起一个叛军就往外走。
罗耀坐下来,指了指不远处的椅子对方解说道:“坐吧。”
方解将朝露刀递给沐小腰,撩袍在椅子上坐下来。
崔中振手心里都是汗,到现在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之前罗耀和方解对视的时候,他甚至紧张的身子忍不住微微发抖。他唯恐罗耀一怒下令杀人,到时候方解和自己谁也逃不了。也正是到了这一刻,他才忽然发现原来自己还是不如方解太多了。
他本以为经过西北那炼狱,自己已经成熟了起来。可他看到罗耀眼神的时候心里就开始颤抖,那种眼神甚至比横刀架在脖子上还要可怕。他丝毫也不怀疑,如果和罗耀对视的是自己,只怕早就败了。
“你叫什么名字?”
罗耀眼睛里若有深意的看了方解一眼后问崔中振。
崔中振抱拳道:“卑职崔中振,在旭郡王麾下做事。”
“旭郡王可还安好?”
“回大将军,旭郡王安好。”
“嗯……”
罗耀点了点头:“把西北的战况说说,尽量详细些。记得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有遗漏。今日我不见别人也不去大营,只听你讲西北的事。本来我还打算着从叛军嘴里听听,再找你问问,西北的战况也就清晰了。小方大人雷厉风行,杀了叛军的将军,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这话讥讽的意味太浓,方解只是冷笑。
崔中振看了方解一眼,然后将西北现在的局势又说了一遍。罗耀不时提问,崔中振也不说谎如实回答。他的态度让罗耀很欣赏,说话的语气也越发的柔和起来。崔中振本来就是诚实的性子,说话不偏不倚。胜了就是胜了,败了就是败了。这正是罗耀喜欢的军人的态度,所以屋子里的气氛倒是逐渐缓和下来。
等崔中振说完,太阳已经挂在正中。罗耀吩咐人准备饭菜,然后吩咐叶近南招待崔中振等人,唯独留下了方解。
“小方大人稍后,我还有些事请教。”
沉倾扇和沐小腰对视了一眼,站着没动。方解对她们两个微微摇头,她们这才缓步走出去,却不肯跟着叶近南走,而是就站在高脚楼外面。
“倒是好重的戾气。”
罗耀笑了笑,拿起桌子上的一个东西抛给方解。方解伸手接住,看了看是一份奏折。他打开随意看了几眼,脸色微微一变。这是一份罗耀请求皇帝准许他带兵平叛的折子,看样子是还没有写完。
“我是大隋的大将军……”
罗耀起身,走到窗口看着外面语气平和地说道:“你初到雍州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我会立刻穿上甲胄带着左前卫四十万儿郎奔赴西北。我知道你不信我,我也没有必要和你解释什么。朝廷里那些人不信我,我也没必要解释什么。但陛下若是不信我,我必须自己为自己说话。”
“西北的败绩我早就知道,也早就想上一份奏折请求出兵。但你应该知道,陛下为什么迟迟不召唤我为国效力。这些年来,陛下调了三卫兵马布置在江南,与其说是为了戍守地方,还不如说是为了防备我。人臣如我这样让主上心疑,早就应该主动请辞宽慰陛下之心……但,雍州这个地方,除了我之外谁还能镇服?”
说这句话的时候,罗耀身上的那种霸气立刻就展露无遗。
“放眼整个朝廷,谁也不能镇服西南。指望着文官让那些蛮子服气?痴人说梦!派其他大将军来,难道只是会杀人就能行的?”
他冷哼一声道:“若不是陛下早就知道这一点,我也不会在雍州待上这么多年。”
方解怔住,没想到罗耀会说出这样的话。
……
罗耀转过身,看了一眼地上那一摊血迹:“今日你动手杀人,可知道我为什么没阻拦你?”
“不知道。”
方解摇了摇头。
“因为你的脾气和我年轻的时候很像,若是我再年轻二十岁,叛军的人找到我头上来,我也会立刻将其杀了。然后派人将人头送到帝都,向陛下证明我的忠诚。但是现在,我却不会再这样做。”
“你可知为什么?”
他问。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后回答:“二十年前先帝对大将军深信不疑,大将军挥刀杀人将人头送到帝都,先帝会对大将军赞不绝口。二十年后,陛下对大将军心有疑虑,大将军若是直接将人头送过去,反而会让人觉着这是掩耳盗铃之举。”
罗耀点了点头:“不错。”
他看着方解说道:“我之所以等到现在才上这一份奏折,就是因为忌惮这些。如果我刚知道西北兵败,立刻就上折子请战,只怕陛下不是欣慰我左前卫的忠诚,而是动怒于我为什么能那么快就知道西北的事?会怀疑我是不是和叛军有所关联,会猜忌我是不是打着出兵的名号另有所图?”
方解知道罗耀说得没错,皇帝对罗耀确实不放心。
“那大将军为什么现在决定出兵了?”
他问。
罗耀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因为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身为人臣,因为担心陛下怕我不忠而行不忠之事,那才是不忠。我担心陛下疑虑我是否图谋不轨所以不敢上折子请求出兵,这其实才是不忠之事。”
这话有些拗口,但方解明白他的意思。
“本来我也没有下定决心,但是你来了之后我忽然也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你年纪轻轻就能身为钦差为陛下巡视一方,这说明陛下对你深信不疑。所以,我打算上书请陛下封你为监军,就在我左前卫军中,监督我大军北上杀贼!”
“啊?”
这句话完全出乎了方解的预料,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罗耀竟然有这样的打算。
罗耀见方解脸色变化忍不住笑了笑:“你不是跟我说过,你打算再披战甲回樊固为你死去的同袍报仇吗?我也跟你说过,留在左前卫一样有为他们报仇的机会。现在我兑现我对你说过的话,你呢……给我一个答复,你可愿意留在雍州?”
“理由。”
方解直视着罗耀的眼睛:“别说你觉得我是个人才,左前卫四十万大军,比我优秀者大有人在。你手下不缺将才不缺能人异士,我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缘分呢?”
罗耀突兀地问道。
“我看你就觉得有缘,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亲近,我很少会有这种感觉。这理由行吗?”
方解再次怔住,然后缓缓的摇了摇头:“不行。”
……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冷,方解忍了好几次才将心里那个念头压下来。他几乎忍耐不住想直接问出来,你到底和我什么关系。但他最终还是没有问,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有不安,还有恐惧。
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话到了嘴边却硬生生咽了回去。
“你再考虑一下吧,奏折我还是会那样写。相信陛下也不会否了我的提议,在我身边留个人他也放心。”
方解不置可否,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随我来。”
罗耀沉默了一会儿后说了一句,随即举步往外走去。
“去哪儿?”
方解问。
“演武场,我想看看你的修行方式。”
方解心里一紧,下意识的跟着罗耀走了出去。
出门的时候罗耀看了沉倾扇和沐小腰一眼,不知道为什么笑了笑:“男子汉大丈夫,有这样的美人相伴也不虚此生。”
方解脸一红,没说话。
罗耀放声大笑,似乎很喜欢看方解的窘迫。
两个人顺着石径小路一直往后面走,过了一片竹林有一块空地。这是一个小的演武场,空无一物。到了罗耀这个地步,他已经不会再摆上什么十八般兵器来显示自己的强大了。
“出拳。”
他站住,对方解说了两个字。
也不知道怎么了,方解就是提不起拒绝的心思。他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一拳向外砸了出去。这一拳他用上了自己理解出来的修行方式,将天地元气在体外调用然后挥出去。啪的一声,两米外的一根青竹被这一拳震的裂开了一道缝隙。
看到这一拳,罗耀的眼神立刻一亮。
“有人教你这样修行?”
“没有。”
方解摇了摇头:“我是个修行上的废物,体质不适合修行。”
“放屁。”
罗耀微怒,忽然向外击了一拳。这一拳看起来平平无奇毫无气势可言,可就在他出拳之后,方解身后那片竹林忽然全都碎裂了,连风都没有,竹林直接倒下了一大片。方解见识过狂傲的内劲,比如红袍大神官鹤唳道人的斥力。每一次出招,如狂风卷地。但罗耀这一拳却没有一点那种暴烈的气势,方解甚至没有感觉到杀气。
“我体内没有气海!”
罗耀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我敢放言,这天下间比我更懂得如何运用天地元气的人不超过四个。”
这句话,比他的拳法更霸气。
第0358章 真的要入战了?
“世人公认最正统的修行方式,便是纳气于内。将天地元气吸收入丹田气海淬炼之后,再融入四肢百骸淬炼肉身。任何宗门乃至于军中都是这样做的,天地元气转化的内劲配合各种法门施展出来,达到人体所不能达到的威力。”
罗耀收回拳头语气平和地说道:“但,最正统的修行方式未必是最正确的,纳气于内的局限性太大。一个人的修为差距实则就是气海大小容纳内劲多少的差距。但即便是内劲最充足的人,也有耗尽的时候。越是威力强大的招式,内劲消耗就越大。一旦内劲耗尽,所谓的大修行者还不如一个孩童。”
他看了方解一眼赞赏道:“没有人教你,但你自己能悟到最正确的修炼方式这殊为不易。纳气于内的弊端太大,远不如……御气于外。将天地元气纳入身体再加以锤炼变成内劲,这个过程虽然并不是很难但极消耗时间,要想大成没有几十年的沉淀很难。而世上所谓的天才,无非就是体内的气海比一般的修行者大一些,这样修为的进境就会很快。比如……你身边那个叫沉倾扇的女子。”
方解点了点头,他从不否认沉倾扇是个天才。
“但,气海再大也终究有局限。”
罗耀指了指自己的小腹:“当年的我虽然算不上什么天才,但在三十几岁的年纪达到八品以上的修为也足以自傲。多年前万星辰点评天下武学的时候说的话,其实被后人误解。后人太执着于品级之分,却刻意的去遗忘了天下武学繁杂浩瀚哪里是用品级可以划分的?”
“比如剑客,到了能以气御剑的地步就被归纳为七品以上的修为,到了可以以剑化气就可以被归入九品行列。太笼统,完全没有意义。沉倾扇的剑意很强,她以气御剑的时候就能和以剑化气的人打一场。而以剑化气又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当年万星辰以气化万剑横行天下无人可敌,现在的人能以气化一剑就觉得自己了不得以九品自居……”
他语气平和道:“一个人的气海就算再大,想以气化万剑也是如天方夜谭一样让人可念而不可及。但万星辰做到了,所以他天下无敌,这是为何?”
方解回答:“御气于外?”
“没错。”
罗耀道:“最正统的武学未必就是最正确的,御气于外的修行方式远比纳气于内要强的多。我没有气海,你也没有,所以你我对世人所说无气海不能修行的话体会的更深一些。最初我也以为自己气海被毁自此就是废人一个,侥幸不死也不过苟延残喘罢了。但就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我却忽然想到为什么别人说不行的事就是不行?”
“所有人都说要纳气于内,前辈修行者立下的规矩留下的话就是正确的必须亘古不变?”
“呸!”
罗耀笑了笑:“我偏不信。”
方解笑了笑:“我也不信。”
罗耀点了点头道:“这世间太多的奇迹发生,太多的改变发生,其实根源就在于这一句我不信。若是前人说的话后人一概相信那世界不会向前发展而是一成不变,一千年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一万年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但一万年前如何?人们还穿着兽皮拿着木棒装腔作势的呼喊,试图吓走野兽来抢夺一具死尸果腹。如果没有我不信这样的想法,那么你我现在也一样拿着木棒对着野兽嗷嗷大叫。”
这话有道理。
很有道理。
方解喃喃的重复了一遍:“就是因为太多的我不信,这世界才会进步。”
“没错!”
罗耀道:“古籍上记载,人第一次见到火的时候认为是不祥之物,是妖魔鬼怪所以要远离。有人说我不信,于是人开始了吃上熟食也能取暖的日子。有人说大海浩瀚无边没有人可以横渡,有人就说我不信于是造出大海船扬帆而去周游列国带回来无数珍宝。有人说过我不能再修行这辈子不过是个活死人般罢了,我说我不信。”
他微微昂着下颌道:“于是现在我站在武学之巅。”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点了点头:“懂了。”
罗耀道:“一定有人跟你说过,修行必须沉下心来心无旁骛。而你偏生是个心思太重的人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所以你自己都觉得自己很难修行成功。但我要告诉你的事,这是一句屁话。这世间谁能真正做到心无旁骛?西方的佛宗一直宣称他们可以,打坐的时候脑子里没有任何念头空灵一片,可他们打坐的时候脑子里其实想着女人难道他们会说?”
“修行在于一刻之专注而不在一生之专注,所谓一刻专注,就是在你修行的这一刻必须全身心的投入进去,你不修行的时候该干嘛干嘛。而一生专注,要么变成个疯子要么变成个傻子。”
罗耀这话稍有偏激,但不无道理。
“你可知我从废人到晋入九品,有了多久?”
“不知。”
“两年。”
罗耀自豪的笑了笑:“天下间,再无一人。”
……
“世人所说的气海在丹田,气海再大也是在身体以内。我当时气海尽毁难以容纳天地元气,于是我就想了个法子。气海为什么能容纳天地元气?为什么只有气海能容纳天地元气?”
他问。
但方解不知道答案,这个问题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所有的典籍上都说是气海容纳元气,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所以没有人去问为什么。
“因为第一个修行的人是这样做的。”
罗耀回答。
这句话让方解心里猛地一亮,立刻明白了罗耀的意思。
这就是惯性思维,第一个修行的人将内劲存于气海所以就将自己的修行方式记录下来传于后人,于是后人们便知道了气海之内可以存贮内劲。久而久之,气海就成了人体唯一可以存储内劲的地方。人们甚至懒得去尝试,其他的地方难道就不能存储了?
罗耀道:“幸好当时的我还能感知到天地元气,于是我便试着将我整个身体都变成气海。因为我去想,所以我做到了。”
“别人还在吸纳元气送入气海的时候,我吸纳的元气从毛孔进入就已经到了气海,因为我的身体就是气海而不会局限于丹田。再后来,我又去想为什么气海一定要在体内?只要我身体之外能控制的范围都能为我存储内劲,那这也是气海。”
这席话,如为方解打开了一扇窗户。
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是人类一直以来的通病。大部分人都不会去考究为什么,只是人云亦云。
“你的思维有局限性,所以你的修为也有局限性。”
罗耀一边说一边平伸出手,然后指向远处一块大石。
依然没有任何波动,没有任何气势,远处的石头却轰然崩裂。碎尸纷飞,尘烟激荡而起。相比于鹤唳道人发招之前那壮阔的声势,罗耀的攻势显得太平静了些。可就是这平静,其威力远比鹤唳道人的斥力要大得多。
“御气于外。”
方解喃喃的重复了一遍,心里似乎抓住了一些光明。
罗耀见他若有所思,笑了笑说道:“有句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其实不无道理。师父要做的只是告诉你一个方向,怎么走完全靠自己。为什么同样的修行方式有人大成有人一无所获?就看个人的悟性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去。
“另外,你再考虑一下留在我左前卫的事。过阵子大军出征你身为监军的事应该算是定了,从现在开始到北伐结束之后这段日子是你考虑的时间,足够长。北伐结束之后,你再告诉我你是要回长安做大官,还是留在我左前卫做个小将军。”
“如果到时候你还是想回去,我再给你一个理由。”
罗耀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着方解淡淡道:“一个你或许不能再拒绝的理由,虽然……有些残酷。”
……
回到自己住所之后,方解的心还没有平静下来。他能感觉到罗耀对自己确实有些不同,回来的时候叶近南送他出门的时候对他说,这些年私闯大将军书房的人全都被大将军一怒砍了脑袋。就算方解是钦差大臣但大将军竟然没有动怒,这是难以想象的事。
自从到了雍州之后,罗耀就一直在示好。
这让方解几次想起怀秋公临别时候给他的忠告,可他现在却发现这忠告似乎不适用了。罗耀让人看不透,一点儿都看不透,又岂是怀秋公一语可以定性的人?最一开始确定罗耀有反心,再到后来怀疑罗耀有反心,这其中微妙的差距,其实正是因为随着对这个人了解的增见而做出的改变。
罗耀要上书请战。
方解看了那份奏折,罗耀甚至没有向朝廷要任何东西。所有的粮草补给左前卫从平商道自己带着,不需要国库调度。所有的军械甲胄也不需要兵部的分派,甚至还请求皇帝允许自己留下来做监军。
这样一份奏折,已经足够让皇帝放心了吧?
躺在床上的方解又想到了叛军派人来和罗耀联络的事,叛军虽然现在占据了西北三道但显然最忌惮的就是罗耀的四十万大军。只要罗耀从西南出兵,朝廷再从正东用兵,两边碾压之下叛军没有什么胜算。
罗耀出兵之后,皇帝还会让他再回西南吗?
方解忽然心里一紧,他问自己如果自己是皇帝会怎么想?
然后他发现,罗耀如果真的要率军去西北的话,只怕再难回到雍州了。西北平叛,皇帝要是不借机削弱罗耀的实力那他就不是天佑皇帝杨易!
就在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卓布衣在外面敲了敲房门。
方解起身开门将他让进来,见他脸色有异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卓布衣压低声音道:“大内侍卫处飞鸽传书,又有钦差要来雍州了。陛下已经下决心让罗耀调兵北上……另外,萧一九西行了。”
第0359章 似曾相识
卓布衣在椅子上坐下来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抿了一口后继续说道:“应该是叛军放出了消息,现在北方诸道包括京畿道都知道了西北战败的事,这就促使陛下不得不立刻下决定。大内侍卫处传过来的消息说,陛下已经下旨昭告天下西北兵败,将李远山谋逆的事公诸于众,同时宣布招募民勇。”
“招募民勇?”
方解一惊,总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有想不到不妥在什么地方。
“招募民勇是最快的方法了,大隋虽然兵精粮足但各卫战兵戍守一方难以全部调动,就算抽调,从全国各地开拔的人马赶到西北需要的时间太久……仅仅是兵部的事就够忙的,要统计调动的兵马人数,别小看这句话,为了统计一个数字需要多少人在各道之间来回奔波可想而知。等到汇总出来这个数字,最少也要一年。没有这个数字,就无法筹调物资补给。这不是第一次西征了,那时候国库充盈。现在怎么也的计较一些……”
方解揉了揉眉头:“以前没想过这么多,总觉得要打仗是陛下一句话的事。”
“这话没错,要打仗的确是陛下一句话的事。但从陛下说了这句话到能付诸行动,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但招募民勇就不一样了,现在仅仅是京畿道报名参军的良家壮年百姓就已经超过三十万,按照这个速度,北方诸道招募百万民勇轻而易举。而且兵器甲胄被服马匹自备,国库的消耗也降到了最低。剩下来的钱全都当做军饷,对民勇的士气也有好处。”
方解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依稀记忆里有些不祥的事似乎正在逐渐和大隋现在的局面吻合。可是一时间他又想不到是什么不祥之事,所以干脆不再去想。
“战力上民勇是远不如战兵的,连郡兵都不如。”
“这一点兵部的人比你想到的早。”
卓布衣道:“按照计划,所有民勇按一万人一营的编制,其中队正以上都抽调老兵担任,先组建的营先训练,等人马足数最起码也要两三个月,这时候先期组建的民勇已经训练了一段日子,基本的阵型差不多都能掌握。没有训练的也不妨事,先开赴西北,在大战之前肯定还要训练。”
“而且初战肯定不是用民勇,还是要用到战兵打先锋。”
方解摇了摇头:“即便有训练,但最大的问题不在这个,而是在于士兵的情绪……百姓从军靠着的是满腔怒意,他们愤恨叛贼。可一旦到了战场上见了血,那一腔壮志被恐惧吓走了多少犹未可知。有多少信誓旦旦自己可以上阵杀敌,可到了战场上一看见残缺不全的尸体就吓得尿了裤子?”
卓布衣道:“所以一开始肯定是战兵开战,然后领兵的将领会带着民勇观战。让他们多感受几次大战的气氛……你太悲观,战兵第一次上战场难道就不害怕?当年大军南下灭商的时候,多少人在战场上吓得屎尿齐流?经历的多了之后,这些曾经被吓尿了裤子的士兵后来都是百战精锐!”
“说白了,就是要让他们去杀人。杀的多了,就是合格的兵。兵者本来就是天下至凶之器,不杀人何以为凶?”
听到这里的时候,方解忽然愣了一下:“我最担心的就是你说的这件事……新兵到了战场上,哪里有那么多便宜仗让他们去打。到时候为了让新兵体会到大战的气氛,让他们适应战场厮杀,领兵者最直接的手段就是让他们去杀人,可新兵能杀什么人?”
方解叹道:“百姓,俘虏……”
卓布衣笑了笑:“你就是太悲观了些,凡事总是往坏处去看。朝廷里那些领兵多年的大将军,哪个不比你懂得带兵?”
方解想了想这倒也是,随即笑了笑:“还不是担心这次西征遇到什么难处,对了,陛下真的要亲征?”
“好像是。”
卓布衣道:“京城那边来的消息说,陛下前阵子上朝的时候已经宣布了要亲征的事。不过满朝文武似乎都在极力劝阻,天子离京这不是小事。不过看样子陛下是很坚决,谁也拦不住了。”
“陛下出京,天子六军岂不是都要随行?”
方解问。
“肯定是啊。”
“那长安戍卫谁来?”
“陛下的意思好像是让太子监国,点名几个人为辅政大臣。其实说白了,就是皇后要垂帘听政了。辅政大臣中有左祤卫大将军杨顺会,此人也是皇族出身。左祤卫的人马跟着陛下出京,但已经急调了京畿道,冀州,霸州,延州等地的兵马入长安,再加上禁军和长安城防军,戍卫长安的人马兵力还是不会少于二十万。杨顺会是兵法大家,平灭怡亲王谋逆的时候陛下就对他很倚重,想来那个时候陛下就有意让他留守长安了。”
方解摇头:“太子年幼,不管怎么说,皇帝都不该出京亲征。”
“劝不住的。”
卓布衣叹了口气:“七十万大军陨在西北,陛下视为奇耻大辱,如果不亲自带兵将叛军剿灭,陛下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辅政大臣还有谁?”
“还有三位,黄门侍郎裴衍,新任兵部尚书宗良虎,文渊阁大学士牛慧伦。”
“只有杨顺会和皇族沾边……”
方解微微皱眉,心里忍不住叹息一声,皇帝对自己的亲人不信任已经到了何等地步。长安城里还有几位郡王在,这些人正是该用的时候了。可皇帝宁愿用朝臣也不用亲人……宗良虎如此之快的爬起来,这样的官员真的好用?
……
长安城那边什么事方解无法操心,他现在连自己的事都有些摸不清方向了。皇帝虽然偏执但并不昏聩,方解相信他要离京肯定会安排好一切。而自己这边,身世的事已经让他焦头烂额。
暗处的那个释源天尊,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冒出来?
而以自己这边的实力,全加起来只怕也弄不死他。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必须想个办法把这个祸害弄死了。
方解和卓布衣等人连着商议了两日也没商议出个好办法,关键在于释源藏身暗处若是他自己不冒出来根本找不到。要想设局杀了他,可这个局设在哪儿都定不下来。就在罗耀指点方解修行之后的第三天,叶近南再次登门。
“大将军请小方大人一同阅兵。”
“阅兵?”
方解皱着眉问:“为何阅兵?”
叶近南微微昂着下颌傲然道:“大将军已经向朝廷上书请战,连着两日来大将军将召见所有左前卫五品以上将领,将北伐的事已经宣布了下去。现在士兵们摩拳擦掌,只等着朝廷的号令一到就能开拔北上。大将军想请小方大人一同阅兵,钦差与大军同行,对提升士气也有好处。”
听到这番话,方解心里忽然醒悟。
自己还是太小看了罗耀,还是太幼稚了。
罗耀前几日的时候给自己看了他写的奏折,要主动请战。就在那一刻方解开始相信罗耀对朝廷没有反心,只是位高权重的太久了难免跋扈也难免被人妒忌。可是这一刻,方解才醒悟过来。
罗耀肯定是比自己还要早几天得到了皇帝要调左前卫出征的消息,这才假惺惺先写奏折主动请战。他让自己看了那份奏折几天之后,卓布衣也收到了大内侍卫处的消息。自己当时脑子里正乱着,竟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京城里有人为罗耀通消息,看来还是极重要的大人物。不然罗耀得到消息的速度,不可能比大内侍卫处的传递方式还要快。在大内侍卫处的人知道皇帝的决定之前,给罗耀传消息的人就已经知道了。
一位拥兵四十万的大将军,雄霸一方。朝廷里还有大人物与他勾连……方解心里一阵发寒。
“那好,容我收拾一下立刻就去。”
“好。”
叶近南抱拳道:“我就在门外等候。”
方解回房间换了一身正装,然后让沉倾扇和沐小腰出去逛街想办法和大犬他们接头。让他们做好准备,如果真要随军北上他们十二个人必须回到方解身边来。身处大军之中,十二个人在外面的作用就远不如在身边大了。
只带着燕狂和陈孝儒,方解骑马跟着叶近南直接朝着城中校场方向而去。南下的时候带着的赤红马这段日子又发福了不少,看起来颇为臃肿笨拙。好一阵子没骑,连方解都觉得有些生疏起来。
幸好赤红马的底子还在,跑起来不显吃力。
只是那些叶近南手下那些左前卫的人,一看到方解坐下那匹肥到令人惊叹的战马就忍不住偷笑。
方解上马的时候拍了拍赤红马的脖子,在它耳边低声说道:“让他们嫉妒你去吧,你就算肥的跟罗纳尔多似的也照样比他们的马跑的快。”
赤红马打了响鼻,就跟它知道谁是罗纳尔多似的。
不过连方解自己都觉得有些别扭,赤红马现在确实太肥了。尤其是从后面看,走路的时候那巨大肥硕的马臀扭起来别有一番风情。但是方解一想到赤红马是北辽地的寒骑,在老家那疙瘩肯定也没什么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到了帝都之后随着自己的身份水涨船高连着它的待遇也跟着往上涨。
可着劲的吃吃完了就跟母鸡似的趴窝,不胖才怪。
左前卫的校场在雍州城北,一侧就紧挨着城墙占地极大。城中的军队是左前卫中的精锐,就如同罗耀的亲兵一样。除了城中的人马之外,左前卫的大军分作两批。一批驻扎在雍州以南二百里,遥遥震慑着南燕。另一批十七八万人驻扎在南疆一线,不时对蛮人动刀。
雍州城内有兵三万六千,是一卫战兵的标准兵力配置。但这三万六千人,可是左前卫四十万大军中精选出来的!
一进门,方解就感受到了那肃穆庄严的气氛。
两面大旗随着风不住摆动,惹人眼球。
一侧是大隋的龙旗,红色战旗上绣了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在金龙上面,是一个巨大的隋字。另一侧的大旗没有图案只有简单的七个字,居中是一个罗字,旁边是竖着的六个小字,左前卫大将军。
走进这里的时候,方解忽然生出一种错觉。
他总感觉校场上那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列队严阵以待的黑甲大军,还有那位站在点将台上迎风而立的金甲大将军似曾相识,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
第0360章 没有因为
按照规矩,即便方解的身份是钦差大人也要在进辕门之前下马。方解是军伍出身不需要别人提醒,到了门口从赤红马上跃下来步行往大营里面走。门口当值的卫兵身上的服饰和普通士兵不同,身上的红色甲胄十分醒目。当值的人有权利格杀私闯大营的人,甚至无需请示。
方解进门的时候,两侧的卫兵整齐的行了大隋军礼。方解一怔,然后肃立,右臂横陈在胸前还礼。
这个标准的军礼让左前卫的士兵们有些意外,然后对方解多了几分好感。他们都听说过这个少年的事迹,三年在边城立下二十一件战功然后赴帝都演武院参加考核,拿到了大隋立国一百多年来第二个九门优异,被皇帝赏识从而一跃成为军人的典范。
说实话,每个当兵的对他都会感到好奇。所有人都想看看,这位传说中惊采绝艳的小方大人到底是什么模样。当他们第一眼看到方解的时候略微有些失望,因为看起来方解比传说中还要清秀俊美一些。这和士兵们对合格军人的形象有些偏差,在他们看来小方大人要足够强壮足有高大。
但他们看到那个标准的军礼的时候,这些许的失望也随之而去。
这个军礼,代表着方解没有忘本。
方解还礼之后挺起胸膛,阔步往点将台的方向走了过去。身穿御赐金甲的大将军罗耀站在点将台上,并没有下来迎接。在这个时刻这个地方,他就是低位最高的人。在他的士兵们面前,他要保持自己绝对的威严。
叶近南带着方解登上点将台,罗耀让方解站在自己身边。
“你们面前的这个人,曾经也是一名普通的军人。他所在的樊固比雍州的环境还要严酷,从军三年他立下二十一件军功,斩首悍匪数十人!樊固中年寒冷,连横刀都能冻在刀鞘里。可他的刀子自始至终都是热的,你们可知道为什么?”
罗耀朗声对台下数万大军说话,声音传遍每一个角落。
“因为他的刀锋上时刻都有着敌人的血液!”
这话说出来的时候,连方解的心里都忍不住一荡。
“小方大人为大隋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所以他也获得了应得的东西。荣耀和地位,你们中大部分人和小方大人一样都是寒门出身,你们之中大部分人都在心里羡慕甚至嫉妒则会他的际遇。但是我要告诉你们,羡慕和嫉妒不会让你们得到什么,除非你们只会像个懦夫那样去看着别人的荣耀眼馋!”
“告诉我,如果你们也有机会为国效力,成为小方大人这样的人,你们愿不愿意!”
“愿意!”
数万名士兵整齐的回答,声震云天。
“很好。”
罗耀大声道:“现在就有这样一个机会,西北的事你们应该都已经知道了,贼子乱我边疆,杀我百姓,占我领土,你们身为大隋的军人,是时候抽出你们的横刀举起你们的长槊,让贼人知道什么叫大隋军威!你们是我罗耀手下的兵,我罗耀的人从来不会畏缩不会退避,在大隋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向前!”
“大将军威武!左前卫威武!”
“大将军威武!左前卫威武!”
喊声整齐而壮阔,让人热血沸腾。
“我已经上书朝廷请旨北伐平灭叛贼,你们将随我一同出征。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知道你们一直以身为左前卫的人而得意骄傲。因为你们每一个人都知道你们是大隋最精锐的士兵!没有之一!在这个时候,如果有人不敢去面对国家的敌人,不敢去面对扰我江山的贼寇,那么你们现在可以退出去!”
“不敢上战场的,自动出列!”
没有人动,所有人依然钉子一样站着,目光坚毅。
在这一刻,方解宁愿否定心里的怀疑。他不愿意相信一个能说出这番话的人会有反心,不愿意相信这样雄阔壮武的一支军队有反心。这样的一支军队,只要拉到战场上就能令敌人闻风丧胆!
“我是皇帝陛下的臣子,也常以陛下身边一条忠犬自居!大隋的敌人陛下的敌人,就是我的仇人不共戴天!为了证明我的决心你们的决心,我已经请旨留下钦差大人在咱们左前卫,与咱们一同上阵杀敌。”
罗耀这句话一出口,下面顿时一静。
方解心里也一紧,他甚至不必看就能想象的出来士兵们的反应。自大隋立国以来,皇帝派遣大将出征就很少有委派监军的事。无论如何,这对士兵们都是一种伤害。他们会认为皇帝不信任自己,不信任自己的大将军。
所以就在这个时候,方解向前跨了一步。
“我不是来看着你们为大隋拼命的!”
他的眼神缓缓扫过全场,然后大声喊道:“我是留下来和你们一同去拼命的!如果有人看到我在战场上躲在别人的身后吓得瑟瑟发抖,有人看到我拿着横刀却不敢朝着敌人的头颅砍下去,有人看到我转身就逃的话,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将我就地正法!”
方解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快步走到自己的赤红马前翻身而上。
“箭来!”
他大喊一声,然后看了罗耀一眼。
站在点将台上的罗耀,此时也正若有深意的看着他。
一个飞鱼袍将自己的硬弓和箭壶递给方解,方解将箭壶挂在腰畔擎了硬弓催马冲了出去。
……
校场上,少年郎将自己身上的锦衣脱了随手丢在一边。里面那一身劲装将他修长健硕的身材勾勒出来,骑在赤红马上显得格外夺目。他催马向前,赤红马虽然肥硕但速度依然快的离谱,就在这样的纵马狂奔中,方解连发十二箭。校场一侧一排摆着的箭靶一共十二个,方解骑马风一样在距离箭靶四十步左右的距离疾掠而过,连珠十二箭箭箭命中靶心。
十二箭之后,方解从疾驰的赤红马上跃了下来,落地之稳令人震撼,他向后退出去很远,在一百步外朝着箭靶再射十二箭,百步外,十二箭依然命中靶心!
二十四箭射完,方解气息没有一丝混乱。他大步走回去将硬弓抛给飞鱼袍,然后再次登上点将台。
“我可还有资格,与你们并肩作战?!”
这句话问完,场间一片寂静。大约过了十几秒,有人开始高呼:“有!”
紧跟着,数万名左前卫的精兵同时高喊:“有!”
方解笑了笑,转身看向罗耀:“大将军,你看我是否有资格在您帐下听令?实不相瞒,昨日我也已经上书朝廷,我位卑职浅难以胜任监军之职。但我愿意留在左前卫,向大将军您借一支人马,无需多,只三五百人便可,愿为先锋!”
这话完全出乎了罗耀的预料,他的脸色立刻变了变。
方解这样的应对策略,让他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小瞧了这个少年。这样以退为进的办法,就把难题丢还给了他。方解若是答应身为监军,那北上一战无论成败都与他脱不了关系。若是胜了,监军最多得到皇帝的几句勉励。若是败了,监军难辞其咎!
而若是罗耀真的存了心思趁着北上之际造反,监军也一样的罪名!
方解却写折子派人连夜送往长安,将自己的担忧如实说出来,然后对皇帝表示愿意留在左前卫,但却不能身为监军。这样一来,他既能看着左前卫这仗如何打,也能撇开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当然,左前卫输赢胜负就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了。
他只不过是个自愿留下来的一等乡子从五品游骑将军,不是皇帝委派的监军更不是什么钦差大人了。
自愿和皇帝委派,这其中的差别可就太大了。
这样一来最大的危险,也就只是罗耀看他不顺眼在上战场的时候故意把他派出去送死。但方解心里总觉着,罗耀不会这样做。
“小方大人实为军人之表率,罗某钦佩!”
罗耀对方解报了抱拳,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笑了笑说道:“既然小方大人有此意,那我怎么能不成人之美?我先调一个折冲营一千二百名精兵拨在小方大人麾下,趁着朝廷的旨意没有下来之前,小方大人可以住在军中和你的部下们熟悉一下。这一个折冲营的人马交给你,但不是没有条件。”
“大将军请说。”
方解道。
罗耀道:“小方大人也知道,我左前卫的士兵即便不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也是我最信任的部将调教出来的。随随便便从谁的营盘里拨人马出来,他们不敢不尊但必然心里会不舒服。”
方解笑问:“大将军的意思是,怕我将你的兵带烂了?”
“自然不是。”
罗耀微笑道:“我知道小方大人是演武院的头名,兵法韬略也是大家。但拨给你的那些士兵们未必知道,小方大人的骑射足以令人信服,但你毕竟没有带过兵。”
“反正离着朝廷旨意下来还有阵子,不如让小方大人带兵训练一个月,然后与卑职带着的一个折冲营比试一场,若是小方大人赢了,那士兵们自然心服口服。”
叶近南往前上了一步垂首说道。
“噢?”
罗耀点了点头:“这个法子好,可以服众。小方大人……意下如何?”
“好啊。”
“那就请大将军明示,比什么?”
罗耀微笑道:“行军布阵。这两样是看不出来高低的。所以比什么,都不如直接打一场。一个月后我在城南一百里外竹林插一杆大旗,到时候小方大人和叶近南各带一个折冲营的人马抢夺大旗,得旗者为胜。当然,你们在半路上如何阻止对手,除去不可真的伤了性命之外我一概不管。”
“一言为定!”
方解抱了抱拳,转身下了点将台。
等方解走后,叶近南忍不住问:“大将军,属下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比试这一场。”
罗耀看着方解背影,笑了笑道:“他心高气傲,而我的人同样的心高气傲。我猜到他不肯留下做监军,所以本就打算拨一队人马给他。但平白给他他必然怀疑,士兵们也不服气。这样也好,让他先带一阵子,即便输给你那些士兵们也没什么怨言了。”
“大将军,何故如此看重小方大人?”
叶近南实在没按捺住好奇,问完了才觉得不妥立刻垂下头。
“因为……没有因为……”
罗耀淡淡地回答了一句,没有再说什么。
叶近南看着罗耀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一种特别复杂的感觉却就是找不到头绪。大将军对小方大人是不是太好了点?好到这么多年来叶近南从来没有见过的地步。所以他疑惑乃至于惊讶,却找不到答案也不敢去询问答案。
第0361章 信得过
方解发现自己很喜欢校场上的气氛,喜欢感受士兵们爆发出来的那种壮阔斗志。离开樊固之后已经超过两年,那种本已经有些陌生的感觉再次从心里溢了出来。长槊如林,横刀似海。这种场面,每一次看到他的心里都会很兴奋。
罗耀分配给方解的折冲营名为山字营,不同于其他战兵是按甲乙丙丁来命名番号,罗耀的左前卫拥超过三百个营,十个营为一军,一军一万两千人的战兵,两千人的辅兵,再加上马夫兽医杂役,一军人马差不多在一万五千人左右。
每个军的番号是按数字排列,而每个军的十个营,都是按照崩,大,山,移,阔,海,兵,威,浩,荡这十个字排列的。
分给方解的是左前卫第十三军山字营,战兵一千二百,辅兵二百,杂役马夫等人一百。其中还包括一百名轻骑兵,其余人马皆是步兵。当初商国和蒙元有来往,国境互通,所以商国当时拥有一定数量的骑兵。但南人不喜战马偏爱舟船,商国的骑兵形同虚设。不过商国各地的马场,倒是为左前卫提供了不少战马。
虽然这些战马的质量无法和蒙元的精骑相比,但可以用之于战。可以说,左前卫不但是大隋兵力最多的战兵,还是大隋最富有的战兵。要知道李远山为了凑齐一支骑兵,劫掠了多少商队甚至包括西域小国出访大隋的使团。
而罗耀则不需要这么干,他从商国人手里继承来的东西已经勉强够用。虽然无法打造出强大的骑兵队伍,但每营骑兵的标配还是可以满足。
因为罗耀的军队太过于庞大,而又不能逾越了朝廷规定的每一卫战兵的将军数量。所以本应该由从五品别将指挥的折冲营,在左前卫是由折冲都尉指挥的。折冲都尉的品级为正六品,比雄武校尉高一级,比最低级的果毅校尉高三级。
队正和旅率都不算是军官建制,校尉以上才有朝廷每个月按时发放的俸禄,有勋田,家人免交钱粮赋税。
按照大隋的规矩,罗耀是正三品大将军,有权任命正五品以下的将领。但从四品以上的军职,必须奏请朝廷,兵部复核之后才能生效。
方解是从五品游骑将军,虽然是虚职,但比折冲都尉要高一级。
山字营的都尉名叫雷虎,三十几岁年纪,血气方刚。此人是累计军功升为都尉的,从军十二年才有现在的地位,晋升的速度并不快。从这对比也可以看得出来,方解的升迁速度其实已经超乎寻常了。
雷虎是个典型的军人,身材魁梧健硕,表情冷峻,不苟言笑。看得出来他并不满意大将军将山字营划给方解的军令,但身为军人服从命令是他骨子里的东西所以没有说什么。见到方解的时候也保持了足够的尊敬,可从山字营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方解就能看得出来,自己想要带好这一千五百人不是容易事。
方解到了山字营,从雷虎手里将指挥权抢了去。方解可以理解雷虎的心情,即便是换了自己心里也绝不会舒服。山字营就是雷虎的双拳双脚,他想往哪儿动就往哪儿动。想怎么迈腿怎么出拳,都是他说了算。但现在方解来了,也就意味着他的东西离开了他的手心攥在了别人手心里。
从校场出来之后方解就直接到了山字营,带着陈孝儒燕狂和四十八名飞鱼袍。走到现在属于他的那座军帐门前,方解提前召集的五个校尉十二个旅率还有雷虎都站在门口等他了。虽然他们心中多有不满,但左前卫军规如山他们不敢违抗。罗耀治军之严,堪称十六卫战兵之首。
“卑职雷虎及山字营旅率以上军官拜见小方大人!”
雷虎上前一步,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方解听到他自称卑职而不是属下,就能感觉的出来这个人心中的愤懑。
他还了一个军礼,然后迈步走进军帐。
在桌案后面坐下来,方解看了看桌子上摆在正中间的都尉印微微一怔,随即拿起来抛给雷虎:“你的东西,收好。”
雷虎一怔,犹豫了一下说道:“没有都尉印,小方大人如何带兵下令?”
“你认识我这张脸吗?”
方解指着自己问道。
“认识!”
“那就好。”
方解淡然道:“从今天开始到我离开山字营,规矩稍微改一改。我知道你以前调兵随身要带着都尉印,但从我坐在这里开始这个规矩没了。我说的话就是军令,没有都尉印一样是军令。而我在山字营到底要待上多久不在于我而在于你们,如果你们表现的足够好,那么我很快就会离开山字营因为大将军不会让我长期把持着一支精锐。如果你们是一群垃圾表现的比渣还要渣那么我估计一直到你们退役我也不会离开山字营了,你们放心我脸皮足够厚所以不要想什么你们故意输掉一个月后的比试我就会离开,千万别有这个念头。”
“你们也不用拿那种愤恨不满的眼神来看着我,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让我离开山字营的最直接的办法,不用耗时间,很快。”
方解停顿了一下,然后微微昂着下颌说道:“允许你们现在挑战我,现在军帐里的十二个人都算在内,谁能放翻我,我就滚蛋。如果你们干不倒我却还娘们一样纠结矫情,就别怪我挨着个的干倒你们。我不自大也不狂妄,实事求是的说你们十二个人一起上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但是……”
方解没理会那些旅率校尉们异样的眼神,继续云淡风轻地说道:“一个人能打架不代表能带兵,能放翻你们十二个的在江湖上不在少数但没几个会领兵的。我在演武院那一年多来只有一门功课没有旷过那就是兵法推演,且一年多来从来没有输过。所以在一个你们十二个加起来都打不过且兵法推演比你们要强的人面前,你们除了服从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方解说话的语气平淡,但很伤人。
“我是一个很直接现实的人,你们比我强我就听你们的,你们不如我就听我的。刚才说的话一直算数,哪天山字营中任何一个人击倒我,我就让位。都是当兵的,别跟青楼的女人似的只会叫唤,我有本事让你们看得起,你们也得有本事让我看得起。是个男人就昂着头用你们的实力宣告我配不上当你们的首领然后骄傲的踹了我,要是你们都是软蛋怂货我倒是乐意每天都嘲笑嘲笑你们,当乐子!”
他站起来,眼神扫过那些军官:“现在出去集合山字营所有士兵,包括辅兵和杂役在内,战鼓三响之后没到场的,一律军法处置。要求每一个士兵带上自己的所有装备,被服除外,只要是能杀人的兵器,一件不许落下。集合之后我来检查,谁没带齐,差一样领十军棍,打死勿论。”
“燕狂!”
“在!”
“门外击鼓!”
“喏!”
黑小子燕狂应了一声,阔步走出军帐。雷虎和手下十一个军官对视一眼,然后抱拳喊了一声喏后快步走了出去。
……
陈孝儒跟着方解走出军帐,在后面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这样跟那些人说,他们真的不会被激怒从而针对您?”
方解笑了笑道:“我就是想让他们恨我从心里骂我,这样他们才会拿出真本事。你不了解军人,你哄着他们,他们会觉得自己是大爷你拿他们没办法。相反,你要是看不起他们,他们就会憋足了一口劲让你刮目相看。左前卫的兵一个比一个骄傲,对这样的人顺着没法管。”
“万一他们联合起来故意懈怠,想逼您离开呢?”
“我不介意杀人。”
方解一边走一边说道:“整个左前卫的人都有一种谁也看不起的骄傲感,这种骄傲感的来源是谁?是罗耀。因为罗耀的骄傲,所以他们每个人都也是骄傲的。罗耀既然将山字营交给我,就不会后悔。就算我用军法处置几个人,他碍于颜面也不会说什么。你应该知道,越骄傲的人越要面子。”
“真不听话就真杀人?”
陈孝儒张大了嘴巴问。
“真不听话就真杀人。”
方解语气平淡的回答。
门外,燕狂已经擂响了第二通战鼓,山字营的士兵们训练有素,大部分都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站好。方解相信,到第三通战鼓擂罢,一千五百名士兵哪怕是杂役也不会少一个人站在校场上。
没有出乎方解的预料,第三通战鼓之后,一千五百名士兵已经整整齐齐的站好,无论从哪个方向去看,队列都像比着尺子画出来的线一样笔直。非但所有士兵列队完毕,而且按照方解的要求,每个人都将所有能带的兵器都带上了。
“觉得自己射艺好的,出列站到左边。觉得自己武艺好的,出列站到右边。觉得自己什么都好的留在原地别动,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好的就滚蛋!”
方解这番话,让所有士兵面面相觑。
“没有听到我的话?”
方解大声问。
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谁也不知道方解要搞什么名堂。但出于习惯,这些士兵还是按照方解的要求开始分开站队。等他们站好之后,方解看了看左边大概有二百人左右,大部分都在右边,中间只有不足五十人留下。
“你们!”
方解指着中间剩下的那几十个人朗声道:“从今天开始就是我的亲兵,我的后背就交给你们了。如果到了战场上轮到咱们山字营出战,你们发现我没有在前面而是躲在你们身后,你们就一刀剁了我。”
“大人……”
雷虎诧异了一下,然后忍不住问道:“不用比试?”
方解摇了摇头大声道:“你们都是军人,军人不会对自己的首领说谎。一句话,从今天开始我试着去信得过你们,你们也可以试着信得过我!如果将军和自己的兵谁也信不过谁,那么到了战场上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死!”
“你们怕死吗!”
方解问。
士兵们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回答:“不怕!”
“我怕!”
方解大声说道:“所以我必须信得过你们!而你们不管怕不怕死,到了战场上想活下来就必须信得过我。”
第0362章 打到死
方解将山字营建制打乱,这让雷虎等人越发不满起来。一千二百名战兵,方解挑出来五十个亲兵,又挑出二十名射艺不俗的弓箭手和八十名朴刀手单独组成一个旅,由他亲自训练率领,挑出一名校尉为副手,这就相当于把山字营中最精锐的人马都拨了出来,最直接的不良反应就是原来的旅率手下的兵都不再满员。
方解也不理会那些校尉和旅率私下里的不满议论,连解释都没有。本对他就有抵触之心的军官们更加的愤慨,只是碍于左前卫的军律严苛谁也没有在明面上表现出来。山字营的日常训练方解还交给雷虎负责,他自己每日都将那一百五十人的队伍单独拉出去训练。
雷虎私底下询问那些士兵,士兵们告诉他方解的训练和以往大不相同。
除去训练这一百五十名士兵之外,方解每日都会抽出时间监督雷虎带兵。但他不置一词,绝不干涉。这样一来,到了十天之后包括雷虎在内的军官们对方解越发的不理解。再有二十天就要和叶近南亲自率领的一营兵马比试,可看起来方解似乎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似的。
要知道叶近南是左前卫中极受罗耀赏识的人,在三十个军中领着的第六军是战力极强大的一支。论兵法韬略,叶近南在所有郎将中是佼佼者。论个人修为,也是出类拔萃的一个。士兵们私底下议论的时候,将罗耀麾下最厉害的十个人被称为罗门十杰,而在罗门十杰中,叶近南位列第三。
因为方解对其他士兵训练不加干涉,雷虎反而觉得这个小方大人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如果他有真才实学,怎么可能放任不管?
而被抽调了人数最多的几个旅率,在私底下议论起来就越发的肆无忌惮。到了第二十天的时候,方解升帐甚至有人借口身体不适没来点卯,方解只是微微一笑依然没有追究。这就让那些军官们更加的放肆起来,一开始他们因为惧怕军律所以没有人敢直接反对方解。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觉得方解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人所以开始试探方解的底线。
军官们私下和雷虎议论的时候,都说让雷虎将方解的权利架空。反正他对士兵操练也不闻不问,不如索性让他就什么都管不了。这些军官虽然平日里和雷虎也未见得是一条心,但到了有共同对立面的时候反而齐心协力。
雷虎却不敢这么干,虽然他很想。
抛开方解的钦差身份不说,他还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如果把这个人得罪的惨了,到时候极有可能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可人就是一种很奇怪的点生物,他们明知道有些事不能去碰但还是忍不住。雷虎不敢说排挤走方解,但他想试探方解的底线在哪儿。他嘴上说不想架空方解,但又盼着能将山字营的指挥权抓回自己手里。
不甘心,导致了他的态度慢慢发生转变。
第二十天的时候方解升帐有两个旅率托病未到,方解非但没有责罚反而特意说了几句关怀的话,还特意吩咐军医去治疗,也没仔细询问。等到了晚上,雷虎和手下几个军官凑在一起,一致认为方解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家伙罢了。
有了这第一次,雷虎的胆子也变得大了起来。
“找机会都尉大可再试探一下。”
一个旅率压低声音道:“第一天看他表现还像是有些本事的,可这二十天来每日他只盯着那一百五十名士兵,根本不理会咱们,可见此人也有些自知之明。他虽然得陛下赏识,虽然是演武院头名,但他根本就没有带过兵!他为什么选了一百五十人自己带着?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带不了一千五百人的队伍!他在樊固的时候不过是个斥候队副,手下没几个人……正因为他知道自己没这个本事,所以一开始故意装作很严苛其实根本不敢得罪了咱们。”
雷虎想了想道:“等过几日,若是他调兵……你们几个故意顶撞一次试试,若是他还是没有什么制裁,咱们也就不必担心什么了。不过是个挂着将军名号的废物罢了,以后这营里还是我说了算。”
“都尉说得没错。”
一个旅率说道:“方解就是虚张声势,你们想,一个斥候队副忽然之间手里有一千五百人,他难道不惶恐?正因为惶恐,所以他才会对咱们听之任之。”
“离着比试就有十天了。”
雷虎冷笑一声道:“想和叶将军交手获胜,开什么玩笑。二十天他对训练不闻不问,只领着那一百五十人管屁用。”
“对了都尉,这段日子您又问过没有,那一百五十人到底训练些什么东西?我去问老陈,他一开始还对我说,到了后来居然说什么方解的军令不许任何人泄露,他居然还跟我装……妈的,也不知道方解给了他什么好处,看起来他跟咱们已经不是一条心了。提到方解的时候,一脸的敬佩。”
“老陈说不得是被方解收买了。”
老陈就是方解挑出来带队的那个校尉,名为陈搬山,是山字营五个校尉中身份最低的一个。山字营四个战兵校尉,一个辅兵校尉。陈搬山就是统管二百辅兵一百马夫杂役的辅兵校尉,本来地位就比其他校尉要低。平日里,其他人对他也不怎么瞧得起。
可谁知道方解反而将他挑了出来担任那一百名精锐的首领,这让其他四个校尉心里很不服气。那可是最精锐的一百名士兵,居然交给一个辅兵校尉去带,简直就是糟蹋了那些兵。
“不去管他。”
雷虎摆了摆手:“老陈就算被他收买了又怎么样,一个辅兵校尉能有什么用!”
“这样……”
他压低声音对几个手下道:“明儿一早就集合士兵出营拉练,不告诉方解。看看他什么反应,如果他还是不管的话,那咱们以后就没有顾忌了。”
“好!”
众人应了一声,又聊了一会儿随即各自回去睡觉。
……
雷虎等众人走了之后又自己坐了一会儿,仔仔细细将方解来了这二十天的所作所为回忆了一遍,于是越发的确定这个名满天下的小方大人不过是个徒有虚名之辈,因为方解没有带过兵所以不敢带兵,第一天表现的强势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实在困了,他才钻进被窝里休息。可是感觉才睡着没多久,他就被一阵响亮的铜锣声惊醒。这么多年来的训练让他下意识的翻身坐起来,立刻去摸身边的兵器:“怎么回事?!”
帐篷外面当值的亲兵连忙回答:“回都尉,属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传令兵敲响铜锣说是方将军下令紧急集合。”
“什么时辰了?”
他揉了揉眼睛问。
“才过丑时。”
“丑时?”
雷虎一怔,随即低低的骂了一句。
他不情愿的爬起来,让亲兵帮着自己将甲胄穿好。看了一眼兵器架上的长槊,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带了。他走出帐篷的时候,士兵们已经大部分都穿戴整齐集结起来。倒是带队的旅率和校尉有几个还没有起来。
他打了个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往前走。没走几步就看到前面火把通明的地方,一袭黑衫的方解在一群飞鱼袍的护卫下站在那里。看到那些杀气腾腾的飞鱼袍,他心里打了个寒颤,隐隐间冒出来一股不祥的预感。
雷虎加快脚步,到了方解身前行礼:“将军,连夜集结发生了什么事?”
方解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稍后你便知道。”
雷虎心里一紧,退后几步站在一侧不时偷眼看看方解的表情。火把的照耀下,那个面目清秀的少年将军负手而立,脸色肃然。在他身后,那个黑小子手里捧着一柄宝刀,而那个身材魁梧叫聂小菊的人则擎着将军令旗。四十八名飞鱼袍分开两列,手按腰畔的横刀刀柄。
他心里不断的揣摩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在这个时候第二遍铜锣响过,方解语气平淡的吩咐道:“陈孝儒,带人清点人数。陈搬山,带你的人巡视,所有来晚了的人一律在阵列外面等着!”
辅兵校尉陈搬山喏了一声,带着那一百名士兵快步走了出去。
不多时远处就有骂声传来,那几个迟到的校尉旅率被陈搬山的人挡住起了冲突,骂骂咧咧的要闯进来。
“报。”
过了一会儿,陈孝儒带着人回来禀报:“禀将军,一千二百名战兵,实到一千一百六十八人,辅兵杂役三百,实到二百九十七人。旅率十二,实到七人,校尉五,实到两人。”
虽然半夜仓促集合,但是大部分人还是到齐了。
“陈搬山,将迟到的人都带过来。”
方解语气发寒的吩咐道。
陈搬山大声答应了一声,带着手下士兵将那些迟到的军官和士兵全都带了过来,几十个人一开始还在闹腾,等看见方解脸色不善之后谁也不敢再大声喧哗。
“大隋军律,铜锣两响而不到者,当何以论处?”
方解问。
陈孝儒大声回答:“杖责二十,军官加倍。”
“飞鱼袍!”
“在!”
四十八名飞鱼袍大声答应。
“按军法处置,士兵杖责二十,队副以上,一律杖责四十!不可容情,打死勿论!”
方解冷冷的吩咐了一句,立刻让那些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些迟到的校尉和旅率立刻吓的软了腿,他们都很清楚四十军棍意味着什么。那可绝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数字,如果行刑的人不手下留情的话四十军棍打死一个人完全没有悬念。而行刑的又不是山字营的人,是方解身边的飞鱼袍,那些家伙动起手来怎么可能手下留情?
“将军……我身体不适,昨日点卯的时候就已经请过假了。请将军恕罪啊……”
一个校尉大声呼喊,不时看向雷虎。
雷虎脸色发白,张了张嘴却没敢说什么。方解的眼神太冷,冷到他如坠冰窟身心都冻住了一样。他想为手下求情,可却不敢再去看那如刀的眼神。
“我记得我说过。”
方解微微昂着下颌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到了山字营就会开始信任你们,无条件的信任你们。但你们太让我失望了……你说你身体不适,但你昨夜在谁的帐里待到子时才回去?喝了多少酒?身体不适,能把酒言欢直到半夜?不要怪我,是你们自己让我把信任丢开的。”
“欺瞒主将,点卯不到,夜间饮酒,结党营私按大隋军律,当何以处置?”
“欺瞒主将,撤军职杖责二十。点卯不到,撤军职杖责二十!夜间饮酒,撤军职杖责十五,结党营私……杖杀!”
陈孝儒大声回答。
“那就打到死。”
方解摆了摆手:“求情者,同罪!”
“喏!”
那些飞鱼袍立刻扑了上去,如狼似虎!
第0363章 畏罪自杀
“将军……”
见方解真的下了杀手,雷虎硬着头皮抱拳道:“将军明鉴,昨日他们几个确实在我的帐篷里喝了些酒,只是一时心痒没有忍住诱惑,罪不至死……大将军治下,怎么可能有人结党营私,还望将军网开一面,留他们一条命为国效力。眼看着就要北上伐贼,留下的他们的命杀敌不是更好?”
方解冷冷地看了雷虎一眼问道:“你是在提醒我,少打了一个人?”
雷虎一惊,身子微微一颤被方解的目光逼退了一步。
“卑职只是觉着,将军这样施以重罚会让下面人心生抵触,是为将军着想。”
“那我得谢谢你。”
方解淡淡道:“你可知道为什么我罚了他们却没有罚你?”
“卑职……卑职不知。”
“第一是因为你是正六品折冲都尉,按照大隋军律,我只比你高一级没有权利直接处死你,需要请示。第二是因为你这正六品的军职是靠自己积累战功得来的,那些实打实的功劳我看着心疼也心酸。”
他摆了摆手道:“你自己去见罗大将军吧,他怎么处置你我不会问一句。你犯了什么错自己去说,我才领兵二十天,不希望有人在背后骂我为了排除异己而大开杀戒。你用了十几年才坐到现在这个位子殊为不易,好自为之吧。”
“你……”
雷虎一怔,忍不住抬起头大声道:“不要欺人太甚。”
方解冷笑:“你说我欺人太甚?到山字营第一天我便说过,我会试着让自己无条件的去信任你们每一个人,将心比心,我本来也以为你们会尝试着信任我。但这二十天你们在背后做了什么?别忘了我是做什么的。在樊固,我是斥候出身方圆几百里的马贼做任何事都休想瞒得住我。在京城,我奉旨彻查怡亲王谋逆之案抓了多少人你应该也有所耳闻。”
“旁的话我不想多说了,只对你说一句。自己不作死……哪有那么容易死?”
雷虎的肩膀一阵颤抖,他看着方解想再说什么却找不到任何词汇。在火把的照耀下,这个清秀的少年将军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目。清秀的外表掩盖下,夜叉般冷硬残酷的心终于浮现了出来。
这一刻雷虎开始后悔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不甘心?
自己的前程,用了十几年的时间用无数的血汗换来的前程,就因为这一念之差就这样葬送了吗?
他想辩解,想挽回。
可是方解的眼神太冷,冷如刀锋。
远处传来的哀嚎声让他如坠冰窟,军棍打在那些他手下人身上发出的声音就好像也同时砸在他心上一样,痛如刀绞。就在昨夜,那几个人还和自己商议着下一步如何试探方解的底线,可是才过了一个多时辰,方解的底线就已经摆在他眼前,这个时候他才明白,原来尝试去触碰别人底线是多么不智的一件事。
他僵立在原地,汗如雨下。
方解将视线从雷虎的身上收回来,看着远处飞鱼袍按住那几个军官一下一下的行刑。昨日一早没来点卯的两个军官没挨过二十下就昏迷了过去,但没多久就又疼醒了过来。行刑的飞鱼袍哪里有一点同情,每一棍落下去都是力道十足。到了四十下的时候,其中一个就因为被棍子上的力度震坏了内脏而死去。另一个也没坚持到五十军棍,两眼往上一翻死了。
这两个人打死之后,飞鱼袍将其他几个校尉和旅率压着按在板凳上。这些人中谁是雷虎的亲信,谁在暗中诋毁方解飞鱼袍都查的一清二楚。只是因为今夜紧急集合而迟到的人那而十军棍打的并没有多狠,看着血肉横飞其实红伤休息一阵子就好了。而那些雷虎的亲信,飞鱼袍的人行刑中用了内劲,用不了二十军棍就能直接砸死。
十五分钟之后,平日里暗中和方解作对的三个校尉五个旅率被杖毙。其他迟到的人一个也没落下,全都严苛按照军律处置一棍子都没少打。
几十个人被打完之后,方解缓步走上高台,看着那些战战兢兢的山字营士兵们,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我告诉过你们,如果士兵和将军之间没有信任,那么到了战场上就是死路一条。一盘散沙无法变成能杀死敌人的横刀,一阵风就能吹散。我跟你们还说过我怕死,所以要试着去信任你们。”
“但你们让我很失望……我不想死在战场上,我想多杀敌多立功光耀门楣,所以为了不被敌人杀死我只能先把那些让这支队伍失去凝聚力的人杀了。如果你们觉着我心狠,不如摸着自己心口问问自己,你们这二十天都干了什么?!我对你们宽容是因为你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不需要我过多的去约束什么。但是现在看来,是我太高估你们了。”
“我是个很直接很现实的人,谁对我好我对谁好,好到掏心窝子也无怨无悔。但谁针对我谁想让我死,我必然先一步抽刀杀人。如果你们觉着我今天杀的人还少,可以继续试探,大隋的军律之内,我杀多少人谁也管不着,包括大将军!”
“今天回去之后你们如果睡不着,就想想以后该怎么做。我的要求不高,就像你们原来那样做一个合格的军人就够了。我没想让你们衷心的拥护我,因为我没有那个资格。但你们可以不拥护我,却不能质疑违抗我的军令。只要我在山字营一天,你们就必须无条件的服从。”
他的视线扫过全场,停顿了一会儿宣布解散。
士兵们沉默着离开,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经过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身边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敢去看。那军棍太狠,狠到他们发自内心的生出惊惧。这位小方大人前后的反差太大,所以杀人的效果足够震撼。
前二十天他对山字营的事不闻不问,任由雷虎等人做事。就在士兵们都以为这个小方大人不过是个绣花枕头的时候,他露出了獠牙。一口气杖毙了三个校尉五个旅率,山字营的军官陨了一小半。
对于山字营的士兵来说,今晚许多人都要失眠了。
……
方解带着人往回走,经过雷虎身边的时候脚步停顿了一下。雷虎下意识的抬起头看向方解,嘴唇微微颤抖着问:“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想杀了我们?”
方解没回答,眼神平淡的看着他。
“你想要控制山字营,就必须杀了我们。如果我们不死,你终究很难做到让这支队伍完全属于你。你从一开始就想杀了我们,所以你一开始表现出来的纵容是故意的对不对?你就是等着我们犯错,然后找机会下手!你是个恶魔,你不是人!”
雷虎嗓音沙哑的质问,眼睛已经发红。
“如果你们不去犯错,我以什么借口杀你们?”
方解问。
雷虎身子猛地一震,不知道如何回答。
是啊……就算方解一开始就存着杀心,可若不是自己和手下那些军官去试探他,去触及他的底线,而是规规矩矩的做事的话……方解就算想杀人有什么借口杀?方解从一开始就料到自己会不甘心会试图把权利夺回来,他只是等着……等着自己露出脖子撞向他手里的横刀刀锋。
“你是个魔鬼……”
他颤抖着说。
“为了控制这支队伍,你故意让我觉得你不会也不敢招惹我们,你故意纵容甚至诱惑我们去犯错……你的心怎么就那么狠毒!”
方解摇了摇头:“第一天到山字营我对你们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假的,如果你们接受我,那我就会如待兄弟一样待你们。在樊固的时候我就是这样做的,谁对我好我就加倍的对谁好这话同样是真的。你说我是魔鬼,你为什么不问问自己为什么心里什么时候长了魔鬼?我没有去诱惑你们做什么,只是看着你们没有阻止罢了。”
雷虎脸色惨白,忽然心里猛的想到一件事:“你……你不杀我,是你不敢当着山字营士兵们的面杀我!”
方解回头扫视了一眼,见山字营的人马已经全都回到帐篷里后淡淡地说道:“你不应该问我这些,哪怕你想到了也不该说。如果你去哀求罗大将军,未必不能活下来,过阵子就要上战场,只要肯拼命很快就会官复原职甚至升迁。但你又犯傻了……何必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和自己过不去?”
他摆了摆手:“帮帮雷都尉。”
说完这句话,他大步离去。
陈孝儒身子往前一扑,瞬间制住了雷虎。伸手在雷虎身上点了几下封住他的气穴,雷虎大惊却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支配权。陈孝儒从一个飞鱼袍手里接过来一柄横刀塞进雷虎的右手里,然后拿着的他右手抬起来放在咽喉前一抹。
一股血从雷虎的脖子里喷出来,在火把下那血瀑的颜色显得格外的红。他的身躯依然站在那里,他甚至能看到自己脖子里的血喷出来。刀锋太快,切纸一样切开他的皮肤然后是动脉,非常精准。
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疼,只有悔恨。
陈孝儒在他身上再次点了几下解开封住的气穴,雷虎的身躯随即软软的到了下去。
方解带着人大步前行,没有再回头。
“不好了!”
一声呼喊将刚刚安静下来的夜空震碎,让还没有睡下的士兵们心里一阵惊恐。
“雷都尉畏罪自杀了!”
第0364章 吓你一跳
方解一夜之间将山字营的旅率以上军官杀了一小半,却没有从自己带来的人中选人补上,而是史无前例的让所有战兵投票选举,空缺出来的三个校尉五个旅率,从普通士兵中选拔,得票多者补缺。
而且方解没有先规定出人选,完全由士兵们自己在发下去的白纸上填上八个名字。
在发下白纸之前,方解只说了一番话。
“你们要选的这些人,可以是你们平日里关系极好的好友,当然也有可能是你们不喜欢的人。因为你们每个人心里的那些名字都不相同,我只要求你们遵从一点……你们要确信,你们选出来的人带着你们上战场的时候,可以让你们有更大的机会活下来,哪怕多活一会儿。如果他能做到,那就是最正确的人选。”
然后方解让人将白纸发下去,收上来之后让飞鱼袍在一块大木板上将所有被提名的人写下来,然后按照得票多少选定。因为没有提前确定人选,所以一千二百名士兵提名的候选人多达一百多人,木板上写了一长串的名字。
方解坐在高台上,自始至终没有过问。
负责维持秩序的是陈搬山,这个辅兵校尉自从被方解赏识之后,变了一个人似的,做事极有规矩且很认真负责。以前他是山字营五个校尉中最让人瞧不起的一个,在士兵们看来他武艺算不得出众,能力也一般,不然怎么可能去做辅兵校尉,整日无所事事?
但是这两天来,陈搬山让人刮目相看。
前天夜里方解杀人的时候,他带着人站在方解这边,态度坚决。
很多人都在揣摩他是不是得了方解什么好处,被方解收买了。但这种事他们已经不敢再议论,只能在心里想想。不过他们确实冤枉了陈搬山,陈搬山为方解做事没拿一个铜钱的好处,心甘情愿。
陈孝儒看着下面忙碌的着陈搬山,俯身问方解:“大人,您怎么会知道这个人肯定能为您所用?”
方解笑了笑:“千万别小看一个男人的志气和心中的不甘。雷虎因为不甘而送了命,陈搬山因为不甘而为我所用,道理一样。”
方解道:“第一天我就让你们查了查这五个校尉的情况,他是最被排挤的一个。他已经在山字营干了七八年,在雷虎还只是个旅率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山字营的辅兵校尉了。几年后,雷虎当上了山字营都尉,他还是个辅兵校尉……他眼睁睁的看着不少人升迁,难道心里会平静?”
“当初他曾经也是战兵校尉,也是靠积累军功升上去的。但是后来受了伤,身体大不如前,所以才会调到山字营领着一群杂役。但越是这样的人心里的不甘就越强烈,在山字营这些年他看着自己的后辈一个一个的往上爬,要是心里会静如止水才是怪事。”
“所以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花银子收买,只需要给他一个承诺。”
陈孝儒由衷赞道:“大人看人,太准了。”
方解摇了摇头:“陈搬山其实挺憋屈的,如果不是当年伤重身体再难恢复到原来的修为,他现在最不济也是个五品别将了。山字营的人一茬一茬的换,唯独他不换,了解他当初经历的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现在的人都拿他当个混吃等死的废物看。男人但凡还有血性,这种事绝对忍不了。”
陈孝儒点头,心里对方解越发的佩服。这个少年表现出来的智慧,让人大为震惊。在京城查怡亲王案子的时候他就觉得方解是个了不起的人,跟着方解的时间久了,他越发觉得这个少年早晚会成大器。
就在这个时候,陈搬山上来抱拳道:“禀将军,人选已经出来了。”
方解点了点头:“你把旅率和校尉的衣服发下去吧,按照道理校尉是绝不能这样选的,军功不够是他们这些士兵的软肋,我已经请示过罗大将军,也算是大将军格外通融……不过你要看着他们,不能因为一朝得志就忘了自己。整个山字营中你最老成,见过的事也最多,他们的心态当初想必你也都经历过,所以规劝起来也容易些。”
陈搬山垂首道:“属下必然不负将军嘱托。”
方解嗯了一声道:“还有件东西给你。”
他招了招手,一个飞鱼袍双手捧着一个木盘走了过来。方解将木盘接过来,然后伸手将盖在木盘上面的红布揭开。木盘里,是一身簇新的正六品折冲都尉武服。旁边是一方小印,是为都尉印。
陈搬山脸色一变,满眼的不可思议。
“我说过真心为我者我以真心还之,这是我向大将军求来的。以后你就是山字营的都尉,等我离开折冲营之后这一千多人的队伍就交给你了。这身衣服多年之前本就该属于你,算是大将军稍微有些迟的赏赐。”
方解将木盘递给陈搬山,陈搬山的眼睛已经发红:“将军……”
他竟是有些难以发声,眼看着有泪自眼窝里溢了出来。
“你不必觉着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因为这本就是你应得的东西。好好带着山字营,你这身衣服未必能穿多久……等到了战场上,只要咱们保证一条心难道还愁没有战功?用不了多久,或许你就能换一身五品将军的袍服。”
“属下……属下多谢将军!”
陈搬山有些手足无措,接过来木盘手一直在发抖。
他多年前受伤之后就转作了辅兵校尉,本以为此生也就到此为止了。谁想到方解才来山字营二十几天,就为他换了一身官服。
“做好自己的本分事,我能给你们的都会给。人的能力无论是高还是低,有一件事必须一直做下去……那就是对自己的亲人朋友好一些,我以真心待之,必能换真心以报。去吧,把那八个新选中的军官带过来见我。”
陈搬山肃立,庄重的行了一个军礼。
“喏!”
……
大将军府。
三层高脚楼。
罗耀靠坐在铺了一整张白虎皮的椅子上,看着窗外小湖里的几只水鸟怔怔出神。他就这样坐着已经超过半个时辰,也不知道他眼睛里看到的到底是什么。那几只水鸟在他眼前,却似乎根本就没在他眼中。
“小方大人这样乱搞,其他将军有些微词。”
叶近南看了罗耀一眼,说话的声音很轻。
“才到山字营二十天就杀了三个校尉五个旅率,确实有些过了。有人说被杀的那些人是因为自以为是的去试探小方大人的底线,所以被杀。而小方大人此举……未尝没有试探大将军您底线的意思。”
“这话是谁说的?”
罗耀淡淡地问了一句。
叶近南摇了摇头:“只是有些风言……属下也不知道是谁说的。”
“你知道你也不会说。”
罗耀收回视线看了叶近南一眼,语气平和地说道:“你这个人就是老好人一个,宁自己挨骂也不会拉上别人。所以你在军中人缘极好,他们有些什么事都愿意跟你说。而他们又知道你来我的书房次数最多,所以故意说些什么话让你传给我知道……不过你告诉他们,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来跟我说就是了,背后议论再让我知道就军法处置。”
“喏。”
叶近南应了一声。
“他最近练兵,你可看出什么名堂了?”
罗耀问。
叶近南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据说小方大人抽调了一百五十名精锐,亲自训练,训练什么还不许泄露,不过从他抽调的人数和山字营战马的数量来看,他应该是想让大队人马沿途阻拦我,然后他率领那一百五十人的精锐骑马夺竹林大旗。”
“或许还有别的想法。”
罗耀笑了笑:“没准他打算直接突袭你的队伍。”
叶近南摇了摇头:“因为属下不熟悉小方大人的用兵之术,所以无从猜测。不过奇兵突袭也好,用作疑兵也好,地形时间的限制下也就那几种变化,属下应该还应付的来。”
“哈哈。”
罗耀笑道:“你老成归老成,但从来不缺自信。”
“下面人不管说什么,都不要去管。几天后的比试你该如何打就如何打,若是他赢了,下面人的议论也就该停了。一个折冲营而已,他想玩,就让他玩去吧。”
叶近南一怔,下意识的看了罗耀一眼。
罗耀笑了笑,似乎不想再继续说这些:“京城里来的消息,说皇帝的旨意是想从左前卫抽调十万人马北上,而不是让我领兵去西北。这件事,你怎么看?”
叶近南脸色一变:“抽调?这……不好!”
“是不好。”
罗耀语气平淡道:“所以我在想着,是不是抗旨不尊一次。先从左前卫调兵十万,我答应了的话,用不了多久皇帝就会以战事吃紧为由再次从左前卫调兵,一次十万,我的兵都调走也之不过四次而已。”
“可是,一旦抗旨不尊就会授人把柄。”
叶近南皱眉道。
“无所谓。”
罗耀摆了摆手:“我什么时候怕过所谓的把柄被人知道?这些年来皇帝授意的也好,其他朝臣自己派来的也好,到雍州来查我的人加起来也有一个折冲营了。从陛下登基到现在尤为如此,一个我都懒得杀是为什么?因为只要左前卫还是我的兵,皇帝查来查去也只是让他自己填些烦闷罢了。”
“大将军真的要抗旨?属下还是担心被人诟病。”
叶近南问。
“自然不能明着抗旨,面子还是要给皇帝留的。”
罗耀笑了笑道:“不过若是我接不到旨意,谁还能说什么?算计着日子,京城来宣旨的钦差还要走半个月,让沿途地方上的官员再拖一拖,二十天也未必到的了。你和方解的比试之后,我就要尽起人马北上了,宣旨的人到了雍州看不到我,难道还能追上来让我把人马带回去?”
“可是……”
叶近南担心道:“真的要尽起大军和叛贼交战?那咱们左前卫的实力必然受损。”
“黄阳道是个好地方啊。”
罗耀笑了笑:“紧挨着西北三道,隔着一条河,到了黄阳道之后粮草补给自然是地方上供应,只要我将人马放在那,打不打叛贼都会心惊胆颤。为什么非得要打?分散了叛贼的兵力就已经大功一件。”
叶近南眼神一亮:“属下明白了!”
“你说,谁来留守雍州?”
罗耀问。
叶近南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试探着问道:“少将军?”
罗耀微微皱眉:“子续……不行!”
“可是,毕竟少将军是您……”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罗耀摆手打断:“你先回去吧,好好准备和方解比试的事。不要小看他,说不定会吓你老大一跳。”
第0365章 有点意思
方解从山字营回来之后因为实在有些累把自己仍在床上就不想动了,沐小腰哄孩子一样把他拉起来脱了衣服伺候着洗了澡。
“大犬他们联络上了吗。”
方解靠坐在木桶里舒服的呻吟了一声,水温热,手温柔,纤纤玉指在他肌肤上轻柔游走的那种感觉,骨头都酥了。方解每次洗澡的时候都想拽上沉倾扇和沐小腰一起,但沉倾扇断然不肯。方解要是想强迫,她就亮出一根手指划出一道剑气。方解胯下那物最然彪悍,也未见得挡得住不被连根拔掉……
以至于方解的那三人大被而眠的梦想一直都没有实现。
“联络上了,他们没进雍州城,在城外三十里堡。”
方解嗯了一声:“等过几天和叶近南比试之后让他们回来,但不能让他们参与进来。那十个给事营精锐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总得留下点压箱底的资本。”
“三十里堡可不止十二个人。”
这句话说完之后沐小腰就笑了起来,好像一只得道成精的狐狸。
“啊?”
方解笑道:“是春姑生了娃还是大犬找到了真爱。”
“是找你的。”
沐小腰一边给他搓背一边说道。
“谁啊?”
“你猜。”
方解微微皱眉沉思了片刻,猛的在木桶里坐直了身子:“你千万别告诉我吴一道那宝贝闺女跟来了!”
“答对了,不过没奖品。”
沐小腰站起来,甩了甩手上的水将毛巾递给方解:“小姑娘是不是看上你了,万里迢迢从清乐山跟着大犬他们,风尘仆仆的跑到雍州……”
“她也有可能爱上大犬了。”
方解撇了撇嘴说道。
沐小腰忍不住大笑起来,胸前那一对挺拔随之上下浮动。方解看的眼发直,一把将沐小腰拉过来拽进木桶里。
“我的衣服……”
沐小腰低声惊呼,却哪里挡得住方解那双上下奇袭的大手。很快,那一身大红色的长裙就被泡透,紧紧的贴在她身上。天气已经转暖,雍州更是已经热的只穿单衣。红裙里面只有一件抹胸,被水打湿了之后连那对挺拔的轮廓都看得清清楚楚。
“上次你已经撕了一件了。”
沐小腰下意识的说了一句,不等方解反应她自己先红了脸。
方解埋首在她胸前一阵乱拱,没多久就把她衣服扣子拱开了。里面的红色抹胸露出来,白皙的肌肤和红裙对比之下显得更加炫目。方解粗鲁的将抹胸拉开,在她胸前胡乱的吻着。下颌上已经冒出来的胡须刺的沐小腰很痒,而胸前那至高点上传来的感觉让她更痒。
方解将她的长裙提起来,手插进那两条修长白皙的美腿之间。
“大白天的……别。”
沐小腰微弱的反抗难以阻止某狼的继续探秘。
很快,密处便一片湿腻。
成熟女人的身体总是很敏感,而方解又是一个了解她身体到极致的人。他知道她最敏感的地方是哪儿,也知道怎么能让她瞬间失去反抗。两具身体纠缠在一起,激烈的动作将木桶里的水撞的荡了出去,地上很快就湿了一大片。
方解最喜欢从后面,那种征服感令人迷醉。
沐小腰一开始还能忍住,紧紧的闭着嘴唇强迫自己不发出声音。可没过多久防御就被攻破,第一声呻吟从她的鼻子里挤了出来更显旖旎。那声音如天籁,刺激着某狼更加卖力的运动起来。
等到风雨停歇的时候,木桶里的水连一半都没有剩下。
沐小腰扶着木桶喘息,若不是方解的手一直托着她的小腹,她已经失去力气的双腿双手根本就支撑不住身子,而在最后时刻哪怕只是弯腰站着对她来说也是一件极难做到的事。
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清香,那是沐小腰特殊的体味。
方解将她从木桶里抱出来,用毛巾将她的身体擦干净。从头到脚,一点一点,极为仔细。沐小腰红着脸躲避方解挑逗的眼神,发现自己已经彻底沉沦在方解的怀抱里难以自拔。在樊固的时候,她从不曾想到过有一天她会这样和方解相处。
“再过几天就要和叶近南比试了,你有把握?”
她故意转移话题,因为她怕并没有尽兴的方解不放过自己。要想让他万箭齐发,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没有。”
方解摇了摇头,知道沐小腰的身体承受不住第二次风浪所以忍住自己心里的欲火:“我对他了解的并不多,就如他对我一点不了解一样。所以打起来之后只能各使各的手段,有时候运气也能左右一场战争。”
“打输了怎么办?”
沐小腰为方解将头发理顺,柔声问道。
“打输了无所谓啊。”
方解笑得有些无赖:“打输了山字营我也不会还给罗耀,这一千五百人就是我在战场上保命的手段,我怎么可能还回去。从一开始我就没觉得我能让山字营彻底承认我追随我对我的命令没有一丝质疑,那是奢求。我只是想让山字营成为我的一件护甲,想彻底让他们变成我的人那是不可能的。”
“用罗耀的兵和罗耀的将来打,输了也不丢人。赢了可喜可贺得吃顿饺子喝杯酒,输了无所谓。山字营原来的军官我已经换了一茬,没想过让新起来的人对我感恩戴德,只想着用他们顺手一些罢了。等到了西北先要找到旭郡王他们,从他们手里要一支人马带在身边才踏实。罗耀的兵是杀人的好刀子,可惜刀柄没在我手里。”
“嗯。”
军伍上的事沐小腰不懂,她只是喜欢听方解说话。
“那位大小姐你打算怎么处置?”
“送回去!”
方解咬了咬牙道:“在吴一道发疯之前……”
……
吴一道虽然还没有疯,但距离疯已经差不多了。宝贝闺女吴隐玉跟着方解的人去了雍州,这消息传到京城之后吴一道恨不得肋生双翅飞过去。说实话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喜忧参半,好的一面是吴隐玉不回长安,陛下那边放心一些。但她去的可是雍州,若是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地方吴一道都没那么担心。
谁也不敢保证罗耀不反,皇帝调兵的旨意已经发下去了,万一罗耀铤而走险将西南三道分裂出去的话,那他怎么可能放心女儿在敌占区呆着。而且吴隐玉是去找方解的,一旦罗耀谋反方解极有可能是被砍头祭旗的那个。
所以他得到消息的当天,就连夜挑选精锐手下赶赴雍州。若不是皇帝不准,他早就自己赶过去了。
他就这一个女儿,宝贝的不得了。
当初皇帝第一次看到吴隐玉的时候就眼前一亮,盯着她看了很久眼睛都没有离开。那一瞬间吴一道心里就一紧,后来皇后特意将他召入皇宫谈了一次。不漏痕迹的提起吴隐玉和已故皇后,也就是皇帝的发妻模样很相似。
这可把吴一道吓了老大一跳,他知道女人入宫要面临着的是什么。如果吴隐玉入宫得宠,那么那些这么多年都没被皇帝宠幸过的嫔妃就会嫉妒的牙根都痒痒,说不得会生出什么龌龊的心思来。若是女儿不得宠,那么她这一辈子就算毁了。在皇宫里金丝雀一般被养着,却相当于困入囚笼不得自由。
所以他才会花大笔的银子将吴隐玉送到清乐山学艺,那个时候他还想不到萧一九竟然会跟怡亲王杨胤勾结。
现在女儿倒是躲出去了,可躲的地方实在太过危险。
京城里的官员乃至皇帝,都不确定罗耀是否会趁着西北之乱举旗造反。而一旦西南也乱了,大隋立刻就会陷入困局。如果那七十万精锐没有葬送在西北,皇帝不会担心罗耀谋逆,就算左前卫兵精粮足,可罗耀以一隅战全国根本就么有胜算。可现在大隋的兵力捉襟见肘,要想应付两地叛乱谈何容易。
将手下派出去之后吴一道还是不放心,又连写了三封信让手下送往江南给他的三个朋友,希望这三个人可以派人协助将吴隐玉接回来。
他才忙活完,小太监木三就到了散金候府。
木三前阵子去传旨调兵,才刚回来京城不久。这个小太监如今地位有所提高,看起来多了几分成熟。
吴一道随木三到了太极宫,直接进了东暖阁。
雍州那边已经很热了,但长安还没有入夏。所以皇帝还没有搬去畅春园,依然住在东暖阁里。
吴一道进门之后规规矩矩的行礼,然后垂首站在一边。
“朕找你来,是想问问货通天下行现在能调用的银子有多少。”
坐在土炕上的皇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批阅奏折:“你也知道国库现在有些不充裕,这段日子以来招募的民勇已经超过五十万,如果发下去的饷银都自国库调出来的话,有些困难……在不影响货通天下行正常运转的情况下,能提多少现银出来?”
吴一道听皇帝问的是这个,悄悄送了一口气:“现银有不少,在保证货通天下行依然平稳的情况下,调二百万两银子应该没有问题。只是……银子都存在各地商行和票号,如果调用的话需要不少时日。最重要的是,如果一次性调这么多银子出来,那些票号就有可能关门,票号若是被提空了银子,跟着就会有许多其他商行运转用的银子捉襟见肘,影响太大。说不定,会使很多票号关门商行倒闭……”
“朕不是没有想到过这些……”
皇帝叹了口气:“这样吧,你自己拿捏,能动多少银子就动多少,若是因为西北之战而让整个大隋的商业陷入困顿,得不偿失。那样会有数不清的百姓遭殃,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
“陛下圣明……臣回去计算一下,看看能抽调多少银子出来。”
“嗯。”
皇帝嗯了一声:“另外,民勇奔赴西北,还要用到商行的船队。北方水师现在封锁沂水,调不出多少船舰。南方水师封住长江,更不能轻动。”
“臣明白,臣回去就派人集合船队。”
“方解在雍州往外传递消息,用的是货通天下行的渠道,有没有什么最新的消息传过来?”
“还没有。”
“朕听说你女儿也跑去雍州找他了?”
这句话让吴一道刚松下来的心立刻一紧,他下意识的抬起头看向皇帝,嘴角抖了抖却不知道如何回答。
“回……回陛下……是……”
皇帝哼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什么。
可吴一道却听得出来,这一声哼里面竟然带着一股醋意。
“是啊……”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舒了一口气后叹道:“方解以前一直住在你家里,又和隐玉年纪相仿……年纪……真的那么重要?”
吴一道不敢插话,背后都是汗水。
他真怕皇帝一怒下旨让吴隐玉入宫,皇帝吃了醋发了酸这还了得?不过幸好,皇帝一叹之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让吴一道出去,连头都没有再抬。吴一道出了东暖阁的时候衣服都贴在后背上了,出门之后心里还在狂跳。
“不行……趁着陛下还没有时间理会这件事,得想个办法了……难道……要让那小子管我叫爹?”
吴一道一边走一边想,走出太极宫的时候忽然笑了起来:“也挺有意思……”
第0366章 姑爷
如果不去军营的话,罗耀整天都会在高脚楼里不出来,除了偶尔去后院转一圈之外,几乎看不到他走动。那楼子里就好像有什么珍宝吸引着他一样,这么多年依然没有让他失去兴趣。
其实这只是他性子使然,若不是熟知他的人谁都难以想到大将军罗耀安静下来的时候竟然像个书生,往往看书沉进去半天一动都不动。罗耀也喜欢去军营里感受那种热闹,跟手下将领们喝酒的时候也极为豪迈。所以即便是熟悉他的人也很难断定,大将军到底是喜欢安静还是喜欢热闹。
楚氏很少会到高脚楼,她和罗耀住在一个院子里却好像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两个人是夫妻,却少有交集。
从军营回来之后,离着很远罗耀就看到妻子楚氏站在高脚楼外面。她看着小湖怔怔出神,那模样就好像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如此熟悉。当年他第一次看见她,她也是在一座小湖边站着,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出神。那一眼,罗耀就知道这个女人将会成为自己的妻子。
她出身一个小户人家,家境一般。所以婚事很快就定了下来,毕竟那个时候罗耀已经是军中新贵。虽然职位不高,但拿着朝廷的俸禄足以让一般人家感到满意。
她嫁给罗耀之后做到了一个妻子应该做到的一切,唯独就是对自己的儿子罗武太过溺爱。
正因为如此,罗耀杀子成了他们之间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一道伤口。
“你怎么来了?”
罗耀走到楚氏身边柔声问道。
对于妻子,他心中一直有所愧疚。所以这么多年来,无论妻子有了什么样的转变做了什么事,他从来都没有责问过,甚至没有干预过。他知道楚氏恨自己,所以他很少去那个小院。他知道楚氏这些年做了些过分的事,但他装作不知道。
“和你说说和子续有关的事。”
楚氏面无表情的回答,眼睛还盯着水面。
“进去吧。”
罗耀道。
“不用。”
楚氏摇了摇头:“子续是不是你的儿子?”
“怎么会问这个?”
“他前阵子和佛宗的人有过接触,你除了打他一顿之外可有再问过一句?这么多年来,他就好像是你从别处捡来的东西一样,丢在府里不闻不问。”
“你知道……当年就是因为对贤长太过溺爱……”
“我不想听这些。”
楚氏转过头看了罗耀一眼,眼神平淡中带着一股冷意:“我来只是想告诉你,子续如果因为你的疏忽而出了什么事,我不会再原谅你。”
“我……回头就去看看他,进屋去吧,好吗?”
楚氏没理会罗耀语气里的那一丝哀求,语气依然平淡生冷地说道:“另外,钦差大人已经有阵子没来府里了,我想见他。”
“好,我回头就安排。”
楚氏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罗耀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苦笑一声,眼神里的伤感那么浓。当初他和她是那样的相亲相爱,每一次分别都好像经历一场煎熬。每次他出征,她都数着日子过。每次他回来,她都好像孩子一样缠着他不放。但是,自从那年那天在长安城他亲手杀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她就再也没有了笑容。从此她将自己封闭,他已经二十几年再也走不进她的心里。
可罗耀是如此爱她,当年因为罗武犯下的大错,罗耀一口气杀了全家三十二口,包括他的老父他的亲弟弟还有两个小妾所生的女儿,唯独没有杀她。他进京负荆请罪之前,跪在她面前失声痛哭。而她却呆傻的坐在椅子上,眼睛里没有一点生机。
想到那些过往,罗耀的心里就开始疼。
他当年杀了全家为罗耀恕罪,还不是只想保住她?
回到书房,罗耀靠在椅子上沉默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对外面吩咐道:“去把仲伯叫来,就说我有话问他。”
外面的甲士应了一声,快步离去。
小湖对面的三层高脚楼里,与罗耀的书房布置一模一样的书房中,罗文坐在椅子上呆呆的看着面前桌子上那一粒红色的丹药。那是释源给他的,他当着仲伯的面将装丹药的锦囊丢进了炉火中,但这颗丹药在之前他就偷偷取了出来。
吃
还是不吃?
他已经枯坐了一个上午,就这样面对这粒丹药出神。
“光有狼面灵猿……还不够!”
他喃喃了一句,随即眼神中闪过一丝阴狠。
“我要靠自己,我不只是罗耀的儿子,我是罗文,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罗文!”
他抓起那粒丹药塞进嘴里,一仰脖子咽了下去。
片刻之后。
他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红芒!
……
第二天就是和叶近南比试的日子了,方解依然表现得很悠闲。他从山字营中早早的回到住所,就好像忘了第二天的比试一样。自从大前天他带着山字营全体人马出去拉练回来之后,他竟是再也没有带兵训练。
山字营的士兵们都很紧张,他却没事人一样格外的放松。
只是这放松,是做给别人看的。
方解知道自己越是紧张,山字营的士兵们也跟着紧张。而自己若是表现的云淡风轻,士兵们就会觉得他胜券在握。当然,他对明天的比试没有多少把握。回到住所之后他和沐小腰沉倾扇等人一起吃了午饭,然后整个下午都用来逛街。
特意换了一身衣服,带着两位如花似玉的美人走在大街上,俊男美女的组合总是会招人嫉妒。女人们看到沉倾扇和沐小腰的时候都会撇嘴表示自己的不屑,实则内心中想着的却是自己为什么没有那般美。男人们看向她们两个的目光中透着贪婪,而看向方解的眼神中则带着仇视。
方解根本就懒得理会,倒是看到有豆蔻少女或是青春少妇对自己眨眼微笑的时候,他也会还以很灿烂的笑容,惹得那些女子们一阵娇羞。男人们在大街上闲逛十之八九是去看女人的,天气已经足够热,走在大街上总会有收获。而女人们逛街的时候也不仅仅是为了采买什么东西,谁能否定她们上街不是为了看看英俊男人呢。
看起来他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行走,不时和沉倾扇沐小腰调笑一句。转了许多铺子之后,终于走进了聚宝斋的门。
聚宝斋的掌柜看到方解的时候连忙迎过来,招呼着到专门接待贵宾的屋子里坐下。
“东西做好了吗?”
方解问。
掌柜的点头:“前几日就做好了,想着给您送过去,知道您最近一直在大营里忙着,所以就没敢打扰。现在满城的百姓可都知道了,大人您和叶将军明日有一场比试。也不知道有多少赌场下了赌注,有多少人压了银子。”
“哦?”
方解忍不住笑了起来:“压我赢的多还是压叶将军赢的多?”
“压叶将军的多些,毕竟叶将军是罗门十杰之一,雍州百姓都知道叶将军的名号,不过压您的也不少。”
“赔率多少?”
“一比四。”
方解笑了笑,招手将守在门外的陈孝儒叫过来。然后从怀里逃出来一摞银票递给他说道:“这是三千两银子,找几个赌场分别下注,买我赢。”
“啊?”
陈孝儒愣了一下,不可思议的看着方解。
“去吧,要是赢了那可是老大一笔银子,后天就给你们把例钱都涨点。”
“呃……若是输了呢?不会扣我们的例钱吧?”
陈孝儒忍不住问。
方解白了他一眼:“输了就扣你自己的,扣三十年。”
陈孝儒讪讪的笑了笑,拿着银票出去。
掌柜的趁着这会,进到里面将做好的东西拿了出来。东西装在一个很精致的檀木盒里,外面还加了一把锁。打开之后,掌柜小心翼翼的将东西取出来递给方解问道:“您看看,和你画的图还算相仿吧?”
方解接过来看了看,忍不住赞了一句:“完美。”
这是一副用水晶打磨之后制作出来的眼镜,镜框用的是用最好最坚硬的木材制作出来的,分量不重,外面还缠了一层金丝,看着挺耀眼。用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才把这眼镜做出来,可想而知其做工有多精致。
“您给的水晶足够用,所以做了两个。”
掌柜笑着说道:“这东西我还是第一次见,带上试了试……心动了好几天,若不是打死我也买不起,真想留下一个自己用。”
他的视力也不怎好,难怪如此艳羡。
方解笑了笑道:“手里还有两块水晶,回头我让人给你送过来,你自己找工匠再做就是了。不过这东西需要知道你眼睛到底不好到什么程度,所以打磨的时候你要不断的去试一试。距离京城万里之遥,我打算送给的人估摸着戴起来不会太合适。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若是没用处白糟蹋了几块水晶。”
“管用的管用的。”
掌柜连忙说道:“我带上试了试,看东西清楚了不少呢。”
方解哈哈大笑,将眼镜装好之后递给掌柜:“找稳妥的伙计送到帝都去,一个送到黄门侍郎裴大人府里,一个交给散金候,让他代为献给陛下。”
“我回头就挑选合适的伙计。”
“嗯。”
方解嗯了一声:“另外,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你们家大小姐跑到雍州来了,你应该知道散金候会是个什么反应。所以你想个办法,将她送回帝都去。如果这件事办不好,估摸着你这掌柜也就做到头了。”
“这个……”
掌柜讪讪的笑了笑:“其实我知道了……”
他从怀里掏出来一封信递给方解:“侯爷的亲笔信,昨天晚上飞鸽传书送过来的。”
方解一怔,拿过书信展开看了看随即愣住:“吴一道……你大爷的!”
掌柜嘿嘿笑了笑,站起来施礼:“侯爷说……以后让我们把您当姑爷看待……”
第0367章 我给你讲个故事
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叶近南带着从自己军中挑出来的一个折冲营浩浩荡荡的出了军营。也许有人会觉得一千二百战兵这个数字并不壮观,何来浩浩荡荡之说。但只要见过行军的,就应该知道一千二百人的队列已经能拉出去挺长了。
按照约定,两支队伍在雍州南城正中的厚物门外集合,然后走两条路线直扑青竹林。半路上双方可以互相攻击,士兵们所用的羽箭都拆掉了箭头,用布裹住,最起码已经不能杀人。双方的兵器改用木刀,中箭中刀者自发退出。
叶近南带着人马到了南门外的时候,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半个时辰。他下令士兵列阵以待,等着大将军罗耀和自己今天的对手方解。
先到地方然后等着大将军罗耀,这在叶近南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当罗耀带着左前卫几十个将领到了南门外的时候方解还没有来,对于这种失礼的举动不只是叶近南其他将领也都有些不满。
就算方解有个钦差的身份,可难道不应该比罗耀早到吗?让大将军在门外等着他,太狂妄了些。
有人气不过,请罗耀派人去催促。罗耀却一点儿也不在意,让人搬了椅子在城外坐下,似乎心情不错。这让他手下的将领们更加摸不着头脑,大将军是最讲规矩的,往日里若是有人迟到,早就怒了。可今天显然有些反常,他不但不怒反而嘴角上一直挂着笑!
比约定的时间过了半个小时之后,方解才带着山字营的人马慢悠悠的从城里出来。看他那一脸悠闲自得的样子,哪里像是带兵比试倒像是带着一千二百战兵出巡。
“我快忍不住了!”
罗门十杰排行第五的段边熊忍不住啐了一口:“一个小小的从五品虚职游骑将军,不过是一朝得宠就这副嘴脸,我看着就来气。大将军治下的兵哪个敢迟到?他带了山字营之后杀了雷虎他们几个,军法之内我虽然生气但也说不上什么。可今天他自己也迟到,难不成一会儿他先把自己脑袋砍了?”
罗门十杰排行第四的是段边豹,段边熊的弟弟。他白了段边熊一眼低声道:“你就不能闭嘴?没几个人当你是白痴!”
段边熊从小打不过这个弟弟,张了张嘴把要骂出来的话又憋了回去:“你不白痴,你刚才不是也骂来着吗!”
段边豹瞪着他说道:“刚才骂是因为我没想明白怎么回事,现在我骂你白痴是因为我想明白了你还没想明白。”
“什么明白不明白?”
段边熊问。
段边豹看了看站在大将军身边的那两个人,压低声音道:“你看詹耀和文小刀,一直也在抿着嘴笑。我刚才顺着他们两个的视线看过去,他们两个一直在看叶近南的那个折冲营!”
段边熊下意识的看向叶近南那边,仔细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那小子是故意迟来的!”
段边豹笑了笑:“你这白痴才明白……叶近南的人已经到了将近一个时辰,而且这一个时辰士兵们都是拔着身子站着,得多累?挺胸抬头的唯恐在大将军面前表现的不堪而被骂,这样站了这么久是个人就会疲劳。方解是故意迟来的,他就是想让叶近南带兵等着。第一,可以消耗叶近南手下士兵的体力。第二,这必然会影响到叶近南的心态。”
“方解知道自己是个才领兵的人,在经验上在阵法上在两军直面的对决上他都不会占到便宜。所以他才从别的地方想办法,哪怕只是占一点便宜的事他也不放过。”
“太……太他娘的狡猾了,阴险!这小子阴险!”
段边熊低声骂道。
“阴险?”
段边豹撇了撇嘴:“你以为是个人就和你一样运气好,靠着一身蛮力和不怕死就能做到四品将军!他知道自己不如叶近南,而且也没有什么百战百胜的过去成绩桎梏着,他无所顾忌。能用什么办法就用什么办法,这样的人在战场上才可怕。”
“你咋替外人说话?”
段边熊诧异道。
“呸!”
段边豹啐了他一口:“你看看大将军脸上的笑,哪里把方解当外人了?大将军的事咱们不知情,但你难道看不出来大将军起了爱才之心?前阵子方解就在大将军书房里,一刀剁了叛军派来的使者。若换做是别人,就算是钦差大将军也早就翻脸了。大将军私底下见了叛军的人,这事要是传到朝廷就必然引起轩然大波!可看样子方解并没有把这件事报上去,谁知道他和大将军是不是早就有了什么约定?”
“啊?”
段边熊愣了一下后惊诧道:“怪不得……依着大将军的脾气,怎么可能看着他杖毙了雷虎那几个人,居然一句话都没问过。”
“知道就好!”
段边豹压低声音道:“以后在大将军面前不要胡说八道,你看着吧,这次比试若是胜了,大将军必然重用这个方解。到时候大将军扣下他不让他回长安,皇帝也只能答应。说不得用不了几年,他的身份就能和你我相提并论。”
“我操!”
段边熊骂道:“凭什么?”
“闭嘴!”
段边豹看了一眼罗耀那边,偷偷踹了段边熊一脚:“老实看着!”
……
罗耀坐在门外空地上,只有两个人有资格贴身站在他身边。右边那个看起来三十几岁年纪,身材修长白面无须颇为英俊的将军,名叫文小刀。他不是左前卫资历最老的人,但绝对是升迁最快的人。从他进入左前卫到升为四品将军,用了不到七年。这个速度,已经极为惊人了。
站在罗耀右边的那个人,看起来四十岁左右。身材健硕,虎背猿腰,国字脸,浓眉大眼,下颌上的胡子修剪的很整齐。脸色有些发红,身穿一件绿色战袍,颇有关二爷的风范。看他眉宇间的那股子坚毅,就知道这个人的心肠必然很冷很硬。他就是罗门十杰排名第一的人,名为詹耀。
“看出点名堂没有?”
罗耀微笑着问道。
白面小生一样的文小刀抿着嘴笑了笑,看着竟然有几分腼腆:“叶将军这次怕是要吃亏,小方大人可不像个新手。先让叶将军的人马在这站差不多一个时辰,一会儿跑起来肯定吃亏。”
他说话的声音很干净透亮,不带一点沙哑的感觉。战甲外面罩了一件白袍,更显得人英俊帅气。
“方解的山字营人数不对。”
詹耀语气平淡地说道。
“还是詹耀看的毒。”
罗耀笑了笑道。
文一刀微微皱眉,再看向方解的队伍:“果然……”
他心里有些不舒服,明明詹耀只是看了方解那边一眼,看到的却比自己还要多些。詹耀这个人是罗耀身边第一心腹,这么多年来无人可以撼动其地位。他虽然七年来进步神速,罗门十杰位列第二,但还是没办法取代詹耀的地位。而他自己也知道,詹耀的能力之强自己还不是对手。
但他确信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超越詹耀,因为他的心更冷更硬。
“你们两个猜猜,方解队伍里少了的人去哪儿了?”
罗耀问。
文一刀看了詹耀一眼,没回答。
詹耀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半路,埋伏。”
“一百五十人埋伏一千二百人的队伍?”
罗耀又问:“有几分胜算?”
詹耀回答:“若我,十分。”
罗耀看向文小刀,文小刀犹豫了一会儿回答:“九分半。”
“方解呢?”
他再问。
詹耀摇头:“不知道。”
文小刀想了想回答:“六分。”
罗耀似乎有些兴趣:“你觉得没有方解亲自指挥的那一百五十人的队伍突袭,胜算在六分?为什么你对方解有这样的信心?”
“属下对他没信心。”
文小刀如实回答:“但属下感觉出来,既然方解敢这么干,就肯定有一定的把握。而叶将军自持身份,当然会以堂堂正正的战术来应对。方解从一开始就没把自己当人物,所以他占了优势。”
“说得不错。”
罗耀笑了笑:“近南多年未尝一败,他从骨子里看不起方解啊……若是他今日败了,也算给他提个醒。战场上,哪有怎么打都赢的将军?”
“大将军认为叶将军会输?”
文小刀问。
“五五之数。”
罗耀淡淡地说了一句:“叶近南不了解方解,还是因为他自持身份。但方解了解他,用了很长的时间去了解他。以不了解打了解,败了三分但近南的经验可以弥补这三分,两个人勉强持平。方解不在乎用诡计,近南不屑用诡计,方解胜一分,但近南勇武且指挥手下的士兵如臂使指,非但搬回这一分还又胜了三分,毕竟方解的兵他指挥起来还没那么顺畅。但……那一百五十人是变数,如果我没预料错的话,这变数会让近南吃个大亏。”
“变数在哪儿?”
文小刀问。
罗耀摇头不语,嘴角上的笑却那般释然。
……
就在罗耀在南城外观战的时候,罗文正痛苦的躺在一座青楼最红的姑娘闺房里翻滚着。他吞下了那粒丹药之后身体就开始出现不适,他不敢留在府里唯恐被人发现。所以他立刻出了大将军府,也不让仲伯跟着想出城去,走到半路身体里的反应就已经让他坚持不住,他只好随便钻进了路边的一座青楼。
在这楼子里已经藏了几天,幸好他本就是这个性子否则也会令人生疑。这几天,他度日如年。
将那给他送来饭菜的红姑娘赶了出去,罗文狠狠地说了一句泄露一个字灭你满门之后就栽倒在地上。他挣扎了很久才爬到床上去,小腹里的疼让他难以忍受。就在他以为自己扛不住就要死去的时候,给他丹药的释源不知道何时站在他床边。
“你……你要害我!”
罗文红着眼睛嘶吼了一声,脸上的血管都凸了出来。
“我在帮你。”
释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伸出手在他身上点了几下:“现在你承受写痛苦,而得到的将会让你大吃一惊。如果你觉得自己承受不住这痛苦,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听着故事,或许你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你骗我!那药吃了会毒死我对不对!”
罗文疯狂的伸出手想去抓住释源,可被释源点了几下之后他忽然发现痛苦减轻了几分。
“我若想杀你,何须骗你吃药那么麻烦?”
释源淡淡道:“听故事吧,可以止痛……很久远的一个故事。”
“和我有关?”
罗文问。
“本来和你是没有关系的,但是现在看来非但和你有关,且关系很大很大。”
第0368章 说真相(一)
罗文的脸因为痛楚而变得扭曲,他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释源,似乎是在等待着故事的开始,他隐隐觉着,这个故事和自己的关系肯定不会是什么好的方面,虽然释源说的云淡风轻但他能从释源的眼神里看出一些。
释源在他身上点了几下之后,他的痛楚稍微减轻了一些,不然他根本没有办法集中精神来听释源说什么。
“很久以前。”
释源微笑着说道:“有一个老家在大隋西北的人出身贫苦,但自幼好学,遇到了一个云游的江湖客看中他的资质,于是把他从家里带走,他与家人一别七八年,勤学苦练,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修为已经不俗。因为他家里很穷,最羡慕那些锦衣玉食的公子。于是他发誓,将来也要做这样的人。”
“恰好军队选拔良家子弟参军,补充兵员。这个年轻人告别了他的师父,回到了家乡参军。一开始并没有受到重用,只是浑浑噩噩的过着日子。直到两年后,朝廷对外用兵,他所在的军队开拔,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可是他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兵,怎么才能出头呢?”
释源起身,为自己沏了一壶茶。
“他冥思苦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他知道有一天将军要巡营视察,于是他故意和一个队正起了冲突,惹急了那个队正,于是那队正用鞭子打他。他并没有还手,等到将军到了之后,他忽然跳起来,将鞭子夺过来然后一拳将那个队正击倒。队正大怒,吩咐手下人将他擒住,他三下五除二将十几个士兵打倒在地,恰好被将军看到。”
“当然,这不是恰好,而是他计算好了的。他知道那个将军爱才,所以故意闹事展露自己的本事。果然,那将军看他一个人打翻了十几个人,立刻眼前一亮。将他叫到近前来询问,知道他顶撞上司,所以让亲兵打了他十军棍。可是这十军棍没有白挨,他被将军调到了亲兵队里。”
“等到对外战争开始之后,他一直冲在将军身边,为将军挡住了无数次敌人刺过来的长槊砍过来的刀子。第一次与敌人交战,将军率军大破敌军取得全胜。但他为了保护将军,身上受了十几处伤。”
“将军感念他的勇敢和忠诚,于是将他提拔为亲兵队正。亲自为他敷药,还派人往他家送了一百两银子补贴家用。那一场战争打了几个月,朝廷的军队连战连胜,很快就占领了敌国一半的疆域。他因为立下了不少功劳,将军对他越来越重视。”
他停顿了一下,抿了一口茶。
罗文听的入迷,竟是忘了身上的疼:“后来呢?”
“后来,对外战争结束之后,将军带着军队凯旋而回。在向朝廷报上去的功劳簿上,这个年轻人的名字排在第一位。因为将军的极力举荐,这个年轻人被晋升,他对将军也感恩戴德,就好像儿子那样忠诚。将军也一样,拿他当做家人一样看待。”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他已经成为了将军的左膀右臂。将军已经老了,有意栽培他接替自己的职位。但是这个时候,有朝廷里的官员检举将军,之所以在几年前的那场战争中没有攻破帝国的都城,是因为他暗中收了敌国皇帝送的厚礼。将军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很生气,让年轻人去查是谁告密。”
“年轻人查了很久也没有查到,但皇帝派来的钦差反而来了。将军确实收了敌国的重礼,所以被罢免了军职关入大牢。而这个年轻人却没有受到株连,直到将军被押赴刑场砍了脑袋的时候,他都不知道其实告密的人正是那个年轻人暗中安排的。”
“年轻人没有暴露出自己,自始至终朝廷也不知道是他派人举报了那个将军。他向朝廷请辞,理由是将军已经死了,他不愿意再留在军营。可皇帝反而因为他这种态度而大为感动,升了他的军职,且将他叫到帝都皇宫里大大的赞许了一回。”
释源停顿,看了罗文一眼后说道:“在这之前,这个年轻人认识了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是寒门出身,但格外的美丽。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不可抑制的爱上了这个女人。于是他亲自登门求亲,而女子的父母只是老实巴交的百姓,年轻人提亲他们自然高兴,于是很快,他们就结为了夫妻。”
“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孩子。”
“或许是报应吧。”
释源抿着茶说道:“后来因为这个年轻人得罪了一个权贵,权贵压着他,让他的名字足足十几年没有出现在皇帝眼前,皇帝虽然很欣赏这个年轻人,可他每天要做的事太多,如果没人提醒自然不会想起来这个年轻人。一直到皇帝筹备第二次战争的时候,他才忽然想起有个勇武的少年可以用。”
“于是他问,这个年轻人现在在哪儿。就在皇帝准备重用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男人的时候,那个男人家里出了大事。他的儿子已经长大,去京城参加一个重要考试的半路上奸污了一个年轻女子……儿子知道父亲是个很严厉的人,他怕自己的事被父亲知道,于是一错再错,带着人潜入那家将女子一家三十二口杀了个一干二净……”
“你闭嘴!”
当释源说到这里的时候,罗文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你不许胡说八道!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释源微笑着说道:“这个男人的师父,本来就和我有些渊源……当初带他离开家乡,去了一个叫大草原的地方。”
“不可能!”
罗文猛的从床上坐起来,面容已经扭曲。
“这世间哪有绝对不可能的事?”
释源道:“就正如我此刻和你坐在一起,在你们隋人看来这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不是吗?”
……
南城的比试已经开始,城中都能隐隐听到战鼓的声音。可是青楼的这间屋子里,却异常的安静下来。释源不再说话,只是目光平静的看着罗文。而罗文就好像一头即将爆发出兽性的野狼,目光阴狠的盯着面前这个老僧。
“他虽然对我冷淡,但我不许你诋毁他!”
“诋毁?”
释源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太单纯了,这个世界上但凡成功者,哪有一个是干净的?无需别人去诋毁,只要找出真相就足以让他身败名裂。这个故事到了这里只是才刚刚开始,你以为已经结束?你以为后来的事你都知道?”
“你……不许再说了!”
罗文低声咆哮。
“你可知道你现在在维护的人,此刻正在培养另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将来极有可能从你手中将本该属于你的一切都夺走。我不会说谎,因为没有必要……”
“为什么?!”
罗文愣了一下后问。
“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就听我把故事讲完。”
释源倒了一杯茶递给罗文:“其实你也想听完,不是吗?”
罗文的身子猛的颤抖了起来,他脸上的狰狞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痛苦和迷茫。他下意识的将那杯茶接过来,可他的手似乎没有力气,那个杯子就好像有千斤之重一样,他需要双手才能托住。
“你以为你知道你哥哥的事,其实你一无所知。你以为你了解你的父亲,你一样一无所知。就连你的母亲,你对她还是一无所知。”
“你什么意思?”
罗文嗓音沙哑着问。
“罗耀为了保住你的娘亲,不得不杀了你的哥哥。在他心里,他的家人都加起来也不如你娘亲的分量重。但你哥哥毕竟是他的独子,他怎么可能心里会不疼?他杀了你的哥哥,然后将尸体用一口很珍贵的寒铁棺材运回家里。皇帝感念你父亲的忠诚,没有追责反而加官进爵。”
“你娘亲在之后的几年里,一直守着那寒铁棺材度日,不许人将你哥哥下葬。”
“几年之后……”
释源淡淡道:“你的父亲带兵灭商的时候,俘虏了不少纥族的巫师。这些巫师有着很神秘的巫术,你父亲立刻就被吸引。然后他脑子里开始有一个想法,弥补他对娘亲亏欠的想法。意外的一次,他知道了纥族的巫师有一种将尸体变成武士的办法,于是他大喜过望,立刻抓了几个巫师回去,打算将你哥哥的尸体变成那样的东西,最起码看起来就好像活着似的。”
“但巫师可以制作僵尸,却不能真正的复活一个人。你父亲抓了不少巫师,没有一个人能达到他的要求。他抓一批杀一批,但还是没有人做到。这本就是逆天而行的事,怎么可能做到?”
“你娘亲越发的厌恶你父亲,不愿意理会他。直到后来,一个纥族的巫师主动登门来找你父亲,说他有办法做到,但前提条件是你父亲不要屠掉巫师的部族。你父亲很兴奋,于是带着这个巫师去见你娘。”
“这个巫师……就是博赤。”
“啊!”
罗文惊呼了一声。
“就是现在藏在鹿猴洞里那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博赤。”
释源平淡地说道。
“你到底还知道什么!”
罗文难掩惊恐地问道。
“很多,非常多。”
释源微笑道:“比如,你娘亲院子里那棵槐树上挂着的娃娃,她屋子里挂着的娃娃,你以为只是娃娃?那些都是真的孩子,你娘亲到了雍州这二十年来,每年都会派人出去偷来几个孩子,她会抱在怀里像是疼爱小时候的你一样疼爱那些孩子,但是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厌烦,因为那些不是她的孩子,然后她就会亲手杀掉那些孩子,制成娃娃。罗府里的人都知道那些娃娃栩栩如生,谁又知道竟然都是真的死孩子?”
“不可能!”
罗文脸色惨白地说道:“娘亲怎么可能会那样邪恶阴狠的手段!”
“她?”
释源忍不住冷笑起来:“如果你父亲不过是个野心家,是个为了自己可以放弃一切的人。那么他还不算是魔鬼,而你的娘亲,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鬼。她根本就是个疯子,一具已经没了本心的僵尸罢了……”
“她这么多年,可曾衰老?”
释源问。
罗文的瞳孔骤然扩大,嘴巴张开……啪嗒一声,他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第0369章 说真相(二)
“我娘……为什么要那么做!”
罗文颤抖着问。
释源坐在椅子上微微眯着眼,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之前对你说的那些,其实你自己已经有了判断,你应该清楚我说的都是事实。如果你想知道全部真相,那你必须为我做一件事。只要你做到了,那么我就告诉你一切。你知道,这些真相绝对不会从你娘和罗耀嘴里说出来,永远不会。”
“你先告诉我!”
罗文嘶吼道。
“你没有什么资格和我讨价还价,说不说在我。你想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爹对你那么冷淡,想要阻止本该属于你的一切最终落在别人手里,那么你只能照我说的去做。不过为了让你相信我,我可以先告诉你关于你娘的事。至于你爹做了什么,以后我会说的。”
“你娘这么多年来模样一直没有多大改变,看起来如三十岁的少妇一般俊美,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
“因为她也是个巫师。”
释源语气平和地说道:“当年想出来办法帮你爹的那个人,也就是藏在沧蛮山鹿猴洞里的博赤,和你娘有私情……”
“你放屁!”
罗文怒吼道:“不许你胡说八道!”
“我有这个必要吗?”
“博赤告诉你说他当年是被逐出大将军府的,其实他骗了你。罗耀当年隐隐察觉了博赤和你娘的事,但没有证据。可你应该了解罗耀的性子,这种事他怎么可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一直很在乎你娘,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所以他便杀了博赤,但博赤这个人很有些手段。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在得知罗耀要杀自己的时候,他先给自己种下了毒蛊。”
“罗耀一拳崩碎了他的心脉,但他却靠着毒蛊复苏。如果你想验证我说的话,很简单,博赤没有心跳,他的身体之所以还如常人一样,靠的是他体内的蛊起到了心脏的作用。这种手段堪称逆天,便是你爹身边最重要的巫师阿莫萨也望尘莫及。而当初告诉你爹博赤和你娘私情的人,正是阿莫萨。”
“博赤被你爹重用,阿莫萨心中不服。于是他向你爹告密……”
“我不会信你说的这些!”
罗文挣扎着坐直了身子怒视着释源:“你想逼我做什么你就直接说,没必要去诋毁我娘。如果你再编造这样的话,我虽然不是你对手,但依然会跟你拼命!”
释源笑了笑道:“当年博赤第一眼看到你娘就被吸引,那个时候你娘已经和你爹很久没有在一起了。博赤为了取悦你娘,教给你娘巫术,然后用纥族不传的秘法巫术帮你娘在体内种下虫蛊,正是因为这虫蛊的作用,你娘才能二十年容颜不变。而因为你爹在十几年前那个决定,你娘更加的恨他,为了报复你爹,她和博赤有了私情……”
释源叹了口气道:“这是一个多让人伤感的故事,却是真是发生的。你娘自从学会了巫术之后性格大变,准确来说她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妖魔。那小院里到处都是的娃娃,就足以说明这一切。”
罗文的身子似乎被抽空了力气一样,瘫软在床上。
这一刻,他甚至忘了小腹中的绞痛。
“怎么样?”
释源道:“我刚才说过,听个故事对你来说有好处。你听的如此入神,以至于连丹田中的剧痛都能遗忘。曾经有人说过,想要忘记身体上一处伤痛,有个简单的法子就是让其他地方比伤处更疼……这虽然是个很白痴的说法,但对你现在来说倒是有效果。你的心在疼,所以身体上的疼就可以忽略。”
释源起身,将茶杯放在桌子上:“我要走了,记住,你想要知道一切,就必须照我说的去做。而且你要做的一切,对你来说都有益处。只要你我联手,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然后我就会离开雍州返回大雪山,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这是个对你我都有好处的交易,你仔细想想。”
“你……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会告诉你的,等我下次找你。”
释源留下一粒丹药放在桌子上:“吃了它,你体内的痛楚就解了。这两粒丹药足以改变你的体质,从今天开始,你从头修炼罗耀的功法必将顺畅之极。我送了你一份大礼,希望你也还给我一份大礼。”
说完这句话,释源走出房间。
出去的时候,他的气息稍稍有些粗重起来。
……
叶近南用千里眼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心里总有些不踏实。这条路昨天他亲自查探过,路上所有有可能被伏击的地方他都记了下来。一个领兵十几年的人,其经验之丰富不是方解可以能比的。他不是不会剑走偏锋,不是不会主动进攻,但他选择等待,带着人马一路向前。
因为他是罗门十杰之一,而方解只是个还没从演武院毕业的新人罢了。
如果他施展出所有手段然后将方解击败,那么他得到的肯定不是赞美。这就好像一个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和一个还没出师门的少年江湖客之间的比试,如同少年拼尽全力进攻,各种手段都用出来,人们会说这个少年用勇气有拼劲。最后他输了,人们的评价必然是虽败犹荣……
而若是从一开始江湖前辈就用各种手段拼尽全力将少年江湖客击败,那这个前辈即便赢了,但距离身败名裂也不远了。人们会说他欺负人,会说他没涵养,会说他没有一点风度,虽然他尽全力赢得比试没有一点错处,但依然会被诟病。
叶近南现在面对的就是这种局面。
如果他是被动的接招,那么他赢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这就是差别,不需要别人说什么,他自己都是这样想的。所以要想赢的漂亮,他就必须被动的等着方解出招。然后一招一招的全都化解掉,让方解输的心服口服。
这几处地形他在地图上都标注了出来,一共五十里的路虽然不长,但五十里足够让一千二百人的兵力施展开了。一个合格的将军要是不可能不利用地形,有时候占据一个有利的地形,一千二百人就能发挥出相当于五千人的战斗力。
“报!”
斥候骑马飞速的追了上来,在马背上抱拳对叶近南说道:“将军,方解军中所有骑兵分了出去,大约一百骑,朝着青竹林加速加速前进。所有步兵也已经提速,朝着咱们这边过来了。”
“再探!”
叶近南摆了摆手吩咐道。
斥候应了一声,拨马离去。
“传我号令,以牛头阵向前进兵。”
他大声下令,传令兵立刻吹响了号角。牛头阵是大隋战兵二十几种阵型变化中最基本的一种,以牛头阵为基础,可以在临阵的时候做出很多变化。这个阵型向前,虽然有些太过稳妥以至于进兵速度必然下降不少,但叶近南的目的本来就不是去夺旗,而是实打实的将方解的人马击溃。
他知道,方解也绝不会奔着那个旗子去。青竹林的大旗不过是个目标而已,在双方没有决出胜负之前,谁都不会先去拔那根旗子。
所以,从方解队伍里分出去的一百名骑兵,肯定不是奔着青竹林去的。方解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让他出错觉然后分别去阻拦。一旦他分兵,才会上了方解的当。
五里外。
斥候纵马到了方解身前抱拳道:“将军,叶将军的人马并没有分兵!”
方解点了点头,心说叶近南果然是个人物。自己将那一百名骑兵派出去,目的确实是引叶近南分兵。如果双方的目标都是那根旗子,那只需一个劲的跑就是了,谁也不用去打,谁跑的快旗子就是谁的。
击败对手夺旗,这才是这场比试的意义。
“传令骑兵迂回到叶将军的左翼,等我号令。”
“喏!”
斥候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再快一些!”
他大声喊道:“横着插过去,挡在叶将军的兵马前面。你们的对手是大名鼎鼎的叶近南将军,他的第六军是左前卫的精锐。但别忘了,山字营也是左前卫的精锐。如果你们因为惧怕叶近南这三个字而输了,那你们才会真的一辈子抬不起头!”
他坐在马背上,看着面前跑过的士兵们大声喊道:“不就是打一场嘛,叶近南的兵就比你们多一条胳膊多一柄刀?他们在城门外站了一个时辰,体力不如咱们,加速冲过去超过他们,在前面列阵。兵力相当,对方进攻咱们防御,胜算很大!”
方解说得没错,兵力相当,防守的一方必然大占优势。
叶近南看了看手里的地图,向前指了指:“方解的目标肯定前面的高坡,只要他带兵抢先占领那个高坡,居高临下的防御,咱们就处于劣势了。”
他手下一个校尉问道:“将军,那咱们是不是要加快行军速度?”
“不必。”
叶近南摇了摇头,淡然却自信道:“就让他占了高地,难道我便攻不上去?告诉士兵们,脚步再放慢些恢复体力。”
“喏!”
校尉出去传令,叶近南催马上了高坡用千里眼往前面看过去。七八里外,那是横陈在面前的一条高坡,理论上这属于沧蛮山的支脉。但因为太矮只有十几米高,根本算不上山。方解的目标就是那座高坡,拦在那里就好像砌了一堵墙一样,很难逾越。
“报!”
就在这个时候,斥候再次归来。
“报,将军,方将军那边的骑兵从左翼迂回过来,看样子是要冲击侧翼。”
“拖住我?”
叶近南嘴角挑起一丝笑意:“战术不错,想的很周全。步兵加速向前强占高地,再派精锐骑兵骚扰我的后方和侧翼,拖住我,不让我加速。一百骑兵虽然不是主攻但威力不小,不理它,它就会狼一样追在屁股后面咬,靠骑兵的速度和骑射消耗兵力。如果理会它,方解的步兵就会抓住机会在前面布防。”
“算计不错,可惜……从一开始我就没想和你争高地。”
他摆了摆手吩咐道:“让骑兵兜一个大圈子出去,坠在方将军骑兵的后面。咬尾巴的事,谁都会干。对方的骑兵上来,咱们的骑兵就往上扑。他们不上来,骑兵就在他们后面跟着。”
“变阵,让盾手到最前面去!”
叶近南吩咐了一声,如此自信。
第0370章 说真相(三)
方解的布置并没有起到作用,因为叶近南根本就没打算和他争高地。先是派出骑兵摆出抢夺大旗的姿态,叶近南视而不见。然后命令骑兵尾随用骚扰战术拖住叶近南军的行军速度,叶近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派骑兵绕到方解军骑兵的后面尾随。最后这场骚扰战,变成了骑兵和骑兵之间猫捉老鼠来回换姿势的游戏。
方解看到这一切的时候忍不住摇头笑了笑,和一个领兵十几年且百战百胜的将军比试果然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占到便宜的。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之前的小手段未必管用。叶近南只摆出了一个以不变应万变的姿态,看起来就将他的布置全都破掉。
所以到了现在,似乎一切都必须直面解决了。
在观战的人看来,方解已经坠入下风了,他设定好的路叶近南没有走上来,而他却不得不走上叶近南设定的路,虽然其结果正是方解想要的。他占据高坡布防而叶近南率军进攻,可这种被人家让着的感觉怎么都不会舒服吧。
虽然结果是一样的,可自己争取来的和别人让过来的绝对不会让人有一样的心情。
带着人马冲到高地之上,方解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后将心里的算计再次从头至尾想了一遍。
这并不是一个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高坡虽然横陈在叶近南军的面前,可若不是为了比试而是真正到了战场上的话,叶近南完全没有必要强攻,随随便便就能绕过去。
到了正面交手的时候了,叶近南表现出来的自信给了方解巨大的压力。
别人主动将优势让出来,这证明叶近南有绝对的自信可以攻克高坡。虽然双方兵力一致,但叶近南显然没觉得自己处于劣势。
“弓箭手不要到最前面去!”
看到山字营的弓箭手自发的站到了最前面,方解大声喊着阻止他们布阵:“全都到高坡后面去,盾牌手和长槊手在前面列阵。弓箭手全都站在高坡后面,横列多排,听我号令放箭!”
这样的布置让士兵们都诧异起来,这完全不符合惯例。按照以往的经验,弓箭手在战阵最前面,发箭阻止进攻,等到敌人快冲到阵前的时候再迅速后撤完成变阵。可方解却命令弓箭手退到高坡后面,这样一来山字营的弓箭手就要盲射。在看不到敌人的情况下,完全凭借指挥官的命令将羽箭送到指定的地方。
这样做,难道不是将弓箭手的威力大打折扣了吗?
陈搬山看了看士兵们在迟疑,大声下令士兵们按照将军的指令行事。他对方解充满了尊敬,可不仅仅是因为方解给了他一身六品都尉的袍服,而是因为方解对他的认可。他是从军多年的人,明白方解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虽然占据了高坡,但是一个大缓坡,对于进攻的一方来说,跑起来并不会很艰难,速度上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在这样的距离内,弓箭手在高坡前还是高坡后盲射区别不大。最主要的是,方解知道叶近南的人马带了许多巨盾。所以能预料到叶近南的进攻方式,当对方以巨盾结盾阵向前顶的时候,弓箭手的威胁并不大。
巨盾将队伍保护起来,就好像一条巨大的甲壳虫一样。这样往前碾压,弓箭手的作用微乎其微,还不如让弓箭手后撤保存体力,在防线不支的时候当做预备队使用。
列阵完毕之后,方解回头吩咐陈搬山道:“去,带着人砍竹子,保证一丈以上长短,越多越好。”
陈搬山一怔,不明白方解此举的用意,但还是照做,带着一队人到高坡后面砍伐青竹。
山字营布阵半个时辰之后,叶近南的人马才缓缓地压了上来。
看到高坡上的阵型,放下手里的千里眼叶近南忍不住笑了笑:“从一开始就放弃用弓箭手阻止我进攻,是看出我的打算了吗?”
“盾手,结阵!”
他大声吩咐,号角声随即呜呜的响了起来。
横排六个人并列,将巨盾竖在身前。后面的盾手将巨盾举起来连在一起,侧面的也是盾牌挨着盾牌,只留出观察的缝隙。盾牌手之间是长枪兵,此时手里拿着的都是木棍。
两个盾阵成型,每队五百人。叶近南留下了二百人精锐作为预备队,然后下令两个巨盾组成的超级甲虫向高坡上进攻。
一里外的高坡上,罗耀举着千里眼看向这边。
“近南用兵还是这样稳妥,高坡太矮了,坡势又很缓,最适合盾阵向前挤,防守一方的弓箭手就起不到作用。而这是比试,不允许真正伤人性命,所以方解不可能也来不及准备滚木,更没有弩车,对付盾阵的办法不多。”
他微笑着说道:“两个人都放弃了使用骑兵,这样的比试让骑兵加入确实太没意思了。一百人的骑兵队伍速度提起来,完全可以冲开一千步兵布置的防线。我感兴趣的,是方解那一百五十人到底在哪儿。”
站在他身边的詹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看向高坡后面的青竹林。
文小刀看了詹耀一眼,若有所思。
……
雍州城内。
青楼中。
罗文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他将释源留下来的丹药捏起来拿在眼前看了看,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已经吃了第一颗,这第二颗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他将这粒碧绿色的丹药塞进嘴里,然后倒了一杯水冲进肚子里。
不同于第一颗丹药吃下去肚子里火烧一般的疼,这颗丹药下肚之后有一种很清凉的感觉。这清凉让他感觉很舒服,体内的燥热和疼痛竟然很快就减轻了不少。这让他长长的舒了口气,提着的心也放下来不少。
但是才过了一会儿,小腹里被压下去的疼痛忽然又猛烈的冒了出来。这次的疼远比第一颗丹药带来的疼要剧烈的多,一瞬间就让他的身体抽搐起来。他抱着小腹在床上翻滚,很快汗水就将衣服泡透。
下一秒,坚持不住的罗文还是昏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感觉额头上有些冰凉。艰难的睁开眼看了看,发现床边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仲伯……你怎么在这里。”
仲伯见他醒了,连忙搀扶着他坐起来:“少爷……你不该骗我,更不该听了那僧人的话……佛宗的东西,怎么能轻易去触碰啊!”
说这话的时候,罗文感觉的到仲伯的痛苦。
“是我自愿的……”
罗文艰难的挤出一个笑容:“人总得拼一次,为了自己。”
“少爷你太糊涂了!”
仲伯的眼睛红红的,眼神里的意味十分复杂,有心疼有气愤有惋惜还有担忧。
“要是让大将军知道了,这还得了?”
“不过一死罢了。”
罗文自嘲的笑了笑:“他除了打死我之外,也没别的什么本事了。他本来就没打算将他的东西给我,说不得早就想着打死我呢。打死了我,他也好名正言顺的把所有的东西都给外人。”
听到这句话仲伯的脸色一变:“少爷何出此言?大将军虽然严厉可毕竟是你的父亲。”
“呸!”
罗文啐了一口:“我现在都怀疑,我是不是他儿子!”
“少爷!”
仲伯的脸色越发的难看起来,他看着罗文急切地说道:“少爷怎么会这么想?我是看少爷您长大的,难道您连我都不信?”
“我信你。”
罗文勉强笑了笑:“整个府里,我也就能信你了。仲伯……有件事我想问你,你必须跟我说实话。这关系到了我以后该怎么走,如果你骗我,我不会原谅你的。”
“少爷你问。”
“我……我爹是不是还有别的孩子?”
“啊?!”
仲伯脸色大变,忍不住惊呼了一声。但是很快,他就使劲摇了摇头:“少爷您是大将军的独子,您是大将军唯一的孩子。”
“我不信!”
罗文挣扎的伸出手抓着仲伯的衣服:“当年父亲抓了不少巫师,到底做了什么?仲伯,你是父亲身边的老人,从你年轻的时候就跟着他了,我知道父亲相信你,所以有许多事你都知道!现在你必须告诉我,当年父亲到底让那些巫师做了什么?”
“少爷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大将军只是……只是对那些巫师的巫术有些好奇罢了。”
“你别骗我了……我娘亲也是巫师对不对?她还和博赤有私情对不对?所以她才会让我上沧蛮山,去找博赤!所以她才会帮我瞒着父亲,她二十年容颜不变,就因为她也学会了巫术!”
仲伯的身子猛地一震摇晃,险些站立不住:“那个僧人……他都对你说了什么……可恨,可恨啊!”
“仲伯!”
罗文拉着他的手急切道:“释源天尊说,父亲打算把家业都送给一个外人而不是我,这是不是真的?已经到了现在,难道你还要提他瞒着我吗?我求求你,知道什么就告诉我什么,我不想再被蒙在鼓里了!这种日子我过够了,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
“少爷……你要相信,大将军对你没有偏见。”
仲伯的嗓音沙哑着说道,这一瞬间他就好像老了十岁似的,身子不住的摇晃,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似的。
“夫人……夫人当年……当年确实做了一些错事,但大将军并没有追究什么。”
他看着罗文,眼神里都是心疼:“没错,夫人是学会了巫术,所以才能二十年容颜不变。这是当年博赤为了取悦你娘亲苦心钻研了很久发明的巫术……当年夫人因为大少爷的事和大将军有了隔阂,两个人之间很少有来往。但大将军心疼夫人,变着法的找稀奇的东西想逗她开心。大将军知道博赤能驱使豺狼虎豹飞鸟毒虫,于是就把博赤派到夫人身边,想让夫人高兴,谁知道那博赤是个畜生,竟然对夫人起了龌龊的心思……”
“后来大将军隐约察觉,于是亲手震碎了博赤的心脉。但博赤提前就有防备,给自己种下了虫蛊保命。大将军以为他死了,派人将他丢出城外。夫人知道博赤不会死,暗中派人将博赤救了送到了沧蛮山上……”
罗文的脸色惨白无比,声音颤抖着喃喃道:“释源……没有骗我……”
他沉默了很久,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的抬起头。
“仲伯……你告诉我,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你……”
仲伯脸孔一阵扭曲,过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句的挤出来:“当然……当然是大将军和夫人的孩子……”
第0371章 说真相(四)
叶近南的盾阵一直向前挤,弓箭手的打击果然没有什么作用。这种比试,包住的羽箭毫无作用。雨点一样落在盾阵上,出了敲打出来啪啪啪的声音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作用。双方从一开始就不约而同的放弃了骑兵,现在又不约而同的放弃了弓箭手。这场比试,似乎早就注定了是短兵相接的一场对决。
“将军,怎么办!”
看着越来越靠近的盾阵,陈搬山的脸色有些难看:“本来对付这种盾阵,可以用弩车,可以用滚木,可以用骑兵冲撞,可以放火箭有不少办法能用。但现在这种情况下能用的办法咱们都不能用,因为这不是真正的厮杀。现在咱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盾阵挤上来,只要他们不撤开盾牌,咱们现在手里的木刀还不够给他们挠痒痒的。”
“是啊,能用的办法都用不出来。”
一个校尉道:“弩车不可能,杀伤力那么大的东西,再说也根本就没准备。弓箭手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难道现在真的就只能比速度了?看谁先跑到大旗那儿……那这比试还有什么意义。怪不得叶将军一点儿也不在意咱们抢了高坡,他的人马出大营的时候带了那么多巨盾,是早就料到了咱们会抢占这高坡。”
“为将者,战前若是连地形都不清楚就太失败了。”
陈搬山叹了一句,然后看向方解:“将军,怎么办?”
“用这样的比试里用盾阵也算耍无赖了吧。”
方解笑了笑,似乎一点都没在意。
“啊?”
众人诧异了一下,没敢答话。
“本来我觉着应该是我耍无赖才对的,但叶将军这种方式说好听点叫以不变应万变,说不好听点还是耍无赖。自古以来对付耍无赖的就一个办法,那就是狠揍……我没办法去做那个耍无赖的了,只好去做那个狠揍耍无聊的。”
“狠揍?”
陈搬山愣了一下,然后想起了自己之前带兵砍的那么多青竹。
“让那二百名弓箭手把之前砍的青竹分发下去,不用去管什么阵法什么战术,他们不是缩在巨盾里不出来么,那咱们就胡乱去打。盾阵里面的人手里的木棍没咱们的青竹长,现在轮到他们没有还手的余力了。”
“哈哈!”
陈搬山立刻明白了方解的意图,怪不得之前他让砍青竹的时候最起码要保证一丈长了。
“快,把青竹发下去!”
陈搬山大声命令道。
高坡后面那当做预备队的二百名弓箭手立刻每个人抱起几根青竹竿,快速的分发了下去。山字营的士兵们把手里的木刀一丢,每人持一根一丈多长的青竹将盾阵团团围住。随着方解一声令下,一片青竹噼里啪啦的砸下来。要么捅,要么拍……一千来人的队伍围着两个大“甲虫”打的不亦乐乎。
士兵们一开始还觉得有些荒唐,可打起来立刻就上了瘾。躲在盾阵里面的叶近南军士兵一开始占尽优势,他们只要保持阵型,山字营就拿他们没办法。但是现在不一样了,青竹很坚韧,抡起来力度十足,打在巨盾上震的盾兵的手臂一阵阵发麻。而山字营的士兵离着远,又是戳又是砸的就好像在赶猪一样,让叶近南手下的士兵心里充满了憋屈。
很快,盾阵就被青竹戳的摇晃起来。盾兵本来就够累的,哪里扛得住这样胡乱拍打。很快,就有盾兵坚持不住盾牌松手,一块盾牌露出破绽,半边盾阵都为之停顿了一下,然后阵型就开始变得松散起来。
“打啊!”
陈搬山看的兴起,挽起袖子抢了一根青竹竿冲上去,离着一丈远对着盾阵一顿乱戳,被他戳中的盾兵站立不稳坐在了地上,盾阵立刻露出一个窟窿。陈搬山将青竹竿戳进窟窿里,捣蒜一样乱戳,一脸的兴奋。
山字营的士兵们都疯了,哪里像是在比试,简直像是在一群大孩子玩过家家。
一里外。
段边熊放下手里的千里眼,嘴角抽搐着说道:“这……这算什么?”
文一刀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这哪里像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根本就是一群街头上的混混在打架!好好的一支山字营……怎么被他带成了一群痞子。要阵法没有阵法,要战术没有战术……如果这样也行,那上战场拉一群泼皮就能打胜仗了!”
罗耀的嘴角上却一直挂着笑,饶有兴趣的看着一里外。
“能打赢就行。”
詹耀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这法子虽然不怎么拿得出手,看起来确实好像一群泼皮无赖打群架。但毫无疑问,在这种情况下方将军想出来对付盾阵的法子不错……叶将军想以不变应万变,这下麻烦了。”
双方的人数差不多,方解调了一百五十人离开还不知道哪儿。叶近南进攻用了一千人,身边还剩下二百人的预备队。
此刻看到自己的盾阵竟然被这样毫无道理的无赖打法破掉了,叶近南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小方大人用兵……还真是不拘一格……”
盾阵散乱下来,里面的士兵们不堪受辱冲出来要决一死战。但他们手里的兵器短,很快就有不少人脑袋上被敲出了包。最后盾兵和枪兵们发了狠,嗷嗷叫着冲上去和山字营的士兵抱在一起开始乱揍,真的越来越像是一群没品的黑帮斗殴了……
方解看了看差不多,笑了笑道:“让他们就在这打吧,咱们走!”
他上马招了招手,带着陈搬山等十几个人朝着青竹林方向冲了出去。高坡后面就是一望无际的竹林,而大旗具体插在什么地方只有观战的罗耀他们知道,方解和叶近南只是被告知了大致区域,还需要自己去寻找。
转身冲下高坡,方解嘴角上的笑意越发的浓了起来。
这样你还能保持心态波澜不惊?
……
叶近南确实有些郁闷,盾阵被这种手段破掉怎么都有些别扭。见方解那边的将旗朝着高坡后面移动,他立刻伸手指了指:“亲兵和我追上去,其他人去告诉那些兵不要再打了,抱在一起摔跤……成何体统!”
“喏!”
一个校尉应了一声,带着一百多名士兵冲过去拉架……
“别打了,别打了!”
“你们山字营的人要不要脸!”
“我操!方将军说了,对你们这也耍无赖的就得狠揍!”
“你们才耍无赖!”
“放屁!你们用盾阵就是耍无赖!”
“我去他娘的……揍他揍他!”
噼里啪啦,不亦乐乎。
两千余人越骂越激动,扭打在一起的场面蔚为壮观。打歪了衣甲也打歪鼻子,两千训练有素的士兵就这样你骂我我揍你。高坡上乱成了一团,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抱在一起顺着高坡往下滚,一点战兵的样子也没了。
远处观战的段边熊忍不住笑了起来:“还真是激烈啊……”
段边豹嘴角抽了抽:“呵呵……嘿嘿……哈哈哈哈。”
他这一笑,罗耀身边的将军们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场比试算是让他们长了见识,打仗变成了打架,而且打的毫无章法,把战兵变成了地痞无赖……这个小方大人的本事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按照道理,看到这种场面罗耀早就应该怒了,可他居然也笑眯眯的看着,哪里能在他脸上找到一点儿不快。
“我明白了。”
唯一没笑的詹耀忽然叹了口气,极认真地说道:“方将军这是故意为之,他知道对山字营的指挥不可能和叶将军指挥部下相提并论。他才到山字营一个月对山字营还不熟悉,而叶将军指挥手下人马如臂使指。方将军知道自己在这一点上无法比拟,所以索性就以乱打乱,反正这只是场比试……他故意让山字营的兵激怒了叶将军的兵,然后比试就变成了斗殴。”
“既然明知道打不过,那就把对方的兵力都拖住。叶将军的经验是方将军不能比的,于是他就让叶将军的经验用不出来……有点意思了。”
文小刀脸色一变,忍不住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现在我知道他队伍里少的那些人干嘛去了。”
段边豹嘿嘿笑了笑:“叶近南这次要吃瘪了。”
叶近南带着亲兵骑马追了出去,眼看着方解的将旗进了竹林。对于战争,他无比熟悉,如何排兵布阵如何应付敌人兵法之内的出招,他游刃有余。可应付这种无赖的打法,他毫无经验……
方解就是故意让他的经验都作废,完全用不到。
叶近南此时却是有些郁闷,心里也有些恼火。这样打简直太儿戏了,所以一开始他确信方解不会直接去夺旗,现在不得不怀疑方解做得出来。连这样的无赖是都能干出来,还有什么他干不出来的?
于是他招呼亲兵,追着方解进入了竹林。
……
“仲伯你告诉我,我哥当年是怎么回事?”
罗文紧紧的抓着仲伯的手哀求道:“我记忆里没有见过什么寒铁棺材,他的尸体最后怎么处理的?埋了?还是真的被博赤做成了僵尸?如果是这样……那僵尸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
仲伯摇了摇头:“那个时候我也是初到大将军府,这些事我都不清楚。少爷不要相信那个僧人胡说八道,他说的十之七八没有真的。”
“你肯定知道!”
罗文眼睛红红的直视着仲伯的脸:“我求求你,告诉我吧。”
“少爷……”
仲伯长长的叹了口气:“少爷你只需谨记,只要你听大将军的话,听夫人的话,就不会有事。大将军的产业早晚都是你的,外人永远也抢不走。”
“外人……”
罗文抱着头痛哭:“我现在不知道,这个外人……是别人……还是我?”
第0372章 说真相(五)
方解带着十几个亲兵纵马冲进竹林,叶近南带着亲兵紧随其后追了进去。高坡那边依然打的热火朝天,这些士兵就跟脱了缰绳的野马一样完全把自己是个职业军人这事丢在脑后。打架打到这个地步,倒像是他们在发泄着什么。
青竹林很大,那杆大旗在哪儿方解并不知道。
但方解的目标却是没在那杆大旗上,现在叶近南的兵已经都被甩在后面了。两个人身边的亲兵数量相差无几,把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从他的军队里拉出来,从两军对决到小规模拼斗,这就是方解的目的。
而且,他还有一百五十人没有用。
这一百五十人就埋伏在这林子里,方解的所有计划就是,将叶近南从他的人马里引出来,然后用事先埋伏好的伏兵将其围困,以一百五十个精锐再加上自己身边这十几个人,只要将叶近南困住,不管那大旗在哪儿,方解已经赢了。
冲进青竹林二三里之后,方解拨马站住等着叶近南追上来。
叶近南看到方解减速的时候似乎就明白了什么,可是脸色倒是越发的轻松起来。
“方将军好算计。”
他停住战马之后对方解抱了抱拳:“不得不说,一开始我以为你的任何举措都在我的视线之内,我看的一清二楚。但是追到这里之后我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直被你牵着鼻子走。这种感觉不好,很不好……”
方解微笑着摇头:“这算不得什么兵法,有些阴险的小手段罢了。叶将军堂堂正正用兵,自然不会去想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
“兵法上只有正奇之分,没有什么阴险光明之分。能赢的手段就是好手段,能成功的法子就是好法子。”
叶近南道:“料来,你在这里布下伏兵了对吧。”
方解点了点头:“不错。”
“我昨日还派人再次查看地形,也一直盯着山字营的举动,没见到你的人来过青竹林……”
“我的人是两天之前布置在这里的。”
方解道:“两天之前,我带兵拉练的时候,就分兵出去潜入青竹林。他们已经在这林子里埋伏了两天两夜。”
叶近南一怔:“这就是你这一个月来对那一百五十人的训练?”
“是。”
方解点头:“这二十几天来,那一百五十人只有一个训练,那就是让他们藏在一个地方,保证最少两日夜不被人发现。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在格斗战技上我在一个月内不可能让他们有多少提高。”
“佩服。”
叶近南由衷地赞道:“我实在没有想到,这一个月你竟然只是让那一百五十人做到这一点。埋伏两日夜不被发现说起来容易,实则很难。你知道以我的性子,必然事先多次派人探查青竹林地形,任何一个可以埋伏的细节都会记下来防备着。比试之前,我派人再次探查青竹林,就是担心你布下了埋伏。但我的斥候没有发现,这说明你这一个月的训练很好。”
方解淡淡道:“只是让他们适应而已,从第一天开始,我就让他们学会伪装然后趴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一趴就是一天。一个月,不间断这样的训练,他们已经勉强合格。”
叶近南沉默了一会儿总结道:“你之前派骑兵加速离开队伍,我以为你是想引我分兵。后来你派骑兵坠在我的人马后面,我以为你是要拖住我。现在想想,我都错了……你这两次变化,都是想让我相信,你的目标就是高坡,你打算在高坡上孤注一掷,与我决战。所以我将心思也就都放在了高坡上……”
“然后你故意让山字营的士兵用很无礼的举动激怒我的士兵,让他们失去理智。双方的士兵缠斗在一起,我再想将自己的人马提出来就难了。而且你了解我的性子太过周正,必然看不惯一群士兵无赖一样抱在一起滚打,所以必然派人出去阻止约束。所以,我身边就只剩下了这几个人。”
“然后你带人冲进青竹林,之所以你笃定的认为我会追过来,是因为你知道我自负,猜到了我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在了必胜的位置上。”
“所以……”
叶近南叹道:“这一切说起来很简单,但你一直在揣摩我的心思。你从一开始就把你当成了我来考虑,所以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内。为将者,天时,地利,自然都要把握,但你把握住的是敌人的思想,这一点我不如你。”
方解摇头:“将军是君子,我不是。我从一开始就是在用诡计,而将军以堂正的战法应对。本就没摆在公平二字上,所以将军没有输。”
叶近南哈哈大笑:“我本来就没有输。”
他微微昂着下颌说道:“你算计的很周全,却惟独疏漏了一点。战场上,有时候一将之勇就可左右战局。我在高坡观战的时候大致看出来,你抽调的人马在一百人以上。也正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我才追过来。一百多精锐……尚且拦不住我。”
方解眉头微微一皱,心里叹息一声。
他唯一不了解的,就是叶近南的武艺。
长安城他暴打陆鸥的时候,叶近南在门外掷刀,这是方解唯一见过的叶近南出手,凭这一掷方解无法判断叶近南的修为如何。
他沉默。
“总得试试。”
他说。
然后他招了招手,四处的伏兵立刻冒了出来。这些士兵们穿着的是翠绿色的衣服,身上绑着野草,趴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根本就看不出来。
“那就试试。”
叶近南淡然一笑,从得胜勾上将自己的兵器取了下来。他惯用长槊,但今天是一条木棍。
……
方解发现自己确实想的有些简单了,一百五十名山字营精锐,根本就拦不住叶近南……如果是叶近南自己一个人,方解这边的人一起上未必困不住。可叶近南身边那十几个亲兵,每一个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叶近南下马,他的亲兵随即组成阵列护住他的左右和身后。十几个人组成了一个小锋矢阵,却锐利异常。一百五十名山字营的精锐冲上去,根本就无法形成合围。这个锋矢阵太牢固又太锋利,叶近南和那些亲兵之间的配合到了毫无罅隙的地步。虽然人数少,但战力太强了些。
招呼过去的攻击,全部被叶近南的亲兵挡开。叶近南根本就不必去管自己的两翼和身后的危险,他只需往前冲。而要想拦住他……方解确定就算是自己带着人上去,也未见得有这个能力。
这是比试,而不是拼命。
如果这真的是在战场上,放手一搏殊死拼杀的情况下,方解还有几分把握,但这种情况下怎么能拼命?
就在眼看着叶近南带着锋矢阵就要冲过来的时候,从远处有几十骑人马呼啸而来,片刻之后就到了近前。为首的正是大将军罗耀,他身后一左一右便是罗门十杰最顶尖的人物,詹耀和文小刀。
詹耀单手擎着绣有左前卫大将军罗七个大字的战旗紧跟在罗耀身后,那大旗旗杆很粗,单手根本就攥不过来。大旗很高,最少也有一丈五左右。再加上那面巨大的旗帜,迎着风抖动的情况下,其重量可想而知。
可詹耀单手举着这面大旗,笔直而立。
他的身子随着战马跑动而起伏,就好像铸在马背上似的纹丝不动。而那大旗,又好像铸造在他手里似的。
“住手吧。”
罗耀勒住战马之后吩咐了一声。
叶近南立刻收起手里的长棍,转身肃立,朝着罗耀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他身后的亲兵也一样,脸色肃然。在他们身后,至少有超过六十名山字营的精锐已经倒在地上,被叶近南的长棍击倒,暂时没有办法站起来。
“没必要再打下去了。”
罗耀脸色平淡的看着叶近南语气微微发寒地说道:“近南,你有什么想说的?”
叶近南肃立,垂首:“属下败了。”
罗耀点了点头问:“败在何处?”
叶近南回答:“不胜,就是败了。”
罗耀似乎对叶近南的回答很满意,他转过头看向方解,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小方大人,觉得还要继续比试吗?”
“不必。”
方解摇头:“其实从叶将军跟着进了青竹林开始,我就知道今天输定了。但能败在叶将军手下,没觉得丢人。”
“你们两个都说自己败了。”
罗耀微微摇头道:“那我如何判定?”
“叶将军胜!”
“方将军胜!”
方解和叶近南异口同声地说道。
罗耀哈哈大笑:“不失大气,好……好!小方大人初次领兵,能和近南交手打成现在这个局面,殊为不易,他日必成大器。近南,你要记住……小方大人的这些看起来不起眼的手段,到了战场上都有大用。兵,一正一奇,你们二人将来若是有机会联手领兵,战场上或可百战不殆!”
“属下谨记!”
叶近南抱拳垂首道。
“嗯。”
罗耀点了点头,然后对方解说道:“觉晓……你跟我那边,我有些话对你说。”
方解微微一怔,不是因为罗耀打算和他单独谈谈。而是因为罗耀这次没有称呼小方大人,而是叫了他的表字……觉晓。
“是。”
方解垂首。
罗耀从战马上跳下来,负手往青竹林深处走来了进去。方解在后面跟着,心里不住的盘算罗耀今天又要说些什么。
“你可想好了?”
等到他们两个已经离开众人很远之后,罗耀一边走一边轻声问道。
“前些日子我问你,是否打算后留在左前卫。虽然我已经上书朝廷留下了你,陛下也应该不会阻止。但我还是想听听你自己的意思,若是你执意要走我也不会强留。”
“大将军说过……”
方解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后问道:“有一个让我觉得自己应该留下的理由,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了。”
“理由……那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想想看……从头说起的话有几十年了。我知道你来雍州并不单纯是因为陛下的嘱托,还有你自己的目的。而我要告诉你的事,和你的目的有不小的关系……如果你已经准备好,那我就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听。”
他站住,转身看着方解问。
方解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深深的吸了口气。
“听完之后我会不会立刻气绝身亡?”
罗耀一怔,随即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说吧。”
方解盘膝在草地上坐下来,脸色平静。
第0373章 说真相(六)
竹林里很凉爽,虽然风打不透如此密集的青竹,但却没有一点憋闷的感觉。方解在地上盘膝而坐,抬着头看着竹林缝隙中露出来的天空。因为缝隙太小,所以看到的天空显得蔚蓝蔚蓝的格外的纯粹。
如果能放眼整个天穹,会看到飞翔的鸟,漂浮的云,可是在这条缝隙里,是一丝纯粹的天。
方解没想到自己的心情会这样平静,他以为自己会很激动很紧张。以为自己手心里会都是汗水甚至后背上也是,以为自己会脸色发白嘴唇发青就好像中了毒一样命不久矣。他以为自己会小心翼翼的听着罗耀的每一个字,却发现自己竟然会有片刻的走神。
等待这一刻太久。
方解是不是想着,如果罗耀讲述的是一个感天动地的故事。那自己是不是该应景的哭一场?如果讲述的是一个狼心狗肺的故事自己是不是该拔刀相向怒容满面?
好无聊的念头。
他有些看不懂自己,怎么能如此冷静。
罗耀却没有方解这样平静,虽然他还没有开口说话,但他的胸口起伏的有些大,看着方解的眼神也越来越有些与以往不同。故事还没有开始,他就已经被自己感染。也不知道讲述出来之后,他会不会老泪纵横?
他确实不年轻了。
方解抬头看天,他看方解。
青竹林风景如画,画中的两个人各怀心思。
“这不是一个很美好的故事。”
罗耀的开头给出了定义,不出乎方解的预料。所以他点了点头,幅度很小,似乎没有在意罗耀这句话里藏着多少悲苦心酸。如果这个故事和方解有关,他真的想不出来会是一个美好的故事。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和美好这个词相隔千万里,直到现在,他才抓住那么一丝,在痛苦中得来不易的美好。
正因为他经历的事太多太离奇,所以现在的方解吝啬付出自己的情感。除了沉倾扇和沐小腰之外,除了大犬麒麟之外,他不会将自己的心门对任何人轻易敞开,哪怕只是那么一条缝隙。
“但如果你听我说完之后仔细去想,会觉得是一个挺温暖的故事。”
方解笑了笑:“悲情戏一般都温暖。”
“悲情戏不会一直悲情。”
罗耀说。
他在方解对面,也盘膝坐下来。
两个人近在咫尺,他甚至可以看清方解脸上淡淡的一小块雀斑。方解能清晰的看到他的胡子,一根根。
“很多年以前……”
罗耀看着方解,用了很俗很俗的开篇:“很多年以前,在大隋西北河东道有一个少年,出身贫寒苦贱。他三岁的时候就表现的与其他孩子们不同,其他孩子还在娘亲怀里撒娇的时候,他就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成为一个英雄。”
“六岁的时候,到了可以进私塾的年纪,但他家里太穷,没有钱让他读书。他不懊恼,只是觉得可惜。他的父亲打算让他做个行商,所以六岁那年就给他找了个走塞北的干爹。这孩子的人生似乎已经画好轨迹,注定了碌碌一生。成为一个连农夫都不如的商人,还是最卑贱的走塞北的行商。”
“就在这一年,有一个游历的江湖客从小村子里经过,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立刻就瞪大了眼睛,说这孩子天生就是个修炼的好坯子。孩子的爹不知道什么是修行,但知道修行要花很多钱,于是不答应。江湖客说我不收钱,还管饭,你让你儿子跟我走吧,出息了再回来。”
“孩子的爹说不行,他将来是能赚钱的。跟你走了,谁去跑塞北?”
“江湖客问,那跑塞北一年能赚多少银子?”
“孩子的爹说,最起码一年得有十两……其实他说了谎,跑塞北的行商其实赚不了多少银子,按理说一匹蜀锦贩运到北辽地,价格翻十倍,这是个好行当。但路途太远,光是吃喝养骡子就占去一大部分,然后还要防备边疆外的山匪马贼,一旦被抢,倾家荡产。跑一年,能落十两银子是让人大为高兴的事。若不是家境实在贫苦找不到活路,谁也不愿意去做行商和蛮子打交道。”
“江湖客显然也是个落魄的,拿不出很多银子。他把自己的长剑当了,再加上一颗据说是师门传下来的宝贝,总共筹了八十两银子给了孩子的爹,孩子爹笑了,说孩子你带走吧,不饿死他就行。”
罗耀停住,朝着方解伸了伸手。
方解一怔,没明白什么意思。罗耀往前探了探身子将方解的烟斗解下来,然后点上:“于是孩子就跟着江湖客走了,一走就是十年。这十年他们走过大山走过大湖,最后到了大草原。江湖客此时已经很老,将所有的本事都教给了孩子。但他本领本来就不是很强,到孩子十五岁的时候其实修为已经比他还要厉害。江湖客告诉……说年轻人吧,告诉这个年轻人,现在有两条路摆在你面前,你自己选。”
“第一,找一个大的宗门去投靠,以你现在的修为任何宗门都会收纳。第二,回大隋参军,听说朝廷要对敌国用兵了。”
方解拔了一根毛毛草叼在嘴里,笑了笑道:“于是就有了现在的左前卫大将军……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安静听完。”
罗耀认真地说道:“你应该了解我,在很多年前就应该了解,现在我从头讲起,就是想让你对我不再陌生。”
“你说。”
方解点了点头:“我听。”
……
“年轻人在草原上又停留了半年,因为那个江湖客太老了,他等着江湖客老死后把他葬了才回到大隋,然后他踏上了回家的路。他打算参军之前先回家看看家人,可到了家的时候才发现早已经面目全非。他的父亲用当年江湖客给的八十两银子建了新房子,这新房子的女主人却已经不是年轻人的娘。”
方解忍不住打断他:“直接说你吧,这样我容易想象。”
“好。”
罗耀点了点头:“我回到家站在门外看了看,没有进去。我进村的时候打听过,我娘在我离开村子后不久就被逼死了,因为我爹和一个外来的寡妇好上了,那寡妇带着一个女孩儿,我回去的时候那女孩十五六岁。”
“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就离开,在村外等了三天。等到那个寡妇带着女儿去赶集的时候,我杀了那个寡妇,干了她女儿后扬长而去。我去投军,用了半个月的时间选择了一支队伍。因为我打听到领兵的将军是个很爱才的人,用人不拘一格,只要有真本事他就会重用。”
“参军之后,过了两年很平静的生活。因为敌国的皇帝向大隋称臣了,所以战争拖到了两年后才找到一个借口展开。在开拔之前,我找机会把一直欺负我的队正打了一顿,让那个将军看到,他觉得我身手不错,于是让人打了我十军棍之后收为他的亲兵。战场上,我一直跟在将军身后,为他挡了数不清的刀枪羽箭,受了很多伤。”
“战争很顺利,朝廷的大军很快就占领了敌国一半的疆域。但是将军在这个时候却不想打了,因为他收了敌国皇帝一笔厚礼。将军老了,他打算用这笔钱养老。于是他借口说城墙坚固损兵严重,请旨班师回朝。皇帝应允,大军便带着无数的战利品回到了大隋。三年后,这个将军收了重礼的事被揭发出来,将军被皇帝赐死。”
方解微微皱眉,忍住心里的疑问没有问出来。
罗耀看了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没错,是我让人暗中揭发那个将军的。我不想说为什么这样做,只能说他不配称为一个合格的帝国军人。但是他对我有赏识之恩,他死之后我打算退隐田园就和我的妻子踏踏实实过一辈子。皇帝不允,让我留在军中效力。本来我是有资格成为将军的,但因为没有钱送礼也不屑送礼,得罪了朝廷里的权贵,被权贵压了下来……五品的别将,我当了十几年。”
“再后来……”
罗耀的脸色有些难看,眼神里有一种很深的痛苦。
“我的独子因为犯了大错,我必须给朝廷一个交代。他杀了人家一家三十二口,我要想将这件事扛过去……就得偿命。我仔细的数过,加上我的妻子刚巧有三十二口人给人家抵命。但我不想失去我的妻子,于是我派人将我爹从西北接来,说是孝敬他,但我杀了他。这样,我的妻子就可以不用死了……我带着三十一颗人头和我的儿子到了帝都,在太极宫外面,我亲手杀了他……”
即便知道这件事,听罗耀这样语气平淡的说出来,方解心里还是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他说的太平淡了,没有一丝波澜。
尤其是杀他父亲,竟然只是一句话的事。
似乎,他没有任何犹豫。
事实上,罗耀确实没有任何犹豫。当初他做选择的时候,只用了一秒钟不到的时间。在他妻子和他父亲之间的选择,他没有任何纠结可言。
“这……”
方解啐掉嘴里的毛毛草,舒了一口气后问:“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大将军说的是你的生平,肯定很少对人提及。所以我很惶恐也很感激,感激之处在于大将军推心置腹。惶恐之处在于,我怕你杀我灭口。毕竟你说的这些事,有些不能传出去。”
“杀你灭口?”
罗耀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不傻,所以必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你跟我走到这里之前心里就应该有了猜测,因为这正是你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追寻的事。若是想杀你,我就不会跟你说这么多。若是想杀你,我就不会当年安排人保护你十几年!”
这话一出口,方解的心里就如同炸起了一道惊雷!
虽然方解一直在怀疑,到了雍州之后甚至已经快要确定,可是此刻从罗耀嘴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难以接受!
一瞬间,他的心如沉入了大海。
第0374章 这才是真相?
罗耀低头看着手里的烟斗,烟气冒起来很快就消散在空气中。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这是这么多年来从没有出现过的事。自从他修行,他的手就异常的稳定。无论是他杀人的时候,还是他握笔的时候,都不会出现一丝一毫的颤抖。
他虽然从小没读过什么书,但领兵之后博览群书。
书法也自成一体,刚劲有力。
方解将烟斗从罗耀手里拿过来,塞了满满的烟丝然后点上深深的吸了一口。将烟气吐出来的时候,好像心中的一些什么东西也随着烟气喷了出来。
“为什么?”
他问。
语气平静到了极致。
“在跟你说这件事之前,我必须跟你说另外一件事。”
“什么?”
方解问。
“我曾经被人摧毁了气海,险些身死的事。”
“佛宗的人下的手。”
方解答话。
罗耀微微一怔,然后忍不住摇了摇头:“释源见过你了?”
“嗯。”
方解点了点头。
罗耀皱眉:“他和你说了什么?”
“让我做一个选择,是留下还是跟他走。”
罗耀问:“你怎么回答他的?”
方解苦苦的笑了笑:“我连你都没有回答,会回答他?如果我有实力杀他,不会和他浪费一句话。”
这苦笑一点也不做作,因为他心里真的很苦。
“当年就是他将我打伤的。”
罗耀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当年教我修为的那个江湖客,虽然修为不是很强但有两样无人能比的本事。第一,他是个很罕见的感知类型的修行者,非但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修为高低还能看出一个人的潜质,不然当初也不会执意带我走。第二,他是个神偷……他的修行功法很特别,能够隐匿自己的气息。”
“在带我修行的第六年,我师父就知道自己再难教给我什么东西了。可他在大隋的江湖中名声并不好,没有什么朋友。师门传给他的那本功法他翻烂了也没找到什么隐藏的秘籍,最后他做了一个很大胆的决定。”
“他带我到了大草原,用了四年的时间来准备,然后从佛宗里偷出来一件东西……他是个了不起的师父,很了不起。他可能是大隋江湖登上大雪山的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个还能活着逃出来的。虽然修为一般,但他的勇气无人可及。还有一点就是,大轮寺的戒备其实并不如何森严。因为从来没有人敢偷偷潜入,我师父是第一个。”
“他为你偷出来一本功法?”
“对。”
罗耀点了点头:“他将功法交给了我后过了半年就死了,我知道促使他下决心去偷佛宗功法的,是我给他的答案。在这之前他问我,是找别的宗门继续修行还是回大隋参军效力,我的回答是后者,所以他犹豫了几年的事终于做了决定。将功法送我之后半年,他就死了……”
“佛宗的人怎么会找到你?”
方解问。
“以佛宗的实力,也是找了不少年头才找到我。当初对敌国用兵的时候,我露了佛宗的功法,当时我并没有在意。但没想到,隔着数万里之遥竟然还是被佛宗的人知道了。当时佛宗对这件事很重视,因为不确定我的修为所以派出了一位天尊,就是释源。”
“释源最后没杀你。为什么?”
方解忍不住问。
“摧毁一个人的气海,就等同于杀人。他太自负,虽然看出我的体质有些特殊,但没觉得我还能继续修行。他不杀我不是因为他仁慈,而是因为他残忍。摧毁我的气海让我变成废人,在他看来比杀了我要好。”
“击碎了我的气海之后,他临走前队我说,以后你就像一条被打断了腿的狗一样活着,没有尊严。当时我确实万念俱灰,如他说的一样。但就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还能从颓废中走出来。”
方解皱了皱眉,沉默了一会儿问道:“现在释源就在雍州,你为什么不杀他。”
“还不是时候。”
罗耀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他顿了一下后说道:“之前所说,大部分都不为人知。而此之后的事,料来你知道的也不少了。你来雍州,明面上是皇命难违,其实你本就来寻找答案的。”
方解看着他说道:“可你到现在还没有给我一个答案。”
“你是我儿子!”
突兀之极!
这句话震的方解顿时愣住,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啪嗒一声,烟斗落在地上溅起来一片火星。
“这就是你应该留在左前卫的理由,幽州是我的家自然也就是你的家。你已经流浪的太久了,既然现在回来了就不要再走。到了这,接下来的事不需要再用你自己的肩膀去扛着,我来。”
罗耀说。
……
方解愣了很久,似乎没有了神智一样呆坐在草地上。他的眼神里空洞一片,什么感情都没有。
“我知道这件事说出来你很难接受,一个父亲把自己的儿子丢出去十几年不闻不问,你心里有多少怨气恨意我也能想到,但你要知道当时我也是迫不得已。我当年把你送走也是逼于无奈,如果能留下你我怎么可能把你送走?”
“这些年受过的苦,我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都知道。是我愧对你,今后你留在雍州,我能给你什么都不会吝啬,当是对你的补偿。”
方解猛的抬起头看着罗耀的眼睛问:“理由?”
罗耀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整理措辞。
“你知道佛宗明王的传承吗?”
“我是佛子?”
方解问。
罗耀点了点头:“看来你知道的不少了,确切地说你是佛子之一……佛宗的明王能提前预知自己的死期,往往这个时间有十几年甚至二十年那么多。在他预料到自己的死期之后,他就会派人出去寻找佛子带回大雪山。当时佛宗的使者顺着明王指的方向找到了雍州,那个时候恰好你刚刚满月……”
“我虽然当时已经修为大成,但你应该知道佛宗在对佛子的态度上有多强势。即便我杀了佛宗的使者,他们还是会找上来。以我一人之力,能护住你娘也护不住其他人,比如……你的娘亲。佛宗的人有一种未知的手段,可以感知到天生的金刚不坏之身。而你……就是这样的体质。”
“当年佛宗的人找到我,让我将你交给佛宗。在此之前,他们趁着我领兵出城的时候抓住了你娘亲。威胁我,若是不将你交给他们,就将你娘亲杀了……我不愿妥协,所以想出来一个办法。我抓了几个纥族的巫师,让他们在你体内种下了虫蛊封住了你的气穴,这样,你金刚不坏的体质就逐渐消失。”
“佛宗之人看中的是你的体质,只要你不是金刚不坏之身他们也便放弃。但你体质突然改变,佛宗的人很怀疑。于是他们提出一个条件,不能让你继续留在家里。若是十年之内,你的体质没有恢复,佛宗便放弃你。”
“我为了稳妥起见,将这个时间又加了五年。虫蛊在你体内会存活十五年,能保你十五年之内体质看起来就是一个废人。然后将你送出雍州,找了一批人保护你的安全。这一切本来都在我掌握之内,因为保护你的人虽然修为不高但各有本事,佛宗在没确定你的体质之前,也不会杀你。”
“但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将你送走之后。佛宗的另一位天尊大自在,在别的地方又找到了一个天生的金刚不坏之身的孩子带回了大雪山。这个孩子的体质据说比你还要优秀,而且生具慧根,是天照之人。他三岁的时候一场大病之后,忽然就能背诵佛宗诸多典籍,知晓无数佛理,明王对他寄予厚望。”
“而你,体质被破坏,所以佛宗提前放弃了你。你流浪在外的前几年,佛宗并没有追杀你而是一直监视着。但那个孩子被带回大雪山之后,大自在天尊就唆使智慧天尊派人追杀你。”
“因为那个孩子是大自在找到的,所以他不能派人出手,他怕引起明王的怀疑。而在明王没有亲自确定佛子人选的时候,任何一个佛子都不能被杀。大自在为了在新的明王传承之后在佛宗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就让智慧天尊派人追杀你。但佛宗的大修行者若是轻易离开大雪山,明王必然知晓,所以这么多年来,追杀你的佛宗弟子中没有几个修为不俗的。”
方解看着自己颤抖的指尖,强迫自己深呼吸了几次。
“跟在我身边的人,谁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沐小腰还是大犬?”
“大犬。”
罗耀道:“他本来就一直在雍州,若不是我暗中收留他们兄弟,他们早就死了。当时我找到他们兄弟两个,要从中选一个人加入保护你的队伍。论修为机智,他弟弟比他要强许多。但大犬有个别人不具备的能力,那就是他能嗅到杀气。在我看来,这个能力更有用一些,所以我选了他。”
“大犬……到底是什么身份,值得你暗中收留?”
“他……”
罗耀顿了一下说道:“他是商国真正的太子。”
方解的瞳孔猛的一缩,心里暗道了一声怪不得。大犬这么多年来一直有着一些很奇怪的习惯,而且每每提到商国的时候他的表情都有些怪异。他不愿意提起自己的名字商国恨,更习惯别人叫他绰号。
“当年商国国破,大犬和他的弟弟逃走。保护他们兄弟逃出去的两个实力最强的人,一个是侍卫休厉一个是纥族的巫师。这两个人保护着大犬兄弟逃出雍州之后,本打算去大理投奔商国的藩王。但在半路上,纥族的巫师想到了一个恶毒的主意。他和休厉说,若是就这样逃到大理你我不过还是人臣,不如想个法子做人上人。于是他和休厉打算杀掉大犬兄弟,让休厉假冒太子赶到大理。”
“商国的藩王没有诏命不得入京,所以大理的藩王并不认识谁是太子。但他们不知道大犬有嗅到杀气的本事,大犬带着他兄弟逃走之后无处可去,逃回雍州的时候,被我抓住。我知道这两个人对大隋已经没有威胁,倒是对商国余孽有用,于是就留下了他们。”
“休厉和那个巫师虽然没有杀掉大犬兄弟,还是逃到了大理冒充太子。他们带着太子印信,所以藩王没有怀疑随即拥立休厉为皇帝。休厉改名慕容耻,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巫师杀了。”
罗耀停顿了一下,然后看着方解认真地问:“过去的事,我都已经跟你说明白了。你现在能否给我一个答案,是留在雍州还是离开?”
方解心中翻江倒海一般,心里有个声音冷冷的笑着:“方解,你不是在追寻真相吗,现在真相来了……你要如何抉择?”
他使劲摇了摇头,缓缓地站了起来。
沉默很久他都没有说话,忽然啊的大喊了一声,然后一拳朝着身前砸了出去……面前七八根坚硬柔韧小腿粗的青竹应声而断……
第0375章 留几日处理私事
罗耀看着方解缓缓的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件事让你接受起来有些困难,但这就是事实。我步入不惑之年才有了你,对你自然疼爱。但你天生体质异于常人,这对你来说既是福分也是祸根。当年我那样做确实有些懦弱,可我不能为你一人牺牲全家。”
“你的意思是,我必须坦然接受这个故事?”
方解问。
声音有些冷。
“这不是故事!”
罗耀上前一步道:“这是真实发生的事,你身上流着的血和我身上的血一模一样。你是我罗耀的儿子,这就是你追寻这么多年来的答案。你可以不接受我,但不能不接受这个事实。无论你将来在哪儿,天涯海角,你都无法否定你是我罗耀的儿子!”
“其实你应该有所察觉了,你到大将军府,你娘对你如何?这么多年她都没有见过一个生人,唯独对你那么热情。以你的性子,到雍州来之前和到雍州之后,必然查过许多关于我关于你娘亲的事。我说的这些是真还是假,你心里其实早有判断,不是吗?”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转身看向罗耀:“我要回去了,累了。”
罗耀一怔,然后点了点头:“先回去休息也好,我不急着你给我答复。”
方解没再继续说话,打了个呼哨后赤红马从远处飞奔而来,他跃上马背打马而去,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罗耀一直等到方解的身影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之后才走了回去,在回到左前卫那些将军们面前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传我军令,自今日起方解有自由进出大营的特权。”
他淡淡的吩咐了一句,然后上马离去。
一众将军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之前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回来之后大将军就下了这样一条军令,不得不让人深思。文小刀下意识的看向詹耀,詹耀却没有任何表情。他从地上将大旗拔出来单手擎了,骑马追上罗耀。
文小刀皱了皱眉头,低声说了一句事出反常必有妖。
方解没理会山字营的人,直接回到了雍州城里的住所。沉倾扇和沐小腰看见他样子有异,立刻就跟进他的房间里。
“告诉你们一个很令人愉快的消息。”
方解笑了笑,眼神里的苦楚却那么清晰:“罗耀说我是他儿子,我有一个拥兵四十万坐镇一方的大将军爹,他的一言一行可以左右朝局,他的一举一动可以影响江山,有这样一个爹真是一件很拉风的事对吧?”
他问。
然后他看到了沐小腰和沉倾扇脸上的关切。
“你们为什么不祝福我一下?”
坐在椅子上的方解笑的声音越来越大:“我有一个这么牛逼的老子,这是一件普天同庆的大事啊。”
“方解……”
沐小腰低声叫了他一声,然后走过去抱住他。
沉倾扇从另一侧将他抱住,心口紧紧的贴着他的头。
“我现在觉得小腰前几天说回去的提议不错了呢……咱们回长安,要不找一个没人能找到咱们的地方……出海怎么样?东楚的商人有大海船,他们经常到大海的另一侧,据说那里也有许多国度,风土民情与大隋截然不同。到了那里没人认识咱们,咱们也没必要再提防谁,佛宗的人就算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找的到海外去。”
“对。”
沐小腰柔声道:“你是个做生意的天才,可以去赚那些海外蛮夷的钱啊。到时候咱们找一处仙境一般的海岛住下来,想想就觉得很美好。”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后抿着嘴唇说道:“哪儿也不去!”
“罗耀今天肯定没有跟我说实话,即便有实话也隐瞒了一大部分。”
方解将眼角的一滴眼泪在沐小腰身上蹭掉,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即便他骨子里是一个现代人,即便他本不该属于这个世界,但当真相到来的时候,他也无法做到无动于衷。身世之谜,无论在哪个时代都能让人心情动荡。
方解将罗耀说的话对她们两个讲述了一遍,说完之后原本有些粗重的呼吸也已经平稳了下来。
“将卓先生请来,我有话想问他。”
沐小腰嗯了一声,转身出去。
不多时,卓布衣跟在沐小腰身后进了方解的房间。他身体上的伤势已经基本痊愈,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
“觉晓,什么事这么急?”
卓布衣在方解对面坐下来后问道。
“前阵子请先生查一件事,关于罗耀妻子和那个做死人生意的铺子有什么联系,可有进展?”
卓布衣摇头道:“奇怪就奇怪在这里,只要是个铺子,只要做过生意,尤其还是那样特殊的一个铺子,按照道理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查不到。我派人问过许多当地人甚至纥族人,没有人对这样一个铺子有一点印象。”
“不过……倒是查到了一点关于你说失踪孩子的事。这件事说起来有些蹊跷,对于丢孩子的案子雍州许多人都记忆犹新。这十几年来,基本上没有出现过丢失孩子的事。倒是十几年前,具体多少年那些他们已经记不清了。雍州附近,方圆三百里内丢了不少孩子,足有近百个,小的才满月,大的两三岁,都是男孩。”
“当时这案子惊动了朝廷刑部的人,还曾派人来协查过。那个时候我还在监牢之中,所以没有耳闻。这些孩子,都是在一个月之内被人偷走的。当地官府和刑部的人查了很久也没有查到蛛丝马迹,最后连大内侍卫处的人都动用了还是没有查到真凶。这件事大内侍卫处里应该有案底卷宗,你若是想要我派人飞鸽传书,让人加急从长安送过来。”
“后来呢?”
方解问。
“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卓布衣道:“那个月之后,就再也没有丢过孩子。那个真凶就好像化成了风一样消失无踪,一点线索都没留下。刑部和大内侍卫处的人在雍州停留了半年,实在查不到什么只好返回。但对外宣布,那个偷孩子的人已经被抓住凌迟处死了。”
方解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
整个晚上方解都没有睡,他脑子里将罗耀对他讲的事一遍一遍的过滤。然后试图从中找出什么漏洞,想了一整夜他才找到一点头绪。罗耀的话听起来大部分都很合理,想从中找出什么破绽很难。
一开始方解以为,罗耀当年不可能对佛宗的人那么妥协。按照罗耀的性格,多年之前他就吃过佛宗的亏,多年之后他已经是当世最强大的修行者之一,而且身为大将军,手下兵马无数,战将数百,对佛宗已经没有必要忌惮到连反抗都没有的地步。
但是后来方解又想到,罗耀实力再强,也未见得是天尊的对手。他手下兵马确实很多很强,但不可能让所有将领带兵为他看家护院。而他本身即便实力惊人可以对抗天尊,但他毕竟只有一个人。总会有照顾不周的地方,那个时候罗文也就才三四岁,而他的妻子楚氏从现在打听的消息来看,似乎没有什么修为。
以罗耀对她的珍爱,当初放弃方解也情有可原。
毕竟当初因为罗武的事,罗耀宁愿派人将他的父亲杀了凑够三十二个人数,也不愿让楚氏牵扯进去。由此可见,罗耀对楚氏的感情很深很深。
佛宗既然能找到罗耀,对罗耀肯定也很了解,知道楚氏就是罗耀的软肋,以此来威胁是很正常的事。
想到这里的时候,方解忽然有个疑问从脑子里冒了出来。
罗耀说过,方解之所以是天生的金刚不坏之身,是因为罗耀也是这样的体质,只是最初没有人发现。他那个不知名的江湖客师父,虽然看得出来他是个难得一见的好苗子,但金刚不坏这种说法源自佛宗,料来那个江湖客也不会明白。既然是因为罗耀体质特殊所以方解的体质才特殊……那么罗文也就是罗耀和楚氏的孩子,为什么不是?
罗武死的太早,已经查无可查。
但罗文肯定不是这种体质,不然当初罗耀要面对的选择就不是如何让方解逃过佛宗的眼睛,而是你该把罗文交出去还是把方解交出去。
罗文不是这样的体质,方解是……
方解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是很值得怀疑的事。
想到这里,方解再次发现了疑点。
如果罗耀是这种体质,而这种体质对于佛宗来说极为重要。那么当年罗耀小时候,为什么佛宗的人没有找到他?即便当时明王还没有老不需要继承者,但这种体质的人一旦带回大雪山大轮寺,那就相当于佛宗又多了一个天尊级别的高手。这样的人,佛宗不可能放弃……
而当初释源天尊竟然将罗耀的气海击碎……
这是最可疑的地方!
方解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越发的觉得罗耀的话里有太多东西被隐瞒了。即便自己真的是他的儿子,也有很多隐情在内。而要想知道这些隐情,直接去问罗耀显然不智。而要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到底如何,楚氏必然是一清二楚的。要想知道罗耀和佛宗到底有什么瓜葛,释源必然也是一清二楚的!
可是要想从这两个人嘴里得到真话,很难。
天亮的时候,方解罕见的没有出来修行。沐小腰和沉倾扇都很担心,她们两个坐在方解方解外面,都有些手足无措。就在这个时候,崔中振快步走了过来。
“见过两位姑娘……觉晓还没起来吗?”
他抱拳行礼后问道。
“他……昨夜没睡,此时刚刚睡下。”
沐小腰起身回答道。
“能不能……能不能见觉晓?我有要事和他商议。”
沐小腰刚要拒绝,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推开。方解站在门口说道:“崔兄有事进来说就是了,我还没有睡着。”
崔中振歉意地看了沐小腰她们一眼,然后快步走了进去。
……
“昨夜从西北传来了消息,我本想连夜就来找你的,但又怕别人看出什么,所以一直挨到了早晨才急急忙忙赶过来。”
崔中振急切道:“我派去的人,算算日子还没有回到旭郡王身边。旭郡王的消息先到了这里,肯定是在我来雍州之后不久就派人来了。”
“什么事?”
“旭郡王和北辽地的大汗完颜勇,商议好了准备发动一次对叛军的大规模突袭。我离开狼乳山的时候,旭郡王和谋大人派兵准备袭击李远山的铁矿。昨夜来的消息说,他们大获全胜,从铁矿里抢夺来不少兵器甲械,旭郡王将这些东西分了一大半送给了完颜勇,请他出兵协助。”
“完颜勇的儿子,北辽地世子完颜重德就在旭郡王身边,他和旭郡王一同劝说,完颜勇终于答应。派一万北辽地寒骑,配合旭郡王手下的人马突袭叛军西大营。旭郡王派人来催我,让我促使罗耀率军北上。这样就能逼迫叛军分兵,无暇顾及他们。叛军的西大营有至少二十万人马,虽然其中大部分是西北三道的郡兵,但还是太冒险了些。不过,只要打下西大营,王爷就能挥师收服一道江山!”
“只要将山东道抢回来,到时候就能和朝廷的援兵内外夹攻。”
“所以我急着来见你,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办法促使罗耀尽快北上。”
听他说完,方解微微皱眉:“幸好……旭郡王他们没有心急,若是不等到罗耀北上就对叛军的西大营动兵,只怕咱们的人十之七八要损在那了。李孝宗这个人不得不防,你派回去的人见了旭郡王之后,也能防止李孝宗勾结李远山。”
“嗯。”
崔中振点了点头道:“但我还是不放心,如果李孝宗真的是李远山特意安插进来的,那他的心机城府也太深了。即便我派人回去,我怕王爷并不相信。毕竟在此之前,王爷眼睁睁看着李孝宗立下不少功劳。”
“别担心。”
方解摇了摇头道:“正因为李孝宗城府太深,所以他不会轻易和李远山勾结的。他在等,等一个更大的时机。”
“什么?”
“等朝廷的援兵到了。”
方解道:“朝廷援军到了之后,旭郡王必然会派人和朝廷大军联系,一左一右夹击叛军,而这个时候李孝宗再出卖旭郡王的话,对朝廷人马的士气打击才是最大的。而且李孝宗这个人左右不定,他还等着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若是朝廷的人马看起来胜券在握,他就不会继续和李远山勾结,将李远山彻底甩开。如果叛军占了优势,他才会毫不犹豫地将王爷卖了。”
“无论如何,还是要尽快出兵的好。”
崔中振道。
“嗯!”
方解点了点头:“或许……可以先向罗耀讨要一支人马,虚张声势?”
崔中振一怔:“他肯借兵?”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给我几天时间,我处理了一些私事之后给你答复。如果我真的去借……他应该不会拒绝了……”
崔中振一喜,却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方解这句话中复杂的意味。
第0376章 再上沧蛮山
清乐山。
一气观。
沫凝脂看了一眼累的满头大汗的项青牛,又看了看堆积在桌子上小山一样的书籍。粗粗看过去,最少也有几百本。这些书是项青牛用了三天的时间挑出来,用了整个早晨从掌教书房里搬到沫凝脂房间里的。
这个胖子最近看起来瘦了一些,面目都显得清俊了不少。
“这是什么?”
沫凝脂忍不住问。
项青牛喘着粗气抹了一把额头上汗水,嘿嘿笑了笑道:“这是萧一九这么多年来搜集来的武学典籍,其中不乏各门派不能外传的好东西。我贪银子他贪武学,这些年就没停止过搜集这些东西。我挑了挑,这些书里应该有你感兴趣的东西,尤其是靠左边单独放在的那两本,那是萧一九这些年自己总结的心得,对你大有益处。”
“你想干嘛?”
沫凝脂问。
“总得让你的实力尽快提高起来,高到可以镇住清乐山。我不奢求你能如萧一九那样镇住半个大隋的江湖,但总得让清乐山一气观的牌子不倒。这牌子是萧一九挂起来的,他用了十几年就把这牌子打的格外响亮。不得不说这老牛鼻子有点本事,光论这一点我不如他。”
“你也是个道人。”
“方解说过我是非典型道人。”
“说清楚你的意思。”
沫凝脂微微皱眉道。
“你知道我在去长安城之前那些年一直在干什么吗?”
项青牛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来,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一口气灌进去:“我在忙着攒钱,萧一九说没有银钱万贯难以走遍天下,吃喝拉撒睡都要花钱。我在西北一座破山破观里攒了好多年也没攒够一万贯,我才发现原来赚钱比修行一点儿也不容易。”
“不过现在好了。”
项青牛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道:“我现在是谁?清乐山一气观的观主啊,名义上还是大隋道宗的掌教啊……多大的名头,最起码现在这观里是我说了算的。在翻找这些书籍之前我先查了一下清乐山的内库,吓死我了,居然富的流油!他奶奶的,老子要是以前知道萧一九这么有钱早就黑他一笔了,何苦自己在西北那破观里装恶人欺负那一群规规矩矩的老少爷们。”
“我现在有钱了,所以我要走了。”
他说。
“你要去哪儿?”
沫凝脂问。
“应该是蒙元。”
项青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发现自己真的瘦了不少。于是他有些哀怨,在他看来瘦下来是一件很悲伤的事。
“我之所以攒钱,就是想找我二师兄项青争。据说他去了大草原找佛宗的麻烦,算算日子已经两年有余,一点消息都没传回来这不是个好兆头,方解那孙子骗我说二师兄去去就回,妈的两年足够去去就回了。所以我不能忍了,以前在长安城的时候乱我心的龌龊事太多,现在终于清静了。我打算带上两个小道童,挑着一担金子远走西北,这山这观以后就交给你了。”
“为什么是我!”
沫凝脂眉头一挑。
“废话!”
项青牛白了她一眼说道:“我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要是有合适的人你猜我会不会找你?师父当年说过女人还是漂亮了可爱,但不能太聪明,漂亮还聪明的女人就是蛇蝎,吃人不吐骨头……比如你这样的。就因为那个老不死一句话,多少年我都不敢正眼看女人一眼……呃……跑题了,我继续说正事……”
他所以收住话题,是因为蛇蝎这两个字出口的时候沫凝脂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萧一九是我师兄,我还有个师父就不告诉你谁也不告诉你在哪儿了。但那个老不死的显然没兴趣来清乐山一气观玩过家家,如果他有兴趣玩这个多少年前就玩的风生水起了。本来偌大的产业说不要就不要,要多洒脱有多洒脱。三师兄是罗蔚然,你已经知道了。他在大内侍卫处里当官当上了瘾,在他眼里官服远比道袍漂亮。”
“除了我们师兄弟之外,有资格把一气观接过去的自然是第二代弟子。二师兄闲云野鹤一只,妈的整天东南西北满世界飞。有个徒弟叫方解,特么的还是个注定当官不当道人的蠢货。我就想不明白当官有什么好,当道人多自在……不好意思,又扯远了。”
“萧一九有四个徒弟,修为都不俗,按照道理应该是凤鸣继承观主之位,可惜他跟着萧一九犯错被弄死了。四个徒弟死了两对,一根毛都没剩下。至于三代弟子……看着他们我就来气,一个入眼的都没有。所以……我若是走了,你不扛起清乐山谁来?”
“萧一九造反的事几年之内应该不会传出去,但没有不透风的女厕所……你别瞪我,我说的是实话。所以你的时间不多,三年之内你要是能把清乐山扛起来,你身上这件红色道袍就扔了吧,换身黑的。”
沫凝脂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他认真地问:“你不觉得自己是个很不负责的人?”
“哎呀呸啊……老子什么时候有必要对清乐山负责了?这行当不适合我,让我做掌教,用不了一年我就能把这一气观卖了你信不信?”
“你怎么知道我会照你说的做?”
“因为你……”
项青牛往后退了几步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因为你和那个姓方叫解的混账小子是一路人……你们都喜欢做人上人。只不过他志在朝廷,你的心在江湖。所以……你会答应我的。”
“你就不怕我把一气观搞垮?”
“随便随便。”
项青牛往门口挪:“只要不是毁在我手里,我就不觉得愧的慌……我走了啊,这观里以后你说了算。要是看上哪个模样周正的小道人你随便下手,不用给我面子。就算你把一气观变成你的后宫,我都……哎呀!”
项青牛从地上爬起来,白了沫凝脂一眼道:“你好歹也得给我留点面子……我这腰带老值钱了……我走了,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他抱了抱拳,拎着裤子走出门外。
“小俊小美,你们两个不许偷吃我东西!操……再看见就打烂了你们嘴。你们俩谁偷吃得多?妈的一看就知道是你小美!”
他指着两个小道童骂道:“两个吃货,该上路了!小俊扛上扁担,小美扛上小俊……咱们走咯!”
沫凝脂看着那胖子摇摇摆摆离去的身影,眼神里都是迷茫。
这个叫青牛的胖子,到底是傻还是傻?
这一天,新上任的一气观观主道宗掌教项青牛,带着两个小道童一个叫小美一个叫小俊,挑着一扁担的金银珠宝离开了清乐山,小俊说要买一头驴,小美说不如买一辆驴车,胖子在他们头上一人赏了一记爆栗说要不我买两个小美人换了你们?能当驴骑还能当人骑!
小美问:“掌教,咱们先去哪儿再去哪儿?”
他想了想说:“先去找你们师叔祖,告诉他我在清乐山给他养了个媳妇……要是哪天他媳妇玩坏了一气观,他得给老子抢回来!本来那个牌子他扛最合适,可惜一气观在他眼里太小太小,甚至整个江湖都不在他眼里。”
“我师叔祖是谁?”
“是我师侄!”
他扭动着肥硕的屁股下了山,这次,两只脚真真正正的踩进了江湖。
……
一大早罗耀就派人来请方解去大将军府,说是楚氏想见他。方解犹豫了很久,最终摇了摇头对罗耀派来的人说自己今天没时间。他发现自己不愿意面对那个女人,那个阴沉沉的院子。
卓布衣说查不到那个做死人买卖的铺子,这世间若是有什么东西真的能瞒住所有人就好像从来没有过一样,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这个铺子本来就不存在。
那些娃娃,都是楚氏自己做的。
“去西北之前,咱们得再去一趟沧蛮山。”
方解打发走了罗耀的人,将沐小腰等人召集起来后说道。
“为什么?”
沉倾扇问。
“沧蛮山上有个叫博赤的巫师,这个人在十几年前是罗耀府里的人,我总觉得他应该知道一些什么。那天在沧蛮山上我听罗文说过,博赤和罗耀身边一个叫阿莫萨的巫师有过节,这个阿莫萨是罗耀身边不可或缺的人,地位很高。这样来推理……当年博赤如果是得罪了阿莫萨,被逐出了罗府完全不合理。他既然参与到了罗耀的事里,罗耀怎么可能让他活着离开?所以他离开罗府肯定别有隐情,说不定能从他嘴里知道什么。”
沐小腰问道:“你上次说过,那个人能驱使野兽,还培养出一种很厉害的东西,咱们现在能调用的人手不多。又不能让卓布衣知道,所以很难成功。”
“我去找大犬他们,带给事营那十个人上山。那十个人联手,足够强大。倾扇和我去,小腰留下。若是我们五天之内没有回来,你就去找罗耀。”
“找罗耀?”
“对。”
方解道:“如果我真是他儿子,他就不会见死不救。”
“五天,已经太晚了。”
沐小腰担心道。
“这么多年我都没死了,想死不容易。既然老天爷安排了我玩游戏,没理由才开始玩就让我嗝屁。我不是炮灰,也不是为了铺垫别人出场而冒一泡的龙套。如果罗耀再派人来,你告诉他我心情不好出去玩了。”
方解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对沉倾扇道:“咱们这就走。”
沐小腰追出去,想说自己也去,但一想到自己的修为她又停了下来,看着方解大步离去的背影,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
方解和沉倾扇简单的易容之后就出了雍州城,两个人先到三十里堡汇合了大犬和麒麟他们,然后让麒麟将那个活宝吴隐玉送到自己的住所等着。吴隐玉听说要去游山玩水,吵着要一起去。但是看到方解冷冰冰的眼神后就住了嘴,吐了吐舌头老老实实跟着麒麟进了雍州城。
“大犬。”
方解一边纵马一边声音清冷地说道:“当年的事,罗耀已经告诉我了。”
跟在方解身后的大犬脸色一变,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解……对不起!”
最终,他只是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没怪你。”
方解回头,对他笑了笑:“我觉得自己很拉风,竟然让太子殿下当我的保镖,以后出去找人吹牛逼的时候,这就是资本!”
“啊?”
大犬愣了一下,脸一红:“亡国之人,不提也罢。”
方解嗯了一声,回头对那十个给事营的人大声道:“这次咱们要去沧蛮山,要面对的不是人,而是一群野兽。叫狼面灵猿,很不好对付。但是只要你们结阵而行,它们再灵活也躲不过你们的大陌刀!”
春姑哈哈大笑:“杀人尚且不惧,何况杀的是畜生?”
方解挑了挑大拇指:“你最爷们!”
春姑嘴角抽搐了几下:“少主,你这是在夸我吗?”
第0377章 博赤
这次到沧蛮山的速度更快,方解他们将战马在山下藏好,然后步行上山。有大犬在,丝毫都不必担心半路上会躲不过什么猛兽。而他们身上都带了双份的破蛊丹,所以也不担心毒虫。
顺着上次上山的路,方解他们很快就到了鹿猴洞。
春姑他们十个人换上了明光铠,手持大陌刀,十个人成防御队形将方解和大犬护在里面。单打独斗,他们十个人都不是方解的对手。但方解知道十个人配合起来的威力有多大,而大犬更是对这十个人充满了信任。
在江南,朝廷里那些大人物派去的杀手。在给事营的梅花阵面前没有一点办法,上来就是一个死。
“博赤前辈!”
方解在山洞外抱了抱拳朗声道:“晚辈方解,特来拜访!”
这话才说完,鹿猴洞里就传来一声野兽的嘶吼。
“我不认识你,也不想杀你,走吧。”
紧跟着,一声低沉的话语从山洞里传了出来。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今日拜访实在是迫不得已,扰了前辈清修先说一声抱歉。但我今天既然来了,没得到我想得到的答案之前肯定不会离开。若是前辈不介意,我就自己进去了。”
“你自己想死,莫怪我。”
山洞里的声音再次飘了出来,然后一阵幽幽的笛声响起。方解眉头微微一皱,低声吩咐道:“这人能驱使豺狼虎豹,你们小心些。”
“喏!”
十个给事营精锐应了一声,然后同时向外跨了一步。外面的一层六个人,里面四个人,这是给事营特有的双层梅花转阵,是当年忠亲王杨奇根据大隋战兵的六人梅花阵改造出来的阵法。
十个人的双层梅花转阵,一旦发动起来堪称绝对防御。
首先,给事营的人身上的明光铠寻常的羽箭根本无可奈何,便是犀利如破甲锥都难以撕开。胸甲之厚,就算是朴刀斩在上面也切不开一丝。头盔也是精钢打造,内藏面甲。战斗的时候,将面甲拉下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裙甲很长,护住臀部一直到膝盖以上。而且这裙甲不是链甲,是板甲,很厚重,前后各一半弧形。膝盖,手肘,都有特制的保护。这身明光铠,几乎找不到弱点。所以,一般的远程攻击对他们的杀伤力很小。而近战,任何常规兵器在他们的大陌刀面前都显得那么脆弱不堪。
方解站在正中,大犬紧贴在他背后背对背站着。
“左侧,小心!”
大犬大声呼喊了一句。
春姑的脚步率先移动,两层梅花转阵立刻运转起来。内外两层朝着不同的方向转动,人与人之间的缝隙被彻底封住。
一声虎吼。
从左侧的林子里窜出来一只体型巨大的猛虎,朝着这边冲了过来。距离还在几米外就凌空跃起,张开血盆大口咬向外面的给事营。
“斩!”
春姑喊了一个字。
两柄大陌刀同时出手,半空中洒出两道银芒,那只猛虎在距离梅花阵一米之外就被两刀切成了三片,尸体在惯性下向前砸了下来,而此时出手的两个人已经移动了脚步,只管收刀,看都没看那三片尸体。
递补上来的两个人将大陌刀一转,以刀身横着一拍将猛虎的尸体砸了出去。
猛虎的内脏落了一地,也有不少腥臭的血液溅在给事营士兵的身上,但那血很快就顺着明光铠流了下去,片刻之后,铠甲上就看不到一丝血迹。
“我后背的方向,为数不少!”
大犬低呼,将钢爪手套戴好。
几声凄厉的狼嚎从他身后的方向传出来,没多久,至少二十几只山狼从林子里扑了出来。狼群之威,便是猛虎遇到都不敢轻易招惹。这些山狼听着笛声指挥,前赴后继的冲了过来。
大陌刀刀起刀落,每一刀都劈死一只山狼。十个人的配合到了毫无罅隙的地步,有人出刀有人防御,阵型运转起来,滴水不漏!
二十几只山狼五分钟之内就被清理掉,梅花转阵外面堆积了一层尸体。这些山狼被笛声催促,竟是完全不惧死亡。而方解自始至终都没有出手,梅花转阵的配合到了极致,他出手,反而会坏了梅花阵的秩序。
“幸好咱们带了破蛊丹,每人提前还服下了一粒。”
方解微微叹息一声:“仅仅是猛兽倒没什么可担心的,若是毒虫扑上来就真的防不胜防。”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大犬眼神猛地一变:“好浓烈的腥味!”
……
一声狼嚎从山洞里飘了出来,凄厉无比。这狼嚎不同于之前山狼的叫声,要更加的尖锐。这叫声才落下,十几只狼面灵猿从鹿猴洞里钻了出来,这些东西的移动速度快的离谱,一出来就围着众人打转。方解近距离观察才发现这些东西丑的要命,张开嘴吼叫的时候,嘴里那粘稠的液体清晰可见。
“可能有毒,注意不要被伤了!”
“少主,这是什么东西?”
春姑下意识地问道。
“狼面灵猿,人为制造出来的东西。”
“真恶心。”
菜农嘀咕了一句。
“那就都宰了!”
屠户语气平淡的说了一句,似乎一点儿都没将这些东西放在眼里。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狼面灵猿围着梅花阵打转,但笛声一直没有响起来,狼面灵猿似乎也察觉到这十几个人身上的戾气,所以不敢轻易靠近。它们虽然灵活凶悍,生性残忍,一般的百姓见到只怕早就吓软了腿。可这种东西要想威胁到正规的军队,除非数量达到一个惊人的地步。
正因为罗文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很严密的保守这个秘密。
所以方解并不太担心。
速度再快,也要冲过来,只要靠近,这些东西的威胁比不上一个修为不俗的高手。
山洞里的人似乎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迟迟没有吹响笛子。
方解见那些狼面灵猿没有冲上来的意思,他沉默了一会儿对山洞里喊道:“前辈,你应该知道,这些东西虽然很强但威胁不到我们,这是你的心血,且还没有完美,你难道忍心看着它们被一只一只宰掉?况且我这次来没有什么敌意,只是想问你一件事。你我或许还有个共同的目标,本来就不是敌人。”
方解说完这句话之后就等着对方的答复,足足过了五分钟,山洞里的人才叹了口气道:“你就是那个从京城来的钦差吧?你想对付罗耀?”
“不瞒前辈,我奉旨办事,不得不尽力而为。”
“那好,你自己进来!”
方解一怔,没有立刻回答。
“怎么,你不敢?那就滚回去,我还没有尽力,若是我愿意,这沧蛮山上的东西至少有一半能被召唤过来!”
“好!”
方解大声答应了一声。
“不行,你不能去!”
一直藏在暗处的沉倾扇从一棵大树上飘了下来,往前走了几步拦在方解前面:“这个人若是真有本事,就不会缩在山洞里不出来。他让你进去,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把握!”
沉倾扇眼神一动,瞬间,无形剑气弥漫出来,不可察觉间就有三只狼面灵猿被切开了脖子。那些狼面灵猿立刻凄厉的嚎叫起来,想要往前扑却又不敢。
“你有半山的怪物,我有一剑,若你不出来,杀尽半山的活物又如何?”
沉倾扇往前踏了一步:“若不信,你便试试。”
“疯子!”
山洞里沉默了一会儿后忽然大声骂道:“怎么这世间的女人都是疯子!”
这句话让方解愣了一下。
沉闷的声音从山洞里传出来,没多久,一身黑袍遮住全身的博赤,骑着那头巨大的狼面灵猿从山洞里走了出来。这巨型狼面灵猿一出来,便是沉倾扇的脸色都忍不住变了变。这东西太大,大到超乎想象。在人们的认知中,也就纥族人的大象可以与之相比。这个东西拥有强壮之极的前肢,粗大有力。巨大的狼头上,一双眼睛透着一股残忍的光彩。两根獠牙漏在外面,还不停的往下滴着粘稠的液体。
即便这是方解第二次见到这东西,心里还是忍不住跳了一下。
“不是我怕了你们。”
黑袍里的人看了一眼沉倾扇,叹息了一声道:“我此生最不愿做的事,就是与女人为敌。”
“你想问什么?”
他问。
方解往前跨了几步,走出给事营的防御:“关于罗耀的一切。”
“你会杀他?”
博赤问。
方解昂着下颌道:“那要看你说了什么!”
……
博赤的身上有一股子很浓烈的腥味,让人闻了极不舒服。他的黑袍太长,连脚都挡住,所以走起路来就好像往前滑行一样。方解很不适应他身上的味道,所以眉头皱的有些深。这种腥味不同于野兽身上的味道,还要浓烈。似乎是草药和什么血液混合在一起,让人闻了脑子里有些昏沉。
“你们隋人的皇帝要杀罗耀?”
博赤一边走一边问。
“取决于你能提供多少消息,如果定不了罗耀的罪名,皇帝也不能轻易杀他。”
“你们汉人就是麻烦,太罗嗦。”
博赤冷哼了一声:“我们纥族的土司想要杀人,只需一句话而已。你们对皇帝想杀自己的手下人,难道需要理由?”
“名正才能言顺,我们汉人讲道理。”
“呸!”
博赤啐了一口怒骂道:“你们汉人最无耻最卑鄙!”
方解看着这个人的背影,看着这个人走路的奇怪姿势,心里一直想的却是他为什么不和女人作对?纥族没有这样的传统,是他的性格?还是别有隐情?
他一直保持着戒备,因为他不知道这个纥族巫师是不是懂得修行。
“不讨论这个,说罗耀的事!”
“你怎么知道我恨罗耀?”
博赤站住,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如果你不回答我这个问题,我就不会告诉你我知道的。”
“我暗中调查过许多事,知道罗耀在十几年前对你和阿莫萨都很重视。但你后来失踪了,我怀疑你是被罗耀所杀。但是前阵子罗文上山的时候,我跟踪过他。”
“你要杀罗耀,我可以帮你。但是如果你敢动罗文,我现在就先杀了你!”
博赤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阴狠,他伸出手指向方解。
那只手,哪里是一只人应该有的手,青色的厚皮,长长的指甲,看起来就好像一具风化干硬了的尸体。
第0378章 见到了它
方解看到博赤那只手的时候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记忆里关于僵尸的印象立刻就冒了出来。这只手干枯僵硬,暗青色,能看到黑色的血脉。手指好像鸡爪子一样,每一个关节都显得那么粗大。如果仅仅是看这只手的话,那么谁也不可能想到它属于一个活人。
“我对罗文没兴趣。”
方解往后退了一步,看起来似乎有些惧怕厌恶那只干枯的手掌。
“你似乎对罗文很关心?”
方解试探着问了一句。
“他……是我的弟子,唯一的弟子。”
“怪不得。”
方解点了点头:“你放心,我是奉了皇帝的旨意来查罗耀的。我有临济专断之权,说白了就是查到什么我说了算,皇帝只看我报上去的东西。罗文虽然是罗耀的儿子,但我有不少办法可以为他开脱。如果罗耀的罪名定实了,那么我可以让罗文做证人,立些功劳,皇帝不会动他。最不济,我可以安排罗文在皇帝诛杀罗耀之前先把他送走。”
“我凭什么信你?”
博赤冷冷道:“这么多年来想杀罗耀的人比比皆是,但没有一个人成功。我曾经在罗府中待过很长时间,我知道罗耀的手段!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这次你能杀了他?”
方解笑了笑道:“你应该知道我跟以前的人不同。第一,我能查到你还活着,就证明我比以前那些人更有能力。第二,这次要动罗耀的不是江湖客而是大隋的皇帝!你应该知道大隋的皇帝代表着什么,那是中原至高无上的存在!罗耀再强大,还不只是皇帝手下的一个仆人?皇帝要想杀他,缺的只是一个借口。如果你能给我这个借口,我能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博赤沉默了一会儿,他猛的抬起头看着方解说道:“如果你要是骗我,我就会杀了你。我们纥族的巫师要想杀一个人,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过去。而且你也知道我的手段,你绝对逃不了。”
“你不用威胁我。”
方解微笑道:“如果我是罗耀的人,根本没必要和你说这些来骗你。我只需将罗耀带来,你以为你还能继续活下去?”
这句话触动了博赤,看他眼神闪烁方解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对博赤一无所知,凭借的只是一个猜测。
现在这个时候,越大胆越有利。
博赤恨罗耀,这是方解确定的事。博赤不了解他,这也是方解确定的事。他知道自己是朝廷来的钦差,不知道自己是罗耀的儿子。
“你想知道什么?”
博赤问。
方解没有直接问罗耀在十几年前到底召集这些巫师做了什么,这也会让博赤怀疑。
“罗耀和佛宗的人有多多少次来往,如果你能记得,就告诉我具体的时间。大隋和蒙元正在开战,这个时刻如果我向皇帝说罗耀和佛宗关系密切,只这一条罗耀就完了。”
“罗耀……”
博赤沉思了一会儿回答道:“我在罗府的时候,见过几次佛宗的人。你知道当初商国也信奉佛宗,只是不如西域那些国家那么虔诚。其缘故就是因为,当时是商国的人信奉我们纥族的巫师。我已经被逐出罗府十几年了,之后他见过几次我不知道。但是十几年前,佛宗的人来往罗府很密切。罗耀为了不被别人发现,只能在后院见佛宗的人。而我们那些巫师都住在后院,所以看到不少。”
“我们在罗府相当于被囚禁,所以罗耀也不怕我们见到。那些佛宗的人与曾经在商国传教的佛宗弟子不同,他们穿着的是金色的袈裟,我记得一清二楚。罗耀似乎对这些佛宗的人也很客气,所以我们当初断定那些佛宗的人修为很高。”
方解点了点头,这和罗耀的话已经能印证上。
罗耀说自己刚出生的时候佛宗的使者就到了罗府,看来这些事罗耀没有说谎。
“你知道佛宗的人对罗耀说了什么吗?”
“孩子!”
博赤道:“别人不知道,但我却知道的一清二楚!这件事如今还知情的人已经不多了,当初参与进来的巫师,还活着的只有我和阿莫萨那个畜生!阿莫萨是罗耀的亲信,背弃了我们纥族的祖先。而当年的其他巫师,都已经被罗耀杀了。”
听到这句话,方解的心跳骤然加速!
……
“当年,罗耀派兵刚刚进驻雍州的时候,对我们纥族人并没有赶尽杀绝。后来,他召集在雍州的所有巫师到他的府里,说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让巫师帮忙。那个时候商国刚刚灭亡,纥族的地位岌岌可危。所以巫师们为了自保,就都去了。”
“但是没过几天,这些巫师就都被罗耀杀了,当时谁也不知道那些巫师到底怎么触怒了他,从那之后开始,罗耀便下令屠杀纥族人。大部分纥族人开始逃亡,返回丛林。一部分幻想着回到以前生活的纥族人逃到了沧蛮山,其中就包括我。”
“一开始罗耀并没有对沧蛮山上的纥族人怎么样,而是调集人马向丛林进兵。罗耀的兵见人就杀,无论老人妇女还是孩子。战争开始了,但我们纥族人因为在商国养尊处优了那么多年,已经忘记祖宗留下来的战斗手段,很快就溃不成军。罗耀的兵深入丛林,屠杀了一个又一个山寨。”
“他把所有抓到的巫师都带到了他的府里,对外说是审问纥族的秘密。因为巫师在纥族内的地位很高,日常的决策都是巫师和各寨子的小土司商议着来办的,所有他这个借口也没人怀疑。但是他抓了那么多人,没有一个活下来的。”
“后来,阿莫萨来了。”
博赤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神里都是浓烈的恨意。
“不可否认,阿莫萨是纥族最优秀的巫师之一。他是大土司身边的祭祀,地位很高。他主动对大土司说为了纥族人能生存下去,自愿去找罗耀。罗耀听说过他的名字,在阿莫萨住进罗府之后暂时停止了对纥族人的进攻。”
“阿莫萨一直在罗府待了好几年,但似乎还是没有帮罗耀完成那件事。但是这个畜生知道我是纥族神圣巫师的后人,所以他向罗耀提到了我。”
“神圣巫师?”
方解诧异了一下。
“纥族的巫师,分为三种。第一种就是普通的巫师,每个寨子里最少都有一个,大的寨子能拥有几十名巫师。然后就是祭祀巫师,是大小土司身边很重要的人。他们在寨子里,地位仅次于土司。而神圣巫师,就是纥王身边最重要的大祭司。”
博赤的眼神缓和起来,似乎回忆中曾经的荣耀让他感到骄傲。
“神圣巫师,大祭司,是纥王以下最尊贵的人。历来都是由我的家族最优秀的人来担任这个职位,从来没有人可以抢走。我的家族,是除了纥王家族之外最尊贵的血统。但是后来,纥族内乱,纥王被叛变的人杀了,而我的祖先为了保住纥王的血脉,一直奋战到最后,但还是没能挽救纥王的后人。”
“后来,那些造反的叛逆谁都想当纥王,所以自相残杀起来,嘿嘿,死的人据说能填满山谷。那些人该死,都死光了才好。后来实力最强的那个人想出来一个办法,那就是谁都不当纥王,而是选出一个大土司。他虽然实力强但不可能打赢所有人,这个提议让那些想争纥王而没有能力的人也能安心。”
“自此之后,我的族人便隐姓埋名的活了下来。后来商国建立,我的族人因为辅佐商国皇帝立国有功,被封了大官。但他们不想做官,于是求商国皇帝将沧蛮山赏给了我的族人。自此之后,沧蛮山就是我族隐居之地。几百年来,我的族人在沧蛮山上与世无争也有了万人的规模。”
“罗耀知道我们神圣巫师之后,立刻派兵围困了沧蛮山。他派阿莫萨来和我的族人说,如果不交出最好的巫师,就屠掉整个沧蛮山上的纥族人。”
“所以你站了出来?”
方解问。
博赤点了点头:“这是我的职责,我必须保护我族人。但是,罗耀根本就不是人。十几年前,因为一件事他还是将我的族人全都杀了。上万条人命……他是个恶魔!”
……
“罗耀到底让你做什么?”
方解尽力压制着自己的心情,让自己看起来依然还很平静。
“孩子。”
这是他第二次提起这两两个字。
博赤叹了口气,似乎是不愿意回想到那段往事。
“当时我跟着罗耀回到了雍州,进入了罗府的后院。当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被软禁在后院的几十个巫师。这些人看起来对罗耀都很惧怕,见到他的时候如见到纥族的大土司一样下跪见礼。唯一可以不用下跪的,就是阿莫萨。”
“阿莫萨将我带到房间,和我说如果我能帮助罗耀完成心愿,罗耀就能帮助我恢复神圣巫师在纥族的地位,甚至能帮我登上纥王的宝座。当时我也是贪念太重了,相信了阿莫萨的鬼话。毕竟我的家族已经几百年没有恢复荣光,我迫切的想让家族重新屹立起来。所以就答应了阿莫萨,帮助罗耀。”
“但我后来才明白,阿莫萨怎么可能让我成功?他是在利用我,如果我成功了,他就会失去地位甚至被罗耀杀掉。他早就已经打算好,等到了成功的时候就除掉我。后来,也正是他带着兵马攻上沧蛮山的。”
方解终于有些忍耐不住:“到底是什么事?什么孩子?”
博赤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到了第二天,阿莫萨领着到了一间密室。那密室里很空,只有一个棺材。”
“很奇特的棺材,寒铁铸造。里面躺着一具尸体,是个年轻人。”
第0379章 这才是真相!
博赤回忆了一会儿后说道:“那是一口很奇特的棺材,奇寒无比。尸体在棺材里可以保证不腐不坏,我见到那具尸体的时候,如果不是看到他的伤口甚至怀疑这就是一个被冰冻的活人,但是阿莫萨告诉我,这个年轻人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方解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脑子里立刻想到了罗武。
“那是罗耀的长子?”
他问。
博赤嗯了一声说道:“没错,就是罗耀的长子。后来我才听说,是罗耀自己动手打死的他。这样一个父亲,就算用丧心病狂都不能形容一二。他先是杀了自己的儿子,然后又杀了自己的小妾,女儿,兄弟,弟媳,侄子,甚至还要他的父亲,这样一个人……怎么还能称之为一个人?”
方解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我知道。”
博赤有些伤感道:“当时看到那具尸体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可能做不到了。罗耀是让我们将尸体复活,我们巫师虽然有很多神奇的手段,但也不可能逆天而行。若是一个刚刚死去的人,机缘巧合下还能救活,但罗耀的儿子已经死去好几年,虽然寒铁棺材保住了他的尸身没有腐坏,可绝无可能再复活。他要的不是僵尸,而是一个活人。”
“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原来那么多的巫师被罗耀抓了去然后杀掉,就是因为这件不可能做到的事。而阿莫萨之所以没有被杀,是因为他找到了解决这件事的一个替代方法,却因为他本身的巫术无法做到这一点,所以才会在罗耀面前提到我们神圣巫师家族的人。”
博赤自负道:“论巫术,整个纥族所有的巫师,都远远不如我们神圣巫师家族。阿莫萨的本事已经算不错的了,在大土司身边也是红极一时的人物。而巫术传承最完整的,一直就在我们这个家族。”
“当时我对阿莫萨说,绝对不可能复活一个死了很多年的人。如果仅仅是让这具尸体能动,短时间内看起来就好像活人似的倒是勉强可以做到。毕竟我们制作僵尸对于我们巫师来说,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僵尸不畏刀剑,不知疼痛,只听命令行事,是最优秀的士兵。当初商国皇帝立国之战中,我们纥族巫师指挥的僵尸就曾经扭转过战局。但是自从我们纥族人的地位在商国越来越高之后,就很少再有巫师制作僵尸了。因为我们接受了不少汉人的文化,渐渐的也不认为这是一件很合理的事。”
“阿莫萨说,他有个想法,需要我来配合。”
博赤将自己露在外面的手又收回袖口里,他自己看着自己手的时候眼神里也有一种厌恶。
“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一个让我都不得不佩服的办法。”
“什么办法?”
方解问。
“你似乎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博赤忽然问了一句。
方解笑了笑道:“我对罗耀的任何事都感兴趣,罗武是朝廷必杀的罪犯,罗耀当年杀了他所以皇帝才赦免了罗耀的罪过。但如果他再复活了罗武,那就是触犯了大隋的律法,这也是罗耀的罪证之一。”
博赤微微皱眉,似乎是不太相信方解这句话。
方解道:“你觉得我在骗你?”
博赤想了想说道:“就算为了你们汉人的皇帝做事,难道你就不怕被罗耀杀掉?我总觉得你查罗耀,还有其他的原因。”
方解微笑道:“我不怕将心里的想法告诉你……就好像当初你答应了罗耀的时候一样,是因为你想恢复神圣巫师家族的荣耀,甚至你想做纥王。我也一样,只要能拿下罗耀,我就会得到皇帝陛下的重用,我的名字将会写在大隋的史册上,在后世几百年甚至几千年都会流传。”
“这是一种很难拒绝的诱惑,不是吗?”
博赤沉默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谁心中都有贪念。”
“你继续。”
方解做了个请的手势。
博赤道:“阿莫萨在告诉我他的想法后,我虽然惊叹于这想法的奇妙,但还是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就这样拖了好几个月也没有进展。就在这个时候,罗耀忽然让我去见他的妻子。他说他的妻子很忧伤,自从罗武死了之后就一直没有恢复过来。罗耀知道我能驱使野兽毒虫,就让我去给他妻子表演。”
“后来,我发现罗耀的妻子总是对着镜子哀叹。我就问她为什么,她说看着自己的容颜一天天老去很伤感。那是个很美的女人,美的令人窒息。我想,如果这样一个女人老去变成枯萎的花朵,是一件多么令人伤感惋惜的事。于是我就想办法帮她……也正是因为我想帮她保持美丽不变,无意中也找到了解决如何复活罗武这件事的方法。”
博赤自豪道:“我查阅了很多家族留下来的典籍,找到了让女人容颜不老的方法。于是我就在罗耀妻子的体内种下了虫蛊,保证她的衰老比普通人慢很多。但是这种方法有一个弊端,虫蛊在她体内只能存活三十年,三十年之后如果没有找到更好的虫蛊来替代,她就会一夜苍老甚至死去。”
“她说愿意保持美丽三十年,也不愿意看到自己变成一个老太婆。”
“后来她讲起自己儿子的事,说希望再要一个小孩。”
“然后……”
博赤有些兴奋道:“我忽然想到了如何让罗武复活!”
……
“我将自己的想法对阿莫萨说了,阿莫萨觉得也可以试一试,应该有很大的把握成功。但是需要很多孩子来做试验,这件事只能让罗耀去做。罗耀知道后没有犹豫,立刻派人在一个月之内抓了上百个孩子来。最大的三岁,最小的满月。”
方解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嗓音微微发颤着问道:“要孩子做什么?”
“替换灵魂。”
博赤傲然道:“这个办法,便是我的祖先伟大的神圣巫师都没有想到过,而我想到了。”
他看着方解问:“你知道人的灵魂存在于何处吗?”
博赤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后说道:“这里还有心脏。罗武的脑子已经被罗耀震碎,这正是无法复活的原因之一。但他的心脏还在,灵魂是附着在心脏上的。于是我和阿莫萨联手,将罗武的心脏挖出来练成了几滴精血。我们打算将那些孩子的胸膛剖开,将精血注入孩子的心脏,这样,罗武的灵魂就会在孩子的心脏中安家,他将以获得新生。”
方解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胃里一阵抽搐。
虽然博赤的说法完全没有科学依据,但想想看将一个死人的心练成浓血注入一个孩子的体内,这是一件多残忍的事!而博赤说出这些的时候,竟然没有一点悔意。他甚至很兴奋,很骄傲。
“为什么……为什么要找那么小的孩子?”
他问。
博赤道:“因为孩子小的时候,自己的灵魂还没有完全成型,而超过三岁的孩子,他灵魂就已经很成熟,会排斥罗武的灵魂。所以只能找小孩子……但是你应该知道,虽然我们纥族的巫术和医术都很了不起,但要想剖开一个孩子的心口将精血注入进去,很难做到让孩子活下来……所以,一开始接连有六七十个孩子还没有等到注入精血,就死了。”
“后来我们已经麻木,每天都剖开一个孩子的心口,但一直失望。”
博赤叹道:“再后来,若不是罗耀夫人的一席话,我们只怕也会失败。不得不说,她是个天才。我闲来无事的时候教了她一些巫术,她自己也喜欢钻研。没想到她的进步会那么快,没有多久就超过了一般的纥族巫师。”
“在知道实验了许多孩子都没有成功之后,她找到了我和阿莫萨。她说不如在剖开孩子的心口之前,先把孩子短暂的变成僵尸,等到伤口愈合之后,再将虫蛊收回。这样或许有可能让孩子免于死于失血过多。”
“我和阿莫萨当时眼前一亮,准备钻研如何将一个婴儿变成僵尸。你知道,婴儿虽然弱小但最有活力,对虫蛊的排斥里也最大,比成年人还要大,排斥太大的话孩子就会死掉。可罗耀的妻子说,她已经找到方法了。原来,她将之前死去的孩子都做成了僵尸,非常了不起。”
“接下来,是我,阿莫萨和罗耀的妻子三个人一同完成的,可即便找到了方法,还是很难成功。”
“抓来的孩子只剩下最后一个,是个才满月的男孩。当时我和阿莫萨已经选入绝望,知道不可能成功了。但罗耀的妻子又想到了一个办法!”
博赤的眼神里散发出一种妖异的神采,让人心悸。
“她真的是个天才!”
博赤兴奋道:“她说,既然直接对孩子下手不能成功,那么我们就可以将罗武的精血注入虫蛊里,然后将虫蛊种在孩子心脏中。这样,或许能成功。”
“当时罗耀已经准备派人继续去抓孩子了,他就在旁边看着我们三个人对最后一个孩子动手。我们先是小心翼翼的将精血注入进虫蛊里,然后将虫蛊种在孩子身体里。我们等了一个时辰,慢慢的又绝望了。那个孩子痛苦的啼哭,然后慢慢的失去生机,他太小了,难以承受虫蛊的侵蚀。”
“一个时辰之后,这个孩子也没了气息。”
“罗耀很生气,当时就要杀了我和阿莫萨。但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天空中响了一声闷雷。那个本来已经死去的孩子似乎是被吓到了一样,竟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们当时都傻了,呆傻的看着那个孩子。”
“虫蛊完美的融入进孩子的身体里,他恢复了生气……我们成功了,终于成功了!”
博赤笑了起来,得意,骄傲。
“那个孩子……孩子去哪儿了?”
方解将手收在袖口里,不让博赤看到自己颤抖的手指。
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泡透,紧紧的贴在身上。
“不知道!”
博赤叹道:“后来,佛宗的人就出现在罗耀府里。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孩子,我怀疑是被佛宗的人抢走了。商国还存在的时候,佛宗的人对我们纥族的巫术就很感兴趣。请了许多巫师去大雪山……但是一个都没有回来。”
“再后来,因为一件事罗耀要杀我,却被我逃了出来……哼!我是神圣巫师的后人,怎么会那么容易被杀?我现在的身体虽然丑陋了些,但坚硬如岩石,没有任何破绽!”
第0380章 这个东西叫嘭嘭嘭
方解脑子里所有混乱的东西终于理清了,博赤的话就如同一只巨大的手掌将所有的乌云全都拨开。在来沧蛮山之前方解没有想到会有如此大的收获,这一切来的如此轻易如此简单,以至于他有些不能适应突然到来的真相。
然后的感觉就是恶心。
虽然那些虫蛊在演武院的时候,因为万剑堂老堂主万星辰的帮助而全都吐了出来,但方解只要一想到自己体内的那些虫子里竟然有罗武的血,就无法忍受那种恶心。罗耀疯了,他的妻子也疯了,这种手段下,他们竟然真的相信可以将罗武复活。而毫无疑问的是博赤也是个疯子,一群疯子凑在一起做出了一件令人无法相信的疯狂的事。
为了复活罗武,罗耀竟然抓了上百个孩子。而那些孩子,被博赤和阿莫萨杀死后,又被楚氏做成了她院子里的那些娃娃。
太恶心了。
方解几乎没有忍住胃里的翻腾,险些吐出来。
博赤的话和罗耀的相互印证之后,方解已经能清晰的理出一条脉络。罗耀为了安慰妻子,所以找到一个很奇特的寒铁棺材装殓罗武的尸体。他当时的本意,可能只是想保存下来儿子的尸体。
但是随着他领兵攻打商国发现了那些神奇的纥族巫师之后,他的思想开始出现了变化。他想利用巫术将罗武复活,然后不停的对纥族人开战,抓获巫师来为他做事。而自己根本就不是罗耀的儿子,只是一个不知道从哪儿被抓来的孩子。但是罗耀和他的妻子楚氏都坚信,这个孩子如今体内的灵魂是属于罗武的。
当方解却知道。
那个孩子还是死了。
首先不说灵魂这种事是多么的无稽之谈,只说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想剖开一个孩子的心脏还想让他活下去,那是绝难做到的事。而最后一个孩子虽然没有被剖开胸膛,但因为太柔弱也无法抵抗虫蛊那么猛烈的侵蚀。
所以他还是死了。
可就在那个时候,方解来了。
他进入了这个孩子的身体,让这个本已经失去了生机的孩子重新复活。而这样的奇迹,更加让罗耀和楚氏坚信是自己的儿子罗武又回来了。
这就是真相。
自己根本和罗耀没有一点关系,如果非要理清头绪的话,罗耀还是杀死自己这个身体的仇人。而为什么自己当初刚刚进入这个孩子身体之后没有意识,这一点方解无法想明白。或许本身就该如此,或许是那些虫蛊的作用。
这个孩子……
方解脑子里猛然又想到一件事,这个孩子,罗耀随随便便派人抓来的这个孩子,竟然还是天生的金刚不坏之身!如果他没有死的话,他将来或许会被佛宗的人带回大雪山成为明王的继承人。即便没有被佛宗带走,他或许也会成为江湖上一个传说级的人物。但是,罗耀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这样把一个天生金刚不坏体质的孩子杀了……
而自己又恰好在这个时候进入了这个孩子的躯体,复活……
这是多么离奇的一件事,如果说出来的话只怕没有人相信。
“后来呢?”
方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后问道。
博赤似乎也沉浸在回忆里,心情还是很激动。以至于他苍白的脸上竟然有些潮红:“后来,罗耀让我们再做一个虫蛊……他说必须能压制一个人的气海十五年。为了这个东西,我和阿莫萨又忙活了足有一个月。给人下蛊这种事,阿莫萨比我拿手。所以他知道的比我清楚,当时我只是负责寻找最合适的虫引。”
“在这一点上,阿莫萨远不如我。”
方解嗯了一声,想到自己体内的虫蛊还是不寒而栗。这些纥族的巫师太神秘也太神奇,他们的手段虽然不光彩但确实有很强的能力。不过从复活罗武这件事也能看得出来,这些人笃信巫术无所不能所以有些癫狂。明明是一件没有道理的事,在他们看来也就成了天经地义。
“再之后……”
博赤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因为一件事我触怒了罗耀,他对我起了杀心。可我从始至终就在防备着他,那个时候我已经隐隐间察觉阿莫萨要对我动手。所以,我提前做了准备……刚才我和你说过,罗耀妻子提到的把活人变成僵尸的方式。孩子虽然承受不住,但我可以。在罗耀杀我之前,我给自己种下了虫蛊,嘿嘿……非但没有死,我现在的身体格外的强大,刀枪不入!”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悠长的吐出来。
心里的郁气消散了不少,脑子里所有的混乱终于归于清明。
这个身世让他很感慨,也很庆幸。不知道为什么,方解如此抵触自己和罗耀扯上关系。在他看来,罗耀的强大不仅仅是因为他本身修为的强大,还包括他思想上的强大。这是一个真正的在关键时刻冷血无情的人,同样还是一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这样的人,给他做儿子……
方解啐了一口,忽然笑了起来。
格外明媚。
……
“也就是说,现在极有可能罗耀的儿子罗武还活着,就是不知道被罗耀藏到了什么地方?”
方解舒展了一下身体后问道。
“没错。”
博赤点了点头:“这算是罗耀的罪证吗?”
“自然算!”
方解笑了笑道:“还有件事,那个阿莫萨现在做什么?这个人的能力如何?相对于我大隋的修行中人,他的实力有多强?”
“你想再找他?”
博赤问道。
“对。”
方解道:“你不是说,他是知道罗耀最多秘密的那个人吗。只要我再能抓到他,罗耀还有什么罪行就能查的一清二楚。这个人既然一直能活下来,说明已经被罗耀当做心腹来看待。皇帝陛下要拿下罗耀,总得需要几个有分量的人证。”
“阿莫萨这个人也好辨认。”
博赤说道:“他的左臂上总是缠着一条金色的小蛇,那条蛇奇毒无比。便是一头大象被咬一口,走不出去十步也会毙命。他在罗府的时候也是遮住脸面的,面貌我也没有见过。但只要让我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我立刻就能认出他。还有就是,他也给自己种下了虫蛊……具体有什么样的能力我不知道。”
“不会修行,就没什么可怕的。”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后问:“罗文没有跟你提起过我吗?”
“提起过……”
博赤道:“他上次来的时候说过,长安里来了一个钦差,是皇帝派来的人,他很讨厌你。他还说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杀了你。”
“那你为什么没有杀我?”
方解问。
“因为你要杀罗耀!”
博赤咬着牙说道:“只要你能够帮我杀掉罗耀,莫说只是告诉你一些我知道的事,就算拼上半条命也在所不惜。我身后一万多族人的尸骨,有一万多冤魂等着我去报仇!罗文虽然是我的弟子,但这不是一个难以做出的选择。”
方解摇了摇头:“不对,你是在想等我真的将罗耀除掉,你再帮罗文杀了我对吧?”
博赤脸色微微变了一下,没有回答。
“无所谓,你我之间本来就只是合作。”
方解笑了笑。
“我想知道,罗文都跟你提过我什么?”
“他说你不懂修行,是个废物。但运气很好,得到了你们大隋皇帝陛下的赏识。我告诉他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成功者,都不会是个废物。哪怕仅仅靠着的是运气,这也是实力的一种。”
“你说没错。”
方解点头:“我深表赞同。”
“你之所以愿意跟我单独谈谈,也是因为你知道我不能修行,所以对你没有什么威胁对吧。”
博赤一怔:“你问的太多了,不关乎罗耀的事我没必要回答你。”
“好吧。”
方解笑了笑,看着博赤的眼睛说道:“再问一个问题……你刚才说你的身体刀枪不入,那怎么样才能杀了你?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可没有绝对的刀枪不入,肯定会有弱点。这个弱点一般不难找……比如……裆下?或是……眼睛?”
博赤的眼神猛地一变,他快速的后退了几步从怀里掏出来一根笛子:“你想做什么?”
……
为了表示自己没有敌意,两个人单独走进林子里的时候方解将朝露刀留在沉倾扇那边。然后他们退后百米,不得靠近。而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博赤命令所有的狼面灵猿都回到了鹿猴洞里。
赤手空拳的方解,面对的是一个给自己种下了虫蛊刀枪不入的巫师。而且这个巫师,还有趋势豺狼虎豹的本事。
所以,问出这样一句话似乎很不理智。
“你想做什么?”
博赤冷哼一声问道。
方解笑道:“没什么,只是想点出一件你之前一直没有说出来的事,你说因为某件事罗耀要杀你。在罗府里,什么事是让罗耀必须杀你的?他知道你比阿莫萨的本事一点也不弱,他能留下阿莫萨肯定也想留下你。故此……一般的错误罗耀不会杀你。而你能犯什么错误呢?你大部分时间都被软禁在后院里不得自由,只有在……和罗耀妻子楚氏在一起的时候,才有可能出现什么问题。”
“这是你唯一能惹怒罗耀必须杀你的理由,当然,是我现在能想到的唯一。也就是说,你和楚氏有私情……而楚氏知道罗文来沧蛮山找你,还帮着他瞒着罗耀,这样明显的根据,我只能推测……罗文不是罗耀的孩子,而是你的,对吗?”
博赤往后退了四五步后站住,将笛子慢慢的举起来冷冷道:“你根本就不是为了要杀罗耀才来找我的?”
方解耸了耸肩膀。
博赤沉默了一会儿后问:“你想杀我?”
“想。”
“你杀的了?”
“想试试。”
“你不懂修行,所以在十步之外这个距离你杀不了我。而我只需吹响笛子,狼面灵猿立刻就会扑过来。你的人想赶来,绝对没有它们快。而且我刀枪不入,你连兵器都没有,怎么杀我?”
方解从袖口里掏出一个东西,缓缓举起来对准博赤:“刚才我问你弱点在哪儿的时候,你眼神不该闪烁一下,不然我真没把握下手。另外……给你介绍一下,这个东西叫做……火枪,我小时候叫它嘭嘭嘭……”
嘭!
几乎在方解扣动短铳扳机的同时,博赤的一只眼睛就被铅弹打爆。血雾一下子喷了出来,他的脑袋猛地向后一仰。方解一跃冲过去将他手里的笛子踩碎,然后踩着博赤的胸口装上第二颗铅弹,瞄准博赤的另外一只眼睛,慢慢扣动扳机。
嘭!
第0381章 化龙的也有可能是泥鳅
方解看了一眼自己脚边的尸体,确定这个疯子已经死了之后忍不住舒了一口气。他往后退了几步,然后看到博赤脸上被打碎了的眼睛里钻出来两条虫子,看样子就好像蚕一样,但有着和蜈蚣一样的长腿,方解以前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他从一边捡起石头,将这两条虫子砸成烂泥。
然后缓步走出林子。
“找点容易点燃的东西,堆在洞口吧……博赤已经死了,里面那些狼面灵猿就成了没有主的东西,一旦下了山就是大祸害。尤其是最大个的那个,看样子就算破甲锥都未必射的穿它的皮毛。这山洞应该没有别的出口,多烧一会,总是能熏死的。”
大犬他们立刻行动起来,找了许多木头堆在山洞口。春姑用大陌刀挑着博赤的尸体丢进在柴堆上,然后点燃了木柴。湿柴不容易点燃,方解将烈酒泼在博赤的尸体上点着,慢慢的火焰开始冒起来。
当浓烟往洞里钻进去的时候,明显能听到山洞里那些狼面灵猿的嚎叫声。但这些东西天生怕火,也不敢往外面闯。给事营的十个人持大陌刀守在外面,谨防有东西冲出来。大犬不断往火堆上加柴禾。
就这样足足熏了一个多时辰,方解也不能确定哪些恶心东西死了没有。众人搬了大石块将洞口堵住,这才离去。
沉倾扇看向方解的眼神都是询问,方解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回去再说就率先下山。
众人下了山,找到马匹后立刻离去。
用了两天时间赶回雍州,方解让给事营的人乔装进城,扮作伙计进入了他的住所。只要不暴露身份,倒是不用遮掩自己身边多了几个人。雍州城里布满了罗耀的眼线,想要瞒住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已经到了第五天下午,如果他们再不回来,沐小腰只怕就要沉不住气去找罗耀了。
回去之后将博赤的话对她们说了一遍,沉倾扇和沐小腰都从方解脸上看到了一丝轻松。虽然这身世出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但方解好像接受起来比得知自己是罗耀儿子的时候要舒服不少。
虽然思想已经不是那个孩子的,但身体还是。
也不知道在雍州附近某个小村子里,那一对夫妻是否还活着。十七年前,他们的孩子被人偷走之后再无音讯。他们报之于官府希望可以将自己的孩子找回来,但谁又能想到,偷孩子的竟然是坐镇西南,被称之为大隋南疆屏障的左前卫大将军罗耀?
刑部的人和大内侍卫处的人之所以查了半年都没有一点线索,也就只有罗耀才有这个能力。
十七年过去了,生身父母可能已经在悲伤中度日。他们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都会想起自己的孩子,喃喃一声宝贝你现在可好?夫妻的手握在一起,从彼此的冰冷中寻求那一丝能宽慰自己的温暖。孩子没了,但始终就在心里。想起来的时候,那天真稚嫩的笑容总是会浮现出来,如此真切。
有多少个夜晚,夫妻二人相拥而泣。
看着十几年前包裹孩子用的小小棉被无语哽咽。
或许,在刑部和大内侍卫处的人撤走之后,他们已经被罗耀的手下杀人灭口。又或许他们已经搬离了这个伤心之地。这世间最黯然销魂者唯离别之事,离别之中还有什么比孩子被人夺走更加悲戚痛苦的?所谓的情爱离别,在这种伤感面前不值一提。
而罗耀,一个月之内竟然让一百个家庭陷入无尽的悲伤中不可自拔。
“太过分了些……”
沐小腰喃喃道:“我本以为他十几年前破我山门杀我姐妹师长就已经算得上罪大恶极。没想到他竟然还能做出更凶残的事情出来,这个人的私心太重,重到全世界的人都可以为他而死而他却能无动于衷。”
大犬沉默了一会儿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会造报应的!”
方解摇了摇头:“我从不相信这世间有什么因果报应,都说上天公平……其实上天公平之处不在于给予人间正义,它的公平仅仅是不插手人间之事罢了。它眼睁睁的看着这世间诸多邪恶横行,不去管不去问,这就是它的公平。指望着老天惩罚恶人,那是最无稽的想法。是弱者安慰自己心灵唯一的药罢了,其实毫无用处。”
“如果诅咒管用,这世间的恶人早已经被斩尽杀绝。如果真有报应,罗耀也不会依然雄踞一方。人的世界和动物的世界其实没有太大的分别,猛虎之所以被称之为百兽之王不是因为它仁慈,而是因为它够凶狠。”
沉倾扇缓缓的点了点头:“但我可以肯定,这个人将来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还得人来做啊……”
方解舒展了一下身体后说道:“现在他还笃定的相信,我就是罗武复生。如果想要让罗耀从高高的山巅上摔下来,我这个身份似乎还有点用处。”
“你打算怎么做?”
沉倾扇怔了一下后问道。
“他说他欠我的。”
方解微笑着说道:“那我是不是应该理所当然的把他欠我的拿回来?”
……
坐在罗耀的对面,方解的脸色古井不波,心平气和。
当初在罗耀和平商道总督骆秋面前侃侃而谈的时候,方解就想到了前世闲暇时自己在小公园和一群老大爷们,和着二胡唱白门楼。如果将那公园一角视为一个小剧场的话,那么方解不管是演谁都游刃有余。与之相比,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大舞台。从小剧场到大舞台,角色转换之间,方解没了最初的不适和迷茫彷徨还有曾经触及灵魂的恐惧,十七年人生沉淀下来的就剩下九个字。
少年人也可老奸巨猾。
但方解也知道自己对面坐着的这个家伙也是个角儿,而且就这个大舞台来说戏份似乎一直比自己大。但这没关系,和老戏骨对戏,很爽不多吗?
“这是南燕的普洱。”
罗耀指了指方解面前的茶说道:“天下好茶,江都龙井,武夷红袍,大理普洱……雍州这地方曾经是商国的都城,所以这么多年来商业一直发达。虽然南燕的商人畏我如畏猛虎,但他们更舍不得银子。大隋富强,百姓们手里都有余钱余粮,所以每个大城都是一派熙熙攘攘。”
“我在雍州占了地利,所以新茶总是比别人早喝到一些。但普洱却是越沉越好,我是个武夫俗人,这些话都是听那些茶商说起来的。”
方解品了一口,微微点了点头:“听说普洱分生熟,生普过三年便不可再饮。熟普倒是年份越久越值钱。”
罗耀嗯了一声道:“你现在喝的,是商国皇宫里存下来的东西,据说已经近百年,剥茶抽丝,是个精细活。有人告诉我说这一杯茶的价钱就能在雍州换一个小小的铺子,虽然这话过分了些,但想来不无道理。”
“这样的茶,普通百姓一辈子,五辈子,十辈子也未必喝的到。”
方解听到这句话心里微微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
罗耀看着方解的脸,沉默了一会儿后站起来走到窗边,指着外面说道:“天下人活在同一个天下,处于同一个世界。但说起来,人和人之间根本就不在一个世界里活着。我能喝到一杯换一个铺子的好茶,而铺子里的人还在为了生计而奔波。从他们的世界到我的世界,运气好也需要几代人的辛苦挣扎。”
“你可相信这一点?”
他问。
方解点头:“毋庸置疑。”
“有人生来锦衣玉食,有人生来食不果腹,这便是一个世界下的两个世界。想从普通人的世界攀爬到另一个世界,需要的可不仅仅是坚定的意志和努力的行动。你在长安城里的日子虽然不长,但也应该看到了很多这样的人。就好像一条一条的泥鳅,拼了命的想挤进一池子锦鲤中。最后能成功变成锦鲤的,有几个?”
罗耀摇了摇头:“一个都没有,因为泥鳅就是泥鳅,永远也不可能变成锦鲤。”
“你现在是个一等乡子,论爵位并不高。但普通百姓视你为大人物,而权贵视你如草芥。你已经是拼争攀爬的那些人中最最幸运的一个,但要靠自己的努力没有十年二十年,你没办法成功。还要保证你在明枪暗箭中活下来,在那些锦鲤的排斥下生存下来。”
“泥鳅要想让锦鲤服气,你知道唯一的办法是什么吗?”
“什么?”
方解问。
“让自己变强壮,比任何一条锦鲤都要大,要凶残,一口就能吞掉十条八条的锦鲤,那那些锦鲤还会排挤你吗?不会……他们只会惧怕,从而躲得你远远的,躲你越远,你自己占据的那片池子就越大。”
罗耀微微昂着下颌道:“我就是一条泥鳅,但我现在已经很大了。”
方解皱眉:“大将军是想告诉我什么?”
罗耀道:“我的意思是,你想从那个世界到这个世界,有一条捷径……那就是我。你是我的儿子,我拉你一把,你就能轻易的站在高处。”
方解沉默。
“世间只有锦鲤一跃跨龙门的传说,没有泥鳅一跃化龙的故事。”
罗耀淡淡道:“但你应该知道,之所以人们说越过龙门的是鲤鱼而不是泥鳅。是因为世人眼中,所有高高在上的都是漂亮的。而漂亮如何定义?强大者来定义!现在我站在大街上,说泥鳅比锦鲤漂亮。会有数不清的文人说我说的对,然后找出所有漂亮的词句引经据典来赞同我。”
“当泥鳅长到很大很大,大到整个东海都放不下的时候……龙,真的可怕?”
“留下吧。”
罗耀淡淡道:“虽然我不能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但我可以给你一片锦绣繁华!”
第0382章 滚蛋 不送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把玩着手里精致的玉杯:“我一直告诉自己是寒门出身,且以之骄傲。之前你说的话都很有道理都是事实,但我并没觉得所谓的血统是件多么值得得瑟的事。如果要说豪门出身是锦鲤,寒门出身是泥鳅。那么一百多年前,大隋的这些豪门一半都是泥鳅出身。”
“或许是因为我没有经历过那种从小就锦衣玉食的生活,而是风餐露宿的惯了。所以心里对于那些富贵人家多多少少有些看不惯,就好像他们看不惯我一样。我不认为自己出身低所以人格就低,也不认为……是你罗耀的儿子,人格就高到没边。”
罗耀的眉头微微一挑,语气有些发寒:“你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我的儿子?还是说你觉得这个身份委屈了你?在父亲面前用这种态度说话,是为不孝!”
方解往后靠了靠,让自己坐的舒服些:“在我没把你当父亲看待时,你千万别用这种父亲的口气教训我。”
罗耀一怔,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一个人敢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
罗武当年再跋扈,在他面前也乖巧如兔。罗文对他再抵触,畏他如畏猛虎。
在别人面前,他是权盖一方的大将军,一等国公。在家人面前,他是至高无上的主人,言出如山。
但在方解面前,他却发现自己很难生出怒气。
“我知道这些年苦了你,是我的责任。所以才想尽可能多的补偿你什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谢谢。”
方解很礼貌的回答。
罗耀看着他问:“你可以直接告诉我,到底我要为你再做什么,你才愿意留下?我已经老了,再大的产业也不可能带到棺材里。你娘亲也老了,她守了十几年才守到你回来。”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方解将手里的玉杯放下,整理了一下措辞后问道:“你说为了压制我的体质,当年让巫师为我种下了虫蛊。这个虫蛊十五年之后就会死去,然后你让沐小腰喂我吃下另一个虫蛊,让大犬用一种专门的术法来操控我,这是为什么?”
他直视着罗耀的眼睛,一眨不眨。
“你对巫术不了解,所以才会这样问……”
罗耀走回椅子边坐下来,沉吟了一会儿继续说道:“虫蛊在人体内,人就是宿主。虫蛊与人,血脉相连。十五年后,你体内的虫蛊死了,你也难逃一死。而你不在我身边,没有巫师救你的话你或许就这样死去。所以,我给了沐小腰另一个虫蛊。在你体内的虫蛊死掉的时候,沐小腰的虫蛊可以让你暂时变成僵尸。只要在一年之内赶回来,让巫师将虫蛊拔出你就恢复正常了。”
方解嗯了一声,脸色不变心里却已经骂翻了天。
拿自己当喂养虫子的菜园了。
“我没有想到的是。”
罗耀叹息了一声道:“沐小腰和大犬竟然有胆子不按照我的命令做事,险些毁了你的命。若不是机缘巧合之下,你的虫蛊被人毁掉……不过,若你死了,我自然会杀了他们那些人为你偿命。”
方解不置可否,他站起来也走到窗户边看着外面淡淡道:“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喜欢住在这高脚楼里,喜欢站在窗口往外看……这院子里的风景真美,有小山有小湖,便是一个天下缩影……”
“我要领兵北上。”
他忽然说了一句和前面毫无关系的事。
“我不管你的目标是什么,也不管左前卫北上要干什么。但我必须杀了李远山,必须为我曾经并肩战斗过的同袍和一同生活了三年待我如家人的樊固乡亲们报仇。山字营只有一千二百战兵,少了些,给我三个折冲营,我自己带兵,如果此去西北报了仇,我再考虑是否留下来。”
“不行。”
罗耀坚定的摇了摇头:“你现在只能带山字营,其他的兵马还不到时候给你。拨给你三个折冲营,我手下的将领们会不理解。不过我可以补给你一千多匹战马,让你的山字营变成一支纯粹的骑兵。兵器甲械随你拿,只要你能拿的走。等到了战场上,有一支灵活的骑兵保护你我也放心些。”
“好!”
方解站起来:“何时北上?”
“两天后。”
罗耀道:“你的山字营不归任何一军节制,这是我许你最大的权利了。什么时候等你决定留下来,我自然会给你更多。”
“我不一定有兴趣拿。”
方解报了抱拳,微微俯身:“卑职告辞!”
……
回到自己的住所,方解一进门就看到大小姐吴隐玉在耍脾气。她满院子跑,后面几个聚宝斋送过来的丫鬟小心翼翼的跟着,唯恐她摔倒。
“走开走开,你们都走开!”
吴隐玉一边躲闪一边喊:“我好不容易自由些,谁让你们跟着我的。我不要你们伺候,再跟着我,我就让人把你们都赶出去。”
她看到方解回来了,立刻如一头小鹿般跳过来:“快让这些讨厌的家伙离开!”
她掐着腰站在方解对面,直视着方解的眼睛。
天气已经很热,她只穿了一件鹅黄色的纱裙,也不知道已经闹了多久,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光洁的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小巧的鼻子尖上也是。她并不是一个美得让人过目难忘的女子,但她的五官确实很精致。从小娇生惯养,她的皮肤非但白的透彻而且看起来娇嫩的就好像还没盛开的花苞。
她站在方解面前,喘着粗气。
所以胸口起伏的很剧烈。
方解低头看了看,然后摇了摇头:“一点规模都没有也好意思颤颤颤?”
吴隐玉一开始没明白方解的意思,等她发现方解的目光盯着自己胸口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这个小丫头立刻红了脸,骂了一声流氓后将双臂抱在胸前。
方解笑了笑道:“挤一挤果然还是有沟的。”
在吴隐玉要杀人之前,他从袖口里将那支短铳拿出来递给她:“你要是每天闲得无聊,就拿这个玩去。”
“这……什么东西?”
方解装上一颗铅弹,然后瞄准不远处一颗大拇指粗细的青竹开了一枪。砰的一声后,随着一股青烟冒起来,几米外的青竹应声而断。吴隐玉显然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后闪了一下。
“送你了。”
他将装铅弹的皮囊递给吴隐玉,说了一遍操作方式。
“这个东西……叫什么名字?”
“短铳,也叫火枪。”
“好漂亮!”
她爹散金候吴一道虽然货通天下,但不会让她接触到这样危险的东西。而且她自幼就对吴一道生意上的事不感兴趣,所以还是第一次见这个东西。
她拿着玩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问道:“这东西如果有许多许多,每个士兵发一个,到了战场上岂不是无人可敌?”
方解诧异了一下,没想到她居然想到这个。
“还不行。”
方解摆了摆手让那些丫鬟离开:“这个东西的射速太慢……打一枪就要装弹填塞火药,射程又太短,所以还不如弩机和弓箭。想要让这东西在战场上发威,需要改动的太多了。”
“你会?”
吴隐玉眨着一双大眼睛好奇的问。
“自然……不会。”
方解一边走一边说道:“留着防身吧,过几天我派人把你送回长安,一路上手里有个防身的东西我也放心些。你爹说你是个修行上的天才,可你把天赋都用在胡搅蛮缠上了。”
“你再说我就给你一枪!”
吴隐玉恶狠狠的威胁,她愣了一下后忽然喊起来:“我不要回去!”
“理由?”
方解问。
“什么理由?”
吴隐玉理所当然的反问。
“你为什么不回去,你留下又能干吗?”
吴隐玉站住,看着方解认真地说道:“我不回去是因为我不想回去,我留下来难道非得干点什么?”
“自然。”
方解指了指不远处在扫地的仆人说道:“他们能留下来是因为他每天都把这个院子打扫两遍,早晨一遍傍晚一遍。所以这院子才会很干净整洁,让人看了心里很舒服。那些丫鬟,她们能铺床叠被端茶送水,所以她们也能留下来。那些侍卫,保护着院子里的人的安全,所以他们也要留下来……你呢?你能做什么?”
方解在走廊坐下来认真的回答:“每个人都有自己存在的价值,你知道你存在的价值是什么吗?和你爹唱对台戏,和下人们耍脾气……如果这就是你的人生价值,你不觉得……很没意义?”
“你什么意思?”
吴隐玉脸色难看的问,手指微微在颤抖。
方解道:“你之所以有这个脾气这个性格,是因为你爹宠你。我不是你爹,这里也没有你爹……所以,如果你觉得委屈承受不了我的话,就找你爹去。回去之后你还做你的大小姐,捧在手心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那种。只要你站在你爹身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我……就是不回去!”
吴隐玉咬着嘴唇道:“别以为你这样激我,我就会上当!”
“你还真想错了。”
方解微笑道:“我没时间跟你耍心眼,我需要应付的事太多。这里看起来风景不错很适合居住,但适合居住的也可能是坟墓。你想留下,可以。从今儿开始让我看到你的存在价值,不然,免谈。”
“我……给你钱!”
“哎呀真好,可惜,我现在对钱没兴趣。”
“我……我……”
吴隐玉脸色发白,跺了跺脚却不知道说什么。
“明儿一早开始给我叠被打洗脸水,晚上铺床打洗脚水。天热给我扇扇扇子,天凉给我取件衣服。干得好呢,每个月一个铜钱都没有但管吃管住管保命。干不好呢……滚蛋。”
吴隐玉嘴唇都快被自己咬破了,眼睛里的泪水差一点就能溢出来。
她看着方解,眼神里都是愤怒。
“你竟然是这种人!方觉晓,我看错你了!”
方解耸了耸肩膀:“看对了我的人,真不多。你爹是一个,你还没那个眼力。”
“我这就走!”
吴隐玉扭头的时候,眼泪终于飘了出来。
“不送。”
方解看着那小丫头跑远的背影,叹了口气道:“我自己都自身难保,如何有把握保护得了你?我欠你爹那么多银子不还就不还了可以赖账,总不能再欠他一个闺女,这个……我赖不掉。”
第0383章 不许骂人!
方解看着吴隐玉的身影往外跑,回身招呼那几个躲在远处的丫鬟道:“去跟着,就算是捆着也把人送到新安客栈,我派人明儿一早送小姐回长安。你们聚宝斋的人也在那儿等着,丢了人,你们都知道没法交代。”
几个丫鬟连忙冲过去追,还没有追到门口忽然看到吴隐玉僵硬的站在那里,然后忽然哇的一声蹲在地上哭出来,撕心裂肺。
然后,一个身穿很华美衣服的胖子从门外飞了进来。
“小姐,这是怎么了?”
胖子蹲在吴隐玉身边问,语气关切。
吴隐玉蹲在地上哭成了个泪人,然后一把抱住胖子的胳膊嘶哑着嗓子说道:“酒色财……我要回家!”
来人正是散金候身边的那个讨人喜欢的胖子酒色财,他看到吴隐玉哭成这样显然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下意识的搜寻是什么人把小姐欺负成了这样,然后一眼就看到方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小姐,别哭了……谁惹着你了?”
“他!”
吴隐玉猛的回头指着方解:“酒色财,你去把他给我杀了!”
“真杀还是假杀?”
胖子下意识地问道。
“真的真的真的真的,你要是把他杀了我就嫁给你!”
酒色财吓得哆嗦了一下,然后苦笑道:“那还是假杀啊……小姐你要是嫁给我,明儿我就得被老爷扒一层皮下来。您可别吓唬我了,我身子肥可胆儿不肥啊。”
“怂货!”
吴隐玉骂了一句,眼睛红红的瞪着方解。
酒色财叹了口气道:“那我现在就去很严厉的教训他一顿行不行?”
“好!”
吴隐玉使劲点了点头。
酒色财站起来,吩咐了一声照顾小姐然后迈步迎着方解走过来。吴隐玉看着他大步而去,心说真要打坏了方解也不好,刚要张嘴叫住他,就看见酒色财拱手作揖异常热情客气甚至谄媚的叫了一声:“见过姑爷。”
这一声,几乎让吴隐玉吐血。
“等等!”
她站起来,朝着酒色财怒吼:“你刚才叫他什么?”
酒色财讪讪的笑了笑道:“老爷前些日子发了话,打算把小姐你许配给小方大人。这个……就等着小方大人上门提亲了。小姐你别过来……这又不是我的主意,冤有头债有主要找你找老爷……”
吴隐玉几步走到他身前喊道:“你再叫一声我听听!”
“一声?”
酒色财伸出一根手指比划了一下,然后朝着方解弱弱叫了一声:“姑爷好……”
“我杀了你!”
吴隐玉往前冲就要去掐酒色财的脖子,酒色财连忙闪开对方解投过去求救的眼神:“姑爷啊,这是你们小两口的恩怨别牵扯到我好不好,我就是个跑腿的……”
方解又好气又好笑,走过去拦着吴隐玉道:“侯爷是担心你,前阵子宫里面的意思似乎又提到你了。你知道陛下对你一直念念不忘。”
吴隐玉一怔,忽然大怒:“那你还要把我送回去!好好好!我这就回去,立刻马上现在!酒色财,备车,咱们现在就回去!我要入宫做贵人,做嫔妃,做贵妃,然后派人阉了你!”
她指着方解。
就连酒色财都觉得裆下一凉。
“我本来已经安排好了的……”
方解知道这会再激将也没有了意义,既然酒色财来了吴一道就肯定有所安排:“我本打算让你先离开雍州,聚宝斋的人会护送你过了长江。估摸着侯爷的人也就到了,侯爷接你去哪儿我不知道,但肯定不会把你交给宫里。不过既然酒色财来了,我的事也就干完了。”
“你就这么讨厌我?”
吴隐玉红着眼问。
“不讨厌。”
方解看着吴隐玉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如果讨厌你,我就让你留下了。”
“为什么?”
吴隐玉不解地问道。
酒色财在一边叹了口气:“这小子自身难保,有今天没明天,他也就是不好意思对你直说。不过念在他一番好意,小姐你就别计较了。”
吴隐玉心里一动,忽然明白了什么。
看向方解的眼神逐渐柔和下来,还有一丝很别样的意味一闪即逝。
……
“你怎么来的这么快?”
坐在客厅里,方解看着酒色财问道。
“不敢不快啊,这是什么地方?雍州啊……这里就是一大堆干柴,一点火星就能点燃的地方。侯爷担心小姐,我只能马不停蹄的往这边跑。你看看我瘦了多少,就知道这一路我赶的有多辛苦。”
“瘦了有一两?”
方解认真地问。
酒色财嘿嘿笑了笑:“不提这个了,侯爷让我问问你,对我家小姐有意思没有。如果有,他打算趁着陛下对西北动兵之前就把婚事给你们办了。”
“如果没意思呢?”
方解问。
酒色财沉默了一会儿后为难道:“侯爷说你要是对我们小姐没意思,那就必须做三件事。”
“什么?”
“第一呢……侯爷说你先把欠的银子都还了,然后再写个证明把长安城那工坊送给侯爷。侯爷说大家都是熟人就不把利息算的太多了,伤了和气不好。就按五分利算,您大概欠了有一年多了,总计应该得过百万两……”
“第二呢,侯爷说以后货通天下行和你就没什么关系了,你想要什么东西传递什么消息,货通天下行的人当然也不能拒绝,来者都是客,但得收银子,一次一万两,付现银,不赊账……”
“第三呢……”
酒色财试探着问:“侯爷说让我阉了你,行吗?”
“行你大爷!”
方解忍不住骂道:“吴一道是要逼婚吗?酒色财你知道我的性格,越是有压力的事我越愿意尝试!这个世间什么都能打动我,唯独威胁我是断然不会屈服的。男子汉大丈夫,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不过在不伤和气的基础上,我觉得还是可以商量一下是吧?”
“对对对。”
酒色财嘿嘿笑了笑:“我就知道您高义,不会为难我的。”
“先商量什么?”
他问。
方解往前凑了凑道:“先商量不还银子的事,先把这搞定了再说其他事。”
酒色财苦笑:“小方大人你这是在压迫我啊,我就是个跑腿的。侯爷的话我是不敢违背的,你的话我又不能不听。侯爷那边我必须给个答复,你这边我又不想下手……唉,要不这样,我先把我自己阉了,然后再阉了你行吗?”
方解大义凛然道:“最后半句不行,没的商量。”
酒色财叹了口气:“咱能不打屁说点正事了吗?”
方解坐直了身子认真道:“你应该知道我要去干嘛,罗耀已经上书请旨让我随左前卫北上。莫说军律所在不能带上女眷,就算允许,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我能护住她?而且罗耀我身处左前卫之中,本来就够让人不踏实的了。说句自私的话,若是有人抓了她以她威胁我,我救还是不救?”
酒色财道:“侯爷就是要你一个态度……他肯定是不能让小姐随军北上的。不如先定个日子,然后跟相熟的人都知会一声。有了名分之后,至于你去西北还是东南,是杀蒙元鞑子还是叛军败类,都没问题。”
方解道:“吴一道还能再无耻点吗?”
酒色财讪笑,不好意思回答。
“让我和皇帝做情敌,这就跟逼死我有区别吗?”
酒色财想了想很认真的回答:“还是有区别的,逼死你呢是立刻就死。逼婚呢,皇帝现在忙着西北的事,估计得等个一年半载再杀你吧。有这一年半载的时间,你可以先把后事什么的安排一下。如果时间富裕,还能选块好的墓地……”
“那就别怪我了!”
方解冷笑一声:“既然吴一道心狠,休怪我无情。从今天开始你要看好你家小姐,不然我就要……嘿嘿,先有个娃儿,一年之后孩子也就生了。到时候就算我死,你家小姐非但守寡,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爹!”
“我操……”
酒色财大惊失色道:“你太狠毒了吧!”
方解昂着下颌道:“鱼死网破嘛,大家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人……”
……
开玩笑归开玩笑,方解还真不至于去把吴隐玉强暴了。吴一道的意思是,找个地方先把吴隐玉安排好。方解要去西北,皇帝也要去西北,这一仗指不定要打多久,有蒙元人支持的叛军实力不容小觑。但名分,方解必须给。这样一来,吴隐玉就不用嫁到皇宫里去了。当然,皇帝会不会一怒杀了方解还真没人知道。
听酒色财正正经经的把话说完,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后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算个好人,更不是善人。但我还知道存一颗感恩之心,侯爷当初于我有大恩,就算以死相报我也不会摇头。但这件事,我真没办法答应。”
“为什么?”
酒色财不解地问:“我家小姐不漂亮?还是你对她没感觉?”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从一边将酒壶拿过来自己倒了一杯:“你知道我身边有两个女人,她们跟着我已经十几年,且已经有了夫妻之实。我现在连她们都没办法给一个名分,我拿什么来给你家小姐?我贪财好色,但最起码的人性还有……这件事不要再提了,侯爷对我的看重我心知肚明,只是有些事……不能碰。”
他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而且我现在这个处境,谁跟我,毁了谁。”
酒色财怔住,沉默了很久之后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有这个理由在我也好回去交差,我先把小姐带回去,如实对侯爷说。小方大人,其实我一直对当官的人没什么好印象,官越大越没人情味。就凭你这句话,你是个爷们儿!”
“负了自己女人的男人,就算有大成大就也是个败类啊。”
他长叹一声,站起来抱了抱拳:“告辞吧。”
“这就走了?”
方解问。
“走了。”
酒色财笑了笑道:“这地方不安全,我不踏实。你知道我这样玉树临风且守身如玉的人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多了,别人不保护我自己也得保护好。咱俩交情也没到生死相托的地步,万一你遇到什么危险你说我出手还是不出手?出手吧我不情愿但还得出手,不出手吧我乐意可心里难受,索性就此告辞得了。”
“你是个君子。”
方解认真道。
“呸!”
酒色财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许骂人!”
第0384章 北上之前
吴隐玉离开雍州,方解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初到长安城的时候方解举步维艰之际,是吴一道伸出手拉了他一把。当时吴一道为什么帮他,方解不知道,但没必要去知道,只需记住就行了。
现在吴一道将女儿托付给自己,说实话方解能理解他此时心里的苍凉无奈。可即便如此,方解还是不能接受。
有酒色财护送吴隐玉回京,方解心里踏实了不少。虽然他不知道酒色财到底修为如何,但既然吴一道将他派来就是信得过他。能让散金候信得过的人,方解没必要去怀疑酒色财的实力如何。
小丫头走的时候倔强的没有回头,骄傲的好像一只孔雀。
方解也没有去送,只是站在窗口看着那个婀娜的背影出了好一会儿神。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吴隐玉的肩膀看起来格外的瘦弱,背影看起来格外的惹人怜惜。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口,方解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就在他转身准备走开的时候,那个穿着一身洁白纱裙的小丫头忽然从大门外又冲了回来。两只手扩在嘴边朝着院子里放声大喊,声嘶力竭。
“方解我恨你!”
“恨你一辈子!”
然后她转身跑出去,险些栽倒。
方解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喃喃了一个字:“好……”
换上武服,方解带着人骑马到了山字营,罗耀吩咐下去的话执行起来很快,一千多匹战马已经送到了山字营里。士兵们围着马群叽叽喳喳的议论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很兴奋。大隋的士兵,谁不想拥有一匹属于自己的战马驰骋疆场?
看到方解进了营门,士兵们立刻欢呼了起来。
这一刻,方解发现自己开始融入进这个折冲营了。士兵们眼神中的敬意不虚伪,欢呼声不做作。
“别高兴的太早。”
方解骑在赤红马上把手往下压了压:“我能给你们讨来战马,不是因为我面子大而是因为你们有这个资格。但是,你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是让自己配得上称之为骑兵。我知道你们之中大部分人连战马都没有碰过,说白了我害怕你们糟蹋了这群马!我给你们所有人一天时间,一天之内如果你们不能做到纵马狂奔,那就老老实实的自己滚蛋。马我留下,人没必要留下!”
“能做到吗!”
“能!”
方解笑了笑:“摔的时候谁要是喊疼,别让我听见,不然立刻一鞭子抽过去!”
“将军放心吧,就算摔断了腿我们也不会喊疼的!”
“刀子都能玩的转,难道还不能玩转一匹马?”
方解哈哈大笑:“别让马玩了你们!”
士兵们一阵哄笑,方解摆了摆手吩咐陈搬山:“每人一匹,自己认领,所有配备的东西军需的人也都已经送了过来,从绑马鞍开始熟悉。今天晚上吃饭之前,如果还有人没能爬上马背,那全营士兵谁都没饭吃。”
陈搬山大声答应了一声,脸上都是笑。
士兵们欢呼着去领今后将属于自己的战马,然后在老骑兵的教导下迫不及待的想爬上马背。被摔的人比比皆是,半个时辰后肿了脸的人也比比皆是。
方解坐在高台上看着士兵们在校场上练习骑马,但心里却想着别的事。如今他已经知道自己并不是罗耀的儿子,但罗耀还不知道。罗耀的笃定来源于他对巫术的近乎于偏执的信任,以至于连灵魂嫁接这种事都深信不疑。不只是他,他的妻子楚氏也是如此。只要他们夫妻还坚信这件事,方解在左前卫就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杀了博赤,没有人知道方解曾经探查过当年关于孩子的秘密。罗耀没有对方解提起来,方解也不会自己去问。他只说方解是自己的儿子,方解能利用这一点也就足够了。
就这样胡思乱想了半个时辰,方解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有士兵们不耐烦了。迟迟不能适应马背,有士兵开始骂娘开始愤怒。有人在拿战马撒气,用鞭子可着劲的抽打。方解的脸色变得发寒,摆了摆手吩咐亲兵过去将打战马的人抓了过来。
“抽了战马几鞭子,我就抽你们几鞭子。”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如狼似虎的亲兵们冲过去,将人绑在木桩上扒光了上衣,用马鞭子噼里啪啦的抽打。
“你们知道为什么蒙元的骑兵那么厉害吗?”
方解站在高台上问。
没有人回答。
士兵们没有和蒙元的骑兵交过手,对传说中的事不敢评价。
“蒙元的男人,四岁就能爬上马背,七岁就能骑射,他们骑在战马上的时候,就好像和战马变成了一个整体。你们可能会说,他们是从小就开始和马一起生活的,弓马娴熟很正常。如果你们这样想就错了,我来告诉你们为什么蒙元的骑兵那么强大。”
“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把战马当成畜生,而是当成了袍泽甚至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战马就是他们的兄弟,是他们的血肉!把战马当成工具的人,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骑兵。对战马撒脾气,还有比这更废物更无耻更无能的表现吗?!马站在那里等着你们骑上去,你们自己爬不上马背却怪马?今天是抽鞭子,以后再让我看到这样的事,我直接扒了你们的皮!这样废物的士兵,我一个都不要!”
“听清楚了吗!”
“喏!”
一千多名士兵大声回答,带着惭愧。
“一个男人,如果连爬上马背都做不到还有脸发脾气?”
方解冷哼了一声:“别跟我说什么你们才刚接触战马,没办法和蒙元人比较。如果你们认为这是自己找死的借口,我不拦着!你们要知道的是,你们距离和号称天下无双的蒙元骑兵交战没有多少日子了。你们现在的态度决定你们将来的生死,你们没有一刻钟时间可以糟蹋浪费!明天,大军即将开拔,今天你们要是不能适应自己的战马,那么就等着到了战场上被蒙元人当草把子一样屠杀吧。”
“你们不是在对我负责,不是在做样子给我看。你们现在要做的,是对得起自己这条命!”
……
士兵们散开继续训练,陈搬山看了看方解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将军,是不是稍微严厉了些?士兵们对您虽然尊敬,但这会还是应该多仁慈少严酷的好些。毕竟您才来山字营一个月多几天……”
“我明白你的意思。”
方解摆了摆手阻止陈搬山继续说下去:“我从来都不觉得一个会讨好自己士兵,不认为宠着他们惯着他们的将军是个合格的将军。我既然现在领着山字营,就得对这一千五百人的命负责。蒙元人会不会因为他们不会骑马就心生仁慈?不会!只会大开杀戒!和蒙元人交手,和叛军交手不同于和纥族的蛮子交手,接下来他们要面对的不是拿着叉子木棍反抗的平民,而是比他们还要训练有素的士兵!”
陈搬山脸一红,不敢再说什么。
“我要山字营的士兵,今天一天能骑着马跑。从明天大军开拔行进,我要他们能坐在马背上睡着而不掉下来。等到了黄阳道,我要他们每个人都将战马变成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之有这样,他们活下来的机会才会更大。”
“身为军人,马革裹尸无怨无悔。但我要求的是在杀了敌人的同时自己活下来,战场上每熬过一次战争人就会强大一分。我要的是一支能征善战打就能胜的军队,不是一支随时可以为国捐躯准备送死的军队!”
陈搬山心里一震,发现自己对这个才十七岁的将军越来越敬佩。
将军们训话的时候,对士兵的要求都是随时准备好战死沙场。而方解对士兵们的要求是,尽可能的打赢然后活下来。
“你盯着他们,我有事去大将军府。”
方解吩咐了一声,转身离开。
陈搬山看着方解的背影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转身看着那些士兵们大喊道:“不想死的都给老子加把劲,一开始你们的胆气呢?谁说刀子都玩得转不可能玩不转战马来着?谁说爬上马背就能日行千里来着?方将军才来一个月,就为你们求来一千多匹战马,你们应该知道这有多难!你们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将军对得起你们,你们对得起将军吗!”
方解听着陈搬山的喊声离开校场,没有去罗耀的大将军府而是回到住所。
今天,罗耀手下所有正五品以上的将军都去了大将军府议事,明日大军开拔,罗耀肯定要吩咐他们准备什么。虽然罗耀之前提到过让他今天也去,但他没打算去凑热闹。罗耀分给山字营一千多匹这件事下面的将领们已经在议论纷纷了,方解可没工夫去领白眼。
回去之后,方解找到卓布衣。
“明天你随军北上还是回长安?”
方解问。
卓布衣笑了笑道:“前几日我已经派人回长安向陛下报信了,我还是跟着你吧。罗耀的心思到现在都没有看破,左前卫不等皇帝的旨意就开拔这事本来就蹊跷,既然我在这里,没道理躲回去。”
“如果……”
方解想了想说道:“如果罗耀举兵北上根本就不是去平叛,咱们都很危险!”
卓布衣摇头:“无所谓,我的人生本来就没有目标。经历什么,对我来说都是生活。”
“你倒是看得开。”
方解喝了一口茶:“左前卫四十万大军,罗耀骑兵三十万,留下十万镇守雍州……留下的人应该是他最信任的詹耀,我不了解这个人,但知道他是罗耀的左膀右臂。他已经下令,以后雍州事宜皆有詹耀决断而不是他的儿子罗文……这件事有些反常。”
“他不信任自己的儿子?”
卓布衣问。
“有件事我没告诉你。”
方解道:“罗文不是他儿子。”
他将上山见博赤的事说了一遍,卓布衣皱眉:“为什么不告诉我?”
方解道:“只有我和沉倾扇出城,人少目标小一些。”
“你的意思是,罗耀知道罗文不是他儿子?”
“就算不知道,也会怀疑。”
方解道:“所以,罗文如果不随军北上留在雍州的话,对咱们来说是个机会。他老子如此不信任他,他心里不可能没怨气。你挑几个合适的人留下,找机会接近罗文成为他的朋友……如果罗文和詹耀闹了矛盾……后院起火,罗耀无论北上做什么,心里都不踏实。”
“你太阴险了。”
卓布衣由衷地说道。
“谢谢。”
方解腼腆的笑了笑:“其实我还能进步的。”
“呸……”
第0385章 助你大成
几天之前,雍州南大营的二十万大军已经尽数开拔,就驻扎在雍州城外五里。布置在南疆一线的十几万大军抽调一半,五万人赶赴雍州汇合,四万人驻扎在南燕以北,加上边军总计兵力也不低于六万。南燕对大隋的威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个苟延残喘的小国能自保就不错了。
詹耀奉命留守,左前卫的兵力十万归他节制。但驻守在这里的士兵不止这个数字,算上平商道各城的郡兵,应该不会少于十五万人。就兵力来说,平商道是大隋拥兵最多的一道。人口的数量和军队数量的比例,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近三十万大军,算上辅兵杂役数量近四十万。
这是十几年来左前卫人马第一次如此规模的调动,整个雍州的百姓都沸腾了。出征之前,罗耀派人张贴告示,宣布左前卫北上为国平叛。听说罗耀要离开,百姓们有一种想要放炮庆祝的冲动。
这些年来,每个人都活在罗耀的阴影下。
数十万大军在城外的连营足有几十里,一眼看过去望不到边际。
大军在吉时出征,临开拔之前罗耀亲自监斩将那几个叛军派来的人砍了脑袋祭旗。方解站在一边看着的时候下意识的摸了摸脖子,回想起自己来雍州之前担心的就是这样,被罗耀砍头祭旗。现在看着别人被砍,心里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他眼神怪异的看着那些被砍的叛军,有两个人眼神怪异的看着他。一个是罗耀的儿子罗文,一个是罗门十杰之一的文小刀。罗文现在看方解就如同看着杀父仇人,文小刀看方解就犹如看着擂台对手。
这次出征,罗耀竟然没有带上罗文。要知道这是一个给儿子积累军功的大好机会,到时候只需把左前卫打的仗分给罗文一些,朝廷不可能不提拔。一场仗下来,四品将军的位子轻而易举。
就算不带上罗文,让他留守雍州也情有可原。但权力不在他手里而在詹耀,这就不得不让人有些想法。
与之相对的是,罗耀对方解的偏爱已经让人心里一动。方解不过是个才到雍州的年轻人,就算有个钦差的身份但罗耀对他的看重显然也过了。先是上书朝廷留下这个人,然后就送了一个折冲营给他,这也罢了,竟然还在昨天调了一千多匹战马,将山字营武装成了一支纯粹的骑兵。
即便左前卫的战马没到稀缺的地步,但这已经很反常的举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方解和罗耀之间什么关系的猜测开始在左前卫的将军们中流传起来。有人信誓旦旦的说十几年前大将军是有个次子的,但是不知道什么缘故丢了。这个猜测一冒出来,就势不可挡在人们中蔓延。
方解也听到一些,对此他只能冷笑。
除了罗耀授意,不然这消息怎么可能流传的出来?
他没兴趣理会这个,甚至对此乐见其成。
山字营的士兵骑马站在方解身后,一半人鼻青脸肿。不过每个人都将胸脯拔的很高,昂着的下颌淋漓尽致的展现着他们的骄傲。纯粹的骑兵队伍啊,除了大将军手下的轻骑营和重骑营,在左前卫都找不出来!
此去黄阳道路途遥远,漫漫数千里,不说别的,骑兵走起来也比步兵舒服多了。在出征之前方解求来战马,士兵们心里怎么能不开心。即便昨天他属实严厉了些,但士兵们在见证了他一夜之间杀掉一小半的军官之后,早就对这位年纪不大的将军心存敬畏了。
“你们都知道要去干什么!”
罗耀登上雍州城墙,面对着城外大军脸色肃穆。这些士兵都是他这些年累积出来的,是大隋的兵更是他的兵。雍州这个地方,朝廷的命令未必管用。但他罗耀的话,在这里就是圣旨!
“西北叛乱,民不聊生!身为大隋的军人,你们的职责就是为国效力!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是你们亮出刀锋的时候了!军人,每一个人在穿上武服的那一天起,其实谁心里不想着何时能大显身手?!国家太平,我所愿也!国家有难,军人一马当先!国家养兵是为了守土开疆,是为了百姓安康。现在,有人来破坏这份安康,有人觊觎军人先烈打下来的江山,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
回答的声音震耳欲聋!
“多的话我不说了,对你们就一个要求……既然要上战场,就不能丢了左前卫的脸面!我罗耀一生征战从无败绩,这次打赢还是打输,你们看着办吧!”
“左前卫天下无敌!”
詹耀在他旁边一声大吼,声裂云天。
“左前卫天下无敌!”
“左前卫天下无敌!”
喊声此起彼伏,让人心潮澎湃!
这一刻,方解竟然有些愿意去相信,罗耀真的是一个对大隋忠心耿耿的大将军,真的是一个令人敬仰的军人!
……
方解的山字营被罗耀调出来,不属于任何一军节制。所以行进的时候,他们是跟在罗耀的直属队伍后面。罗耀直接指挥的军队,包括一个重骑营三千人,一个轻骑营一万两千,两军步兵,总计战兵三万六千人左右。曾经山字营就是这三万六千人的序列之一,但是现在成了方解的人。从队伍的指挥上来说,方解直接听从罗耀的调派。
战兵辅兵都算上近四十万大军开拔,并不是一张嘴就能出去几百里的。从罗耀宣布出兵到傍晚安营的时候,后面的队伍有的还没有离开雍州。这样庞大的兵力出征,按理说应该分兵数路齐头并进的才对。可罗耀显然没这个心思,长龙一样的队伍拖出去很远很远。
在扎营之后,穿着一身飞鱼袍服饰的卓布衣进了方解的军帐。布衣不再穿布衣,他显然有些不适应。可他若是身穿布衣出现在军营里,无疑让人怀疑。方解身边的飞鱼袍和禁军都还跟着,包括十个给事营的人也都扮作了大内侍卫处的人。
“罗耀这样进兵……”
卓布衣坐下之后压低声音说道:“就算我是个军伍上的门外汉,也看得出来他的目标不在平叛。四十万人马不分路而进,而是这样一条长龙似的拉开,前面人马走出去一百里,后续的队伍才离开雍州!这哪里像是急着去为国效力,分明就是摆开架势做样子给人看的。”
“他不等朝廷旨意下来就北上,本身就让人心疑了。”
方解低声道:“朝廷的旨意是调十万左前卫精兵北上,汇合了朝廷大军之后开赴西北。罗耀知道,这十万人一旦分出去再想调回来难如登天。战争之后,就算这十万人没被陛下当先锋填在西北三道,最终也会划到其他队伍里分散掉。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若是罗耀答应了调兵十万的事,这肯定不是唯一一次,皇帝会第二次,第三次调兵……”
“你的意思是,罗耀根本就是在躲避皇帝的旨意?调集大军出征,就是在……逛街?”
“这样说也不错。”
方解点了点头:“罗耀的心思现在可能摇摆不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该做什么。他不想北上耗费自己的兵力,但又不能直接和朝廷作对。可能他不想反,只想保住自己的实力。可能他想反,但没到时机。不管是哪一种,他都不会容许自己的兵力被朝廷调走。所以圣旨到之前,他必须带兵离开雍州。”
方解声音极低道:“我看过,各军的辎重营所带的粮食补给,按照这样的行军速度,也就勉强够大军走到黄阳道的。”
“你的意思是?”
卓布衣不解。
“我的意思是,罗耀带兵不带粮,要么就打算靠着地方上的补给度日舍不得动自己的东西。要么……就有别的目的了。”
他转身将地图展开,指了指一个地方。
“黄阳道内有欣口仓……是大隋诸多粮仓中存储量之大能排在前十的。大隋的存粮足够百年之用,要是光养活一支军队,欣口仓就够左前卫吃一百年。”
卓布衣还是不懂:“难道地方官府,敢私开粮仓?”
“但愿不会这样吧。”
方解摇了摇头:“我最近太敏感了,看什么都觉得有阴谋。罗耀带兵北上,对朝廷来说终究还是一件好事。就算他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实力,不过实打实是给叛军不小的压力。只怕打听到左前卫北上,李远山会睡不着觉。”
“静观其变吧。”
卓布衣叹了口气,起身告辞。
方解看着他离开,眉头再次皱了起来。沉倾扇和沐小腰在他身边坐下来,看着他他紧锁的眉头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我现在担心的不是罗耀的左前卫会怎么样,而是……”
他顿了一下说道:“释源为什么没来找我?”
……
雍州城外。
青竹林。
罗文一拳接着一拳的砸在那些碗口粗的青竹上,没一会儿青竹就倒下了一大片。他的眼睛里都是愤怒,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
他不停地挥拳!
已经被改变了的体质,让他的内劲越发的充沛。他的每一拳都比以往更加的犀利,不得不说佛宗的手段真的让他大为惊叹。他感觉此时自己的身体就好像一具钢铁之躯,没有人可以将其击垮。
“对着一片竹林发泄自己的怒火,这是很无能的表现。”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一身白袍的老僧出现在他身后。
“那我还能怎么样!”
罗文回头,朝着他咆哮。
“你能做很多,都比这样浪费内劲要强。”
释源缓步走过来,看着罗文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来,第一是看看你怎么面对你父亲的冷酷。第二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博赤死了。”
罗文的脸色猛地一变,瞳孔瞬间收缩:“你……你说什么?”
“博赤死了,方解杀的。而且,方解已经从博赤嘴里知道了关于你的秘密。”
“我……我有什么秘密……”
“有啊。”
释源微笑道:“比如,为什么罗耀对你如此冷酷无情?因为……你根本不是他的儿子啊……罗文,你应该知道现在罗耀不杀你,其一是因为他对你娘还有感情,其二是没有证据。但如果他找到自己真正的儿子了,还会对你手下留情?”
“你……你是说……方解?”
“没错。”
释源淡淡:“你不想失去本该属于你的这一切,对吗?我传你佛宗功法,让你在最短的时间内修为大成,如何?”
第0386章 长生之秘!
罗文往后退了几步,戒备地看着释源:“你为什么要帮我?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释源看着他,微微摇头叹息道:“你不必对我保持这样浓烈的戒备心,我若是想杀你,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杀掉你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相反还是一个很难接受的损失,到了现在,这损失我已经承受不起了。”
“我不会在一个没用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和力气,所以你可以认为我是在利用你。”
听释源这样说,罗文的脸色明显轻松下来一些。
释源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你虽然不是罗耀的儿子,但罗耀为了自己的脸面绝不会对外声张。如果说他此生有两件事无法舍弃,第一就是他已经获得的权势地位,谁也不许触碰。第二就是你的娘亲,这是罗耀难得有人性的一面。博赤和你娘有私情,这件事罗耀怎么可能没有一丝察觉?而这么多年他对你一直冷冷淡淡,何尝不是因为他有所怀疑?”
罗文不敢靠近释源,远远地问道:“那为什么你来找我?”
“因为你有价值。”
释源微笑道:“你虽然不是罗耀亲生,但外面人谁知道呢?这个身份可以为你带来许多好处,也能为我带来许多好处。”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一会儿我就告诉你。”
释源道:“在此之前,我有些话先要说清楚……”
他扫了那一片断裂的青竹一眼后淡淡地说道:“你现在应该知道,我给你的药没有问题。事实上,这药的药效在你体内的反应连我都很惊喜。这样的体质上的改变,你应该明白带来的是多大的收获。你可以修行罗耀的功法,也可以修行我佛宗的功法,有这样一副身躯作为体质,你的进境将会快的让许多人嫉妒。”
“不会……不会有什么弊端?”
罗文试探着问道。
“绝对不会。”
释源微笑道:“我即便不对你负责,也要对自己负责。”
“这是什么意思?”
罗文问。
释源避而不答,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之所以选择你,还是因为你的体质和常人有些不同。你不是罗耀的儿子,所以没有继承来他的体质。这也是罗耀为什么怀疑你不是他亲生的原因之一,而且也足以让罗耀确定。但你是博赤的儿子,博赤是纥族神圣巫师的直系后人。之所以神圣巫师在纥族的地位无人可比,就是因为他们这一脉直系的男子身体也异于常人。”
“如果说,罗耀的体质是天生的最佳。不需要任何改造,足以傲视人间。那么神圣巫师家族的直系男人,他们的体质则是接受力最好的。就好像……一张白纸。你可以在上面画一朵莲花,也可以画一座山峦。你画上什么,就是什么,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罗文皱眉沉思了一会儿后回答:“你的意思是,博赤家族的人,他们的身体是最适合接受改造的,而且改造的成功率很高。”
“没错。”
释源笑着说道:“你就是这样的体质,但是因为血脉的关系,并不是每一个神圣巫师家族的男人都可以随意接受改造。只有族主直系后人,才有这样的血脉。而其他人血脉逐渐稀薄,到最后比起常人已经好不了许多。当年我从沧蛮山带走了几十个纥族人,就是拥有这样体质的人。现在……他们都是佛宗三千金身僧兵之一。”
“佛宗三千金身僧兵?”
罗文皱眉:“那不是很久之前就有的吗?”
“对。”
释源点头:“没错,是在很久之前就有的,足有几百年历史了。但,这三千金身僧兵都是纥族人,都是神圣巫师家族的男人。这件事,即便在佛宗之内也没几个人知晓。佛宗对纥族巫术感兴趣,比商国皇帝还要早许多年。在商国还没有立国的时候,我佛宗就已经关注纥族那些神秘的手段。后来,发现了神圣巫师这个家族的男人,体质很不一般。”
听到这里,罗文的脸色一变:“几百年前,纥族叛乱。许多土司联手反抗纥王,最终将纥王杀死,纥族陷入内乱……”
“没有我佛宗的支持,你以为凭借那些没什么本事的土司就能将纥王推翻?没有我佛宗直接出手,神圣巫师那么容易击败?如果这样的话,那些土司早就反了。神圣巫师,一人足矣震慑纥族。”
释源微微摇头:“你能立刻想到这一点也殊为不易……若是纥王不倒,纥族不乱,神圣巫师家族不破,佛宗如何轻易下手将这些体质特殊的人带回大雪山?纥族人团结,不好……从那个时候开始,佛宗就利用纥族的巫术来改造人的体质,而且在成就上逐渐超越了纥族本身。三千金身,就是从其中得到的好处。”
“金身僧兵,不会病死老死,虽然在根本意义上来说就是僵尸,但比僵尸要好用许多。只要不是人为诛杀,三千僧兵的数量永远不会减少。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隔一段年月就要补充兵员。一开始神圣巫师的家族繁衍下来,还能保证兵员的充足。但是自从十几年前,罗耀将沧蛮山上的纥族人杀了大半之后,神圣巫师家族已经差不多灭绝了。”
“而博赤,就是最后一个神圣巫师家族的男人,而且还是血统最纯洁的人,他的体质优秀的继承了祖先的所有优点。”
“但是,他自己却硬生生将这体质毁了。”
释源叹了口气:“他把自己变成了僵尸的身躯却还沾沾自喜,不过这也难怪,到了他这一代对神圣巫师家族的事已经知之甚少。如果他知道自己的体质可以接受任意改造,只怕也会后悔的无以复加。很可惜的是,我虽然在十几年前就知道了这件事,但因为佛宗出了事我必须赶回去,之后一直重伤休养。”
“等我伤好之后,博赤已经没用了。”
释源看着罗文,眼神里有些炙热的东西一闪即逝:“幸好,他有了个后人。”
……
“你的体质虽然算不得完美,毕竟你娘普通的卑贱的血脉毁了你一小半的天赋,但现在,你已经是唯一一个拥有这样体质的人了。博赤让我很失望,他的身体无疑才是最完美的。可是却被他弄的人不人鬼不鬼,糟蹋了……”
释源看着罗文:“但是当我得知你是博赤的儿子,我本已经破灭的希望再次升了起来。”
看到他眼神里的炙热,罗文下意识的又往后退了一步。
“你到底想说什么?”
“在我告诉你改造你体质的目的之前,先跟你讲讲关于佛宗的事。”
释源道:“你可知道,佛宗是如何传承的?”
“选佛子!”
罗文脸色戒备的回答。
“没错。”
释源道:“明王在预见到自己坐化之日,就开始派人选佛子送回大雪山。经过历练之后,选择最优秀的人继承明王的衣钵。明王将最合适的佛子带到大雪山之巅,佛宗最神秘也最神圣的地方进行传承。”
“在明王还不需要继承人的时候,佛宗也会在世界每一个地方搜罗最好的体质。他们不能称之为佛子,但被视为佛宗很重要的人。同一批佛子只能留下一个,这其中的道理你自然明白。而在之前找到的体质特殊的人,会被培养,成为佛宗的佼佼者,比如……天尊。”
“我是东楚人,生于皇族。我父为东楚宁王,不过是个闲散王爷罢了。但他迷恋长生,吃了不少丹药用了不少补品,天才地宝,能找到什么就吃掉什么。他体质普通,注定了不能改变。可这些好东西却给了我好处,我出生之后便异于常人。七岁时候,佛宗的使者到了东楚将我带走,算算日子,竟是已经九十年未曾回去过了。”
“九十年!”
罗文惊讶的瞪圆了眼睛,他无法相信面前这个人竟然已经是个近百岁的老人。释源看起来最多也就五十岁,面色红润,连皱纹都很少。
“如果不是十几年前那一场恶战,我现在看起来还要年轻些。”
释源似乎是猜到了罗文的想法,自嘲的笑了笑道:“当初被大隋那个妖魔,一掌几乎废掉,之后休养十几年,靠着数不清的天才地宝才换回来一条命。但是,这些好东西的作用太强了,在修补我身体伤势的时候,也让我有了弊端。尤其是其中一味我自己配置的大阳丹,药效太猛。”
“什么弊端?”
罗文忍不住问,但问完了之后他就后悔了。一个佛宗天尊的弊端,怎么可能轻易泄露?
“女人。”
释源道:“我这具身体现在补的阳气太重,必须不断的找女人交合才能缓解,否则,无需别人杀我,只需将我困住五天,我就会内脉错乱而死。”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罗文惊恐地问道。
他似乎是预感到了什么,不住的向后退。
“我对你说了这么多,你应该明白一些了。我对你的兴趣不是你,而是你的体质啊……”
释源叹道:“与女子交合纵然美妙,可一天若是需要几次,渐渐的也就味同嚼蜡,甚至厌恶。而且长此以往,我的身体也会因为亏补相悖而越发的虚弱。我好不容易才从病榻上爬起来,怎么能轻易放弃?”
“本来我看中的是方解,但我之前骗了你的是,我现在不是罗耀的对手。而且,我要做的事做成之后有几天时间虚弱的如婴儿一样,罗耀一根手指就能杀了我。我去诱惑方解,但他没有听我的,所以我只能退而求其次……诱惑你。”
“你吃下了我给你的丹药,你的身体已经发生了变化。虽然比起方解的体质来还是差了不少,但勉强可以用了。”
“之前我对你说到明王传承,你可知如何传承?”
罗文吓得瑟瑟发抖,他哪里还敢停留转身就向后掠了出去。
释源笑了起来:“现在想走,太晚了些。”
他伸手想外虚张,然后往回一拉,罗文在半空中的身子就好像被套马索套住了一样,硬生生被拽了回来。
释源将他拎起来,朝着青竹林深处掠了出去。
“我探查了几十年,才探查到明王传承的秘密。”
他一边疾掠一边说话:“原来,人真的可以长生!”
第0387章 看破不说破
青竹林随着风起伏,看起来就好像是一片绿色的海洋。虽然竹林在动,但这样青翠幽雅的景色依然会让人心中安宁。每天都会有不少人来这里避暑乘凉,带着美酒美食美婢,停下马车,便是在这里停留一整天也不觉得厌烦。
一个富户趁着妻子回娘家的机会,带上自己最喜欢的丫鬟到这青竹林里游玩。进林子不远,就迫不及待的将车夫赶走,让他自己找地方玩去,然后这富户就开始对丫鬟动手动脚。丫鬟自知早晚都是老爷的人,欲拒还迎的姿势让富户心里几乎痒死。
好不容易边哀求边强迫的将丫鬟的衣服扒了个精光,然后脱下裤子,掰开那一双纤瘦修长的美腿准备顶进去的时候,马车的帘子猛的被人掀开。
这一下,富户立刻就萎了。
他回头就要破口大骂,待看清了马车外的人立刻就乖乖的闭上嘴。扯过衣服盖住自己的满是肥肉的身子,却忘了那美婢诱人的娇躯完全暴露在外人的视线之下。
“军……军爷……”
这富户艰难的咽了口吐沫,同时将到了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
“滚!”
掀开帘子往车里看了看,领队的别将冷冰冰的骂了一句后转身离开。富户小心翼翼的往外看了看,立刻吓出了一身冷汗。不知道什么时候,马车外面到处都是身穿精甲的左前卫士兵。刀出鞘,箭上弦,如临大敌。
他缩回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骂了一句晦气。
那美婢幽怨的看了他一眼,默默的拿起衣服自己穿好。胸前那一对骄傲的挺起,似乎也在嘲笑着富户一样随着穿衣的动作而颤啊颤的。
数不清的甲士在青竹林里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富户自己赶着马车离去的时候连回头都没敢。左前卫的士兵一个个都是虎豹豺狼,就算一个普通小兵也不会把他这样的富户商贾看在眼里。刀锋上的冰冷,比什么都让人畏惧。
一个别将快步走到不远处骑马站在一边的一位身穿常服的彪悍男子身前,抱拳垂首:“将军,已经搜了超过一个时辰,还没有找到。”
端坐在马背上的人,国字脸,横眉怒目,正是留守雍州的罗门十杰之首詹耀。
“往里面找,一寸一寸的找。”
詹耀摆了摆手冷冷的吩咐了一声,眉宇间纠结着一道疙瘩。
“仲伯,少将军失踪到底多久了?”
詹耀问。
他身边的仲伯眉头锁的更深,脸色担忧:“已经八天了,少将军在大将军率军离开雍州当天,说是心情不好要出去逛逛。咱们都知道少将军的性子,他去青楼的时候从不肯让我跟着。第一天我也没有在意,少将军夜不归宿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可到了第二天还没见少将军回来,我心里就开始发紧,在城里找了半日也没有找到,后来询问守城的兵丁才知道他出城去了。”
“少爷不高兴的时候喜欢去沧蛮山转转,他喜欢那里的风景。我以为他一个人跑了去,所以立刻召集人手赶过去,但没有发现少爷的马,在山上寻了一日也没有找到,我留下几个人继续找,自己赶了回来。”
詹耀嗯了一声:“城外能藏人的地方,也就是这青竹林了。少将军修为不俗,而且雍州城谁不认识他?除非是有人吃了豹子胆,否则不会敢对少将军不利。”
“但愿……”
仲伯叹了口气,眼神里都是后悔。
当日要是跟着罗文,也就不会如此了。
府里夫人已经快发了疯,若不是他拦着夫人就自己带人出来找了。
仲伯其实能猜到罗文为什么不高兴,大将军出征没带着他,留守雍州的又是詹耀而不是他,这样的冷淡让罗文很难接受。大将军府的事,交给一个外人都不肯交给自己的儿子,大将军这样做也确实有些过分了。
“来人。”
詹耀沉默了一会儿吩咐道:“回营再调三个折冲营来,便是将这青竹林砍伐干净也要找到人。”
“喏!”
传令兵应了一声,掉头就要往回跑。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一阵喊声:“找到了!找到少将军了!”
詹耀和仲伯催马向前,离着很远就看到两个甲士搀扶着罗文往这边慢慢走了过来。看起来罗文好像极度的虚弱,连身子都挺不起来,两条腿软绵绵的,若不是有人架着他早就瘫软在地上了。
罗文的脸色白的吓人,就好像刚刚从阴曹地府走了一趟似的。
而在罗文身后,四个甲士抬着一具尸体跟在后面。那尸体一身白袍,面色苍老。天气炎热,尸体的肚子已经胀了起来且散发着一股臭味。那件白色的长袍也脏兮兮,皱皱巴巴的裹在身上。
当看清那尸体的时候,仲伯的心瞬间停了一下。
他的嘴巴张大,眼神里都是不可思议!
“少将军!”
詹耀和他同时跃下战马,紧走几步将罗文搀扶住:“你这是怎么了?”
罗文抬起头,疲惫的似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当日……当日我在这青竹林散心,这秃驴要杀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犯了病,我借机逃走。可他虽然犯了病但依然比我强上太多,我躲躲藏藏的周旋了两天,还是被他……追上了,我拼劲全力也打不过他,我以为我要死了的……”
他的嗓子都是沙哑的,眼神里的惧意那么浓:“幸好,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病或是受了伤,马上就能杀了我的时候却忽然倒地不起,我因为脱力不能行走,昏昏沉沉的睡过去,若不是被他们找到,还不知道要躺多久。”
“这人你认识?”
詹耀问。
罗文摇了摇头:“不认识!”
詹耀的眼神有些疑惑,沉默了一会儿吩咐道:“找马车,先将少将军送回府里休养!”
他转身的时候,发现仲伯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具尸体。而他在仲伯的眼神里,不但看到了惊恐不安同样还有疑惑。
……
大将军府。
罗文躺在床上,虚弱的似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他一直在出汗,而且汗水有些腻糊糊的好像油脂一样。所以仲伯吩咐人不断给他喂水,等精神稍微好一些了,又吩咐人熬了米粥喂着罗文喝了一点。
夫人楚氏坐在一边看着罗文,她的脸色已经平静下来不少。
她摆了摆手,让伺候着的下人出去。梅兰竹菊四个婢女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进来。
“文儿,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帮罗文往上拉了拉被子。
“娘……”
罗文的脸色依然很难看,他舒了一口气才回答道:“那日孩儿心里不舒服,就打算……去沧蛮山。用了两日到了那儿,可是到了鹿猴洞的时候却发现……发现……”
“发现什么?”
“博赤他……死了!”
听到这句话,楚氏的身子猛的一僵。她伸出手抓着罗文的被子,手背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你再……再说一遍!”
“博赤死了。”
罗文脸色凄苦道:“我到了鹿猴洞,发现洞口被人用大石头堵上,洞口还有放火烧过的痕迹,在洞口有一具已经烧的变了形状的尸体,但我认得出来,那就是博赤。似乎是被什么人将眼睛都打没了,能看得出来眼眶上的裂痕。我吓了一跳,没敢久留就往回赶。结果被释源从后面追上,他要杀我。”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博赤肯定是释源杀的,他似乎也受了伤,所以一直追到青竹林才追上我,他要杀我,说了许多胡话。说什么博赤的身体毁了,他就要我的身体,好像疯了一样。幸好他的伤好像很重,气息很粗重,我周旋了很久……他将我打伤,却也倒地昏了过去,我拼着最后的力气爬过去给了他一掌,但却没有什么作用。”
“后来我也昏了过去,之后的事就不知道了。”
楚氏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嘴唇都在微微颤抖着。她回头看了仲伯一眼,嗓音发颤:“你也去了沧蛮山,博赤……”
仲伯叹了口气:“夫人,少爷说得没错,博赤是死了。我到的时候,和少爷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看了罗文一眼,眼神里的疑惑很浓。
“少爷,我们一路赶去沧蛮山,半路上回来的时候怎么没有遇到你。”
罗文沉默了一会儿:“我被释源追的太急,慌不择路,快到雍州的时候才回到大路上来。可能……咱们就是这么错过去了。”
仲伯点了点头,张了张嘴却没有再问。
“夫人,你没事吧?”
他小心翼翼的问楚氏。
楚氏默然,她缓缓地站起来,肩膀都在颤抖。
“照顾好少爷,我身子乏了,回去休息一会儿再来。”
她摆了摆手,示意仲伯不用送。春兰和夏竹连忙上前搀扶着她,仲伯看着她忽然错觉夫人一瞬间就好像苍老了很多似的。
等楚氏走了之后,仲伯在罗文床边坐下来:“少爷,释源为什么要杀博赤他说了吗?”
“他……好像提到,他看上了博赤的体质,但博赤自己把体质毁了。”
仲伯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忽然抓起罗文的手看了看:“少爷,你手臂上的伤疤怎么没了?”
罗文脸色一变,眼神闪烁了一下:“我……我也不知道。”
仲伯哦了一声起身:“少爷你先休息,我出去帮你找郎中来。”
“仲伯,再帮我倒杯水。”
罗文说道。
仲伯愣了一下,然后走过去倒了一杯水递给罗文。就在这时候,罗文的手指忽然一弹,一缕劲气从仲伯的小腹里钻了进去,一瞬间,仲伯的身子就猛的抽搐了一下。啪嗒一声,他手里的杯子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紧跟着,他就捂着小腹倒在地上。
“你……果然不是少爷……你到底……到底是谁?!”
罗文从床上坐起来,看了仲伯一眼后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少爷……手臂上根本没有伤!”
“你为何不能装傻?看破不说破,你还能活。看破说破,我怎么能容你?”
罗文轻叹一声,然后一掌印在仲伯的额头上。仲伯的身子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嘴里溢出来一口浓血。他的瞳孔慢慢的涣散,逐渐失去了生机。罗文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小心翼翼的倒出来一颗丹药。他将丹药的蜡皮捏开,一条丑陋的虫子随即从壳里爬了出来。他将仲伯的嘴撬开,那虫子闻到了血腥味立刻兴奋起来,很快就爬进了仲伯嘴里。
几分钟之后,仲伯的身子如抽风一样剧烈的抖动起来。他的四肢乱颤,眼睛往上翻着只露出眼白。
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从地上爬起来,笔直的站在一边,眼神空洞。
“去吧,找机会把方解杀了。不能让罗耀知道,然后自己找个地方再死一次就是了。”
罗文淡淡的吩咐了一句。
仲伯机械的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了出去。一直到出了大将军府,遇到任何人跟他打招呼都没有理会。
罗文重新在床上躺下,然后缓缓地舒了口气。
第0388章 黄阳道内黄牛河
大军开拔的第十天,经过重重阻拦的宣旨钦差才赶到雍州。这一路上地方上的官员一个个热情的让人无法承受,拦着队伍,若是不留下吃顿饭喝杯酒,谁家门口都不好过。不仅如此,过桥,桥断。过河,没船。以至于比预定时间晚了将近一个月才到,不出意外的没有见到罗耀。
调兵十万的圣旨也不能就这样留在手里,钦差想了想,索性没在雍州停留,带着队伍一口气往北追了下去。
到了这会儿,他只想将旨意颁下去也就算了。
黄阳道和叛军占领的西北三道最南面的山东道只隔着一条河,这条河虽然是沂水的分支,但河道极宽。当地百姓称之为黄牛河,大隋图志上的官方名称是汇水。黄牛河名称的由来是一个神话故事,据说当年有一头黄牛成了精为害一方,有一位剑仙下了凡尘,就在这河边和黄牛精大战一场。
剑仙将黄牛击伤,黄牛情急之下跃入大河不肯再出来。剑仙设下一道神符,将黄牛精封死在河道中。
后来有一年大旱,水位下降了不少。有不少人信誓旦旦的说看到了那头黄牛,已经变成了一块大石头。
罗耀的先锋军走的并不慢,以雄威郎将文小刀为首的三个军星夜兼程,为大军开道。只用了一个月就从雍州赶到了黄牛河南岸。黄阳道的总督亲自迎接,设宴款待却被文小刀婉拒。黄阳道虽然距离雍州很远,也不属于西南四道。但黄阳道总督杨彦业对左前卫的行事风格也极熟悉,知道这是一群眼高过顶的兵老爷。
文小刀到了黄牛河南岸之后,就派人选好地址搭建营房。近四十万大军的营盘,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建好的。文小刀请杨彦业帮忙,招募了一批工匠协助,当然,工钱别指望左前卫的人掏。
非但如此,文小刀到了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通知杨彦业准备四十万大军一个月所用的粮草,态度上是理所当然。
四十万大军,再加上战马牲口,这粮草用度一天的数字就够让人咋舌的。可杨彦业也只能配合,毕竟左前卫是来平叛的,若是被人上奏一本说他不为大军提供粮草,皇帝估计着连解释都不愿意听。
黄牛河北岸就是叛军的营地,用千里眼能看到。看样子叛军是早就知道了左前卫北上的消息,听说最近北岸持续增兵,兵力已经超过二十万。叛军控制了西北三道的粮仓,百姓们活不下去只能加入叛军。只短短一年的时间,叛军的兵力就滚雪球一样膨胀起来。
据杨彦业分析,如今叛军的总兵力有可能超过一百五十万人。
但文小刀对此嗤之以鼻。
并不是随便给百姓手里一柄刀子,就能将其称为军人的。一百五十万人又如何?在他看来大部分都是插了草标等着卖头的土鸡瓦狗。
罗耀的大军是在文小刀建好营地的第三天到的,路上足足走了两个多月。宣旨的钦差追上队伍后,将旨意颁下去后没多停留一天立刻返回长安。这一趟差事办下来,他知道自己这辈子也没机会再传旨了。运气好的话皇帝不过是斥责一顿了事,运气不好,官职丢了都是小事,脑袋没准都得搬家。
罗耀抵达当天就被杨彦业请到了总督府,盛情款待。罗耀盛赞了杨彦业这几年治理黄阳道的功绩,就好像两位老朋友相见似的,酒席上气氛格外的融洽。杨彦业送走罗耀之后心还没踏实下来,第二天罗耀就派人催粮。
对此,杨彦业也只能忍气吞声。
他一怒之下将黄阳道之前布置在黄牛河南岸的郡兵民勇全多撤了,以给左前卫让出营盘为名。这段日子以来叛军没少渡河过来骚扰,若不是黄阳道的郡兵和民勇反击犀利悍勇,叛军有可能一鼓作气冲进黄阳道肆虐。
对此,黄阳道的士兵们自然有怨气。
这两年来,他们和叛军几乎每天都有交手。甚至还曾组织过突袭杀到黄牛河对面去,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人,朝廷的奖励迟迟没有下来,已经让人心里不服气。郡兵还好些,毕竟是地方编制内的军队,饷银还能勉强发下去。那些民勇都是凭着一腔热血加入战斗的,现在说撤就撤,没给个解释没给个安慰。
黄阳道算是西北和西南地域的过度地区,不似西南那样的鱼米之乡富得流油。紧挨着西北,之前每年还要调拨粮食接济黄牛河北边的百姓。这两年来总督府衙门为了筹建民勇,几乎把府库掏空了。请旨减免钱粮的奏折杨彦业几乎每个月都会递上去一次,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迟迟没有旨意下来。
后来他实在无奈,牵头联络了一些黄阳道的官员和乡绅,凑了一大笔银子派人送到了京城,秘密送到黄门侍郎裴衍府里。第三天,陛下对黄阳道减免钱粮的批复就下来了。甚至还从兵部府库调拨了一批兵器甲械,运到之后众人看着朝廷的物资除了苦笑也没别的可做了。
杨彦业一怒撤下所有的郡兵民勇,其实何尝不是想让这些为国效力了两年的汉子们歇歇。叛军在北岸可以肆无忌惮的霸占粮仓抢夺府库,可杨彦业不行,他想保住黄阳道就得养兵,朝廷没有旨意下来他勒紧裤腰带每年的钱粮还得如数交上去。有时候他甚至想到了打开欣口仓,可惜,最终还是没有这个勇气。
他知道民勇们心里窝火,可又有什么办法?
无奈之下,他只得再次向地方上的富户乡绅伸手借粮。
这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一道总督,两年来明显的苍老了下去。人都说坐到总督的位置上已经是位极人臣,多少人羡慕着那一身二品大员的袍服。可只有自己知道苦闷,而且无处发泄。
……
站在黄牛河南岸,罗耀用千里眼往对面看了看。对岸的叛军正在沿河布置木桩,这是为了阻止南岸的船只靠过去。在高坡处,箭楼木寨已经搭建完毕。能看到木寨上巡逻的士兵经过,人数不少。
那些被叛军驱使的百姓,站在河水里奋力的将一根一根木桩打下去。他们腰上绑着绳子,防止被河水冲走。但即便如此,正是夏季汛期,今年的雨水又比往年充沛一些,河道变宽河水上涨,每天都有人被卷走再也看不到踪迹。
长期站在水里,不少人的双腿开始腐烂生蛆。
不少小船在河道里来回巡视,船上的叛军士兵拎着鞭子虎视眈眈的盯着那些百姓,谁要是动作稍微慢一些,立刻一鞭子抽下去,绝不留情。
“据说北岸的百姓,这一个月来已经被折磨死了数千人。”
文小刀站在罗耀身侧低声说道:“叛军从几个月前就开始逼着百姓们干活,视人命如草芥。”
“叛军谁人为将?”
“据说是殷破山,李远山手下大将之一。被李远山封为冠军侯,加大将军,风光的很。这个人手下的士兵,大部分都是掳来的青壮百姓,具体数字不详。有多少战兵也不清楚,不过兵力总数应该不会低于二十万。”
“嗯。”
罗耀嗯了一声:“附近是不是找不到多少船了?”
“是。”
文小刀俯身道:“几个月前,叛军就不断南下,目标就是南岸的渔船,黄阳道又没有战兵驻守,光凭着郡兵和民勇抵抗,虽然奋勇,但还是损了大部分船只。杨彦业后来下令,将剩下的所有渔船都拖上岸,可数量有限,不可能支持大军渡河。”
“没必要急着渡河。”
罗耀看着对岸那些被奴役的百姓,脸色依然平淡如常。
“北岸堤防比南岸要高,叛军已经布置了几个月的时间。就算是一群乌合之众也不可小觑,最近多派人沿河道两岸勘察地形。”
“喏。”
文小刀应了一声。
“西边四十里外是黄阳道那些郡兵和民勇的营地,现在人都已经撤了出去,大营空着……大将军,是不是要派人驻守?属下以为,那寨子建造的还算牢固,而且叛军未必就敢贸然渡河过来,所以不需要派遣重兵。”
“让刘阔带一军人马驻扎……”
罗耀顿了一下又吩咐道:“让方解的山字营也过去。”
文小刀一怔,没明白罗耀的意思。
罗耀吩咐完也没有再提,而是看着北岸说道:“虽然仗不急着打,但对敌人的了解不能一点都没有。挑选精锐斥候,过河去打探叛军的兵力布置,凡是关于叛军的消息,事无巨细都要打探。最好带回来几个舌头,这件事你安排人去做。”
“不如?”
文小刀忽然明白了罗耀之前那些话的意思:“不如派小方将军做这件事?他手下山字营的士兵训练有素,且小方大人手下还有一队大内侍卫处的人手,最适合打探情报。”
“好。”
罗耀淡淡的应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文小刀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忍不住去想,莫非那个方解真的是大将军的儿子?不然大将军怎么会如此偏袒?
先是让他率军入住黄阳道郡兵之前的大营,是因为那大营是黄阳道军民经营了两年的,很牢固,地形选的也好,河堤很陡,即便叛军过河也无法直接进攻。现成的东西都有,省的山字营的士兵自己再建。刘阔是个行事稳妥老成的,让方解和他同时驻军,绝不会出现矛盾。而大将军紧跟着提到过河探查消息的事,这事并不难办,叛军多是百姓,随便抓几个人回来,挑选精锐士兵过去,简单之极的一件事。但,这是功劳,左前卫北上的第一个功劳!
大将军,这就是要分功劳给方解啊。
他偷偷看了罗耀一眼,心里的波澜难以平静。
而此时,方解正带着山字营找地方休整。一路北上,方解总担心着释源找上来。可到了这里释源依然没有来,他实在想不清楚那个老僧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了。
“将军!”
一个传令兵骑马快速赶来,指了指西边说道:“大将军军令,命令山字营进驻西边四十里外的大营!另外,文将军请将军派人,过河探查敌情。”
方解眉头微微一挑,抱了抱拳道:“得令!”
第0389章 过河
方解从文小刀那里回来之后,先是看了看这座已经空置的大营。营寨建造的有些简陋,黄阳道没有战兵驻守,郡兵和民勇建造的营寨难免粗糙,但足够结实。箭楼很高,站在上面可以瞭望黄牛河对岸。
山字营的驻地在大营西北角,有简陋马厩,是刘阔特意给他留的。刘阔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将,为人厚道,方解打听过这个人,在左前卫军中口碑极好。不管是当官还是当兵的,对他的评价都不低。
是个老好人。
性格决定一切。
左前卫的将领多多少少都学着罗耀的脾气,战场上雷厉风行,大部分将军只要上了战场就属于激进派。但刘阔不同,他是左前卫中很少见的行事谨慎的将军之一。他甚至不喝酒,不上青楼,家里只有一个妻子,没有小妾。他对部下也颇宽容,小错基本上都不追究。也正因为如此,他手下的兵反而不好意思触犯军律。
不过还是因为这个性格,罗耀对他不怎么喜欢。
罗门十杰,都是随罗耀脾气的人。詹耀就是一个翻版的罗耀,文小刀虽然看起来温和实则性子里冷酷到了极致。当初他和詹耀分别领兵攻打纥族山寨,一天之内,詹耀破寨十三,杀六千。文小刀破寨九个,杀两万。
其他几个人也都是这样的风格,不然论资历军功刘阔也能派进罗门十杰中。
方解和刘阔寒暄了几句就回到自己的营地,他看得出来刘阔是那种不善言谈的人。只是一直温和的笑着,眼神里没有那种让人提防的东西。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军龄,这样的官职,他似乎很满意了。
不争。
要做到这一点,不是每个人都行。
将营寨最好的提防让给方解,从这一点就能看出他的脾气。
“吩咐人轮值,屁股磨破的人今晚可以休息。”
方解淡淡的吩咐了一声,绕着营地巡视。
陈搬山忍不住笑了笑:“屁股没破的,不多见了。那些小兔崽子上马之前一个个嗷嗷叫唤着,骑马两个月下来,没一个走路不卡着腿的。一路上把被服垫在马鞍山的比比皆是,现在他们也就都知道想当好一个骑兵那是那么容易的事。”
方解笑了笑:“不过都还算个爷们,没人好意思叫唤。”
陈搬山跟在方解身后,一边走一边问:“大将军吩咐下来要过河查探军情,是不是拖上一两天?士兵们都很疲乏,不休息一下就过河,容易出事。”
“没必要。”
方解摇了摇头:“不用过去太多人,回头我亲自带着大内侍卫处的人过去抓几个舌头回来。人多了不好,这种事人数少一些没关系,但必须精锐。大内侍卫处的人论个人武艺比士兵们都强,这一点毋庸置疑。”
“将军不能亲自过河。”
陈搬山连忙道:“太危险,就算对面的叛军都是乌合之众,但毕竟那是几十万大军的连营,一个不小心陷在里面就出不来了。”
“以后我肯定不亲自去。”
方解一边走一边说道:“但这次不同,这是第一次,以后交战需要做这种事,我吩咐下去就行了。可我这次必须亲自过河去看看,虽然大将军何时对叛军用兵还不知道,但咱们山字营是清一色的骑兵,将来不可能冲在后面。对岸的地形,对岸的兵力布置,我必须都自己看一遍才放心。”
他看了看一眼那些双脚落了地后忍不住长出一口气的士兵们,笑了笑道:“这些士兵们都是汉子,既然跟了我,我就得为他们的命负责。战场上死人是正常的事,哪一次大战不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但这些士兵组成的就是大隋的顶梁柱,多死一个人这柱子就细一些。况且……他们不只是国家的顶梁柱,还是各自家庭的顶梁柱。”
“死一个人,十个人,百个人,对大隋没有什么影响。但对家庭来说,就是无法承受的灾难。”
方解叹了口气道:“若是没有战争,多好。”
陈搬山一怔,有些不理解方解的想法。在他的认知中,军人为国而死是天经地义的事。
“不说了,再说就显得矫情。”
方解吩咐道:“轮值的事你去安排吧,今夜不过河。才到黄牛河边上,叛军无数双眼睛盯着呢。”
陈搬山应了一声,回去的时候心里忍不住想,小方大人年纪轻轻正是锐意无比的时候,怎么好像经历过许多事似的,如此沧桑?
……
回到自己的木屋,方解将卓布衣等人找来。看了看外面士兵们大部分已经睡下,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现在打算做三件事,所以人手要分出去一些。”
他看了看卓布衣,压低声音道:“联络大内侍卫处的人,盯着欣口仓,若是欣口仓没事就当放他们休息一阵子。但只要欣口仓出事就了不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罗耀的人若是对欣口仓打主意,局面立刻就不好应付。最好是让朝廷有所准备……有件事我一直没想通。”
他顿了一下说道:“黄阳道的位置如此重要,为什么朝廷没派兵驻扎?就算朝廷水师会巡视大河,叛军不敢轻易渡河。但道理上,应该也要驻军才对。李远山谋逆已经近两年,黄阳道一直是地方上的郡兵和民勇在布防。”
“会不会是朝廷上有人瞒着陛下?”
卓布衣皱眉道。
“就算有人瞒着陛下,难道陛下自己想不到?”
方解摇了摇头:“江南有三卫战兵,距离黄阳道最远的也不过两个月路程。除非是有什么事,将这三卫兵马拖住了。”
“无论如何,欣口仓是重中之重,必须安排精锐人手盯着,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派人给朝廷送信。”
卓布衣嗯了一声问:“还有呢?”
方解道:“第二件事,今天咱们过来的时候,我看到郡兵和民勇撤下去。这些人虽然不是训练有素的战兵,但和叛军已经周旋了两年,其中不乏悍勇之辈。派人去打探,捡着有用的请几个过来。咱们要想了解叛军,派人过河探查是一条路,找黄阳道的兵来是另外一条。不过看样子他们对左前卫多有抵触,请的时候尽量客气些。”
“我知道了。”
“第三件事。”
方解扫视了众人一眼后说道:“子时之后,我打算挑几个人过河。”
“你不是说今夜不过河吗?”
沉倾扇诧异道。
她一直跟在方解身边,方解和陈搬山交谈的时候她都听到了。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出身,斥候出去探查情报选定什么日子出去,走什么路,装扮成什么人,目标是哪儿,这些事都绝不会泄露出去,哪怕对主将也不会说。主将一般安排斥候出去,却绝不会规定怎么走怎么办。这是斥候的自由,也是必要的生存手段。”
“尤其是去敌人的地盘探查,斥候的行踪除了自己之外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他们本来就是在刀口上跳舞,自己不珍惜自己的命别人更不珍惜。”
“你要亲自去?”
卓布衣问。
“必须我自己去。”
方解道:“这件事不用争论,也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当初在樊固的时候,出去找马贼比起来危险性一点也不低。樊固八百边军,只有十来个斥候,每次出去都是两人一组。马贼之凶悍比起叛军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你们不用担心什么。现在我难道还不如在樊固?”
“带谁?”
卓布衣问。
“大犬,小腰,倾扇。”
方解笑道:“足够了。”
“我再安排一队飞鱼袍接应。”
卓布衣道。
方解点头:“好。”
……
方解换了一身衣服,紧了紧绑在身后的朝露刀。沐小腰上前帮他整理,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急着过河,还有别的事?”
方解笑了笑:“就知道瞒不住你们。”
沉倾扇道:“现在咱们看起来勉强安全,但谁也不知道明天发生什么。左前卫的兵力布置你们还没看出来?罗耀的兵已经把所有道路都封死了。咱们要是想回长安,从黄阳道根本就出不去。万一有什么事,咱们只能走叛军的地盘。”
“那不是更危险?”
“不会。”
方解笑了笑:“回朝廷危险,往深处走反而不危险。”
“往深处走?”
大犬没理解,诧异道:“回长安为什么要往深处走?”
“不管是左前卫的兵力布置还是叛军的兵力布置,长安方向都是重兵把守。咱们不一定非得回长安城去,我从一开始就打算着,等到了黄阳道如果罗耀不是来平叛的,那咱们立刻就走。往叛军地盘深处走,回狼乳山。旭郡王的兵还没有损失,那里更自由,没那么多琐碎事烦心。”
“不懂你的心思。”
沉倾扇轻声道:“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就是了。”
方解笑了笑:“我让麒麟带着给事营那十个人找地方接应,咱们现在对谁都不能完全信任。卓先生是个好人,但他身边都是大内侍卫处的人。罗耀的心思比海都深,我从来不信他是单纯的为了平叛才来黄阳道的。到时候有事能脱身就脱身,困住就麻烦了。当然,如果能坑走罗耀的山字营最好……”
他想了想又说道:“带上纸笔,对岸的地形我要画下来。”
沐小腰拍了拍鹿皮囊:“带好了。”
方解笑了笑:“咱们走!”
……
罗耀扫视了一眼手下的将军们,眼神森冷。
“明天派人向杨彦业催粮,先要一个月的粮草,再要三个月的。黄阳道本来就不富裕,支持咱们四十万人马的粮草极难。”
“再安排人,和黄阳道的民勇郡兵闹出些矛盾来。”
他摆了摆手:“如果杨彦业不开欣口仓,咱们就只能自己去拿了。”
第0390章 百万骁勇
从方解离开长安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个月,如今在京畿道内集结的民勇已经超过八十万。这些来自中原各道的青壮男子,心怀一颗功名但在马上取的壮志雄心,离开了自己的家,带着兵器,被服,有的跋涉数百里,有的跋涉上千里,汇集在长安城外。
这些骁勇按照战兵的编制分成一个一个军,一个一个营,一个一个队。
按照大隋征兵的祖制,战兵的家庭都是军籍,有着一定的特权。除非必要,战兵的人选补充绝不会从军籍之外的百姓中选取。而这次招募骁勇,所有良家子弟皆可报名,十七岁以上,四十岁以下,没有作奸犯科的记录,家世清白之人都可以参军。
长安城外的几个卫城,已经变成了巨大的练兵场。
但报名参军的人数还在不断的增加,从各地赶来的怀揣着军功梦想的青壮男子源源不断的进入京畿道。官道上都是往长安方向赶路的男子,穿着自己制作的简陋皮甲,拿着乡下铁匠铺子里锻造的刀子,有的人牵着驽马,有的人牵着骡子,还有人牵着驴。
没有人认为战争是残酷的,他们眼睛里看到的都是金光闪闪的前程。和平年代,他们只能务农,只能从商,没有办法靠自己的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当战争来临的时候,他们忽然发现有一条金光大道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们都是普通百姓,没有见识过战场上的血流成河。
他们只记得祖辈父辈心中的遗憾,只憧憬美好的未来。他们所有人都是因为那句功名但在马上取而来的,谁不想成为横刀立马的大将军?
到了这个时候,罗耀,这个人的名字被无数次的提起。
人们在议论的时候往往都会说,你们看,当年罗耀不过也只是个寒门出身的苦孩子,若不是因为战争,他现在或许还在西北老家山坡上放羊,或是扛着锄头在田间除草。因为有了战争,这个原本普普通通的农户少年,成为了注定会在大隋的史书上留下浓重一笔的大人物。
他也不是军户出身,但是靠着一身胆气还不是在战场上屡战屡胜?
到了京畿道的年轻男人们,每个人的脸色都带着兴奋。他们刻意忘记了自己有可能死在西北,忘记了历史上每一个成功者的身后都堆积着累累白骨。他们都觉得自己有机会成为那个成功者,别人才是那些尸首。
各卫的大将军分派了不少老兵训练这些骁勇,老兵们试图告诉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战争不是儿戏。但没有人真的听进去,在他们听来,那些老兵们讲述的血肉横飞的故事很不错。让他们热血沸腾,让他们心中更加充满斗志。
大隋的府库就算再充盈,粮草还能供给,饷银也勉强够发,但装备显然一时之间难以凑齐。筛选之后还有超过八十万骁勇留下,兵部的府库几乎搬空了也不够他们每人分得一件皮甲。
这段日子以来,皇帝的心情似乎好转了不少。因为他的号召,大隋的儿郎们来了。没有人畏惧没有人抗拒,他们都愿意为了这个帝国献出自己的生命。所以皇帝心里的阴霾渐渐的被热血取代,他偶尔会登上高耸入云的长安城城墙,俯视下面的骁勇,这个时候,他确定自己只要伸手往前一指,这些汉子们就会嗷嗷叫着冲向他指的方向。
这无疑令人心情激荡,不是么?
他是至高无上的皇帝,是这个帝国的掌舵人。
虽然他并没有老去,但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心潮澎湃的感觉了。
“有这样的子民,朕还担心什么?”
他微笑着说。
长安城的城墙太高,站在上面俯视城外,下面的人显得很小。所以皇帝看不到那些骁勇为了争夺一个睡觉的地方大打出手,看不到有人居然敢对老兵横眉怒目,也看不到有人趁着乱偷走了身边人背囊里为数不多的银子。
他只看到,数十万人为了他来了。
“大隋的百姓,随时愿意为陛下献出自己的生命。”
黄门侍郎裴衍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俯身微笑着说道。
他很满意方解送给自己的这个小礼物,看得出来这个少年很用心。他和方解只交谈过一次,方解肯定是看到了他的眼神不是很好。常年在内廷小房子批阅奏折,灯火就算挑的再亮,长年累月下来眼睛看东西还是越来越模糊。
这个眼镜很好,让他看东西清晰了很多。
他知道皇帝也有一个,也是方解送的。
他并没有将这眼镜藏起来不让皇帝看到,相反,他故意让皇帝看见。有时候让皇帝记得一个人的名字,没必要非得说出来。扛在他鼻梁上的小玩意,让他也记住了那个被罗耀扣在左前卫的少年郎。
“罗耀的左前卫已经到了黄阳道了。”
裴衍低声道:“已经在黄牛河南岸布防,有左前卫在,黄阳道就不必担心。朝廷大军开拔,只需猛攻河西道,叛军绝难挡得住陛下天威。”
“你当初出的主意不错。”
皇帝笑了笑道:“你说不用调集人马驻守黄阳道,因为黄阳道是西南四道的屏障,不管罗耀有没有反心,他都不会坐视黄阳道不保。朕派人传旨调兵十万,早就料到罗耀不会分兵出来,他会立刻带着人马北上。这个人朕信不过,但西南还离不开他。你前阵子的话朕觉得很有道理,罗耀没有反心,怎么样都不会反。他若有反心,怎么样都会反。”
“真以前为了防备他,调集人马戍卫江南。现在想想,何尝不是逼着罗耀与朕渐行渐远?”
“陛下圣明。”
裴衍道:“罗耀北上黄阳道,既能分散叛军兵力,又将罗耀从雍州调出来,一举两得。”
皇帝嗯了一声,看着城墙下面的骁勇。他的脸色有些潮红,那是刻意压制着的兴奋。
“朕在西北损失了七十万精锐,李远山骗了朕一次,朕承认上了他的当,但这样的亏,朕不会吃第二次。朕坐拥四海,天下归心。七十万大军没了,还有七十万,七百万人七千万为朕效力!李远山以为皇帝是随便能坐的?以为只要占了西北那几道疲敝之地就能对抗朕?”
“大隋基业千秋万代,任何魑魅魍魉都休想觊觎!”
皇帝顿了一下,然后扫了裴衍一眼。
“你故意带着这个眼镜,是想帮方解说话?”
裴衍脸色一变,连忙垂首道:“臣的小心思,自然瞒不住陛下的眼睛。”
皇帝哼了一声道:“你知道朕最恨投机取巧之辈,恨钻营结党的朝臣。”
“臣不敢!”
裴衍深深的俯下身子。
“朕知道你没这个心思,这么多年你坐在内廷朝房里为朕分忧,在朝廷里地位超然,若是你想结党营私身边早就绕着无数的马屁精。”
“眼镜很好,朕也有一个,比你的还要漂亮些!”
他说了一句话,转身离开。
裴衍嘴角挑了挑,眼神里有一丝得意一闪即逝。
没有人,比他更能精准的把握皇帝的心思。
……
大将军许孝恭带着人在骁勇营地里巡视了一圈,眉头始终皱着。这些骁勇看起来确实斗志昂扬,一个个好像谁也不服。但在许孝恭眼里,这些骁勇就算不乏武艺出众之人,但根本就是一团散沙。当初的估计太乐观了些,以为经过几个月的训练这些人哪怕不能和战兵相比,最起码也能遵守基本的军律。
最早训练的几个军勉强还能用,拉出去的时候最起码队列还算整齐。后来的这些人,素质越来越让人心忧。其中甚至有不少恶徒,花钱在当地官府开具一份清白人家的文书,摇身一变从地痞流氓变成了国家的军人!
这样的军队,真的能打仗?
已经领兵超过二十年的许孝恭心里充满了疑问。
“孝廉兄!”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有人从身后叫他。
许孝恭回头看了看,见是新任的左武卫大将军刘恩静快步追了上来。
刘恩静当年曾经是右前卫的将军,后来因为老父过世所以要守孝三年。左武卫叛变,虞满楼被杀,皇帝下旨重建左武卫,刘恩静夺情复出。这个人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当年征伐商国的时候曾经被公认为军中最有前途的年轻人。但是几十年过去,当年的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如今也已经两鬓花白。
才不到五十岁,看着竟是饱经沧桑的模样。
“恩顾,你怎么也在这里?”
刘恩静快步跟上来,抱了抱拳:“还不是为了选兵,左武卫现在兵员还没有配齐,军户人家里挑了又挑也没凑够一卫人数,逼不得已只好来骁勇营里选人。”
“唉……”
许孝恭叹了口气:“难为你了。”
刘恩静摇了摇头,拉着许孝恭的手走到一边:“孝廉兄,你怎么不向陛下说一说,这些骁勇若是再不加节制,早晚会出乱子。”
“说?”
许孝恭苦笑道:“陛下连下三道旨意,恩赏骁勇。在陛下看来,这些骁勇都是最忠诚的子民。前阵子有骁勇闹事,左祤卫一个别将按军律砍了几个人的脑袋,陛下得知,大为震怒,把那个别将一降到底还打了二十鞭子,谁还敢说?”
“陛下这两年来,性情似乎越来越让人摸不透了。”
刘恩静压低声音道:“要不,去找裴衍?我听说陛下对此人最是信任,他若是肯说说,没准能有作用。若是再这样下去,就算人数再多这些骁勇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怎么拉到战场上御敌?”
“裴衍?”
许孝恭冷哼一声:“你若有银子,再去找他就是了。”
“这一年来,陛下的所有心思都在如何收服西北上,朝廷里的事大部分都交给裴衍处理。这个人以前看着还算清明公正,但现在越来越贪婪了。就拿黄阳道的事来说,按照道理早就该调兵戍守,可陛下偏偏听了裴衍的,说什么以叛军逼罗耀,促使左前卫北上抗敌……这种亡……这种扯淡的话都能说出来!”
“陛下越发的偏执了。”
刘恩静叹道:“虽然我才回长安不久,但也看得出来。陛下眼里现在只有西北,其他的国事很少过问。除了西北之外,陛下大部分时间都在教导太子……太子还不到十岁,前两天我听说,陛下已经让太子批阅奏折,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陛下这到底是怎么了!”
“或许是咱们想的太偏。”
许孝恭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左前卫的人马已经到了黄阳道,据说沿黄牛河列阵布防。罗耀领兵的本事还是少有人比得上,只要他自己没有脏心思,叛军赢不了。而陛下只有太子这一个子嗣,对太子看重也是情理之中……”
“谁知道呢……”
刘恩静摇了摇头:“就盼着这一战早点打完吧。”
许孝恭点了点头:“大隋,不能再出大乱子了……”
第0391章 风雨飘摇
刘恩静和许孝恭肩并肩走着在骁勇营里低声交谈,两个人的心里都不怎么好受。当初陛下决定招募骁勇的时候,朝廷里不是没有人反对。当时武将们倒是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毕竟他们不操心钱粮甲械。
大隋就算再强大,损在西北那七十万人马也不是一个小数字。损失的就要补上,招募骁勇是个法子。可谁也没有想到不到半年的时间,文官们预见的事一样一样都发生了。国库渐渐难以支撑这些骁勇的粮草补给,因为需要支付的可不仅仅是如今云计在长安城外的八十万人马。
那些挑选不合格的士兵,往来的路费和粮食,皇帝下旨,都要分发。这样一来,不少人打着投军的旗子来,混些银钱粮食回去。国库这五个月来的支出之巨,令人瞠目结舌。
陛下对骁勇们越仁慈宽厚,朝廷的付出就越大。
然后就是治安。
京畿道本来是天下首善之区,比如方解刚来长安路过京畿道的时候,甚至在大街上看不到一个乞丐。富家子弟不敢横行,泼皮无赖不敢放肆。方解曾经盛赞过,若世间如此平和昌盛,大隋就是绵延万年也不是难事。
可是现在,骁勇们聚集在长安城外的几处卫城,人满为患。这些人训练之后闲得无聊就出来逛荡,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难免会有看谁不顺眼的时候,大打出手的事比比皆是。有因为喝酒抢座位打起来的,有因为去青楼抢女人打起来的,而其中凶悍者,打架根本就不需要理由,就是想打。
只这两件事,就把整个大隋朝廷搞的焦头烂额。
有陛下的恩旨,地方官府对这些骁勇不敢处罚的太狠,可警告一下对他们来说又没有什么意义。
人的劣根性就在于,越是惯着就越放肆。
御史台那些铁嘴钢牙的御史大夫们,这段日子雪片一样的往上递折子。可这些折子十之七八都不会到陛下面前。内廷朝房里有个天天都当值的黄门侍郎,在他身侧一左一右共有四个竹筐。
竹筐上贴着纸条,上面分别写着轻重缓急。
只有重和急这两个竹筐里的奏折,才会立刻呈递到畅春园里。而这种区分,全在裴衍一念之间。御史台的奏折,裴衍看都不看就随手丢进缓字竹筐里。这一缓到底多少日子,谁也不知道。
最近一年来,陛下加重了对太子的培养。抽出很多时间来亲自教导太子,甚至开始让太子学着批阅奏折。对于这一点,非但御史台的人看不下去,朝中诸多重臣也觉着有些过了。按照年纪来说,皇帝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不出意外,在龙椅上再坐二十年是没有问题的。
大隋的皇帝多长寿,七十岁之前死的屈指可数。
早一些培养太子没问题,可现在应该是东宫那些官员的事。太子侍读虽然还空着,可文渊阁和舒华阁的大学士们那一个不是满腹经纶真才实学?
一年,朝廷里就变得不太安稳起来。
刘恩静和许孝恭两个人并肩而行,一边走一边交谈。他们两个在南征商国的时候就是朋友,也有几十年的感情了。
“与其这样,不如敦促陛下早日出兵。”
刘恩静叹了口气道:“近百万人在京畿道聚集着,长久下去必出祸端。训练可以,拉到沂水东岸再训练。也让他们看看叛军是怎么回事,看看战场是怎么回事。这么多人在长安城外面,万一有人怂恿……不堪设想!”
许孝恭点了点头:“唯一能做的,反倒是这个了。以前陛下急着出兵的时候,咱们劝着。现在陛下不急了,想看看到底有多少骁勇赶来,咱们却急了。”
“此一时彼一时。”
刘恩静道:“你我都是老臣了,不能装聋作哑。”
“陛下对文渊阁大学士牛慧伦也格外器重,还有兵部尚书宗良虎,不如你我今夜就做东,请他们两位吃酒。若是能劝动他们两个联名上书,或许陛下会重视起来。”
“也好。”
许孝恭想了想道:“不过,陛下前阵子定下的辅政大臣,黄门侍郎裴衍,大学士牛慧伦,兵部尚书宗良虎……三个人,咱们请两个,会不会……”
“管他呢!”
刘恩静微怒道:“小人当道!不必在意他。”
许孝恭叹了口气,两个本应该豪情壮志的大将军,却满怀心事。
畅春园。
皇帝看着外面已经爬满了的瓜架发呆,这段日子以来他的精神越来越不好。以前一整天盯着奏折也不会走神,现在越发的精力不能集中。尤其是午后太阳正暖着的时候,两只眼皮就开始不由自主的往下垂。有时候他靠坐在土炕上就能睡着,醒来精神却更差。
秉笔太监苏不畏看了皇帝一眼,眼睛里有担忧一闪即逝。
“陛下,若是乏了就歇歇吧。”
皇帝忽然笑了笑,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开心事。
“你还记得吗,方解刚到长安城不久的时候,朕召他入宫来,他就是在这屋子外面,躲在假山石后面偷摘朕的黄瓜吃。”
这事确实有趣,苏不畏想起来也忍不住笑起来:“有史以来,第一个敢在畅春园里偷东西的小贼。”
“他心里没鬼,觉得肚子饿了就摘东西吃。有的人心里有鬼,明明肚子饿了却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看着那黄瓜流口水,还要道貌岸然的站得笔直……相对来说,朕更喜欢你嘴里那个小贼的性子。”
他顿了一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
“刚才似乎是有人来,谁?”
皇帝揉了揉眉头问。
“大内侍卫处指挥使罗蔚然,说是有事求见,已经在外面候了一会儿了。”
“传进吧。”
皇帝摆了摆手,然后坐直了身子。
窗外,两个小宫女陪着太子殿下杨承乾在玩。再过一个月才满十岁的太子看着那翠绿的黄瓜问:“父皇说,曾经有个小贼偷他的黄瓜吃,但是父皇觉得这个小贼还算是个人才,非但没有怪罪他,还打算让他做我的侍读……他叫方解,我却不记得是不是见过这个人。”
眉清目秀的小宫女撇了撇:“小贼就是小贼,陛下就是太宽容了。要我说,偷东西就该拉出去杖毙!”
太子眉头一挑,转身看着小宫女冷冷道:“自己掌嘴!父皇说的话你也敢质疑?最近你们越来越放肆了!杖毙杖毙,你知道什么是杖毙?你知道死人什么模样?这个年纪心肠就这么狠,若是不管教将来指不定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本来和太子平日里玩的极好的小宫女一怔,还没打就先哭出来。她凄婉的看着太子,以为太子会心软。可她等了一会儿才发现,太子的眼神依然很冷。
于是她抬起手,开始抽自己嘴巴。
坐在窗边的皇帝看到这一幕,嘴角上再次勾起笑意。
……
罗蔚然躬着身子站好,没抬头。他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见到皇帝了,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冷遇。皇帝前阵子说信任他,但罗蔚然知道那不过是皇帝宽慰人心的手段罢了。面前这位天下至尊,骨子里不信任任何一个人。大隋立国一百多年,面前这位皇帝是第一个对老院长万星辰都不放心的人。
“朕记得和你说过,以后有事直接抵牌子进来就是了。”
皇帝淡淡地说道:“不必在外面候着。”
罗蔚然垂首道:“苏公公说,陛下这两天身子有些乏,所以臣不敢打扰。”
皇帝嗯了一声:“什么事?”
“陛下,钦犯杨胤再次求见陛下。”
皇帝微微皱眉,似乎很不在意地说道:“他倒是活的长远,牢里也没管住他的嘴吗……要见朕什么事?”
“臣不知,他只是每天都求臣为他通禀想见陛下。”
“所以你心软了?”
皇帝看了罗蔚然一眼,语气虽然平淡可话里的意思让人不寒而栗。
“臣不敢,臣只是不敢耽搁。杨胤乃是重犯,臣职责所在不能疏忽。”
“朕知道了。”
皇帝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你要是没有别的事就退下吧,告诉杨胤让他在大牢里好好活着吧,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千万别在朕想杀他之前死了,朕早晚会见他,现在还不是时候。”
“臣遵旨。”
罗蔚然心里苦笑一声,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等下……”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皇帝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带到畅春园来吧,朕倒是想听听,他还有什么话要对朕说,还有什么脸见朕!”
罗蔚然应了一声,然后退出穹庐。
出门的时候他看见小太监木三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从袖口里滑出来一个小纸团,罗蔚然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走过去踩在脚下,装作整理靴子将纸团捡起来攥在手心。他没敢在畅春园里看看那纸团上写的什么,一直到上了马车才将纸团打开。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就骤然变得发白。
“怪不得……怪不得!”
他喃喃了一句。
马车上有笔墨纸砚,他沉思了一会儿提笔写了一封短信,聊聊十几言,但每一个字都分外的沉重。写完之后他将信装进一个小铁盒子里,用火漆封好。走到半路的时候他让马车停下,随意的走进了一家酒楼里,买了一壶老酒一斤熟牛肉。
半个时辰之后,那个装着密信的铁盒就到了散金候吴一道手里。
吴一道将火漆挑开,打开信看了看后同样脸色大变。这个永远是一副波澜不惊模样的深沉男人,眼神里竟然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担忧和惧意。也不知道是什么事,竟然能将大内侍卫处的指挥使和货通天下行的老板都吓坏。
吴一道沉默了一会儿,将这封信重新封好,然后叫来一个亲信。
“你用最快的速度亲自送到黄阳道,找到方解,亲手交给他手里。这个东西太过重要,你可以死,但东西不能落入别人手里。必要时候,毁了东西。你若死了,你的家人我会厚待。”
这个亲信抱了抱拳:“侯爷放心,属下知道怎么做!”
他将铁盒塞进怀里贴着心口放好,然后转身出去。
等亲信走了之后,吴一道似乎是一瞬间被抽空了力气似的,颓然的靠在椅子上,脸色依然很难看。
就这样沉默了很久后,他长长的从嘴里吐出一口浊气。
“大隋……风雨飘摇……”
他站起来,走到窗口看着外面的天空,怔怔出神。
一个天大的秘密,就好像在他心头压上了一块万斤巨石,堵的他喘不过来气,难以呼吸。
第0392章 你就是个猪猡
当杨胤得知皇帝答应见自己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求狱卒打来一盆水。他先是用手指蘸水,将头发仔仔细细的梳理了一遍,然后从囚衣上撕下来一块布条将头发绑好。对着盆里的水左右看了看,见头发一丝不乱这才开始洗脸。
洗的同样很认真,甚至有些挚诚。
洗过脸之后,他整理好自己的囚衣,这才跟着大内侍卫处的飞鱼袍走出去。被萧一九毁掉的门禁铁闸和墙壁已经修好,密道显得幽长深邃。虽然墙壁两侧点着油灯,可密道里依然昏暗的看不清脚下的路。
铁镣铐擦着坚硬的青石板地面,发出的声音格外的清脆而悠远,在密道里来来回回的飘荡,这里……竟是连声音都逃不出去。
走出密道的时候,杨胤的眼角被阳光晃的睁不开。已经太久没有见到光明,那么刺眼。但他没有闭上眼也没有抬起手遮挡,而是抬起头寻找光明的源头。眼泪顺着他的脸不住的往下滑落,他却白痴一样不肯收回视线。
“原来,能看到天空是这么幸福。”
他低低地说了一句,却没有什么伤感。
罗蔚然站在他身边,看着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大人物,看着那张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看着那双不断有眼泪溢出来的眼睛,看着他嘴角上的微笑,不知道为什么,罗蔚然第一次觉得这个人虽然罪有应得却值得同情。
杨胤用袖口擦了擦被阳光刺痛的眼睛,然后笑了笑:“牢里面不知黑夜白天阴晴云雨,我每天都会侧耳贴在墙壁上倾听,试试能不能听到风吹过雷响起,我以为自己快要忘了这些声音,原来都还记得……”
他举步往前走,步子很小。
镣铐继续发出清脆的声音,杨胤皱了皱眉:“可惜,这声音饶了宁静。”
罗蔚然沉默了片刻,回头吩咐道:“把他的脚镣去掉,到了畅春园外面再戴上。”
杨胤怔了一下,然后抱拳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罗蔚然没再说话,率先走了出去。
上了马车之后,杨胤坐在里面犹豫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的将车窗帘子拉开一条很狭窄的缝隙,透过这缝隙看向外面。大街上很热闹,到处都是人。生意人的吆喝声,小孩子的哭声,女人的争吵声……他贪婪的看着外面,就好像一个自幼失明的人第一次睁开眼看这个世界一样。
他看到卖糖葫芦的小贩经过,下意识的嗅了嗅似乎能闻到那甘甜。他看到有人坐在路边大口吃着包子,下意识的咽了口吐沫似乎能品尝到那鲜香。他看到美丽的女子骄傲的挺着胸脯走过,眼神里都是欣赏。他看到小孩子在大街上打闹戏耍,嘴角上都是笑意。
就这样,他一直看着外面,直到马车停下来。
他是钦犯,而且还是极特殊的钦犯,所以马车一直行驶到穹庐外面才停住,这是苏不畏特意交代过的。皇帝似乎是不想让人知道杨胤来过,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见过这个罪人。
重新戴上镣铐的杨胤脸色平静,感激地看了罗蔚然一眼后迈步下了马车。他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缓缓的吐出来。畅春园里的景色他很熟悉,作为留在长安城里唯一的亲王,他曾经有资格随意走进这里。
只是,他从来没有发现过这园子竟然如此之美。
穹庐只是一排不起眼的木屋,在林子深处。他曾经说过皇帝太矫情,明明是天下至尊却偏偏喜欢装作很清雅。在他看来,那一排木屋无论如何也配不上皇帝的身份。能与之匹配的,只有太极宫巍峨的大殿。
现在他却忽然明白,原来皇帝喜欢住在穹庐不是故作姿态。
只是一种掩耳盗铃式的逃避罢了。
他知道了皇帝为什么要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以前他从来没有这种心境。皇帝也是人,也有厌烦每天始终如一的扮演着自己角色的时候。他应该也会在某个时候厌恶那座大殿那座龙椅,厌恶大殿里的文武百官,厌恶堆积如山的奏折,厌恶每天端着架子保持冷静。
皇帝也想休息,也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避世。
但他不行,他是皇帝。
所以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让自己过的稍微舒服些。
皇帝,也挺苦。
他缓步走进穹庐,没理会穹庐外面那些侍卫和太监们惊诧的眼神。他将身子拔的笔直,走路的步子也放的大了一些。
曾经他发愿,若是自己做了皇帝,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即将走进的这一排木屋拆了,在畅春园荷池边建造一座宫殿。窗外就是池塘,俯身就能看到荷花,看到游鱼,看到碧波荡漾。现在他的想法是,不管将来谁做了皇帝,这一排木屋或许都该留下来,永远。
……
“罪臣叩见陛下,愿陛下龙体康健。”
他跪下行礼,一丝不苟。
脚上和手上的镣铐有些碍事,所以他跪下去的时候姿势有些别扭。坐在土炕上的皇帝歪着头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后语气平淡地说道:“起来吧老六。”
老六。
这两个字让杨胤心里一荡,他使劲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爬起来。
“这段日子过的可还好?看你身子瘦了不少。”
皇帝问。
“蒙陛下惦记着,罪臣在牢里过的还好。”
“嗯。”
皇帝嗯了一声,两个人陷入沉默。
杨胤抬起头,看了皇帝一眼后表情一僵:“四……陛下,怎么清瘦到了这样?”
“没事。”
皇帝将手里的奏折放在桌案上,向后靠了靠,却发现自己已经不适应冷硬的墙壁,于是他皱了皱眉。苏不畏连忙上前,抱起一床锦被垫在皇帝身后。有软的东西靠着,皇帝的脸色逐渐舒缓下来。
“罗蔚然说你有事要对朕说,朕就让你来了。”
“谢陛下。”
“你虽然罪不可恕,但和朕独处的时候还是可以叫一声四哥。罪过归罪过,血脉至亲也是不能否认的事。说实话,朕从来就没因为谋逆而恨你什么。只是一切都在情理之中的事罢了,到了这个时候,输赢胜负之类的事都可以放一放。”
皇帝说。
“四……四哥。”
杨胤叫了一声,眼圈发红。
“说吧,什么事。”
皇帝指了指对面的桌子,苏不畏过去给杨胤倒了一杯茶。
“多谢。”
杨胤捧着热茶,手微微颤抖。
“四哥,罪臣想求见您,是因为心里不踏实。罪臣知道,大隋丢了西北罪臣罪不可恕。若是没有当初的贪念,也不会被李远山利用了。正因为如此,罪臣才想着求见您……罪臣担心,叛军迟迟不进攻,迟迟没有过河,又是存着什么阴谋!罪臣了解李远山那个狗贼,他心肠太毒!”
“罪臣进宫之前,看到大街上有不少民勇,这样不妥的啊四哥……民勇可用,但必须严加管制,四哥施之以恩,是四哥宽仁。但若不以严苛军律约束,这些民勇早晚要出乱子……”
“行了。”
皇帝皱眉冷哼了一声:“你这牢狱坐的倒是舒服,朕回头应该问问罗蔚然,大牢外面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他都要一五一十的向你禀告吗!”
杨胤脸色一变,慌忙跪下来:“罪臣……罪臣只是心忧大隋……”
“大隋不用你心忧。”
皇帝看着他语气冷淡地说道:“那是朕的事,你今日若是来叙兄弟情的,朕可以陪你多聊聊。朕说过,你死罪难逃但终究是朕的弟弟。但朕不是让你来说什么国事的,你没有这个资格……从前朕给过你资格,但你自己没把握。”
“四哥……”
杨胤叩首道:“李远山此人心机深沉,且在西北经营多年,陛下不可大意啊……而且还有蒙元人在他背后,阔克台蒙家族的人早就觊觎大隋江山。李远山表面上看起来只想守住西北三道,蒙元人看起来只想着掠夺财富,但这背后必然有什么阴谋诡计,陛下,此番西征,当调遣精锐人马,民勇实不可用。”
皇帝的脸色越发的难看起来,因为愤怒,嘴角都开始抽搐,他指着杨胤冷笑:“你知道的倒是不少啊,看来朕砍了三万颗人头还是少了!身处囚笼,竟然对大隋国事知道的一清二楚!好……好!好啊,朕的臣子原来跑去效忠你了!”
“四哥!”
杨胤一边磕头一边说道:“和旁人无关,是罪臣求着他们告诉我的。罪臣和李远山勾连多年,深知此人用心之险恶。四哥,罪臣已经是必死之人了,怎么敢再起扰乱朝纲的心思?”
“不要再叫我四哥了。”
皇帝从土炕上下来,苏不畏连忙跪倒为他穿上靴子。皇帝不等靴子穿好就迈步走到杨胤身前,苏不畏爬跪着在后面为他整理着裤子。
“朕没心思听你说这些废话……你若真的将大隋放在心上,就不会谋逆作乱毁我朝纲!就不会勾连外臣剥我疆土!就不会笼络异士谋我人头!现在假惺惺跪在朕面前说什么为大隋考虑,说什么为朕分忧……你居然能说得出来?自己心口难道不堵不疼?西北三道,毁于何人之手?七十万精锐,死于何人之手?”
“你!”
这个你字,声音之凌厉几乎将穹庐的屋顶都震开。
“你居然还有脸面在朕面前说这些?!”
杨胤脸色惨白,额头抵着冷硬的地面哀求道:“陛下……西北之战,不能操之过急啊。正因为有那七十万大军的前车之鉴,更应该谨慎……”
“闭嘴!”
皇帝忍不住笑了起来,怒极而笑:“你来是想告诉朕怎么做皇帝的吗?朕现在改主意了,暂时不想杀你了。朕要带着你去西北,让你亲眼看看,朕是怎么亲率百万大军涤荡那些魑魅魍魉的!当初你和李远山沆瀣一气,现在朕就让你看着他,怎么被朕的雄师碾成齑粉!”
“陛下……”
杨胤伏地大哭,无法再说话。
“叉出去吧。”
皇帝摆了摆手:“这个人自今日起,朕就赐他个名字叫猪猡,剥去皇籍,每日喂猪食……不要让他死了,朕要留着他,让他亲眼看看朕是怎么治理大隋平定天下的。”
“另外!”
皇帝冷声吩咐道:“去问问罗蔚然,他到底是谁的臣子!大内侍卫处里监管看押猪猡的人,无论什么身份,一律杀无赦!谁要是再跟这个畜生说大隋之事,朕就杀了谁九族。”
第0393章 绳在人在
前几天又下了雨,黄牛河的水道看起来又宽了些,幸好大隋在河工治理上下了大力气,几条大河的堤防都很稳固。黄阳道所处的位置已经很偏,离中原腹地相隔万里,但大隋从朝廷到地方官府都还算务实,所以即便是人口密度远比京畿道要稀疏的边陲,也很少出现官员玩忽职守的事。
黄牛河的源头就在黄阳道最西边,所以这几百里河道虽然看起来已经很宽但水流并不平缓。当地的渔民都不敢随意在涨水的时候横渡,因为河道太深所以看似平静的水面下都是暗流,船只被暗流一冲,立刻就会失去方向。
到了晚上,大河奔流的声音轰隆隆的好像千军万马飞驰而过一样。尤其是贴在河堤上,好像大地都在震动。
方解爬在河堤上往对面看了看,依稀能看到一串一串的火把在对岸飘动,看起来就好像鬼火摇摆,那是叛军夜里当值的士兵在来回巡查。不得不说,仅仅是罗耀这个名字就给了叛军巨大的压力,所以巡防的密度比以往大了一倍。
方解看着夜色下的大河,忽然想到了离开长安城里演武院中那个独自守着藏书楼风烛残年的老人。他已经知道那老者的身份有多离奇有多可怕,一柳渡江这种事果然都和老变态才能联系在一起。
方解不是万星辰,距离差着九重天。
“怎么过去?”
河道最窄的地方也有差不多三百米宽,水流湍急,要想游过去很难。就算是绝世高手,到了水里没有着力点,完全无法控制还不如一个普通的渔夫。
“准备好的绳索呢?”
方解问。
后面跟着的飞鱼袍立刻将绳索拿出来,好几盘,几个人抬着过来的。
“接上。”
方解吩咐了一句。
飞鱼袍立刻将几盘绳索找到头然后接在一起,绑了死结。方解将绳索一头绑在腰上,拉了拉确定稳固。他看着大河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回身对大犬他们说道:“河道太宽,绳索太长,浮在水面上的拉力很大,如果我被河流冲走,立刻拽绳子把我拉回来。”
“你打算怎么过去?”
沉倾扇皱眉问。
“走过去。”
方解淡淡地说了一声,然后看了看身边不远处有块磨盘大的石头:“不用担心我,方恨水临死之前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把龟息法的口诀告诉了我。用龟息法屏住呼吸,半个时辰内我还能做到保持神智,超过半个时辰,估计我不死也会变白痴。我用了很久才掌握假死和保持清醒之间的界限,用龟息法将我呼吸闭住但保证不沉进假死中。”
“不行,太危险了!”
沐小腰一把拉住他的手急切道:“河道这么宽,水流又太急,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没事。”
方解对她笑了笑:“龟息法虽然是让人进入假死的一种功法,但只要找到那个界限,就能在闭住呼吸的同时保持一点神智,我不可能如正常时候一样,但最起码还能勉强做到一件事……往前走。”
他将大石头抱起来,回头看了一眼:“记住,随时看着绳子,如果绳子顺着水流的方向漂出去,说明我被水卷走了。也不用太紧张,绳子肯定会有一个很大的弧度,只要不是顺着水流的方向直直的出去,就代表我没事。”
“而且我又不傻,一旦确定难以做到我就回来了。”
他笑了笑:“别忘了给我带件干净衣服。”
说完这句话,他抱着大石头缓步走进水里。岸边的人瞠目结舌,尤其是那些飞鱼袍们,哪里见过这样过河的。小方大人要抱着石头沉在河底一路走到对岸去,这在正常人的认知里是绝不可能实现的事。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骂一句白痴才会想出这样的办法!
但方解,此时就好像一个为了验证自己的白痴。
人们眼睁睁的看着他的身子一点点进入水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十几个飞鱼袍将绳子搭在手心里,也不敢攥紧,让绳子顺着方解的力度自然的往前送。他们看着水到了方解腰部,到了肩膀,最后整个人都不见了。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的盯着那根绳子,随着方解进入黄牛河的时间越来越长,那根绳子在水面上拉出去的弧度也就越来越大。这个时候,沉倾扇她们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手心里都是汗水。
就这样,煎熬中度过的每一分钟都显得那么长。因为绳索越放越长,拉力越来越大,为了保证绳索不被水流冲出去,飞鱼袍们只能攥紧了绳子然后一点点的松开。他们站在岸边,几个人合力尚且如此费力,可想而知在河道中的方解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这件事,已经逆天。
在人们的承受力到达极限的时候,在沐小腰实在受不了伸手去抓绳索的时候,沉倾扇忽然喊了一声:“别动!”
人们都愣住,然后看向那根绳子。
渐渐的,拉直。
需要多大的力量,才能将绳子拉直?
这一刻,人们觉得在看不见的夜色中对岸奋力将绳索拉直的那个少年郎,如天神下凡。
……
绳索绑在对面的大石头上,然后河岸这边的飞鱼袍开始同时用力。绳子逐渐绷起来,渐渐的高出水面。
“不要让人将绳索断了。”
沉倾扇吩咐道:“等我们过去之后,将绳索放松。我们会在对面将绳索绑在隐秘的地方,你们这边也要护住。你们要记住,绳索断了,方将军我们就有可能再也回不来!”
“喏!”
飞鱼袍们应了一声,脸色肃然。
他们对方解,已经佩服到了极致,敬重到了极致。
卓布衣道:“你们放心,我会在这里盯着。”
沉倾扇点了点,然后纵身一跃跳上绳索。她朝着沐小腰招了招手,沐小腰也随即跃了上去。两个人手拉着手踩着绳索往前走,看起来似乎只要给沉倾扇一个着力点,她就能把自己变成一阵清风,顺便着把沐小腰也变成了风。两个人在绳索上疾掠而去,绳索竟然几乎没有垂下来多少,由此可见沉倾扇的修为有多高妙。
大犬看着两个手拉手而去的两个女人,苦笑一声对卓布衣抱了抱拳:“我就说过出门要靠自己,绝不能靠女人。”
卓布衣笑道:“关键那不是你的女人。”
大犬哈哈大笑,他轻功一流,自然也不会输的太难看。等她们三个人过去之后,卓布衣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吩咐道:“去通知陈搬山,让他带兵守住这里,不要大张旗鼓,不然对岸的人会有所发现。最近处必须是你们守着,便是山字营的人也不许靠近。”
飞鱼袍们一怔,下意识的看向卓布衣。
卓布衣道:“这边安全,不安全的是哪边。万一绳索被叛军的斥候发现,方将军他们回来就难了。我要过去……”
奉了方解命令守在这里的十个给事营精锐互相看了看,春姑上前一步拦着卓布衣道:“先生不必过河,大人吩咐过,这边也不安生。我们过去就行了,您只需照顾好这边。而且您修为高绝,但战场上的事还是我们比较在行。”
卓布衣不知道这十个人的来历,方解告诉他这是吴一道借给自己的人手,都是百战老兵,所以卓布衣倒也没有怀疑。吴一道手下收拢什么样的人才,都不算什么稀奇事。
卓布衣不了解这十个人的武艺,但从方解的倚重他也能猜出来大概。
“还是一起吧,这边毕竟有山字营的人守着。”
卓布衣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春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好!”
十个人的装备太沉重,背负着明光铠和用布包裹着的大陌刀。他们没有那么好的轻功,只能下河,顺着绳子往对岸游。卓布衣踩着绳子跟在他们身后,以防有人被水冲走。就这样足足走了半个小时才到对岸,有绳子可以拽着,他们尚且游的极为艰辛,可想而知方解从水底走过去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十一个人到了对岸,春姑他们已经累的大口喘息。
卓布衣看见方解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借着月色能看到他头发上还有水珠不断的滴落。
“就知道你会跟过来。”
方解看着他笑了笑,说话的声音不大且透着一股子疲乏。卓布衣能想象的出来方解耗费了多少力气,换做一般人连那绳子都拽不动!抱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走了足足超过三百米的河道,这件事要是传出去足够让人震撼到无以复加。
“我就想看看你现在有没有累死。”
卓布衣淡淡道。
“从你嘴里还真难听到一句恭维。”
方解白了他一眼:“你不觉得我刚才做了一件巨牛逼的事?”
卓布衣点了点头:“走过来了,你就是一个巨牛逼的人。没走过来,你就是一个巨傻逼的人。”
方解撇了撇嘴:“要不是怕你揍我,我一定问候你大爷。”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看起来是真的累坏了,想站起来,试了一下竟然没有起来。卓布衣走过去拉了他一把,方解舒展了一下身体然后指了指自己刚才坐着的石头:“这东西送你了,也不能生火做饭,留着喝血吧。”
“什么东西。”
卓布衣下意识的低头看了一眼。
“王八。”
方解甩了甩身上的水:“走到半路的时候绳子的浮力太大险些把我拽上去,我也睁不开眼在河底再找东西。这王八东西恰好游过来蹭着我身体,我一把薅住捏死了。个头不小,算上壳少说也有六七十斤,妈的,拎上来的时候把我最后的力气都耗光了。本来我打算留着自己补补,现在送你了……”
“力气没了,命都不保你居然没放手丢了这王八?”
卓布衣瞪着他问。
“这可是野生大王八,多好的东西……顺气补肾滋阴养颜,这可是吃了以后你好她也好的东西……”
“滚!”
卓布衣懒得理方解,看了看四周:“早去早回吧,谁也不知道叛军的斥候什么时候经过。”
方解嗯了一声,然后看向春姑:“找隐秘的地方藏起来,有叛军的人经过,没发现绳索就放过去,发现了之后如果人少就屠了。如果人多……你们就想办法脱身。回来看不见绳索,我自然会想办法找别的路回去。”
“绳在人在。”
春姑微微昂着下颌说道,格外的认真。
第0394章 铁嘴钢牙
天气有些闷,似乎是又要下雨似的。趴伏在草丛里已经超过一夜半天,身上绑着一丛野草的方解就好像一块石头,一动不动。幸好这一天太阳都没有冒出来,不然方解还不敢使用千里眼。镜片反射的阳光,很容易被人察觉。
面前不到二里外就是叛军的大营,这个距离已经危险到了极致。叛军的游骑不时从不远处经过,但没有人察觉方解的存在。在樊固的时候,他就是最出色的斥候。
在这一点上,沉倾扇和沐小腰都不如他,所以只能留在远处接应,而大犬则趴伏在方解身边一米外。
“领兵之人不俗。”
方解见四周没人,压低声音对大犬道:“大营建造的极有章法,这个殷破山有些本事。当初我听说这个人是个莽夫,看来传言有误。若真是一个莽夫,从治军就能看得出来。还有,你看那些巡视的士兵,绝不是乌合之众。”
“表象就是假象。”
他低声道:“河岸边上那些拿着木棍长矛的百姓,根本就是殷破山故意摆出来迷惑人的。让人错觉叛军大营里的士兵都是没有什么战力的百姓,实则河岸这边戒备森严,看士兵的装束和走路的姿态就能分别出来,绝不是被裹挟的百姓。”
“真阴险。”
大犬低低道。
方解笑了笑:“这算什么阴险,再正常不过的事。殷破山的对手是名满天下的左前卫大将军罗耀,百战百胜,从无败绩。而他不过是李远山手下一将罢了,若不是李远山谋逆,罗耀都不会正眼瞧他。”
“咱们还要做什么?”
大犬问。
“先盯两天,这里地势不错能俯视叛军大营,我得把看到的画下来。你帮我盯着四周,有人靠近立刻提醒我。”
大犬应了一声,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方解动作轻缓的从鹿皮囊里将纸笔拿出来,他一边画一边问:“大犬,你做了多少年太子?”
大犬沉默了一会回答:“亡国之前做了十五年,要是算上亡国之后又二十几年。”
方解微微错愕:“也够不容易的,你想过当皇帝吗?”
大犬看了方解一眼,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亡国之前,每天都想着早些继承皇位。我不怕你说我不孝,我那个爹昏聩到了连我都看不下去的地步,可他还偏偏活的那么久,商国的朝廷早就从根里烂掉了。我小时候就发愿,将来等我做了皇帝一定要重整朝纲,让商国再次强大起来……可惜,事与愿违。”
“自家烂了也就罢了,邻居还偏偏是个虎视眈眈盯着你家产的,比你强壮,比你悍勇,这种情况下,灭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国破之后几年,我其实也还想着复国。慕容耻在大理篡位,我不止一次想过去杀他,但他本来修为就比我高的多,再加上做了皇帝,身边有许多高手护着,我试了几次也没能得手。”
“后来,我和弟弟住在雍州,看着大隋兵强马壮,看着百姓们逐渐适应在别人的统治下活着,渐渐的心也就平静下来。我知道凭我们兄弟两个,想要复国根本就是痴人说梦,所以便放弃了这个梦。”
“你弟弟呢?”
方解一边画一边问。
“他……执念太重,我劝不动。”
“人有执念是好事,但不能太偏。”
方解画图很快,线条很粗糙但标注的很清楚。他侧头看了大犬一眼,忽然用很郑重的语气问:“如果将来有机会复国,你想吗?”
“没机会。”
大犬淡淡地说道。
方解笑了笑:“如果以后有机会,我就帮你把慕容耻那个孙子弄死,南燕虽然小了点,但好歹是你家里的产业。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凭的是实力,打输了也算不得太丢人。可自己东西被别人偷了去,早晚都要抢回来的。非但要抢,还要抢的彻彻底底。”
大犬一怔,苦笑着摇了摇头。
“谈何容易。”
“有些事必须要做。”
方解将画好的图塞进鹿皮囊:“目标可以一步一步的定,但最终自己要做什么一定得清清楚楚。现在我想的不多,第一,把为我而死的那些兄弟们的仇报了,当年那三十几个人现在只剩下你们几个,死了的我都记在心里。横棍的棍子还在麒麟后背上背着,每次看到我心里都堵的难受。樊固那些乡亲那些同袍,时不时晚上就来提醒我,他们死的冤……我也是摸过孙寡妇胸脯的人,偷看过她的大白屁股,算是她半个男人,总得为他们做点什么。”
“第二,还活着的,将来我有能力就把你们都养的白白胖胖的。做那种谁也不敢惹你们的人,谁惹,就把谁吊起来打。”
他看了看远处有一队游骑纵马而过,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将来你做了南燕皇帝,记得给我在大理城建一座大宅子,里面养几个如花似玉的妞儿。”
大犬鼻子一酸,刚要说话忽然眼神一凛:“有杀气!”
……
方解和大犬立刻从草丛里蹿出来,快速的朝着高坡后面冲了出去。大犬闻到了杀气,虽然不确定对方是谁,但在这个地方,离着叛军大营这么近,一旦交手立刻就会把叛军引过来。所以两个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撤走,先撤到隐秘些的地方再说。
“很快!”
大犬一边跑一边对方解说道:“一直在咱们后面缀着!”
“你去找沉倾扇!”
方解说道:“我把他引开。”
大犬刚要拒绝,方解一把将他推开:“如果来人是高手,你我联手没用。你跑的快些,我反而越安全。”
大犬知道方解说得没错,只有尽快找沉倾扇来帮忙才行。所以他咬了咬压,朝着另一个方向冲了出去。
方解如一只猎豹般朝着河边狂奔,一路上捡着树木遮掩的地方走。既然大犬闻到了杀气,那这个人肯定就是朝着自己来的。他钻进一片林子里,朝着卓布衣他们所在地方急冲。
他的速度已经极快,但后面的人显然比他还要快。方解感觉到背后有一股劲气轰了过来,腿上的肌肉瞬间炸出一股力量将他往一侧推了出去。
嘭的一声!
他之前所在的位置上,被轰出来一个土坑。
方解落地转身,从背后将朝露刀抽了出来横陈在胸前戒备。
“是你?!”
当看清了面前这个人的时候,方解的脸色不由自主的变了变。
这个人,身穿一件深蓝色长袍,头发花白,留着长须,看样子五六十岁年纪,身材笔直修长,背后缚着一个精钢剑匣。
“罗文还是罗耀?”
方解问。
面前的老者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没有回答,而是缓缓地将右手伸到背后在剑匣上按了一下。刷的一声,那剑匣的机关打开,剑匣从中间分开,露出三个剑柄。他将左面的那柄剑从剑匣里抽出来,遥遥指向方解。
方解没有看着他的剑,而是看着他的眼睛。
死灰一片。
一瞬间,方解就想起了方恨水的黑色眸子。
所以他心里紧了一下,握刀的手也紧了紧。
“回风。”
仲伯轻轻的从嘴里吐出来两个字,然后将手里的剑往前平平的刺了出去。这是一柄长剑,超过一米,细长锋利。剑身中间是一条空隙,缝隙两边还有不少小孔,造型很奇特。他出剑的时候,明明距离方解还有很远,可一瞬间他的人就到了方解身前不远。
仲伯的身法,太诡异。
就好像完全没有自身的重力,被风卷起来一样。
方解对天地元气的感知力已经远超从前,第一时间他就察觉到自己身体周围元气的变化。
这一剑。
势如龙卷。
方解身体四周到处都是剑气形成的气旋,密密麻麻。这些气旋在方解的身体四周移动,就好像大河里看不见的暗涌。表面上平平无奇,但只要碰到那些气旋,立刻就会被绞的支离破碎!
这便是回风!
方解脚下一点,迎着仲伯冲了过去。手里的朝露刀从上而下劈落,雪亮的刀光如在晴空画出一道闪电。
刀锋将身前的气旋劈开,方解的身子炮弹一样撞向仲伯。
而此时,仲伯的长剑也已经刺了过来。
方解的第二刀迎着长剑劈出去,仲伯的手腕忽然一抖,那长剑在他手心里转动起来,剑身上的缝隙和孔洞被风吹响,发出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声响。
方解觉得自己的身子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脑子里嗡的一声。
那声音似乎直接钻进了脑海里,如被千片万片碎裂的刀片一样割着。
就在他心神一荡的时候,仲伯的长剑到了他咽喉前。
躲无可躲!
……
神智上一时的纷乱,让方解面临危机。那一剑来势太快,方解再想躲闪已经晚了。他想都来不及想,身子往下一沉然后张开嘴咬了出去。
当的一声!
他竟然将仲伯的长剑咬住!
牙齿紧紧的咬着剑身,只要稍微一松开,那长剑就能从他嘴里刺进去。
仲伯向前冲,而方解咬着长剑被他推着向后飘。
他将自己全身的逆向力度全都消掉,顺着仲伯攻击的力度向后走。他就好像挂在长剑上的一块布条,完全没有重力一样。这样的避闪,险到了极致。
方解将朝露刀向前一送,直刺仲伯的心口。
可仲伯,居然不躲不闪!
噗的一声,朝露刀刺穿了仲伯的前胸,刀锋精准的刺进了仲伯的心脏里。可仲伯却全然没有反应,依然顶着方解往前急冲。方解已经能感觉到身后那些气旋还在,一旦自己被顶进去,只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将朝露刀从仲伯的心口里抽出来,横着斩向仲伯的咽喉。仲伯这次终于有了反应,将手里的长剑往外一抽挡了出去。方解松口,任由其将长剑抽出去,身子强行一扭,在半空中连着在仲伯胸口踹了六七脚。每一脚都带着极强的爆发力,将仲伯的身子踹得向后倒了出去!
方解才落地喘息,倒地的仲伯又直挺挺的站了起来。
膝盖没有弯曲,就那么直挺挺的好像一根木头似的站了起来。
方解的眼神一变,心里清楚自己这次面对的可能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具行尸走肉。
第0395章 三剑客
方解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牙齿都是酸麻酸麻的。
他已经看出仲伯的异样,所以心里忍不住舒了口气。
幸好……如果仲伯还是正常人,此时自己说不定已经倒下了。仲伯的修为虽然还在,但太呆滞,没有思维。刚才那一剑刺过来的时候方解用牙齿咬住,如果仲伯还存在自己的思维,只需将剑气迸发出去,就能在方解的后脑上开一个窟窿。
方解盯着仲伯,看着他再次冲了过来。
长剑在仲伯手里化作一道光影,已经看不到了剑。那种尖锐的直刺人大脑的声音再次传了出来,方解立刻觉得心口里就窒了一下。嗓子里一甜,有血气向上涌。
风有声而无形。
仲伯虽然没有了思想,但他的招式完全不必思考。
而是一种本能。
罗耀身边的四金卫之一,又怎么可能是弱者?
回风有两种攻击手段,第一是无形的气旋,第二是声音。以声音搅乱人的神智,以气旋杀人。
方解明白了回风是怎么回事,却一时之间想不到怎么破掉。他对天地元气的变化已经有很敏锐的感觉,那些气旋只要不陷进去就没有什么大碍。但那声音太过恼人,躲不开,避不掉。
他抬手在自己胸口锤了一下,那口憋住的血气涌了上来。
吐出一口血,方解的神智恢复清明。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抓住这瞬间的清醒,所以没有躲避再次迎着仲伯冲了上去。仲伯身子往前飘,那柄长剑不在他手里,漂浮在他身边不停的旋转着。方解的双脚猛的一踏,爆发力直接将地面踏出来两个深坑。
手里的朝露刀劈向仲伯的头颅,对付这样的活死人刺穿心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眼看着刀锋就要到仲伯头顶的时候,仲伯手向后一伸抽出第二柄长剑。
这柄剑与第一柄同样长短,但要宽上两倍。第一柄狭细,这一柄宽大。这是一柄双手重剑,起威力不逊于斩马刀。
当的一声。
重剑和方解的朝露刀狠狠的撞在一起,本以为能直接将重剑斩断,可那重剑竟然格外的坚固,只是被朝露刀崩开一个口子。方解的手臂一震酸麻,而仲伯的身子却依然向前急冲。他单手持重剑,另一只手向前一指,那柄狭细的长剑朝着方解的心口刺了过来。
方解将朝露刀一转,手腕突然折断了一样以不可能的角度出刀将狭细长剑挡开,然后一拳砸了出去。
他的拳头,堪比兵器!
当的一声。
方解的左拳狠狠的撞在仲伯的重剑上,那重剑被巨力震的向后荡出去,方解借机向前栖身,膝盖狠狠的顶向仲伯的小腹。仲伯不躲不闪,稳住重剑之后再次朝着方解的头颅劈了下来。
方解的膝盖狠狠的撞在仲伯身上,但就好像撞在一块铁板上。
幸好,方解的身躯比铁板还要坚硬。
仲伯的身子向前弯了下来,脸上一阵扭曲。但他手里的重剑还是笔直的斩落,方解再想撤身已经来不及了。
所以方解不撤,他继续向前,双臂抱着仲伯的腰然后向上发力,将仲伯抱起来之后,方解向后一仰。仲伯的重剑落空,身子被方解抱起来后随着方解向后倒而撞向地面。砰地一声,他的脑袋狠狠的撞在地上,竟是直接将草地砸出来一个深坑。方解倒地之后以后背为支点身子一转,两只脚重重的踹在仲伯的下颌上。
仲伯的身子被倒栽下去,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方解踹得倒着飞了出去。仲伯的脑袋一半嵌在草地里,被踹出去的时候脑袋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深沟。那柄狭细的长剑失去指挥落在地上,方解在起身的同时一刀斩落,将长剑斩断!
他身子伏低,两只脚用力一蹬草地冲了出去,他蹬踏过的地方,就好像被炮弹炸过一样卷起来一片尘烟。
仲伯身子翻倒,他立刻笔直的挺了起来。那个样子,看起来就好像是个不倒翁。
他身子刚要立直,方解一刀斩向他的咽喉。这一刀若是斩落,仲伯的人头就会飞上半空。
仲伯的重剑还在手里,狭细的长剑被方解毁了。
他下意识的将重剑抬起来拦在脖子前面,朝露刀狠狠的撞击在重剑上,兵器相交,激荡出一片火花。
重剑坚固,但远比不上方解的朝露刀。
这一刀再次在重剑上留下一个豁开,若不是这剑太厚重早就已经断了。方解的刀子卡在重剑里,他的左手向后一抹,将挂在腰畔的那柄残刀血屠抽了出来。血屠刀虽然比不得朝露,但也江湖上一等一的好刀。
老瘸子不但传给了方解一式刀,还传给了他一柄杀人的利器。
血屠虽然短,但这个距离足够了!
朝露刀和重剑绞在一起,方解不抽刀仲伯也没办法撤剑。
血屠直奔仲伯的咽喉,其势如电。
可是就在眼看着血屠就要切开仲伯脖子的时候,仲伯的手里又多了一柄剑。
精钢剑匣中的第三柄剑。
很短。
如果要严格来区分的话,这甚至算不上一柄剑。太短,一尺上下,除去剑柄,剑身也就勉强能刺穿一个人的心口。但正因为短,所以仲伯抽剑很快,格挡的也很快。
短剑和血屠刀撞在一起,两个人的胳膊被震的同时向后一荡。但显然仲伯的出剑速度更快,短剑荡出去之后立刻刺回来,直奔方解的心口!
仲伯有三柄剑。
人称三剑客。
……
如果仲伯不是没有了神智,方解不可能缠斗这么久。这两年来他的进步虽然可以用神速这两个字来形容,但依然无法和仲伯这样已经有几十年修为沉淀的高手一搏。方解的修行时间太短了,算起来才超过一年而已。
一连串的主动进攻没有将仲伯击倒,最大的收获就是将那柄狭细的长剑废了。
在方解看来,声音的攻击更让人无法抵挡。
仲伯的短剑造型也很特别,最前面好像勺子一样,勺子的边缘异常锋利,这种形状的短剑方解还是第一次见到。
但是方解下意识的觉着,用这个短剑来剜心一定很好用。
即便方解的体质很强大,没有大成,他也不敢冒险。所以他立刻向后退,可朝露刀在重剑里卡着,他退不出去太远。但退一分,他就有时间抬起血屠刀格挡。仲伯的短剑撞在血屠上,擦出一溜火星。
方解身子向一侧一扭,将朝露刀从重剑里抽出来。
这个时候,仲伯的短剑再次刺了过来。
他手里有短剑的时候,和没有短剑的时候完全像是两个人。不管是用狭细的长剑还是用重剑,哪怕他没有神智也有着足够的高手的风范。他的每一剑都很大气,动作僵硬但风范十足。但是当他手里握着那柄短剑的时候,动作立刻就变了。
一剑快似一剑,三分之一的剑招竟然都是奔着下三路去的。
方解立刻被逼的手忙脚乱起来,这个时候的仲伯似乎是忘记了使用内劲,一味的以快打快,方解连着后退出去七八步远,而仲伯则如影随形。他的动作阴狠毒辣,已经没有什么套路可言。
这个时候的仲伯不像是个僵尸,更像是个发了疯的地痞流氓。
剑招太快,方解连着挡了二十几剑才勉强抽身。如果不是仲伯的身躯太过僵硬动作不灵活,方解只怕挡不住这连环刺杀。
方解不知道这个人此时发挥出来几成的修为,但已经是方解面对过的最强大的对手。当初独面方恨水的时候,方解的红眸乍现,靠着一种方解自己都不了解的潜力将方恨水击杀。方解对方恨水有着恨意,方恨水杀了不少人,都是方解的同窗。而方解和仲伯没有接触,心里无恨。
如果那潜力是恨意逼发出来的,那么提不起恨意的方解只能靠自己的修为来抵挡仲伯。
方解一边闪退脑子里一边飞速的转着,思索着如何对敌。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仲伯那双灰蒙蒙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脸,不管他的剑刺向何处,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方解的脸。
方解心里一亮,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急退中猛的抬起胳膊挡在自己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仲伯的动作立刻一窒,刺过来的剑在半空中顿了一下。
方解心里顿时一喜。
仲伯没有神智,他记住的只是自己这张脸!
趁着仲伯一顿的功夫,方解一刀将仲伯手里的短剑击飞。然后刀子往前一送直刺仲伯咽喉,仲伯手里的重剑下意识的拦在脖子前面,朝露刀和重剑再次狠狠的撞在一起。方解趁着仲伯短剑离手的几乎,血屠短刀猛的斩在仲伯的脖子上。
噗!
没有血花,只有一声闷响。
血屠刀,竟然没能将仲伯的脖子斩断!
并不是血屠刀不够锋利,而是方解大意了。潜意识里斩落人头用几分力就用了几分力,却忽略了仲伯此时的身子如铁一样坚硬。血屠刀卡在仲伯的脖子里,斩断一大半。仲伯的脑袋外向一边,却依然没有死。
他灰蒙蒙的眸子里忽然闪过一丝凌厉,空着的手笔直的抓向方解的心口。握着重剑的手也松开,一把抓住朝露刀的刀背。方解一时大意,朝露刀被夺走丢在一边,血屠刀卡在仲伯的脖子里。
而此时,仲伯的手掌已经铁爪一样抠向他的心口。
方解眼神一凛,两只手向前探出分别抓住仲伯的左右手。
都没了兵器,拼身体。
方解何惧?
他抓着仲伯的两只手向外一掰,咔嚓一声,仲伯的两条胳膊就被折断。就算僵尸的体魄再强大,比起方解来差的还是太远了。方解的肌肉力量能够随着意志朝某个方向发力,能将肌肉朝着任意一个方向用力的,这世界上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将仲伯的胳膊掰断,方解身子往前一冲用肩膀将仲伯撞的向后退了出去。
仲伯的身子踉跄了几下却没倒,刚要站直方解已经一跃而起。双腿盘在仲伯的肩膀上,然后他两支手抱着仲伯的脑袋来回扭了几下后用力往上一拔!
噗!
那颗已经掉了一半的头颅,竟是被方解硬生生拽了下来。
扑通一声,两个人同时倒在地上。
方解顺势滚向一边,戒备地看向仲伯。那具没有了脑袋的身体倒在地上,双手双腿还在胡乱的动着。
他手里的脑袋,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方解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看了看手里拎着的人头,他眼神里闪过一丝厌恶。
而无头的尸体,竟然自己又挣扎着爬了起来。四肢乱抖,走了一步再次扑倒。
一条黑色的蜈蚣一样的虫子从断开的脖子里爬出来,想要钻进草丛。
一缕劲气从天际而来,将那虫子劈成两片。方解抬头看了看,见沉倾扇如九天仙女一样从远处飞了过来。
他笑了笑,异常疲惫。
第0396章 走进去
沉倾扇看了看方解手里的人头,接过来随手丢在一边。她看着方解,眼神里有心疼有气愤。很显然,方解没有朝着事先约定好的方向撤离,而且半路上又让大犬先走把她气着了。可看到方解气喘吁吁的样子,她的生气又大部分变成了心疼。
“这个人是从我们后面上来的,如果我掉头往你们所在的位置跑,用不了一会儿就会被追上,有你们做帮手肯定杀了他不算难事。但那地方地势太平了,一旦打起来叛军的游骑就会发现。你修为再强,被马队缠上也无济于事。所以我只能往高坡这边跑,冲进林子里。”
方解解释了几句,笑嘻嘻的看着沉倾扇。
那种无赖的表情,让沉倾扇的气没处可撒。
她很少会说关心的话,很少会说担心的话,但她永远是最快出现的那个。在她身后,大犬和沐小腰纵掠了过来。两个人的轻功比沉倾扇要差不少,赶到的时候气息都有些粗重。
沐小腰冲过来,拉着方解的手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见他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方解看着她红红的脸,忍不住笑了起来。身边有这样两个女人,夫复何求?在雍州的时候他对酒色财说的话一点都不矫情,就算他对吴隐玉有好感也不会给她什么名分。有沐小腰和沉倾扇在,方解做不到将名分给别人。
“三剑客?”
大犬看到地上那颗脑袋立刻惊讶的长大了嘴巴。
“这是罗耀身边四金卫之一,一直保护着罗文。这个人是江湖客出身,身上的三柄剑都是宝贝。据说尤其是他的短剑,出手阴狠无情。不过见过他拔第三柄剑的人十之八九都死了,所以没人说清楚他的短剑到底用的什么招式。”
方解笑了笑:“我知道了……”
他站起来,走到不远处将那柄短剑捡起来递给大犬:“就是这东西,看着挺奇怪的。”
大犬接过来看了看,然后忽然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笑的很猥琐,猥琐到让人忍不住想揍他。
“怎么了?”
方解问。
大犬指着那短剑问:“你以前没见过这东西?”
方解摇了摇头:“这不是废话么,我从小到大你都跟着,我要是见过你会不知道?”
短剑一尺左右,造型很奇怪。剑身像个勺子把,而剑的顶端看起来就纯粹是个勺子模样,不过比较浅。勺子的边缘开了锋,也不知道什么材料打造的,竟然能和血屠刀对抗也不落下风。虽然血屠刀本就不是以锋利闻名,但好歹也是江湖上知名的宝刀。
大犬看了看四周,见没有引起叛军注意这才解释道:“这个东西,在农村并不算很稀罕。只要家里养猪的,基本上都见过。”
“你什么意思?”
方解皱眉问道。
“这个东西,就是村子里的兽医……那个阉猪用的。”
大犬讪讪的笑了笑:“捅进去,然后往外一剜,那个肉球就出来了……”
沉倾扇和沐小腰对视了一眼,将脸转过去不看大犬。
方解怔住了好长一会儿,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原来左前卫大将军罗耀身边的四金卫之一,三剑客仲伯,早年是个阉猪的……”
……
大犬将尸体处理了一下,沐小腰劝方解撤回去,但方解却摇了摇头:“还没找到叛军粮草囤在什么地方,现在撤回去就等于白来。光是查清楚叛军的兵力分配其实意义不大,罗耀要是不打算过河,这些东西就是一堆废纸。但是查清楚粮草存放在上面地方,罗耀不干,咱们干!”
他想了想说道:“仲伯肯定是自己来的,没有别的帮手。如果有,不会到现在都没出来。所以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对付叛军的斥候,我有的是办法。”
他看了看四周的环境:“你和倾扇还是留下,我和大犬靠过去。”
沉倾扇皱眉,沐小腰瞪眼。
方解笑道:“叛军的斥候又不是什么江湖高手,在樊固的时候这种事我经历的多了。我带着报信的烟花,这次靠过去要是遇到什么危险我肯定把烟花放出来。”
方解给大犬使了个眼色,大犬跟着劝了半天,沉倾扇拉了沐小腰一把低声道:“军营里的事咱们不熟悉,还是让他们两个去吧。如果他真陷在里面,大不了你我一步一人的杀进去,杀多少算多少。”
这句话让方解后心都凉了一下,他连忙保证自己不会犯傻。
沉倾扇和沐小腰留在林子里,方解和大犬朝着叛军大营的方向再次潜了过去。天色已经渐暗,两个人顺着草丛浓密的地方一路弯着腰往前行进。直到距离大营一里半外,方解拉了大犬一把。
他伏倒在草丛里,指了指远处一个高坡。
“那里肯定有暗哨。”
方解压低声音道:“那个高坡,能监视方圆几里之内。若不是因为有风,我也不敢靠这么近。当初在樊固的时候,一开始马贼都很笨,轻易就能被我们摸清底细。后来杀了一年,马贼也学精明了,在驻地外面设置暗哨……这些叛军就算不是右骁卫的战兵,也是训练有素,不可能放着那么好的地方不利用。”
“你真打算进叛军大营?”
“当然。”
方解点了点头:“就算找不到叛军的辎重营,也得做点什么。罗耀带着人马北上,摆出来架势却按兵不动,我怀疑他和叛军有勾结。我在他书房里一刀斩了一个叛军将领,但谁也不能确定那是叛军唯一的一次派人来见罗耀。”
“我的天……”
大犬吓了一跳:“如果叛军真的和罗耀勾结的话,黄阳道岂不是危险了?罗耀北上的目的根本就不在对付叛军,而是为了把西北和西南之间唯一相隔的黄阳道抢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大隋的半壁江山就没了。”
“我就是怀疑。”
方解道:“所以咱们得做点什么,如果罗耀真的存了和叛军勾连的心思,咱们不让他舒服也不让叛军舒服,如果他没那个心思,咱们干的事与他也就没了关系。”
“你打算干吗?”
“杀人。”
方解淡淡地说了两个字,然后看向远处那个高坡。
……
夜已经很深,方解和大犬在草丛里趴了超过两个时辰一动不动。算算时间已经快到子时,方解挪动了一下身子,在大犬耳边低声说了一句等着我。
然后他开始向前爬,速度很慢。
爬到高坡下面的时候,方解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这是对人耐心的考验,若是一般人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忍耐力。
距离高坡上还有几十米的距离,方解停下来侧耳听了听。上面有轻微的交谈声,显然这两个暗哨也不算太专业。深夜漫漫,为了不困只能不停的聊天。可要知道一个合格的斥候,就算身边是同袍也不会开口说话,石头一样与大自然融合在一起。
夜很静,就连那连绵不尽的大营里都没有什么声音传出来。方解就好像一头发现了猎物的猎豹一样,悄无声息的朝着高坡逐渐接近。从高坡上的低语来判断,方解确定这里只有两个人当值。
他小心翼翼的靠近,然后缓缓地将衣服袖子拉起来。他的手腕上是装了腕弩,是当初查抄怡亲王府的时候他特意留下的东西。当初怡亲王在那条楼船上跟他展示过这些东西,他要了一支短铳,前些日子还送给了吴隐玉。
距离在十米左右,方解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
从说话的声音传来的方向他大致做出了判断,然后果断扣动了腕弩的机括。两声轻响之后,高坡上发出了闷哼声。方解立刻跃起来,身形如出膛的炮弹一样冲了过去。十米的距离,转瞬即至!
一件在常人看来绝不可能做到的事,方解做到了。
凭着声音判断,他竟然盲射击毙了两名斥候。两支弩箭都射在咽喉,所以这两个人连呼喊都没有发出来。方解蹲下来,在两个人的脖子上快速的补了两刀,用手指探鼻息确定死亡之后,他返身折回去叫上大犬。
两个人回到高坡上,迅速的换了那两个叛军斥候的衣服。
将尸体从高坡上拉下去,丢进草丛浓密处。
“现在怎么办?”
大犬问。
方解淡淡道:“等着。”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高坡后面传来走动的声音。方解拍了拍大犬的肩膀,然后先站起来。从高坡后面来的人刚张嘴要问口令,方解嘶哑着嗓子问你们怎么才来!来的两个人愣了一下,其中一个下意识的解释道:“也没晚多少啊?”
方解哼了一声大步走过去,然后猛的一掌切在其中一人的后颈上。那人嗓子里发出咕的一声轻响,身子一软倒了下去。方解抬手掐住另一个人的脖子,然后将他按倒在地。他一只手掐着那人脖子,一只手捂着那个人的嘴。
“喊就杀了你。”
他低声威胁了一句,然后让大犬拉着昏倒的那个人到另一边去:“分开问口令,如果对不上就全都杀了。”
大犬应了一声,将晕倒的那个拖到高坡另一侧。
“口令是什么?”
方解问。
那人显然还想挣扎,方解松开掐着他脖子的手,然后捏住他的胳膊一扭。咔的一声,这人的臂骨就被折断。嘴巴被堵住,那人的痛呼发出来的极为微弱。方解也不再问,捏着他的另一条胳膊将骨头捏碎,然后将匕首从鹿皮囊里逃出来抵在那人心口,一点一点的往里面送。
“永昌!”
那人熬不住,最方解的指缝里说出这两个字。
不多时,大犬回来,两个人对了一下口令知道没错,方解将叛军斥候的脖子抹开,然后将尸体丢在高坡下面。
“咱们走。”
他将匕首收好。
“怎么走?”
大犬诧异。
“大大方方的走。”
方解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大步朝着叛军大营的方向走去。
第0397章 窃玉偷香
大犬跟在方解后面,紧张的后心里都是汗水。进了叛军大营超过十分钟之后,他依然还不能相信就这么轻易简单的进来了。门口当值的卫兵只是询问了口令,然后看都没看就将人放行。
“你怎么知道咱们肯定能进来?”
大犬在方解身后低声问。
方解装作很随意的交谈:“这里有几十万人马,不可能来自一处。你想想,右骁卫的精兵李远山肯定留在自己身边,分派给手下将领的都是郡兵和民勇混合的队伍,来自各郡各县。一个军里的士兵都不见得是从一个地方开拔过来的……前阵子李远山为了确保自己的地位联合山东道总督袁崇武,设计杀了山南道总督杨善臣河西道总督吴佩之,收拢了他们两个手下的郡兵……”
“为了保证这些郡兵不出乱子,必然要将人马打散了重新整合在一起。李远山手下的将领,带的兵多是这样拼凑起来的。每个营和每个营都不熟悉,所以只要知道口令然后这么大大方方的走进来不算什么难事。还有,为了保证大营值守的士兵保持精力,基本上两个时辰肯定要换防一次,而斥候出去,尤其是暗哨,最少要保持六个时辰以上,因为暗哨换防过于频繁就有可能被发现……所以没什么可担心的。”
大犬一边走一边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万一被发现,乱箭射下来后果不堪设想啊……”
“这不算什么。”
方解道:“我记得以前看书的时候,记载了一个战例。七八个国家的军队联合起来,与一个国家战争。各国的武服都不同,刚凑到一起的时候连同盟国士兵哪个是哪个都分不清。结果敌人的军队大模大样的和多国联军走在一起,一口气走进联军大营里开始放火杀人才知道不是自己人。”
大犬赞道:“你读的书真多。”
方解心里乐了一下,心说我看的电视也挺多的。
两个人一路往里走,不时碰到巡营的士兵拦住他们询问口令。方解回答出来后,那些巡营的随便问问,方解只说是才撤回来的斥候就被放行。大犬实在不敢相信,两个人就这样正大光明的在叛军大营里溜达。
“怎么找辎重营?”
大犬问。
“哪儿灯火最亮,巡逻的士兵最密集自然就是了。”
方解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他看到了不远处有几座明显比其他帐篷大不少的军帐连在一起。
“那里就算不是殷破山的军帐,也必然是一军将军的军帐。”
大犬愣了一下:“你不会现在就想去杀人吧。”
方解摇了摇头:“不急,先找到辎重营再说。”
两个人看着哪里火把密集就往哪边走,一直逛了小半个时辰,依然没有找到。几十万大军的连营,方圆十几里,怎么可能轻而易举的找到辎重营。眼看着再过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方解只好决定先退出去。
等到天一亮门口当值的换防,口令也就换了。那个时候再出去就会露马脚,没找到辎重营倒也不算一无所获,最起码将叛军大营里几处明显是将军军帐的地方记了下来。走到最初看到的那几座很高大的军帐,方解又停了下来。
“在这里等我。”
他低低地说了一声,然后闪身进了帐篷暗影里。大犬一怔,来不及劝方解就已经消失不见。
方解沿着帐篷与帐篷之间火把照不到的地方往前走,到了那座军帐不远处蹲了下来。这座军帐外面至少有十几名甲士来回巡逻,可以确定里面最不济也是个领军万人的将军。方解心里冷冷笑了笑,心说今晚怎么也不能空手而回。
他如猎豹一样脚下一点从一个甲士后面跃了过去,那甲士只感觉身后又一阵风吹过,立刻回头看了看却什么都没看到。他疑惑的揉了揉眼睛,然后继续往前走。
方解绕开那几个甲士到了军帐后面,悄无声息的将一个守在这里的甲士从后面抹了脖子。将尸体拽进暗影里,他靠近军帐,耳朵贴在帐篷上凝神听了听。刚才方解观察过,帐篷里已经灭了火把,此时也听不到声音,显然里面的人已经睡下了。
方解将朝露刀从背后摘下来,解开缠在刀身上的布。
将刀尖对准帐篷,动作轻缓的往下压。锋利之极的朝露刀割开坚韧的帆布不费吹灰之力,很快就切开一条寸许长的口子。方解将眼睛贴近口子往里面看了看,帐篷里只点着一盏油灯且压的比较昏暗,所以只能隐约看到榻上有个人躺着。
方解用朝露刀将那口子逐渐扩大,动作小心翼翼到了极致。朝露刀切开帐篷,就好像切开一张白纸。
方解左右看了看,见左右没人随即从口子里钻了进去。
他踮着脚挪到床榻旁边,发现躺在上面的人脸朝着里面,身上盖着被子。他举起刀子本来是要剁了这人的脑袋,可一转念又停了下来。他将朝露刀重新缚在背后,然后靠过去在那人后颈上稍微用力一捏,那人闷哼了一声随即昏了过去。方解将那人从被子里扯出来扛在肩膀,然后钻了出来。
方解本意是刺杀几个叛军的将领,而这个时候死了人,叛军的人肯定怀疑是罗耀派人下的手。如果罗耀和叛军有勾连,那方解杀人就会让叛军的人对罗耀不再信任。就算罗耀和叛军的人没有联系,杀几个将领也是有益无害的事。
但方解在临动手的时候忽然改变了想法,他决定将这个人带出去。
找到刚才杀了的那个甲士,在他身上翻了翻找到一块腰牌,方解扛着人迅速的退回,大犬已经等的额头上都冒了汗。
“偷了件东西,咱们快走。”
方解压低声音道。
“我……操……”
当大犬看到方解肩膀上扛着的是个人的时候,还是没忍住低低的骂了一句。
……
大犬摸到马厩,偷了两匹马出来,方解从马厩里撕了一块帆布,让大犬上马,然后将那个人绑在大犬身后,用帆布盖住那人然后将帆布系在大犬脖子前面,夜色里,看起来就好像是披了一件宽大的披风。大犬太枯瘦,两个人绑在一起也没显得有多臃肿,方解翻身上马,然后对大犬说道:“一会出去的时候不要急,慢慢的往外走。”
大犬咽了口吐沫问:“能行?”
方解笑了笑:“不能行也没别的办法,实在不行就往外冲,没关系,你后面绑着个人,羽箭也射不死你。别担心我,一般的羽箭对我也没用。”
听方解这样说,大犬也稍微放下了点心。他感觉后面这个人似乎也不算胖,于是又担心能不能挡住所有羽箭。两个人慢悠悠的骑着马往大门方向走,方解走在前面半个身位,替大犬遮挡。
“口令!干什么去!”
当值的士兵立刻拦住他们问道。
方解回答:“永昌……奉了我家斥候校尉的命令,到黄牛河北岸换班。天亮之前要赶到,河边的兄弟已经在那儿守了一天一夜了。”
他从腰畔上将腰牌摘下来比划了一下,然后又重新系好。
“你们斥候够辛苦的。”
当值的士兵道:“出去就是一天一夜甚至几天几夜,我们当值半夜就觉得够难受了。一直这样熬着,你们也能受得了。”
方解叹了口气:“若不是图那几个银子,谁愿意受这罪!”
“也对!”
那士兵叹道:“一想到你们的饷银比我高两倍,我立刻就觉得你们不辛苦了。”
方解哈哈大笑,心说这个叛军士兵有点意思。
“我们还有今天没明天呢,罗耀的人马来了,谁知道他会不会打过来。我们在黄牛河北岸监视着,一旦开战最先死的就是我们。”
“去吧。”
那士兵摆了摆手道:“都是不得已的事,能活着就活着。这个世道……唉……”
方解抱了抱拳:“多谢。”
他和大犬催马出了大营,走出去一段路后才开始打马往前冲。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那个当值的士兵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身边的同袍:“刚才他亮令牌,你看清楚了吗?我怎么看着像是将军亲兵队的腰牌啊?”
“我看着也像。”
他的同袍仔细回忆了一下说道。
“不好!”
那士兵叫了一声,随即快步往大营里冲了进去:“我去禀告校尉大人!”
……
方解和大犬靠着记忆里的印象一路往前疾冲,等到了之前杀叛军斥候那个高坡的时候,两个人从马背上跳下来,将两具尸体绑在战马上。大犬用鞭子在两匹战马屁股上狠狠的抽了一下,那马吃痛,立刻叫了一声往前冲了出去。
方解将那个人扛在肩膀上,朝着林子方向大步冲了出去。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放亮,最多再用不了半个时辰太阳就会冒出来。现在他们所处的地方一马平川,万一后面有追兵的话立刻就会被人当成箭靶子射。所以他们两个也不敢停留,将速度提到了最快。
或许是因为在方解的肩膀上颠簸的,被方解擒住的那人幽幽转醒。感觉到有些不妥,这个人立刻就挣扎起来。只不过手脚都被大犬困住,所以就好像一条大虫子似的来回扭着却没办法拳打脚踢。
方解一边疾掠一边冷冷道:“再动就把你卸成八块。”
那人愣了一下,然后开始用下颌不停的撞击方解的后背,虽然力度不大,但一下一下的看起来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方解将那人从肩膀上颠下来往前一扔,然后一脚踏在那人胸口。
“你想死……”
说完这三个字方解愣了一下,用脚踩着那人胸脯来回揉了几下,脸色一变,然后慢慢地将脚从那人胸口撤回来。
他揉了揉眼,然后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踩在那人胸口上的时候,脚底传来的感觉让他心里一惊。这个人的胸脯很高,还很软,踩在上面,就好像踩在一个装满了水的气球上一样。
虽然隔着靴子,但感觉还是很美好……
“女……女人!”
借着微弱的晨光,方解终于看清楚这人的面容。
地上躺着的女子嘴里被大犬堵了一团破布,一张樱桃小嘴被撑的大大的。她瞪着眼睛怒视着方解,白皙到真的如雪一样的皮肤上因为激动和愤怒而泛起了一层红晕。那个模样,就好像在白雪上洒了一层桃花瓣。她的五官太精致,眉眼如画。这样白皙的皮肤,这样红艳的唇瓣,圆圆大大的眸子里,眼珠儿是碧蓝碧蓝的颜色。
美。
方解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是个活体芭比娃娃。
而且这个女人的头发和中原汉人也不太相同,发丝金黄稍微带着些弯曲。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此时显得有些凌乱。可正因为这凌乱,更增加了几分别样的美丽。
方解蹲下来将那块破布从她嘴里抽出来:“你是谁?”
就在他问出这三个字的时候,那女子忽然睁大了眼睛,表情也变得惊喜起来:“怎么是你?!”
偷偷偷,本想偷个将军出来探查军情机密。
没想到,却是窃玉偷香,偷出来一个绝色美人。
第0398章 绳在人在 本就不是玩笑
“你认识我?”
方解蹲在那女子身边,回忆了一下似乎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一个女人。方解虽然不是见了女人就不会走路的男人,但面前这个女子如此漂亮如果见过不可能记不住。这是那种美到放在硬盘里,就能让人肾亏且亏到死的类型。
“你不记得我?”
女子反问。
方解又仔细想了想,还是没一点印象。
这女子身材很棒,不同于中原女子的地方在于,她很瘦,但瘦的很性感。中原女子若是太瘦的话,就显得只有骨感少了性感。她穿了一件紧身的衣服,外面是一件很合体的皮甲,腰身处收的恰到好处,将盈盈一握的小蛮腰展现的淋漓尽致。而正因为腰肢太纤细了些,所以腰身以下丰满圆润的臀部显得特别迷人,弧线完美的令人窒息。
她的腿很长,而且属于那种修长圆润的腿形。
最主要的是,看她的身材估计体重比沐小腰也不会沉多少,可胸脯要鼓很多。
这是一个完美的女人,衣服包裹着的身体能让人无限遐想。
“我叫完颜云殊,咱们见过一次,两年以前。”
她的汉语似乎有些别扭,一个字一个字的咬着吐出来,但声音清脆悦耳,很好听。
方解皱眉,印象中没有这个名字存在。
见方解还是没有想起来,完颜云殊显然有些失望也有些焦急:“你的赤红马,是我送你的!”
听到这句话,方解心里顿时一亮。
“我记得了……”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女子就是当初离开樊固的时候,半路上遇到完颜重德的时候站在完颜重德身边的那个女人。不过看样子当时她是易了容的,方解印象中那个女人穿着一件肥肥大大很厚实的皮袄,肤色也很黑,粗眉毛厚嘴唇,和现在面前这个女人的模样简直是天差地别。
“那个时候你……”
方解指了指自己的脸。
完颜云殊见方解终于想起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容很明媚,尤其是那红唇显得格外的性感。
“那个时候和大哥一块去长安城,大哥说中原男人太好色,让我把自己弄的丑一点。我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弄丑的,都不舍得洗脸。”
“你怎么会在叛军的大营里?”
方解将她拉起来,然后摘下自己的水囊递给她。
完颜云殊脸色一黯:“大哥和你们大隋的旭郡王在狼乳山上,商量着要对李远山的人开战。旭郡王派人和崔将军联络,因为我们北辽人的骑兵速度最快,所以大哥派了一队人护送信使南下。我要跟着,大哥不许,我便偷偷跑了出来。结果我们走到黄牛河北边找船渡河的时候,被叛军的人发现。我的手下……都战死了。”
“那个叫殷破山的人,本来是要杀我的。可他身边有个人很坏很坏,他对殷破山说北辽地的女人都是天仙一样的美人儿。我当时也是在脸上涂了东西的,殷破山就让人给我洗脸。结果看见我之后他就不想杀我了,要把我献给李远山。我被关在一个帐篷里,外面都是凶巴巴的士兵看守着,才睡着,不知道怎么就到外面来了。”
方解笑了笑道:“你运气好,要不是我临时改了主意,昨晚上你就被我一刀剁了。”
方解将昨晚的事简略讲了一遍,把完颜云殊吓了一跳:“你真的打算杀我的吗?”
方解解释道:“我当时也不知道是你啊。”
完颜云殊却不理会这一点,看起来心情立刻就不好了:“你竟是要杀我的……”
方解叹了口气道:“咱们走吧,这地方不安全。先过河去,等有机会我再派人把你送回到你大哥身边。完颜重德也真是,战场上,怎么还带着你。”
“因为蒙元大汗蒙哥听说我很美,派人来北辽地要将我接到蒙元王庭去。我没办法,只好跑到狼乳山去找大哥。”
“又是这样的戏码。”
方解摇头:“怎么皇帝都这么个德行……”
“你会保护我的吧?”
完颜云殊眨着大眼睛问。
方解道:“当然,我和你大哥也算是朋友。再说你还把自己的赤红马送给了我,所以你也是我的朋友。既然是朋友,肯定是会保护你的,放心吧。”
“那我就赖上你了。”
完颜云殊笑了笑:“吃啊,喝啊,住啊,都得你安排。”
方解摇头笑了笑,忽然想到一件事,他转头对大犬叹道:“大隋皇帝看上的女人,跑到我这避难。蒙元皇帝看上的女人,怎么又让我碰上了?”
大犬没说话,只是用一种上天入地你也死定了的眼神看着方解。方解白了大犬一眼,问完颜云殊还能走吗。完颜云殊摇了摇头,揉了揉自己屁股说谁叫你刚才摔的那么狠。方解没办法,将她背起来之后朝着林子那边快速的冲了过去。
“咦……你比赤红马跑的也不慢呢。”
完颜云殊贴在方解的后背感受着吹过耳际的风,情不自禁的感慨道:“比骑马舒服多了……”
……
回到林子里找到沉倾扇和沐小腰,女人的直觉让她们两个立刻对完颜云殊有了戒备。方解是去探查叛军大营的,结果带回来一个如花似玉只要是个男人见了就心动的美人儿回来。这种女人,放在任何地方都是祸害。
方解简短的解释了一下,沐小腰这才记起来这个人。
三个漂亮女人在一起,似乎气氛不是很融洽。
“这里的大致地形还有叛军大营的布置我基本上都画下来了,将她偷出来已经打草惊蛇,虽然我和大犬用战马做了迷雾,但叛军说不定立刻就会追上来,咱们得赶紧走。”
方解也懒得理会三个女人之间那带着攀比意味的眼神,只想着快点回去。他哪里知道,纵然如沉倾扇般冷傲,此时看见完颜云殊心里也不踏实。忍不住在心里很认真的比较着……嗯……这个女人的胸好大,比我的大上不少……但她没有我漂亮。完颜云殊看着沉倾扇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好漂亮的女人,幸好没我胸脯大。
沐小腰看着她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腰和我一样细屁股却那么翘,幸好我的腿比她长一些。完颜云殊看着沐小腰的时候心里想的还是……幸好她也没我胸脯大。
完颜云殊只是粗通武艺,毕竟是北辽地的公主所以平日里也是娇生惯养的。方解只好背着她上路,五个人捡着隐秘的地方一路往黄牛河边上跑。
才跑出去二三里,就听见后面有战马的嘶鸣声。
“不好。”
大犬忍不住叫了一声。
方解皱眉,沉思了一会儿后将完颜云殊放下来:“大犬小腰姐,你们带上她往咱们留着绳索的地方撤,我和倾扇引开追兵。”
沐小腰自然不答应,方解道:“这样跑下去咱们目标太大,就算武艺再好也跑不过战马的四蹄。你们先走,我和倾扇自然有办法回去。你们回到对岸得靠那条绳索,我不用,倾扇的修为你们了解,一旦有事她自己应付的来。”
沉倾扇点了点头:“这是最合理的办法。”
沐小腰无奈,只好拉了完颜云殊一把,和大犬三个人朝着卓布衣他们所在的地方跑。方解和沉倾扇互相看了看,他笑了笑问:“准备好和我同生共死了吗?”
“你不会死。”
沉倾扇只是淡淡地说了四个字,面无表情。
方解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最喜欢你这样冷冰冰。”
沉倾扇微微昂着下颌:“怎么,你不应该是喜欢前凸后翘的么?”
方解一怔,然后笑着说道:“你也能前凸后翘,给我点时间就行了。”
他回头看了看,见大队的骑兵已经从高坡上面冲下来,看样子不少于五百骑。方解辨别了一下距离黄牛河最近的方向:“一会儿朝着河边跑,到了河边你就去找小腰她们。”
“你呢?”
沉倾扇问。
“我有块石头就能过去。”
方解大大咧咧的说了一句,随即拉上沉倾扇的手开始往前跑。才跑出去十几米姿势就换了,改成沉倾扇拉着他的手往前纵掠。
方解真想说你这样我很没面子,可是想了想自己小时候都是沐小腰拎着裤腰带逃命的,似乎比现在没面子多了,所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拉着手,无论如何也比拎着裤袋看着顺眼不少。
后面的骑兵看到两个人之后,立刻嗷嗷的叫喊着冲了过来。沉倾扇的轻功极出彩,方解感觉自己的身子都被她拉着飘起来似的。
一开始距离再次拉开,但出去几里之后沉倾扇的内劲消耗越来越大,叛军的骑兵再次追了上来。
“不行,你这样根本没办法下河。等不及你运起龟息法,骑兵就到了。”
沉倾扇皱眉,拉着方解改变了方向。
又跑出去三四里之后,沉倾扇的气息已经逐渐粗重了起来。方解拉了她一下,将她横抱起来开始向前疾掠。他的奔行方式和沉倾扇既然不同,沉倾扇纵掠的时候飘然若仙,而他则粗犷的多。每一次双脚踏地,都被他蹬出来一个土坑。
沉倾扇靠内劲,他靠肌肉。
穿过一片林子,终于快要和卓布衣他们会合。可一出林子,方解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面前看到的场面,让他惊讶的无以复加!
前面,至少一个折冲营的叛军密密麻麻的挤在河道边上,而卓布衣和那是个给事营的精锐,被死死的困在里面。站在高处远远地看过去,穿着明光铠手持大陌刀的春姑等人结阵防御,在他们的双层梅花转阵外面,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尸体!
叛军依然在前赴后继的往前冲,那十个人面前的尸体已经堆积起来有半人高。看样子再坚持不了多久,梅花转阵就有可能被硬生生的挤进河道里!春姑他们再强悍,可终究有体力不支的时候!
在一座高坡上,一个穿着铁甲的叛军将领不断的大声呼喊着指挥手下往前挤压。
人山人海中,大陌刀刀刀杀人!
虽然已经有了疲态,但每一刀下去地上就会再加一具尸体!
这一刻,方解忽然想到了自己离开前春姑说的那句话。当时他只以为那是一句玩笑根本没有在意,谁想到春姑他们竟是用自己的命来守着这句算不上诺言的诺言!
绳在人在。
从来都不是一句笑话。
第0399章 肯定是个大人物
“对面的人为什么还没有动静!”
方解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怒意,看了沉倾扇一眼:“你先过河回去,问问陈搬山为什么不过来支援!”
“你呢!”
沉倾扇终于变了脸色。
“战场上丢下自己同袍的人,就算苟且偷生永远都不会活的踏实,早晚有一天,也会被被遗弃在绝望中。”
方解紧了紧绑着裤管的绳子,脚下一点朝着山坡那边冲了过去。沉倾扇想追他,但知道方解说得没错。如果河对岸左前卫的人马不过来支援,这边的人绝对坚持不了多久了。可这个时候想让方解抛下给事营自己先走,除非先打晕了他。可沉倾扇不想让方解之后的日子活在痛苦中,所以她只有一个想法。
照自己男人吩咐的做。
她往前冲了出去,踩着那些叛军士兵的脑袋跃到了阵中。身形一扭之极,数十道剑气喷薄而出。那剑气如龙卷风一样,瞬间将最近处的叛军士兵放翻了一层。至少二十几个叛军士兵被剑气所杀,给事营的人面对的压力骤然一松。
沉倾扇也不惜力,剑气接连挥出。围在给事营外面的叛军士兵,硬生生被她清理出来三四米宽的一块地方。曾经站在这三四米之内的人,现在都变成了地上的尸体。这样的攻击手段,内劲的消耗极为庞大。再加上半路她跑得太急,体力本就有所不支。三次出手,杀了足有七十人之后她的气息已经越来越粗重。
“我要回去找援兵!”
沉倾扇喊了一声,随即扭身跃上那条绳索。
站在梅花转阵中的卓布衣喊了一声我送你!然后将他一直踩在脚下的绳索拽起来猛的一拉。
那条绳索,立刻高出了水面。
沉倾扇踩着绳索,朝着河对岸疾掠了过去。她的内劲消耗的太多,半路上几次险些落下去。若不是卓布衣奋力的支撑着绳子,说不定她把持不住落入河水中。到了河对岸之后,她站在岸边大声问道:“为什么没人过去救援!陈搬山在哪儿!”
一个飞鱼袍急切的回答道:“之前咱们的人想抓着绳子过去,可那边绳索没有绑好,卓先生抓着绳索已经很吃力,支撑不住咱们的人拽着绳子过河。一开始过去了几个,可叛军放箭,卓先生那边稍微松了一下手,咱们过去的人半路上的立刻被水卷走了。”
“咱们大内侍卫处的人已经出去找船了,可黄阳道郡兵撤走的时候,故意把船都凿破了洞。陈搬山本来是去求刘阔让他准许出兵,可刘阔说山字营不归他节制,要出兵过河需要请示大将军。陈搬山立刻又去找罗耀了,已经去了小半个时辰还没有回来。”
“这里距离罗耀的大帐至少有五里,一来一回要等到什么时候!”
沉倾扇脸色发寒,脚下一点冲了出去。
“沉姑娘你去哪儿?!”
留守在这边的麒麟急的已经红了眼睛,看着沉倾扇背影大声问。
沉倾扇冷冷的回答道:“我去找刘阔,他不出兵我就杀了他!”
麒麟一怔,拍了一下脑门:“我怎么就没想到,我和你一起去。”
他迈开大步追了上去。
沉倾扇一路疾驰冲进大营,没有丝毫停留直接冲向最高大的那座帐篷。半路上她单手一挥,那帐篷的帘子就被剑气斩断。她身子不停跃进帐篷里,却见刘阔并不在大帐里。她扭身出门一把将门前的卫兵提起来:“刘阔在哪儿?”
“去……去调集弩车了!”
卫兵吓得声音颤抖着说道:“刘将军本来是要出兵,但按照军律需要请示文将军,派去的人一直没有回来,刘将军不敢私自带兵动用浮桥过河,所以只好先去调集床子弩。你也知道军律如山,没有人可以随便触犯。”
“没人能做主?!”
沉倾扇一怒:“那我就去找罗耀!”
就在这个时候,刘阔带着一队亲兵从大营里面赶了过来:“快把弩车推过去,压制叛军的兵力!”
沉倾扇见到他,立刻迎上去:“不行,必须尽快过河,叛军的骑兵已经到了,一旦骑兵往前冲,方解他们立刻就会被挤进河道里!”
“我……”
刘阔皱眉,回身大声问道:“请示文将军的人回来没有!”
“还没有!”
他的亲兵大声回答道:“一来一回,最少也要半个时辰。”
“等不得了。”
刘阔攥了攥拳头:“来人,让辅兵将浮桥抬过去!”
刘阔营里有浮桥,这是大隋军队攻打南陈的时候就积累下来的经验。辎重营携带浮桥,渡河的时候将一块一块的浮桥拼接起来,一直能延伸到河对岸。浮桥上面是厚厚的木板,下面是吹足了气的牛皮囊。一块大概五米左右长短,每个军都必须配备。
听见刘阔下令搭建浮桥,沉倾扇的心稍微松下来一些。
就在这时候,麒麟大步冲进来:“能不能过河?!”
他大声吼了一句,声如奔雷。
……
方解猫着腰向前急冲,没有冲向卓布衣他们而是直直的冲向那个高坡上指挥着叛军的将领。
他将自己的速度提到了极致,脚下踏出来的尘烟连在一起,一条黄龙似的直扑高坡的叛军将军。这将军身边只有十几个亲兵,手下人都在黄牛河边围攻给事营的人。他的亲兵看到有人冲过来,立刻大喊了一声抽刀迎了过去。
叛军将军侧头看了一眼,冷笑一声从马鞍一侧将硬弓摘了下来,取出一支破甲锥瞄准之后,一松手那羽箭就朝着方解射了过去。急速向前之中的方解听到弓弦响,伸手在面前随意的一拨,恰到好处的将那支破甲锥挡了出去。那箭打着旋飞向远处,咄的一声的戳进一棵大树上,箭羽还在不停地颤抖着。
叛军将军脸色一变,他根本就没有看清那箭是怎么被挡出去的。眼看着方解速度比奔马还要快,他立刻抽出第二支羽箭射了出去。方解狂奔之中身子往前一伏,羽箭贴着他的后脑飞了过去。
一个叛军挥刀迎面斩向方解的额头,但是他的出刀速度显然要比方解向前的速度慢了一拍,他的刀子才举起来,方解的肩膀已经狠狠的撞在他的胸口上。咔嚓的一声,这人的前胸立刻被撞的塌陷了下去,也不知道断了几个肋骨。
方解身子不停,一拳将拦在前面的一个叛军士兵面门砸的凹陷了进去。这人的整张脸都被这一拳砸没了,鼻子不知所踪,嘴唇被豁开,牙齿被打掉了大部分塞进嗓子里,两颗眼球从眼眶里爆了出来,也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士兵的身子猛地往后倒了下去,后脑又重重的撞在地上,头上的皮盔立刻就憋了下去,一股浓稠的血液缓缓的淌了出来。
方解身形一转,一脚踹在一个叛军士兵的前胸。这士兵的身子被踹的向前弯曲,后背的衣服噗的一声被劲道冲破。他的身子炮弹一样朝着远处飞了出去,落在高坡下面滚出去很远。
两个叛军一左一右夹过来,两柄横刀平着推向方解的胸口。方解身子向后一仰,双膝跪在地上向前滑了出去,在滑过那两个士兵身边的时候,方解左右手同时向外击出,两条胳膊搂在那两个士兵的小腹上,带着这两具弯曲如虾子一样的尸体向前滑出去足有两米,那两个士兵同时吐出一大口鲜血,里面还夹杂着被方解震碎了的内脏碎块。
只是一瞬,方解连杀五六人。
他身子一挺站起来,将手臂上挂着的两具尸体朝着马背上那个叛军将军掷了过去。那将军脸色大变,他本身武艺就不俗,身材魁梧健硕,可如方解这样将两个人掷出去四五米远他自问也无法做到。
他下意识的身子向后一仰,后背贴在马背上躲过那两具尸体。
他才直起身子,恍惚中看到方解已经到了他身边。他慌乱的去摸腰畔的横刀,手才触碰到刀柄就被方解一把抓着裙甲从马背上拽了下来。扑通一声,叛军将军扑在地上,激荡起一片尘烟。
方解一脚踩在他的后脑上,就如同踩碎了一个西瓜似的。红的鲜血白的脑浆一股脑挤了出来,噗的一下子喷的到处都是。方解再一脚将尸体踢开,然后从背后将朝露刀抽出来,一刀将那杆戳在地上的将旗斩断。
旗杆吱呀一声倒了下去,那面墨绿色的大旗呼啦啦抖动着落在地上。
“将旗倒了!”
有眼尖的叛军士兵看到,立刻喊了起来。围攻给事营的叛军顿时一乱,失去了指挥的叛军阵型立刻动摇起来。
将死
士兵们就等于没有了大脑。
卓布衣看到了方解斩杀那个叛军将军,立刻大声喊道:“贼将已死,援军将至,杀啊!”
春姑他们本来已经很疲乏,看到方解将敌将杀了之后精神一震。十柄大陌刀车轮一样转起来,雪亮的刀光中,人头一颗接着一颗被斩落。
方解杀了那将军之后没有停留,跃上那将军的战马,朝着叛军人群冲了过来。他才从高坡上冲下去,身后至少五百骑叛军的骑兵就跟着冲了出来。方解回头看了一眼,脑子里忽然一亮。
“大隋援军杀到,将叛军斩尽杀绝!”
他这一声大喊,围着给事营的叛军立刻一乱。他们只看到方解杀人斩旗,然后就看到方解带着大队骑兵涌了出来。慌乱之中,有人来不及辨认那些骑兵是敌是友就开始往回跑。
“隋军过河了,快跑啊!”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叛军的士气立刻就散了。
这些人本来就不是正规的战兵,其中有一大半是叛军裹挟来的百姓。这是一支安排在黄牛河北岸戍守的军队,正是殷破山的疑兵。叛军的精锐都在大营里,外面摆着的人马都是战力最烂的。
这个折冲营的叛军本来是奉命到河岸监督民工打桩,意外发现了那绳索。春姑他们几个又都是死心眼,明知道对方人多还是没有撤走。十柄大陌刀敞开了杀,将叛军杀穿之后冲过去守着绳子寸步不退。
方解纵马中挥刀接连斩杀了七八个叛军,一开始只有少数人溃逃,但这种恐慌一旦传染起来,速度比瘟疫要快的多!
八九百名叛军士兵开始向后疯跑,而后面追上来的叛军骑兵将领则气的骂娘。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到河对岸传来一阵号角声。
领兵的骑兵将领猛的勒住马朝着南岸看过去,只见河对岸大队的黑甲士兵正在岸边集结。十几架弩车缓缓的推到岸边,那些隋军士兵已经在往里面装填重弩了。岸边,士兵们将浮桥推进河水里,一块一块的拼接着。
他脸色一变,刚要下令吹角示警,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生擒那个穿黑衣的!”
他指着方解大声喊道:“此人必然是隋军的大人物,不然对面的隋军不可能这样急着过河接应!”
第0400章 桥在那里 路在哪里?
刘阔是当年伐商的时候就跟着罗耀的老人了,对于这种渡河战丝毫也不陌生。他站在岸边看着方解斩了对方的将旗,忍不住心里叫了一声好气魄。可还没等他松口气,就看到方解身后大队的叛军骑兵冲了过来。
“弩车!”
刘阔登上高坡,指着对面的马队大声喊道:“给我将对面的骑兵放翻!”
随着他一声令下,十几支巨大的弩箭呼啸着冲向河对岸。重弩,精钢为锋薄铁为羽,箭杆足有小腿粗细。大隋的工坊精工制造的弩车,可以将重弩轻易的送到五百米之外。十几支重弩笔直的射向对岸,然后慢慢的勾出弧线开始下坠。
那些叛军骑兵立刻就乱了,大叫着躲闪。
而在岸边奔走的叛军步兵首当其冲,一个叛军士兵跑动中听到风声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才抬起头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重弩轻而易举的将他的头颅从身体上撞了下来,速度不减的将第二个叛军的半边肩膀卸掉,然后钻进第三个人的胸口里挂着尸体依然向前飞行,一直到重弩上挤了三具尸体后才停了下来。
一支重弩从战马的身体一侧钻了进去又从另一侧钻了出来,在战马的肚子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狰狞恐怖的伤口。铁羽从战马身体里穿过之后,留下的伤口看起来就好像一朵盛开在马肚子上的三瓣花。
战马痛苦的嘶鸣了一声后向一侧倒了下去,血瀑布一样从伤口里往外淌。被压在战马下面的骑兵与战马一同哀嚎,战马沉重的身躯压断了他的大腿,他无论怎么挣扎都抽不出来。
“不要乱!”
叛军的骑兵将领李昊大声约束着士兵们:“隋军的弩车只有十几架,装填速度也很慢,不要怕。围住岸边那些隋军,他们就不敢再发射弩箭了。盯紧了那个穿黑衣服的,抓住他就是大功一件!”
骑兵们奋力的兜住战马重新聚拢,然后朝着方解他们冲了过去。
而此时,躲避了一会儿才冲到黄牛河边的大犬和沐小腰三人,在看到眼前的场景后立刻就变了脸色。
“你在这里等着!”
沐小腰对完颜云殊喊了一声,从高坡上跃了下去冲向河边。完颜云殊却根本没有理会,跟在沐小腰身后往前跑。
“你不想活了吗!”
大犬追上她大声喊道。
“我是北辽地的公主,我们的族人从来没有一个胆小鬼,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战场上,只有身边还有同伴我就没理由退缩!给我一柄刀,我一样能杀人!”
大犬跃起来,从后面卡住一个叛军士兵的脖子往外一撕,那叛军士兵的脖子立刻就被钢爪撕开,露出来白森森的骨头,被绞断的动脉往外喷着浓稠的血雾,这士兵连哀嚎声都来不及发出就已经失去了生机。
大犬从尸体手里将横刀抽出来递给完颜云殊:“没人能照顾你!”
完颜云殊挑了挑下颌道:“我自己就行!”
三个人逆着叛军的人流往前冲,那些叛军步兵已经被恐慌占据了整个大脑哪里还有人愿意留下继续厮杀,所以三个人向前的速度一点也不慢。大犬不时回头看一眼完颜云殊,发现这个女人竟然武艺不俗。
完颜云殊出刀没有什么套路可言,完全是根据需要而出刀。北辽人这个生长在极寒十万大山的民族,其悍勇程度远远的超过了蒙元人。他们这个民族的人无论男女,从一出生就开始和大自然做着抗争。不断的面对危险的环境和来自蒙元的压迫,如果不是这个民族的人口一直不多,蒙元人想要降服北辽人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完颜云殊出刀很有针对性,只攻击致命的地方。这是北辽人特有的习惯,无论是在大山狩猎还是面对敌人,绝不会给对手留下反扑的机会。在他们看来,敌人和凶悍的野兽一样,必须一击必杀。
沐小腰的一丈红绫展开,可远攻可近防,她一路向前,半路上的叛军士兵都被红绫送去了地狱。
因为对岸随即弩车的缘故,方解将叛军骑兵甩开了一段。他冲到卓布衣等人不远处从战马上跳下来,看了看远处叛军的骑兵已经第二次集结。
“快过河!”
他将绳子从卓布衣手里接过来,猛的大喝了一声。
双脚在地上踏出一个深坑,他拉着绳子连续退出去十几步将绳子绷直后绑着一棵大树上:“快!别耽误时间!”
他喊完了这句,却发现不管是卓布衣还是给事营的十个人,谁都没有动。
“要么一起走。”
卓布衣往前走了几步,从地上捡起一柄横刀:“要么一起死。”
……
卓布衣和春姑他们不走,是因为他们都知道,留下来守着绳子的人,必死无疑。
“要想都活……”
卓布衣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方解身边语气平淡地说道:“那就只能信得过刘阔和陈搬山他们了,如果大隋的军队不杀过来,咱们之中必然有人死。如果守着绳子的人战死,叛军斩断绳索,河道里的人一样活不了。”
“你他妈的懂什么!”
方解怒骂道:“这不是江湖客讲义气的时候,这是战场!能活一个是一个,滚!”
卓布衣摇了摇头:“我不是军人,但我是你的朋友。我不懂什么是战争,但我懂什么是不丢下同伴。”
方解还要再说,春姑他们已经走了过来。十个人站好位置,将方解和卓布衣护在梅花转阵中。
“王爷说过,军人最大的遗憾就是战死在沙场杀的人却不够本……”
春姑笑了笑:“我们还没有杀够,如果今天必死无疑,那么最少每个人也要拉上几十个人垫背。从穿上明光铠,从王爷手里接过大陌刀的那天起,我们就在等着这天。杀人而已,这是我们最擅长的事。”
方解怔了怔,随即一刀将绳索斩断:“那就同死吧。”
就在这一瞬,他脑海里再次浮现出樊固城那些边军的身影。当初他走了,八百边军被屠。那个时候他们身边都是同袍,未曾分开。而现在,方解身边也都是他的同袍,这次,他决定不再分开。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奇怪,他惜命了十几年。
可是在这样一个时刻,他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惧怕的东西其实一点儿也不可怕。
拼争了十几年,就算在这一刻把得到的都失去,似乎也没什么可惜的。
他紧了紧握着的朝露刀,眼神清澈。
叛军的骑兵重新整顿了阵型之后再次提速冲了过来,而在他们前面飞奔的则是沐小腰三个人。
“到我们后面去,用弓箭!”
方解大声喊了一句。
沐小腰三人从地上捡起来叛军丢弃的弓箭,然后冲到梅花转阵后面。大犬曾经是商国太子,射术本来就是从小要练习的东西,并不陌生。倒是沐小腰从来没有碰过,她索性将弓箭递给身边的完颜云殊,从地上捡了几块鹅卵石攥在手心。射箭她不会,但用石头砸死人难不住她。
不得不说,完颜云殊真的让人大吃一惊。
她的箭术之精准,足以让大部分训练有素的士兵汗颜。
每一箭送出去,都能将一名叛军从马背上撕扯下来。
在远距离的时候,大犬他们三个杀了十几个叛军,马队随即到了近前。站在最前面的春姑眉头挑了挑,侧身让开骑兵批下来的横刀,手里的大陌刀斜着斩落,从那叛军士兵的肩膀劈进去,从一侧肋下劈了出来。
叛军的半截身子从马背上滑落下来,黏糊糊的内脏掉了一地。肠子挂在马鞍上,血糊糊的拉出来很长一截。
屠户替春姑挡住一刀,然后将大陌刀横着一扫,两条马前腿齐刷刷的被斩断,马背上的骑士来不及反应就扑了下来。方解从屠户身后出刀将落地的士兵脑袋剁了下来:“落地的不要管,我和卓先生来杀!”
他大声喊了一句,十个给事营精锐整齐的答应了一声。
一个叛军校尉提起战马,打算用战马的前蹄踩下来。春姑一声暴喝,大陌刀高高举起,噗的一声,陌刀将马背上的校尉劈成两片,刀锋没有停留又直接将战马的脖子削断,马头和骑士的尸体同时落了下来。血雾一瞬间在半空炸开,方解他们沐浴在一蓬血雨之中。
人马俱裂!
接连五六个骑兵被大陌刀放翻,后面的骑兵已经被挡住无法发挥出冲击力。李昊大声下令,让那些骑兵将手里的长矛当投枪掷了出去。一瞬间,上百支投枪暴雨一样砸向梅花转阵。
沐小腰从后面展开红绫,卷走了十几支投枪却无法尽数挡开。而这个时候,一直没有动作的卓布衣猛的睁开眼!
最前面的几十个叛军骑兵身子猛然僵住,有的人还保持着掷枪的动作就无法动弹!
他的额头上都是汗水,之前他为给事营策应的时候已经耗费了不少内劲,这次施展出来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如果是他全盛的时候定住百人没有问题。
“杀!”
方解挥刀拨开投枪,然后猛的向前迈步。给事营的大陌刀太沉重,无法灵活舞动将投枪全都挡开,所以有不少投枪撞在给事营众人的身上,但投枪纵然沉重,却依然没能破开明光铠!枪尖在铠甲上擦出一溜火星,看起来竟然有一种别样的炫美。
此时方解就是阵眼,他往前动梅花转阵就跟着往前动。十柄大陌刀风车一样转开,冲过去将最前面被定住的几十个人砍瓜切菜一般废掉。杀人之后方解没有恋战,立刻带着梅花转阵又退了回来。
李昊脸色一变,忍不住啐了一口:“往前撞,就算拿不到活的,也要将他们撞进河道里淹死!”
死的手下太多了,他的眼睛已经开始发红。
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后的高坡传来呜呜的号角声。李昊转身看过去,只见密密麻麻的人马从高坡后面用了出来。最前面,一杆墨绿色的大旗上绣着一个红色的殷字。看那人马的数量,竟然密密麻麻不下上万!
“大将军亲自来了,不要丢了脸面!”
李昊大声喊了一句,然后将横刀往前一指:“杀光他们!”
方解看到叛军大队人马到了的时候心里忍不住一沉,他侧头看了看对岸,浮桥已经架设了一半,距离这边至少还有一百五十米的距离。左前卫的黑甲士兵们还在奋力的拼接着,可看起来已经来不及了。
桥就在那里,可回去的路在哪里?
第0401章 计划之外的交锋
就算再强大的修行者,也无法以一人之力改变一场战争。卓布衣的修为足够强大,沉倾扇的剑气足够凌厉,可在黄牛河北岸,一个战斗力很烂的叛军折冲营,就足以将他们这样的修行者用人命堆死。
在战场上,卓布衣的能力远不及那十个给事营精锐。
从一开始到现在,倒在大陌刀下的叛军士兵已经超过三百人。一比三十,这样的战斗力足以让人震撼。就算一开始围攻他们的叛军实在算不上合格的士兵,但毕竟人数在那儿摆着。
叛军别将李昊的骑兵损了四五十个,他的眼睛已经开始发红。
看到高坡后面大队人马密密麻麻的挤了上来,看到那面绣着殷字的墨绿色战旗,李昊知道自己如果拿不下那区区十几个的敌人,自己这个别将也没脸继续干下去了。以五百骑兵,围攻十几个步兵,居然还被人一个反冲锋干掉了二十几个人,这样的事说出去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光彩。
他不了解给事营,自然不知道那一身明光铠那一柄大陌刀代表着什么含义。
“怎么办?”
卓布衣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问方解。
叛军的骑兵已经在重新整队,看样子这次是要拼尽全力了。而高坡上,至少一万人的叛军队伍已经已经铺了过来,而身后的左前卫虽然还在奋力的搭建浮桥,但其速度显然快不过叛军的骑兵。
羽箭虽然对给事营的精甲没有什么效果,但人终究是会累的。穿着这样一身铁疙瘩,再加上手里那柄沉重的大陌刀,春姑他们还能坚持多久谁也不知道。现在他们完全是凭着一股血气在拼杀,一旦心里产生绝望的话,那么明光铠和大陌刀也再也没有了威力。
方解回头看了看河道里的隋军士兵,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如果没有奇迹出现,看起来咱们是死定了。”
卓布衣忽然笑了笑:“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居然会死在战场上,我在牢里过了那么多年,最终还是背弃了旧主辅佐了皇帝,估计着江都丘家那几百口鬼魂一直在阴曹地府冷冰冰的看着我。我本以为我会不得好死,身败名裂……谁想到,最后的最后,竟然还会落的一个荣耀的死法。”
他笑得很释然,但方解却能听出他语气中的伤感苍凉。
当初大隋皇帝登基之初就屠掉了江都丘家,这件事在卓布衣心里一直是个结。他本是丘家的座上客,丘家对他虽然没有什么大恩,但卓布衣却一直感念于心。皇帝念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罗蔚然与他又是多年之前的旧交为其求情,所以他只是被关了起来。
现在,他在死境中,他竟然看做这是一种解脱。
“既然都要死了,你说是不是得死的再荣耀点?”
方解忽然笑了笑问。
“怎么?”
卓布衣问。
“看见那个骑兵将领了么?”
方解指了指远处指挥叛军骑兵冲过来的李昊:“那家伙最少是个叛军别将,里面的号衣虽然颜色变了,但皮甲的制式还是大隋的。临死前再干掉一个叛军将军,也算功德圆满了吧?”
“你打算怎么干?”
方解看着越来越近的骑兵,笑了笑道:“比比看谁运气好?”
他这句话说完,从地上捡起一支投枪后略微瞄准了一下,然后振臂向前掷了出去,那投枪笔直的往前飞,势如闪电。方解的肌肉之力何止千斤,投枪画出一道残影迅疾的迎着李昊刺了过去。
卓布衣哈哈大笑:“我运气向来不错。”
说完这句话,他也从地上捡起投枪朝着李昊掷了出去。之前叛军用投枪攻击,给事营的梅花转阵外面七零八落的最少掉落了百十支。此时叛军骑兵距离方解他们大概还有五十步远,按照战马的速度只需几息的时间就能冲到。正因为战马太快,投枪更快,相对而行,所以投枪飞行的距离变得更短,也更迅疾难防。
春姑见方解和卓布衣捡了投枪掷过去,她将大陌刀往地上一插,也捡起来一根抡圆了胳膊往前猛的一抛。给事营的人纷纷效仿,再加上大犬和沐小腰,十几支投枪先后朝着骑兵那边激射而出。
李昊的亲兵见投枪来的很快,立刻加速将李昊护在后面,左右两个骑兵将挂在胳膊上的骑兵盾举起来,护住李昊的上身。方解掷过来的投枪太快,那两个亲兵才举起盾牌枪就到了。骑兵盾远比步兵盾要小的多,直径大概也只有一尺半左右,再大就会影响做杀敌的动作。
投枪瞬息而至,啪的一声将亲兵手臂上的骑兵盾穿出来一个窟窿。投枪去势不减又穿透了这士兵的胳膊然后刺进他的胸口,这一枪力度之大竟是带着一股无可阻挡的霸气。击穿盾牌,穿透小臂,最后将这个亲兵从马背上撞下来。这亲兵落马的时候身子砸在李昊战马的身上,那马惊的嘶鸣了一声往上跳起来。
卓布衣的投枪恰好飞到,直接将战马的脖子穿了一个通透。
枪尖从马脖子里穿过来,李昊大惊失色,一刀将投枪斩断勒住战马不让它倒下去,可他才稳住,十余支投枪先后而至,噗噗噗的一连串闷响之后,李昊的身上被六七支投枪穿透,那战马身上也又中了好几枪。
人和马同时发出一声哀嚎后扑倒在地,后面的骑兵根本就来不及避让,接连踏了上去,一只马蹄狠狠的踩在李昊的眼窝上,噗的一下子,挂着红色细细血脉的眼球从眼眶里挤出来,鼻梁骨和半边脸都被踩的塌陷了下去。粘稠的脑浆顺着裂缝往外淌,看起来就好像被绞碎了的豆腐脑一样。这战马保持不住平衡往前扑倒,马脖子撞在地上后身子朝上撅起来,整个翻了过去。
第二匹战马踩在李昊的胸口,咔嚓一下,他的胸口就好像一层被捅破的窗户纸,里面的血立刻就往外淌。至少四个骑兵被战马和李昊的尸体绊倒,嚎叫着摔了下去。等后面的人勒住战马的时候,李昊的尸体已经被踏成了肉饼。
黏糊糊的内脏被马蹄踩着和泥土混合在一起,变成了灰黑的颜色。那样子就好像雨后被无数人踩过的烂泥一模一样,只不过多了不少红色的气泡。
……
李昊被击杀,后面的骑兵惊惧中纷纷勒住战马,刚刚形成的冲击阵型立刻就乱了,骑兵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冲锋。
就在这个时候,高坡那边传来呜呜的号角声。骑兵们听到号角下意识的重新聚合在一起,看向那杆墨绿色大旗所在的位置。
殷破山立马在高坡上,放下手里的千里眼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他的脸色发寒,眼神里都是不满。
他已经知道了之前的战况,一个折冲营,再加上五百骑兵,竟然没奈何区区十几个隋军。就算那个折冲营的士兵战力低下,但好歹是一千二百人的队伍。一百多倍于敌人,居然损失了超过二百人后连对方一个人都没杀掉。
骑兵就更别提了,损失的人数已经超过七八十,领兵的别将还被人投枪戳死,这样的场面丢人丢到了姥姥家。
所以他下令吹角,让骑兵重新整队。
“去,告诉那些骑兵,今天不拿下那几个人,所有人都按照通敌论处。已经死了几百人,我不在乎再多死几百个。酒囊饭袋,我一个都不需要留着。”
“喏!”
传令兵应了一声,纵马冲了过来。
“谁是领兵之人?”
传令兵大声问那些叛军骑兵。
李昊的一个亲兵犹豫了一下,脸色难看的回答道:“将军死了。”
“将军死了,亲兵队正可还活着?”
“我在。”
李昊的亲兵队正往前提了提马,脸色歉然愧疚也有惧怕。
“大将军有令,现在你来指挥,主将战死亲兵陪葬,若是你们今天不将那些敌人拿下,不只是亲兵,所有人都要军法处置!”
“喏……”
李昊的亲兵队正报了抱拳,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惧。殷破山为人性子阴狠,凡是惹恼了他的没一个能活下来。在这支军队里,没有什么所谓一成不变的军规。有的只是殷破山要求的绝对服从,不服从就死。
队正知道对面那些隋军不好惹,虽然只有十几个人但个个都是地狱里钻出来的杀神。现在到了这会,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了。
“踏敌!”
他大声喊了一句,随即率先催马冲了出去。
方解回头看了看河道那边,浮桥距离岸边最少还有百米,叛军的士兵已经在河边列阵,弓箭手密密麻麻的排开,只等着一声令下就会万箭齐发。浮桥上的左前卫辅兵身上只有薄薄的棉甲,根本挡不住箭。
一边拼接一边往河道里打桩固定,辅兵们已经忙的满头大汗。他们也知道,对面的叛军弓箭手只要一松开弓弦,自己的这辈子也就到了尽头。
指挥叛军弓箭手的将军刚要下令放箭,就看见南岸左前卫的阵列中忽然出现一队骑兵,簇拥着一个身穿金甲的大将军从队伍里出来,看那杆高高的大旗他就猜到来人的身份,毕竟大隋的十六卫战兵中,只有罗耀一人有御赐金甲。
罗耀在河边停住战马,拿着千里眼看了看对岸的形势之后脸色越发的阴沉下来。
“刘阔。”
他伸手指了指方解他们所在的位置:“救援不力,当处何罪?”
刘阔脸色一白,俯身道:“当斩!”
“给你三百精步营,救不回来方解,你也不用回来了。”
刘阔嘴角颤了颤,随即大声道:“属下遵命!”
罗耀伸手往前一指:“弩车,将对面的箭阵给我砸烂了。”
已经调集上来的至少四十架弩车在岸边一字排开,随着一声令下,四十支巨大的弩箭呼啸着砸了过去,只片刻之间就到了对岸,已经列阵的叛军弓箭手眼看着就被狠狠地撕开一片,哀嚎声清晰的从对面飘了过来。
左前卫这边还有弩车不断的运上来,加入轰杀的阵列。叛军装备远不如左前卫精良,此地距离他们的大营又远,没有弩车还击,岸边的箭阵立刻就被砸的七零八落。
“跟我上!”
刘阔大声喊了一句,然后带着三百精步营的士兵,驾着好不容易才找来的十几条小船往对岸冲了出去。黄阳道的郡兵撤走之极,出于愤恨将渔船差不多都凿穿了。这十几艘小船还是从附近村子里搜出来的,勉强也就能载三四人过河。
殷破山见罗耀的大旗出现在对岸,眉头越皱越紧。
他的眼神里都是愤怒,也不知道他看向罗耀所在的眼神为什么就那么生气。
谁也没有想到,包括方解自己也没有想到,这次本来该是很轻松的过河探查,竟然会引起左前卫和叛军的第一次交锋。而这次交锋,甚至不在罗耀也不在殷破山的计划之内。一个平衡,被方解不经意间打破。
第0402章 小菜一碟!
刘阔是四品郎将,独领一军,按军职和罗门十杰是同样身份的人,但在左前卫,罗门十杰就相当于罗耀的弟子一样,地位自然超然起来。道理上,军中本不应有这种江湖人的义气事,但罗耀就是这样的性子,谁能管?
大隋立国之初,将领们身先士卒的事比比皆是。到了后来,很少再有四品以上的将军亲自冲锋陷阵的时候。一个能升到四品将军的人,其经验阅历和能力都是毋庸置疑的,这样的人如果损失在战场上,有时候是一种无法弥补的损失。
但是,罗耀的一句话,只给一位四品将军三百兵,带十几条小船让他强渡黄牛河,刘阔就必须要去。
刘阔的军是先锋军三个军之一,文小刀被任命为先锋大将。刘阔虽然与他军职相同,但必须受其节制。没有文小刀的军令,刘阔肯定不会贸然渡河。罗耀没有下令与叛军交手之前,渡河,就可能引发左前卫和叛军全面战争的开始。
刘阔虽然不是罗耀的亲信之人,但在左前卫的日子足够久了。所以他了解罗耀也知道罗耀的想法,左前卫就如同罗耀的私兵他是不会轻易开启战端的。
这也是他为什么必须请示文小刀的缘故之一,但是文小刀的救援命令迟迟没有下来。刘阔先是派人调集弩车压制对岸叛军兵力,然后又派辅兵搭设浮桥,能做的事其实他已经都做了。
所以罗耀让他带兵渡河救人,看起来似乎是罗耀有些不公。
但,文小刀的脸色却青一阵白一阵的很难看。罗耀虽然没有训斥他,但对刘阔说话时候那冰冷的语气,就相当于也狠狠的扇了他一个耳光。文小刀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如果这次方解出了什么意外,刘阔难逃一劫,自己纵然不会受到牵连,可以后只怕也会逐渐被罗耀冷淡,最终失去自己的地位。
罗耀没有训斥没有责骂,甚至问都没有问他一句。在文小刀看来,这比让刘阔带兵渡河更加的严厉。
所以他现在更加的怀疑,方解和罗耀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偷偷看了罗耀一眼,发现罗耀冰冷无情的眸子在自己脸上若有若无的扫了一眼。这一眼,就让文小刀如坠冰窟。
这些年自己爬起来不易,若是因为这样一点小事就被罗耀冷落的话,太不值。想到这些年来自己付出的一切,他心里就发酸也生疼。
他俊美的脸上神情很复杂,看向罗耀的眼神有些凄婉。
罗耀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刘阔身前身后站着四个亲兵,乘坐渔船向北岸进发。两个亲兵将盾牌举起来挡着刘阔的身子,后面的两个亲兵用盾牌护着船夫。小船入河之后随即分散开,他们这点兵力如果聚集在一起,立刻就会被对岸数千弓箭手射成刺猬。
就算有弩车的压制,但越是靠近北岸羽箭就越密集起来。
羽箭噼噼啪啪的敲打在盾牌上,虽然犀利但奈何不了包了一层厚厚皮子的硬木盾牌。巨盾足够高足够大能将整个人遮挡,可在远距离的时候羽箭是呈抛物线下来的,所以有盾牌也不代表万无一失。渡河的时候,至少有十几名精步营的士兵中箭,数人落水。
快到岸边的时候,叛军里冲出来数不清的长矛手站成几排,不停的用长矛往小船上乱戳,小船无法靠岸,不少训练有素的精步营士兵还没和敌人交手就被乱枪戳死。十几艘小船到了北岸的时候又聚拢在一起,本来兵力就太少若是到了岸边还分散开,那不管多精锐的士兵,在上岸这个防御力最低的时候也难逃一劫。
“方将军!”
刘阔一边舞槊挡开刺过来的长矛一边朝着方解大喊:“往这边靠!”
方解他们被叛军步兵隔开已经,正面是那几百叛军骑兵,背后是沿着河道布置的叛军步兵。此时若是从天上看下来,梅花转阵就好像是在汪洋里的一条飘飘摇摇的小船。
骑兵围着梅花转阵,居高临下一刀一刀的砍下来。此时岸边聚集起来的叛军太多,他们已经没有了加速冲击的余地。但毕竟人数众多,发了狠的骑兵们知道自己怎么都难逃一劫,索性不如拼一把。若是将隋军这十几个人拿下,还有一丝活路。
若不是
明光铠太坚固,春姑他们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次。
横刀砍在明光铠上,擦出一串火星却根本就斩不透。长枪刺在上面,身子一歪枪尖就从铁铠上滑过去。这一身装备,让他们得以在刀海抢雨中还活着。此时春姑他们已经渐渐的力乏,抡动大陌刀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只是即便如此,那大陌刀依然无可匹敌,靠上来的骑兵一层一层的往下倒,又一层一层的递补上来。
春姑他们脚下踩着的土地已经被血水泡透,靴子踩着血泥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变阵往岸边靠!”
方解大声喊了一句,随即一把将春姑从外面拉了进来,将手里的朝露刀塞进春姑手里,他将春姑的大陌刀抡起来冲到最前面:“跟在我身后!”
春姑愣了一下,随即眼圈一红。
她虽然不输给屠户他们,但毕竟是个女人。
而此时,刘阔在损失了超过八十名步兵之后终于登上了河岸,靠着精步营强大的战力,勉强在岸边占据了一小块地方。但叛军的数量太多,一层一层的围上来,长枪刺过来的太密集,即便是这小小的一块地方,他们也不可能守住多久。
刘阔和方解之间隔着最少十几排叛军士兵,两个人彼此不能相见只能大声喊话。
这种血肉模糊的战场感觉从刘阔心里开始复苏,他仿似又回到了多年前灭商之战的时候。这种感觉,让他骨子里那种兽性逐渐冒了出来。当初在战场,他可没比任何同袍少杀人。
“杀!”
刘阔一声大吼,将自己的长槊横着一扫,两尺长的槊锋轻易的将叛军士兵的皮甲撕开,五六个士兵被这一槊几乎同时剖开了肚子。小腹一咧开嘴,血糊糊的肠子立刻一股脑挤出来,而受了伤的人哀嚎着的往后退,肠子就挂在他们身上。
摇摇摆摆。
……
第一次用大陌刀,方解使起来有些不顺手。但是连杀三个人之后他就开始喜欢这件兵器了,朝露刀是至宝打造,刀身一米二左右,刀柄一尺,但是重量和大陌刀相差无几。而大陌刀,一柄足有三十几斤沉重。
这样的重刀,舞起来就是一台绞肉机。
给事营的人已经累了,春姑无疑是梅花转阵的大脑,其他就个人都听从春姑的指挥,但方解看得出来,春姑此时已经无法再作为箭头向外突围。这个时候,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冲在最前面。
方解一刀横扫,大陌刀在他手里的威力比在春姑手里何止大了一倍,刀锋轻而易举的将三四个叛军士兵拦腰斩断,半截身子落地之后,腹腔里的血喷泉一样往外涌。一个叛军队正一刀砍向方解的肩膀,方解手里的大陌刀斜着一扫,刀锋从这队正的胳膊下面劈进去从另一侧的脖子边上切出来,那队正挂着脑袋的半边身子慢慢的从身子上滑下来。
方解向前踏步的时候正巧踩在这队正的半块心脏上,噗的一声,肉泥顺着靴子底往外挤出来。
方解一边走一边喊道:“不要顾及我,你们专心对付后面骑兵。”
他一刀将面前的叛军士兵从额头劈开,如画了线一般,从中间剖开的尸体往两边倒下去,大小一致。踩着敌人的尸首和内脏,方解大步向前。一刀将两个叛军士兵的脑袋削飞,再一刀卸去一个士兵的半边肩膀。那刀势大开大合,霸气无双。
杀神一样的方解冲进叛军步兵人群,那些步兵心里都是惊惧。有些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立刻就吓得不知所措,屎尿顺着裤裆往下淌。屎尿的臭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涌进每一个人的鼻腔里,久久不能散去。
卓布衣跟在方解身后,手持横刀为方解挡住两侧的偷袭,那柄精钢打造的横刀已经崩出了不少缺口,刀刃就好像锯齿一样。
十个给事营的人边战边退,紧紧的跟在方解身后。当方解将叛军步兵切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他们融进叛军步兵阵列之后,叛军的骑兵彻底失去了作用,而此时也发了疯的他们从马背上跃下来,嗷嗷叫着冲过来继续追杀。
这十几个人的队伍,就好像一条逆流而上的小船,大陌刀是船桨,滑动的是血流成河。
一条长枪从斜刺里突兀的出现戳在方解的肩膀上,方解身子歪斜一下立刻一刀劈回去。这一枪的力度虽然不弱,可只是将他的黑衣撕开了一条口子,竟然没能在他的身体上留下什么伤痕。
持枪的叛军校尉眼睛立刻瞪圆,满脸的惊愕。从他张大的嘴巴就看得出来,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蓄势已久的一枪竟然连一朵血花都没刺出来。面前这个黑袍男人的身体,究竟是什么做成的?
他的惊愕永远的停留在他的脸上。方解一刀将他的脖子削断,那颗人头顺着河岸滚了出去,在无数人的脚下被踢着来回翻滚。
刘阔听见喊杀声越来越近,他的血气也涌了上来。手里的长槊舞的如一条怒龙,拦在他面前的叛军士兵没一个人能挡得住一招。这个已经五十几岁的汉子,身上披着一层血大步向前。
他的肩膀上中了一刀,链子甲被剁开一条口子,血顺着甲胄往外淌,可心里那头猛虎已经苏醒过来的刘阔根本不在意,一槊将伤了他的人胸口刺穿,然后振臂将尸体挑起来狠狠的往下一砸。
尸体将叛军撞到了一片,刘阔趁势往前冲了两步。
从登陆到向前冲刺十步,三百精步营的人只剩下不足五十。倒在地上的尸体,没有一具身上的伤口不超过十处。
就在这个时候,只顾着往前厮杀的刘阔忽然眼前一亮,抬起头看时才发现叛军的阵列已经被他和方解杀了一个对穿。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同时大笑起来。
“咱们杀出去!”
方解往前一指,刘阔长槊回转蛟龙一样拍翻了两个叛军:“小菜一碟!”
方解心里血气一荡,大步上前与刘阔并肩而行。
一老一少
刀槊齐飞,步步杀人。
男儿生为将,纵横沙场,魑魅魍魉,怎能挡路?
第0403章 喜欢这感觉
刘阔的人往前涌,将叛军逼开一段后接着方解他们撤回来,双方汇合之后都不足七十个人,但明显比各自为战的时候好多了。后面的叛军涨潮的水浪拍打河堤一样,一波一波的往上冲。方解他们杀出叛军阵列之后,只好回身边战边退。
刘阔毕竟年纪已经大了,体力逐渐不支,再加上身上的伤口一直没有处理,血不停的往外淌更加速了力气的流失。方解见他舞槊的动作越来越慢,随即一把抓着他的袢甲绦把他单臂朝着后面掷了出去。
“先护送刘将军上船!”
方解大喊一声,手里的大陌刀舞出一片光幕将涌上来的叛军放翻了四五个。刘阔的亲兵搀扶着他往后退,他挣扎着还想往前冲。这个不服老的将军,不愿意自己在后生面前表现出弱势。
“刘将军!”
方解一边杀人一边大喊道:“稍作休息,等我累了你再来换我!”
刘阔心里一暖,知道方解这是在照顾自己的脸面。他回头看了看,见来不及拴住的小船已经大部分被水冲走,他立刻大步冲过去,一跃入水将一艘刚要飘离的小船拽回来。他入水的那一瞬,立刻河水就被染红了一片。
有他自己的血,也有敌人的血。
方解和给事营的人断后,十一个人站成一排护住身后的同袍。密集如林的长枪戳过来,叮叮当当的戳在明光铠上,春姑换了方解的朝露刀用着不顺手,一个不留意被长枪戳了一个踉跄坐倒在地。她身上的甲胄太沉重,再加上力气近乎用尽,想要站起来竟是用了两次力气都没起来。
叛军见有人倒下,立刻疯了一样扑上来,长枪横刀暴雨一样往春姑身上砸。屠户见妻子倒地险象环生,立刻大步过去,用后背挡住叛军的攻势,两手伸出去将春姑抱起来。他的后背上,被敌人兵器敲的叮叮当当的乱响。
春姑看着面前这个魁梧丑陋的汉子,眼神里都是柔情。
方解横跨一步,刀锋一扫将攻击屠户的叛军放倒下一层,然后催促春姑退后。眼看着方解他们已经退到河边,吃了大亏的叛军哪里会轻易松口,就如同数不清的野兽一样往前涌。幸好的是因为方解他们人少,战团也小,就是叛军人数再多也不可能同时冲上来。
方解每向后退一步,他面前都要倒下几具尸体。后面四五步就是河道,脚下的地面很湿滑,他的步伐也变得不太稳健起来。
浮桥距离北岸还有超过五十米,不少左前卫的弓箭手已经淤积在浮桥上不停的发箭支援。
但浮桥毕竟只有那么宽,所以这支援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不少人被叛军的弓箭手射中,掉进黄牛河里被远远的冲了出去。
刘阔奋力拽回来一艘小船,可驾船过来的渔夫全都被羽箭射死了,其他的船都已经渐渐飘远。此时剩下的人还有五六十个,靠着这一艘小船显然是不可能回去的。
“左前卫的兵!”
刘阔将船上的绳索往春姑手里一塞,然后舞着长槊又杀了回去:“需要断后的时候,咱们不能让给别人!大将军麾下,就没有一个怕死的!身上穿着左前卫的战服的,都跟着老子杀回去!”
几十个左前卫精步营的士兵,呐喊着又跟在他身后往前冲。靠着一股血气和精步营的战斗力,几十人反冲锋硬是将叛军压制回去四五步远。
“方将军,快渡河!”
刘阔一边杀人一边大喊:“若是你回不去,咱们的人就都白死了!”
方解听到这话心里一酸,咬着牙摇了摇头:“我若是回去,从此之后别想再睡一个安稳觉!既然注定了咱们都要战死在这里,那就索性放手大杀吧!”
刘阔心里一热,其他事都顾不得了:“好,那就放手大杀吧!”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岸上高坡处的叛军发出一片惊呼。紧跟着,叛军的阵型就开始乱了。能听到叛军督战队的人大声呵斥,但很快叛军围在河边的队伍还是不断往后撤。从他们的呼喊中,方解听得出来带着一股惊惧。
面前的压力一松,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黄牛河下游那边,宽阔的河道上十几个巨大的黑影快速的飘了过来。脸上都是血,方解使劲抹了一把才看清,那巨大的黑影,分明是十几艘巨大的战船。在这些庞然大物后面,数不清的桅杆逐渐清晰起来。
大隋水师!
叛军没有这样强大的水师,而战船上越来越清楚的烈红色战旗,在这个时候就好像能发光的太阳一样,让北岸所有还活着的隋军士兵心里立刻暖和起来。
数十艘黄龙快船从艨艟大舰后面乘风破浪而来,战船上的弓箭手开始朝着北岸的叛军覆盖性的打击。而停在江心的艨艟大船上,一侧船舷上的弩车开始集体发威。上百架弩车,近万弓箭手倾泻出来的羽箭,立刻在北岸上铺了一层白羽。看起来,就好像河岸上都是白色的荒草。
……
黄龙快船在靠近北岸的地方一字排开,每一艘黄龙快船能搭载至少二百名士兵。而水师士兵,都是出色的弓箭手。站在船上居高临下对河岸上的叛军射击,大隋的水师弓箭手根本就是在屠杀。
叛军的阵列终于崩碎了,那些士兵们哀嚎着向后逃。督战队接连杀了几十个人也拦不住叛军士兵求生的欲望,胆子一旦碎了,短时间内根本就捏不到一块。如被惊吓的散了群的蚂蚁一样,河岸上到处都是向远处逃窜的叛军。
黄龙快船上的弓箭手每个人最少射出去五箭,这一段河岸上几乎就快没有能落脚的地方了。密密麻麻,地上插着的白羽让人心里震撼的无以复加。
见叛军退却,黄龙大船上放下来几条蜈蚣快船,这种能运输几十名士兵的船其速度之快无可比拟,几十名士兵同时滑动船桨,就好像几条巨大的蜈蚣在踩着水面朝北岸扑过去一样。
水师士兵上岸之后开始设置防御,用方阵将方解他们保护在身后。
一个身穿别将甲胄的水师将领从蜈蚣快船上下来,扫了几眼地上方解他们身前那一地的残肢断臂,脸色忍不住一变。水师巡游的舰队一开始以为是左前卫和叛军大规模冲突,左前卫正在强渡黄牛河。因为北岸上的叛军密密麻麻,看起来聚集着至少数万人。所以指挥水师的将军段争立刻下令水师协助,心里还在埋怨着为什么左前卫强渡不派人来联络水师协同。
可到了近前,水师的人才发现被困在北岸上的,竟然只是几十个隋军士兵。
水师别将从军多年,却从不曾见过这样惨烈的战场。几十个隋军,如今还活着的每个人都好像血人一样。他们的衣甲是红色的,头发是红色的,脸还是红色的。在这些活着的人脚边,是一地死了的人。
水师别将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具尸体,太多了,多到他心里抽搐。
他无法想象,在数万敌军的包围中,这支总计兵力不到三百五十人的队伍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这件事是不管任何人对他提起来他都决然不会相信。兵力相差太悬殊了,这根本就能称之为一个神话。
血水从他的脚边流过,汇入大河。
他站直了身子,然后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大隋军礼!
方解一屁股在满的血水的泥地上坐下来,将大陌刀往身边一插。
“这位将军,帮个忙……把命丢在这里的兄弟们,尸首不能丢下。麻烦你招呼人,辨别一下,将咱们的人尸体都运回黄牛河那边去。得给他们洗洗身子,缝了伤口换身干净衣服再下葬……”
水师别将使劲点了点头,亲自带着人在尸体堆里寻找左前卫精步营的人。
刘阔挨着他的身子坐下来,看了方解一眼后忽然笑了起来:“我一直看不起小白脸,曾经我以为小白脸除了脸和屁股没别的用处。”
方解知道刘阔这话里肯定还有别的意思,但他对左前卫也不算很了解所以无从猜起,况且他现在疲劳的恨不得躺下,哪里还有力气再猜什么玄机。
“这话真不像是夸我。”
方解笑了笑,颤抖着手从鹿皮囊里将烟斗摸索出来,可将烟丝掏出来的时候才发现烟丝都被湿透了,红色的血液顺着他的指缝不住的往下淌。他似乎犯了傻,将滴着血的烟丝塞进烟斗里,取出火折子点。
烟丝太湿,他点了好久才吸了一口。
满嘴都是浓浓的血腥味。
将那股子辣喉咙的血腥味从嘴里喷出来,方解终于松了一口气。浑身绷着的肌肉也松弛下来,颤抖着的手指也终于恢复了平静。
“第一次杀人?”
刘阔看着他诧异地问:“第一次杀人?”
方解摇了摇头,啐了一口带血的涂抹:“第一次杀这么多人。”
他看了一眼刘阔肩膀上的伤,替他将链子甲卸了,然后找出同样被血泡透了的伤药敷上,刘阔现在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任由方解撕下来衣衫将伤口裹住。
“以后就习惯了。”
刘阔摘下来酒囊灌了一口递给方解:“你很不错,你这个年纪的人,我见的太多了第一次上战场吓得屎尿失禁的。我第一次杀人,吓得几天几夜没睡着。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个被我杀了的人在我面前晃。拎着他的脑袋,摇摇摆摆……”
方解嗯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没有一点害怕。
万军之中,绝境之内。
他想到了死,可就是没有惧意。
他喝了一口酒,回头看了看那满地的尸体。
他心里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去数数地上到底有多少具尸体。
在水师的控制下,左前卫的人马开始渡河。本不想和叛军有什么直接冲突的罗耀现在不得不这样做,水师将军段争眼睁睁的看着,如果这么好的机会再不趁势渡河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方解自己都没有想到,这次过来探查消息的行动,竟然能促使左前卫进击,大隋的军队第一次踏上被叛军占据的土地。也不知道,他打乱了罗耀已经设定好的脚步。
当他和刘阔等人被战船运回黄牛河南岸,双脚踏上岸边的那一刻。
聚集在河岸的左前卫士兵们,不由自主的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他们自发的让开一条通道,每个人看向方解他们的眼神里都是真挚的敬意。也不知道是谁率先将右臂横陈在胸前,渐渐的所有人都将右臂抬起来,用最标准的大隋军礼来表达自己的崇敬。
军人,敬重的从来都不是怂货。
英雄归来。
方解看着那些士兵们,忽然发现自己很享受这中场面。他的面前是无数双带着敬意的眼睛,他的身后是大隋的水师载着士兵们横渡黄牛河。他站在士兵们中间,忽然有一种攥住了全世界的错觉。
很棒
令人着迷。
第0404章 同操
方解回到自己的大帐里,舒舒服服的洗了一个热水澡。足足换了三次水,才将身上的血冲干净。亲兵用布围了一个圈,方解赤身裸体的站在里面,几个亲兵拎着水桶站在凳子上给他冲,地上很快就染红了一大片。
当看到方解身上竟是真的没有一处伤的时候,那几个亲兵满眼都是不可思议。
万军之中,往来冲杀。
竟然没挂彩,这太不可思议了。
方解洗了澡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感觉浑身上下都变得畅快起来。他走回到大帐的时候,看见陈搬山跪在外面,头垂的很低。
“这是干嘛?”
方解不解地问道。
陈搬山抬起头看了方解一眼,又很快把头垂下去:“属下救援不力,请将军责罚!”
方解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把陈搬山拉起来:“南岸的船只被叛军毁了大半,剩下都被黄阳道的郡兵凿穿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先是跑去请示刘阔,然后跑去求文将军,在文将军帐外跪了一炷香的时间,在大隋军律之内的事你都做到了,我怎么会怪你?”
“属下最后悔的正是这个!”
陈搬山抬起头,满脸都是愧色:“属下当时就不应该去求那个人,应该立刻召集山字营到附近村子搜集渔船渡河,时间都耽误在属下身上,若是将军真有什么意外,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没事。”
方解摆了摆手,撩开帘子走进大帐:“这件事你也不必挂在心上,按照道理,我们这几个人被困在北岸,不值得调动大军救援。为了救十几个人,要损失几百甚至上千训练有素的战兵,这买卖怎么说都有些亏。文将军考虑的不是没有道理,所以我连他都不会怪怎么会怪你?”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喝了一口茶道:“为将者,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审时度势。在没有战船配合的情况下强渡黄牛河,且对岸已经聚集了数万叛军,这种情况下贸然出兵,损失必然惨重。连我都没有想到大将军会派人渡河接应,在对岸的时候我们已经做好了战死的准备。只是运气好,赶上水师巡游……”
“将军……”
陈搬山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去吧。”
方解笑了笑道:“组织一下,大军正在渡河,如今浮桥也已经造好了七八座,有水师配合,在黄牛河北岸占据一块地方不是什么难事。叛军已经退却,咱们山字营的骑兵也该过去了。你先去准备,回头我处理些事情亲自去盯着。”
“喏。”
陈搬山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转身大步走了出去。方解越是不怪他,他心里的愧疚就越浓烈。他是真的后悔,后悔自己不敢去触碰军律。如果再有一次这样的事,他绝不会再跑去求文小刀,而是立刻带着山字营想办法渡河过去。
方解看着陈搬山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刚起身坐在床榻上准备休息会,帐篷的帘子被人从外面撩开,方解侧头看了看,见竟然是罗耀走了进来。
“卑职见过大将军!”
他站起来,抱拳行礼。
罗耀嗯了一声,仔仔细细的打量了方解一眼,然后指了指床榻:“坐下吧。”
他举步走到桌案后面坐下来,挥了挥手让所有随从都离开。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场面有些沉闷。
罗耀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语气有些发寒地问道:“在北岸的时候既然发现了危险,为什么不立刻退回来?你的人撤不回来,但你自己回来绝没有问题。在这种时候竟然还想着保全所有人,难道不觉得很白痴?”
方解耸了耸肩膀:“没想过。”
“一个合格的将领,在必要的时候必须要懂得做出舍弃。”
罗耀冷冷道:“你性子里太多的妇人之仁,这不好。为了你的那十几个手下,若是连你自己的命都丢在那,值得?我让人将渡河查探敌情的差事交给你,不是让你自己带着人过去。若是什么事都亲力亲为,那还分什么将军士兵做什么?”
“总得熟悉一下。”
方解道:“正因为我不想以后遇到什么困境,所以才会自己过去看看。已经过去的事,还是不要再提了。我自己做事还算有分寸,知道什么能舍什么不能舍。”
“你不想听我说话?!”
罗耀皱眉问道。
方解摇了摇头:“只是不想在已经发生了的事上做什么纠缠。”
“你不后悔?”
罗耀问。
方解笑了笑:“从小到大做任何一件事我就没有后悔过,哪怕是错了。我记住错了,下次不要再那样做就是了,但别指望我会因为错了而懊恼地睡不着觉,那是最没有意义的事。就跟去青楼睡了一个妓女因为鼓捣三两下就完事射的太快,回来后三天三夜睡不着觉得自己丢人了一样,太他妈的矫情。”
罗耀一怔,忽然笑了笑:“这句话说得不错。”
方解往后一躺也不在乎什么失礼不失礼:“大将军就是来训斥我这个的?”
“我是你父亲。”
罗耀认真地说道:“儿子错了,总要说说。”
“谢谢。”
方解面无表情:“回头记得给我报功就是了。”
罗耀表情一窒,沉默了一会儿后起身往外走:“你好好休息,另外,你的山字营就不要过河了,在南岸休整。我已经让陈搬山把山字营带回去了,什么时候调动等我的军令。”
“凭什么!”
方解猛地坐起来怒问。
罗耀站住,指了指自己说道:“凭我是左前卫的大将军,凭我是你老子!”
方解张了张嘴,无可辩驳。
……
接下来的几天方解都有些无所事事,每天除了应付完颜云殊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之外就再也没什么可做的。罗耀调集了五万人马在河对岸扎营,与南安大营隔岸呼应。河道上铺设了九道浮桥,这样一来北岸的人可以随时撤回来。方解知道罗耀还是没打算和叛军交战,不然之前就不会只派刘阔带着三百精步营的人过河救援。
所以,方解更加深刻的了解了罗耀的冷酷。
自己儿子被困在北岸,他居然还能如此冷静。若不是水师恰好赶到,罗耀逼不得已,那五万人也不会过河去。左前卫一旦过河,叛军也好罗耀也好就都没了退路,不得不打。
白天没事带着山字营训练,方解着重训练的就是骑射。论射术,战兵都不算生疏。但在马背上射箭和在平地上站着射箭根本就是两回事,一支轻骑兵如果没有娴熟的骑射之术,那骑兵战斗力发挥出来的不足一半。
蒙元的骑兵非但像风一样迅疾,而且最拿手的就是在急速奔行中的将羽箭送进敌人的胸膛。
有了前几天方解在北岸的大发神威,山字营的士兵们对他的敬重更加的浓重。现在山字营的士兵们看方解的眼神里,都带着一股发自内心的尊敬。战场上受人尊重的都是强者,而在数万敌军中杀进杀出的方解一点伤都没有受,这不正是强者的体现?
他站在高坡上看着山字营训练,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尽快过河去。罗耀不许山字营动,何尝不是担心方解过了河就会找叛军的麻烦。
赤红马在一边亲昵的蹭着完颜云殊的身体,这匹北辽地的宝马还记得旧主,看见完颜云殊的时候就兴奋的四蹄乱动,有时候动物的感情比人还要持久。就算是两个曾经极要好的朋友分开两年不见,只怕感情也就逐渐淡了。
“你们汉人的射术真烂。”
完颜云殊看着山字营的士兵,撇了撇嘴:“在北辽地,要是骑兵射箭连靶子的边都摸不着,就会被狠狠的抽鞭子。”
“他们和你们不同。”
方解道:“你们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他们到现在骑马还没超过三个月。”
完颜云殊撅嘴,跃上赤红马:“不跟你说了,你这人太护犊子。你的兵就跟你的宝贝一样,不许人说一点不是。”
方解笑了笑,看着那婀娜的背影纵马而去叹了口气。
北辽地的人和中原人性子上相差太多,完颜云殊虽然是个女子但性格豪爽。他们离家之后也不会对家太想念,而中原人大部分人都不愿意离开家。也不知道是因为对家的观念不同,还是北辽地的人对自己那个家实在没有什么好感。
刘阔缓步走到方解身边坐下来,笑了笑道:“你的山字营真让人羡慕,我领一军,也没有一千二百匹战马。才短短几个月,就能训练到这样的地步已经殊为不易了。要是我也有一支轻骑,多好……”
方解笑道:“我一根马毛也不会给你。”
刘阔哈哈大笑,沉默了一会儿:“谢谢。”
方解怔了一下:“谢我不给你马?”
“谢你在战场上救过我。”
方解道:“你带着人过河去救我,我都没有道谢,你跑来跟我道谢,是来寒碜我的吧?”
刘阔哈哈大笑:“也对,大丈夫不谈什么谢不谢的。”
“对了……”
方解忽然想起一件事:“那天你说你对小白脸一直没有什么好感,觉得小白脸除了脸蛋和屁股之外一点用处都没有,什么意思?”
“你真不知道?”
刘阔问。
“知道什么?”
方解认真道:“知道小白脸的屁股?你别逗了……你看我现在身边有三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就知道我很正常了。”
刘阔笑了笑:“我说的不是你,是别人。”
方解忽然心里一亮:“文小刀?”
他想到这一点,胃里就忍不住一阵翻腾。文小刀的俊美是有目共睹的,而且和方解硬朗的体魄清俊的面貌不同,文小刀的俊美带着那么一股子妖异。方解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那个人的举手投足确实有些不同。脑子里想到文小刀居然是靠……然后再想到罗耀,他就一阵反胃。
刘阔点了点头:“士兵们也好,外人也好,都将大将军麾下最厉害的十个将军称为罗门十杰……其他九个人,最起码都是有实打实的军功的。大部分人在二十几年前就跟着大将军灭商,而文小刀,短短几年时间就爬到罗门十杰第二的位子上……况且西南一直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战,没有猫腻,可能?”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现在才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文小刀要故意拖延着不下令救我……他觉得老子是他的威胁?我操他妈啊!”
刘阔重重点头然后认真地说道:“同操。”
第0405章 原来如此
左前卫的兵虽然过了黄牛河,但出乎方解预料,叛军竟是没有反扑,任由左前卫在河北岸建了寨子。方解本以为就算左前卫和叛军之间都不想开战,可左前卫过了河哪怕只是建造一个营寨,也相当于迈出了一大步。这是朝廷军队在西北三道独立后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按照道理,叛军的反应应该很激烈才对。
任由朝廷的人马进来,对叛军的士气来说绝对是不小打击。
虽然李远山还没有称帝,但自称定西王,这西北三道是他地盘,一开始朝廷大军进攻,李远山必然是要激烈反扑的才对。以方解对李远山的了解,这个人的野心绝对不止西北三道这么大。
已经超过半个月,河北的左前卫大营和叛军大营只相隔不足二十里,却相安无事。
方解坐在大树下看着山字营的人马训练,眉头锁的很深。他最担心的就是罗耀暗中和叛军是否有勾结,如果李远山和罗耀结盟的话,那大隋就真的要到风雨飘摇的地步了。据说朝廷组织的骁勇已经超过百万,又调集了三十万战兵,已经准备开拔。如果李远山和罗耀联手,那么朝廷这次的平叛之战就凶多吉少。
当初李远山勾连蒙元人从背后突袭朝廷征西大军,李远山在背后捅的这一刀太狠,直接导致七十万大军在十天之内就崩塌下来。而这次捅刀子的,会不会换成罗耀?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卓布衣快步走了过来。
“最近的情况有些不对劲。”
卓布衣在方解身边坐下来后语气沉重地说道。
“怎么了?”
方解问。
“这段日子以来,左前卫的人和黄阳道的郡兵民勇之间冲突不断。今儿上午的时候,据说几个左前卫的兵被民勇打死了,文小刀亲自带了一队精骑闯进民勇大营,抓走了几十个人当场就砍了脑袋。若不是黄阳道总督杨彦业尽力压制,民勇今天就能炸了锅……数千民勇将文小刀堵在大营里,剑拔弩张,若不是杨彦业赶去的快,打起来就不是小规模的事。”
“我怎么总感觉,左前卫的兵这是故意在挑事?”
卓布衣皱眉道:“据说罗耀先是催杨彦业交付左前卫一个月所用的粮草,杨彦业实在凑不出来,还是和地方上的乡绅借的粮。这批粮草才交付,罗耀立刻就派人又去催粮,张嘴就要三个月的。这样逼下去,杨彦业的忍耐只怕也快到尽头了。”
方解叹了口气:“我最担心的正是这个,我怕罗耀北上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叛军。而是黄阳道,西南四道都是他的地盘,唯独黄阳道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外。而西南四道虽然富庶,但这些年罗耀不断的扩军,不断的对纥族人用兵,再富庶的地方也支撑不住。要想再扩军,西南四道根本就养不起他了……而黄阳道有大隋最大的粮仓之一欣口仓,如果罗耀拿下欣口仓,就算他养百万大军也不是问题。”
说到这里,卓布衣忽然脸色一变:“欣口仓在黄阳道,而黄阳道根本就没有战兵戍守。欣口仓的守军不足五千人,而且护粮兵的战斗力也无法和战兵相提并论……叛军已经将西北分割出去两年了,两年来一直没打欣口仓的主意,这是为什么?”
方解道:“杨彦业组建了民勇奋力抵抗是一部分,只怕还有别的隐情。”
卓布衣仔仔细细地想了想,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惧:“你的意思是,罗耀早就盯住了欣口仓,叛军不取欣口仓的缘故不是黄阳道的民勇抵抗的剧烈,而是他们早就知道欣口仓是罗耀要的东西了,他们不敢抢。在这个时候,李远山可不敢轻易得罪了拥兵四十万的罗耀。罗耀和叛军之间的默契就在于,他不去干涉李远山的事,李远山也不要干涉他的事……”
“何止四十万……”
方解摇了摇头:“现在你还没看清楚?如果罗耀愿意,可以瞬间在西南四道拉起来的人马绝对比李远山还要庞大。这二十几年来大隋朝廷对西南四道,尤其是平商道多有照顾,不断的减免钱粮,可百姓们的过的并不怎么富裕,那些粮食和钱财都哪儿去了?都被罗耀强征养了兵!”
“左前卫对朝廷报备的人马是二十万,但咱们都知道不少于四十万。现在看来……何止这四十万。罗耀在雍州这二十年,彻底将西南变成了一座庞大的军营。”
“我的天……”
卓布衣道:“你是说,罗耀这是必反之心?既然你已经察觉了,为什么不走?咱们应该尽快返回长安城面见陛下,若是再耽搁,等朝廷平叛大军开拔过来,叛军和罗耀联手,朝廷大军就会腹背受敌……”
“走?”
方解笑了笑:“这些都只是咱们的推测罢了,根本没有证据。再说,现在怎么走的了吗?所有道路都被左前卫的人马封住了,要想走,除非过河走叛军的地盘。黄阳道现在是许进不许出,咱们的人根本就派不回去。”
“那怎么办?”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道:“如果能将叛军和左前卫之间的默契打破,让罗耀和叛军打起来,最好不过了……罗耀派兵过河,叛军按兵不动,这不寻常,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了。我敢保证黄阳道总督杨彦业比咱们还要察觉的早,因为罗耀到了之后一直在逼他……我就不信他不会想办法给朝廷送消息,所以,我打算找个机会去见见他。”
“他信你?”
“毕竟我是从长安城来的,而不是罗耀的人。”
方解起身:“如果实在不行,我也得拉着一支人马走。山字营我已经开始使顺手了,不能就这么丢了。如果回不了长安,那就往被去投奔旭郡王。”
“你早就打算好了?”
卓布衣疑惑的问。
方解点了点头:“从被罗耀留下的那一天,我就开始在想怎么脱身。”
……
卓布衣和方解站在黄牛河南岸,看着奔流不息的黄牛河,看着河北岸那座大营,看着河道上那九座浮桥,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如果当初皇帝不是暗中调兵西征,而是把这件事拿出来在朝廷里商议……只怕大隋没有现在的困局,现在想想,这件事究其根本就错在动兵这么大的事,皇帝居然打算瞒着所有人。”
卓布衣叹了口气。
“皇帝太自信了些,他觉着自己撇开那些朝臣,绕开朝廷的争论,靠他一个人的能力就能把大隋江山全都挑在自己肩膀上。在皇帝眼里,那些朝臣没有一个是让他放心的,所以他什么事都想亲力亲为。他从一开始就不觉得,有什么事是离不开朝廷的。他知道征伐西北这么大的事,一旦放在朝廷里拿出来商议,立刻就会掀起惊涛骇浪,所以他想自己把这件事做了。”
“不得不说,皇帝是个极少有人及得上的睿智之人,他冷静的时候确实有掌控全局的能力。”
方解的话越来越不敬,但卓意义对他的话却深以为然。
“而且皇帝登基之后,什么事都太顺。朝廷里那些曾经支持太子和其他皇子的,都被皇帝不声不响之中拿下。朝廷里的不和谐没了,朝臣都是顺从他的。然后他暗中建立了货通天下行,硬是靠着一家商行将大隋立国百年都没修缮好的城墙修好。只这一件事,其实就足以在史书上留下浓重的一笔。”
“但正因皇帝什么事都太顺了,他的心思越来越大……他用货通天下行悄然运兵,运粮,将七十万大军调到西北之后才将这件事公诸于众,朝臣们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而庞大的国家机器,这个时候才运转起来支持西北的战争,弊端其实已经出现……”
方解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即便没有李远山的叛逆,我对西北之战也不看好。蒙元立国近千年,根基之稳固,军队之庞大,国力之雄厚,民心之牢靠,又怎么可能是轻而易举就能击败的?没有李远山的叛逆,朝廷布置在西北的大军,也会因为后方的诸多问题而出现问题。”
“等西北之战兵败之后,皇帝不听从朝臣的建议,接连做出糊涂透顶的决定……黄阳道不派兵进驻,招募民勇却不加约束,这些都是因为他心虚……”
“心虚?”
卓布衣不解。
“对,因为他败了,他觉得那些朝臣暗地里肯定都在讥讽他,嘲笑他。所以他越发的孤僻,越发的不喜欢听人说话。什么事都觉得自己是对的,别人都是错的。他觉得那些朝臣们说的任何对西北之战的看法,都是故意在让他难堪。”
卓布衣道:“或许,你想的太武断也太悲观了。毕竟咱们不在长安城,不了解都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方解摇了摇头:“但愿如此吧。”
“皇帝对西北的事……正因为他心里发虚,所以越发的想表现的镇定。结果呢,没有在最快的时间内调兵,想将这件事瞒住,以至于李远山逐渐将西北三道牢牢控制。百姓们逼不得已,只好顺从叛军。既然没有立刻调兵,那就一步一步的来,先恢复元气,然后用几年的时间布置,逐步调兵,徐徐图之也是正道,可皇帝心里其实比谁都急,装作不在意,装了一年就装不下去了,又开始调兵……为了尽快凑齐人马,招募民勇,隐患太大了……要么快要么慢,两条大道他都不走……”
卓布衣叹道:“这些事,难道就没有朝臣提醒皇帝?”
“皇帝能听谁的?裴衍?”
方解冷冷笑了笑:“我第一次见他,就隐隐猜到这个人什么秉性了。他只会顺着皇帝,绝不会逆着。”
卓布衣一怔,心里暗暗的叹息,他知道方解说得没错,裴衍这个人,绝不会从他嘴里说出阻挠皇帝的话。
就在这个时候,几个飞鱼袍架着一个人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大人,京城来人了!”
一个飞鱼袍压低声音道。
方解连忙上前,扶着那个已经累的几乎虚托的人:“陛下的旨意?”
“不是!”
来人艰难的从怀里取出一个铁盒递给方解:“散金候……散金候让我务必亲手交给您。”
“快扶他下去休息。”
方解吩咐了一声,随即将铁盒上的火漆挑开。里面只有一封短信,寥寥十几言。可方解看完之后脸色立刻变了,他的嘴角颤了颤,忍不住深深的吸了口气:“原来……如此,我现在明白为什么皇帝连出昏招了。”
第0406章 装了一座大山的盒子
卓布衣见方解脸色变的有些发白,忍不住问发生了什么。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将手里的信递给卓布衣。卓布衣迫不及待的接过来看了看,瞬间,他的脸色也开始变得发白。
“这消息……可靠?”
他抬起头看着方解,眼神里都是难以置信。
“木三传出来的消息,应该是可靠了。”
方解叹了口气,在河边坐下来:“我出长安之前,罗蔚然他们告诉我,皇帝有意让我进东宫做太子侍读,皇帝是在东暖阁里当着几位重臣的面说出来的,十之八九是不假的……所以应该是木三在知道这消息之后,立刻联系了罗蔚然。而罗蔚然知道大内侍卫处现在被苏不畏的内卫盯死了,派不出人来传递消息,所以才会找到散金候……”
“如果这消息是真的,你必须尽快赶回去了。”
卓布衣道:“信上说皇帝每日吐血多次,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看来当初的传闻也是真的,我本就没有在意过。”
“什么传闻?”
方解问。
卓布衣道:“据说当初陛下登基的时候,就已经身染重症。当初曾有传言,皇帝对忠亲王说若是他坚持不了几年,就将皇位传给忠亲王,但是忠亲王当面拒绝了,拿出几颗小金丹为皇帝续命,但小金丹药效太强,皇帝的病体难以承受……当年忠亲王西行,其实还有一个目的,传说佛宗有至宝丹药能延寿续命,所以忠亲王才执意离开长安城的。”
“后来,因为皇帝一直没有什么病灾,所以这传言倒是不攻自破。料来是皇帝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压制了病情,曾经有人揣测,是散金候吴一道亲自远赴海外,请来洋人的郎中为皇帝诊治……现在看来,即便是洋人的郎中也没能医好皇帝。”
“怪不得……”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皇帝这些年的决策时而睿智时而糊涂……他迫不及待的想对蒙元动兵,就是想在自己病重之前完成夙愿。他……虽然身体有疾,但心思比历代皇帝都要大。他立志做一代圣明君主,为大隋把疆域扩充到狼乳山那边去。现在我也知道,为什么皇帝要屠掉丘家了……”
“当时支持其他皇子继承皇位的世家,多如牛毛,何止丘家一家?而且丘家虽然家世显赫,但也还没有能力影响朝局。当年皇帝曾经单独召见过丘家的家主,而这位老家主,最出名的不是官声,而是医术。丘家是江南有名的医道世家,历代都有人在皇宫中做御医……想必,丘家的老家主是看出了皇帝的不治之症,这才引来的灭门之祸。”
说到这里的时候,卓布衣唏嘘不止。
“如果皇帝病重是真的,那么就能解释为什么他这两年屡出昏招了。”
方解摇了摇头道:“当初西北兵败的时候,他应该是打算徐徐图之的,先补充兵员,充盈国库,然后从各地陆续抽调兵马。但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做完,他就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了。所以才会想出招募骁勇的办法……太子年幼,他不想让自己死之后留给太子一个烂摊子。”
“一开始,他只是想完成自己的心愿,那就是做一件历代大隋皇帝都不敢轻易尝试的事……对蒙元动兵。他就像个调皮的孩子,为了避开朝臣的阻止,他选择用货通天下行运兵运粮。那个时候,他就已经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了吧……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精心准备了这么多年的战争,因为李远山而前功尽弃。”
“西北变成了烂摊子,他必须在自己身体垮掉之前将这个烂摊子收拾好。太子才十岁不到的年纪,且新皇登基,朝局必然不稳。”
说到这里,方解脑子里骤然一下子亮了起来:“我现在也明白……为什么皇帝只有太子这一个子嗣了。”
“为什么?”
卓布衣问。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缓缓的吐出来,用以压制自己内心的不平静:“为了大隋,皇帝已经把能想到的都想到了。正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支撑不了多少年,所以才会只要一个皇子。如果他有几个儿子的话,都在幼年,难免不会被心怀叵测的朝臣把持利用。一旦皇帝驾崩,留下几个年纪都不大的皇子,那局面才真会乱到没办法收拾!”
“为了大隋的江山稳固,朝廷稳固,皇帝就要了这一个儿子……他不想自己的子嗣因为争夺皇位而互相残杀,最主要的事,他不想大隋的江山被那些世家窃取!从登基开始,皇帝就已经想到了他死后的事……”
听方解说完,卓布衣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我明白了……皇帝若是走的早,不只是朝局会乱,后宫也会大乱。若是有几位皇子,只怕那些个嫔妃娘娘们谁都想着让自己的儿子继承皇位。而后宫嫔妃,都出自世家,各自背后都有不小的势力支持……万一后宫勾连世家,那夺嫡之争,才是真的血流成河。而且十之八九……杨家的江山会被别人窃据,纵然坐在龙椅上的还是杨家的人,但大权,必然旁落!”
卓布衣道:“现在看来,皇帝当初立后也是费了心思的。皇后虽然也出身世家,但皇后的家族早就没落了……”
方解叹道:“一个男人,心思至此,一个皇帝,念及身后……他能想到的都做了,只是他运气不好,太不好……如果他不是想着完成自己的心愿,不对蒙元动兵,大隋的江山只怕也不会现在这样风雨飘摇。太子虽然年幼,但有皇后教导,再选几个重臣辅政,大隋不会出什么事。”
“或许……”
卓布衣摇头:“这都是已经注定了的事吧。”
“你回不回去?”
卓布衣问。
“不回!”
方解笃定的摇了摇头:“我现在明白,皇帝为什么把我派出来了……又是为什么,偏偏在我离京之前对朝臣提起有意让我进东宫辅佐太子。皇帝考虑的事情太远,一般人能看到明天的事后天的事就殊为不易,但皇帝看到的,是几年后甚至十年后的事……今天若不是收到这密信,我还是没有想明白皇帝为什么如此安排。”
……
“明白什么了?”
卓布衣问。
方解伸手跟他要了酒囊仰起脖子狠狠的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涌进胃里,胸腔里先是一凉,紧跟着就是一股子火热开始燃烧。而只有这种火辣辣的感觉,才能让方解从冰冷刺骨中抽身出来。
“因为皇帝是要用我的,所以才让我离开。”
卓布衣没明白方解这句话什么意思,所以忍不住微微皱眉。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感慨地说道:“皇帝要用我,但不是他用。他是打算等太子登基之后,再用我辅佐太子。但是我的资历太浅了,在朝中的根基更浅。在那些世家之人眼里,在那些朝廷重臣眼里,我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人,碾死我太简单了……皇帝想要用我,就必须让我活下去。”
“他若是太早将我提拔起来,一旦他突然离世,那些想把持朝政的世家重臣会怎么样?为了挟持太子,我就要首当其冲。有那个龌龊心思的朝臣,想要成为左右朝局的人就先要左右太子,所以我是必死无疑的。皇帝知道如果我留在长安城,他一旦离世,那些朝臣立刻就会弄死我。”
“所以他才找了个借口让我离开长安,之所以让我来雍州,估计着皇帝是想历练我,让我对大隋的了解更深一些。皇帝知道罗耀早晚都是大隋的祸端,因此派我来,让我了解罗耀,将来也好应付……他知道自己死后,朝局已经难以控制了,所以他把将来能辅佐太子的人,都派离长安城……包括你。”
“如果不出意外,散金候应该也快要离京了。皇帝是在为太子安排以后……而之所以在我离京之前提起有意让我进入东宫,是为了以后我回去铺路。估计着皇帝肯定已经留下了密旨,不止给我,还会给许多人。”
“可是……”
卓布衣疑惑道:“将忠于自己的人都派离长安,到时候皇帝驾崩,长安城里都是一些宵小之辈,谁来保护太子?”
“我不知道……”
方解叹了口气:“或许皇帝早就想好了如何安排吧。”
“那你何时回去?”
卓布衣问。
方解皱眉沉思了一会儿:“皇帝没有旨意给我,就说明他会给我一个讯号。当我看到这个讯号,就知道是我回京的时候了。只是这个讯号到底是什么,我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
卓布衣还是很难理解皇帝的思维,因为方解的心思现在也很乱,所以他从方解的话里也无法理清头绪。但他能猜到现在皇帝的心里有多少苦楚多少无奈,也明白皇帝到了现在依然在想尽办法稳住杨家的江山。
“现在咱们怎么办?”
“等着!”
方解一口气将酒囊里的酒喝干,抹了抹嘴角后语气有些伤感声音也微微发颤:“等着我看到皇帝释放出来的那个讯号,然后想办法回到长安城。妈的……这不是逼着我为杨家人卖命?这个老家伙,算计好了我心里什么地方最软。临死临死还要这样利用别人,不觉得无耻?”
他在骂人,可卓布衣知道他不是在骂人。
皇帝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子将来,可何尝不是为了保住方解的命?
方解这样的人,心里最软的地方……就是见不得对他好的人受了委屈……
方解将酒囊递给卓布衣,站起来使劲舒展了一下身体:“我虽然不知道皇帝的安排是什么,但可以肯定,这个讯号会很明显。他安排离开长安城的人看到这个讯号之后,不用人提醒就能明白是回去的时候了。”
“所以,必须促使罗耀和叛军开战。”
方解咬了咬牙:“如果任由罗耀将黄阳道占了,那么到时候即便西北的叛乱被剿平,西南未必就踏实。只要罗耀和叛军打起来,到时候朝廷大军的阻力也就会小些。”
“过河?”
卓布衣问。
“过河!”
方解使劲点了头:“必须过河。”
与此同时,长安城畅春园。
皇帝让苏不畏出去传旨召集三位辅政大臣来穹庐,苏不畏领命走了。等苏不畏的身影远去之后,皇帝将在门外伺候着的小太监木三叫进来。
他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一个木盒,递给木三:“带着这个出宫,出城,找地方躲起来也好,找个你认为信得过的人投靠也好。但即便你死,这个东西也不能落入别人手里。至于你什么时候打开这个东西,不用别人告诉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陛下?这是……”
木三吓得脸色发白,跪下来接过木盒,虽然他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但觉得这盒子有一座大山那么重。
“朕会送你出城的,你去宣旨……大内侍卫处指挥使罗蔚然,私通钦犯,蔑视朝纲,不忠不义,理当斩首!但朕念在其为国效力多年故不忍处死,免去一应职务爵位,贬为庶民,逐出长安……你亲自盯着他出城,然后就不要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皇帝的身子摇晃了几下,似乎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木三看着皇帝已经全白了的头发,忽然觉着有一柄刀子在心里剜着,生疼生疼……
第0407章 谋同
罗蔚然走出长安城的时候,感觉自己的灵魂没了。他不敢回头看那座高耸巍峨的大城,不敢看身后那些一直送到城门口的飞鱼袍,甚至不敢看过往的百姓。
当初在山上学艺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像师父那样,每日修行,参悟道理,看日月星辰,闻鸟语花香。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过下去,清淡且安逸。早晨修行之后在山间屋外翠木下,煮一壶茶,吃几颗葵花籽,伴着山间云升云灭必然是说不出的逍遥自在。清静自然,那个时候他觉着这是离天道最近的境界。
可十几年前,二师兄项青争一席话将他送进尘世间最是勾心斗角残酷冰冷的所在。他从最初的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到后来的翻云覆雨闲庭信步。十几年,匆匆而过。转念间才发现,原来自己根本就不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当年山林间那些清雅日子,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不然,为何会如此投入?
正因为投入,所以在失去的时候才觉得心里那般的疼。
自己戍守了十几年的大内侍卫处,自己戍守了十几年的信念。
一朝消散,无影无踪。
如果他哭的出来,或许他不介意哭。
小太监木三看着他,脸色与他一样的难看。那些飞鱼袍满是仇恨愤怒的眼神都盯在他身上,就好像赶走罗蔚然的不是那位坐在龙椅上的至尊而是他这个蝼蚁一般的小太监。木三觉得嘴里很苦,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里,咳不上来,咽不下去。
他摸了摸自己宽大袖口里藏着的铁盒子,腰不由自主的又弯了几分。
盒子在袖口里,大山在他后背。
他以前一直想着,就算自己已经是个不完全的人,是个在别人眼里下贱的阉人,可自己也一样可以靠着拼争换来一个繁华锦绣的前程。就好像当初的吴陪胜,现在的苏不畏。他想穿着那样华美的锦衣,站在皇帝身边。哪怕同样是弯着腰,但心里必定是巍峨挺拔的吧?
可是现在,他袖口里的东西就是一柄刀子。
他不知道皇帝打造了怎么样的一柄刀子,也不知道这刀子对准的是谁胸口,但他知道,如果一个不小心,这刀子第一击就会戳进自己心窝子。
“罗大人……”
木三一时改不了口,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妥。他紧走几步追上罗蔚然,压低声音道:“大人无需想得太多,陛下让大人出城未必是坏事。”
“什么意思?”
罗蔚然的身子猛的颤了一下,他脚步一顿看向木三。
木三垂着头压低声音道:“大人只需谨记,陛下这样安排是别有深意。”
“你说清楚!”
“奴婢说不清楚。奴婢得走了!”
木三叹了口气,看了看四下里没人关注自己,跳上马背,用鞭子狠狠抽了一下,那马吃痛,嘶鸣了一声后撒开四蹄往前冲了出去。罗蔚然见他突然离开心里一紧,僵立在原地沉默了好久。
直到木三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罗蔚然忽然脸色一变。
“我明白了!”
他喃喃了一句,大步离去。
他身后聚集着的飞鱼袍们大声高呼着愿指挥使一路顺风,声音整齐震耳欲聋。罗蔚然依然没有回头,脚步放大,身子逐渐拔直,片刻之后就消失在官道视线尽头。那些飞鱼袍站在城门外,久久没有散去。
雍州城外十里
官道上一行三人格外的引人瞩目,走在前面是一个挑着沉重担子的小道童,那担子似乎极重,将扁担都压的弯了下去。后面跟着的还是一个小道童,走的比挑着担子的同伴还要吃力些,每走一步都要喘一口粗气,挥汗如雨。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背着一个胖子……一个胖却不丑陋还显得很清秀漂亮的胖子。
“你就不能走快些?”
胖子不满道:“你怎么这般的笨拙,你看小俊挑着那么沉重的一担子东西依然健步如飞,再看看你,竟然追不上他!你自己不觉得可耻我都替你觉得脸红,人怎么能没有好胜之心?没有好胜之心的男人,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掌……掌教啊……您发发慈悲,要不让我去挑担子行不?”
“呸!”
胖子一脸严肃地说道:“我让你背着我,是因为我想锻炼你。曾经有个满嘴屁话叫方解的家伙跟我说过一句勉强还算有道理的话,这是他说了那么多话中为数不多还算有道理的,我想想怎么说来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是因为觉得你还是个可造之材,你这白痴,白白浪费了我一番苦心。”
“谢……谢掌教,可我真的坚持不住了。”
叫小美的道童几乎都要栽倒,也不知道胖子是因为起了恻隐之心,还是怕小美倒下会摔了自己。他从小美后背上跳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衣服后抬头看了看已经能看到轮廓的大城,嘿嘿笑了笑:“贱人,我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锦衣公子带着一队甲士骑兵在他们身边呼啸而过。那群甲士看起来都极彪悍魁梧,带着一股子冷冽的气势。而那个为首的公子身材修长,面容颇为俊美。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倒是瞧着潇洒,他回头看了三个道人一样,微微皱眉。
他看着胖道人,胖道人也看着他。
年轻公子脸色白的好像大病初愈一样,没有一点血色。眼神里却有一种似乎随时能冲出来的冰冷杀意,如毒蛇。
便是这一刻,胖道人心里骤然一惊。
额头上突突的跳着疼,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似的。
他的心跳都几乎停住,脸色瞬间变得发白。
“离开长安城之前,师父说给我种下道心……我一直不知道道心是个什么东西,现在我知道了……”
他止步,看了前面那座大城一眼后突然转身:“咱们走,不进城了。”
“为什么?”
喘着粗气的小美问。
“城中有妖,我打不过。”
胖道人叹了口气:“等我打的过的时候再回来。”
“掌教,您刚才说男人怎么能没有好胜之心?没有好胜之心和咸鱼有什么区别?就算打不过也要试试的嘛……”
“你过来!”
“干嘛……”
“我传你大嘴巴扇脸封嘴神功!”
……
黄阳道
治城惠阳
惠阳城西门外就是新建起来不久的民勇大营,占地方圆五里。民勇队伍是黄阳道总督杨彦业一手建立起来的,为了防住黄牛河北岸的叛军,他几乎倾其所有。府库里能拿出来的东西都拿出来了,用了两年时间,将这一万八千名民勇训练出来,成为合格的战士。
这一万八千人的规模已经是黄阳道如今能养兵的极限,再加上黄阳道各地调集来的郡兵三万人,就是整个黄阳道防线的主要兵力。虽然人数比河北岸的叛军相差太多,但仗着一股子身后就是家园寸步不能退的士气,在和叛军的多次交锋中硬是没落下风。
杨彦业以自己组建了这样一支队伍为傲,但是现在,这队伍,就成了他心里堵着的一座大山。
这些民勇郡兵都是好样的。
他们都是黄阳道土生土长的汉子,这片土地上有他们的家人他们的朋友他们的父老乡亲,他们当初拿起兵器站在黄牛河南岸和叛军针锋相对,其目的和京畿道聚集的民勇不一样。京畿道的民勇都怀揣一颗立功之心,是拼前程去的。而黄阳道的民勇郡兵,他们拿起兵器的目的只有一个。
站在河岸上,保护身后的家园。
一旦他们挡不住叛军,那么这片养育了自己的美丽家园也就毁了。黄牛河北边的情况他们都知道,叛军所过之处就犹如蝗虫过境一样。青壮汉子一掠掳走,年轻女子一个也不放过……至于钱粮,叛军到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就如果遭受了天灾,哪里还会有什么钱粮?
正因为知道这些,所以黄阳道的民勇郡兵才会站在河岸边寸步不退。
可是现在,即将逼走他们的不是河北岸的叛军,而是他们之前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的援兵,大隋的左前卫。
黄阳道总督杨彦业带着几个随从走在大营里,步伐很慢,很沉重。那些依然保持着训练的郡兵民勇见到他的时候纷纷行礼,眼神里是由衷的尊敬。虽然这些日子以来因为总督大人对左前卫的容忍,已经导致了至少二百名民勇被左前卫逼死,但他们都知道,总督大人其实也没有任何办法。
左前卫数十万大军面前,总督这个看起来格外光鲜荣耀的职位其实轻的好像一粒沙子。
“大人……真的要解散民勇了?”
一个官员语气沉痛的问。
他看着那些郡兵民勇,心里被刀子割着一样难受。
“没有别的办法了……”
杨彦业的心里更苦,比任何人都苦。
“左前卫的人天天来催粮,我已经向那些富户们伸了三次手,就算再去要富户们也愿意给,可他们也已经快清空了粮仓了。昨日里我才隐隐的提起来,他们的脸色有多难看你们也都瞧见了……可若是不给左前卫粮草,罗耀的人,只怕更放肆。”
“这些民勇是我召集起来的,现在解散了他们,我心里比谁都疼。”
杨彦业叹了口气:“可确实已经没有粮草了,我总不能让这些心甘情愿跟着我的人,最后却都饿死在这里。让他们回家去吧,该种田种田,该经商经商,最起码衣食无忧……”
“可是,大人难道不觉得,罗耀的目的就是逼着您解散民勇?”
惠阳郡郡丞雷武急切道:“罗耀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来攻打叛军的,左前卫已经到了近一个月,日日催粮却不见他们对叛军动兵。这么久了,除了京城来的钦差方大人敢带着自己亲兵过河和叛军真刀真枪的干一场,左前卫的人还有谁想过要开战?依卑职看,罗耀那厮根本就是存着反心!他的目的就是将咱们黄阳道占了!”
“不许胡说!”
杨彦业脸色一变:“这样的话,断然不可再说了。”
“大人!”
惠阳郡郡守李怀理劝道:“不能解散民勇啊,一旦解散了民勇,罗耀必将更加的肆无忌惮。他现在顾忌的,也只是咱们手里这数万悍卒了。”
“不解散……哪里来的粮食?”
杨彦业脸色痛苦道:“难不成眼睁睁的看着他们都饿死?”
“总会有办法的!”
郡丞雷武道:“再等几日吧……卑职家中还有些许存粮,愿意献出来,诸位同僚想来也是愿意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亲兵快速的跑过来,在雷武耳边低语了几句,雷武脸色一变,犹豫了一下后走到杨彦业身边耳语:“方解在城里的万和楼等着您,见还是不见?”
“见!”
杨彦业沉默了一会说道:“左前卫里,唯一和罗耀不是一条心的就是此人了……说不定,办法就在此人身上。既然陛下派以他为钦差,不管此人年纪有多轻就说明陛下信任他。这个时候他要见我,料来也是为了此事。”
第0408章 好吃
黄阳道的位置有些特殊,以前有资格任总督的人,十个有十个不愿意到这个地方来。一条大河将南北分开,北面的西北三道气候越往北越恶劣,到了山北道也就是大隋的最北端,和北辽地的十万大山其实也不远了。黄阳道南边的四道,越往南越富庶,黄阳道毗邻西北,每年还要照顾着黄牛河北边的百姓,无异于加大了负担,干的好了是正常,干不好了就会挨批。
能做总督的人,哪个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能去别的地方,谁还来这里做事。十年兢兢业业,也出不了什么耀目的政绩。
所以黄阳道的百姓们也比较幸福,因为每一任总督都是皇帝费心思挑选出来的。人老成,性子稳,这样的人在地方为官,百姓们终究会多得一些好处。
杨彦业也一样,他骨子里就是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人。在他看来皇帝既然将黄阳道交给了他,他就必须收拾好。
上任之初他就说过,到了这个地方做官只求做到平平稳稳这四个字足矣。杨彦业的能力毋庸置疑,不然也不会在没有朝廷调拨人马戍守的情况下,靠着民勇郡兵将北岸数十万叛军拒之门外。
虽然方解怀疑叛军和罗耀早就有所勾连,叛军不敢对黄阳道之内的欣口仓打主意。但叛军要是过了河,不抢欣口仓难道还不能抢百姓?一旦叛军过了河,黄阳道之内就会如被蝗灾啃咬了一遍的庄稼地一样。
这两年来,杨彦业为了保住黄阳道百姓没少费心思,本不到老态龙钟的年纪,可头发却没一根黑的了。
自从叛军陈兵在黄牛河以北,这位总督大人以身作则,自减俸禄,还从自己府里将多余的粮食都捐出来,组织民勇。有总督大人先这样做了,下面的官员们不管情愿不情愿,都得照做。
可是现在,杨彦业已经维持不下去了。
罗耀逼着他送粮,故意派人和民勇郡兵起摩擦。前阵子罗耀手下那个文小刀,说什么几个手下被民勇打死,带着数百精骑闯进民勇大营,硬是抓了几十个人当场砍了脑袋。愤怒的民勇将文小刀堵在大营里,剑拔弩张。若是不是杨彦业赶去的快,只怕真就打起来了。
杨彦业不是怕民勇们伤了左前卫的人,而是他知道文小刀肯定是有备而来。他只带着几百骑兵就敢闯营,一旦民勇们动手的话,必然有大批的左前卫精兵立刻扑上来。到时候吃亏的,还是在训练和装备上都远不如左前卫的民勇。
可因为这件事,杨彦业知道自己背地里没少被人骂窝囊废。
民勇们心里有怨气,他自责。当初他也和民勇们一样,盼星星盼月亮的盼着左前卫的人马能来,分担一些压力。可是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盼来的,是一伙比叛军还要恶毒还要冷酷的魔鬼。
其实到了现在,杨彦业也隐隐猜到罗耀要的是什么了。
罗耀在西南养兵,这件事朝廷都知道何况是他?可到底罗耀养了多少兵,只怕除了罗耀自己之外没人知道。富庶的西南四道,常年养活四十万大军不成问题。如果罗耀的目的是欣口仓,那么只能说明罗耀在西南养兵的数量,已经庞大到西南四道都养不起。
他需要欣口仓里的粮食。
换了一身便衣,还略作装饰过的杨彦业走进万和楼之前,心里一直在考虑这些事。对方解,他略有耳闻。知道这个少年很了不得,小小年纪,演武院入试考九门优异,在皇帝平定怡亲王叛乱中,这个少年又是功不可没。这样的人,将来必成大器。现在他主动来找自己,而且是私下里见面……杨彦业一直在心里翻来覆去的整理着措辞,到了门口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居然有点紧张,所以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
一个在官场上混迹了几十年的人,竟然会因为见一个后生而紧张?
方解比他还紧张,因为他知道和这位黄阳道总督大人的见面,一旦被罗耀知道,自己的计划全盘就会崩溃。他对杨彦业这个人不了解,不知道自己准备好的说辞能不能打动他。而自己这个想法又太冒险,一旦实施起来,自己的后路基本上也就断了。
这条后路,叫罗耀。
罗耀如果知道方解背后在筹谋的事,只怕即便是父子之情也挽救不了什么。而方解,似乎自始至终就没打算靠着罗耀来达到某些目的。如果换作别人,或许会觉得自己的幸福就要了。有这样一位权盖一方的父亲,以后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方解,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
而接下来,到底成败与否。
都在谈话中了。
……
方解见到杨彦业的时候,心里忍不住颤了一下。面前这位一身布衣走进来的老人,比远远看起来还要苍老些。他没有和杨彦业打过交道,甚至没有交谈过。但他曾经远远地看过这位总督大人一眼,印象颇深。
他的脊梁就好像常年被一座大山压着似的,想挺都挺不起来。
他脸上的皱纹,深的好像黄牛河北边西北大地上到处可以看见的沟壑。
“卑职方解,见过总督大人!”
方解收拾了一下心神,连忙俯身行礼。
杨彦业快走进步将方解搀住,不肯受他的礼:“方大人身为钦差,怎么能对老夫行礼?”
“卑职的差事已经做完了,所以已经不是钦差了。如今只是军中从五品的游骑将军,怎么能不行礼?”
方解退后一步,还是认认真真的将大礼行了。
杨彦业也没再躲闪,笑了笑道:“久闻方大人的名字了,一直想着见见你这后起之秀,虽然老夫偏局在黄阳道,但你的名字在这里一样如雷贯耳。”
方解客气了几句,请杨彦业上座。
两个人寒暄过后同时陷入了沉默,然后又同时尴尬的笑了笑。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后站起来,对杨彦业抱了抱拳:“大人,既然您肯来,就说明对卑职还是有一些信任的,卑职感激不尽。所以我也不打算再绕什么弯子,也不想费尽心思的来找话说试探您的心思。”
他顿了一下道:“我是有事相求!”
杨彦业见他说的肃穆,坐直了身子说道:“方大人有话请讲。”
方解往前走了几步,挨着杨彦业的身子坐下来,压低声音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他刻意控制着自己的语速,尽力表达清楚每一句话的意思。而他面前这位经历过无数风雨的总督大人,在听完他的想法之后,还是忍不住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都说……都说小方大人勇武果敢,今日我算是见识了!”
杨彦业叹道:“这样大胆的想法,老夫……老夫只怕是难以从命。这件事牵扯太大,一旦有什么闪失,老夫承受不起。这不止是几万人的生死性命,而是事关整个黄阳道百姓的生死……老夫殚精竭虑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能保一方平安。若是依着方大人的想法,固然可能扭转局面,但太过冒险了些。”
方解预料到杨彦业是这样的反应,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大人说得没错,这法子确实冒险,一旦有什么不妥,立刻就会让黄阳道数百万百姓沦入水深火热。但大人,既然身为人臣,难道忘了最本分之事是什么?”
杨彦业微怒道:“似乎还不必小方大人来教我怎么做官!”
“大人!”
方解再次站起来深深一礼:“卑职实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只是事情到了现在,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卑职虽然年轻识浅,但也知道有些事躲避是躲不开的。大人想委曲求全,可这全真的能求来?”
“如今大人已经拿不出粮食了吧?”
方解抬起头说道:“卑职索性将话说的再通透些,这些日子以来,卑职在左前卫军中度日如年,眼睁睁看着几十万大军将刀子没有对准黄牛河北边,而是调转过来对着您和您手下的民勇……卑职每天夜里思考的都是如何解开这困局。黄阳道,欣口仓……是给叛军,还是给罗耀,结局……相同吗?”
说到这句的时候,杨彦业的脸色显然变了一下。
“我知道大人还信不过我,或许还会以为我是罗耀派来试探大人的。”
方解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卑职敢问大人一句……您的奏折,可出的了惠阳城?无法向陛下奏明原委,难道就这样等着?大人为黄阳道操劳已经白了头发,就眼睁睁看着黄阳道最终还是难逃劫数?卑职的法子虽然行险,但最起码,可以将消息递出去。想要往京城送消息,只能过河。”
“河北有群狼,家中盘踞一虎,狼群之所以不敢过河,畏惧的便是这头虎。但若是这头虎将群狼惹急了,群狼未必就还能忍的下去。大人一心想将战争阻挡在黄牛河对面,不想让百姓遭受兵祸之苦。可是这样毫无作为,被动的等着……只怕大人心里惧怕的事,还是会发生。”
“罗耀要的是粮仓,不是黄阳道百姓。但叛军一旦过河,要的就是全部。所以,罗耀必然不能坐视叛军南下。现在咱们唯一的机会,就是引狼与虎斗。然后趁机将消息送出去,等着朝廷想办法解决。”
“我缺人手!”
方解郑重道:“求大人成全!”
杨彦业的脸色不停变幻,沉吟了很久之后还是摇了摇头。
他摇头,方解的心沉到了谷底。
“明日我就要解散民勇了。”
杨彦业站起来,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你说得没错,我现在连让他们吃饱肚子都做不到,每天一顿干饭都是奢求,他们带着一腔热血而来,我却只能给他们每人每天一碗能看见碗底的稀粥……做官做到这个份上,我也没有脸面再见他们。”
他看了看桌子上的饭菜,笑了笑道:“我是二品总督,说起来也近乎位极人臣,外人看来风光无限,权盖一方,可我现在已经小家子气到看着这饭菜都想打包带走,钱粮都紧,府里除了正在长身子的孙儿,其他人十天都吃不上一回肉。呵呵,如果不介意,我就都带走了。”
方解心里一酸,不知道该说什么。
“散了就散了吧。”
这位干瘦的老人夹了一块熟肉放进嘴里,慢慢的咀嚼细细的品味:“原来肉这般好吃……怎么以前从没有察觉?”
他只吃了一口,然后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民勇散了,自然就不归我节制。他们要么各自返家,要么投奔别人。要是有一伙人因为心里愤恨,私自组织起来过河去找叛军的麻烦,这事我也管不着了。”
“好吃!”
他又说了一遍,然后起身离开。
方解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前顿时一亮。他站直了身子,然后深深的拜了下去:“卑职,多谢大人成全!”
杨彦业一边摆手一边往外走:“我都说了,民勇解散之后做什么都不关我的事了,你谢我干嘛?我没帮你什么,也帮不上你什么,不过……这席面我还是要带走的。孙儿念叨着万和楼的红烧狮子头已经念叨了月余,今儿我还得谢谢你。”
第0409章 尽量少死几个
当杨彦业宣布解散民勇,将郡兵遣返回原籍这个消息传出来之后,文小刀的嘴角上就不由自主的挂起一抹得意的笑意,这段日子以来,一系列逼迫杨彦业的行动都是他一手策划的。罗耀将这件事交给他来做,就是因为知道做这种事文小刀比任何人都擅长。
论战阵对决,两个文小刀也未必比得上一个詹耀。
但是论阴谋诡计,詹耀未见得是文小刀的对手。
所谓的民勇打死了几个左前卫的士兵,根本就是莫须有的事。文小刀当日带数百精骑闯进民勇大营,连杀数十人之后,本以为会激起民勇的反抗,近万民勇将他堵在大营里的时候,他几乎忍不住都要笑出来。
罗耀麾下最精锐的重骑营一千重骑兵,三千轻骑兵已经在三里外蓄势待发。只要文小刀的信号一发出来,骑兵会扑过去。对付一万多连甲胄都装备不齐全,连横刀都凑不齐人手一把的民勇,在文小刀看来四千骑兵已经绰绰有余。
杨彦业的及时赶到让文小刀有些郁闷,他策划这场冲突的目的就是灭掉杨彦业手里的民勇,只需杀上几千人,杨彦业也就不得不妥协。
不过虽然当时的计划没能成功,但还是逼着杨彦业不得不解散了民勇。
文小刀兴冲冲的走进罗耀的大帐,因为兴奋脸上有些潮红。不得不说,他真的是个极美的男子,美到让一般女人都要嫉妒他的容颜。他的脸色很白,却不是病态的那种白,很健康,隐隐透着红。他的眼睛细长,眯着眼睛笑的时候,配上小巧的鼻子,艳红的嘴唇,竟是有一种别样的妩媚。
“大将军,杨彦业解散民勇了。”
文小刀快步进来,来不及施礼就急忙将这个消息说了出来。
端坐在桌案后面看书的罗耀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大帐里只有罗耀一个人,所以文小刀并没有如在外人面前那样严肃。他走到罗耀身后,伸出手在罗耀的肩膀上轻轻的捏着。
“怎么?这消息还不能让你开心起来?”
“预料之中的事。”
罗耀往后靠了靠,闭上眼。他似乎很享受文小刀的手法,轻重适合。文小刀觉得自己比任何一个女人都更了解罗耀,哪怕是罗耀的妻子楚氏也不如他。毕竟,罗耀已经很多年没有与楚氏有过什么亲密的举动了。
文小刀的手指修长,而且手心里并没有因为长期握刀而摸出来的茧子。他是个很注意修饰的人,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对皮肤的保护。罗耀曾经说过他生的好看,笑起来迷人,说过他的手比女子还要温柔,所以他格外的注重保护自己的脸和手。
有一点风沙,他就会戴上围了纱巾的斗笠遮挡住脸。他不许自己的手指指甲缝隙里有一点不干净,不允许自己的手看起来很粗糙。
“累了?”
文小刀轻声问。
“整日坐着,有什么累的。”
罗耀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一会儿你亲自去见杨彦业,跟他说,那些民勇都是了不起的汉子,我很喜欢。如果有人愿意加入左前卫,我全都要了。这些兵虽然说不上训练有素,但他们经过这两年已经知道如何杀人。相对来说,他们身上带着的杀气比大部分左前卫的兵都重些。”
“原来大将军是一石二鸟之计。”
文小刀抿着嘴笑了笑:“不但逼着杨彦业将民勇解散,让民勇们愤恨于杨彦业的窝囊。等到杨彦业不得不解散他们的时候,大将军再收容他们……你从一开始就想到了这些,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告诉我,我就不会杀那么多人了。现在那些民勇恨咱们左前卫,比恨杨彦业要浓的多。”
罗耀摇了摇头:“我不缺那一万多民勇,有人愿意留下自然好。若是他们因为恨我而不愿意留下,难道我还要求着他们?”
文小刀长长细细的眉毛皱了皱,语气有些埋怨:“哪里会恨你,自始至终都是我在做这件事,他们要恨也是恨我……”
“你在埋怨我?”
罗耀回头看着他问。
文小刀脸一红,竟是娇艳如花:“哪儿敢……就是……就是有阵子没伺候大将军了,以为大将军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这段日子心里一直不舒坦,大将军别生气。”
“新欢旧爱?”
罗耀愣了一下,然后忽然明白了过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文小刀,眼神里闪过一丝笑意:“你这话里怎么好浓的一股子醋坛子味?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也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不然你故意拖延的事我岂会不治你失职之罪?你这心思怎么比女人还要狭细?整日里满脑子想的是什么?”
“还不是大将军这段日子越来越冷了我?”
文小刀哼了一声,别过头不看罗耀。
罗耀笑了笑道:“已经是正四品的将军了,怎么一点都不大气。”
“大气?”
文小刀红着脸:“我在大将军面前要什么大气?”
罗耀摇了摇头道:“方解的事你不需要多问什么,他和你不一样。整个左前卫,整个西南,没人和你一样。你应该知足,这些年我由着你的性子是因为知道你对我的忠诚。但有些事我不告诉你,是因为还没到告诉你的时候。又或者,没有必要跟你说清楚。你自己应该明白,虽然我宠着你,但并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
文小刀嗯了一声,似乎罗耀训斥他,他反而很高兴。
罗耀看着他娇艳如女子的脸,忍不住伸手理了理他的发丝:“该给你的,我不会少给你一分。”
……
方解带着山字营的人马训练,没有人管没人过问。山字营在左前卫中的地位越来越特殊,虽然名义上现在归先锋将军文小刀节制。但自从上次方解在河北岸厮杀一场之后,文小刀似乎是觉得如果因为他而触怒了罗耀得不偿失,所以对山字营几乎从不约束什么。
方解也乐得逍遥自在,每日带着山字营出去训练,一走就是一整天,他也不用到文小刀大帐里报到,文小刀也不再胡乱找些由头编排他。
方解带山字营一口气狂奔出去三十里,然后找了片空地让陈搬山带着骑兵训练。他自己带着给事营的十个人和大犬麒麟,一行十几人纵马离开,钻进一片林子里说是要去狩猎。陈搬山也不怀疑,他知道方将军的性子很随意。
进了林子之后,方解将赤红马的速度放慢下来,不时打量这四周的环境。
走进去大约二里之后,方解勒住战马。
从一棵大树后面走过出来一个大约四十岁年纪的汉子,穿着皮甲,腰间挎着一柄横刀。这人身材很壮硕,络腮胡,左侧脸颊上有一道很长的伤疤,看着有些狰狞。他走出来的时候步伐很大,从这一点就看得出来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
他身上的衣服有些破旧,但装束很整齐。
“请问是不是方将军!”
这人走出来后抱了抱拳问道。
方解点了点头,从马背上跳下来:“陆封侯?”
那中年汉子点了点头:“是我。”
他打量了方解几眼后眼神略显轻蔑:“杨大人让我带着兄弟们在这等你,他说你会带着我们继续跟叛军对着干。我听说前阵子您带着十几个人随从就敢在河北岸和叛军打了一架,本以为是个冷硬的大汉,今日一见倒是让我吃了一惊。”
方解知道这群桀骜不驯的汉子吃哪套,所以也没有答话。走到一边直接一拳将一颗腿粗的树放倒,然后转身看着陆封侯问:“你觉得我不是那种会打架的人?”
陆封侯的脸色变了变,眼神里满满的都是不可思议。
“我现在开始信了,都说你在北岸数万叛军之中往来冲杀而且一点伤都没受,我不信。身上没有疤的汉子不可能是个合格的军人。虽然我们只是民勇,但这两年来比战兵没少杀人。一万八千民勇站在黄牛河南边,二十万叛军不敢轻易渡河。所以我们即便解散了,即便要换一个人跟着,也必须看清楚自己要跟的人什么样,是不是个怂货。”
方解忍不住笑了起来:“从来都只有我嘲笑别人是怂货。”
他看了看陆封侯身后:“有多少人愿意留下?”
“四千。”
陆封侯道:“但人没在这里,我是自己来的,他们委托我先看看,你是不是个值得跟随的人。”
方解摇了摇头:“进树林一百二十步后,是你布置的第一个斥候。在大树上,虽然伪装的不错,但那身灰布衣服还是太显眼了些。二百三十步后,两侧的草丛里至少埋伏了三百人,我根本就不用可以去看就知道,因为你的人虽然藏着但气息太粗重。埋伏的人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就好像我身边藏着三百条恶狼,但一点都不可怕,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们在那。”
“进林子一里之后,至少二百名弓箭手在暗处瞄准着我。但是很可惜,你们手里的弓是自己做的竹片弓,力度太小,拉弓的时候声音又太大。为了不被我发现,所以你的人退在七十步之外,在这样密的林子,七十步之内有多少大树挡住了视线?竹片弓最多将羽箭送出去一百步,然过了七十步其实就已经没有什么杀伤力。”
“你身后有多少人我猜不出来,但是你们的隐蔽技巧实在太垃圾。”
方解摇了摇头:“我去求杨大人,要的不是只会拼命的无智莽夫。这样的人再多,也是冲到战场上送死去的,给我十万还嫌浪费粮食。你刚才说你要挑选一个合格的人跟着,但很遗憾,在我看来你们都不合格。”
陆封侯的脸色变得有些发白,眼神里隐隐有些怒意:“既然将军看不上我们,咱们也没必要再谈了。不跟着任何人,我照样带着兄弟们和叛军对着干。大不了一死而已,怕什么?”
“你们死了也就死了。”
方解淡淡地说道:“真不可惜……而且别在我面前炫耀你不怕死,说句实话,你们根本就还不知道什么叫战争。没错,你们和叛军隔河对峙了近两年。而且也打了一些仗,杀了一些人……这就是你们骄傲的资本?”
方解冷笑:“以你们表现出来的能力,叛军如果想过河你们还真拦不住。不要以为叛军怕的是你们,他们畏惧的是罗耀。”
“够了!”
陆封侯脸色极难看地说道:“既然谈不来那就不必再谈了,将军自便!我们自己去谋出路!”
“好啊。”
方解做了个请的手势:“你们不怕死,但你们身后就是黄阳道数百万百姓。你们死了不可惜,叛军过河之后,那些百姓们才可怜。多少孤儿寡母颠沛流离,多少父老乡亲化作枯骨……他们站在村口翘首以待,等来的不是家乡儿郎凯旋,而是如狼似虎的敌人!房屋付之一炬,妻女被人奸淫,江河断流,良田化为焦土。”
“我们……”
陆封侯喉结上下动了动,艰难的咽了口吐沫:“我们正是因为身后站着的就是乡亲父老,所以才不愿意退!”
“但你们不是合格的军人。”
方解微微昂着下颌:“我不强求什么,愿意跟着我的就站出来。我能做到的不多,就是带着你们杀人,然后……让你们尽量少死几个。”
第0410章 我若动念 天塌地陷
陆封侯的名字很吉利,但他这辈子没遇到过什么吉利事。家里虽然算不上贫苦,但也属于今年的粮食绝对放不到来年初一的家庭。他小时候家里拼凑出来一笔钱,准备把他送进私塾读书认字,但酒鬼老爹一时糊涂赌钱都给输了。娘亲气得几乎吐血,他老爹酒醒之后就开始扇自己嘴巴。蹲在家门口抽着旱烟,一夜没睡。
后来他老爹做了行商,被族里人看不起的行商。
大隋的百姓,从骨子里觉得做商人是件很丢人的事。当然,如果做商人做到散金候就另当别论了。不过普通人家的百姓,哪怕能从土里刨出来一口吃食,也不愿意被人瞧不起。
他爹跑了三年行商之后攒够了他上私塾的钱,结果同样是酒鬼的私塾先生收了钱之后也赌输了,干脆卷了铺盖卷跑路。陆封侯当时已经十岁,脾气很大,一怒之下打算跟着他爹跑行商,可才做好打算,准备等他爹从西北回来就做决定。可惜,他爹遇到了马贼,同行几十口人一个也没活着回来。
他十二岁那年,村里来了个白胡子老道人,遇到陆封侯说这孩子命里有富贵,不过得看因缘。若是四十五岁之前遇到贵人,这辈子封侯拜将不成问题。陆封侯病恹恹的娘就因为这句话,把家里仅剩下的七个铜钱都给了老道人。
老道人拿着铜钱就跑了,脚底板子踩着地啪嗒啪嗒的响,那叫一个飞快。
陆封侯知道自己又被骗了,七个铜钱虽然不多,但对他来说是倾家荡产。
幸好老族长还算慈悲,多分给他家三亩薄田,十几岁的陆封侯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将田收拾的极干净利索。家里只有两口人,赶上风调雨顺的年景除去交上去的钱粮之外,还略有盈余。
十八岁的时候老娘打算给他找个媳妇,因为家境不好四里八乡没人愿意嫁给他。外村的媒婆自己找上门,说有个山东道的外甥女打算嫁过来。众所周知山东道那边过的还不如黄阳道,所以这倒也算是一门好亲事。
媒婆拿了钱,结果带过来的是个寡妇,还带着个闺女。
陆封侯心想认命了吧,最起码有了媳妇不是吗。
他虽然从小到大经历的事都算不上舒心,但没有因为这个自暴自弃。正因为知道自己日子过的苦,所以邻里有什么事他都愿意帮一把。恰是这样,到他四十岁的时候在村子里已经称得上德高望重。
当他听说黄阳道总督大人号召百姓从军抵抗叛军的时候,自己打了个包裹塞进去五张烙饼一身衣服,没带一个钱,只带上家里的铁叉,告别了妻儿毅然走出了村子。那一天,跟在他身后的有七十二个青壮汉子,占去村子里青壮年的一大半。
走出村口的时候他回头看着送行的相亲们说,都回吧,我带着七十二个人走,就会带着七十二个人回。别哭哭啼啼的,我保证他们回来的时候毛都不会少一根。
他没做到自己的承诺。
两年下来,当初跟着他一块参军的七十二个人,死了四个。三个被叛军的冷箭射死了,一个失足掉进黄牛河后再也没有露过头。
正因为如此,当他听到方解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心里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似的,有些痛。
“你说我们不懂什么是战争,是,没错,这近两年来我们每个人都没看清楚,到底什么才是战争。我们站在黄牛河南岸叛军站在北岸,天气放晴的时候隔着河甚至能看到他们脸上的笑。都是大隋的百姓,怎么就拿起刀枪生死相向了?你说带着我们去杀人,然后尽量让我们少死几个……”
他抬起头,看着方解问:“我们能一个不死吗?对岸的人能一个不死吗?”
他问的如此认真,虽然这是一句根本就不要别人来回答的废话。
“不能。”
方解回答的也很认真。
没把这话当成废话。
方解能理解陆封侯的心思,没几个人杀人成瘾。
“你们之所以没有回家去,不是因为你们不想家。是因为你们知道一旦你们离开了,左前卫的人根本就靠不住。叛军在黄牛河北边做了什么你们都清楚,所以不希望这样的事在黄阳道重演。”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刚才说得没错,都是大隋的百姓,为什么要拿起刀枪不死不休?”
“因为黄牛河北边的人已经不是大隋的百姓了,他们的家园没了,被叛军占了,被蒙元人抢了,所以他们打算抢别人的。”
“我也不想杀人。”
方解攥了攥拳头,语气变得有些沉重:“但若是要靠杀戮才能保一方平安,要靠杀戮才能让父老乡亲们活着,要靠杀戮才能阻止杀戮……我不介意屠百万人,也不介意你们拿着刀子去做这件事。”
“守不是办法。”
方解抬起头,指向北方:“击败敌人,才能换来你们需要的平静安宁。”
“咱们只有四千人!”
陆封侯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叛军有至少二十多万!左前卫有四十万!”
“够了!”
方解笑了笑:“就看这四千人怎么使!”
……
方解离开左前卫大营四天,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罗耀派人来找过他,陈搬山给的答复是将军再次过河探查敌情。罗耀有些恼火,但忽然发现方解的性子和自己年轻的时候真是一模一样。
四天之后方解回到大营,罗耀立刻派人将他叫到了中军大帐。
“你去了哪儿?”
看着面前这个明显比初见时候黑了些的少年,罗耀发现自己之前的怒气全都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于无形。他对罗文,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不是个白痴,也不是没有怀疑过罗文的身份。但是他一直没有派人去查,虽然只要他想查就不会查不到。
他不查,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和楚氏之间现在唯一的联系,就只剩下一个罗文了。如果自己查清楚了罗文的底细,只怕他和楚氏就真的再也没有了共存的余地。当真相出来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会不得不杀人。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想让楚氏和自己彻底的决裂。
因为这份惦念,他宁愿自己承受煎熬。
他对罗文一直冷淡,不是因为当初溺爱罗武导致了惨案。而是因为他潜意识里一直觉得,那不是他儿子。
他不去求证,是因为他不想。
“河北。”
方解回答,很简单,多一个字都没说。
“去干吗?”
“看看。”
“看什么?”
“叛军。”
“看完了吗?”
“看完了。”
“然后?”
“然后打算带着山字营过河。”
方解停顿了一下后认真地说道:“我知道大将军现在还不打算和叛军开战,但我毕竟是朝廷钦差,虽然差事已经做完,但身上背着皇命就不得不干点什么。如果大将军觉得我是在给你添乱,可以让人将我关起来。但如果我不过河去和叛军杀一场,我睡不着觉。要么绑了我,要么让我去,现在只有这两件事能让我心里舒服些。”
“因为皇帝对你好?”
罗耀微微皱着眉头问。
方解不回答,面无表情。
“去吧。”
罗耀的话出乎了方解的预料,方解本来以为罗耀是断然不会答应的。他已经做好打算,如果罗耀坚持不肯,他就舍弃自己已经辛苦训练了几个月的山字营,虽然可惜,但总不能因为可惜就不去干。
他不愿意留在左前卫,从一开始就不愿意。
没错,跟着罗耀,装一个孝顺儿子的模样出来,罗耀给他的会更多。他可以少奋斗很多年,可以一步登天。但方解心里始终有个节,这个节只怕一辈子都无法解开。罗耀当年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活罗武,而他现在笃定的认为方解就是罗武。但方解知道自己不是,从头到脚都不是。
他的灵魂不是,肉身也不是。
如果真的要追究起来,罗耀非但不是他的父亲,甚至还是仇人。他当年为了安排这一切,杀了沐小腰和沉倾扇师门那么多人。那些保护着方解的人死了一大半,方解不可能装作什么都忘了。
可他知道,虽然自己不是罗武,但他对罗耀也提不起恨意。
每天他要面对沉倾扇沐小腰大犬麒麟,一转脸就要面对罗耀。
如果为了自己心爱的人,方解应该恨罗耀才对。如果因为自己,方解也说不上来应该感激还是恨。
所以他想离开,不想在左前卫待下去了。
罗耀的眼神越是慈爱,对他越是宽容,方解就越不想再停留。即便抛开情感不谈,只谈现实,方解也有必须要离开的原因。看样子罗耀反叛已经不需要再怀疑什么了,西南早晚会乱起来。方解承认罗耀实力强大,有抢夺国家神器的资格。但他不认为罗耀能打得赢,能笑到最后。
大隋没有烂到根里,因为一时的差错而导致的混乱局面,虽然看起来风雨飘摇,可根基其实还在。
如果这个帝国已经腐朽不堪,方解或许会做出另外一个选择。这个世界的大隋不是他前世熟知的那个大隋,这个庞大的帝国或许还有什么隐藏在暗中的力量没有展现出来。方解现在对自己第一眼看见长安城的感觉依然记忆犹新,能够建造那样庞大一座都城且不伤百姓的皇族……真的会被一击击倒?
就算两败俱伤,先站起来也未必是反叛的人。
方解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其实还是微不足道的。但他同样知道即便是一个平民百姓,有时候也要面临抉择。
方解看不到身后十年八年,也看不到三年五年。
他只想看明天。
罗耀身边,他一天都不想多呆。
“觉晓。”
罗耀看着他语气温和地说道:“我知道让你立刻就转变自己的看法有些难,我也知道你从骨子里觉得我做的事不对。我不勉强你,你只需记得,我所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罗家。你现在还姓方,但你血脉里刻着一个罗字,我罗耀的罗!”
“没错,我现在承认,在雍州城的时候我骗了你一些事。”
罗耀道:“我不想跟你解释什么,只是想让你看到,将来我能给你的绝不止是一个雍州城,也绝不止是西南一隅。只要你不争不抢,该给你的我一样不会少。我知道你心里不畅快,那就去杀些人好了,杀一些人,你心里想必也能舒服些。”
“你不怕我杀人引起叛军愤恨,不怕开战?”
“怕?”
罗耀忍不住大笑起来:“怕我就不走这条路,这世间还有什么事能让我怕?当我愿横刀立马时候,谁能挡我马蹄踏破山河?我若动念,天塌地陷!”
听到这句话,方解心里猛的一紧。
他发现,自己或许想的太幼稚了。到了现在,他都不知道罗耀要做什么。罗耀看不起叛军,那自己的计划有用吗?
第0411章 一步棋遍地开花
到底罗耀要做什么,方解不问,罗耀亦不说。
但两个人都清楚,无非四个字……化家为国。
桌案上的茶已经渐渐冷了,两个人之间的话也看起来似乎已经尽了。若方解是客,罗耀没再让亲随添茶这便是说你可以走了。可实际上是罗耀微微失神,方解低头沉思。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一个下颌微微上扬,眼神睥睨。一个垂头看着茶杯,表情肃然。
“你可能会身败名裂。”
沉默了许久之后,方解从嘴里和浊气一起吐出来一句话。
罗耀看着他,表情没有一丝变化:“身败名裂?”
他笑了笑,走到大帐里挂着的地图前,伸手画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圆:“世界不止这张图这么大,但对于大部分来说这就是整个世界。这张地图里面生活的人和另一张地图上生活的人,品性,习俗,相貌或许多有不同。但有一个道理无论在任何地方都相同,亘古不变。”
他说:“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你刚才问我怕不怕,我有何怕?若我胜了,谁人敢说我身前是非?若我败了,我何必在意身后是非?”
方解抬起头:“你说成败,便是心里其实没有底气。”
罗耀微笑着摇了摇头:“这世间哪里有什么事在没做成之前是有十成十把握的?我从不相信那些自信的人说什么这件事我一定会做好之类的话,没有用,不过是安慰自己给自己鼓励的借口而已。自信的人不是盲目的认为自己做什么事都能成功,而是自信于自己的准备比任何人都充分。”
“绝大部分人都误解了自信这两个字,认为自信的意思就是相信自己这么简单。自信分为两种,第一种人自信但没有本事,夸夸其谈,让人们以为他很有能力,这种其实是自大。另一种人,永远不会告诉别人自己做了些什么,然后在别人以为他不能成功的时候一鸣惊人。”
罗耀停顿了一下,伸出手在地图上雍州城的位置上点了一下:“我初入雍州,战战兢兢,殚精竭虑,当时朝中有多少人说我压制不住西南一隅。破雍州之后,我手下兵不过两万,将不过十人。我不自信,但是得让别人觉得我有自信。现在,我率军北上,你说我可能身败名裂,那是你不信我……因为你不了解罗耀这个名字,不了解这个人的心境,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自信过。”
他淡然道:“我若是想图谋一地,十年前就能把西南三道从大隋的地图上割下去。纵使大隋拥兵百万,又能如何?”
“三种。”
方解看着罗耀说道。
“什么三种?”
罗耀微微皱眉。
方解认真地说道:“自信其实有三种,一种叫自大,一种叫自信,还有一种叫自负。”
罗耀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但是我从不认为自负是个意思不好的词语。”
他伸手在地图上画了一道线,笔直的将大隋西北半壁切开:“我有胆子有能力在地图上画这一下,谁还能?若这是自负,我愿意认为你是在赞扬我。李远山眼光太浅,只能看到第二天的事。他造反,不是被人唾弃的理由。刚才我说过,胜利者才有资格书写历史。他若胜了,那么史书上就会记载他是个圣人,推翻了暴隋,解民于倒悬之苦。”
“他错就错在,勾连蒙元人……中原天下,有本事的人都可以去试着抢一抢,如果一百多年前杨家先祖大隋的开国皇帝杨坚,坚守着身为人臣的本分他会逐鹿中原?会有现在的大隋天下?才一百年,窃国者就成了百姓嘴里的正统。我现在要做的事,和杨坚有何区别?”
听到这句话,方解忍不住一怔。
罗耀的话,似乎没错。
当年中原大郑王朝,王家统治着这片大地。杨坚身为大郑的臣子,起兵反叛,最终靠着自己的能力和手下将士效死拼命,将王家从龙椅上拉下来。想必当时也有不少人指着杨坚咒骂,说他是个乱臣贼子。
才一百多年过去,人们已经遗忘了那个叫做大郑的国家。每个百姓都以身为隋人而荣,觉得杨家人坐在龙椅上是名正言顺的事。
“你觉得,杨坚当年若是在意别人骂他,会有现在的大隋吗?”
罗耀看着方解问。
两个人之间的话题本来已经尽了,可方解的一句你可能身败名裂又将话题拉了回来。连方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这句话的目的是什么,是警告罗耀,还是想劝他。话到了现在已经再透彻不过,没有什么事情不能挑开了。
“成功者……毕竟是少数。”
方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忽然察觉自己骨子里其实真的很软弱。
“你怎么就认为,我不是那少数之一?”
罗耀淡然笑了笑:“谁也不是从出身就心怀天下的,那是怪胎。杨坚当年虽然不是寒门出身,但杨家也算不得什么豪门望族。他初入仕途,不过是个从七品的粮仓主簿,在每天面对账本上那些数字的时候,他心里想着的是如何做好自己的本分事尽快升迁而绝不是当皇帝。后来贼兵攻打粮仓,护粮将军战死,他率领护粮兵保住了粮草,自此开始发迹。”
“他做节度使的时候,和他做粮仓小吏的时候心思难道一样?”
罗耀道:“我走的,只不过是杨坚一百多年前就走过的路而已。”
方解默然,没有任何词语辩驳了。
天下不是一家的天下,如果将中原视为一片草原,那么自然是最强壮凶悍的那只野兽为王。当这个草原上有另一只野兽变得逐渐强壮起来之后,必然要试着挑战王者。这是永远不变的道理,无论人兽。
是啊……为什么天下必须是杨家的?
……
“你心怀感恩,这是好事。”
罗耀看着方解淡淡地说道:“所以我一直没有要求你做什么,而是希望你自己能转变过来。但你要清楚一件事,感恩和志向从来都不是一回事。我即便走到今天,也从没有说过一句杨家人的坏话,是因为杨家人也对我不薄,这一点无需否认。”
“李远山不停的再咒骂杨家人,无非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正义些罢了。”
他将杯子里的凉茶一饮而尽,没理会凉茶比热茶喝起来似乎要苦涩不少:“即便他日我真的走出那一步,我依然不会说杨家人什么坏话。想要什么,堂堂正正去抢就是了,何必诋毁别人拔高自己?”
“一个人个子矮,不是整天说自己高就真的变高了。”
“堂堂正正去抢?”
方解喃喃的重复了一遍,忽然发现这句话有些可笑了。
抢,和堂堂正正放在一起,怎么都显得那么别扭。
罗耀似乎是不想在这件事上继续下去,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无论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你都是我罗耀的儿子。即便我不给你这个名分,你依然是。所以我不希望你和我之间因为分歧渐行渐远,有什么事有什么话都可以敞开来说清楚。我知道心里苦楚,但我也知道越是苦楚我便越要将话说明白,任你猜测,你才更苦。”
“你在雍州的时候,本也有机会向皇帝告密,但你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你心里最终还是念着父子之情。这很好……血脉至亲永远比任何感情都要浓烈,君臣,师徒,兄弟,朋友……在血缘面前,都稀薄的可怜。”
方解摇了摇头,他想说其实在欲望面前,似乎血缘关系都可以变得稀薄可怜。
罗耀现在的欲望,已经膨胀到需要整个天下才能装的下。
“你想去杀人,那就去吧。”
罗耀在椅子上坐下来,拿起自己读了一半的书:“你感念皇帝对你的知遇之恩,我若是阻止你去做什么,你心里必然愤恨。咱们父子之间的感情本来就不牢靠,我不想因为这样的小事再将沟壑挖的更深。你想杀叛军报答皇帝,那就去。至于是不是会引起叛军反扑,这你不必在意。”
“我现在也还是大隋的臣子,杨家人当年也对我有知遇之恩。在我举起旗子之前,我也要尽些人臣本分。你若惹恼了殷破山,他敢来,我便敢杀。不过你要记住,十个殷破山,一百个殷破山,二十万叛军,一百万叛军的命加在一起也没你的命分量重,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山字营你自管拉出去,杀些人就回来,不要缠斗……毕竟你初领兵,殷破山好歹也是领兵十几年的人,经验远比你要足。”
方解机械的点了点头,然后起身准备离开。
“我现在想明白了一件事。”
罗耀看着他的背影淡淡道:“你刚回来的时候,我想把你拴住不要再离去了。但是这几日我也想了很多,我与你之间有父子之情在,就算你走了,还是要回来的……”
方解的脚步为之一顿,然后大步离去。
等方解走了之后,一个身穿一件宽大黑袍的人从大帐后面转出来,手里端着一壶热茶为罗耀将茶杯重新倒满。
黑袍太过宽大,所以看不出来他身形如何。袍子上的帽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而他的脸上还带着一张银色的面具。这张面具造型很诡异,面具上眼睛的位置只有一个孔洞,只露出一只左眼。
黑色的长袍两只袖口上,分别绣着一团燃烧的烈红色的火焰。
“大将军不怕他真的走?”
黑袍人一边倒茶一边问,他说话的嗓音很特别,有些沙哑,但并不难听。
“总得试试。”
罗耀语气平淡地说道:“我不放他走,他不走心也不在这里。我给他机会走,他若不走我也能松口气。”
“大将军说的对。”
黑袍人似乎是笑了笑,没有发出声音,还带着面具,可给人的感觉就是他笑了笑。
“与其瞒着,不如开诚布公。毕竟早晚他都是要从大将军手里继承去一切的人。”
“继承?”
罗耀眉头微微皱了皱,眼神里有一丝很不一般的含义一闪即逝。
“这样对他说,他会觉得大将军宽宏。”
黑袍人走到门口,看着方解的背影:“真是完美……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完美……只是太过单纯了些,他或是真会以为大将军放他去河北,只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大将军要的不只是欣口仓,不只是黄阳道,也不只是西南一隅,所以大将军要的还有民心。和杨彦业闹翻,找借口占据欣口仓黄阳道,这是手段。现在黄阳道基本到手,在黄阳道百姓们愤怒之前将河北的叛军灭了以此安抚,这也是手段。一旦对叛军开战,长安城里的人就真的搞不懂大将军要做什么了,这还是手段。天下民心儿子心,大将军都要,一步棋遍地开花,真妙。”
罗耀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声音清冷地说道:“你还是这么不会说话。”
黑袍人耸了耸肩膀:“习惯,这么多年一直只会说实话。”
第0412章 跟我杀人去吧
罗耀似乎并不生气,就好像已经习惯了这个人略有不敬的口气。在整个左前卫军中,敢用这种方式和罗耀聊天的人似乎也只有这一人罢了。左前卫罗耀之下第一人,罗门十杰之首詹耀在罗耀面前,毕恭毕敬,视罗耀如恩师。文小刀,只有在和罗耀独处的时候才敢撅嘴耍耍小脾气。
而这个人,说话的语气就好像是罗耀的老朋友。
但看起来,他们两个又绝不像是朋友。
“你应该留在雍州。”
罗耀将视线从黑袍人身上收回来,继续看手里翻了一大半的书。
“为什么?”
黑袍人转身看向他问。
“你留在雍州,缩在你自己那间屋子里随便你鼓捣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不来招惹我,我也懒得理你。你偏偏要随军北上,你就不怕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杀了你?”
“大将军想杀我又不是一年两年一次两次。”
黑袍人笑了笑道“我还不是活的好好的?这么多年来跟着大将军的人,只要没死的就得到不少恩惠,比如詹耀比如文小刀,所以我也不能死啊。等到大将军龙登九五坐上那把金灿灿的宽大座椅的时候,我若还没死说不得也能被赏一份大富贵。所以我得等着,我这么贪,怎么舍得死。”
“我要杀你,还管你舍不舍得?”
“那大将军舍得?”
黑袍人紧跟着追问一句,罗耀看了他一眼后没有言语。
见罗耀不答话,黑袍人似乎也不想再继续招惹他,顿了一下后转开话题:“黄阳道的事还是尽快解决的好,杨彦业虽然解散了民勇但此人在地方上威望极高。若是天长日久难保不会出什么差池,朝廷里虽然有人帮着你,可那人也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最是靠不住。”
“这话你就错了……”
罗耀淡淡道:“这世间最牢靠的关系从来就不是什么亲情友情,不是什么兄弟情君臣情。而是利益。你认为不牢靠的人,我却认为最是牢靠。因为他很聪明,知道什么事都要做两手准备。在我还兵强马壮的时候,他比任何人对我都忠诚。”
黑袍人笑了笑道:“这话若是让大将军手下那些亲信将军们听了去,只怕多半会寒了心。”
他缓步走到罗耀身后,看着那张巨大的地图,伸出手在地图上缓缓的抚摸着:“多少人为了能在这地图上指点江山争的头破血流,多少人为了能一只手将这地图攥住而拼的你死我活。有人说这世间最美的不过美人脸上那一抹胭脂红,但怎么都显得小家子气了些。远看近看凝神看,还都是这壮阔河山最美不过,可说来说去,最美的归根结底还是一个权字。”
“大将军,权力的味道如何?”
他问的很认真。
罗耀沉默了一会儿后问他:“你得到你最想得到的东西的时候,就能体会那种感觉。”
黑袍人幽幽的叹了一句:“我?呵呵……我注定了这辈子也得不到我想得到的。”
罗耀的脸色微微一变,再次陷入沉默。
“大将军若是真得拿殷破山开刀,李远山那边怎么说?”
黑袍人第二次将话题转开,恰到好处。
“说什么?”
罗耀微微昂起下颌:“我有必要对他解释?从来都只是他在求着我,而不是我求着他。西北疲敝之地,我没兴趣,他却视如珍玩。一个人的志向如此之小,哪里有资格和我打交道。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人值得我说一声佩服,那就是当今大隋的皇帝陛下了……只不过他时运不济而已,若他生于乱世,其成就未必输给大隋太祖太宗。他的心气太大,又太聪明,反而误了自己。”
“大将军总是喜欢这样为自己的对手定下结局?”
黑袍人问。
“我没有对手。”
罗耀微微叹息一声:“如果皇帝不是重病缠身,像先帝那样长寿的话,我不敢做想做之事。可他偏偏是个命不长久的人了,所以又已经失去了做我对手的资格。他若不是因为自知时日无多,也不会这样急匆匆对蒙元开战。男人心里的梦若是在临死之前都不能实现,那咽气之前得多遗憾?”
“我从没有觉得皇帝做错了什么……对蒙元的仗虽然打输了,但皇帝心里或许没有什么遗憾,毕竟这一仗,他打了。”
“你很了解皇帝。”
黑袍人叹了口气道:“我这辈子最庆幸的就是没有站在大将军对面去,如果你想做什么,就没人拦得住。如果你想杀谁,同样没谁拦得住。”
“你?”
罗耀摇了摇头:“你本就不属于拼争之中,你适合守着你那些东西潜心修行。”
“那是以前。”
黑袍人语气一转,有些伤感:“现在我守着的,换成别的了……”
“不说这个!”
罗耀打断他的话:“你还是应该尽快回雍州去,府里没有一人盯着,我怕出什么事。詹耀是个全才,可他因为对我太过尊敬,所以对我家里的人也一样的尊敬。若是有人乱权,他未必镇的住场面。”
“你信得过我?”
黑袍人转过头看着罗耀问。
“信。”
罗耀回答了一个字。
“我哪儿也不去。”
黑袍人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我总觉得自己等不到你穿上龙袍那天了,或许我也熬不过这场战争。所以我就留在军中,能看多久看多久。”
罗耀一怔,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
……
黄牛河北岸,距离叛军大营百里之处。十几艘黄龙快船停在江心,几十条蜈蚣快船来来回回的将黄龙战舰上的士兵运送到北岸。这些士兵们身上穿着簇新的战服,曾经手里的简陋兵器统一换成了大隋的制式横刀。
水师将军段争站在大船船头,看着那些因为换了新的衣服新的装备而兴奋不已的士兵们,脸色却有些担忧。
他身边的副将看着那些士兵,眼神里同样充满了疑惑:“将军,就靠这些人,真的能做到那么大一件事?要知道叛军大营最少有二十万人马,而且其中不乏精锐。殷破山是李远山手下七雄之一,李远山既然将这么大一份产业交给他打理,殷破山肯定不是酒囊饭袋。就凭着这些没经过什么训练的民夫,真能干成?”
段争摇了摇头:“或许这就是个契机吧……方解当初来找我的时候,我也不认为他能做到。但是看到这些士兵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错了。这些民勇或许不如咱们的士兵会打仗会杀人,不如咱们的士兵好指挥好调度。但他们和咱们的士兵相比,更纯粹……”
几天前,方解秘密找到他,跟他商议了一件大事。段争刚听方解说完的时候,心里觉着这个少年简直是异想天开。可看到这些血气方刚的民勇,他知道了方解的信心为什么那么充沛。
“这些士兵,都是黄阳道本地的百姓。说句良心话,咱们这些吃朝廷俸禄的军人,可以接受战败,因为咱们有退路,败了还可以再杀回来。但他们不行,他们败了,他们的家人亲友就会陷入灾难,家园尽毁……”
副将叹道:“我还是不相信,凭着这几千民勇就能让叛军和罗耀的人打起来?”
“不管能不能,方解和这些民勇都值得敬佩!”
段争看着陆续登岸的民勇,语气中充满了敬意:“方解才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但胆魄比你我都要大。这件事不管他做的成还是做不成,他敢去做就比你我也都强。你我都知道罗耀陈兵黄阳道未见得是为了叛军,可只能眼睁睁看着不能做任何事。如果成了,那么平叛大业就会立刻变得顺风顺水,若是不成,最起码他们争取过。”
副将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当初刚听说方解这个人的时候,还没觉得什么九门优异啊什么天才啊是值得让人尊敬的。现在我知道,为什么陛下如此看重他了。”
“但愿他能成功吧。”
段争紧了紧拳头:“咱们水师已经窝囊了这么久,自己不能动,也只能寄希望于方解了。水师要巡游大江,能给他的支持也不多。四千套甲胄兵器我还拿得出来,能给他们多少硬弓连弩就给多少,能给他们多少补给就给多少……这四千人,谁也不知道能活着回家几个。”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段争的语气有些悲凉。
是啊
这四千为了守住自己家园而过了河的民勇,为了守土一方这四个字会有多少人死去?河南岸就是他们的家乡,可有多少人会埋骨异乡隔河南望却再也回不去了?
“兄弟们,一路顺风!”
段争抱了抱拳,脸色肃穆。
……
方解回到山字营之后没有耽搁,立刻让陈搬山将山字营集合起来。不管罗耀到底图谋的是什么,他都必须过河。如果罗耀最初本就打算要对叛军动兵,那再好不过。如果罗耀不愿动兵,那自己最起码能离开了。
在他走出罗耀大帐的时候,罗耀说他即便走了但早晚还是要回去的。可方解从打算走的那刻起,就没打算再回来。罗耀许给了他很美很美的一个前程,但这样得来的不是方解想要的。
在罗耀身边,方解总觉得那不是一个慈父而是一头猛虎。这种感觉尤其是在罗耀对他好的时候就越发的清晰浓烈,心底里似乎有个声音在不断的提醒着他,不要相信罗耀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罗耀这样的人,难道真的将亲情看的那么重?
最大的矛盾之处,就是罗武本身。如果罗耀真的如此在意自己的儿子,当初为什么非得亲手杀了他?为了向皇帝表忠心,可以杀了自己的儿子。说白了还不是要保住自己?那以后如果还会有这样的事,罗耀动手杀人难道就会有犹豫?
而且方解总觉得,罗耀如此执迷的复活罗武肯定还有别的缘故。
所以他有机会就不会放弃,必须离开。
如果大隋注定要乱,方解从来就不怕乱。
山字营一千二百名战兵集合起来,骑着自己的战马在黄牛河南岸列阵。换上了一身铁甲,方解骑着赤红马缓缓的走到队列前面。
他指了指河北岸朗声问:“敢不敢杀人?!”
陈搬山带着头大声回答:“敢!”
整齐的喊声响彻天际,杀气腾腾。这段日子以来,士兵们对方解已经认可。他们知道这个少年将军是个值得追随的人,虽然他们之中绝大部分人没有想到,方解带着他们走的或许是一条没有回路的单行道。
喊出这个敢字的时候,就注定了一往无前。
方解点了点头:“那就跟我杀人去吧。”
第0413章 第一个目标
罗耀站在河堤上,看着视线远处方解带着山字营的骑兵经过浮桥缓缓的向河北开拔。他的视线一直盯着队伍最前面那个挺拔的身影,眼神深处有一种很特别的意思。没有人看到那一闪即逝的光彩,意味很复杂。
黑袍人站在他身后同样看不到他的眼神,但就好像能直视罗耀的内心一样。在罗耀盯着方解背影的时候,黑袍人面具挡着的脸庞上也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通知北岸段边豹和段边熊兄弟,让他们两个密切盯着山字营的动向。告诉他们两个,若是钦差大人出了什么事,我就摘了他们两个脖子上吃饭的家伙。若是丢了钦差大人,他们两个就自己去挑块坟地。”
亲兵应了一声,立刻转身离去。
文小刀站在罗耀身边的另一侧,嘴角挑了挑似乎有些不满。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心里有一种很异样的感觉,下意识的往身侧看了一眼,随即看到那个只露出一只眼睛的黑袍人似笑非笑的眼神。文小刀心里一惊,下意识的紧了紧搭在横刀刀柄上的手。
这个黑袍人,他不知道到底什么来头。
整个左前卫军中,只怕除了罗耀之外谁都不知道他是谁。
当初黑袍人第一次出现在军中的时候,罗耀介绍说此人姓莫,是他当初从军的挚友。所以左前卫的人都称呼其为莫将军,但没有人见过他的脸。他自己说是当年在战场上毁了容,太过丑陋狰狞所以不愿意让人看到。而之所以常年黑袍遮身,是因为他身上也同样到处都是伤疤。
罗耀直接从左前卫分了一军人马给他,后来,人们将这个莫将军和其他九个将军统称为罗门十杰,虽然这个莫将军排名在最后一位,但很显然,他的地位比起其他人,甚至比起文小刀还要高些。
罗耀似乎对这个人的意见很重视,这尤为让人吃惊。要知道罗耀这样的人大部分时候都是独断专行的,很少会因为别人的意见而改变自己的决定。他习惯了发号施令,而不是让手下人来左右自己的思想。
文小刀在左前卫中最忌惮的人不是詹耀,而是这个莫将军。
他总觉得莫将军那只有一只露出来的眼睛带着一股魔力,似乎能穿破一切阻挡直接看穿每个人的内心。每一次和这个莫将军对视,他都感觉自己变得赤身裸体,甚至连灵魂都裸露了出来,毫无遮拦。
所以,文小刀曾经不止一次想过杀了这个人。
当然,他不敢。
文小刀崛起的过程和任何一个人都不同,这一点他自己也心知肚明。可这也怪不得他,从小他就没把自己当成男人看。在他看来,所有女人的东西都是极美的。长裙,头饰,这些东西都让他心动,他觉得自己出生的时候老天一定是和自己开了个玩笑。
他是男人,但这不能阻挡他喜欢男人。
大隋的上层社会,不少人都不好女色喜好男风。有不少世家子弟,带在身边的清秀小书童其实都是他们发泄欲望的工具。规模稍微大些的青楼,也会养不少眉清目秀的小公子,价格比起红姑娘来说一点也不低。
虽然他成为罗门十杰的第二位和他与罗耀之间的秘密不无关系,但文小刀却真的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在利用罗耀。其实军中许多人都知道,文小刀看向罗耀的眼神总是那么与众不同。就好像二八怀春的女子,看着自己心爱的情郎。
也正因为如此,文小刀极反感别人在背后议论自己和罗耀的事。一旦被他知道有谁说了,他就会拔了这个人的舌头。
而这个莫将军,是文小刀不敢针对的人。
见他视线退缩,莫将军似乎也失去了兴趣。将视线重新回到过河的山字营那边,似乎那边有什么更吸引人的东西。
他的眼神和罗耀不同。
他是欣赏,而罗耀是……任何人都看不懂的复杂。
河对岸
段边豹站在大营外面,看着对面过来的骑兵队伍忍不住叹了口气:“哥,你说咱们左前卫中爬的最快的是谁?”
五大三粗的段边熊想都没想就回答道:“肯定是文小刀啊,那个娘娘腔……当然,那个家伙还是有些本事的。我记得有一次他和詹耀比试也没输多少,论杀人似乎还是他杀的多些。纥族人提起文小刀的名字,从骨子里怕也从骨子里恨。”
段边豹白了他一眼:“白痴!”
“你干嘛又骂我!”
段边熊瞪着他问。
“因为你错了。”
段边豹看着山字营前面那骑着赤红马的人喃喃道:“文小刀用了七年才爬到今天的位置,而现在走过来的那个家伙,或许用不了一年就能爬到和你我一样的位置上。如果不出意外,再过几年,詹耀都要往后靠了……”
“我操!”
段边熊怒道:“凭什么!”
段边豹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他凭的是什么,如果知道就好了……总觉得这个人将来了不得,你没有注意过他的眼神,偶然流转间,那种冷和大将军如此相似。”
河堤上
黑袍人忽然笑了笑:“方将军如此胆魄,将来必成大器。”
罗耀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凡大成大就,天人各占一半。他能走到什么地步,终究靠的是他自己,还有运气。”
黑袍人微笑:“大将军帮他,难道不就是天在帮他?”
……
山字营共计一千五百人的队伍,但方解将所有辅兵杂役都留在了河南岸。这些辅兵没有战马,都带着只会降低山字营的运动速度。重骑兵追求的是那种能碾压一切的沉重,而轻骑兵,追求的就是风一样的轻灵。
“将军,咱们的目标什么?”
陈搬山一边走一边问方解。
方解似乎是有心事,陈搬山问话的时候他显然愣了一下。
“先过了河再说。”
他有些敷衍的回答让陈搬山心里波动了一下,他知道方解绝不是一个没有目标的人。如果真的没有目标就直接过了河,那只能说明是什么事逼着方解不得不离开南岸。他是个从军多年的人,对有些事格外的敏感。
当初方解过河侦查敌情被困,他跪在文小刀帐外苦求无果。后来他就听说,文小刀之所以不救方解,是因为嫉妒……别人或许会相信方解是第二个文小刀,但陈搬山绝对不信。方解做出来的事,方解的性情风格,绝不是文小刀能比的。
但他相信文小刀会嫉妒,因为他深知文小刀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忽然想到,方将军过河是不是和文小刀有关?如果是那个贱人逼迫的,方将军不得不率军和叛军交战呢?
一想到这里,陈搬山心里的怒火就忍不住往上冒。
“这两天先让斥候把叛军大营附近的情况探探。”
方解的话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虽然上次我进过叛军大营,但是已经打草惊蛇。如果叛军将军是个稳妥的,只怕如辎重营这样重要的地方都会换位置。渡河过来是我一直想着的事,和叛军真刀真枪的干一场才是军人应该去做的事,但不能贸然。”
陈搬山连忙应了一声:“过了河我就去安排。”
“还有,咱们不进河北大营。”
方解抬起头看了一眼北岸左前卫的营地,摇了摇头:“这次过河任何事都不必知会河北大营的人,咱们自己打自己的,没有必要的话就当做河北大营根本不存在,当然,有必要的话我会派人联络。”
果然!
陈搬山心里一怒。
果然方将军是被排挤了,不然怎么会连河北大营都不进?文小刀这个杂种,老子早晚有一天剁了他!
虽然不进河北大营,但方解还是必须和段氏兄弟打个招呼。三个人在河岸边上寒暄了片刻随即分开,段边熊只是看着他眼神发寒,段边豹倒是表现的十分热络。方解对这两个人不熟悉,但也看得出来段边熊是个性子直接干脆的家伙,而段边豹灿烂笑容的背后就好像藏着一把刀子。
段边熊的眼神冷,远不如段边豹的笑容冷。
段氏兄弟也没有太多挽留,方解带着山字营过大营而不入,擦着大营的边继续向北。
“我前阵子探查过,往北三十里有个地方适合安营,地势不错,可攻可退。”
方解拿出自己画的地图,指了指一个地方说道:“伏牛山,山前山后都有路,十几年前山上有个连云寨,是大隋江湖上也颇有名气的山门。后来据说触犯了律法,被山东道总督袁崇武下令剿了。那地方已经废弃,叛军派了一支几百人的队伍驻扎在那里,先派斥候探查清楚,然后想办法将那地方抢过来。”
“啊?”
陈搬山愣了一下,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将军……这不妥吧。咱们只有一千二百人马,还都是骑兵,攻山寨本来就不是骑兵擅长的事,而且远离河北大营,一旦叛军反扑,咱们根本就守不住的。距离河北大营超过三十里,段氏兄弟也未见得会及时驰援,万一被困住……后果过不堪设想。”
虽然陈搬山心里正在胡思乱想,但是立刻就听出方解命令的不妥。骑兵攻山寨,这是第一不妥。深入敌人腹地孤军守城,这是第二不妥。那是山寨虽然地势不陡峭但不利于骑兵施展,这是第三不妥……万一敌人大队人马反扑,再想突围必然损失惨重,这是第四不妥……总之处处都是不妥。
他实在想不到,方解怎么会下这样一条糊涂军令。
方解笑了笑道:“叛军大营四周,这样的小寨子足有几十个。每个寨子派兵几十个人到几百个人不等,这个连云寨距离河北大营最近,自然拿他下手。”
陈搬山知道方解的意思是想让叛军以为是段氏兄弟派兵干的,可这样做还是太冒险了。山字营好不容易训练成了骑兵,都消耗在山地战中那就太可惜了。
“将军,属下还是觉得太过行险了……”
“我心里有数。”
方解笑了笑,云淡风轻。
第0414章 小试牛刀
连云寨曾经在整个大隋的江湖中都有一定的分量,这里虽然称之为山寨但是个名副其实的宗门。不过这个宗门却不是纯粹的修行之地,有专门的俗家弟子经营着属于山寨的产业,连云寨曾经拥有七家商行数千亩良田。
连云寨寨主丘燕来虽然不是九品的大修行者,但在江湖上也有很大的名气。此人武艺不算出类拔萃,但人品极好,过往的江湖客若是遇到什么麻烦事缺了银子,只要登门拜访留下自己的姓名,丘燕来都会送上一笔银子解燃眉之急。
不过正因为如此,也有不少人来骗吃骗喝。丘燕来也不揭穿,依然好好招待。长此以往,反而让大部分打着来骗银子主意的自己不好意思起来。连云君子丘燕来之名,在江湖上也就越发的响亮。丘燕来交游广阔,朋友遍天下,据说和不少大宗门的掌教交往甚密。所以他虽然不是一等一的高手,却也没有多少人敢来连云寨闹事。
丘燕来最大的手笔,就是在十几年前的八月十五他生日的前一天,遍邀亲朋好友到连云寨赏月,吃海鲜席。在沿海各郡,吃海鲜不是什么稀奇事。可在西北内陆,要想吃到海鲜可不是件容易事。丘燕来为了显示连云寨的实力,硬是准备了超过三百桌席面。
据说当时不少江湖豪客应邀而来,在连云寨连饮四天四夜。不少名门大派不是掌门亲至,就是派了得力弟子来。据说那几天聚集在连云寨的江湖客超过了两千人,其中大部分都是接受过丘燕来接济的江湖客,有人虽然穷苦可哪怕只是带了几个寿桃也不远千里赶来,当时连云寨张灯结彩,宾客如云,可谓一场盛会。
据说盐城郡郡守都派了人来道贺,当地的县令县丞等官员更是亲自到场贺寿。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宴席将要结束的当天。刚刚上任的山东道总督袁崇武,亲自带着五千郡兵,还向右骁卫李远山借了八百骑兵,将连云寨围了个水泄不通。当时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连丘燕来自己都觉着,不过是这位新上任的总督大人要立威,生气于自己没有孝敬。
所以他也没太在意,备下上万两银子的厚礼,派人给山下的袁崇武送了过去。结果袁崇武下令将送礼的人当场砍了脑袋,然后派人通知丘燕来当日下山投降,不然就将连云寨连根拔掉。
当时在场的许多江湖客都愤怒了,以为袁崇武是在仗势欺人。
当时聚集在山上的人总数不下三千,真要是打起来,袁崇武带来的人马未见得能轻易取胜。江湖客伸手不俗,军队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各有千秋。当然,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为了丘燕来得罪朝廷。
丘燕来考虑再三,决定下山投降询问袁崇武到底为何兵围连云寨。
结果他才下山,就被袁崇武的人直接绑了当场砍了脑袋,连话都没有问一句。然后袁崇武派人上山宣布罪状,说丘燕来阴谋造反。
这可是重罪,株连九族。
山上的江湖客立刻就震惊了,谁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大罪。有人理论,但袁崇武下令凡是为丘燕来说情者皆按同谋论处,连云寨的人总计一千一百人全都被拿下,其中三百多丘燕来的徒子徒孙都被砍了。
江湖客们再仗义,也不敢和谋逆的人牵扯在一起。只是谁也想不明白,丘燕来一个江湖中人怎么就和谋逆联系到一起了?
直到几天之后,左候卫在万里之外的江都城动手,一口气屠了三个世家,人们得知消息之后才恍然大悟。
丘燕来……出自江都丘家。
就这样,曾经显赫一时的连云寨彻底烟消云散。当年的寨子一直荒废着,年久失修也大部分都破败了。叛军在黄牛河北岸建立大营之后,殷破山派人在大营四周建了几十个小寨子,以为哨所。
连云寨因为占地极大,又在高处视线良好,所以殷破山派了一团三百名士兵驻守,站在山上最高处用千里眼观察,三十几里外的左前卫大营若有兵马调动也尽在眼底。按照道理,段边豹早就应该派人这里拔了,不然大营只要有兵马调动就会被人先看了去。但左前卫显然没打算和叛军交战,所以哪怕是双方的斥候擦肩而过也是谁也不理谁。
山字营的人马过了河之后,找了处林子进去休息,两天没有动。
这期间,方解派出了大量的斥候出去探查,将连云寨附近的地势摸了个清楚。这是山字营过河后的第一战,大部分士兵才不会去考虑主将的命令是对是错,他们只等着拿刀子杀人,一个个摩拳擦掌。
陈搬山虽然担心,可看着方解云淡风轻的样子就知道他必然成竹在胸。问了几次,方解只说动手的时候就会告诉他,他也不好继续再问。
到了山字营过河后的第三天,方解派大犬带着人出去了一趟,半日之后才回来,和方解低语了很久。
当夜,方解将手下校尉以上的军官都召集了起来。
“今夜咱们突袭伏牛山连云寨。”
方解直截了当的开口,虽然军官们都知道了消息,但每个人心里还是忍不住紧了一下,有兴奋也有担忧。
“陈搬山。”
方解看了陈搬山一眼,陈搬山连忙出列:“属下在。”
“今夜你带山字营在伏牛山下十里处候着,见我信号行事。若没有信号,不许轻举妄动。”
“将军……你要亲自上山?”
方解点了点头:“夜里突袭,骑兵的用处不大。若是一不小心,还会损失了人马。所以山字营大部分人都只在我制定的地方候着,我自带精锐上山。”
“将军,带多少人?”
陈搬山急切问道。
“我身边十个亲卫,再加上二三十精锐悍卒就够了。”
麒麟现在是方解的亲兵队正,他看了陈搬山一眼道:“陈将军不必担心,我自会带着亲兵护着将军。”
陈搬山还是不放心:“不如我上山攻打连云寨,将军带兵接应!”
方解笑着摆了摆手:“这种仗打起来,你不如我擅长。这段日子以来我一直特别训练了那五十个亲兵,为的就是这种小规模的仗。你无需担心,不只是山字营,我还有别的后手,所以此战万无一失。你们切记,没有我的信号,只管在十里外等着。”
“喏。”
陈搬山应了一声,还是觉着只带几十个人上山太过冒险了。
……
伏牛山地势并不如何陡峭,当初丘燕来选在这里建立山寨,是因为这里距离黄牛河不远,山下就是官道,水路陆路都畅通。当初建造山寨的目的,也本就不是将这里建成什么坚不可摧的堡垒。
从整体来看,这山寨更像是一座大庄园。
山寨的木墙已经简单的修理过,将箭楼瞭望塔都重新立了起来。叛军一个团三百名士兵在此驻守,整日也都无所事事。自从左前卫的人马过了河,这里的士兵们才算有些事可做。每天白天,站在瞭望塔上观察左前卫大营的动静。
可左前卫的人马已经过河了这么多天,从来就没有大队人马调动过。叛军们私下里也都议论,据说是大将军殷破山和罗耀之间有什么协议,并不会真的打起来。本来左前卫大军开到,四十万人马浩浩荡荡遮天蔽日,叛军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些发颤,唯恐号称罗屠夫罗蛮子的罗耀带兵过河。
可是这段日子过来,双方相安无事让叛军士兵们心里也踏实了不少。
木墙上当值的士兵有二十几个,两个箭楼里也有四个人,最高的瞭望塔上有两个人,其他人来回巡视。不过因为没有战事,士兵们也都懒散了。箭楼和瞭望塔里的人习惯了上来就睡,负责来回巡视的士兵也都懒得动弹。
月光如水般洒下来,难得一个月明星稀的好天气。
叛军们已经安逸了太久,谁也没有想到一群杀神正在悄悄靠近。方解带着给事营的十个人站在山林暗影处看着,脸色平静。麒麟带着三十个亲兵站在一侧,方解伸手往前指了指,麒麟随即点头,转身打了个手势。
他身后的三十个亲兵立刻开始检查自己的装备,长刀一柄,短刀一柄,三棱钢刺一柄,连弩,绳索,信号烟花,毒药,铁爪这些东西每个人都配备的很齐全。
二十秒钟之后,麒麟猫着腰率先冲了出去。月色下草丛里,三十一个人分成六队迅速的靠近连云寨。草丛里一阵波动,就好像游龙在海中留下的波纹一样。但这些人脚底下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麒麟带着六个人到了木墙外面,其他五组亲兵在十几米外蹲下来候着。麒麟往上指了指,然后双手搭扣扎下马步蹲好。一个亲兵抬脚踩在麒麟的双手上,麒麟猛的往上一松,那士兵身子轻如鹞鹰一般掠了上去,半空中双手在木墙上一按,落地无声。
他将背后的绳索摘下绑好顺了下去,下面的其他人开始攀着绳索陆续爬上来。麒麟最后一个登上木墙,看了看几处亮着灯火的地方,打了几个手势,六个手下亲兵立刻分散着跑出去。
两个亲兵顺着箭楼的梯子慢慢往上走,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到了箭楼上发现四个叛军弓箭手睡的正香甜,没有一点反应。两个亲兵从最近处动手,握着睡着了的士兵口鼻,然后用短刀将脖子切开。两个人杀掉四个弓箭手,前后没用两分钟。
两个箭楼上的弓箭手在极短的时间内清理掉,这时瞭望塔上也有黑影站直了身子摆了摆手,示意上面的两个叛军也已经料理掉。
六个亲兵杀人之后,重新回到麒麟身边。麒麟指了指寨门,六个人从里面顺着梯子下去,悄悄将寨门打开。外面候着的五组亲兵立刻进来,就如同一群猎豹一样,悄无声息中带着冷冽的杀气。
方解在林子里站着,默默的计算着时间。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远处有黑影快速的奔了过来,一个身穿黑衣的亲兵单膝跪倒,用沾满了鲜血的双手抱拳:“将军,清理干净了!”
方解微微皱眉,看起来竟是不太满意。
“用的时间稍微久了些,下次再这么慢每个人自己领十军棍。”
那亲兵面有愧色:“属下谨记!”
方解往前指了指道:“走,咱们进去。去个人告诉陈搬山,事情做完了。”
他说话的语气如此平淡,心里却十分高兴。这几个月来的训练没有白费,这五十个亲兵特种作战的第一次战绩其实让他很满意。三十一个人,杀了包括杂役伙夫在内三百多人,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平均每个人要杀十个人以上。
最让方解满意的是,这些士兵们不骄不躁,还有提升的余地!
第0415章 人上人
三百多具尸体堆积起来有两三米高,若是没有经历过杀戮的人见到这个场面说不定会吓得手足无措。方解进了寨子之后让人将尸体处理掉,似乎对这寨子本身没有什么兴趣。不多时,陈搬山带着人马上山,进门之后看到一兵未损脸上都是不相信。
三百多个叛军,就算赤手空拳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杀干净的。他猜想,一定是将军带着身边的高手亲自出了手,他知道方解身边有一群修为很吓人的江湖中人,还有十个身穿那种他没见过的坚固铠甲的壮士。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招招手将陈孝儒叫了过来。
“给你个任务,九死一生那种的。”
陈孝儒吓了一跳,指了指燕狂:“给他行不?”
燕狂往前凑了凑:“给我给我。”
方解白了陈孝儒一眼,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陈孝儒听完之后脸色越发的难看起来,看着方解有些委屈地说道:“大人你这就不对了,明明这是十死无生的事干嘛说是九死一生……”
方解拍了拍陈孝儒的肩膀说道:“我信得过你!”
陈孝儒道:“您这是让我安心的去吗?”
“滚。”
方解骂了一句,陈孝儒转身离开:“要是我回不来,麻烦大人给我烧几个美人儿。京城有家铺子糊纸人挺好,画师笔工很出彩,以前画过春宫。大人要是不嫌麻烦,就给我烧三十一个,一天一个……”
方解把手扶在刀柄上,陈孝儒一转身跑了。
叛军大营
殷破山站在地图前面眉头锁的很深,虽然这些日子以来没有战事,但他心里一点儿也不轻松。对罗耀,他信不过。虽然很久之前定西王就和罗耀不断有书信来往,而且罗耀应允了绝不率军渡过黄牛河,可现在的局势似乎并不乐观。
他麾下有二十几万大军,这曾经是让殷破山兴奋到难以入眠的事。在右骁卫的时候他是个将军,可手下只有几千战兵。李远山晋位定西王,封他为大将军,冠军侯,拨了这么多人马给他,那个时候殷破山意气风发,觉得自己权利大的能捅破天。
可是现在,左前卫来了。
超过三十万战兵,根本就不是他的士兵能相比的。罗耀的左前卫训练有素,装备精良。每个营该配备的武器装备一样都不差,武侯车,床子弩,这些战场上的大杀器一应俱全。而自己手下呢,二十几万人马,一大半都是被裹带来的老百姓,手里的兵器乱七八糟,身上连件像样的皮甲都没有。
当初铁矿准备多年所打造的铠甲兵器,还有从西北行宫里抢出来的装备,都被李远山分配给了直系战兵,他的队伍里一件都没分到。面对左前卫,他曾经的豪气早就被压到脚底板子下面了。
前阵子有人进大营偷走了那个北辽地的美人儿,这事让殷破山大为光火。那女子美如天仙,就为了能要来一些盔甲器械他忍着自己的欲望硬是憋着没碰她,准备献给李远山换来一些补给。
可竟然被人家神不知鬼不觉的偷出去,在二十万大军之中行窃都显得如此壮阔!而且偷走的可是一个大活人,由此可见营防是多么的脆弱。殷破山一怒之下将当日在营门当值的士兵都砍了,几十颗人头挂在旗杆上示众。先是派了一支五百人的骑兵去追,他心里愤恨,又亲自带兵追出去。
结果呢。
眼睁睁看着对方十几个人,硬是扛着一千多人的围攻而丝毫不惧。那一战虽然规模很小,可却折了数百人马,一个折冲营还没怎么打就被河对岸的床子弩吓破了胆子。他恼火于罗耀出尔反尔,何尝不也恼火于那十几个隋军身上令人艳羡的盔甲?所以特意下令将十几个隋军抓住,结果大队人马刚封住河道,大隋的水师又来了,万箭齐发,损了近千人!
溃不成军!
这样的军队,怎么和大隋的百战精锐交手?
越是想到这个,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罗耀不讲信用,定西王只重用李家的人,好东西都分给了他兄弟子侄率领的队伍,当初的老部下虽然看起来也都受到重用,七虎将人人都封了侯,可分过来的队伍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黄牛河北岸大营,多重要的地方!
一旦罗耀真的存心北上,殷破山不觉得自己有把握能挡得住人家。虽然后来有罗耀亲笔信过来,告诉他当日的局面实属无奈,因为被困在河北岸的人是朝廷钦差,恰好水师又巡游至此,找不到不进兵的借口。殷破山不知道罗耀信里内容的真假,所以一直派人提防着左前卫的河北大营。
幸好,这么长日子左前卫似乎真没有动兵的意思。
他的视线停留在地图上,可心思全然没在上面。就在这时候,忽然外面有人快步走进来:“大将军,紧急军情!”
听到这四个字,殷破山心里顿时一紧。
“说!”
……
崔牛儿曾是殷破山的亲兵队正,土生土长的山东道人。他家距离大营其实并不远,也就是一天的脚程。但是自从大军驻扎在这里之后,他一次都没有回去过。大将军说过,既然从军就要有个军人的样子。当年某个大将军率军南征的时候三次过家门不入,这才是军人应该有的表现。
崔牛儿没记住那大将军的名字,但他记住了殷破山的话。军人就要有军人的样子和纪律,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从小最爱听的就是关于李啸的故事,太宗年间,李啸带着大隋的百战雄师不断的征讨,不断的为帝国扩充地盘。这样的故事总是会让每一个心怀将军梦的汉子热血沸腾,崔牛儿自然也不例外。
后来他也从了军,虽然他家里不是军户,但当他爹问他想选个什么行当的时候,他自己枯坐在房间里想了整整一天一夜,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去当兵。于是他收拾了东西,告别双亲,毅然跋涉不远千里找到了右骁卫。
他被守门的士兵拦在门外,还被踹了好几脚。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放弃,必须让人看到自己的诚意。于是他在营门外下跪,跪了两天。
恰好殷破山带兵出去训练回来看到,询问之下很喜欢崔牛儿耿直认死理的性子,便收为亲兵,殷破山告诉他,给我做亲兵,就要时刻准备着为我而死。崔牛儿记住了这句话,穿上簇新的右骁卫战袍的那一刻,他兴奋的手舞足蹈。
他一直等着为殷破山挡住箭雨挡住长槊横刀的日子,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等来的是一场叛乱。
而右骁卫,没有站在朝廷那边。
从那一天起,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变了。他曾经靠着自己的执着为家人换来一个军户的户籍,让父母双亲不必再向官府缴纳税赋。这曾是他最骄傲的事,村子里的乡亲们也一直拿他当英雄。
可是一转眼,身份变了。
从朝廷的战兵,变成了叛军。
崔牛儿想了很久也没转过来这个弯,他甚至想脱了这身战袍回家种地去。可他的同袍告诉他,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如果你脱了这身衣服就是逃兵,你知道逃兵的下场吗?非但自己要死,还要连累家人。想到自己的爹娘,崔牛儿咽了口吐沫将回家的心思收回来。
他忍不住去找殷破山,问他现在到底算什么?
出乎预料的,殷破山没有发怒也没有让人将他就地正法。殷破山告诉他,男人当有梦,不管你现在的身份是什么,但你的梦想变了吗?没有!你想做将军,想光宗耀祖衣锦还乡,现在不是有个更好的机会吗?只要定西王成为皇帝,你就是从龙之臣,你会封侯拜将,成为人上人。
崔牛儿被殷破山说的热血沸腾,他告诉自己大将军说得没错,我现在不还是个军人吗?不还是可以成为一个人人敬仰的将军吗?
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崔牛儿总觉得殷破山的话不对,可他绞尽脑汁的去想,也想不到那话里不对的地方在哪儿。
他知道自己没读过书脑子笨,想不明白的事索性就不再去想。
现在,他已经是四品将军了。虽然在叛军之中,四品将军多如村中走狗。
他手下有一支三千六百人的队伍,短短两年,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大军南下的时候,他特意请了几天假带着自己的亲兵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许多礼物回到村子里,他想让乡亲们看看自己威风的模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村子里的人对他要么视而不见要么白眼相加,已经九十几岁的老太太,当着众人的面啐了他一脸浓痰。
崔牛儿觉得自己就像个贼一样从村子里逃出来,狼狈不堪。
他爹说你以后不要再回来了,咱家人在村子里已经抬不起头,你再回来,我会被人戳脊梁骨直接戳死。他娘只是一个劲儿的哭,说不出来话。崔牛儿问,爹,功名但在马上取不对吗?我想做大将军不对吗?我想光耀门楣不对吗?我甚至想开创一个世家这不对吗?他爹无言以对,只是一声长叹。
所以崔牛儿不回家,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没办法回去了。
崔牛儿看着手下的队伍集合起来,心里忽然有些不踏实。
又要开战了,这次的对手是罗耀的左前卫,号称天下致锐的左前卫。
但崔牛儿不怕,他觉得自己坚持的梦想没错。
“咱们走!”
他用力的挥了挥手:“功名但在马上取!你们既然从了军就要有这个志气!我也是从当兵开始的,但我现在身上有一身铁甲!你们要想成为人上人,就把敌人踩在脚下狠狠的踩!踩烂为止!好男儿志在沙场,百战不死就是人中豪杰!”
他大声的喊着,却发现手下的士兵们脸色都有茫然。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都是些没读过书的人,肯定不理解自己那么高深的话,那些话,是殷破山曾经对他说过的,他一字不落的记了下来。
他觉得这些士兵不懂自己的话真是悲哀,他觉得自己懂了。
他正了正铁盔,握紧了腰畔的横刀。
“连云寨丢了,咱们去夺回来!是大将军亲自点名让咱们出战的,别给老子丢了人!”
他喊着,给士兵们打气,也给自己。
不能输不能死!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做人上人!
第0416章 香喷喷的一块诱饵
崔牛儿带着三千六百名叛军,出大营之后就开始加速,朝着伏牛山连云寨扑了过去。叛军大营距离连云寨的距离不算太远,一个时辰就能赶到。士兵们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战争来的有些突然,他们都没有做好杀人或是被杀的准备。
崔牛儿看了看身边这个身上满是污泥的叛军士兵,这个连云寨唯一逃出来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崔牛儿总觉得这个人之前说的话不怎么可信。
“你说实话,左前卫到底出动了多少人马夜袭连云寨?”
或许是因为受了惊吓,这个士兵脸色有些发白。他仔细回忆了一下,不确定的回答:“应该不超过五百人。”
“你确定?”
崔牛儿问。
“我……我也记不清楚了。”
士兵垂下头,说话吞吞吐吐。
“如果你不说清楚,我现在就带着人马回去,然后把你交给大将军处置,就说你是个逃兵!你应该知道大将军治军之严,你能有什么下场?是五马分尸,还是乱棍打死?”
“不要!”
士兵连忙摇头:“其实……其实左前卫夜袭连云寨的人,应该不超过一百人……我是怕被大将军责骂才说是至少五百人的。当时大伙都睡了,根本就没有人设防,箭楼和瞭望塔上的守兵睡着的时候就被人割破了喉咙,我是恰好起来去厕所,看见有黑影闪动,本打算是要喊人的……可是,可是那些左前卫的人已经进了院子,我要是喊,第一个死的就是我……”
“你这个懦夫!”
崔牛儿忍不住怒骂道:“就因为你贪生拍死自己躲起来来,你三百多个同袍全都被人杀了!你还有什么脸回来?有什么脸活下去!”
士兵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崔牛儿说道:“我已经想好了,这次杀回去,我就冲在第一个,能杀几个敌人就杀几个,如果一个都杀不了就死了是我倒霉,如果多杀几个算我为兄弟们报仇了。要是我战死,我也有脸在地下和他们见面,要是我没死,我也会在战后给自己一刀。”
这话让崔牛儿愣了一下,他看着那个士兵道:“这才是汉子,你能这么想就不错,既然活下来了也别想着寻死,多杀敌人为兄弟们报仇就是了!”
士兵使劲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崔牛儿觉得心里堵了什么东西,不舒服。
“一百敌兵就敢偷连云寨,由此可见你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探查的一清二楚!敌人知道你们夜里根本就懒得巡逻,这才敢派兵突袭!说起来……你那些兄弟死的也不能说冤枉,如果保持着戒备,敌人能杀上来?!”
士兵垂着头说道:“这么久了没有开战,大家想着也打不起来……”
“唉!”
崔牛儿重重的叹了口气:“长点记性吧!”
“对了,你下山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敌人的援兵?”
“没有!”
士兵摇了摇头:“我在林子里藏了好一会儿才敢冲出来,没看到敌人再有人马上去。他们一定以为人都杀绝了,没想到还有人能逃出来。敌军占了连云寨,估摸着心思和咱们一样,那里地势高,用千里眼能看到咱们大营里一举一动!”
“必须抢回来啊!”
崔牛儿喃喃一句后回身骂道:“都他娘的给老子走快点!磨磨蹭蹭的,像什么样子!一个个脚脖子上好像拴着娘们的裤腰带,吃饭喝酒聊女人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这么蔫!”
队伍再次加速,虽然距离不远,可这些士兵有一半是没怎么训练过的百姓,一小半是郡兵,大部分跑到半路就已经气喘吁吁。为了让士兵保持体力战斗,崔牛儿不得不又下令将速度放下来。
就这样走了一个时辰,终于到了伏牛山脚下。
那士兵指了指:“将军你看,咱们的旗子都没换,敌人是想蒙混过去。”
“嗯。”
崔牛儿想了想吩咐手下副将:“你带着大队人马在山下找隐秘地方等着,我带一百个人上去,就说是巡逻过来查看的,左前卫的人为了不暴露,见我带的人少,说不定就会开门,我们进去之后突然发难,控制住寨门后发信号,你带着人立刻往上冲,听清楚了吗!”
那报信的士兵连忙道:“那些敌兵很厉害,将军只带一百人太少了!”
崔牛儿摆了摆手:“无妨,若是带的太多他们就不敢开寨门了。记住,看见信号立刻就往上冲。三百多个兄弟的血仇,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报了!”
副将应了一声,带着大队人马在山下藏起来。
崔牛儿带着那报信的士兵和自己的亲兵队上去,到了寨门外面,见箭楼和木墙上的士兵穿着的果然是自己人的服饰,只是仔细看的话,能看到有些人衣服上还带着血迹。他对守门的人说自己是巡逻的将军,奉命检查连云寨,让领兵校尉出来开门。
崔牛儿仔细看了看,见木墙上的士兵手里握着硬弓一直瞄准着这边,从这一点就知道确实不是自己人。叛军这支队伍里,即便是弓箭手也做不到人手一把大隋的制式硬弓。那弓太金贵,大营里的弓箭手用的大部分是制作简陋的竹片弓。
“开门!”
他朝着木墙上喊了一句,等了一会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一个校尉服饰的人带着几个人一脸笑意的走出来。
就在那校尉走到身前的时候,崔牛儿猛的将刀子抽了出来:“动手!”
噗的一声,他的动作僵硬在半空。
崔牛儿脸色一变,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看。只见那个报信的士兵手里握着的刀子,已经戳进了自己腰眼里。他不可思议的看着那个士兵,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来一个字。他感觉自己的眼睛里瞬间变得白茫茫一片,手里的刀子当的一声掉落在地。
他倒下去的那一刻,脑海里就有一句话清晰的回荡着。
功名但在马上取!
他想到了自己的爹娘临别时痛苦纠结的表情,想到了那个朝自己脸上啐了一口浓痰的老太太,想到了乡亲们的白眼,然后想到了殷破山和自己面对面交谈说的那些话。
“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你还是一个军人不是么。只要是个军人应该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身上穿着铁甲,在敌人中往来冲杀,等到打败了所有敌人的那一天,你就再也不是一个贫苦出身的泥腿子。你是人人敬仰的冠军侯,你的家族都因为你而荣耀。你会成为一个传奇,成为整个山东道的骄傲。”
这话,如此清晰。
崔牛儿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画面,是他披红挂彩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大街上,乡亲们热烈的欢呼,喊着他的名字。他家的老房子换成了占地几十亩的大院子,门楣上烫着金字的匾额在太阳照耀下下闪闪发光。
崔牛儿已经坚信自己不是个普通人了,他觉得梦想正在一步步实现。现在自己已经是四品将军,是村子里几百上千年也没出现过的大人物。他觉得自己有能力开创一个世家,就好像大隋太宗年间的大将军李啸那样,青史留名。
梦做了这么多年,一步步的在靠近。
可梦碎,为什么这么突然这么轻易?
他想不通,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死了才对。他觉得自己才是人生的主角,自己才是最终成为人上人的那个。在自己的幻想中,他会得到一个军人最终能得到的一切。还会有一个世家的千金成为自己的妻子,千娇百媚,为自己生儿育女。
每次幻想中,那女子的面容都那么的美。
他渐渐的闭上眼,力气迅速的从伤口里流逝。
这是梦吧?
这是梦吧!
崔牛儿临死前嘴角上勾出一抹笑意,他最后的念头是……那就睡一会儿吧,梦醒了就好,一切就都好了。
……
那报信的士兵将刀子抽出来,一脚将崔牛儿踹翻在地。然后挥刀将身边来不及反应的叛军士兵接连斩杀了四五个,那些叛军惊愕的站在那里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木墙上的士兵松开了弓弦,羽箭精准的钻进叛军士兵的身体里。这些训练有素的山字营精锐,下手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
林子里冲出来早就埋伏好的山字营士兵,手里的连弩不断的发威,一百名叛军几乎没有什么抵抗就被屠尽,尸体七零八落的躺了一地。
方解从寨门后面走出来,对装扮成报信叛军的陈孝儒摆了摆手,陈孝儒点头,然后转身跑了回去。
连云寨四周,至少四千名黄阳道郡兵已经埋伏好,只等着叛军大队人马上山。方解看了看那些尸体,脸色没有一丝变化。
“大犬,骑上马从后山下去,按我交待好的做。”
大犬应了一声,跃上战马从后山下去。谁也不知道,方解到底安排他去干什么了。
“去告诉陈搬山,让他带着人兜到叛军后面去!”
一个亲兵领命,也骑马从后山下去。
“准备好吧。”
方解将手举起来大声道:“让叛军尝尝你们羽箭和横刀的味道!”
山下,陈孝儒一脸惊慌的跑回来,结结巴巴的对那个叛军副将说崔牛儿被左前卫的人识破了,正在山上厮杀眼看就快支持不住。那叛军副将来不及多想,立刻让人吹响了号角。三千多名叛军知道厮杀的时刻终于来了,虽然害怕,但还是握紧了自己的兵器跟着军官们往山上冲。
那个叛军副将没有注意,陈孝儒在报告完之后就失去了踪迹。
叛军们顺着山道密密麻麻的往上冲,伏牛山并不太高,山坡又缓,所以他们向前的速度并不慢。只是因为没有什么训练的缘故,队形很散乱。叛军的副将远远的就听见前面有喊杀声,心里急切,不断的催促着士兵们往前冲。
连云寨这边,方解的亲兵们用刀子互相碰撞然后呐喊着,就好像一块香喷喷的肉饼一样,引诱着饥饿难耐的叛军往这边跑。
三千多名叛军谁都不会想到,自己已经钻进了一个巨大的口袋里。
从一开始,胜负其实就已经注定。
今天,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个和崔牛儿一样的怀揣着将军梦的汉子们死在这里。也不知道会有多少本来就不愿意打仗不愿意杀人的百姓会命丧黄泉。连云寨就是方解挖出来的一个大坑,等着他们自己往里面跳。
在前面对他们招手的不是功名利禄,是数千恨他们入骨的黄阳道民勇。
还有方解的一颗冷硬如万年寒冰的心。
第0417章 临兵斗者
叛军的队伍顺着山坡往上走,当连云寨逐渐清晰起来的时候叛军副将心里一沉。之前听到的喊杀声已经不见,他能远远的模糊的看到山寨大门口地上躺着的尸体。
“为崔将军报仇!”
待副将看清了连云寨木墙上并不密集的士兵之后立刻大喊一声,此时的他还没有觉悟自己已经陷入了一场阴谋之中。陈孝儒的谎话说的极好,他之前对叛军副将说崔牛儿被识破在寨门外厮杀,而不是已经被杀。如果他说崔牛儿已经死了的话,叛军副将未必就会带着人继续往前冲。
或许会陈兵不动,派人打探清楚之后再动兵。
此时叛军到了连云寨外面,已经晚了。
他们已经掉进了坑里,等待着他们的是敌人用铁锹往他们身上埋土。
“攻破连云寨!”
叛军副将大声吼了一句,然后将手里的横刀往前一指。
叛军的弓箭手们立刻向前,在七八十步外列阵向木墙上倾泻羽箭。他们大部分人手里拿着的是竹片弓,力度有限,虽然能将羽箭送出去百步左右可已经没了杀伤力。要想杀人,必须靠近在七十步之内发箭。
而木墙上方解亲兵们手里的两石硬弓,在一百二十步外就能杀人了。
不少叛军弓箭手在向前冲的时候就被羽箭放翻,方解身边的亲兵是山字营这支精锐中的精锐。虽然现在连云寨城墙上总数也就七八十个人,但他们造成的杀伤是精准的,几乎没有浪费一支羽箭。
方解的手里是一支三石半的硬弓,这已经是在军中能找来的最强的弓。
他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破破甲锥,将硬弓微微举高。
叛军的副将距离连云寨木墙最少一百二十步,这是这个副将认为安全的区域。事实上,这个距离也确实够安全了。他从军以来,还没有见过一个人能精准射中一百二十步外目标的人。他也没见过一个能拉开三石半弓的人,虽然据说大将军殷破山可以做到但他一直持怀疑态度。
叛军之中,即便那些名气不俗的将军们也没人有这个实力。
破甲锥锋利的箭簇斜指着天空,方解微微眯着眼看着远处的目标。他的双臂缓缓拉开,弓如满月。这样的硬弓,放眼左前卫能如这样缓缓拉开的人也没有多少。方解拉开硬弓的时候双臂稳定如磐石,没有一丝一毫的抖动。能拉开弓和能稳住弓是两码事,天差地别。
他不是猛的一下将弓拉开,而是缓缓拉开,这更需要强大的臂力才能做到。
远处的叛军副将还在大声的命令着什么,丝毫也没有注意到死神已经悄无声息的盯上了他。
方解松手,嗡的一声轻响后破甲锥离弦而去。
羽箭在半空中急速飞过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先是拔高然后俯冲。
叛军副将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危险来了,刚命令抬着梯子的士兵往前冲,一回头,噗的一声那破甲锥就从他的脖子里钻了进去。箭簇穿过脖子的同时割破了他的大动脉,血立刻喷泉一样向外喷了出来。阳光下,血雾的颜色格外的鲜艳夺目。
他抬起手下意识的抓着箭杆,嗓子里发出几声咔咔的轻响后一头从战马上跌了下去。
一百二十步外一箭射死敌将,木墙上的守军立刻发出一声欢呼。眼看着挤到连云寨外面不远处的叛军有些乱了,方解将硬弓放下后淡淡的吩咐道:“发信号吧。”
一个亲兵将早就准备好的烟花点上,砰地一声,一大团火焰在天空中燃烧起来。
这火焰爆开的那一瞬,战场上都为之安静了一下。
叛军们抬起头迷茫的看着那烟花,每个人心里都不由自主的一紧。
就在这个时候,喊杀声四起!
从两边的林子里杀出来无数的伏兵,身穿精甲,一冲出来就用手里的连弩硬弓来了一轮屠杀。大隋的制式连弩可以连续击发十二支弩箭,在三十步左右这个距离内,连弩几乎是没有东西可以匹敌的杀人利器。
最外面的叛军猝不及防之下,立刻被黄阳道的郡兵抹掉了一层。羽箭倾泻出去,叛军就好像被镰刀放倒下的麦子一样,一层一层的往下倒。已经蓄势待发的黄阳道郡兵们,用他们手里的新装备肆无忌惮的收割着生命。
这是他们第一次过河主动对叛军发动进攻,两年来的压抑和心里的仇恨全都爆发了出来。他们呐喊着,疯了一样的扣动着连弩的机括,等弩匣射空之后就拔出横刀,狼群一样往前冲。
陆封侯冲在第一个!
他一刀将面前叛军半边脑壳削掉,再一刀将另一个叛军的心口戳穿。刀子冰冷无情,他的心也一样的冰冷无情。在他的认知中,叛军根本就不是人,不需要同情。
当叛军们看到数不清的甲士冲出来的时候,还没有反抗其实心里的防线就已经崩溃了。主将身死,副将身死,失去指挥的士兵们就好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后队开始掉头往山下跑,丢掉了手里的兵器只顾着抱着头逃命。
黄阳道的民勇们第一次如此酣畅淋漓的杀人,每个人都杀红了眼。
站在木墙上的方解眼神里却没有一丝兴奋和高兴,有的只是微微的失望。这些黄阳道的民勇们足够凶狠强悍,但他们就好像一群没有头狼的野狼。现在占尽优势,杀起人来显得砍瓜切菜一样轻易简单。可一旦遇到危险,身处逆境,这些没有经过什么正规训练的民勇或许瞬间就能崩溃。如果和叛军易地而处,这些民勇或许比叛军一点也不强。
这样的队伍,打起顺风仗来个个都是好样的。人人争先,奋勇向前。可在逆境中,未必就还有这样的斗志。
以后要想靠着这些民勇安身立命,方解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
兵败如山倒,叛军士兵们潮水一样往山下跑。
“咱们中埋伏了,快跑啊!”
“妈呀……我不想死啊!”
凄凉悲哀的喊声此起彼伏,士兵们恨不得肋生双翅飞离这里。后队的士兵们此时都心里不由得舒了口气,心说幸好是在最后面,不然也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左前卫士兵吞了。可他们哪里知道,山上有一群狼在追杀,而山下,还有一群蓄势待发的猛虎。
……
叛军们顺着山坡往下跑,丢盔弃甲。
他们不知道有多少人埋伏着,当然也不可能知道杀出来的人马根本不是左前卫的精锐。如果这个时候还有人能保持冷静,一定会看出什么端倪。埋伏着的隋军虽然凶悍,但冲杀的毫无章法可言,完全仗着的是一腔血气,比起真正的大隋战兵来说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如果是真正的左前卫精锐埋伏,绝不会冲的这样散乱。
黄阳道的郡兵因为杀红了眼睛追在叛军后面只顾着挥刀,无意间形成了倒卷珠帘之势可这根本就不是方解想要的。方解布置的不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他需要的是这场仗拖延一段时间。
可陆封侯已经像个疯子一样,浑身是血的依然在杀人,哪里还记得方解之前的交待,再说就算他记得,也未必约束的住一群已经杀出了兽性的汉子。
幸好。
方解在山下布置了山字营骑兵。
号角声已经响了两遍,但黄阳道的民勇们完全没有听到。之前说好的布置,这会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方解的脸色开始发寒,纵身跃上赤红马冲了出去。
十个给事营的精锐也立刻上马,十一骑顺着人组成的河流乘风破浪。在人群中,方解一眼就看到了穿着别将铠甲的陆封侯还在玩命似的劈砍着。跟在他身后的亲兵扛着将旗,陆封侯到哪儿那大旗就在哪儿。
方解皱眉,催马冲了过去。
“春姑,将旗子下了。”
他纵马中喊了一声,春姑应了一声得令,在那亲兵身边掠过的时候一把将大旗夺了过来,然后勒住战马来回晃动着旗帜。后面的民勇们见旗子停了下来,下意识的也跟着停了下来。那个扛旗的亲兵茫然的看着春姑,然后才感觉到手心里火辣辣的疼。
低头看时,手心里被磨掉了一层皮,那是春姑夺旗的时候太快,旗杆在他手心里摩擦留下的痕迹。
方解从战马上俯身抓着陆封侯后背的袢甲绦,将他提起来往后面丢了出去。这个疯子,半空中还在啊啊的喊着胡乱劈砍。
“血气冲了心!”
春姑有些担忧地说道。
方解点了点头,从战马上跃下来大步迎着陆封侯走了过去。陆封侯眼睛里都是血光,哪里还看得出来谁是谁。看见有人朝着自己过来,想都没想一刀就斩了下去。他的刀子才还没到方解的头顶,方解的脚后发先至,一脚踹在他小腹上将他踹得往后倒飞了出去。
陆封侯身子落地,手里的横刀掉在一边。
方解走过去抬脚踩着他的胸口,低头看着陆封侯的眼睛。
陆封侯被踩着抽不出来身子,手和脚却还在胡乱踢打。方解俯身一个耳光抽在他脸上,啪的一声格外的响亮,陆封侯的半边脸立刻就红了。这一下打的陆封侯有些发懵,但是很快就清醒过来。他下意识的抬起手捂着脸,然后看到了方解清冷的眼神。
“将……将军……”
“绑了,先押回去,回头军法处置!”
方解吩咐了一声扭头就走,给事营的书生和屠户从马背上下来,拽了绳子三下五除二将陆封侯绑起来。
叛军冲到山下的时候,看到平地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前面尘烟就飘了起来,他们下意识的收住脚步,没等多一会儿烟尘里就冲出来大队的骑兵,手里的长槊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光泽。
骑兵出现的那一刻,叛军士兵们的心都停止跳动了一样。
前后左右都是敌人,他们这次真的是完了。
“放下兵器,跪下投降者不杀!”
陈搬山让士兵们大喊,这喊声就如同为叛军打开了一条生门。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扑通一声跪下来,后面跟着就跪倒了一片。被约束住的黄阳道民勇也围了上来,上前将硬弓拉开了弓弦,所有的叛军都不得不跪了下去。
民勇扑上去将叛军的武器都缴了,收拾完也没收拢多少,还不如在半路上捡的多。
看着局势已经控制住,方解回头吩咐道:“让这些人全都在山下平坦的地方站好,面对叛军大营的方向,列防御方阵,叛军中的弓箭手都到前面去。把竹片弓还给他们,黄阳道的民勇在叛军后面列阵!”
“陈搬山,带你的骑兵出去迎敌,记住,让叛军看到你们就往回撤!”
“喏!”
陈搬山应了一声,带着山字营的骑兵风一样旋了出去。
方解的手扶着朝露刀的刀柄,眼神里闪过一丝狠戾。
第0418章 果然是圈套
陈孝儒都觉得自己是个人才了,第一次来叛军大营骗了三千多叛军去送死。第二次来叛军大营,有可能坑上数万人。在连云寨门外他一刀捅死了怀揣开创世家梦的崔牛儿,然后返回叛军队伍里,骗了叛军副将率军攻上去,说完之后他就钻进叛军人群里,水滴汇入大河一样再也不见了踪迹。
从队伍里出来,他找了一匹马骑上快速的叛军大营方向冲。
纵马飞驰了不到半个时辰,叛军大营已经出现在面前。离着很远木墙上的哨兵就开始发响箭警告,陈孝儒从战马上跳下来,气喘吁吁的跑到门口急切喊道:“快去禀告大将军,连云寨根本就是个阴谋,至少有一万左前卫精锐埋伏在那里,咱们的人马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听到这句话,木墙上的卫兵愣了一下,连忙打开寨门将陈孝儒放了进去。上次陈孝儒是见了一位据说是三品将军的人,然后那人又去找殷破山汇报。这次,陈孝儒直接被带到了殷破山面前。
“大将军!”
陈孝儒单膝跪倒,一脸焦急地说道:“崔将军的人马才到伏牛山下面就被左前卫的人马围住了,卑职奉命冲出来求援,请大将军速派援兵!再耽搁,只怕崔将军他们就扛不住了……”
他演的极逼真,装作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你说仔细!”
殷破山脸色阴沉地说道。
“崔将军带着我们到了山脚下,然后派斥候上去查看,斥候回来说,连云寨木墙上的守军不多,穿着咱们的号衣,墙上的旗子都没换。崔将军就想了个办法,让副将带着人马在山下埋伏,他自己带一百人打算骗开寨门,然后突然发难强占了门口,再发信号让大队人马上山。”
“可崔将军被敌人识破,在连云寨门口打了起来,崔将军让人发信号,我们就都杀了上去。才冲到半路,两侧林子里杀出数不清的左前卫人马来,我们的人抵挡不住,崔将军只好带着人退回到山下,卑职冲出来的时候,我们……我们的人已经损失近一半了。”
“罗耀卑鄙无耻!”
一个叛军将军大骂道:“竟然设了圈套,既然他想打,难道咱们还怕他不成?!”
殷破山皱眉,摆了摆手:“你说林子里埋伏的都是左前卫的人马?你如何分辨的?”
“穿着的是隋军的号衣,都是新的。”
殷破山嗯一声,沉思了一会儿又问:“可曾看到是什么人的旗号?”
“没有旗号!”
陈孝儒道:“敌军就藏在林子里,是从连云寨里里打上天一个烟花,然后伏兵就都杀了出来。没有看到打着什么人的旗号,或许……或许是卑职没看清。”
殷破山摆了摆手道:“你先下去休息吧,我自有定夺。”
“卑职还要回去!”
陈孝儒抬起头大声道:“卑职的兄弟们都死了,就剩下我一个,卑职没脸活着,我要回去,若是战死了也好到下面和兄弟们团聚,若是不死,能杀几个就杀几个!”
“倒是个有胆魄的!”
殷破山沉思了一会儿:“你去外面等着吧,我自会派人马接应崔牛儿。”
陈孝儒躬着身子退出来,其实心里根本就无法保持平静。不过幸好,他要装作的就是有些惊慌失措,所以脸上的不自然倒是也不会轻易被人看破。
“大将军,咱们不能就这么吃亏吧!”
一个叛军将军怒道:“左前卫的人马过河咱们都忍了,这次设了圈套让咱们的人往里跳,难道还要忍了吗?!”
殷破山摇了摇头:“罗耀用兵不会眼界这么小,即便是他打算动手了,也不会这样小打小闹,坑咱们三千多士兵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那是个做事就直指根本的人,怎么可能设这样一个小局?”
“将军的意思是?”
殷破山想了想道:“就算那是个圈套,也绝不仅仅是想坑了崔牛儿三千多人马的圈套,罗耀用兵阴狠,我在想……这应该是个连环计。”
他扫视了一眼说道:“先派人夺了连云寨,然后引咱们的援兵去救。先是让咱们错觉他只有几百人在连云寨,然后突然杀出来万人,将崔牛儿的人马围了。若是咱们派兵去救援……说不得,还会有个更大的局。连云寨是诱饵,崔牛儿的人马何尝不是诱饵?”
“大将军的意思是,罗耀的目的是咱们这次要派的援兵!”
“嗯。”
殷破山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以我对罗耀的了解,他布局不会布的那般小。所以,他的目标是这次咱们要派的援兵,至少算计咱们几万人,才是罗耀的性子。”
“那咱们怎么办?”
“吹角,下令全军集结!”
殷破山站起来,语气很慢但掷地有声地说道:“我倒是看看,既然罗蛮子要开战,他这个局,能不能把我二十几万大军都坑进去!”
叛军将军们脸色一变,随即同时抱拳:“遵命!”
陈孝儒在大帐外面等着,心中忐忑,这大营里有超过二十万人马,万一被识破他就是想跑都跑不了。到时候一阵箭雨下来自己立刻就会变成刺猬,死的要多惨有多惨。可他心里又忍不住去想,若是自己没有被识破,不知道这次回坑了多少叛军。
打死他也没有想到,叛军竟然会倾巢而出!
……
二十几万大军集结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所以殷破山派手下得力大将李海先带三万精兵先赶赴伏牛山。他自己带着大队人马出了大营,铺天盖地一般朝着连云寨的方向杀了过去。除去留守的几万人马之外,二十万大军向前进发的时候就好像在大地上满满的铺了一层。若是从天空中看下来,那场面必然蔚为壮观。
殷破山的大队人马走的并不急,他虽然有所猜测但其实并不敢确定。万一伏牛山上没有什么大圈套,那自己这样兴师动众只怕会被罗耀讥讽。走到半路的时候他忽然又想到一个可能,又立刻下令后队八万人马即刻赶回大营去。
他担心中了罗耀的调虎离山之计,万一大军全都杀本伏牛山,罗耀的目标是兵力空虚的大营,那自己再回援的话说不得就要面对腹背受敌的局面。左前卫的兵力比他要多,而且罗耀用兵想来让人捉摸不透,他一想到这个可能就立刻分兵回去。
幸好伏牛山到大营之间的距离并不太远,万一有事的话,分回去八万人马,也不可能扛不到自己率军驰援。
一路上殷破山的脑子里不断的转着,不时去想罗耀为什么突然开战了?是因为大隋朝廷派人去督促了,还是罗耀从一开始就想打这一仗给自己写信就不过是掩人耳目?他的脑子里太乱,各种可能在脑子里不断的盘旋着。越是去想,越觉得今天这事很蹊跷。
一个只派了三百多人马驻守的连云寨,怎么就触动了一场动用几十万人马的大战?
若是自己的判断失误,那么罗耀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自始至终也不曾想到,这一切根本就和罗耀没有任何关系。而他亲率大军往伏牛山而来也出乎了方解的预料,方解本以为殷破山这次会派得力大将率军几万人来,谁知道是十几万大军漫无边际的杀了过来。
就在殷破山的大军距离伏牛山不过十几里的时候,忽然前面有人回来禀报:“大将军,前面李将军的人马停住了,说是看到有左前卫的骑兵出现,才列阵准备迎敌,敌人的骑兵又退回去了!李将军唯恐左前卫有诈,所以派人回来请示。”
“多少骑兵?”
“看的不是很清楚,李将军的人说最少也有两三千骑。”
“这么多骑兵……不战而退……”
一个叛军将军皱眉道:“大将军,会不会是左前卫的诱敌之计?”
“按照左前卫的兵力配备,一军一万两千战兵,都调不出两三千骑兵……除非是罗耀的亲兵营,据说罗耀手下有一支上万人的轻骑兵,还有一支重骑……”
“难道罗耀过河了?”
他手下另一个将军沉思了一会儿道:“不可能吧,咱们的人日日盯着,没见有大队人马过河。”
“是了!”
殷破山眼神一亮:“罗耀没有过河,想来是伏牛山上的敌军将领发现咱们大军到来,他的兵力不足以应付,所以才将所有骑兵集合起来,故作疑兵,为的就是让我以为伏牛山上有大队人马,其实他是怕了,所以让骑兵来露一面就撤。我若惊疑不定,必然下令大军停下来。伏牛山上的敌军为的就是让我停住,他们好趁机撤走。敌军将领没有想到,我会亲率大军而来!”
“让李海加速向前!”
殷破山挥了挥手道:“左前卫的人吞了我三千多人马,今天我就吞掉他来伏牛山的队伍!”
随着他的号令,叛军立刻加速向前。
“报!”
一个骑兵快速的回来,对殷破山抱了抱拳:“大将军,敌军在伏牛山脚下列阵,看样子不足万人。以咱们的俘虏为人质,都压在最前面了!”
“就知道是虚张声势!”
殷破山一笑:“若是真有大队人马,何必将咱们的人摆在阵前?这个领兵的将领虽然有些心思,但已经露了怯,传令,大军进攻!”
伏牛山下,方解看了看对面连绵不尽的叛军队伍忍不住倒吸了扣冷气。这次玩的稍微有些大了,没想到叛军竟然会来这么多人马!
“大犬回来了没有?”
他回头问,语气有些急切。
“还没有!”
春姑回答,她第一次看到方解的脸上出现这样的担忧。
就在这时候,叛军那边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方解的脸色一变,深深的吸了口气。他刚要下令撤兵,就看见远处有一骑飞快而来。
“我回来了!”
大犬离着很远就开始呼喊,方解听到他的声音心都提了起来。
“怎么样?”
方解等大犬到了近前之后问道。
大犬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咧开嘴笑了笑:“成了!”
方解跑到高处举起千里眼往远处看,只见左前卫河北大营那边烟尘尽起。他忍不住哈哈大笑,格外的畅然。
叛军中,有斥候飞骑回来对殷破山禀告,左前卫河北大营那边人马尽起,已经奔着侧翼杀了过来。殷破山脸色一变,忍不住心里一沉:“果然是圈套!”
第0419章 还没完
“让那些叛军放箭,将他们自己携带的所有羽箭都放出去!不放箭,死!”
方解大声下令,手下人立刻冲到前面,督促那些投降了的叛军士兵朝着对面叛军大队人马放箭,崔牛儿的手下一开始不敢,方解的亲兵队砍瓜切菜一样剁了十几个人的脑袋,那些叛军才开始稀稀拉拉的放箭。这种事就需要有个带头的,第一个人射出去第一箭,其他人心里不好过去的那关也就过去了。
被俘虏的叛军至少还有两千人,手里的竹片弓虽然威力不大可羽箭放出去倒是颇为密集。对面冲过来的叛军虽然没被射死多少人,许多第一次上战场的士兵还是吓得软了腿。这些人都是叛军南下的时候沿途强掳来的百姓,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方解担心左前卫河北大营那边的人马来不及上来,让陈搬山带着山字营出去冲了一圈。骑兵风一样在叛军大队人马的前面掠过,用羽箭将剥下来一层死尸。叛军连忙变阵,山字营冲了一下却立刻就撤回去。
“山字营断后,记住我以前怎么训练的,有敌人追上来不要硬拼,靠速度来回切,等黄阳道的民勇撤出去,你们立刻跟上来!”
“喏!”
陈搬山带着山字营留下,方解带着黄阳道的民勇朝着伏牛山上退。等民勇都上了山之后,陈搬山下令俘虏的叛军也往山上退。用最快的速度退到了连云寨,陈搬山又让叛军上木墙防御。因为后面左前卫河北大营的人杀过来,叛军的大队人马倒是也没敢一味的往前冲。
伏牛山后山,方解让民勇立刻撤走。
“这会派去河南岸的人应该也见了罗耀了。”
方解笑了笑,终于松了口气:“他不是自己说本来就打算对叛军动手了么,我送给他这么大一份礼,他应该好好谢谢我才对。”
卓布衣笑道:“他恨不得一刀戳死你才对!”
其实殷破山猜的没错,这确实是个连环计,但他只猜对了一半。方解带人突袭伏牛山连云寨,然后派陈孝儒假扮叛军去求援。叛军将领听说偷袭伏牛山的不过几百人,以为派出崔牛儿三千多人的队伍已经足够了。但这只是开始,方解带着山字营刚过河之后休息了三天没有动,就是在等陆封侯带着黄阳道的民勇赶到。
前阵子他偷偷离开大营找到了水师将军段争,求他将黄阳道的民勇运过河。段争知道方解是朝廷的人,两个人商议了一下之后,由水师派大船将黄阳道的民勇接走。然后陆封侯带着民勇昼伏夜行,用了三个晚上的时间赶到伏牛山设伏。前期黄阳道的民勇做的足够好,可惜打起来之后无法约束的毛病让方解有些不舒服。
不出方解的预料,叛军数千人马赶来伏牛山,然后方解拿下这支人马,再派陈孝儒回去求援。所以陈孝儒才会说,这差事根本就是十死无生的事。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会这么顺利,不过这也在方解预料之内,殷破山很难想到求援的人会是敌人假扮的。
出乎方解预料的是殷破山竟然带着十几万人马杀过来,在最关键的时候他险些没有把持住。
不过幸好,大犬也完成了他的布置。
方解知道罗耀肯定对段边豹和段边熊有过吩咐,让他们两个盯着山字营。方解让大犬去找段边豹,就说自己带兵围攻伏牛山的时候,中了叛军的埋伏,被叛军数万人马困住。段边豹和段边熊果然不敢耽搁,尽起大军前来救援。
段边豹以为方解被困伏牛山,肯定会挥军进攻。
而方解之前就已经派亲兵赶回黄牛河南岸求见罗耀,告诉他自己安排的一切。就算罗耀说要对叛军开战的话是骗方解的,方解也不认为他舍得段边豹和段边熊那五万精锐。所以他料定了罗耀肯定会派兵支援,这一切,方解都经过仔细的计算。
殷破山搞不清楚伏牛山这边到底有多少左前卫的兵马,所以不敢攻的太紧唯恐被段边豹的人马和伏牛山的人马两面夹击,段边豹那五万精锐不是草人,真打起来足够给叛军压力了。左前卫精锐的战斗力,不是相同数量的叛军能比的。
一旦打起来,战争的重心就会倾斜到段边豹那边。
段边豹兄弟不敢坐视方解被困,罗耀必然担心段氏兄弟的人马,这就是连锁反应,方解脑海里很早之前就有了这个想法。
方解站在伏牛山上用千里眼往南岸看了看,看到有大队人马往北岸移动后彻底松了口气。
这场仗是避免不了了。
“将军,咱们现在去哪儿?”
一脸兴奋的陈搬山笑呵呵的问。
“以罗大将军用兵,既然大军过了河,那就不会给叛军喘息之机。不出预料的话,左前卫大队人马一定会分兵进攻叛军大营,让殷破山首尾不能相顾……陈孝儒,你和大内侍卫处的人,带着黄阳道的民勇赶到向北三十里外的清河口驻扎等我,陈搬山,让山字营集结。”
方解吩咐了一声,笑了笑道:“还没完呢。”
……
黄牛河北岸,刚刚过了河的罗耀脸色阴沉到了极处。大军渡河,九道浮桥显然不够用了,所以各军的辅兵都在忙活着搭建新的浮桥,而为了配合这次设下的圈套,大隋水师又很恰到好处的巡游到了这里。
这是方解和段争约好的事,当时段争并不认为方解能做到。看着黄阳道的民勇过河的时候,段争心里有的只是悲伤。大隋的正规军人在南岸休整,倒是一群民勇过河去向叛军挑战。身为大隋的水师将军,段争心里怎么可能平静。
但他还是按照和方解的约定来了,或许他只是想看看,那个胆大包天的小方大人,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显然,那个笑起来格外干净的少年郎出乎了他的预料。此时段争的心里,对这个叫方解的人充满了敬佩。
罗耀脸色不好看,是因为他很愤怒。
他不喜欢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哪怕他确实是要打算对叛军动兵的。今天这一个局布下来,他才看清楚方解的眼界有多大。他一直以为方解有锐意,是个可造之材。却不认为方解能有这么庞大的视线,能将叛军和左前卫加起来超过六十万大军全都算计进去。
自从领兵以来,罗耀就没有这样被人算计过。
虽然同样都是出兵河北,但主动出兵和被人逼着不得不出兵是两个概念。罗耀异常浓烈的自尊受到了挑战,他这样习惯了独断专行的人心里怎么可能舒服。
牵一发而动全身
方解的山字营,就是那一根头发。
用这一根头发,方解将叛军和左前卫这两个巨人全都拉动了起来。
“朱权!崔伦海。”
他冷声吩咐道:“带你们的人马策应段氏兄弟,将殷破山的人马和叛军大营隔开。”
同为罗门十杰的朱权和崔伦海喊了声喏,分别带着自己的队伍从大军中分出去策应段边豹和段边熊。段氏兄弟有五万人马,朱权和小屠的兵力也有五万,十万精锐,足够将殷破山的人马拦在叛军大营外面了。
“文小刀。”
罗耀侧头看了看:“带你的人马从西面进攻叛军大营,一个时辰之内攻不进去就不要回来见我了。”
文小刀已经兴奋起来,白皙的脸上浮起一抹红晕,他是个冷傲嗜血的性子,有仗打,能杀人,他的心就会沸腾。
“喏!大将军放心,一个时辰攻不进去,属下自己割了脑袋!”
他嘿嘿笑了笑,催马冲出去招呼自己的部下进攻叛军大营。
“小屠。”
罗耀叫的这个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面容冷峻,尤其是一双眼睛冷的让人心里不舒服。他是罗武死之后罗耀收的义子,是罗武手下一员战死大将的遗子,当时被罗耀抱来的时候不过两三岁。这些年,他一直跟着罗耀。罗耀为他取名罗小屠,他性子里的东西和这个屠字倒是格外的契合。
这个人,被人称为小罗耀。
“带重骑跟在文小刀后面,文小刀破开叛军大营之后,你率重骑踏营,找到叛军的辎重所在,不许任何人触碰。水师的人也在盯着想分一杯羹,一粒粮食都不许让外人拿走。”
罗小屠嗯了一声,多一个字都没说拨马离开。这个人,一年说的话也不如一般人一天说的话多。
罗耀麾下有两个骑兵营,重骑营的指挥就是罗小屠。
“木黎。”
罗耀最后叫的这个人,是轻骑营的将军。
罗门十杰排名第九,虽然已经四十几岁,但在罗小屠之下。
“带一万骑兵,从殷破山的人马切开,到伏牛山……看看方解的人马如何了。若是山字营被困,就把他们接出来。让方解直接来见我,若是不肯来就绑了来!”
木黎一怔,心里忍不住想到那个关于方解的传闻。这段日子一直有人在私底下议论,说方解是大将军的私生子。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跟着罗耀,从来没有听说过大将军有私生子的事,所以他一直不相信。但是现在,他倒是有几分相信了。派一万轻骑,闯营去救一个小小的五品游骑将军……
无论如何,都有些让人不解。
“属下遵命!”
他心里虽然疑问,但还是干脆利落的应了一声。
看着手下人被分派出去,罗耀的脸色也稍稍恢复过来几分。方解的图谋这般大,他刚听到那个亲兵汇报的时候确实吃了一惊。可到了现在,他忍不住转念想到,自己要的不就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吗?
无论如何,方解今天的算计都足够让人刮目相看了。
罗耀的视线投向远处,似乎隔着人山人海在寻找那个年轻健康的身影。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计谋得逞的某人带着一千多骑兵从后山绕出去,兜了一个大圈子之后,瞄准了叛军大营的方向冲了过去。
他说过……还没完。
第0420章 破营
叛军大营里已经乱作一团了,主将殷破山被挡在外面回不来,文小刀的人马攻打西门又太急迫,眼看就要守不住了。虽然大营里的叛军总数依然不下十万,文小刀只有三万多人马,可从一开始叛军就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两百架弩车发威,密集的重弩几乎将木墙撞翻,五千名弓箭手列阵压制,城墙上的叛军根本就抬不起来头。他们手里的武器和左前卫的人相比,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威力巨大的弩车瞄准辕门轰击,一轮齐射之后辕门附近几十米内几乎看不到一个活人,城寨薄弱处被重弩撞出来一个一个窟窿,看起来摇摇欲坠。
弓箭手箭阵的压制更让人窒息,城墙上的守军居高临下,可弓箭的射程就是没有人家远,再说就算羽箭射过去,轻飘飘的已经没了什么力度。压制从一开始就让叛军感到绝望,面对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左前卫,他们心里冒出来一种无力。
人多不代表战斗力强大。
文小刀的箭阵开始向前压,羽箭覆盖性的打击之下叛军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去吧。”
文小刀朝前指了指:“大将军说一个时辰之内攻不破叛军大营西门,就让我自己割了脑袋。半个时辰之内如果打不进去,我先把你们的脑袋都割了。”
他手下将军们喊了一声喏,号角声随即呜呜的响了起来。一个折冲营组成一个方阵,顶着盾牌往前压,因为是仓促过河,所以大部分攻城器械都没有带过来,不过叛军大营这样的木寨远比不得高大巍峨的城池。
眼看着左前卫的人马往寨门这边挤,城墙上的叛军终于沉不住气了。他们知道面对的是谁,西南左前卫,罗耀罗屠夫,据说此人手下从不留俘虏,所有人都要屠掉。在这样一个对手面前,似乎连退路都没有。
他们冒着箭雨站起来,用手里的竹片弓开始还击。但先压上来的两个折冲营用巨盾组成盾阵,羽箭敲打在上面几乎形不成打击。在叛军眼里,似乎左前卫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坚固那么的强大。
他们的装备,武器,他们的阵型。
这是黄牛河叛军大营自建立以来第一次和真正意义上的大隋军队交手,之前他们面对黄阳道的郡兵和民勇,说起来双方是站在同一个层次上的人。黄阳道的郡兵民勇也一样装备简陋,一样没有经过什么严苛的训练。双方小规模冲突的时候,比的就是谁勇气更足些。
可左前卫不同,即便是靠着装备左前卫的人也足以碾压叛军。
眼看着左前卫的人马压倒了寨门口,留守大营的将军刘硕实在忍不住了。他下令手下将军带着四个折冲营冲出去,试图将左前卫的两个折冲营顶回去。可这个决定作出之后,他就知道自己错的有多厉害。
那两个盾阵,根本就像是没办法触碰的刺猬。
叛军冲过去,横刀砍在巨盾上只留下一道痕迹。而盾阵里的长槊毫无规律的刺出来,靠近盾阵的叛军被接二连三的戳翻在地。勉强靠着人多将盾阵阻挡住,可根本就攻不破那层厚厚的防御。
文小刀将手往盾阵那边一指,五千名弓箭手立刻就倾泻过去一片箭雨。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人伤亡多少,他喜欢屠杀。
盾阵下的左前卫士兵也不会被箭雨造成什么损失,可叛军不一样。他们身上甚至连件像样的皮甲都没有,身上单薄的衣服怎么可能挡得住锋利的羽箭?箭簇撕开肉体的声音连成一片,就好像暴雨落下打在荷叶上的声音一样。
一轮箭雨过后,叛军杀出来的四个折冲营就被屠掉了两成。叛军的胆气终于耗尽,不少人哀嚎着往回退。就在这个时候,盾阵忽然打开,里面的左前卫精锐猛虎下山一样往前顶,黏在叛军屁股后面杀人。
文小刀满意的笑了笑,手下的人把握时机的嗅觉让他欣慰。
这种状况,除非叛军关掉营门,舍弃那四个折冲营的士兵不要,否则根本就拦不住。左前卫的人追在叛军后面,连成一片,驱赶着溃兵往回跑。将后背交给敌人的叛军士兵,一个接着一个的被锋利的长槊戳翻在地上。
后续的左前卫一见形成胜势,至少四个折冲营快速的冲上去增援。
眼看着文小刀的人没用半个时辰就要将叛军大营攻破的时候,忽然从文小刀的人马后面传来一阵呜呜的号角声,紧跟着,一阵闷雷声贴着地面往这边传了过来。听到这雷声,文小刀的脸色立刻一变。他猛的回头去看,不出预料的看到一片黑色的洪流朝着叛军大营碾压了过去。
“罗小屠我操你妈!”
文小刀忍不住骂了一句,脸色冷的好像万年不化的坚冰。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
前面的人将局面打开之后,罗小屠的重骑就上来抢功劳了!
可文小刀骂的再狠,也挡不住已经将速度提起来的重骑兵。他太了解罗小屠,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个人。如果文小刀敢派人拦住重骑前面,罗小屠就敢面不改色的带着重骑踩过去。在罗小屠眼里,拦在重骑面前的一律都是敌人。如果说文小刀是个疯子,那罗小屠就是个根本没有感情的机器。
听到闷雷声,前面进攻的左前卫步兵也知道是重骑上来,他们根本不用号令提醒,立刻自发的将通道让出来。
那一股钢铁洪流,势不可挡!
……
当刘硕看到远处那一片黑色的钢铁怪兽压过来的时候,他就知道守不住了。他的脸白的没有一点血色,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见过重骑兵,在李远山麾下。所以他知道重骑兵一旦冲起来那种无坚不摧的威力,已经被重弩轰击的摇摇欲坠的营门,根本挡不住重骑的脚步。
“长矛手,在营门列阵!”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让自己稳定下来,然后大声的下达命令。
叛军的队伍里,没有和重骑兵匹敌的兵种,唯一可以利用的,反而是造价最低廉的长枪兵。所谓的长枪,就是在木杆前面镶嵌一个铁枪头。一条马槊的造价,最少可以造几百条长枪。叛军的队伍膨胀的太厉害,武器装备根本就跟不上。李远山那个铁矿十年来打造的长槊,也就勉强将他的嫡系部队装备起来。
分给其他队伍的武器,就是这种造价低廉的长枪。而长枪手往往还有一个称呼……跑的最快的步兵。因为他们手里只有一根长枪,装备是最少的,比同样防御力低下的弓箭手还要简陋,最起码弓箭手要携带硬弓,两个箭壶的羽箭,还有一柄短刀。跑起来的话,步兵之中还真没有比长枪手行动更迅速的。
上万名长枪手在营门内空地上列阵,用士兵堆积起来的方阵看起来格外的厚实。就在方阵才成型的时候,罗小屠的重骑也到了。脆弱不堪的营门被撞开,洪流势不可挡的涌了进来。
叛军的长枪手每个人的手心里都是汗水,手臂都在不停地颤抖着,他们脸色发白,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最前面的长枪手蹲在地上,将枪杆顶在地上,枪尖向前斜上方指着,两只手死死的攥着枪杆,闭上眼不敢看那群黑色的钢铁怪兽。
冲在最前面的罗小屠将面甲拉下来,长槊往前一指。
后面的重甲骑兵也纷纷将面甲拉下,只露出一双残忍的眼睛。那面甲打造的太狰狞,就如同嗜血的夜叉。
当重骑兵和长枪方阵撞在一起的时候,连时间似乎都停顿了一下。
叛军的长枪不如马槊长,最前面那一排长枪手几乎没有发挥一点作用就被马槊挑飞起来。马槊不同于步兵长槊,槊杆柔韧,撞到士兵之后槊杆弯曲然后迅速绷直,挂在槊锋上的尸体立刻就被弹飞出去。
片刻之间,叛军的枪阵最前面几排就被崩碎。披挂了全甲的战马几乎无所畏惧,沉重的身躯撞过去立刻就将叛军踩的头破血流。长枪戳在重骑兵身上,力度不够的话最多让骑兵晃一下,力度够了能把骑兵从马背上捅下来,可也别想刺破那一层厚重的铠甲。
落地的重骑没有一丝活路,因为身上的甲胄太沉重,还来不及站起来就会被后面的同袍撞翻,马蹄践踏过之后,铁甲里的身体被踩成泥,血水顺着甲胄的缝隙往外淌。还有碎肉,从里面泥巴一样被挤出来。
枪阵被一层一层的崩开,叛军们的胆气也几乎被击溃。
马蹄踏在士兵的脑壳上,噗的一声就好像踩碎了一个西瓜一样。眼球从眼眶里挤出来,粘在马蹄子上也不知道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罗小屠的槊锋长达三尺,扫过的地方一片残肢断臂。叛军的方阵已经足够厚了,可依然拦不住重骑从中间笔直的碾压过去。
当骑兵穿过去的时候,只留下一地肉泥。
刘硕不断的下令,调集人马想将被撕开的缺口堵住,可已经被吓破了胆子的叛军士兵连连后退,哪里还有人敢靠近重骑。
在重骑后面,文小刀的步兵也如潮水倒灌一样冲了进来。被撕开的口子越撑越大,叛军的兵力投入进来很快就被洪流冲走。
到了现在,只有四个字在刘硕心里来回飘荡。
大势已去。
……
几乎所有的叛军都集结在大营西侧抵御左前卫,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另一侧,有一群刚刚尝到了血肉滋味的野狼正在窥测。高坡上,方解将千里眼放下来的时候,嘴角上的笑意灿烂的好像早晨刚刚洒下来的阳光。
“上马。”
他招了招手,指向叛军大营的东门:“进去之后跟着我走,大部分叛军都已经调往西边了,营内空虚,这个时候还有重兵防御的地方自然就是叛军的辎重所在了。跟在我后面,不许恋战。进去之后开始放火,等冲进辎重营的时候也不要想着杀多少人,我要的是东西!”
“能带多少就带多少出来!”
方解跃上赤红马:“咱们的口粮和补给都在敌人手里呢,你们要是客气,我跟你们没完!”
“哈哈!”
众人大笑,他们跟着那匹赤红色的战马,风一样从高坡后面旋出来,朝着叛军大营扑了过去。
看起来,就好像扑向羊圈的群狼。
第0421章 我有两愿
黄阳道惠阳城
黄阳道总督杨彦业站在城墙最高处,举着千里眼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北岸烽火连绵几十里,千军万马如洪涛激荡。而此时他心里的奔流,比战场上的碰撞还要猛烈些。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有亲眼看到左前卫对叛军开战的这天。
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一行浊泪缓缓流下。
“不管罗耀是出于什么目的,是安的什么心思。”
他放下千里眼喃喃道:“他打了平叛的第一战……看样子殷破山的人马是扛不住了,黄牛河北岸叛军大营一破,李远山布置的防线就崩开一个口子。算计着日子,朝廷平叛大军应该是已经出发了。只是不知道是否陛下御驾亲征,身为人臣,我不能为国效力,只能在此遥拜陛下马到功成!”
惠阳郡郡守李怀理心里一酸,忍不住也跟着抹眼泪。
“等啊,盼啊,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他哽咽起来,竟是不能再说话。
杨彦业用袖子将眼泪擦干,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若我惠阳郡内还能拼凑出些粮草来,我这会甘愿自己挑着担子上战场劳军。捧一碗清酒敬将士,替黄阳道百姓道一声谢。可惜,现在除了欣口仓里再也挪不出一粒粮食了。”
“大人!”
郡丞雷武还保持着几分清醒,他看着北岸的烽火语气悲伤道:“大人忧国忧民,心怀百姓……下官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说些旁的话,可下官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罗耀对叛军动兵,是因为他觉得时机已经到了。只怕接下来,就是要对咱们黄阳道下手……”
“我何尝不知道?”
杨彦业苦笑道:“罗耀大胜之时,往朝廷里报上去的请功折子,应该还会有一份参奏我的……陛下念其大功,料来我这黄阳道总督的位子也做到头了。无非是说我畏战,说我与叛军勾结之类的事,陛下就算明知道不可能,为了安抚罗耀,也会下一道旨意免了我的官职。这是最好的结局,说不得……”
“可若是罗耀真心为国平叛,莫说一个官职,便是要了我的性命也无妨。”
他站直了身子,眼神无畏。
“乱臣当道,国将不……”
李怀理的话没说完就被杨彦业阻止,他摆了摆手道:“陛下乃是千古难遇的圣明君主,不会任由宵小作乱的。现在大隋容不得再出乱子,所以陛下或许会偏袒些,但只要西北的事了结,等陛下腾出手来,谁还敢有什么龌龊心思?”
“但愿如此!”
雷武叹了口气:“大人治理黄阳道这么多年,百姓们谁不念着您的好处?我只恨,恨大人这样的好官不能长久,恨罗耀这样的贼子反而越发的地位尊崇。”
“堂堂正正做事,本本分分做人。仰无愧于陛下,俯无愧于黎民……我已经很老了,身前事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还在乎什么身后名?我唯一遗憾的,是不能面见陛下……罗耀大胜之后,最阴狠的办法是什么你们其实也心知肚明,担心惧怕还有什么意义?”
“大人……”
雷武脸色凄苦,眼神里带着恨意。
“污我清白……他若是想得到欣口仓,就会找借口说我挪用官粮,然后被他察觉,为了保证大隋的粮草不落入叛军手里,罗耀不得不率军控制了欣口仓……等这样的折子呈递给陛下的时候,就算是陛下也没有办法再说什么了。陛下不能因为这件事而和罗耀反目,因为西南半壁还离不开他。所以,这个黑锅我是背定了。”
“大人既然猜到罗耀的诡计,可有办法破解?”
李怀理脸色一变。
“哪里有什么办法?”
杨彦业摇了摇头:“如今惠阳城被封成了一个闷罐子一样,只许人进来不许人出去。若是能上折子,我也不必等到现在了。”
“难道就只能坐以待毙?还要被扣上一个叛贼的罪名,就连家人都无法保全?!”
雷武一拳砸在城墙上,拳头上立刻就有血流出来。杨彦业从袖口里摸出一块手帕,亲手为雷武将手包上:“其实办法有一个,虽然不能让我免罪,但或许会让陛下心中怜悯,所以不再计较你们和我家人之罪。陛下虽然看不见黄阳道,看不见你我的心,但没什么事能瞒得住他……只是境况到了这一步,陛下也是迫不得已。”
“罗耀无善念,陛下有慈心……你们两个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将黄阳道的差事扛起来。左前卫和叛军最大的不同是不会肆虐百姓,这是我最放心的地方。欣口仓丢了就丢了吧,若是西北战事进展顺利,罗耀未见得就敢存什么异心。但你们两个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继续为陛下做事,为我正名!”
“大人,终究还会有办法的!”
李怀理劝道。
“没了……”
杨彦业微笑道:“法子就那么一个,你我都心知肚明。若我死了,罗耀也就不好再纠缠什么,陛下也有了理由,不再治你们的罪。我若不死,罗耀步步紧逼,陛下为了安抚他,我一个人身败名裂是小,连累你们和我家人就罪不可恕了……我若死了,他再想往我身上栽什么恶心事也没了意义。他要的不过是欣口仓而已,而我此时只想保住你们,保住我的家人。”
“记住我的话,做个好官。”
他微笑着看了李怀理和雷武一眼,深深的吸了口气:“大隋的河山虽然碎裂了一边,但这味道还是如此迷人。我能带走的不多,唯一口大隋之气而已。”
“替我照顾家中老小。”
他忽然说了一句,然后没等雷武和李怀理有什么反应,猛的往前跑了两步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李怀理和雷武虽然知道总督大人已经心怀死志,本来还要多劝几句的。可满肚子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出来,杨彦业就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他的朝廷的忠诚和对命运不公的抗争。那具枯瘦如茶的身躯啊,从城墙上落下的那一刹那,就好像一座巍峨的山峰坍塌了。
“大人!”
李怀理和雷武两个人同时扶着城墙往下看,砰地一声,杨彦业的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眼看着身下就有一片血慢慢的蔓延出来。
“一路……走好。”
李怀理缓缓的跪下来,额头狠狠的磕着冷硬的城墙。
……
杨彦业说得没错,预料的也没错。罗耀本来就打算着,等灭了北岸殷破山的人马之后,就向朝廷上一份奏折。折子已经写好,只等着日子一到就发出去。他想要名正言顺的将欣口仓拿在手里,就必须拔掉杨彦业。
而皇帝在收到奏折之后,就算心里再愤怒也不会对罗耀有什么责备训斥。黄阳道就好像是一扇大门,现在守门的是罗耀。皇帝就算明知道杨彦业绝不会勾结叛军,绝不会盗取欣口仓的粮食,可还是会下旨治罪。
这就是现实,看起来无法更改的现实。
但杨彦业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自己死。若他死了,罗耀的奏折即便上去,陛下感念他的忠义也不会再为难他的家人,不会再为难黄阳道的官吏。而且他若死了,罗耀就不敢在言辞上再有什么激烈之处。他会担心将陛下逼到忍无可忍之处,现在还没到罗耀为所欲为的那一步。
正因为将这一点看的格外透彻,杨彦业才会纵身一跃。
他临死前说,我已经将能做的身前事都做了,还在乎什么身后名?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有多苦楚,旁人最多也就感受一二分罢了。他若不死,家人都会被牵连。就算皇帝不杀他,也会将他整个家族都送去边疆某处做军奴。他怎么忍心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妻儿子孙被自己连累?想想才能跑起来的孙儿那稚嫩的脸,他心里就好像刀子割一样。
为了那些亲人,为了那些下属。
杨彦业,不得不跳。
没有人看到,他从城墙上落下去的时候,脸色是多么的平静。也没有人知道,在最后的时刻他心里想到的竟然是那碗红烧狮子头。那天,他将饭菜带回府里的时候,孙儿看着已经微凉的红烧狮子头拍着小手说爷爷好棒,爷爷能变戏法,给我变出好吃的。那张红扑扑的笑脸啊,那个纯洁干净的笑容啊……永远定格在他心里。
这些年为了黄阳道,他付出了太多太多。他埋怨过皇帝,为什么在黄阳道最需要皇帝羽翼保护的时候,却连一道慰勉的旨意都不来?两年,为了保证这片土地,他多少次陪着笑脸对那些商贾大户借粮?多少次亲自站在黄牛河南岸,指挥民勇用简陋的兵器抵抗试图过来掠夺的叛军?
黄牛河奔腾不息的河水,带走了一抹英魂。
没人能体会,他纵身一跃的决绝。没人能明白,他抛弃生死的睿智。用我一命,换家人百年,值了。
城墙上的人全都愣了,他们冲到城墙边上往下看,呼喊着大人,多少人希望自己能用喊声将大人拉回来?还坚守在惠阳城上的郡兵们,那些心有不甘的郡兵们,无法理解大人为什么这样做,正因为如此才会心碎才会悲伤。有多人悲愤的攥紧了拳头,又有多少人哭出了血。
也不知道有多少泪水从城墙上滑落,滋养了那一层记载了功过的青苔。
也不知道有多少悲鸣飘荡上了苍穹,乞求那无情的老天善待那个英灵。
在掉落下去的短短的时间里,杨彦业忽然觉得应该是没了遗憾了吧?这么多年宦海沉浮,做了太多事始终都不满足。一直还想着可以做的更多些,再多些……到了这一刻,竟是才彻底明白想要的是什么……那是遗憾吗?
还有吗?
没有吧?
愿我家人,太平安康。
愿我大隋,万寿永昌!
第0422章 这是我的规矩
山字营的骑兵从高坡后面旋出来,跟在那匹赤红马后面朝着叛军大营扑了过去。此时罗小屠的重骑已经踏破了半个大营,几乎所有的叛军都聚集在西边做着最后的抵抗。至少三成的人已经失去了勇气,丢下手里的兵器四散奔逃。
他们本来就不是士兵,是叛军用刀子架在他们的肩膀上逼着他们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家园已经没了,房屋被付之一炬,庄稼被夷为平地。妻儿双亲不知道流落到了何处,他们的心从来就没有平静过。
二十几万大军,多么辉煌的数字。
连绵二十里大营,多么庞大的建筑。
可在那五千重骑面前,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脆弱不堪。罗小屠的重骑兵在冲破枪阵之后就再也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阻挡,那些已经丧失了胆气的叛军只会掉头就跑。可他们就连逃跑都那么卑微,忘记了不要将后背暴露在敌人面前。
罗小屠纵马向前的时候打了个手势,身后的亲兵立刻大喊一声:“换刀!”
随着这一声呼喊,后面的重骑兵将沉重的马槊挂在得胜勾上,从腰畔将横刀抽了出来。面对着毫无抵抗之力的叛军士兵,他们只需俯身将叛军士兵的后背切开。
依然站在木墙上的刘硕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人马羊群一样四散。
“完了!”
从他嗓子里艰难的挤出来两个字,如此苦涩。
文小刀的步兵跟在重骑后面潮水一样往大营里灌,杀人如麻。所有挡在他们面前的叛军士兵,不管是已经跪地投降的还是亡命飞奔的,一概被一刀剁死。左前卫的士兵们狰狞的笑着,抓着跪倒在地叛军的头发,用刀子来来回回的在脖子上抹着将人头割下来,然后将头发绑在自己的腰带上。
冲进来的左前卫士兵,每个人的腰畔都带着几颗人头。
血顺着他们的衣服往下淌,而他们根本就不会在乎。
文小刀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刺激的场面了,所以罗小屠抢了他功劳的不快也被冲淡了几分。他喜欢杀人,喜欢看着别人杀人。
他喜欢刀锋抹过脖子的时候血液瀑布一样喷出来的一刻,尤其是在阳光下,血的颜色会显得那么纯粹。他喜欢血的温度,微烫中带着已经冰冷的生命。
他从不会约束手下停止杀人。
他和罗小屠的不同之处在于,罗小屠没有喜欢不喜欢的东西,文小刀甚至怀疑罗小屠甚至连感情都没有。罗小屠只杀拦在他面前的人,重骑冲锋的时候哪怕前面挡着的是自己人他也不会避让。他也不会刻意的去杀人,当胜利到来的时候他会自然而然的收手。对于俘虏,他更没用兴趣杀。
罗耀曾经说过,罗小屠的眼神永远是笔直的看向前方,不会拐弯,也不会退缩。他所看到的方向永远是距离成功最近的路线,没有什么比直线距离目标更近。
而文小刀则享受战争的乐趣,享受鲜血直流的画面。
刘硕聚集了近乎所有兵力,也没挡住左前卫,大势已去。正因为如此,方解带着山字营骑兵冲进叛军大营的时候,甚至没有遇到什么抵抗。骑兵擦着叛军逃兵的身子冲进来,只顾着逃命的叛军甚至连头都不抬。
有的人看到身穿左前卫精甲的骑兵冲过来,下意识的丢掉兵器跪下求饶。可他们却发现这支骑兵对他们根本就没有兴趣,视而不见。木墙上的守军早就跑了下来,没人愿意留下送死。
山字营的骑兵在大营里横冲直撞,只是放火却极少杀人。除非还在抵抗的人,否则他们连刀子都懒得抬起来。
很快,大营东边的火就烧了起来。而火光则是摧毁叛军心里最后一道防线的武器,恐慌就像是瘟疫一样迅速的蔓延出来。
“东大营也破了!大家逃命吧!”
“往北门跑,快往北门跑!”
“不打了,我再也不打仗了!”
这样的喊声充斥在人的耳朵里,可每个人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他们只想逃走,只想着活下去。
方解在大营里冲了将近半个小时,终于看到前面有一片营地外面还聚集着一定的兵力。远远就看见那些士兵身后是堆的很高的草料堆,是一片巨大的帐篷,是数不清的大车。
“就在前面!”
他将朝露刀往前一指,催马朝着辎重所在冲了过去。山字营的骑兵跟着兴奋起来,嗷嗷叫着的样子那么的骄傲自豪。守在辎重营外面的叛军看到有左前卫的骑兵冲过来,有人下意识的开始放箭,而绝大部分人的想法是……快跑啊!
“打开营门,不然杀无赦!”
陈搬山对那些瑟瑟发抖的叛军吼道,那些叛军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谁先跪下来将兵器丢掉,紧跟着哗啦哗啦的声音不绝于耳,大部分人都将兵器丢了。方解知道此时的叛军已经被吓破了胆子,哪里肯放过这个震慑的机会。他吩咐亲兵扑过去,但凡没有丢掉武器的一律砍死。
“搬!”
方解看着那如山的物资,眉开眼笑。
……
叛军穷在无装备,而非少粮草。方解不打算再回左前卫,想要自己带队伍就不能缺了粮食。羽箭,弩箭,这些消耗品也都需要补充。除了去抢,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来获取了。想要走一条不靠别人的路,方解不想在起步之后就举步维艰。
“找冬衣!”
方解大声喊了一句,山字营的骑兵们立刻分散开扑出去寻找有用的东西。
已经入秋,再过不了多久西北就要冷下来,方解把队伍拉出来总不能让士兵们跟着自己吃苦。要想让士兵归心,就不能只以的军律约束。
“陈搬山!”
方解指了指那些马车喊道:“分二百人,赶着马车先走,不管有用没用。”
陈搬山应了一声,立刻派人去驱赶马车。山字营的士兵们第一次享受这种紧张刺激,这和劫掠那些纥族人完全不是同一种感觉。对纥族人动兵,就好像是一个巨人欺负孩子似的。而从叛军大营里往外抢东西,就好像在巨龙的翅膀底下偷珠宝。
这种感觉让他们很兴奋,一个个眼睛里放着光的寻找能用到的东西。山字营进来的时机恰到好处,大营整个西半部都已经乱成一团,左前卫的精锐将半个大营搅的天翻地覆,而在寻找辎重营的重骑就好像铁犁一样,一遍一遍的在大营里翻找。
“速度要快,别太贪!”
陈搬山一把将一个骑兵怀里抱着的竹片弓扯下来:“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捡着咱们能用到的东西,大车上都是粮食,能赶走多少辆就赶走多少辆,然后是冬衣,羽箭,用不到的东西要了干嘛!”
那士兵一阵脸红,跑回去抱了四五捆羽箭绑在自己战马上,然后又冲出去找其他东西。
“走!”
方解站在高处看到西边有一片烟尘飘荡过来,知道是左前卫的人马快到了:“立刻走,不想被重骑兵踩成肉泥就快点离开!”
山字营的骑兵们立刻往回跑,每个人身上战马上都挂满了东西。
“可惜,要是有绳子老子拽着辎重营一块跑!”
一个士兵又是兴奋又是遗憾的喊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来不及带走的东西眼神里都是不舍。
“妈的,早晚都是老子的!”
他啐了一口,催马冲了出去。
方解喜欢这种态度,他就是在潜移默化中逐渐让山字营的士兵将自己和左前卫渐渐区分开。他从来没有强硬的去宣布什么,而是用平时的话语来引导士兵们,让他们慢慢的接受自己是方解的兵,渐渐的忘了他们是罗耀的兵。
山字营才离开辎重营没多久,罗小屠的重骑就到了。
看了看已经空无一人的辎重营,再看远处有尘烟荡着,罗小屠的眉头微微挑了挑,似乎是犹豫了一下却没有下令追击。山字营就算拿走的再多,对于二十几万大军的辎重来说也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一口气跑了几十里,到了清河口才停下来。方解安排人警戒,然后带着军官们快步走进镇子里。这个镇子已经破败,叛军经过的时候洗劫一空,男丁都被抓走当了兵,孩子老人妇女都去逃难,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陈孝儒带着飞鱼袍迎着方解走过来躬身施礼,方解对陈孝儒笑了笑道:“今日你居功至伟,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陈孝儒嘿嘿笑了笑:“算日子才知道今儿就是中秋了,要不赏属下个嫦娥?”
方解一边走一边说道:“嫦娥没有,兔子和吴刚你选一个吧。”
陈孝儒讪讪笑了笑:“还是算了吧……”
“陆封侯呢?”
方解问。
“院子里绑着。”
“让黄阳道的民勇集合!”
方解吩咐了一声,转身走向镇子外面的空地。
不多时,四千黄阳道民勇在镇子外面列阵,因为大内侍卫处的人绑了陆封侯,他们似乎有些不满,人群里议论纷纷。当他们看到方解一脸寒气的带着人走过来,立刻安静下来。
“本来我对你们也没抱太大的希望,本来我也没把你们当正规军人看,本来我也没觉得你们能做到多好,我的预期已经很低了,但你们还是让我失望透顶!”
方解登上高处,眼神扫过那些民勇:“想留下的就站着别动,想滚蛋的就自己脱了甲胄走人!我需要的不是一群乌合之众,而是一群最起码知道要听从号令的士兵!”
“你们觉得自己打了胜仗?觉得扬眉吐气了?”
方解冷哼了一声道:“今天这场仗,本来可以打的更漂亮,就因为你们不听号令行事,险些将所有人置于死地!还是那句话,我不强求谁跟着我,愿意走的现在就走!别等到被人杀了的时候,我还得挖坑埋你的尸骨!看见骑兵带回来的东西了吗?那是打胜仗应该得到的奖赏。可你们自己想想,如果没有骑兵,你们现在还能站在这心里对我说的话不服气?”
被捆绑着的陆封侯站在下面,脸一阵红一阵白。
“陆封侯!”
方解将视线看向那个脸上带着一道伤疤的汉子:“我叮嘱过你几次?”
“三次……”
陆封侯抬起头,又很快将头低下去。
“你可以说你不是大隋的军人,所以没必要遵守大隋的军律。但现在你既然跟着我,就要遵守我的军律!不听号令,你可知道要如何处置?!”
“我……知错了。”
“知错?”
方解冷冷地看着他:“有些错,不是你知错就能得到别人的谅解。亲兵何在?把这个人的衣服扒了,杖责三十,轰出队伍!这样的废物,我一个都不要!”
“喏!”
几个亲兵立刻往上扑,陆封侯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起来。
“将军……饶我一次!我不是废物,我能杀敌立功折罪!”
扑通一声,这汉子跪了下来,以头触地。
第0423章 心有戚戚然事不可违
陆封侯跪倒在地上,用力的拿额头撞着地面:“将军,我触犯军律理当受罚,但请将军将我留下,留我这一条命再多杀几个叛贼。如今叛军大营已经破了,再拼争几天,再努力一点,或许叛军就不敢再觊觎黄牛河南岸。求将军给我这个机会,我愿认罚,求将军不要将我赶出去……我……我无颜见家乡父老啊。”
“求将军开恩。”
与陆封侯同村来的几十个汉子先跪了下来,紧跟着与陆封侯相熟的人也跪下来求情。
“领兵之人,若是不能让自己手下的士兵听从命令,是最大的失败。你们或许会说我心狠,心里说不定还会骂我,但你们要知道的是如果战场上都像你们一样,肆意妄为,藐视军令,那么下一次厮杀就是你们的死期。”
“人情不能不顾,可军法不能不尊!”
方解往前踏了一步,扫视了一遍那些民勇:“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心中到现在还不觉得你们错了,也不认为这是件什么值得追究的事。但若不究,就还会有下次。”
“将军!”
陆封侯叩首道:“属下知道错了!只求将军不要将属下逐出队伍,所有责罚,属下愿意接受。”
“说的如此悲壮,是因为你心中尚且不服。”
方解叹了口气:“或许我还是对你们的期望太高了些,觉得你们虽然人少,但都有一份火热的斗志。我曾经幻想过,黄阳道的困局会因为你们这些忠肝义胆的人而改变。虽然你们没有经过什么训练,虽然你们不懂什么兵法战术,但血性犹存……罢了。”
方解摆了摆手:“给陆封侯松绑。”
他对陈搬山说道:“把咱们从叛军大营里冒死抢来的粮草分一批给他们,让他们自己走吧。这四千人,我带不了。与其日后看着他们被人杀死在战场上,不如现在就放手。接下来的仗咱们山字营自己打,黄阳道的汉子们都血气方刚,他们自己知道要干嘛,不需要我。”
陈搬山脸色一变,想劝,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去吧。”
卓布衣看了他一眼道:“按将军的吩咐做。怎么,连你们都不遵从将军号令了?”
陈搬山连忙摇头,立刻吩咐道:“把装着粮草的大车留下一百辆,将军军令如山,虽然这些东西都是咱们从虎口里拔出来的,但莫说是这些东西,命都是将军的!山字营的人,你们心里可有不服?”
“没有!”
千余骑兵整齐的回答,然后将一百辆大车分出来。
方解看了陆封侯一眼:“好自为之吧,这些粮草足够你们回家的。现在叛军大营已破,你们也不可能没有回去的办法。”
“将军!”
陆封侯只是不住的磕头,不知道说什么来挽回方解的心。他的额头撞的出血,地上都染红了一小片。
“将军!我们知错了!”
本来还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的民勇们,有人先跪下来喊道:“将军不要丢弃我们了,杨大人逼于无奈不要我们,将军你若是再把我们赶走,我们这些人去哪儿?”
“叛军大营已经不复存在,黄阳道安全了,你们当然是要回家去。”
方解语气平淡地说道。
“将军!”
陆封侯抬起头,血顺着他的脸往下淌:“将军,殷破山的叛军大营虽然破了,但叛军没有被斩尽杀绝。殷破山的队伍还在,如今左前卫和叛军已经撕破脸,叛军就无所顾忌,说不得会从别的地方大举南下劫掠黄阳道。叛军的粮草辎重都被左前卫抢走,他们要吃饭,就只能南下!”
“将军!我知道错了。我们确实是一盘散沙,已经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事惯了。但我向您保证,只此一次,绝没有第二次。罗耀的心思和叛军其实没什么区别,都是想将我们黄阳道据为己有。等欣口仓的粮食被左前卫霸占,罗耀也就没必要再护着黄阳道的百姓。到时候叛军南下,肆虐家园,我们不保护自己的亲人父老,还有谁来?我今天终于知道了,将军你和罗耀不是一路人。以后我的命就是将军您的,我愿意唯将军马首是瞻!”
方解微微皱眉,看了一眼陈搬山后说道:“大将军自然有大将军的考虑,左前卫是朝廷的人马,自然会维护一方,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他刚说完,有飞鱼袍从远处飞骑而来。
“报!”
飞鱼袍从马背上跃下来,单膝跪倒:“大人,属下有两件事禀报。”
“说。”
“第一,殷破山收拢残兵放弃了大营往北退走,正是咱们所在的方向,还请将军早下决定,再迟叛军的溃兵就过来了。第二……黄阳道总督杨彦业,今天在惠阳城上一跃而下,摔死了!”
“什么?!”
方解的脸色一变,心里紧的疼了一下。
“我知道了……再去盯着叛军动向。”
飞鱼袍应了一声,转身上马离去。方解沉默了好一会儿,撩袍跪倒朝着惠阳城的方向磕了三个头。他从腰畔将酒囊摘下来,缓缓的倒在地上。
“晚辈最艰困之时,冒昧拜访大人。大人不以晚辈狂妄不羁而轻视,不以晚辈见识浅薄而不闻,促膝而谈,交心而叙,若不得大人相助,晚辈怎敢渡河北上与叛军厮杀?虽然晚辈与大人只一面之缘,但诚拜服大人品德高义。本想派人将今日捷报告诉您,告诉您黄阳道的汉子们打了一个打胜仗,谁想那日一别竟是天人永隔。”
“大人忠心为国,兢兢业业殚精竭虑。事事为黄阳道百姓考虑,时时为黄阳道百姓操心。如今一去,只留我等心碎悲伤!”
“大人就是被罗耀逼死的!”
有民勇哀嚎:“大人死的冤枉啊!”
山字营的士兵们面面相觑,不少人脸色从之前的轻蔑变为愧疚。
方解朝着南边再拜:“一杯清酒送故人,大人……一路走好!”
黄阳道的四千民勇全都朝着南边跪下来:“愿大人一路走好!”
……
“你们都是我的兵。”
方解站起来,看了看陈搬山他们又看了看黄阳道的民勇:“山字营出自左前卫,但他们一直跟着我,不曾做过一件对黄阳道不利的事。你们心中愤恨,我能明白……我心有杀贼之志,奈何手中没有一兵一卒。罗大将军将山字营给我,我心怀感激。杨大人将你们交给我,我对杨大人的感恩之情亦无法言表。”
“但你们若是因此而愤恨山字营,我想杨大人在天之灵也不会高兴。他这两年唯愿有人能保护黄阳道的百姓,所以才会筹建民勇营。而杨大人知道我的心思,所以才会把你们交给我。山字营也好,你们也好,如今都是跟着我的人,心里想着的都是如何杀贼!”
“若你们愤恨,我当为山字营负责。”
他走了两步,从一个民勇腰畔将横刀抽出来:“杨大人的死,我心中悲痛。本已经打算让你们离开,但若你们觉着山字营也有罪过,我当给你们一个交代。今日之后,你们愿回乡里就回去,愿杀敌就多保重。”
他将横刀反转,猛的往自己胸口上戳了下去。
就在众人惊呼声中,那横刀竟是当的一声折断。
“这一刀虽然不致伤害我身,但算我为山字营道歉。虽然山字营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黄阳道百姓的事,毕竟出自左前卫。”
“你们走吧!”
方解摆了摆手:“不管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但记住一件事……不要忘了当初杨大人如何对你们的,不要忘了你们还是黄阳道的百姓。”
沉倾扇她们三个女子站在远处,心里都有些难过。尤其是方解一刀刺向自己的时候,即便明知道那一刀不可能伤害到他,沉倾扇和沐小腰还是忍不住变了脸色。不了解方解的完颜云殊,惊恐的喊了出来。待看到那一刀崩断,方解却毫发无损的时候更加觉着不可思议。
“咱们走!”
方解翻身上了赤红马,对陈搬山道:“往正东,走四十里就进芒砀山了。在芒砀山中休整两日,再做他图!”
“喏!”
陈搬山应了一声,吩咐山字营的骑兵上马。那些骑兵们之前看到方解那一刀戳向自己,每个人心里都跟着疼了一下。方解说得没错,山字营的士兵都没有错,但黄阳道的那些民勇心里肯定恨他们。所以方解才会说给他们一个交代,其实这交代方解完全不必要给。逼死杨彦业的是罗耀,不是他。
“将军!”
已经被解开绳子的陆封侯站起来,朝着方解的背影喊道:“将军真不要我们了吗?!杨大人已经死了,你若是再离开,我们这些人早晚不是死在叛军手里,就是死在左前卫手里。我们不恨山字营的兄弟们,我们只恨乱世之中自己无能!杨大人是我们的方向,他的手指向什么地方我们就去什么地方。现在,请将军为我们指路!”
“请将军为我们指路!”
所有民勇整齐的喊了一声,语气挚诚。
“来人!”
陆封侯往地上一趴:“将军军令重如山,以后谁再敢轻视不尊我第一个不答应。三十军棍,不许少打了一下!许三财,高二宝!你们两个是我同乡,这军棍就由你们两个来打,不许手下留情!”
许三财和高二宝互相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后最终还是拿了两根长枪上来,用枪杆做军棍。
“记着吧!”
远处忽然传来方解的声音:“叛军大队溃兵就要到了,咱们立刻就得走。那三十军棍暂且记着,一颗叛军的脑袋折掉一棍子,等你杀够三十个叛军,这棍子就免了。”
“谢将军!”
陆封侯激动的几乎跳起来。
“你们他娘的还等什么!”
他朝着那些民勇大喊道:“跟上将军,咱们虽然是步兵,但也不能被甩开!”
“别急。”
方解回头看着他淡淡道:“早晚给你们给个人都去抢一匹马来。”
左前卫
罗耀听说杨彦业自杀身亡的时候,眉头忍不住皱了皱。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缓缓的叹了口气:“老狐狸,一命换百命……没觉得你是我对手过,今日你这一死,倒是勉强能算半个。吩咐下去,若是有人敢折辱触怒杨彦业的家人,杀无赦。去弄些纸钱元宝,我要去为杨大人上一炷香。”
然后他顿了一下声音清冷的吩咐道:“让叶近南把欣口仓拿下吧,反抗者,格杀勿论。”
第0424章 最得意处是比肩某人?错!
芒砀山绵延数千里,顺着长江北岸把江北江南割开。在西边往南折了个弯,跨出来足有七八百里的山脉。黄牛河顺着山脉往东北拐过去,汇入长江。
方解过芒砀山南下的时候,便惊讶于此山的壮阔。不同于狼乳山远远看起来如女人胸脯一样那么柔和的弧线,芒砀山巍峨高耸怪石嶙峋。现在方解要避开的可不只是叛军的溃兵,还有左前卫。
他能猜到罗耀目的就是欣口仓,杨彦业死了,再也没人能拦得住他。欣口仓到手之后,没有利益驱使罗耀不会继续挥兵北上。西北诸道疲敝,罗耀根本就看不上。所以他才会容得殷破山带着残兵逃走,不然以大胜之势全灭了叛军未见得做不到。
只要殷破山还在,罗耀就有借口继续驻兵黄阳道。
罗耀深明此道。
他养着大犬的弟弟追商,不时让追商搞出些乱子来,他就能杀人保持自己对地方上的震慑。如果没有追商,他哪里去找那么多借口杀人?殷破山也是如此,只要叛军在黄牛河北岸还存有一定的实力,罗耀就不用被人指摘停滞不前。大胜的事实在,杀敌过十万,朝廷里的人谁也不能否定。
所以方解要想躲开罗耀,就必须往北。
可现在方解面临的最大问题是,自己手里已经有了五千兵力,在叛军的地盘上只要小心应付,自保不是问题。可这五千人中,山字营对他的忠诚已经差不多。黄阳道的民勇未见得愿意离家远行,他们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才没有解散跟着方解的。若是方解拉着他们去狼乳山投靠旭郡王,这四千人未必保持的住方解好不容易才获得的尊敬。
现在西北诸道,不只是叛军为祸。相对来说,对百姓危害更大的是乱匪。不少善良的百姓失去自己的家园之后,就开始走上一条曾经他们厌恶愤恨的路。流民变成了乱匪,劫掠其他地方的百姓。
其实李远山一直在约束部下,他要的是长久的稳固而不是一时的利益。百姓若是对叛军恨之入骨,他也无法立足。但一开始势力膨胀的太快,约束很难做到。叛军在抢,乱匪也在抢,局面已经这样,想一时之间搬回来就是天方夜谭。
所以方解才会选择芒砀山。
芒砀山距离黄牛河不远,黄阳道的郡兵们的抵触也不会太强。芒砀山又够大,罗耀的人想找到他不是容易事。缺少粮草补给的叛军更不会进山,他们需要去劫掠新的地方来补充。
方解这段日子里脑子根本就没闲着,一直都在算计着每一步的路该怎么走。他看不到太远,看不到后天大后天,但他可以看到明天。
“咱们先在山里休整几天。”
方解展开地图看了看说道:“殷破山的人马退守到了清河口附近,罗耀没有派兵紧逼,不出意外的话罗耀的大部分人马还是会退回黄阳道的,大内侍卫处暗中打探来消息,欣口仓已经被叶近南率军抢了。我猜测,说不定左前卫还会有大队人马从雍州往这边开拔。”
“为什么?”
卓布衣问道。
“罗耀图谋欣口仓的目的是什么?”
“肯定是粮草啊。”
“为什么?”
“这还用说,肯定是雍州的粮食不够吃……你是说,罗耀要把养兵的地方要从雍州转移到黄阳道来?”
“嗯。”
方解点了点头:“西南诸道虽然富庶,但穷雍州方圆千里之力,也就勉强够养活罗耀那五千重骑。重骑的战力不容置疑,但那根本就是烧钱的东西。西南是罗耀的根基之地,罗耀不敢逼的太狠。若是对西南加重赋,刮地皮一样来养兵,得不偿失。可罗耀不止有重骑营轻骑营,还有谁也不知道有多少的庞大兵力。”
“而且,毕竟雍州太过偏僻了。已经是大隋最西南边陲,不管是向西北动兵,还是向别的地方动兵,黄阳道远比雍州要适合。顺着黄牛河就能直通长江,过了长江一马平川……”
陈搬山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话题,心里还有些不适应,所以一直没有开口,脸色也有些难看。
方解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之所以不避讳你,是因为我信得过你。你应该知道,就算罗耀实力再强大,他面对的可是一个更加强大的帝国。皇帝就算不要西北三道,也不可能舍弃西南。到时候朝廷倾尽全力对付罗耀,左前卫未必还能百战百胜。到时候会死多少人,会有多少家破人亡其实你心里都明白。”
陈搬山点了点头,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其实当初我带着山字营出来,何尝不是想多活一些人命?”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就算罗耀有百万大军,可他只有西南诸道支撑,早晚有财力断竭的时候,可大隋如此庞大,朝廷的后背力量远比左前卫要大。如果罗耀真的反了,我不认为他能成功。”
“所以,我才会想方设法的从左前卫脱离出来。”
“将军考虑的没错……”
陈搬山叹了口气:“只是山字营的士兵,家眷也差不多都在雍州,如果大战真的开始,不知道要多久回不去。”
方解能理解他的心思:“看看吧,我总觉得陛下不可能对左前卫一点提防都没有。据说朝廷调动三十万战兵,百万民勇已经开拔,陛下御驾亲征……难道陛下真的就觉得,民勇比战兵还好用?江南的战兵最少还有数十万之巨,这些人马也早就能调动了,为什么不调?”
陈搬山一怔:“将军的意思是,陛下早就在安排对策了?征西不用战兵,是因为陛下是故意留着人马针对西南?”
“谁也不能轻视皇帝。”
也不知道为什么,方解又重复了一遍:“谁也不能!”
……
雍州
詹耀看着手里的密信,忍不住松了口气:“传令下去,各道的人马集结起来向黄阳道开拔,大将军已经拿下欣口仓,粮草的问题就不必再担心了。西南诸道养不起百万大军,但一个欣口仓的粮食就足够百万大军吃十年甚至几十年!”
他手下将军雷辊兴奋问道:“将军,咱们到底有多少人马?”
詹耀将密信烧了,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李远山在西北筹谋十年,如今麾下兵力拼凑起来也不下于一百五十万,虽然多是乌合之众。大将军在雍州二十年,难道还不如李远山?”
他的话虽然没说明白,但雷辊明白了。
“我的天!”
雷辊惊讶道:“百万大军,现在朝廷的兵力都在对付西北李远山,哪里还能腾出来兵力。只要咱们左前卫百万大军北上,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能打到长安城下!”
“左前卫……”
詹耀缓缓摇了摇头:“这个名字似乎到时候该换换了。”
“朝廷里的人,估计也要动了。”
詹耀轻蔑道:“李远山那般的宵小之辈都敢自称定西王,难道大将军不能称王?朝廷里有的是人为大将军说话,这个节骨眼上,如果皇帝不封大将军为王,只怕那些朝臣都不答应。若是大将军称王,左前卫就不是朝廷的人马了。”
“将军,若是你来看,咱们要是动兵,是直接渡过长江直逼长安,还是进兵江南?”
“若我,便打长安。”
詹耀道:“京畿道空虚,长安城又是正统所在。”
“属下倒是觉得,江南富庶,长江天堑,若是先将江南打下来,然后经营几年,到时候再挥军向北,可成大事!”
“你错了。”
詹耀道:“没人可以轻视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大将军不止一次说过这句话。经营江南几年?若是任由皇帝将西北之地平定,或是皇帝根本就不再理会西北之事,而是调集所有人马针对咱们,咱们有时间安安稳稳的经营江南?江南又是那么容易打下来的?几十万战兵在那里,哪个大将军都不是废物。”
“大将军,不会给皇帝几年时间的。”
雷辊点了点头:“是属下看的太浅薄了。”
詹耀道:“天下世家,认的不是地方豪杰而是天下正统所在。大将军就算打下整个江南,那些世家也不会真心归顺,可若是大将军入主长安城呢?他们立刻就会宣布臣服,长安……那是帝王的标志。”
就在这时候,亲兵进来俯身道:“少将军请您过去议事。”
“少将军?”
詹耀眉头皱了皱,心里莫名的紧了一下。
“可知何事?”
“不知,只说在雍和楼请您吃酒议事。”
“知道了。”
詹耀点了点头,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站住,回头对雷辊说道:“让我亲卫营在雍和楼外面候着。”
“将军?”
雷辊有些不解:“这是为什么?”
“少将军……”
詹耀脑子里都是疑问,少将军罗文这段日子越来越与以往不同了。自从大将军罗耀离开雍州之后,少将军就不断带着亲兵在各营巡游。虽然大将军没有下令罗文有权调动人马,但他毕竟是少将军,毕竟是大将军唯一的儿子。
几个月来,罗文甚至远赴其他各郡慰劳兵士。这段日子,士兵们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之前那个纨绔少爷,似乎突然成熟起来。
本来这应该算是好事,可詹耀心里却越发的不踏实起来。他总觉得罗文心里藏着什么秘密,甚至他隐隐觉得,罗文似乎是在图谋什么。
“照做吧。”
他摆了摆手,然后快步走了出去。
雍和楼
罗文站在窗口,看着外面大街上人来人往。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嘴角上一直挂着一抹笑意。
“大自在……你贪恋着大雪山上的风景,以为那便是最高处,哪怕永远爬不上去你也啊天下第二高的人,自欺欺人罢了。你可知什么才是最美的风景?你以为我自大雪山上逃下来是惧怕你?错了……我只是让你知道,高处不在大雪山上而已。”
当他看到大街上詹耀骑着马往这边来,他嘴角上的笑意更浓。
“什么才是人生最得意处?”
他问。
房间里只有他自己,所以回答的也只有他自己。
“长生,我做到了。大自在,你永远都只是明王的一条狗。而我,终有一天会与明王比肩!我和他一样可以与岁月同长,为什么不能超越他?”
第0425章 四方动,皆为西北西南
芒砀山
水师将军段争和方解并肩而行,看着四周景色笑道:“我乘船沿江巡视,每天能看芒砀山百里风光,初看的时候以为大同小异,再看觉得索然无味,可看的日子久了,反而越发觉得这山巍峨壮阔起来。走进这山里面,才真正知道山之韵味始终不在远观,而在于置身其中。”
方解笑道:“有人倒是说,不识山面目,是因为就在山中的缘故。段将军倒是恰好相反,不进此山不知道此山真面目。”
段争若有深意道:“不到近前,如何看得清?山如此,人亦如此。”
方解笑着摇头,不置可否。
“上次和方将军见面的时候,我敬佩于你血气方刚。这次再见,我心中带着愧疚而来,却也是满心尊敬。”
段争一边走一边说道:“以区区五千兵力,将叛军和左前卫近七十万大军全都牵动起来。没有一份好算计,没有一份大魄力,做不到。即便到了现在,我每每想到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这事换做常人,想都不敢去想。现在我也总算明白,为什么你能从演武院诸多青年才俊中脱颖而出,便是陛下也对你刮目相看。”
“盛名之下无虚士,此言诚不欺我。”
方解摆手道:“只是性子里有几分莽撞,无知者无畏大抵便是如此了。”
“你若无知,这天下也没几个人敢说自己有知。你的算科小字法和拼音注字法已经在大隋各地推行,你可知有多少乡学学子尊你为先生?又可知有多少学富五车的大家,对你也赞不绝口?”
段争道:“我常年在各地来回奔走,见的自然比别人稍微多些。那些乡学县学的教授们,每每提到你的名字都极为尊敬。你献给陛下的不是什么花团锦簇的文章,也不是什么波澜壮阔的国策,而是最实用之事,也不知道有多少学子得益。”
“别再夸我,我容易骄傲。”
方解笑道:“还没多谢段将军送来这么多冬衣,都不知道如何表达谢意。”
“我能做到的,也就这么多了。”
段争叹道:“陛下御驾亲征,百多万大军云集河西道。前几日陛下调集长江水师北上协同作战的旨意已经到了,等准备妥当,我就要带兵北上。”
“都走?”
方解忍不住问道。
“自然不是。”
段争朝着黄牛河方向努了努嘴:“这里也不踏实,怎么可能将水师全都调走。我要带走三成的战船,大部分还是要留守长江。毕竟这里还有一团火,谁知道什么时候烧起来。若是水师全部北上,光靠着天堑可拦不住某些人心里的野望。”
野望在心,是为野心。
“陛下可有旨意提到此事?”
“不但有,还有旨意提到你。”
段争道:“这也是我为什么派人联络到你,然后还得亲自走一趟的缘故……算计着日子,陛下如今已经在河西道了。下旨的时候,料来应该还在长安。陛下旨意中吩咐,若是能见到你,让你暂时不要回长安城也不要去河西道接驾,却没说为什么。按照道理,陛下应该召你回身边待命才对,怎么反而特意交代不让你去?”
方解摇头:“陛下的心思,谁也揣测不到。”
“你可有什么话,让我转告陛下?”
方解从怀里取出一份奏折:“这折子已经写好了多日,只是无法送出去。既然将军要北上面圣,就帮我带过去吧。陛下让我留下,或是觉得我能在此有所作为,既然如此,我便踏踏实实在芒砀山里安个家就是了。”
“总不能一直在山里……”
段争看了方解一眼道:“若是你还需要什么,尽管跟我提。此番北上,也不知道怎么心里总觉得人生便要尽于此处。我这个人也心高气傲惯了,虽然本身一事无成可看得起的人却也不多。你算一个,所以我想着能多帮你什么趁着还有这个能力就多做些。料来你也听说过,最富的队伍,莫过水师。这些冬衣补给水师里不缺,但我知道你缺。如果我没猜错,你带着人马一头扎进山里来就是不想再回左前卫……”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他问。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陛下看的比谁都远比谁都清楚,就算我没发现什么他也应该早有安排。”
段争看了看左右,忽然压低声音道:“便是说你聪明,果然被你猜到……这段日子,我听说江南至少六卫战兵往南边压了压,动作极隐秘。若不是我和水师大将军私下里关系也不错,这事我也不知道。另外,还有个消息……据说陛下带着的三十万战兵,也都布置在最南边……”
“所以我才不得不佩服你啊。”
段争由衷道:“你在黄阳道消息闭塞,居然能靠着自己的推测就决定从左前卫里撤出来,殊为不易。换做一般人,谁敢带着几千人就一头钻进叛军地盘不出来,而且这几千人还不见得对自己有多忠诚,反正换了我,不敢。”
方解叹道:“逼到这里,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如果不出意外,陛下对西北动兵应该求的是速战速决。”
段争压低声音道:“现在谁都知道罗耀靠不住,陛下不会给叛军机会也不会给罗耀时间,一开始陛下本来也没打算调长江水师北上,现在旨意突然下来,我猜着是陛下打算大举渡河过去,然后寻求机会和叛军决战。如果顺利的话,陛下说不得会直接南下……”
“将军……”
方解愣了一下,犹豫了一会儿问:“有人说大隋已经被触动了根基,天下将大乱,你如何看?”
段争脸色一变,没想到方解会直接问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他又怎么会明白,方解从他说陛下要大举渡河就猜到……皇帝的身体,只怕真的已经快坚持不住了,不然怎么会如此仓促?
……
“乱,不等于触及根本。”
段争沉默了好一会儿,整理着措辞:“大隋乱了,咱们做臣子的心里都不踏实。可你要知道,大隋百年基业稳固的很。莫说李远山占了西北,就算罗耀真占了西南,可以一隅而拼全国,哪里有什么胜算可言。陛下春秋鼎盛,又是千古一遇的圣明君主,就算有些跳梁小丑跑出来,又怎么可能是陛下的对手?”
方解忍住,没有继续问下去。
段争显然还不知道陛下已经病入膏肓的事,如果知道的话,只怕也没这份自信。方解不想毁了这份自信,现在大隋的军人们,若是每个人都如段争这样想着念着坚信着,那么大隋不会那么快就崩溃掉。
“没有别的事让我带话了?”
段争看了看手里的奏折:“如果你信得过我,带几句口信远比奏折上的东西管用。”
方解停顿了一会儿后问:“黄门侍郎裴衍,是否随军了?”
“好像是没有,陛下命黄门侍郎裴衍,兵部尚书宗良虎,大学士牛慧伦为辅政大臣,这三个人应该都不会出长安的。太子年幼,朝事多由这三人决断。”
“那就没必要带什么口信了。”
方解笑了笑。
“你的意思是?”
段争不解的问了一句。
“没什么……之所以没把奏折送出去,一是因为送不出去,第二是因为我怕送出去,陛下也未见得及时看得到。既然是你带过去,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你的意思是……”
段争的脸色猛地一变。
“我没什么意思啊?”
方解装作不知其意。
有些话,直说真不如让对方去猜测。如果方解直截了当的说出来,他怀疑裴衍和某些人有勾结的话,段争未必就肯信。而且方解对朝廷里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不了解,段争不过是因为佩服他的胆魄才走的近了些,谁知道他和朝廷里什么人走的更近?
段争看了方解一眼,若有所思。
“就此告辞吧。”
段争报了抱拳:“我已经和长江水师大将军王一渠提过你,若是有什么事需要水师协助,你直接派人去求见大将军,好歹还有几分薄面在。”
“多谢!”
方解抱拳相送。
段争走了几步,回头笑了笑道:“希望有朝一日,能和你并肩作战。”
方解点了点头,深深一礼。
段争大步而去,他们两个谁也没有想到,此一别,竟是再也没有相见之日。这个在方解生命中短暂出现的人,给了他帮助的人,就这样来去匆匆,如一颗流星。待方解再想起此人时,只剩追忆。
……
狼乳山
崔略商一脸疲惫的冲进山寨,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就直接去寻旭郡王杨开。一直到了中军大帐,却发现侍卫们都不在外面守着。他拉着一个巡逻经过的哨兵问了问,这才知道旭郡王和李孝宗两个人带着人亲自去勘察地形了。
叛军西大营兵力庞大,是李远山麾下大将孟牛儿率领。此人是李远山麾下七虎将之一,深得领兵之道。其分量,犹在殷破山之上。
狼乳山的隋军这段日子一直在找机会突袭叛军西大营,因为崔略商派人带回来的消息,旭郡王杨开对李孝宗也多了些戒备,所以拖着没有动兵。前两日朝廷平叛大军已经开到河西道的消息传过来,李孝宗又提起这件事,打算和朝廷大军遥相呼应,旭郡王也觉得时机到了,便亲自出去勘察,已经走了三日。
崔略商本打算回去休息,脑子里忽然一转念,问明了旭郡王去处后,带上自己的亲兵又离开了大营。
叛军西大营距离狼乳山并不远,骑马奔行也就三日路程。算计着,旭郡王他们也就才到地方。崔略商心里不踏实,总觉得应该尽快去见杨开才对。
出了大营一路昼伏夜行,第三天的早晨已经能遥遥看到叛军西大营里那高高的瞭望塔。
“都散出去,小心些。”
崔略商吩咐道:“找高处去寻,要想观察西大营的动静,越是高处越清晰,找到王爷之后,立刻来告诉我。”
他手下亲兵们立刻散出去,很快就消失不见。
崔略商看着远处叛军大营,心里忽然生出来一股不安。也不知道这不安来自何处,只是觉得有一口气憋着,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不知道,其实在距离他所在之处不足三十里外,一个已经破败的村子里,旭郡王杨开正等着斥候回来禀报。
杨开站在一堵矮墙后面,眼睛看着叛军大营方向。
“王爷。”
李孝宗从背后走过来,轻轻叫了一声:“咱们应该再往后撤一些,这里……太危险了!”
第0426章 没人会怀疑我
旭郡王杨开回头看了李孝宗一眼,摇了摇头道:“越是靠近叛军西大营的地方,其实反倒没什么危险了。再说我命大,李远山从背后戳刀子都戳不死我,现在换了孟牛儿,他更没这份运气。”
李孝宗嗯了一声:“不过毕竟靠的太近了,万一被叛军的斥候发现,咱们身边的护卫带的不多,万一您出了点什么意外,我担当不起。”
听他说的倒是挚诚,杨开心里稍微软了一些。崔略商派人星夜兼程赶回来,说方解怀疑李孝宗是李远山派过来的卧底。这件事一直是他心里的疙瘩,解都解不开。他仔细思索一番后,确实觉得李孝宗可疑。可一想到李孝宗这两年来跟着自己,没少立下战功又觉得不太可能。他对方解不了解,所以也不愿意轻信一个对西北局面不了解之人的片面之词。
方解对西北这两年发生的事一概不知,只是凭推测就否定一个人的功劳显然有些武断。所以杨开这么久以来虽然心中有疑惑,可在李孝宗面前一直没有露出来过什么。
“这一战至关重要,我不得不仔细些。”
杨开舒了口气,语气平缓道:“两年前,是因为我用人不查,导致了七十万大军败于狼乳山西,我就是悬在我心头的一柄刀子,随时随地不停的戳着我心窝。若是当年我再谨慎些,听从谋大人的话,征西大军未必会溃败的那么快。我怀疑李远山,却不愿意去查实什么,拖泥带水,优柔寡断,这性子里的东西我自己其实都清楚。”
“不管这两年我做了些什么,都算不得是对大隋有功,我只是在尽最大的努力去恕罪,挽回一些因为我失误而造成的损失。”
他指了指叛军西大营:“现在朝廷大军已经到了河西道,陛下御驾亲征,百万大军一旦渡过沁水,叛军挡不住!李远山虽然心急深沉,但十个他也不是陛下的对手。且陛下亲至,百姓民心归服,叛军焉有不败之理?咱们已经在狼乳山藏身两年,是时候为陛下分忧了。只要咱们拿下西大营,叛军后方大乱,李远山布置的防线就会从后面崩开一个口子……彼时,内外夹击,叛军撑不住多久。”
李孝宗嗯了一声:“正因为如此,您是三军主帅,万万不能出什么意外,还是往后退一些的好。这几个月来,属下一直派人在西大营外侦查,已经绘制了几十份地图,应该不会有什么疏漏。”
“你做事还是尽心的,我一直信的过你。”
杨开几乎是下意识的回答了一句。
“王爷真的信我?”
李孝宗追问。
杨开听他语气有些异样,心里没来由的紧了一下:“自然是信你的,这两年来你立下的功劳,我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李孝宗往左右看了看,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既然王爷提到这件事,属下就不得不问一句。我听说……崔将军派人从雍州紧急赶了回来,连夜秘密见了王爷。自此之后,王爷便一直将我排离于战事之外。王爷若是信我,为什么如此?”
“是你多心了。”
杨开道:“崔中振派回来的人,不过是禀报了一些关于罗耀的事,与你无关。”
“此时不在大营,王爷,不如开诚布公的谈谈吧。”
李孝宗找了快石头坐下来,看着杨开问:“王爷是不是怀疑我是李远山派来的人?”
话题突兀的到了这,杨开没想到会提起这个。他下意识的看了看左右,见自己的亲卫最近的也在几十步之外,忽然觉得有些不踏实。
“你这两年的功劳有目共睹,我怎么会胡乱怀疑你。或是你自己心里想得太多,到了现在依然难以释怀吧?就算你曾是李远山的部将,还是李家的人,但我对你自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不然这次我也不会带着你来勘察敌情。”
“错了……”
李孝宗淡淡道
“这些都不是你不怀疑的理由。”
杨开脸色微微一变:“为什么?”
“信任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怀疑一个人才需要。”
李孝宗冷笑:“王爷你刚才说了许多,比如我这两年立了不少功劳,比如我一直没有离开过大家的视线,比如我做人做事都很谦卑。这些都不是你不怀疑我的理由,只是你安慰你自己的理由罢了。不怀疑我,你根本无需说这些,只需说四个字……我相信你。”
“所以,王爷刚才一直在说谎。”
李孝宗道:“第一个谎言,是你说信任我其实你不信我。第二个谎言,是你说崔中振没带回来什么和我有关的消息,如果没有这消息,你何来的不信任?”
杨开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深深的吸了口气:“既然今日把话说到这里,我便开诚布公。你应该明白,即便崔中振确实带回来什么消息,我也未必是信的。不然,我怎么会这次带着你来勘察敌情?对叛军西大营动兵的事何其重要,不信你,我会带你?”
“又错了。”
李孝宗摇了摇头:“不是王爷你带我来,而是我要求你来的。”
“你……什么意思?”
“因为我知道王爷怀疑我,所以我才请王爷与我同行。”
李孝宗笑了笑道:“正因为你怀疑我,可是心里又不想怀疑我,所以才会心虚。若你真的信任我,我说要来勘察叛军西大营的时候,王爷会如最初那样全都交给我来做,何必自己亲自来?你亲自来,是因为你怕我在这一战中动什么手脚,不是么?”
“我之所以请王爷随行,就是想试探王爷到底有没有怀疑我。如果没有,你不会来。如果有,你才会来。”
杨开怔住:“是,我对你是有所怀疑。毕竟你是李远山的亲信,是他的同族侄子。之前我没怀疑你什么,是因为我不知道你以前的事。崔中振去了雍州,恰好遇到了被陛下派往雍州的钦差方解……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你还记得樊固血案吗?”
“方解?”
李孝宗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怪不得……怪不得……那个小家伙居然已经能成为钦差大人了?这两年倒是爬的真快。当初在樊固的时候,我到底还是小瞧了他。早知道最后还是会和他牵扯在一起,我当初真不应该放他走的。”
“樊固的事,看来你是认了?”
杨开皱眉问道。
“认。”
李孝宗点了点头:“自己做过的事,怎么能不认?”
“当初秉笔太监吴陪胜来查贪墨,却一不小心查到了李远山要造反的证据,李远山要杀吴陪胜,总得找个借口。可是能有什么借口?只能推到蒙元人身上。第一,可以假借蒙元人之手屠城从而杀掉吴陪胜,这样不会招人怀疑。第二,这件事或许促使朝廷与蒙元交战,李远山一直等着这一天,何乐而不为?”
“为了造反,李远山筹谋了十年,只缺一个契机而已。吴陪胜来,给李远山送来了这个契机。一举多得,换作是我也忍不住要动手。若仅仅是蒙元人攻破了一个小小边城,朝廷未必能下决心对蒙元动兵,最多也就是派兵过去屠掉蒙元几个小部落罢了。但再加上一个秉笔太监,这分量可就不轻了。”
李孝宗语气平淡的叙述着,就好像整件事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而我当时是樊固守将,李远山又不想杀我,所以屠城的事,我一开始就知道。可是……难道你以为我不心疼那八百边军?那可是我的老部下,是我用了三年时间才换来的忠心耿耿的部下!如果没有屠城,这些人现在还站在我身边为我效力呢!可如果我不答应李远山,李远山会放过我吗?”
“我只是想活着而已。”
他耸了耸肩膀表示自己的无辜。
“无耻……怪不得方解会怀疑你了。”
杨开怒道:“你早就知道李远山有反心,也早就知道李远山就是等着朝廷大军开到,然后勾结蒙元人从大军背后捅一刀,若是你之前就将这件事说出来,会有如此惨败吗!”
“该有的迟早会有。”
李孝宗笑了笑:“我说出来?除非我想死!”
“所以……”
杨开看着他冷冷地问:“你来投靠我,确实也是李远山安排的?”
“对!”
李孝宗道:“我刚才说了,是我做的事自然要认。王爷对我也确实算不错了,你若早些直接问我,我说不得早就告诉你了。”
杨开的眼角再次瞥了瞥自己远处的护卫,装作踱步往那边走了几步:“你能实话告诉我,说明你自己心里也觉得愧疚。既然话说的这样明白,以后我也不会心存芥蒂。只要你从今往后依然忠心为陛下做事,尽心为朝廷效力,这件事我就当没有听说过,烂在肚子里,也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犯错,这么多年来,我也犯下过不少错误。但错了只要能改过来,就不必揪着过往不松手。你应该了解我的性子,我从不会对自己身边人下手。李孝宗,这件事就揭过去好了,你我以后都不必再提。”
“王爷……你刚才说得没错,你性子里确实太优柔寡断了。你是个烂好人,怀疑我又怕怀疑错了,所以事情就这么拖着。就如同你怀疑李远山的时候一样,你心里纠结着可又下不了决心。就好像乌龟一样,遇到事就把头缩进壳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李孝宗看着杨开的脚步往一边挪,忍不住笑了起来:“王爷这话说出来也太可笑了些……若我是个偶然犯错而心中一直悔恨交加的谦谦君子,我一定会因为王爷的话而感激涕零。可惜,我不是……我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事而悔恨过,后悔倒是有的,只是后悔事情做的不够漂亮不够决绝。”
“王爷不必再往那边走了,你似乎忘了一件事,当年挑选护卫,有一半人是我帮你挑选的,那个时候你还很信任我。现在不信任我了,怎么没把护卫换掉?或许你不是忘了,而是担心换掉护卫引起我的怀疑。王爷这样的人,永远处于劣势,因为你心不够冷硬坚决,怀疑一个人,怎么能还装作不怀疑?怀疑的人……要第一时间就杀了才对啊!”
杨开脸色一变:“所以……你要杀我?”
“对啊!”
李孝宗灿烂的笑了笑:“我和你不一样,既然我已经确定你对我起疑心了,我怎么会再留下你等着你杀我?”
“你杀了我,不怕暴露?”
“怎么会!”
李孝宗指了指杨开又指了指自己:“先杀了你,然后我再在自己身上戳一刀……就说咱们遇到了叛军,我拼死也没能护着王爷回去。我在众人面前痛哭流涕,还鲜血直流的……谁会怀疑我?”
第0427章 半座大雪山
方解带着队伍在芒砀山里休整了足足五天,除了派斥候出去打探消息之外,其他士兵一律不得外出,就在林子里休息。幸好这山中多溶洞,一场大雨人们也没挨了淋。方解看着山洞口碎落珠帘一样的雨水,听着身后士兵们的议论纷纷。
有人说这大雨是天见不公所以垂泪,哀伤于杨彦业之死。
方解听了默然,连去反驳的欲望都没有。
“大隋真的很大很漂亮。”
完颜云殊坐在他身边不远处,双手支着下颌一眨不眨的看着洞外面的雨幕:“在我们北辽地,如果不走出来的话一辈子也看不到雨,只有雪。我离开北辽地到了大隋,才明白什么是四季。父汗曾经说过,若是大隋的皇帝陛下愿意,他宁愿带着北辽地的族人到大隋来做臣子,哪怕他不再做大汗都愿意。”
“这么美的风景这么美的四季,这么美的江山这么美的家园……若是没有战争,隋人生活一定很幸福安宁。”
“我们的家园比不得大隋的风光绮丽壮阔,可我们也一直小心翼翼的不敢让战争降临。蒙元人每年都会找借口杀人,父汗就带着我们往大山深处退。山里更冷,尤其是一场白毛风下来,就算是天生不惧寒冷的野兽都受不了。我从大隋西北一路走过来,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父汗一直在退缩一直在忍让……”
“原来再猛烈的白毛风,也无法和战争带来的伤害相比。”
方解在发呆,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完颜云殊的话。她看了他一眼,有些失望。
“没有几个人喜欢战争。”
方解看着雨幕喃喃道:“可事实上,绝大部分不喜欢战争的人,却不得不受那为数极少的几个喜欢战争的人左右。战争的发动权,也一直在那几个人手里。”
“战争让人变成恶魔。”
完颜云殊见他终于理会自己,想了想将自己的观点说出来:“父汗说过,隋人要比蒙元人温和一百倍,他们虽然骄傲但热情好客。上次我和哥哥去长安城的时候,知道了父汗没有欺骗我。我看到了一个繁华的充满了生机的大隋,可是这次,我看到了一群又一群被战争逼疯了的人,人吃着人。”
她问方解:“有什么最直接的办法可以阻止战争?”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后从嘴里轻轻吐出来两个字。
“战争。”
完颜云殊一愣,然后眼神有些暗淡:“用战争来阻止战争……多么残忍的办法。”
“有人曾经说过……”
方解道:“人都很贱,好了伤疤忘了疼。战争带来了悲伤和离别,人们在战争过去的几年后几十年后都会警惕着,不希望再次发生战争。但几十年过去,经历过战争的人们大部分都已经死去之后,新的野望就开始滋生,然后战争又开始了。”
“就没有永久的和平?”
完颜云殊问。
“有。”
方解回答:“当人灭绝之后。”
完颜云殊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久久无语。
“觉晓,如果现在你有足够的权势地位,可以号召很多很多人。你会有别的办法来阻止战争吗?”
沐小腰问。
方解摇了摇头:“没有。”
“这就和仇恨是一样的,比如姓王的杀了姓李的,姓李的儿子时刻想着报仇,然后杀了姓王的。姓王的后人也时刻想着报仇,然后杀了姓李的。当一方出现懦弱者或是慈悲者不想再纠缠,另一方却会觉着对方怂了于是更加欺侮起来。”
“如果几年后几十年后,两家人同时出现一个懦弱者或是慈悲者呢?”
完颜云殊问。
“那么会有一个姓刘的,姓张的,又或是姓赵的人出现。若是两家人都是懦弱者,就会被第三家欺负。若是两家人都是慈悲者,那么第三家欺负的更狠。人本来就是这样,嘴里喊着要真善,要和美,要团结友爱,其实心里想着的都是如何将别人家的东西据为己有。嫉妒比自己强的人,欺负不如自己的人。”
方解揉了揉有些发皱的眉头,觉得自己的话太黑暗,于是笑了笑:“当然,这世间还有许多光明之事,让人心中暖和起来。”
“你是个光明的人吗?”
完颜云殊问。
方解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摇了摇头:“不是。”
完颜云殊顿了一下,自嘲的笑了笑:“我也不是,最起码,我时时刻刻想着将所有蒙元人都杀了,一个不剩!”
“有时候想毁灭一个部族,不需要将这个部族的人都杀干净。”
方解道:“你也可以征服他们,然后把他们变成奴隶。毁掉这个部族的文化和历史,再过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这个部族还存在,其实已经死绝了。”
“那我就要征服蒙元人!”
完颜云殊握了握拳头,抿着嘴唇认真道:“让他们都变成我的奴隶,永生永世做我们北辽人的奴隶。”
“方解,你想要征服什么?”
她问。
这个问题问出来之后,附近的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方解,期待着方解的回答。
“明天。”
方解舒展了一下身体,给出的答案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明天?”
完颜云殊不懂,所以看向沐小腰,沐小腰不懂,看向沉倾扇。沉倾扇觉得自己有点懂了,可又摸不到头绪。
卓布衣看了方解一眼,心神一凛。
谁能左右明天?
……
方解看着洞外的大雨,因为雨点太密集连贯,甚至看不到十米以外的东西,整个世界似乎都是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话题到了这里便似乎结束了,方解没有兴趣再说什么。完颜云殊她们各自揣摩着方解的话,然后找到属于自己的理解。
沉默之中,没有人发现方解的眼睛忽然间睁大。他慢慢地站起来走到山洞口,淋进来的雨水打在他身上,衣服很快就湿了。
沉倾扇和卓布衣在第一时间站起来走到他身后,脸色肃穆。大犬已经带上那副钢爪手套,但眼神里都是惊恐。
方解摇了摇头淡淡道:“都留下。”
“为什么?”
沉倾扇问。
方解看向大犬:“闻到杀气了吗?”
大犬喃喃:“从来就没有闻到这样浓烈的杀气过,比这雨还烈……”
“所以,你们若是跟出去,都会死。”
方解语气平静道:“我闻不到杀气,但我感觉的出来,他已经在杀人的边缘。”
说完这句话,方解走出身山洞。
雨幕中,随着向前大步而行,被雨水冲刷着眼睛所以视线越发的模糊起来,但方解却看得很清楚,对面不远处有一个人撑了一柄油纸伞站在山道上,看向自己。雨太大,那纸伞已经被打的破碎,但他的手依然稳稳的举着伞柄,在风雨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晃动。
他的衣服已经湿透,或许连他自己都忘记了雨伞的存在。
甚至连雨的存在都已经完全忽视。
方解走到这个人身前,看着他。那双眼睛里的寒意太浓烈,似乎连身边的雨都要被冻结了。方解丝毫也不怀疑,这个人如果不是还刻意压制着自己的怒意,说不定早就已经血流成河。这世间能让世间血流成河的人不多,眼前这个人绝对有资格。
“为什么不回去?”
对面的人问。
“怕。”
方解回答。
“怕什么?”
“怕死。”
“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
“怕。”
“回不回去?”
“不回。”
“怕死也不回?”
“不回。”
问的很执着认真,回答的也很执着认真。
“我要回雍州了。”
对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这次回去要杀一些人,所以我不想现在就杀人。现在杀的多了,会让我心里的血气减少一些。所以我还站在这里和你平淡的交谈,但不等于我还能一直这样平淡的和你交谈。”
方解皱眉:“先说为什么突然要回雍州。”
“有人杀了罗文。”
“嗯。”
方解嗯了一声,这理由还可以,但不够。
“有人杀了詹耀。”
“嗯?”
这理由,够了。
“有人抓了我的妻子。”
对面的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油纸伞终于不堪重负的呻吟了一声,然后燃烧起来……在大雨中燃烧,火焰腾空而起,凭空生出而不灭。那火如此璀璨却诡异,竟然照亮了灰蒙蒙的雨幕。
方解这才醒悟,原来之前那油纸伞上的破碎,不是被雨水敲打出来,而是被火烧的。
“释源?”
他问。
“罗文。”
对面的人回答。
方解皱眉,不解。刚才他说,罗文已经死了。
“也是释源……他占了罗文的躯壳,然后杀了詹耀,夺走了詹耀的领兵权。因为他现在看起来是我的儿子,所以即便杀了詹耀也没人敢反对他。然后他抓走了我的妻子你的娘亲,打算自己做另一个的罗耀。”
说的很难懂,但方解懂了。
“怪不得。”
他沉思:“释源的目的我自始至终都没明白,原来他离开大雪山就没打算回去。他占了罗文的躯壳,杀了詹耀,夺走了雍州的兵权,是想做你……用你的兵,你的地盘,再建一座大雪山?”
“所以我要回去,你也跟我回去。”
“带兵回去?”
“不。”
罗耀语气平淡但极骄傲:“雍州是我的地盘,兵是我的兵。他能抢走是因为他有罗文的躯壳,但只要我回去,谁还会站在他那边?所以不需要带兵,我出现在雍州的那一刻我就胜了。我本以为,他是奔着你来的,所以强迫你留下,强迫你跟着我。你要骑兵,我给你骑兵,你要杀人,我便允你杀人。但现在我才明白,是我低估那个秃驴的野心。”
“好。”
方解点了点头:“不管我对你什么看法,我必须跟你回去。”
这个回答似乎让罗耀有些意外,他看着方解认真地问:“为什么你突然决定跟我回去?”
“因为我现在已经知道你多想杀人了。”
方解回头看了一眼山洞里那些人,他看不到,但感觉的到他们的存在。
“你不用跟我回雍州,但你必须跟我回大营。”
“你有把握杀一位天尊?”
方解问。
罗耀沉默片刻后淡淡道:“我有把握斩掉半座大雪山。”
第0428章 挑衅
“我跟你回去,但我的人在我想让他们回去的时候才能回去。”
方解说。
任由雨水冲刷着自己的罗耀眉头微微皱了皱:“你的人?”
“我的人!”
“好。”
罗耀点了点头,眼神里的寒冷稍微淡了一些。
山洞里,控制不住的在瑟瑟发抖的大犬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就好像一座压在他心里的大山突然之间消失无踪,所以立刻就轻松下来不少。他异于常人可以闻到杀气,所以他承受的压力其实比谁都要大。
而释放着杀气的是罗耀。
用方解的话说,这是一个中原蒙元再加上周围诸多小国都算上,论权势也能排进前三的人。如果他愿意,有几十万人可以为他去死。就算是那些小国的皇帝,就算是大雪山上的天尊,只怕也无法和他相比。要知道这几十万人甚至百万人,是甲士!
“你跟我回去就好,其他随你。”
“真的?”
方解问。
“真的。”
方解点了点头:“等我一会儿。”
他转身往回走,走会山洞。
看着山洞口站着的人,看着他们脸上担忧的神情,所以他笑了笑,尽力笑得轻松些:“不用担心,我跟他回去。你们先留在这里,等到你们可以回去的时候再回去。给我点时间来把可能威胁到咱们的事消除,既然罗耀来找我了,就说明这是个机会。”
“多少时间?”
沉倾扇问。
“一天。”
方解笑了笑,回答得很笃定。
“一天?”
“一天!”
“不骗人?”
“天打雷劈。”
方解温和的笑着,连雨水都不能遮挡他嘴角上的灿烂:“相信我,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们,不是么?”
“骗了我们也没关系。”
沉倾扇淡淡道:“我们自己去找你就是了。”
方解嗯了一声,明白沉倾扇的意思:“明天吧,或许用不了明天。我先跟他回去,然后会来找你们。”
“卓先生。”
他看向卓布衣:“帮我想办法压一压,黄阳道的民勇对左前卫的仇恨太深了些。这件事来的太突然,我还没有想好怎么解决。你先帮我看着,别把我回左前卫的事泄露出去,等我想好了之后再说。”
卓布衣点了点头,想说些什么却被方解微笑着摇头阻止。
“告诉我,你到底想去做什么?”
沐小腰问。
“试试罗耀的底线在哪儿。”
“如果你越过了他的底线呢?”
“看运气吧。”
“让陈哼陈哈跟着你。”
沉倾扇道。
那两个老顽童宁死也不愿进山洞,此时正坐在山洞外面的一棵大树上抱着肩膀瑟瑟发抖。这两个家伙心里的阴影太重,被大雨淋着也不进来。这段日子以来方解一直忙着军务上的事,平日里都是沐小腰和卓布衣陪着他们俩玩。
现在他们俩,貌似更听沐小腰的话些。
“算了。”
方解再次摇头:“如果越过了罗耀的底线,带上他们两个也无济于事。如果在罗耀的底线之外,不带他们两个也没什么关系。不过你们放心,我向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我只是去证实我的推测,如果被我猜中了话,我会回来。如果被我猜错了的话,我接你们回去。”
说完这句话,方解扭头走进雨幕。
沐小腰想要追出去,却被沉倾扇拉住:“他已经不是需要你拎着腰带逃命的孩子了。”
这句话让沐小腰怔住,伸出去的手停留在半空中。
所有人的视线都停留在那道修长的身影上,直到他消失在大雨中。
“安排好了?”
手里的油纸伞已经烧为灰烬,罗耀负手而立。
“走吧。”
方解点了点头,率先走了出去。
……
大帐里坐着八个人,除了已经死在雍州的詹耀和守着欣口仓的叶近南之外,罗门十杰的另外八个人都在。排名第二的文小刀,排名第四的段边豹,排名第五的段边熊,排名第六的罗小屠,排名第七的朱权,排名第八的崔伦海,排名第九的木黎,排名第十的那个永远穿着黑袍带着面具的莫将军。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排名最后一个的莫将军在方解眼里很特殊,让他心里有些压抑。
那是一张精致的铁面具,银色,没有五官的构造,只有左眼处是个孔洞,露出一只看起来有些浑浊的眼睛。面具上是红色的螺纹图案,线条绘画格外的诡异。
方解跟着罗耀走进大帐的时候,每个人都盯着他。但其中有两个人的眼神与众不同,一个是文小刀一个是莫将军。
文小刀的眼神虽然阴冷但方解并不在意,他见识过太多强大之人,比如佛宗天尊,比如几位大将军,比如大修行者,比如皇帝。这其中任何一个人的眼神都要比文小刀的一味阴狠都要可怕,流转间都能引起血雨腥风。所以对文小刀的敌视,方解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在意。
但他在意莫将军的眼神。
那眼神不是敌视,而是一种很难看清的意味。
不知道为什么,方解被这种眼神盯的不寒而栗。
明明那眼神看起来很和善,明明那眼神看起来很温柔。
方解总觉得这眼神有些熟悉,是眼神,不是眼睛。他脑子里迅速的回忆了一下,那种熟悉却若隐若现总是抓不住。
“他是方解,你们认识。”
罗耀走到帅位上坐下来,身子拔的很直。这是他的习惯,也是很多军人的习惯。几十年领兵的气势在那里,哪怕仅仅是坐着也让人有压力。方解发现文小刀看向罗耀的眼神里有些幽怨,然后他忍不住笑了笑,有些不合时宜。
这轻蔑的笑,惹来文小刀的怒目相向。
方解自顾自笑着,毫不在意。
“方解是陛下派去雍州的钦差,本来他的差事已经完结但还是留了下来。很多人都以为他是想立战功,想爬到更高处。你们当中这样的想,不乏其人。在你们看来,一个如此年轻就能独当一面的人心里必然藏着野望。但你们错了,他之所以留下,是我强迫他留下。”
罗耀的话很平淡,没有夹杂一点感情。
“这些日子里,也有不少流言在军中传播。虽然都是背着人暗地里议论,但左前卫是我的左前卫,一言一行我自然都能看在眼里。这些流言我之所以不去理会,是因为早晚我都要将留下方解的缘故说出来。”
他扫视了一眼手下最亲信的将军们,一字一顿地说道:“这理由还不到时候说,可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在左前卫,就算你们也要对他保持尊敬,如尊敬我一般,能做到吗?”
这话问出来,场间一片寂静。八位将军大部分人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都是不可思议。因为罗耀这话太过突兀,他们都没有反应过来。
“不能?”
罗耀微微皱眉。
“能!”
坐在最末尾的莫将军先开了口:“大将军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军令,军令下达,就没有不能接受不能做到的道理。”
段边豹看了段边熊一眼,嘴角忍不住得意地挑了挑。他早就说过,方解会爬到他们头上去。只是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快罢了。
“能!”
他垂首道:“属下谨记!”
“属下谨记!”
除了文小刀之外,所有人都说了这四个字。
罗耀的眼神看似平淡的扫向文小刀,停顿了片刻之后问:“你不能?”这三个字听起来还是平常无奇,不带一丝感情。可谁都听得出来,这三个字里藏着寒意,如刀。
文小刀的脸色明显变了一下,看向方解的眼神越发的阴狠起来。他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抽搐着,肩膀也在微微颤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着拳头,手背上青筋毕露。
“能……”
他不敢直视罗耀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后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个字。
罗耀点了点头:“你们只需记住,方解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他可以留在左前卫不做任何一件事,也可以在不危害左前卫的前提下做任何事。我需要返回雍州一趟,慢则两个月,快则月余就会回来。这段日子内,他会留在大营里。你们其中任何个人都有责任保护他的安全,若是他死了……你们也别活。话说这里,你们还有不明白的吗?”
没人敢不明白了。
在左前卫,罗耀就是皇帝。
……
“你有什么要说的?”
罗耀问方解。
方解嗯了一声,然后朝着众人抱拳施礼。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整理措辞。
“我不是个祸害。”
方解开口的第一句话出乎所有人预料,然后有人忍不住笑出来。罗耀之前的话足够肃穆,所以大帐里的气氛也足够肃穆。可方解这一句话,就将这肃穆毁了个干干净净。尤其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若有若无的瞟了文小刀一眼,倍显轻佻。
祸害这两个字,如刀子一样戳中文小刀的自尊。
他张了张嘴,眼神里的杀意不可抑制的冒了出来。
“我也不是白痴。”
这是方解的第二句,眼神依然瞟向文小刀。
白痴这两个字,比上一刀更重。
“所以各位将军不需要担心什么,你们可以把我看成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当然,吃饭喝酒的时候不要忘了叫上我。”
这话让段边熊忍不住笑起来,他本来瞧着方解不顺眼,可此人性子直,他的地位是靠不要命拼来的。所以方解的话他觉得好笑,就笑了,不做作。而正因为这几句话,让他觉得方解不似之前看着那么可恶了。
“军务上的事,跟我没关系。”
方解继续说道:“大将军说让我留下,似乎是有必要的理由,但这个理由在大将军说出来之前,我也不知道。大将军如此看重,对我来说就好像一个三岁的孩子突然之间捡了一个大元宝。但我之前说了,我不是祸害也不是白痴,还有些自知之明。所以,左前卫的任何事我都不会插手。”
“不过。”
他转身看向罗耀:“大将军说,在不损害左前卫利益的前提下,我还是可以有些自由的,对吗?”
罗耀点头。
方解嗯了一声,然后看向文小刀:“文将军,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这问题绝对不会损害左前卫的利益,只是个人好奇。”
文小刀不说话。
方解不在意,继续问:“文将军,几品修为?”
这句话一出口,屋子里立刻就有人忍不住笑起来。就连罗小屠的嘴角都忍不住挑了挑,似乎有些开心。让这个如石头一样没感情的人挑挑嘴角,已经是极难得的事。屋子里的人谁都知道,文小刀的修为烂的一塌糊涂。他之所以爬起来,是因为他和罗耀的关系,是因为这个人兵法上有一定造诣,是因为他的心足够狠。
听到众人并不和善的笑声,文小刀眼神里的寒冷终于到了极致。
化作了盛怒的烈火。
第0429章 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的
“够了。”
就在方解的挑衅让文小刀已经快失去理智的时候,坐在帅位上的罗耀淡淡地说了两个字。这两个字,是对方解说的。
方解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一挑:“这就是绝对自由?”
罗耀看着他认真地说道:“凡事都要有所限度。”
方解嗯了一声,丝毫也不在意另外的七个将军饶有兴趣的看着他:“没错,凡事都要有个限度,我不否认现在我正在找那个限度在哪儿。有些事与其日后出麻烦,不如现在说清楚的好。”
方解看向文小刀:“文将军是大将军麾下得力战将,这一点毋庸置疑。按照道理来说,不管是论军职还是论资历,我都应该对文将军保持最起码的尊敬才对。可有句话说,要想得到别人的尊敬首先要学会如何尊敬别人。我这个人虽然算不得什么大丈夫,但也没觉得自己的命比谁卑贱。让我对一个曾经试图害死我的人保持尊敬?这难道不是超出了限度?”
文小刀猛地站起来,拳头攥的越来越紧。
罗耀神色一变,眼神里出现了怒意。
方解的咄咄逼人,显然不只是因为当初文小刀阻止山字营的人马过河救援。
文小刀的手段虽然卑劣了些,但毕竟在左前卫军律之内。就算谁都知道怎么回事,可毕竟说不出他有多错。
“这件事他做的没错。”
罗耀看着方解一字一句地说道。
“噢。”
方解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没话说了。”
他转身走向帐外:“大将军就要回雍州了,却让我留在军中。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留下来会不会被某人再用阴损的办法在军律之内弄死犹未可知。这事说起来好没道理好不公平,人家是四品将军我是五品闲职,随随便便一个借口就能让我死无葬身之地。放着活路不走走死路,我得多贱?”
扑哧一声,一身黑袍的莫将军终于笑出了声。
他这一笑,性子直接的段边熊也跟着笑了出来。
段边豹立刻瞪了他一眼,可惜,这一眼瞪的没用什么威慑力,因为连他自己的脸上都带着笑意。其他几位将军或是垂着头或是别过头,谁也不敢去看罗耀的表情,唯恐因为自己的笑而触怒了大将军。
方解看到这一幕,心里了然。
这个文小刀,在左前卫里还真是没有什么人缘。罗门十杰,绝不会团结如一整块石头。为了争夺地位,暗地里勾心斗角的事必然难免。可让其他人都对其不满甚至排斥的,也只文小刀一人而已了。
所以方解心里踏实了不少,最起码试探出这些对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有利。
“留在左前卫,没人能杀你。”
罗耀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方解的话虽然刻薄且明显带着挑衅味道,但罗耀知道方解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当初文小刀能做出来阻止陈搬山和刘阔救援方解,今天方解这样羞辱他,文小刀在自己离开后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不好确定。
罗耀太了解文小刀的性子。
“你随我来。”
罗耀看着文小刀说了一句,然后起身走向帐外。
“你留下。”
他看着方解说道。
方解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膀,转身走回来。文小刀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从方解身边经过的时候恨不得扑上去撕咬他一样。罗耀他们两个走出去,场面一时间变得安静下来。大帐里的人都由此看得出来,罗耀确实极看重方解,也极看重文小刀。不然不会将文小刀带出去私下里交待什么,看来罗耀不想让这两个人出什么矛盾。
方解走到段边熊和段边豹身前,郑重的施了一礼:“还没来得及感谢二位将军救命之恩,伏牛山连云寨一役,若是没有二位将军施以援手,卑职说不得现在的骨肉都化了。若是以后有什么用得到卑职的地方,请尽管吩咐就是。”
段边豹连忙站起来抱拳:“方将军胆魄过人,领兵如神,即便没有我们兄弟,方将军也断然不会折在叛军手里。这救命之恩说的有些过了,以后你我既然为同袍,互相关照就是。”
段边熊大大咧咧地说道:“你这人我本来不喜,但今天开始觉得有些讨人喜欢了。日后若是馋了酒,直接来我军中就是。我大帐里别的不多,偏偏藏了不少好酒。不过我喝酒只找对脾气的人,你还行。”
方解笑道:“我酒量稀松平常,但就是胆子大不怕喝死。”
段边熊哈哈大笑:“我就喜欢不怕喝死的人!”
坐在靠后位置上的罗小屠貌似不经意的看过来一眼,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感情在内。方解对他微微颔首示意,罗小屠将头别过去装作没有看到。
“段将军,请教一件事。”
方解凑近段边熊压低声音问:“那个文小刀,修为到底几品?”
段边熊嘿嘿笑了笑:“功夫上勉勉强强也就六七品而已,但嘴巴上有八品,屁股上有九品。”
这话说的声音虽然低,但大帐里的人却还是都听清楚了。正在喝茶的朱权没忍住,一口茶喷出来。崔伦海使劲装什么都没听到,可是忍的好辛苦所以脸上的肌肉看起来都在抽搐着。便是罗小屠,也连忙端起茶杯低头掩饰自己的嘴角上的笑。
段边豹狠狠地瞪了段边熊一眼,恨不得直接一脚把他踹出去。
……
罗耀和文小刀回来的时候,大帐里的人全都装作正襟危坐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也不知道罗耀对文小刀说了些什么,文小刀回来的时候脸上明显还带着惊讶。他看向方解的眼神已经变了,仇恨和寒意消失无踪,只剩下无以复加的震撼。
方解能猜到罗耀说了什么,由此可见罗耀对这个文小刀确实很在意。他不对别人说,偏偏对文小刀说了。所以方解本已经打定的主意又不得不有些犹豫起来,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自己要做的事会不会最终将罗耀触怒到不可收拾。
“你们都是我的亲信之人。”
罗耀重新坐下来之后说道:“所以我不希望你们之间有什么芥蒂隔阂,左前卫要想永远战无不胜,靠着的还是你们精诚团结。旁的话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你们只需记住,今天大帐里你们九个人,应当如兄弟般相亲相爱。”
“谨遵大将军教诲!”
段边豹等人站起来抱拳齐声说了一句。
罗耀的脸色也缓和下来不少,看向方解说道:“我跟你说过,你在左前卫里就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不需要时时刻刻提防着什么,从今天开始之后,就更不需要了。正因为你们都是我的亲信,所以我为什么回雍州你们也都知道。逆子罗文,设计杀了詹耀试图夺我兵权,此事终究还要我亲自回去处置。”
“詹耀与你们一样,对我来说都如子侄一般。罗文虽然是我儿子,但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我也不会偏袒。我回去之后,必然会给詹耀和他家人一个交代。”
“大将军,我陪你回去吧。”
罗小屠站起来说道。
罗耀摆了摆手:“不用,不管那逆子在雍州翻出多大的风浪,雍州都是我的雍州。只要我回去,他还能做出什么?派兵封锁官道?派兵关闭城门?派兵阻拦狙杀我?笑话……我倒是要看看,那些兵是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罗小屠眼神闪烁了一下,却没有再说什么。
罗耀说话的时候眼神若有如无的扫向莫将军,后者显然逃避了一下。当初罗耀让他回雍州,他不走,此时想起来虽然即便他赶回去也晚了,但说明罗耀的直觉还是没错。
“莫将军,你随我回去。”
“喏。”
莫将军站起来抱拳应了一声,有意无意地看了方解一眼。
“方解。”
罗耀看着方解说道:“你虽然出身军武,但学富五车。便是朝廷里几位大学士,对你的学识也赞不绝口。你应该明白团结的好处,无需我说你脑子里也定然能想到不少典故。你们都是聪明人,不需要我将什么话都说得太明白。”
“卑职知道。”
方解一边往远处踱步一边说道:“倒是确实有这样一个典故……有一位老者,有十个孩子,因为家产之事,这十个孩子彼此不和甚至暗中诋毁。老人临死前将兄弟十个叫到自己的病榻前,指着旁边准备好的筷子让他们每人取了一根,然后让他们将筷子折断。”
“十个兄弟,都轻而易举的将手里的筷子折断。老人又取出十根筷子放在一起,让他们兄弟折断,结果谁也没能将十根筷子折断。老人对他们说,一根筷子容易断,但十根筷子绑在一起就不容易断了。你们兄弟也一样,单独一个人容易被伤害,但兄弟十个齐心合力,就没人能击败你们。”
他一边踱步一边说,说完的时候已经走到大帐的另一侧,距离罗耀最远的地方。
“嗯。”
罗耀点了点头:“这老人是个智者。”
方解笑了笑,对文小刀说道:“文将军,若是不介意的话咱们喝一杯,既往不咎?”
文小刀看了罗耀一眼,罗耀对他点了点头。他不情愿的走过去,方解从腰畔将酒囊解下来,自己灌了一口然后将酒囊递给文小刀。文小刀伸手接着,似乎是嫌方解脏,可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将酒囊举起来往嘴里倒。
就在这时候,方解突然一拳砸在他心口上!
这一拳力度奇大,直接将文小刀的胸口砸的塌陷了下去。不等大帐里的人有什么反应,方解趁着文小刀身子往后倒的时候,跨步上前,狠狠的一拳砸在文小刀的脸上,一瞬间,那张精致美丽的脸就被砸的变了形状,如一件精致的玉雕被摔了个细碎。比女人还美的文小刀,在这一刻变成了血肉骷髅!
文小刀身子重重的倒在地上,方解的右脚抬起然后狠狠的跺在他心口。
噗
文小刀的半边身子都被踩的血肉模糊。
方解缓缓直起身子,看向站起来握紧了拳头却强忍住没有出手的罗耀。他能感觉到罗耀的怒意和杀气,大帐里的其他人也都能感觉的到。
那杀气,冰冷异常。
“那故事的结局其实是,老人的十个儿子谁都折不断那十根筷子,但他们也不会因为一把筷子就变得和美仁善兄亲弟恭起来。老人死后,十个兄弟还是争的你死我活头破血流。先下手的活了下来,后下手的……自然被丢在乱坟岗上,暴尸荒野。”
方解看着罗耀一字一句地说道:“为了不作乱坟岗上的尸体,所以……抱歉了。”
第0430章 从来没有!
不只是罗耀,这个大帐的里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想到方解会突然下手击杀文小刀。方解杀文小刀出手三次,其实后面两次没有什么必要。以方解的心思,一旦想下手必然会尽全力一击毙命。
他的第一拳,就轰碎了文小刀的心脉。
后面的第二拳砸碎了文小刀的脑壳,再一脚踩碎了文小刀半边身子,其实只是为了确保文小刀死而已。
方解第一拳轰在文小刀心口的那一瞬,罗耀就站了起来。整个大帐里没有人看到,也不可能有人看到。在方解第一拳之后的刹那间,罗耀就从椅子上离开出现在文小刀身后。他的速度太快,快到连残影都没有。
但是,他立刻又退了回来。
从过来到回去,就好像他从来没有移动过。
因为方解的第一击,已经把文小刀杀了。
方解也不知道,如果罗耀要杀他,在他打在文小刀胸口上一拳之后,罗耀就能轻而易举的将他击毙。罗耀之所以退回去,是因为脑海里的暴怒被他硬生生压制了下去。他的移动太快,已经超越了人眼捕捉能力的极限。这种移动速度,大帐里的其他人哪怕盯着他都没有办法看清。
方解有感觉,却没察觉。
在罗耀近身的那一刹那,他的红眸突然间闪了一下。
他自己没有察觉,但罗耀看的一清二楚。
方解只是莫名的感觉,自己刚才的一瞬面临死亡。但是这感觉太快,他没有清晰的抓住。
如果罗耀出手,他根本没有机会打出第二拳。
“你过分了。”
罗耀攥着的拳头缓缓松开,但眸子里的寒意却越发的浓烈起来。
“是啊。”
方解将手上的血迹在自己衣服上抹了抹,语气平淡道:“看起来似乎确实是过分了些,就这样动手杀了一位四品将军,无论国法还是人情都不能容许。但我没觉得自己错了,以后或许也不会这样觉得。我杀了一个想要杀我的人,就算违背了什么约束也无所谓。”
“我已经跟他把该说的都说了,他不会再为难你。”
罗耀看着方解的眼睛说道。
方解摊了摊手,从地上将酒囊捡起来喝了一口:“杀已经杀了,大将军如何处置是大将军的事。我被困在河北的时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命受到了威胁,还有我最看重的人。我的朋友,我的亲人。大将军让我留在左前卫,可以。大将军说文小刀不会再敢想杀我,我信。但我的人呢?谁能确保我的人不会被他算计?”
“大将军会不会因为文小刀杀了我的某个身边人,就让他以命抵命?”
方解冷冷笑了笑:“你不会。”
“你不怕我杀了你?如果我愿意,你现在想保护的那些你的朋友,谁也活不了。”
罗耀冰冷地问道。
“有些事不是因为怕就不去做的。”
方解淡淡地回答。
罗耀陷入沉默,整个大帐里的人都跟着陷入沉默。段边豹等人全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段边豹偷偷看了一眼方解,发现这个让他大吃一惊的少年居然直视着罗耀的眼睛,没有丝毫退缩。
大帐里的人哪个不是身经百战,哪个不是见惯了大场面?
可是今天,他们都被吓住了。
罗小屠的嘴角抽动了几下,将视线从地上那具残尸上收回来。没有人注意到他袍袖里的手攥了攥,很用力。也不知道是因为愤怒,又或是因为兴奋。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兴奋了,杀人不行,战场不行,情色不行,但是今天的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的心跳居然变得快速起来。
他杀人,如机械无感情。他领兵,如机械无感情。他睡女人,依然如是。在他看来,这些事就好像吃饭喝水一样,不需要付出什么感情。
莫将军只露出来的左眼里也闪过一丝兴奋,难以压制的兴奋。就好像文小刀死了,对他来说是一件最开心的事一样。因为兴奋,他甚至忘记了多看那个杀人的少年几眼,而是死死的盯着地上的尸体。
“小屠!”
罗耀忽然开口吩咐道:“把这个人押下去看管起来,不许他走出大营一步。等我从雍州回来之后再处置!”
“喏!”
罗小屠抱拳应了一声,看向方解的眼神里竟然带着些钦佩。
“把这具尸体……埋了吧。”
罗耀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残尸,大步走了出去。
大帐外,雨依然下着。
如瓢泼。
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今天的雨忽然变得更冷了起来。雨点打在人身上,心里都跟着发寒。
要入冬了吗?
……
罗耀离开了左前卫大营,同时派朱权立刻赶去欣口仓将叶近南换回来。罗门十杰,排名第一的詹耀在雍州被释源杀了,排名第二的文小刀被方解杀了,罗耀离军,叶近南行事稳妥且在军中比其他人更有威信,这个时候,必须让叶近南回来主持军务。
方解被关在一间木屋里,窗子开着,外面的雨依然瓢泼一样下着。深秋的寒意肆无忌惮的从窗户外面往里钻,无法阻止。方解靠坐在椅子上,脚翘在桌子上,看起来心情似乎不错,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他的心中有多沉重。
罗耀居然没动手?!
连打都没打他一下。
方解杀文小刀,又怎么可能是因为当初文小刀阻止山字营过河救援?当然更不可能是因为一时冲动。现在的方解,早早的就迈过了那个本该冲动的年龄。他杀文小刀,是深思熟虑之后的举动。
他是要试探罗耀的底线在哪儿,杀了文小刀罗耀会不会一怒之下对自己动手。
罗耀没有。
所以方解失望了,事实上,还有一种担忧一种惧怕在心里越来越浓烈,他看起来又怎么可能如表面上那么平静?杀了文小刀,印证了方解心里的那个猜测。他庆幸于自己遇到了这样一个好机会,甚至觉得应该感激释源在雍州杀了詹耀。
若没有这件事,方解也没有办法来完美的验证自己的推测。
如果……
如果罗耀是因为父爱,因为觉得自己亏欠了方解……不,是亏欠了罗武的话,那么对方解各种回护甚至放纵都情有可原。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然后穷尽一生的力量想复活自己的儿子。说起来,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感人的事。在某一个时期,方解甚至觉得自己都应该对罗耀感恩些。
他曾经觉得,罗耀虽然心狠但终究还是个父亲。
外面很冷,寒意很浓。
但方解一点也没觉得气候凉了,因为他心里的寒意更浓。
如果……
如果罗耀仅仅是因为父亲的亏欠,那么会对方解溺爱这没什么问题。可即便再溺爱,以罗耀的性格也不会放纵方解到为所欲为。儿子犯了错,犯了大错,有几个父亲不打孩子的?有几个父亲,会在暴怒之下甚至只说了一句你过分了就再也没有别的话?
然后下令罗小屠将他囚禁起来,而没有任何处罚?
就算是父亲对儿子觉得心里愧疚,也不可能是这样的。没错,方解在这一世没有体会过父爱母爱。但他有前世的经验,他知道父爱是伟大的是包容的但绝不是这样的。连骂都不骂一句?这是那个能亲手杀了自己儿子的罗大将军应有的表现?
哪怕……哪怕罗耀扇方解一个耳光。方解心里的寒意也不会这么浓,哪怕罗耀骂他几句他也不会如此确定。
推测被证实的时候,方解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
有的,只是越发的沉重。
哪里有什么如山的父爱……哪里有什么父亲的愧疚……哪里有什么父子亲情!
死的是文小刀,方解也同时杀死了自己心里仅存的那一丝幻想。
最终促使方解下决心杀文小刀的,正是罗耀自己。若不是在芒砀山山洞外面,大雨之中罗耀对方解说的那段话,方解还没有决定是不是走出这一步,毕竟这是一件极危险的事。方解怕自己推测失败,让暴怒的父亲杀儿子的戏码再次重演。
就是因为罗耀的话,方解最终决定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这是最难得的机会。
罗耀必须回雍州,马上就要回去。如果他走了,方解再杀文小刀也没了意义。而若是罗耀不走,方解知道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脱身。所以,当这样好的机会出现的时候,方解告诉自己,不能放过。
杀文小刀。
试探出罗耀的本心。
靠坐在椅子上的方解,点上烟斗,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后朝着窗外吐出去……在这样冷的天气里,尤其是还下着雨的时候,烟雾总是显得比往常浓一些。就好像方解将自己心里某些曾经难以割舍的东西通通喷了出来,没有一丝保留。
也没必要再留下什么了。
“詹耀死了。”
“谁杀的?”
“罗文……也是释源,释源先占了罗文的躯壳,把自己变成了罗文,然后趁着我不在雍州的机会,出手杀了詹耀,将詹耀的兵权夺走。我到底还是小瞧了释源,我本以为他的目标是你。所以才强迫你留下,且带着你北上。我没想到,他的野心竟然那么大!”
罗耀的话在方解的脑海里清晰的回荡着,如针刺一样提醒着方解他杀文小刀没有错,他做出这样的选择没有错,他一直以来就有的那份警惕更没有错。
佛宗的人竟然有那么让人无法理解的本事,竟然能强行夺走一个人的肉身……如果罗耀不是将方解一直留在身边的话,那么释源选择的人或许是方解才最合理。这样想,方解应该感激罗耀才对。可是现在方解不可能感激罗耀,只有恶心。
释源夺走了罗文的肉身,是因为释源太老了,也因为他的肉身已经坏了。虽然他从十几年前的重伤中走了出来,但身体已经混乱,他为了维持自己还活着说不定每天要面对许多难以承受的痛苦,又何止是必须不停和女子交合?
为了延命,释源选择了罗文下手。第一,罗文肯定是符合他对身体的挑选。第二,罗文的身份是罗耀的儿子,便于释源挥发自己的野心。
知道了这些,方解缺的就只是一个验证了。
然后他杀了文小刀。
然后罗耀竟然克制到没有任何举动!
然后方解明白了罗耀为什么对自己如此上心了。
罗耀曾经也受过重伤,虽然后来痊愈了。但谁知道他有没有什么隐疾?
罗耀也很老了,已经六十几岁。
罗耀的师父,当年曾经从大雪山偷下来一本秘籍,只有罗耀自己知道那秘籍里记载了什么。
方解将胸腔里的郁气吐出来,眼神逐渐变得明亮起来。
所以,方解也就明白了,为什么罗耀这样有智慧的人,会笃定的相信什么罗武转生?会相信那些巫师为了保命才想出来的离奇古怪的办法?或许只有那个悲惨的女人,他的妻子楚氏才是真的坚信不疑吧?
原来
从没有过什么亲情。
第0431章 这理由够吗?
窗子支着,雨水顺着窗子往下淌形成了一道小小的瀑布。方解坐在椅子上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吞吐着烟雾如同一只正在吸取天地精华的妖孽。他的眼睛眯着,好像是想穿破雨幕看清什么。
木屋外面站着几十个身穿铁甲的武士,雨点打在铁甲和斩马刀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这些甲士钉子一样站在外面,任由雨水冲刷着他们的甲胄。可即便雨水再大,也冲不掉他们那一身的血腥味。
方解不用仔细去观察就能看出来,这几十个甲士每个人手里最少也有十条人命。
不然不会有这样的气势。
木屋虽然简陋但并不狭小,有桌有椅有床甚至还有书架。只是书架上一本书没有,倒是摆放着一盆野花。鲜黄色的花朵骄傲的绽放着,虽然很小,也不芬芳,但却是这屋子里最夺目的色彩。
其实这根本就不能算作观赏性的花朵,只是一株蒲公英。
黄色的小花凋谢之后,那毛茸茸的圆球才会逐渐冒出来。或许在某个风大的日子里,种子就会从屋子里飘出去,落于未知之地。待来年春暖的时候,就有几棵翠绿的幼苗从土里顽强的钻出来。
春生秋飞,周而复始。就好像人的野心,死一茬又生一茬。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风将雨水卷进来屋子里的本就发寒的温度瞬间又低了不少。
进来的人将房门关好,然后脱下蓑衣挂在门口。
方解抬起头看了这人一眼,视线没有过多的停留。他似乎早就猜到了这个人会来,所以一点都不惊讶。
“我有件事不解,所以想来问你。”
进来的人,是人称小屠夫的罗小屠。
“你问的事我不能说。”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不知道,但你问什么我都没打算说。”
方解的回答很气人,但罗小屠本来就不是一个有感情的人,没有感情,自然不会生气。在他的人生里好像只有直线这一种生活方式,永远没有拐弯抹角。
“我不是很喜欢和人谈话。”
罗小屠看着方解认真地说道:“因为我知道另外一种获取消息的方法。”
方解看了他一眼,嘴角挑了挑:“这话我在几年前还是个十四五岁孩子的时候就会说,那会在樊固城杀马贼,总是会先抓住一个问明白马贼藏身何处。对方不肯说的时候,我就和你现在一样,说上这样一句很装的话对方一般就怂了。”
罗小屠嗯了一声,然后不再说话。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的坐着,彼此间连视线都没有交织。
“一会儿我让人把饭菜送过来。”
很久之后,罗小屠站起来到门口穿好蓑衣:“很多人都说过你是难得一见的聪明人,我不知道聪明和愚笨在什么地方划分,但既然别人都这样说料来就不会错,所以你应该明白我不会再找你谈第二次。”
方解做了个请的手势:“酒要热的,不要菜,来一大盘饺子吧。”
罗小屠微微一怔,然后迈步走了出去。
方解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摇头笑了笑,嘴里喃喃了一句小人屠小人屠,你这样的多累还不如直接做个小人。
他和罗小屠之间的交谈简单到了极致,而他却一点也不失望。他知道罗小屠肯定会来,也知道罗小屠要来做什么,更知道罗小屠等着自己在求他,可方解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绝不会顺着别人设定好的路来走。
半个时辰之后,们从外面再次被推开。进来的人依然是罗小屠,方解依然没有吃惊。罗小屠手里端着一个很大的托盘,里面有一壶酒,一盘熟牛肉,一大盘饺子,还在腾腾的冒着热气。
他将伞放在一边,缓步走到方解身前将托盘放下。
“你要的。”
他说。
方解也不客气,坐直了身子,拿起筷子夹了个饺子塞进嘴里,浓浓的肉香立刻从嘴里钻进去,甚至钻进了脑海似的。咬一口,鲜香的汁能喷出来,饺子包的水平极好,方解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喝酒,吃饺子。
方解头也不抬。
“好吃?”
罗小屠看着他吃那般香甜,忍不住问了一句。
方解用筷子指了指饺子:“你自己不会尝?”
“我只是觉得你吃的很香,我自己吃不出好吃不好吃。自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没有分辨出味道过,所以吃饭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一件享受的事。你可以享受美味,我只是为了填饱肚子。”
罗小屠淡淡地回答。
方解嗯了一声,没理会罗小屠的话。
“你算定了我会再来,也算定了我会放了你?”
罗小屠问。
问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些感情,有些复杂,有不甘,有失望,还有一些厌恶。
“你不敢在大营里杀我,又觉得不杀我实在对不起你自己,所以你肯定会放了我,除此之外还有别的选择?”
方解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后反问,理所当然。
……
“好香!”
方解将满满的一大盘饺子全都吃掉,连虚伪的客气都没有。饺子确实很香,而方解好像也不担心饺子里会有毒。这是这段日子以来他吃的最舒服的一顿饭,也是吃的最饱的一顿饭。方解有个习惯,吃东西绝不会吃撑。人吃的越饱就会变得越慵懒,而越是慵懒就越会放松警惕。
“你说你嘴里没有味道?”
方解问。
罗小屠点了点头。
方解叹了口气道:“那还真是遗憾,这世间男人能享受的事其实不多。美味,美酒,美人……你已经失去了三分之一的享受,少了三分之一的乐趣。不过这也让我明白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说罗小屠是个没感情的人,原来是因为你吃不出味道来。”
这两件事听起来似乎没有关联,可方解说的偏偏理直气壮。
罗小屠居然也没有否认。
“不只是没有味觉,我也没有触觉。”
罗小屠语气平淡地说道:“我吃东西,分辨不出舌尖上食物的味道。我抱着女人,察觉不到手指上皮肉的感觉。所以我觉得这个世界是无趣的,能让我感兴趣的也许只剩下心里的满足。我是一个活而无趣的人,所以也就没有必要保留什么感情。”
他端起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喝掉:“他们说酒是辛辣的,可我无法理解辛辣是什么滋味。”
“明白了。”
方解点了点头:“所以你唯一的快乐,也就只剩下心里那点满足感了。”
“可惜,我过往二十几年没有找到让我真正满足的事。”
罗小屠摇了摇头。
“你觉得你瞒得住罗耀?”
方解问。
罗小屠看了他一眼,然后将视线投向窗外:“没把握……我只知道你对大将军来说是个至关重要的人,不然他不会连你杀了文小刀都没有真的动怒。我坚信即便是罗文杀了文小刀,大将军也不会这样无动于衷。而我又恰好听过一个传闻,有人说罗文不是大将军的亲骨肉……知道这些,再推断其他的就不难了。”
“文小刀固然重要,但远没有自己的儿子重要。你不会否认我对吗,因为我实在想不到其他的可能了。也只有这样,大将军对你如此宽宏甚至纵容才能解释清楚。你是大将军的儿子,大将军不处置你是因为他要留着你继承他的东西。”
“我想的错了吗?”
他问。
方解摇了摇头:“基本没错。”
“嗯。”
罗小屠嗯了一声:“我也能想到,我猜的应该不会错。罗文杀了詹耀,试图夺权控制雍州。大将军这次回去眼神里带着杀气,所以罗文是必死无疑了。既然罗文要死,那么你就是大将军唯一的继承人。”
方解笑道:“这正是你要杀我的理由啊……谁叫你是罗耀的干儿子。”
“这正是我不担心瞒不住大将军的理由啊……这叫你是大将军的亲儿子。”
罗小屠语气平淡地说道:“你刚才说得没错,现在唯一能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人的就只剩下满足这一种感觉了。我只是没想到,明明你和我没有交集你却能将我心思看的这么透彻,所以我就更不能不杀你。”
“不需要去认真的想。”
方解道:“文小刀死的时候你眼神里的兴奋,瞎子都能感觉出来。你想杀文小刀,但你不敢,因为文小刀总是跟在罗耀身边。现在文小刀死了,你得到了满足,也开始新的不满足……若是我死了,你这个干儿子就成了罗耀唯一的继承人,换作是我都忍不住要动心。”
“但你又不敢在大营里杀我,因为罗门十杰从来都不是一条心。外面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只要我死在大营里,你想躲都躲不掉。所以你必须放我走,然后在我逃亡的时候杀我。这样就不会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而当我已经死了之后,即便罗耀对你再不满再生气,也不会因为一个死人将你也杀掉,对吧?”
“对。”
罗小屠点了点头:“一字不差。”
“我说对了,但你错了一点。”
方解微笑着说道。
“我错在何处?”
罗小屠问。
方解笑道:“你错在不了解我,也不了解罗耀。”
罗小屠沉默,似乎是在犹豫。
“还是值得试试。”
他说。
方解嗯了一声:“十成十的值得,你赌赢了,那么获得的就是一切。若是赌输了,或许会死或许不会,而且不会的概率比较大,为了那个一切,赌一把值得。”
罗小屠站起来,看了看外面:“如果你能杀了外面那二十四个甲士,我就放你走。十里之内我不会追你,你尽力逃的快一些。我知道你身边不乏高手,但从这里跑到芒砀山最少需要一天。”
“打住吧。”
方解看着罗小屠问:“一般狂妄的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自以为是……你觉得你可控一切,却偏偏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是什么?”
罗小屠问。
方解指了指自己鼻子:“我为什么要走?就连我杀了文小刀罗耀都不处罚我,由此可见我在罗耀心里的位置很重要,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走?我走了要面对你的追杀,我不走舒舒服服的住一个月等罗耀回来你就再也没有机会。其实不用等一个月,最迟后天一早叶近南就会赶回来。有叶近南在,就算你狗急跳墙想在大营里杀我都没机会了。”
他抱歉的笑了笑:“没想到合适的词,狗急跳墙勉强还凑合。”
罗小屠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他看着方解极认真地说道:“你说得没错,这么重要的一点我居然忘了,竟是只凭着感觉就认定你必然要逃。”
“你感觉没错。”
方解将最后一口酒喝掉:“我确实想走,就按照你说的,明天天亮之前开始算起,到天黑为止是你能杀我的时间。十里是你自己说的,当然你也可以反悔。”
“我想知道你接受的理由。”
罗小屠问。
“因为我想把你们高傲的罗门十杰每个人的自信都操一遍,这理由够吗?”
方解笑着问。
第0432章 这个对手很漂亮
大雨到了后半夜才缓缓的停了下来,站在木屋外面那二十四个甲士已经换了两批。他们并不知道,之前换岗回去的人或许是幸运的,而天亮之前换过来的这一批,谁知道他们的命运会不会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方解居然睡的很香甜。
他经常说,伴着雷雨大风入眠总会显得舒服些。
在对面木屋里站了一夜的罗小屠放下手里的千里眼,忍不住皱了皱眉。他一夜没睡,而方解睡了一夜。他想不明白在这样的情况下方解怎么还能睡的着,而且骑着被子睡觉的姿势很不雅。
罗小屠以为方解会在昨夜冒雨离开,他特意将辕门的守兵换成了自己的亲信,已经交代过,如果方解趁着雨大夜深逃走不要阻拦。在雨中逃走,无论如何也要比在雨后逃走轻松些。等雨停了再走,不管怎么小心都会留下痕迹。
清晨的时候天空就已经放晴,东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方解才伸了个懒腰后坐起来。他似乎睡的不错,起来之后先是找了水喝,然后拉开房门走出来。外面的甲士立刻回头,戒备的握紧了手里的斩马刀。
“弄些水来,我要洗漱。”
方解交代了一句,然后返身又回了屋子。
罗小屠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清方解,事实上他确实也不了解自己的对手。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把握杀了方解,因为他足够了解自己。他身后站着两个亲兵,左边的亲兵手里握着罗小屠的重槊,右边的亲兵手里捧着一张铁胎弓,脚边放着一个装满了的箭壶。
这两个亲兵与罗小屠的距离恰到好处。罗小屠无论是取弓还是拿槊都触手可及。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可他的对手让他的准备没有意义。
天色越来越明亮,罗小屠观察对面的动静已经不需要千里眼。他看着方解回到屋子里将灯火吹熄,看着方解洗了脸漱了口,然后看着方解让外面的甲士送来饭菜,看着方解坐在窗口慢吞吞的将早饭吃完。
“将军,怎么办?”
罗小屠的亲兵看着对面有些焦躁的问。
他已经为罗小屠持槊站了一夜,一开始还能笔直的站着后来身子已经止不住地打晃。他了解罗小屠,知道将军的性子。罗小屠要做一件事的时候,所有的准备都必须做好。罗小屠是一个不喜欢浪费时间的人,所以如果罗小屠时刻准备着取槊,那么他就必须时刻准备着将槊送出去。
所以,罗小屠在窗口站了一夜,他也只能在最合适的距离跟着站了一夜。
站一夜,其实没有想象中轻松。
第一个时辰过去的时候,持槊端弓的两个亲兵手臂就开始发酸,但他们又不敢变幻姿势,唯恐在换姿势的时候罗小屠伸手取兵器。过了两个时辰之后,他们还能保持站姿就已经变得困难起来。
“吃饭。”
罗小屠看着对面,忽然笑了笑。
他很少笑,最起码他身边的两个亲兵从来没有看到他笑过。
他笑,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对手真的很狡猾。方解一定是猜到了自己就在不远处盯着,也猜到了他一定会一夜不睡,所以方解理所当然的睡了一夜。然后方解若无其事的洗漱,吃饭,就好像忘了他要逃走的事似的。罗小屠明白方解的用意,方解就是在消耗他的精力和耐心。
他笑,是因为他发现自己遇到了个有意思的对手。
他笑,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对手小看了自己。
就算他熬了一夜,又能怎么样呢?当年他奉命追杀一个纥族人的小土司,他四天四夜没有睡觉,喝光了两个酒囊,独自一人在并不熟悉的丛林里追了数百里,在那个小土司逃进纥族大土司营寨之前一刀剁了他的脑袋。那一年,他十三岁。
当年罗耀为了考量他的胆魄,让他独自一人去南燕与慕容耻谈判,逼慕容耻交出三十万石粮草,他坐在慕容耻面前一言不发,坐了六个时辰,无视慕容耻身边的诸多擎刀侍卫。慕容耻最终妥协,因为他惧怕这个面无表情的人。那一年,他十七岁。
方解以为这样就能消耗他的精力,所以罗小屠觉得好笑。
吩咐下去之后没多久,饭菜上来。罗小屠坐在窗口吃饭,同样吃的很慢很仔细。虽然他品尝不出饭菜的味道,但他对待食物的态度比大部分人都要端正。
时间流逝的很快,当太阳挂在南方正中的时候。方解再次出门,对守在外面的甲士说饿了。让甲士送进来一大壶酒,一大盘熟肉。然后他还是坐在窗口,慢慢的喝酒慢慢的吃肉。
罗小屠看着他,然后也吩咐人送饭。
也是一大壶酒,一大盘熟肉。同样的酒肉,同样的分量。他确实是个骄傲的人,骄傲到连吃饭的事都不愿意输给别人。
也是坐在窗口,慢慢的吃慢慢的喝。
他看见方解将所有的肉吃掉,然后他也将所有的肉吃掉。他看见方解仰着脖子将酒壶里的酒喝尽,然后他也将酒喝尽。
他却不知道。
方解的肉只吃了三分之一,其他的都在假装送进嘴里的时候丢在地上。方解的酒一口没喝,仰着脖子灌的时候,酒都顺着他的下颌流进衣服里。
已经到了午后。
方解知道最好的时机来了,不管对罗小屠有没有作用,该做的他都已经做完。一个一夜没睡的人,且刚刚喝了一大壶酒,吃了一盘肉,肚子里一定会很撑,吃撑了,那么接下来剧烈运动的时候必然有所不适。而在午后,是一个困乏的人越发困乏的时辰。
方解不认为这样就能让罗小屠变得弱小,但他知道哪怕对罗小屠一丝一毫的影响也是对自己有利。
时间到了。
他站起来,对着罗小屠所在的位置摆了摆手。
意思是
再见
又或是
不见?
……
方解从木屋里走出来的时候,门口的两个甲士还以为他又有什么要求。转头看着他,等着他说话。方解往前走了一步,然后招了招手说了句什么。两个离得最近的甲士谁都没听清方解说的是什么,所以同时往前走了几步。
然后他们就感觉鼻子上一阵剧痛传来,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方解说的是:“我要打你们鼻子了。”
他手下留情,并没有打算杀人。以他现在的实力,就算不催动天地元气,仅仅是拳头上的力度也足够将人的脑袋打爆。两个甲士捂着鼻子蹲下去,方解身子如离弦之箭一般掠出,转眼间就已经冲出去几十米。
“槊!弓!”
刚刚打了一个饱嗝的罗小屠神色一变,同时往左右伸出手。他的反应足够快,可是他的亲兵反应比平时慢了最少半拍。这两个人的精神已经开始恍惚,上下眼皮不由自主的在打架。听到罗小屠的喊声,他们两个都先是愣了一下。
罗小屠没时间理会,一手抓了重槊一手将铁胎弓和箭壶接了过来后直接从窗口掠了出去。
就在他的注意力瞬间凝集起来,准备加速冲出去的时候却又不得不立刻站住。
因为就在不远处,方解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他。
罗小屠稍显狼狈,铁胎弓还没来得及挂在后背上。
“你就打算这样追我?”
方解笑着问。
罗小屠皱眉,一时间没理解方解的意思。他的大脑有那么一个瞬间空白了一下,因为方解的举动彻底出乎了他的预计。
“我好像记得你你说过十里之内不出手。”
方解说。
罗小屠沉默了一会儿回答:“十里之内不出手,但不代表我放你先逃出去十里。”
“你已经开始没自信了啊。”
方解笑的越来越灿烂,所以本该没感情的罗小屠心里生出了一些怒意。
方解指了指四周笑着说道:“这可是大白天,我可以硬闯出去,因为那些士兵不敢下手杀我,罗耀肯定有交代你肯定也有交代。可你就这么孤身一人追出去?不通知其他人?大白天啊……我要是就这么死在外面,你有办法为自己洗脱嫌疑?”
罗小屠脸色骤然一变。
他这才明白方解的诡计到底是什么。
“我先走了,别让我跑出去太远噢。另外告诉你一件事,你想杀我不容易,有不少大修行者想杀我都没成功,可不仅仅是因为我运气好。你想杀我是因为你想得到那一切,可我逃走就没打算回来,所以那一切说不定还是你的。自己好好想想,是追上来杀我还是不杀……”
方解笑的时候露出两排干净洁白的牙齿,很灿烂。也很气人。
罗小屠脚步稍微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这样追出去。方解说得没错,大白天,这个大营里还有其他人的眼线一直盯着。如果就这么追出去的话,就算他杀了方解也没办法解释。可方解现在有护身金牌,那就是罗耀的命令……谁也不许杀了方解,甚至不许伤了方解!
眼看着方解从几十个人的围堵中掠了出去,一路拳打脚踢将围上去的士兵放翻,然后打了个呼哨,马厩里的赤红马一跃而出,竟是直接将绑在柱子上的缰绳拽断。那匹看起来跑动时候扭着肥硕大屁股的战马,横冲直撞间速度快的令人咋舌。
赤红马骄傲的叫了两声,踩着泥泞奔过去。方解翻身一跃上了战马,然后从那些士兵们惊诧的眼神中扬长而去。
而此时,罗小屠还在发呆。
为什么自己会失去所有的主动?
不该是这样的……
他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将手里的重槊和铁胎弓箭壶随手丢在一边:“来人,去告诉其他几位将军,方解逃走了。让他们立刻过来,和我一同去追!”
他转身走回木屋,看着桌子上的酒壶和托盘忽然暴怒起来,一脚将桌子踹翻,将酒壶捡起来摔了个稀巴烂。
碎裂的残渣飞的到处都是,就好像某人被撕裂的自尊。
两个亲兵看的白了脸色,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罗小屠看着那一地的狼藉发呆,过了好一会忽然笑了起来:“我没有成功,是因为从一开始就被他带上了一条弯路。这不是我习惯走的直线……所以从一开始我就输了。这个对手……干的很漂亮。”
两个亲兵面面相觑,惊诧于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将军,今天为什么会笑了两次。
第0433章 路远不可怕
罗小屠在椅子上坐下来,嘴上的笑容挂了很长时间。这让从没有见过他笑的亲兵心里都很紧张,因为他们不知道将军的笑是代表着什么,开心,还是愤怒。不多时,赶去向其他几位将军报告说方解逃走的人返回,对罗小屠说其他几位将军大为震惊,稍后立刻带兵协同追拿方解。
但是
不出罗小屠预料,除去回河北大营戍守的段氏兄弟外和赶去欣口仓换叶近南的朱权之外,罗门十杰的其他的两位将军木黎和崔伦海直到半个时辰之后才姗姗来迟。这个时候,派往河北大营的亲兵都返回来了,这让罗小屠不得不再一次佩服方解的判断力。
没错,非但罗小屠不希望方解留下来,其他几位将军也没人希望方解留下来。当得知方解逃走之后,正在和崔伦海闲聊的木黎甚至放声笑了出来,然后两个人又下完了一盘棋这才带着亲兵去见罗小屠。
而在河北大营里的段氏兄弟更直接,干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傻乎乎的段边熊甩着膀子就要带兵出去阻拦,被段边豹拉住训斥了好一顿。他解释了半天才让段边熊明白,方解这个人留在大营里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原因只有一个。
方解杀了文小刀,罗耀居然没有动怒!
如果方解留在左前卫的话,很快就会爬到他们头上去。文小刀已经死了,他们不希望方解是下一个文小刀。詹耀死了,文小刀死了,他们的机会都来了。至于罗耀回来,难道会处罚他们所有人?
方解过黄牛河的时候,心情好的想放声歌唱!
这一刻,天显得更蓝了,云显得更白了。
赤红大肥马跑起来都显得更轻快了。
过了河之后方解打马朝着芒砀山的方向狂奔,按照约定好的路线疾驰,果然在半路上就遇到了沉倾扇他们,若是他再晚些回去,估计着沉倾扇和沐小腰他们就真敢直闯左前卫大营。
接着方解,所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罗耀居然真的会放你回来?”
大犬喃喃了一句,满脸的不可思议。
方解笑了笑道:“非但回来了,还顺回来一件东西。”
方解指了指赤红马上挂着的一个大大的东西,用布包裹着,透着一股子血腥味。
“你杀了谁?”
沉倾扇问。
“一个有三个理由必死的人。”
卓布衣沉默了片刻后试探着问道:“文小刀?”
方解点了点头。
“我只能想到一点你必杀他的原因。”
卓布衣道。
“第一,他得罪过我。第二,不杀他何以让黄阳道的民勇真正归心?逼死杨彦业的说是罗耀,执行人是文小刀。只有文小刀死了,黄阳道的民勇才会真正和我一条心。第三……我看他不顺眼。”
卓布衣猜到的是第二点,但他知道方解说的第一和第三都是实话但绝不是理由。但他聪明之处在于从不问别人不会提起的隐私,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方解从不过问他的过往,他自然也不会傻到去触碰别人的心事。
文小刀该死的理由太多了,卓布衣诧异的只是方解怎么能杀了文小刀还能安然无恙的回来。
而这一点,正是方解的秘密。
“不说了……”
方解翻身上马:“咱们赶回去,跑出来的时候急了,然后又找了一会儿掩埋尸体的地方,如果再不走的话咱们天黑之前没有落脚的地方。这次回去之后,也总算有理由让黄阳道的民勇们跟着我远行了,我现在真想对文小刀说声谢谢。”
卓布衣他们知道方解的意思,杀了文小刀的好处太大,大到没地方说理去。杀了文小刀,黄阳道的民勇们就会视替杨彦业报仇的方解为自己人。而这些人是要是没有意外是绝不会远离黄阳道的,可现在,方解的理由有了。
方解回去会告诉那些民勇,因为杀了文小刀,左前卫震动,民勇们再留下就是死路一条。为了保住这支队伍,必须离开这里。
这是谎言。
但有时候,谎言是必须的。
“方解,既然要领兵离开了,队伍总不能连个名字都没有,尤其是那些黄阳道的民勇,没个番号,不好指挥。”
卓布衣一边纵马一边提醒道。
“是啊……是该想个名字了。”
方解沉思了一会儿后说道:“回去问问那些民勇们,让他们来想名字!”
……
“咱们现在能去的地方只有这几处。”
方解将地图展开,指了指几个地方说道:“率军向北,翻过芒砀山然后一口气跑到河东道汇合陛下的大军。要么,一路往西北去,找到旭郡王杨开,汇合狼乳山上的兄弟们。那个地方我熟悉,就是气候苦寒了些。第三,找一处隐秘的地方藏起来,躲避左前卫的围剿,还要避开叛军的报复。”
说完,他扫视了众人一眼。
陈搬山的心情显然不太好,就这么脱离了左前卫,甚至以后成为左前卫的敌人让他一时之间很难接受。虽然方解杀了文小刀也解了他心头之恨,可他身为山字营的统领考虑的自然更多些,大部分士兵的家人都在西南四道,山字营的士兵们肯定会有所抵触。
出乎方解预料,陆封侯倒是一脸的兴奋。文小刀的尸体丢在黄阳道民勇面前的时候,那些士兵们有的放声大笑有的嚎啕大哭,然后整整齐齐的跪下来朝着惠阳城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喊了一声杨大人您的仇方将军报了!
方解一直担心的是黄阳道的民勇们离家会难以适应,现在看起来,倒是山字营的骑兵相对来说更不好接受。
不过事已至此,大家也都知道走是必然的。
“我觉得应该去汇合征西大军!”
陆封侯难掩一脸的兴奋:“皇帝陛下……皇帝陛下在那啊。”
虽然他的话很简短,但其中的炙热那么清晰。
方解忍不住笑了笑,能理解陆封侯的心思。在百姓们心目中,皇帝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而能在皇帝手下做事,对于他们这些百姓来说也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哪个百姓不希望见见皇帝,哪怕见不到,就是同处一个大营也足以令他们兴奋了。
再者,要想获取军功,还有比跟着皇帝更直接的方式吗?
所以当听到可以北上河东道去汇合皇帝大军的时候,陆封侯的心一下子就狂跳起来。
对于他们来说,这可是难以抵御的诱惑。
“我不赞成!”
陈搬山看了陆封侯一眼道:“你不了解大隋军中的那些事情,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哪个男儿没有功名但在马上取的壮志?你觉得在皇帝陛下的大军中出头更容易?这只能说明你无知!”
“你才无知!”
陆封侯瞪了陈搬山一眼。
卓布衣叹了口气道:“老陆,陈搬山说得没错,对大隋军中的事和官场上的事,你不了解。他虽然说话的语气虽然稍微过了些,但是实情。你以为离着皇帝近了,只要勇敢只要肯拼就能得到皇帝陛下的赏识?然后你就能平步青云,成为人见人敬的大将军?如果这么想,你就真的错了。”
“朝廷征西大军,同样怀揣和你一样梦想的有一百多万人!这些人,人人都想着能得到陛下的赏识,人人都想着和方将军一样成为一个典范。但你想过没有,陛下会什么事都亲眼看到吗?指挥你们的是朝廷的将军们,仗你们来打,死人最多的也肯定是民勇,但功劳十之八九会落在战兵手里。你们这样的人,是见不到皇帝的。”
“最大的可能是,你们拼死杀敌,然后最多被将军表扬一番。然后报军功的时候,你们的名字连提都不会提起。你以为你勇敢就能成功,错了……因为你根本就没机会见皇帝,也没机会在皇帝面前展现自己的勇气。”
“为……为什么?”
陆封侯脸色一变,眼神立刻暗淡下来。他看向方解,眼神里都是希冀。他渴望方解站在他这边,但是很显然,他没有得到方解的支持。
“封侯,你对大隋官场确实不了解。”
方解一瞬间想到了莫洗刀和张狂他们。
如果朝廷足够公平,那么莫洗刀和张狂也不会走上死路。
方解缓了口气,将莫洗刀和张狂的事讲了一遍。陆封侯听完,眼神里的希冀和兴奋已经泯灭了绝大部分。
“功名但在马上取,难道是假的?”
他喃喃了一句,令人心酸。
“是真的。”
卓布衣叹道:“但自古以来,寒门出身能爬到高处的,被引为功名但在马上取之典范的那几个人,都是皇帝故意提拔起来给你们看的。这话说的大逆不道了些,但是实情。追逐这个梦想的寒门子弟何止千万?最终爬起来的有几个?”
陆封侯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知道再说什么。
“我也不赞成留下。”
陈搬山道:“大将军罗耀有事赶回雍州处理,但我确定用不了一个月就会赶回来。罗文是个没本事的,大将军只要走进雍州城,罗文得到的一切瞬间就会被夺回去。只要大将军罗耀从雍州回来知道了文小刀的死讯,立刻就会派兵围剿咱们。芒砀山虽然大,可挡不住大将军的怒火。”
方解回来对他们说罗耀急着赶回雍州处理罗文的事,但没说罗文被释源夺取了肉身,也没说自己杀文小刀是在罗耀面前,因为这样很难解释。
“无论如何,杨大人的仇总算是报了。”
陆封侯还没从失望中抽出来,但提到文小刀又精神了一下:“所以,将军你只管吩咐,我们黄阳道的民勇没有一个孬种,将军指到哪儿,我就去哪儿。”
说完,他挑衅似的看了一眼陈搬山。
陈搬山冷哼一声道:“我们跟着将军的时间,比你久!”
陆封侯怔了一下,然后冷笑:“时间久不代表不会在关键时刻怂了!”
陈搬山懒得搭理他,别过头不再说话。
方解心里很高兴,因为卓布衣引导着这两个人已经到了只剩下一个选择的地步。卓布衣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方解要去哪儿,也知道如何让陈搬山和陆封侯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走。
“那就只能去汇合旭郡王了。”
卓布衣看了方解一眼道:“只是路途有些远,而且要穿过叛军的领地。不过旭郡王身边正缺人,皇帝身边有百万大军,不在乎咱们这五千人马,但旭郡王在乎。到时候报战功,他可不会隐瞒下来。”
“那就去狼乳山!”
陆封侯站起来说道:“不就是路远些?没什么可怕的!”
方解和卓布衣对视了一眼,眼里都是笑意。
第0434章 我将以身化大星
不缺冬衣不缺粮,悍卒五千出芒砀。
自从南下之后,方解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轻松过。他心里的每一个缝隙都很灿烂,没有一丝阴霾。离开了自己本来想立足的长安城,但早晚还是要回去的不是么。解开了自己的身世虽然没有做到什么,但早晚还是要讨个说法的不是么。手下兵将虽然不多,但早晚都会成为一件利器不是么。
凭着这五千人想报那三千血仇显然不实际,但这是第一步。
很坚实的一步。
西北之地贫苦苦寒不假,只能以战养兵也不假。但西北是个扬名的好地方,只要能闯出来一番名堂,就为以后开了一扇金光灿灿的大门。大门后边有一条通向什么地方的路,方解自己知道。
方解站在高处看着属于自己的队伍开拔,嘴角上一直挂着笑意。
蜿蜒的队伍顺着山路往山另一侧行进,最前面的人马已经消失在绿木掩映之中。心情开阔,连芒砀山看着都变得更加漂亮起来。
方解的视线从队伍上慢慢的移开,欣赏着整片大山的壮阔秀美。
就在这个时候,方解的眼睛忽然睁大。
在视线极远处上山的小路上,有一行三人正在往山上来。前面一个挑着担子的,后面一个背着个大包裹。这两个人后面十几米,有个胖子极艰难的行走着,离着这么远似乎都能听到他的喘息声。
看到那个身影,方解先是笑了笑,然后皱了皱眉。
大石边,清流旁。
胖子蹲在山溪边洗了脸,站起来的时候就又是一身汗。他看了看黏在自己身上的衣服,白面馒头一样的脸上就满是幽怨。有人说行万里路,修心养性也瘦身。可他行了万里路,倒是更胖了些。
一般来说,人胖到一定程度就会很难看。可这个胖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讨人厌,很顺眼。
“怎么?”
方解蹲在一块石头上,先是看了看那个小道童身边沉重的担子,又看了看另一个小道童身边硕大的包裹,最后看了看胖子身上那件不伦不类的道袍:“怎么,你这是把清乐山一气观偷空了,然后畏罪潜逃?当然我这不关我事,就算你把一气观放火烧了我都没意见。但是你把道袍弄成花蝴蝶似的我实在不能忍啊,不管你怎么千辛万苦找过来我都忍不住想一脚把你踹回去。”
项青牛白了方解一眼:“士别三日真别刮目相看,你的审美观自始至终都跟狗屎一样。这样的道袍不好么?谁规定道袍必须就是那么单调灰暗的颜色?谁规定不能穿的鲜艳明亮些?你这是妒忌我天纵奇才,将道袍改的如此拉风牛逼。”
方解呸了一声,从大石头上跳下来,揪了揪项青牛胸前那一朵大红色的蝴蝶结:“这是个什么东西?”
然后他又拉了拉项青牛斜挎着的粉色香包:“这又是什么东西?”
项青牛认真道:“品味,你懂?”
方解忍不住担忧道:“我对你性取向越来越怀疑了,你他娘的可别说万里迢迢是来找我的,尤其是别用那种千里寻夫的眼神看我,我真会打憋了你鼻子。”
项青牛轻蔑的哼了一声:“你打的过我?”
“不过……我还就是万里迢迢特意来寻你的,我对你的思念已经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每天一闭上眼就是你英俊的相貌。”
方解拍了下脑门:“行了,你赢了……”
项青牛得意笑了笑,将大红蝴蝶结和粉色香包从身上拽下来:“能恶心到你,也不枉费我花大价钱搞了这一身装备。”
“别扯淡,你扯下这俩东西也掩饰不住你的骚气。”
方解指了指黑色道袍下露出来的两条肥肥的大腿和碎花大裤衩:“这装扮够他娘的妖娆,这才是你想恶心死我的必杀一招吧?”
项青牛低头看了看,连忙遮住,讪讪的笑了笑:“天热……”
“已经快入冬了你说天热,是你的心骚动的太厉害了。”
方解白了他一眼道。
项青牛狠狠瞪了方解一眼:“别打岔了,我这次来是找你有正事商量。很大很大的正事,大到能吓你一跳那种。”
“说说看。”
项青牛清了清嗓子后一本正经地说道:“首先,你也知道我是一个心怀天下大公无私视金钱如粪土的人……”
方解:“滚!”
项青牛讪笑:“好吧,这段就不说了,揭过去开篇直接进入主题……我打算西行寻找二师兄也就是你那个便宜师父,他西行已经超过两年还没有消息传回来,虽然我是个乐天派但也不得不去想,他是不是被人弄死了……我曾经坚信这个世界上没人能弄死他,只有他弄死别人,但是这次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变态……”
方解微微皱眉,脸色也变得肃然起来。
“所以我一定得去看看,如果那个把我带入歧途的家伙没死,我找到他然后跟他一块耍耍牛逼干点惊天地泣鬼神的事,百年之后有人提起姓项的不止会记住一个项青争,还有一个玉树临风的项青牛。如果他死了……我就找个不算背静的地方把尸骨埋了,然后找杀了他的人评评理,能报仇就报仇,不能报仇也得恶心恶心那些家伙不是?”
方解问:“你有把握?”
项青牛摇了摇头:“我这辈子干什么都没有把握过,更何况是去秃驴们的地盘踢场子?可这些事……我不来,谁来?”
方解心里一紧,看着项青牛不知道该说什么。
……
“等我几年不行?”
方解将酒囊递给项青牛,项青牛摇了摇头,从袖口里掏出个油布包打开,捏了一颗糖果丢进嘴里,贪婪的咀嚼:“我知道你的意思,也明白你的性子,你身边懂你的女人不少,但懂你的男人就我一个。”
玩笑话,可透着股悲凉。方解没笑,因为这玩笑不好笑。
项青牛笑了笑:“你是个不会做没把握之事的人,但这不代表你没良心。虽然你那个便宜师父和你只有一面之缘,但你心里肯定把他当恩人看对不?可你知道现在即便你西行也做不了什么,文不能一张嘴说死一山秃驴,武不能一举手灭掉大轮明王。文不成武不就你就是个渣啊……可你还是个冷静的家伙,而我不是……”
他将糖咽下去,然后满足的笑了笑。
方解沉默,然后摇头:“我在长安见过一个天尊,在雍州也见了一个。所以我能猜到大雪山上有多凶险,忠亲王当年带着几百好汉西行也没能将那座山削掉,这次只带着一个苏屠狗,又能走多远?我心里有个志向,从不曾对别人说过,因为从小就有人告诉我,无志者才常立志,说多了做不到也终究不过一个臭屁,恶心的还是自己……”
“但我今天要告诉你。”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虽然忠亲王西行到现在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但十之七八是遇着了凶险。人力终究有极限,他要面对的是一个已经屹立了千年的庞大宗门。我知道他不但是个勇者还是个智者,他选择在两年多前西行必然有他的理由。但你我虽然刻意去逃避可必须面对的是……他可能已经死了。”
项青牛嗯了一声,脸上居然没有什么伤感:“你说得没错。”
方解道:“我到长安之前心里就发愿,若有朝一日可以报答忠亲王,便是能送一片江山,我也不遗余力。后来随着日子越来越久,我对自己的了解越来越清楚,我知道即便他日我有能力送他一片江山,他也收不到了。所以,我能送他的只剩下一个安慰……待我可以向西踏步之时,就将那山剥一层肉皮下来。”
这样的话,方解从来不会说。
他从不会将自己有什么志向大肆宣扬,他只会在心里默默的种下那颗种子,然后等到春暖时候,让种子发芽。
“我信你。”
项青牛在草地上坐下来,看了一眼西方的天空:“可我真等不到那天了,你生命里不止有一个项青争,我生命里却只有一个二师兄。无父无母孤苦伶仃,若没有他,我便是路边柴狗的食物,又或是秃鹰的餐饭。在后山那些年,是他把我养的这般胖……二师兄不只是二师兄,有时候我把他当爹看。”
方解默然,心里有些堵。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老爷子活了一百多年是一生,项青争活了几十年也是一生。不能因为他比老爷子活的短,就说他这一生不完全。同样,不能因为我比他还年轻,就说明我这一生不完全。”
项青牛摇了摇头,示意方解不要再劝自己:“离开长安城的时候,老爷子骗了你,而我骗了你媳妇。”
见方解不解,项青牛笑了笑:“就是沫凝脂,别以为道爷我看不出来。你们俩虽然不对路,可有夫妻相。”
方解揉着发酸的鼻子骂了一句滚。
项青牛道:“马上就滚,但还得攒点力气……老爷子骗了你,不是有心,他曾经跟你说过,让你有时间陪着他出趟远门,对吧?”
“对。”
“但是老爷子后来才发现,自己或许真的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了。于是在离开长安城之前,他传了我一样东西。”
项青牛正色道:“道心。”
“道心是什么?”
“道心,其实就是老爷子一百多年的感悟。他传给了我,但可惜,我资质低,感悟不了那么完全。不过你应该相信,当年佛宗之所以不敢踏足中原,可不只是因为大隋历来强势。还因为有个一剑破万法的老爷子镇着。现在老爷子走不动了,我继承了他的道心,这一趟,势必是我来走。”
“道心让你修为大增?”
方解问。
项青牛笑了笑道:“算不上,我现在只感悟一分,勉强能在天尊手下不死,不是吹牛逼……但一分悟而九分通,距离我悟透也不远了。雍州城里那个怪物我见过,我暂时打不过他,但一年后他肯定不行。我走到大雪山,需要一年,那个时候,我有资格顺着二师兄的脚印往上踏。但是这一年内我不能死,可我找不到像样的人手,所以打算跟你借那两个姓陈的活宝当保镖,你放心,等到了西域之地,我就让他们两个回来。”
“他们两个……不靠谱。”
“我有道心。”
项青牛扬了扬下颌:“我能开悟,也能让他们两个开悟。”
“至于我骗了你媳妇……我告诉她等我回去让她做掌教,呀呀呸啊,谁知道我能不能回去?如果我不能回去,自然是你回去。就算你是假的,可好歹也是我师侄对吧。罗老三回不去了,只能你回去。我替你养了个媳妇等你去收拾,我仁至义尽不?”
项青牛指了指西方:“当你看到一颗大星陨落,便是我身所化要砸了那座破山那座破庙!”
第0435章 献出自己女人的人
方解没有送项青牛走多远,却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山林深处。跟在项青牛身后的陈哼陈哈明显变了一个人似的,方解也不知道项青牛到底用了什么办法做到了所谓的让陈氏兄弟开悟,他也不知道陈氏兄弟跟着项青牛西行是对还是错。
不可否认,多年前陈氏兄弟行凶作恶杀人无算,这不能因为他们智力未开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是西行……毕竟是九死一生的事。
卓布衣说,陈哼陈哈开悟之后愿意跟着项青牛走,是因为他们此生注定了要为自己以前做下的事还债,可方解却不愿意这样想。
还债?
何必向西?
“他是谁?”
完颜云殊看着那个胖胖的道人离去,眼神里都是好奇。
“他是……一位大丈夫,一个奇男子。”
方解回答。
完颜云殊不懂,他一直觉得汉人的话很深奥。
“他是一个贪财却不好色的人,所以即便是明知赴死也要挑着一担子金银珠宝。他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所以他甚至连走路都觉得麻烦。他是一个坑蒙拐骗的人,所以宁愿绕远也要跑来坑走我两个人。”
“但他是我朋友。”
方解收回视线,转身走向自己的队伍:“生死都是。”
他一边走一边将手心里的一块绢布展开,那是项青牛临行前塞进他手里的,说是那个一件破万法的演武院老爷子的东西,让项青牛选个合适的机会交给方解。项青牛说自己要西游,所以这东西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时机再给了。不过再想想,临别,难道不是最合适的时机?
绢布上是几行小字,运笔时候想必也没蘸饱墨,所以字迹很浅。但方解知道这才是恰到好处,若没有一只稳定的手断然写不出这样看起来有些虚浮的字。这绢布应该是那个老人随意在什么地方撕下来的,而绢布吸水,笔墨若是浓些,染在布上就会化开,字不成型。
天降灵童冥顽地,定南定北定东西,大智大愚随心去,统乱别离祸福聚。
这四句白话,看起来很浅显,但这只是方解的第一感觉,若是换了别人看了的话第一句就根本无法理解。可即便是方解,到了后来也不觉得这四句话浅显了。
方解看到这一句,脑子里嗡的一声就好像被雷击中了一样。
天降灵童冥顽地……
这一句话,就是一道炸雷。
方解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第一反应是自己竟是被那老人一眼看破了前世今生?若如此,那老人莫非已经脱了凡胎已经成仙?非如此,怎么能一语点的如此清澈透明再没什么遮拦?
方解的来历是他最大的秘密,注定了此生无人分享。即便如沉倾扇沐小腰这样的红颜,即便如卓布衣项青牛这样的知己也不能说。可那个蜷缩于藏书楼一角,不知何时就会驾鹤而去的老人若是没有看穿什么,怎么会写下这样一句话?
方解的脑子里瞬间就乱了,然后他深呼吸两次,让自己尽力平静下来。
或许……
或许这只是一句没什么意义的话?
老院长万星辰对他确实有些特别,但从没有提起过什么。给了他一册笔记,是老人百年所见所闻的诸多体质和一些感悟。方解看那些隐晦字迹悟不透,便是一篇剑谱都无法领悟,所以将那册子送给了沉倾扇。
天降灵童冥顽地,或许只是老人知道他的身世坎坷?
雍州,确实是一块冥顽地。
他一路走一路沉思,脑子里全都是这第一句。到底是万星辰看破了什么,又或只是一句感慨?
定南定北定东西。
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是老人要指点他什么?
前面两句就不懂了,后面的两句像是没什么意义,可方解偏偏觉得这般粗浅的话里,肯定藏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一直走回到队伍里,方解也没懂老人要告诉他什么。
他越上赤红马,看着大部分已经翻过山顶的队伍怔怔出神了好一会儿。这不是什么诗,便是县学的孩子都会讥讽这四句的凌乱不堪。可这四句话不是出自一个普通人之口,而是万星辰。
所以,方解才会如此重视。
项青牛走的时候没有多提一句,他或许看过这四句话,但多一言都不说,未见得不是万星辰当时有什么交待。
赤红马啾啾的叫了两声,顺着山路往前走显得格外兴奋。
而方解,则如坠深海。
完全被这四句二十八个字包裹了进去,难以自拔。
……
“咱们翻过芒砀山之后就是河东道楚郡,山下面三十里就是宛县县城。我已经派人打探过,宛县中没有叛军驻守。宛县县令孙开道投降了叛军之后,居然也被封了爵,挂着个郡守的官职治理一县之地。此人就是个贪生怕死的,当初殷破山率军南下的时候,为了保命连自己小妾都献了出来。殷破山看在孙开道顺服的份上,倒是没怎么在宛县搜刮。所以宛县是河东道诸县中难得的没有什么百姓出去逃难的地方,不过现在百姓们也都在骂孙开道恬不知耻。”
卓布衣指着大隋的官方印制地图说话。
这地图并不详尽,很多地方只是标记一下,地形根本就没有绘制出来。
“这个孙开道虽然怕死,但之前在地方上好像官声还不错。”
陆封侯道:“我在黄阳道也听过此人的名字。宛县这些年没传出闹过什么饥荒,就是因为这个孙开道亲自带着县衙的官员们下田种地,在山坡上硬是开出了不少荒地。所以这个人又被那些书生看不起。哪有官员亲自下田如此自降身份的,百姓们倒是觉得他是个好官。宛县不大,有一半的地方还是山……本应是最穷困的地方,可却是河东道少有的能自给自足的县。”
“这个人名声在外,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懦夫。连自己的女人都能送出去,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陈搬山摇了摇头:“我倒是觉得,这个人未见得真是懦夫。”
“为什么?”
陆封侯白了他一眼:“做官没有忠节,叛军一到就开城投降。为夫没有勇气,将小妾送给贼人。这样的人不是懦夫,是什么?”
陈搬山道:“你说的这些都没错,孙开道献出自己的小妾确实保住了他的命,可你刚才也听卓先生说了,宛县是河东道逃难百姓最少的县!这样看起来,他献出自己的小妾未尝不是在保全全县百姓!”
陆封侯听了一怔,倒是不知道如何反驳。
卓布衣点了点头:“宛县县城里虽然没有叛军驻守,但孙开道散尽家财再加上当地一些乡绅的资助,组织了一支大约五百人的民勇守城。因为这支五百人的队伍,乱匪山贼也不敢轻易打宛县的主意。”
他看了方解一眼:“我的意思是,咱们虽然丢弃了大车,但驽马驮载和士兵们背负的粮草足够坚持二十天,宛县太小,也没有叛军,咱们打进去也无益。”
方解点了点头:“咱们携带不了大量的粮草,所以只能以战养兵。但我要的以战养兵不是去搜刮百姓,而是拿叛军开刀。但咱们现在对芒砀山北边的情况不了解,楚郡的叛军在哪儿,咱们不知道。粮草屯驻在哪儿,也不知道。所以宛县还是要走一趟的,不过不是打,而是探。”
“陈搬山陆封侯,你们两个领着队伍就在山下等着。好好约束,不许士兵骚扰百姓。咱们刚过来,凡事都要小心。”
“属下遵命!”
陈搬山和陆封侯同时抱拳道。
“卓先生,咱们两个走一趟宛县县城,去会会那个孙开道。”
“将军对此人感兴趣?”
卓布衣问。
“如果他真是个胆小如鼠的懦夫,那么你无需拿刀子架着他也会知无不言。如果他不是和叛军一条心,咱们问什么他还是会说什么。既然殷破山能不动宛县的百姓,就说明此人还是个有本事的。若是没有些能耐,难道殷破山会为了个女人就不要宛县的粮草?”
“能在短短的时间内,让殷破山都很欣赏的人,不简单啊。”
……
宛县的城墙不足两丈,而且有几处墙垛都倒了,西门那边城墙裂了一道大口子,能挤过去两个人。为了防止乱匪从这口子里钻进来,有不少工匠正在往口子里填泥。城墙上的民勇衣着混乱装备简陋,但看起来都很精神。
“大人,昨天山里的刘旋风又带着人来踩盘子了,一直围着西门这边打转。这伙人欺软怕硬,叛军一来他们就钻进芒砀山,叛军一走,他们就出来祸害百姓,比叛军还可耻!”
县丞牛迅达跟在孙开道后面说道:“这口子得尽快赌上了,我担心刘旋风的人趁夜偷进来。毕竟他手下有两三千乱匪,咱们只有五百民勇。”
县令孙开道嗯了一声,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大人在担心什么?”
牛迅达问。
“听说,芒砀山南边大捷……左前卫大将军罗耀亲自率军攻过黄牛河,殷破山的人马折损了一大半。”
孙开道喃喃道。
“这是好事,叛军不仁,早就该灭!”
牛迅达恨恨道。
“是啊……早就该灭……”
孙开道重复了一遍,眼神里有浓浓的伤感一闪即逝。
牛迅达看着孙开道的表情,猛然间明白大人为什么这两天一直心神不宁了。当初为了保全宛县百姓,大人不惜屈身降贼,宛县百姓中能明白大人这番心思的都不多,更何况左前卫的大军?
一旦左前卫的人马杀过芒砀山,只怕大人难逃一劫……
想到这里,牛迅达的脸色也变得凄苦起来。
就在这时候,忽然从远处有一队骑士飞速而来,看人数大约二三十骑,直奔西门这边过来。牛迅达眼神里冒出一股怒意:“刘旋风这个败类,仗着有马,又来惹事!”
“把弓给我!”
他大声喊了一句,接过自己的硬弓抽出一支羽箭:“今天这贼人再敢叫嚣,我一箭射死他!”
孙开道心事重重,竟是没有听到牛迅达说什么。他抬起头看向外面那飞骑而来的队伍,喃喃了一句:“为什么活着比死还要艰难?”
第0436章 我有个条件
这几日牛迅达被芒砀山里那伙山匪气的头都昏,看见二三十骑人马过来以为又是刘旋风的人来挑衅,待那些骑士到了射程之内,他松手就把羽箭送了出去。牛迅达武艺一般,射艺也一般,但他手里拿着的是宛县县城里为数不多的几张硬弓之一,站在城墙上将羽箭送出去二百步没有一点问题。
但要想杀人,二百步的距离还是太远了。所以牛迅达算计着那些骑士距离城墙一百多步的时候松了弓弦,他也没把握瞄准谁,心想着那么多人自己总不能一个都蒙不中吧。
可是接下来的一幕,待他看清了之后立刻惊讶的目瞪口呆。
这一箭竟是射的极精准,朝着为首的那个骑士就飞了过去。可谁也没有想到,为首那骑士竟是一伸手将迎面而来的羽箭接了下来。
云淡风轻。
牛迅达一怔,下意识的张大了嘴巴。
“刘旋风什么时候有这样厉害的手下?”
他看向孙开道,发现县令大人的眼神还有些飘忽,于是伸手拉了一把。孙开道这才从失神中醒了过来,对牛迅达歉然的笑了笑。
“不是刘旋风的山匪。”
孙开道看了看城外忍不住一怔:“你看那些骑士穿的都是大隋战兵的制式黑甲,手里擎槊,刘旋风的虽然有两三千乱匪,可一条长槊都没有。这些人……是隋军!”
“隋军!”
牛迅达脸色一喜,但想到县令大人的担忧心情立刻又沉重下来。这个时候隋军来人,必然是左前卫的兵马。难道殷破山二十几万大军,竟是拦不住左前卫向北?就算战败,靠着芒砀山之险,也应该不会让左前卫轻易过来才对。
“大人,怎么办?”
他问。
“看看再说。”
孙开道收拾了一下心神,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城墙边往下仔细观看。那二三十骑在城外百步左右停住,为首那个没穿甲胄一袭黑衣的人伸手从旁边的护卫手里接过来一张弓,然后将接着的羽箭搭在弓弦上,硬弓扬起,箭簇指着城墙这边。也没见他怎么瞄准,那羽箭突然就离开弓弦飞了过来,咄的一声擦着牛迅达的脸竟是扎进了城砖中。
激荡起来的碎石在牛迅达脸上留下一道血痕,那箭若是在偏一分就能在他脸上留个洞。
“他想杀我……”
牛迅达下意识的说了一句。
“不,他若想杀你,这一箭不会故意射偏一分。”
孙开道摇了摇头:“能有这样射艺的人,即便在左前卫军中料来也必然身处高位。不知道是哪位将军来了……看来殷破山的叛军已经被左前卫彻底击败,左前卫数十万大军难道真的要北上?”
“咱们怎么办?”
牛迅达问。
“咱们?”
孙开道摇了摇头:“其实这一天早晚都会来,我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告诉民勇不许再放箭,若是触怒了左前卫的将军,随随便便一个折冲营就能将咱们宛县拆了。大战之期,便是左前卫以咱们宛县之内皆是逆贼为名将县城屠了,也没人责怪什么。我费了那般大的心思才将宛县保住,怎么也不能再为宛县百姓招惹来灾祸。”
“可是……大人,一旦开了城门,左前卫的那些人若是知道您曾经降过殷破山,依然是一场血光之灾啊。”
“我自己出去。”
孙开道摆了摆手:“你们都留下!”
不等那些民勇们阻拦,孙开道大步从城墙上跑了下去,然后下令守门的士兵将城门打开,牛迅达带着民勇都跟在后面,被孙开道训斥了几句硬是留在门内。
他独自一人迎着那二三十骑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调整自己的呼吸。他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无法逃避。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苦楚,也没人能替他挡住骂名。他为了保证宛县的百姓,不惜将自己心爱的女人献给殷破山。为了让百姓不被屠戮,他甚至拜在殷破山一个武夫的门下,这些奇耻大辱,他自己都扛着。
现在宛县的百姓们没多少人理解他,都把他当做卖国贼一般的看待。背地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啐着吐沫骂他。
救了一城百姓,可百姓们没人念他好。
他自己当初也没有想到,怎么会变成这样。就算是那些民勇也不全都明白他的心意。那些汉子们拿起简陋的武器,同样是为了包围自己的家园而不是因为他的号召。
“下官宛县县令孙开道,不知道是哪位将军到了?”
他走到那些骑士前面,深深施了一礼。
“你就是孙开道?”
“正是下官。”
“拿下。”
为首的黑袍青年摆了摆手,立刻有两个亲卫从马背上跳下来将孙开道按住。城门洞里的牛迅达骂了一声,招呼人跟他冲出去救县令大人,可他跑出去才发现,跟在自己身后的民勇寥寥无几。
“你们这群白痴!”
牛迅达痛苦的骂了一声,挥舞着横刀朝着那些骑士冲了过去。
……
牛迅达带着十几个民勇才冲过来,就被一个铁塔般的汉子一个人全都撂倒。那比一般人高出小半个身子的壮汉,就好像收拾十几个幼童一般将牛迅达等人放翻。从他后面过来十几个亲兵,将横刀压在牛迅达等人的肩膀上。
“孙开道,你是宛县县令,宛县之人以你为尊,现在我有几件事问你。”
为首的黑袍青年正是方解,他用马鞭指了指孙开道问道:“我听说你降了叛军,还被封了爵?可有此事?”
孙开道愣了一下,垂头道:“有。”
“我听说殷破山对你颇为赞赏,所以没有劫掠宛县百姓,可有此事?”
“有!”
“嗯。”
方解嗯了一声,摆了摆手道:“斩了吧。”
两个亲兵过去,一个按着孙开道的脖子,另一个抽刀就要砍。孙开道挣扎着喊道:“我有一事相求,将军听完再杀我不迟!”
方解眉头微微一挑:“说。”
孙开道抬起头道:“下官确实犯下大罪,不可饶恕。但请将军只杀我一人就是,其他人都是被我逼迫,不得已才从贼。”
方解冷哼一声:“宛县城中有谁从贼,我自然会查清楚。你是首犯,断然不能饶了。其他人敢冲出城来救你,料来也是你的同党。你们这些人,拿着朝廷的俸禄却认贼作父……便是诛你九族也不为过!”
“你放屁!”
牛迅达拼了命地挣扎着喊道:“若是没有县令大人,满城百姓都已经被叛军屠了。孙大人为了保护满城百姓不惜忍辱负重,这才是好官!你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杀人,和那些叛军凶徒有什么区别!”
“啪!”
麒麟一个耳光抽在牛迅达脸上,那半边脸立刻就肿了起来。
“再对将军不敬,立刻杀了你。”
孙开道看着牛迅达嘴角上的血,长叹一声:“我孙开道半生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做官……将军若是要杀,尽管杀就是了。”
方解看了看卓布衣,卓布衣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样的人,即便贪生怕死也终究是有底线的。
“城中可有粮草?”
方解问。
“没有!”
孙开道猛的抬起头回答:“叛军虽然没有杀人,但粮食都被他们搜刮了去。城中百姓,没有明日之餐,一点粮食都没有!”
“哈哈!”
方解忍不住大笑起来,摆了摆手吩咐道:“松了他们的绑,孙大人,你随我来,我有些话跟你商议。”
麒麟将牛迅达扶起来,笑了笑说了声得罪。其他民勇也被放开,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孙开道被方解的亲兵放开,揉了揉被按的发疼的肩膀:“这位将军,你这是何意?”
“我家将军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是真心降贼还是真心想保护百姓。”
卓布衣下马,扶了孙开道一把:“得罪了,若非如此,只怕也试探不出大人本心。毕竟你能骗得过殷破山,未见得就不能骗了我们。”
“这位将军是?”
孙开道这才反应过来,心里叹了一声好险。心说若是刚才伏地求饶,只怕这个看起来面貌清俊的将军立刻就会让人砍了自己脑袋。他本来也不会如此萌生死志,若他真是个不惧死也不吝死的,当初就不会对殷破山那样的逢迎巴结。只是这段日子以来,百姓辱骂,民勇冷眼,再加上知道左前卫大胜的消息,自己心里的担忧,各种情绪之下,竟是没了活下去的念头。
“我家将军,乃是陛下派往黄阳道的督战钦差。”
卓布衣笑着介绍。
“钦……钦差?”
孙开道即便早就猜到对方身份不低,却没有想到竟然会是钦差大人。
“我叫方解,给孙大人陪礼了。”
“演武院……方解?”
孙开道下意识的问。
“正是。”
……
“宛县的事不必再提,之前得罪了。”
方解对孙开道报了抱拳:“只是涉及数千人生死,所以不得不小心些。我带人马率先翻过山来为大军探路,难免谨慎。我想知道,楚郡有没有叛军盘踞,有没有叛军的粮仓,还请孙大人告知。”
孙开道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将军,恕我直言。将军既然来问我,何不如实相告?将军……未必是来为大军探路的吧?”
孙开道已经冷静下来,往后退了两步说道:“左前卫若是过山,走的必然不是山中小路。几十万大军,难道会翻山过来?就算人马过的来,辎重,甲械,攻城器械,这些东西万万是过不来的。且不说罗耀会不会过山来,即便会,也要走地势平坦官道纵横的络郡,而不是山路崎岖的楚郡。”
方解眼神微微一变,心说这孙开道果然是个人物。
“这些你无需理会,若是不愿相告我自带人打探就是了。”
孙开道摇了摇头:“楚郡郡守已经降了叛军,楚郡治城大阳城里就驻有叛军。将军要问的,下官都知道。但下官有一个条件,只要将军答应了,下官愿意亲自引领将军穿过楚郡,顺便将叛军的辎重夺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穿过楚郡?”
方解问。
“将军若是要去汇合朝廷大军,走的必然是长江渡口。又不是为左前卫探路,只能是去叛军后方,下官听说旭郡王杨开在狼乳山有一支人马,所以推断出将军的去向并不难。”
“说你的条件吧。”
方解道。
“芒砀山上有一伙山匪,大约两三千人,为祸一方,比叛军还要凶残。将军若是肯为我宛县除去这一毒瘤,下官愿意鞍前马后为大人效力!”
“一举两得?”
方解忍不住哈哈大笑:“你倒是个聪明人!”
孙开道脸一红,讪讪道:“大人慧眼如炬。”
“我替你除了那伙山贼,宛县暂时无忧。叛军在山南已经溃败,朝廷大军一旦过来,你曾经投降过叛军的事就瞒不住,早晚都是死。所以,你明面上是求我为宛县除害,其实是在为自己考虑后路对吧?”
方解看了孙开道一眼:“不要什么事都想算计别人,若是算计不好也会丢了命。”
孙开道不敢回答,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心思竟是被人如此轻易简单的看破。面前这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将军,好像有一双看穿人心的眼睛般令人畏惧。
第0437章 一百零二个疯子
“芒砀山上那伙贼人为首的叫刘癞子,自称刘旋风,手下有几十匹马,两三千人的队伍,其中多是从北边来想逃难去黄阳道那边的难民,只是殷破山的叛军封锁了河道,他们过不去,年轻力壮的就被刘癞子都收了,原来在渠县作恶,本来渠县那边就被叛军刮地三尺一样,他们这些贼也就没了财路,前几月转到了宛县。”
孙开道恭恭敬敬地说道:“这伙人比叛军还凶恶,殷破山还稍约束一下他的兵马,只夺粮钱很少杀人,但是刘癞子的人称得上无恶不作。他号称是自己是真命天子,百姓们不顺从的都被他杀了。男丁要么跟着他做贼,要么就杀,奸淫掳掠,往往抢过一个村子一个活口都不留。”
“将军,请您为宛县百姓除害。”
他深深一礼。
虽然方解和这个孙开道才有接触,但从言谈中对这个人的品性也有了些了解。此人算得上是个好官,但心机太深。
“一个人要想获得什么,就得付出什么。”
方解看着他淡淡地说道:“说实话,孙大人,你给我的印象并不好。”
孙开道脸色变了一下,垂着头没言语。过了好一会儿,他从怀里贴身处取出一件东西双手捧着递给方解。
“下官明白该怎么做事了。”
“什么?”
方解并没有伸手去接。
“这是下官用了两年时间想出来的平西方略,还有下官所知道的叛军在楚郡络郡等地的兵力分布,粮草补给所在。还有下官四处打探来的,叛军主要将领和谋士之间的关系。本来是下官保命用的东西,既然现在到了保命的时候,下官就将他献给将军。”
“这个东西,你是准备等朝廷大军打过来的时候献出去的吧?”
方解问。
孙开道嗯了一声,嘴里有些发苦。
“如此说来,你手里也绝不仅仅只有这点东西。”
方解依然没有去接那个册子:“你深知为官之道,河东道已经被叛军所占两年有余,你想保命保官就不得不对叛军屈从,可你又怕有朝一日朝廷大军打回来,一旦清查起来你依然死路一条。所以你就准备了这个,打算用这东西换一条生路。可正因为你对朝廷官场上的事太了解,所以你准备的不只是这一本册子对吧。”
方解冷冷地看了孙开道一眼:“我说过,我不喜欢有人跟我耍什么心机,我是军人,还是直来直去好些。你现在没别的路可走,你自己应该明白这一点。你手里这个册子对左前卫的人来说,毫无意义。而朝廷大军从东向西直逼李远山的襄城,或许根本就用不到你手里的东西。”
孙开道的脸色变幻不停,最终长长的叹了口气:“下官在得知李远山在樊固谋逆的时候,就开始准备后路了。下官本来想带着家眷弃官而去,可若是被朝廷的人得知,这依然是死罪。要想活命,就得买命,下官深知这一点。所以从两年多前,下官就开始储备粮食和钱财,心里想着的,是叛军如果打过来,逼的紧了我就把东西献给叛军。朝廷人马打过来,我就献给朝廷……”
“多少?”
方解问。
“下官位卑,也攒不下多少东西。不过下官妻子家中经商多年,累有巨富,都藏在下官院子里地下埋着……”
“我拿一半。”
方解淡然道:“你可有怨言?”
“下官……不敢。”
方解点了点头:“这倒是句实话,你是不敢而不是不怨。”
孙开道低着头,嘴里的苦涩越发的浓烈起来。
“现在可以说说刘癞子那伙人了。”
方解缓步回头吩咐道:“麒麟,回去将人马带过来。”
麒麟应了一身,骑马离去。
“刘癞子为祸地方也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此人本来就是个杀猪的屠户。因为人颇悍勇所以在渠县本就是一个恶霸,叛军打渠县的时候,他带着一群人逃进山里避难,这些人在山里几乎被困死,下山之后刘癞子带着他们回家,半路上跟一个富户借粮,那富户言语刺激了他几句,他一怒之下带着人将那富户血洗,自此之后,就开始四处作乱。”
“渠县本就贫困疲敝,他带着人把能抢的村子堡寨都抢了一遍,几个月前到了宛县。因为下官组织了几百民勇守城,他也不敢轻易进攻。前阵子大雨,城墙裂了一道口子,刘癞子知道之后连续几天来逼我交粮食,说不交粮食就屠城。”
方解点了点头:“看来此人手里也算是有些小财,你可知他山寨在何处?”
“在一线崖。”
孙开道叹道:“芒砀山上最是险要的地方,那是个孤立的山头,只有一条小路上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殷破山的叛军过来的时候,也觉得刘癞子手里这一年多来劫掠不缺钱粮,打算上山将刘癞子剿了。可派了足足一万人的队伍,攻了三天就是打不上去。那地方太狭窄,人马根本铺不开。损失了数百人手也没能将刘癞子怎么样,觉着得不偿失,叛军随即撤了。自此之后,刘癞子更加嚣张跋扈。”
……
后到的陈搬山听孙开道将芒砀山刘癞子的情况又说了一遍之后,忍不住冷哼一声:“叛军也算军人?一万多人堆在一起看起来是不少,可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方解摆了摆手:“先去看看地形,咱们要的是钱粮。”
陈搬山明白方解的意思,现在山字营和改名为阳字营的黄阳道民勇加起来也就五千多人,如果刘癞子的山寨确实太险峻的话,没必要在这里浪费兵力。
方解带着队伍在芒砀山一线崖下面停下来,士兵们列好阵势。方解将千里眼拿起来往山上看了看,发现这确实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山路勉强也就够三个人挤着并排上去,一侧是悬崖,另一地势很陡。这个一线崖并不高,但山道最上面恰好有两块巨石,叛军守在巨石后面,羽箭射不到他们,而他们只需躲在巨石后面不断用长矛往外捅,那狭小的山道根本就过不去人。
无需多,两侧的巨石后面布置十几个人,然后再留二三十个弓箭手,就算有万人的队伍想上去也极难。队伍在山道上拉的细长,完全展不开,这样狭细的地方,人上去就是山匪的靶子。
“将军。”
孙开道看了看方解的脸色试探着说道:“下官以为,这地方太险恶,如果贸然硬攻的话兵力损失不小,不如先派个人上去,刘癞子仰仗着地形敢对抗叛军,未见得就敢对抗朝廷人马。”
“朝廷从来就不会和山匪乱贼谈判。”
方解语气平淡地说道。
他问孙开道:“当日叛军攻打刘癞子的时候,也是你领的路?当日叛军如何攻的,你还记得?”
“记得!”
孙开道指了指山路说道:“叛军那个将军,以一个团三百人为一批,连续往山上进攻,可山路太窄,上去的人才冲到大石头那里,就被叛军的弓箭手和长矛手挡住,三天,攻了二十几次,损失了数百人手最终也没冲过那两块大石。我以前上过这里,知道那大石后面其实是山路的一个拐角,只需十几二十人就能堵的严严实实。”
卓布衣听了,贴在方解耳边低声道:“如此险峻的地方,就算山上只是两三千没什么战力的乱匪,也不好上去。损了人手,得不偿失。”
方解微笑道:“你可知此人为什么要带咱们来一线崖?他是在试探咱们的战力,这个人知道的东西远比他说出来的要多,他想保命就要选个有实力的投靠,若是拿不下一线崖,他不会将知道的所有事都说出来。”
“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值得。”
卓布衣道。
方解微笑道:“你连这点自信都没有?”
他指了指山上大声问道:“谁愿带兵上去灭贼?”
陆封侯大声道:“卑职愿意带阳字营上去!”
陈搬山抱拳:“属下愿带山字营进攻。”
陆封侯瞪了陈搬山一眼:“属下只带五百人!”
陈搬山道:“属下只带三百人!”
陆封侯道:“属下只带二百人!愿立军令状!”
“属下只带一百人,也愿立下军令状!”
孙开道心里一震,不理解这两个疯子的自信是从哪儿来的,要知道叛军可是动用一万多人马,三天也没能攻上去。可他还没来得及平复心情,方解身边的春姑一句话几乎把孙开道吓的心从嗓子里跳出来。
春姑撇了撇嘴道:“我们十个人上去就行了。”
方解白了她一眼:“没你们的事。”
春姑讪讪笑了笑:“就是看他们两个争来争去没什么意思……”
方解对陈搬山和陆封侯说道:“我将亲兵队给你们两个,每人带五十人,谁先将刘癞子的人头割了回来,谁就赢了。我出个彩头……五十柄百炼刀,比你们手里的家伙都趁手些。不过若是攻不上去,我就让你们两个去喂马。”
“将军放心!”
陆封侯嘿嘿笑了笑,挑选似的看了陈搬山一眼:“百炼刀我要定了!”
陈搬山冷哼:“走着瞧。”
方解转身吩咐道:“山上长槊耍不开,给他们每人一柄长刀,一柄短刀,一张硬弓,一张连弩,要是浪费了我的东西,每人记着二十军棍。”
“喏!”
陈搬山和陆封侯应了一声,带着方解的亲兵队就往山上冲了出去。
孙开道看的目瞪口呆,心说怎么就遇到这么一伙自大狂妄的家伙。本来他看方解仪表不俗心机也深,所以确实打算投靠。可现在看来,这些人简直就是一群疯子。叛军一万人打不下来的一线崖,方解竟然让两个部将带一百人上去打!
疯了!
绝对是疯了!
他转过身,不想去看山道上的场面。他知道官军精锐,可一万人做不到的事也绝不是一百人能做到的。可他没觉得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人喊攻上去了。他立刻回头,哪里还能看到那一百零二人的影子?
方解笑了笑,缓步往山上走去:“上去看看。”
孙开道满脸都是不可思议,跟着方解他们后面顺着山路爬上去。等到了上面的时候,立刻就吓得白了脸。
地上,到处都是死尸。
一个亲兵跑回来对方解行礼:“贼首刘癞子已经被陈将军杀了。”
“他们人呢。”
方解问。
“陆将军不服气,带着人往后面杀,说是重新比过,看谁杀的人多。陈将军和他赌了,也带着人杀过去了。”
孙开道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嘴里更苦了。
第0438章 总是会面临的抉择
陆封侯和陈搬山回来的时候,两个人把臂而行。一边走一边说笑,好像变了两个人似的。他们两个本来不对路,说话就是抬杠,可现在看起来,倒像是一对相识多年的老友一样。
只是不管怎么看,这两个人都太狰狞了些。
他们两个身上的甲胄衣服早就被血泡透,走路的时候血水顺着衣服流了一路。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串血脚印。
两个人身后跟着他们带着的亲兵,最少一个人手里拎着六颗人头。
很难想象,一百人追着两千人在山顶上四处乱窜的场面。
方解的这些亲兵彻底把刘癞子的山匪吓破了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杀人比切菜还快的队伍。这些亲兵方解亲自训练了几个月,最擅长的就是这种小部队突袭的特种作战。两个人分别带着的队伍统计了下,总计斩落了七百八十几颗人头。
平均一个人杀了超过七个人。
上山的路只有这一条,那下山的路自然也只这一条。陈搬山和陆封侯带着人上去之后,那些乱匪连退路都没有。其实这些山匪敢杀人不假但会杀人的不多,拿刀子乱捅和一刀致命区别太大。其中真正嗜血的悍匪,连十分之一都没有。
那个山道拐角是他们的天然堡垒,就是靠着地形他们硬是拦着叛军上山。可这次他们面对的是一群格斗机器,方解的亲兵队伍本来就是精选出来的精锐,再加上方解亲自调教,这段日子以来已经迅速的成熟起来。对于杀人来说,他们没有喜好厌恶之分。他们将杀人视为生活的一部分,无所谓怕还是不怕。
在他们看来,杀人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到了后来,敢于反抗的叛军被这一百人的队伍杀尽,其他人哪里还有勇气拿着兵器,全都跪了下来求饶。手里拿着凶器的百姓,和杀戮机器相比起来差距还是太大了些。陈搬山和陆封侯各带五十人,两个锋矢阵锐不可挡。
山路转角处都没拦着他们,更何况上去之后。
其实说起来叛军一万人没打下来的一线崖而方解的一百人就打了下来,并不是方解的人比叛军的士兵强百倍。而是在于训练和个人武艺,再加上团队之间的配合。叛军也都是掳掠来的百姓,死了人之后心胆就已经颤了。而且他们只会一股脑的往前冲,哪里比得上方解亲兵之间毫无罅隙的配合。
“将军,我输了!”
陆封侯走过来说道,但语气里已经没了不服气。
陈搬山亲手割了刘癞子的脑袋,还比他多杀了四个人,陆封侯是个坦荡的汉子,也不会继续矫情什么。
“搜拢一下,看看这伙山贼有多少可用的东西。”
方解吩咐了一声。
陈搬山将刘癞子的脑袋往地上一丢,笑了笑道:“我还以为这真命天子有多大本事,原来只是个能发狠的货色,武艺稀松平常,就是个恶汉罢了。其他的山贼在刘癞子死后就没人敢抵抗了,大概有一千六七百人在那边跪着。”
方解嗯了一声,回头看了孙开道一眼问:“孙大人,你观我手下比殷破山的叛军如何?”
孙开道看着刘癞子的脑袋,艰难的咽了口吐沫:“云泥之别……下官……下官今天算是开了眼界,长了见识。”
“那我问你。”
方解一边走一边说道:“那一千多俘虏怎么处置?”
孙开道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道义上,这些俘虏若是将军不打算留着,大可放了就是。可这些人已经喝过人血,所以很难再从野兽变回普通百姓。将军仁慈放了他们,一天两天,他们老老实实。一个月两个月之后,他们还会变成乱匪。辛辛苦苦种田,一年不得温饱,可做贼呢?抢一次,够吃穿一段日子,吃完了再去抢,比种田来的简单轻易多了。”
方解看着他:“你倒是看得透彻。”
孙开道点了点头:“下官在这两年看的多了,所以也就透彻了。一个人如果一辈子不做坏事,不知道做坏事的滋味,他不会改变什么。但只要做了一次坏事而且没有受到惩罚,就会上瘾,愈演愈烈。”
方解问:“你的意思是,将这些人都杀了?”
“虽不是一劳永逸,最起码能保一时平安。”
孙开道抱拳道:“将军不是个妇人之仁的,应该知道下官说得没错。这些人已经不是大隋的百姓了,就算将军放了他们,等将军的人马开走之后,他们立刻就会再聚拢起来为祸。紧挨着宛县的渠县县令王百川是个仁人,虽然也不得已降了叛军,但依然恪尽职守,他组织民勇抵抗乱匪,因为身先士卒所以颇得民勇爱戴。”
“但此人心善,破一处乱匪,杀了头目其余人等就都放了,有时候若是乱匪头目苦求认错,他也会放了。这个刘癞子当初就曾被王百川擒住过,刘癞子跪地求饶痛哭流涕,王百川念他悔改,将他和一众乱匪都放走,让他保证不再作乱。可当天夜里,趁着民勇解散回家,刘癞子带着几十个人闯进王百川家里,将王家一门老小二十几口全都杀了。”
陈搬山和陆封侯听了同时脸色一变,陆封侯暴怒道:“这种禽兽败类,杀一万次都不冤枉!”
卓布衣长叹一声,本来想劝方解不要杀太多人却再也找不到理由。西北太乱了,已经乱到没有道义仁慈可以存活的地步。这里充斥着的都是罪恶丑陋,人心才两年就变成了魔心兽心。
“可不可以收下教导?”
沐小腰毕竟是女子,不忍见这么多人被杀。
“不能带。”
陈孝儒道:“咱们现在带不上累赘。”
沐小腰怔住,无话再说。他知道陈孝儒说得没错,队伍不可能带上一群乌合之众穿过叛军的领地,有可能因为这些人将五千人的队伍连累死。
所有人看向方解,等着他的决定。
……
这绝不会是方解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这个头如何开,今后的路就如何走,方解深知这一点。如果不杀,这些人多不是本地人,让他们回家不切实际。可一旦放了,队伍前脚开拔他们后脚就会重新聚拢在一起,因为不劫掠不杀人他们就没活路。
刘癞子死了,但这些人中很快就会有个阴狠的角色冒出来,取代刘癞子的地位,带着这一千多人继续作乱。
如果都杀了,方解心里那个关口还是不好迈过去。毕竟那是一千多条人命,他们也曾经都是大隋的百姓。
方解看着面前空地上黑压压跪着的俘虏,脸色凝重。手下人都在等着他下决定,支持杀的人和支持不杀的人都有。沉倾扇和完颜云殊虽然没有说话,但她们两个和沐小腰肯定是一样的心思。沉倾扇虽然性子清冷不计较杀人,可毕竟这是一千六七百条人命。
他手下人中,陈搬山虽然动怒但也不主张全都杀了,卓布衣不是个心硬的,自然也见不得杀俘这样的事。
其他人,大多赞成杀。
主张不杀的人,理由是这些乱匪虽然作恶多端,可将他们逼到这一步的是乱世,是叛军,不是他们自己。他们曾经也是大隋的百姓,若没有李远山造反的话,他们不可能拿起锄头去杀害自己曾经的乡亲。
主张杀的人,理由只有一个。
不管他们以前是普通百姓还本就是恶人,他们都该死。因为他们为祸一方,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被他们杀了,妻女被奸淫,老弱被屠杀。刘癞子喜欢剥人皮,往往破一个村子之后就会将村民聚集起来,选貌美女子他自己享用,若有不从者,他就会让亲信当着全村百姓的面轮奸这个女子,然后活活剥去人皮。
这个理由就是,不管以前多善良,可做了恶就该受到惩罚。
方解缓步走到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年纪的山匪面前,这山匪低着头不敢抬起来。方解站在他身前盯着他,似乎是想看破他的身躯看到他的灵魂。可这不可能,方解不是神,做不到这一点。
“你杀过人吗?”
方解问他。
这个汉子连忙摇头:“没有没有!草民是被胁迫来的,不曾作过恶事。草民只是……只是贪生怕死才从了贼,但从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
方解嗯了一声,忽然伸手将这人背后的衣服抓住猛的一撕。
这个汉子的后背上,有几道深深的伤疤。看得出来,那是指甲抓出来的伤痕。因为太深,所以这辈子都不会从他的后背上消失。
那个汉子惊恐而茫然的看了方解一眼,似乎已经忘了自己后背上那深深的抓痕。
是的,他忘了。
方解没有再说话,继续往前走。他看到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跪在地上,身子还在发抖。
“怕死吗?”
方解问他。
少年抬起头畏惧地看着方解:“怕……将军,求你饶了草民一命,草民发誓再也不敢作恶了,草民回去之后老老实实的种田,绝不会再跟着别人出来为非作歹!草民知道错了……将军饶命……”
“你在求饶?”
方解问。
“草民……草民不想死啊,将军饶了我吧。”
方解摇了摇头:“当初你杀人的时候,被你杀的人求饶了吗?你可曾因为他们求饶而放过他们?”
少年的表情一僵,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解没有再问,也没有再往前走。
他扫视了一眼那些跪在地上的乱匪,脸色渐渐平静下来。他以前没有想过,自己会面对这样的抉择。在樊固的时候,他不想杀人,即便面对那些杀人如麻作恶多端的马贼,他也只是放箭射伤而不亲手杀人。后来,他离开樊固之后,手里积攒下来的人命越来越多,可那些人都是因为想杀他才被他所杀。
现在,他面对的是另一群人。
也是以后领兵征战所必须面对的一群人。
他们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俘虏,而是一群乱匪。两军交战,没有人愿意轻易杀俘。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所以方解必须自己做出决定。
以后,他或许将不断的面对这种选择。
领兵之前,他不会想到这些事。
“将军。”
大犬看了方解一眼认真地说道:“你以前可能没有想到会面临这样的选择,但我在做太子的时候,太傅曾经问过我遇到这样的情况如何选择,我当初的回答是不杀。太傅说我是个仁者,他笑的很开心。”
方解不等大犬说完,摆了摆手:“杀。”
大犬张了张嘴,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回忆起,太傅在听到他答案的时候确实笑得很开心,说他是个仁者。但太傅眼神里的失望,那么的浓……
杀!
一个字,在山谷飘荡。
第0439章 再加上一个我
一线崖上的山匪谁也没有想到方解的心会那般冷硬,阳字营的步兵上山开始屠杀,然后将尸体处理干净之后,着手清点山上的辎重钱粮。刘癞子手里能用的东西不多,武器没有方解看得上的,那些乱匪手里有刀的都不多,基本上都是木棍长矛,这些东西付之一炬,粮草钱粮统统运下山。
方解带着人马进了宛县县城,百姓们看到官军进驻竟是自发的涌到大街两侧夹道欢迎。方解看得出来,那些百姓们眼睛里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西北乱了两年,用民不聊生来形容也不为过。
李远山根本就没有时间整顿地方官府,其一忙着扩充军备,准备迎接朝廷征剿大军。其二他为了巩固自己地位忙着勾心斗角,先后杀了山北道河东道两位总督。西北三道总督,只剩下一个袁崇武。
李远山不是不知道地方上有多乱,也不是不知道这样下去失了民心。可他的目标本就不是割地而治,西北三道和他的野心相比太小太小,根本就装不下。若是到了必要的时候,他宁愿将这三道献给蒙元换百万雄师做后盾。
只要能打下长安城,不要西北三道又如何?
所以他也懒得去管,只是专心致志的坐稳自己的位子,然后将即将到来的决战打好,这一战只要再赢,大隋的根基就真的要晃动起来。
宛县的百姓们盼着朝廷平叛大军到来已经望穿秋水,所以看到官军入城人人都兴高采烈。他们都是升斗小民,不会也不曾去想什么朝廷大事,君臣纷争。他们不去考虑左前卫大将军罗耀是想平叛还是想自立,他们只是盼着官军到来将自己从水深火热之中拉出去。
可惜,方解不是来驻守的,只是经过。
孙开道将埋在自家院子里的钱财挖出来的时候,他妻子眼睛里的怒火如果释放出来的话能把他烧成一团灰。她把孙开道拉到一边好一顿训斥埋怨,嘴里的脏话爆豆似的一连串的往外蹦。孙开道垂着头只是是是是的应着,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
他妻子也姓孙,名叫孙秀娥。她知道丈夫不是个没主意的,既然肯把家里的钱粮献出来就肯定有道理。骂够了气消了不少,她拉着孙开道问到底是为什么。殷破山手握二十几万大军,身为李远山麾下七虎将之一,这样的人你都没有把家产献出来,为什么偏偏献给一个从五品的小小游骑将军?
孙开道笑了笑道我有观心眼,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你这女子头发长见识短哪里有什么远见,我不给殷破山是因为我知道他长久不了,我给方解,是因为我知道方解跟殷破山不一样。今日立下一个赌约,若是将来这个从五品的游骑将军没能成为人上人,你就把我活埋了。
孙秀娥见他说的郑重,也不再发火。只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家里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钱粮被人拿走一半,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孙开道说你且安心,买卖人做生意也讲究一个放长线。今日咱们损了一半的家产,他日赚回来的必然十倍百倍。
只顾着眼前的,永远只赚那些蝇头小利。
他对孙秀娥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胸腹有万千沟壑,这宛县豆丁大的地方,我若是不出去,一辈子到头不过是个从七品县令,说不得还会被叛军连累掉了脑袋。今日我许给你一个大诺,他日你必成一品诰命夫人。本以为方解会求贤若渴,谁想到竟是用这样的方式让我追随……”
孙秀娥白了他一眼道:“我不求什么一品诰命,我只要平平安安。”
孙开道拉着她的手交待:“待我走之后,你和岳丈立刻离开宛县,现在芒砀山南边殷破山大败,我让人护着你们往南走。你家不是有亲戚在惠阳吗,你们就去投奔,别心疼钱财,就当买个平安。有机会离开惠阳就奔江南,世道再乱也乱不到江都城那边。你们就在江都定居,他日我必然会去寻你们。”
孙秀娥不舍,两个人又说了些话这才依依惜别。
方解在宛县只停留了一日就立即开拔,楚郡境内只有治城大阳城里有上万叛军驻守,其他各县几乎没有什么防备。而叛军的粮草辎重,都在大阳城内囤积。大阳城城墙坚固高大,还有床子弩,以方解现在的实力没必要去啃这样一块大石头,非但吞不下还会崩的满嘴血。
孙开道手里有一份他用两年的时间派人勘测绘制出来的地图,自楚郡向西北直到襄城的地形十分详尽。襄城是李远山的根基之地,李远山称王之后将襄城定为都城,是叛军防守最为严密之处。
绕过襄城再走六百里,就能到樊固。
一路上方解带着队伍尽力隐藏行迹,选择小道急速赶路。大阳城不能打,但好歹抢了一个刘癞子补充了些粮草,在宛县找了些驽马拉车,带着的粮草坚持一个月问题不大。
方解急着赶去和旭郡王杨开汇合,不只是他觉得自己在樊固那边可以大展拳脚,另一个缘故则是远离罗耀。
罗耀回雍州,快的话一个月就能返回来。他不带着方解一同回去,还是因为担心释源有什么诡计。
离着黄阳道越远,方解的心逐渐的安静下来。
可罗耀这个名字自始至终都好像他心里的一根刺,又好像是一把随时随地会出现在他后颈上的刀子,无法确定什么时候这刀子会刺过来,而方解知道有一柄刀子在,却偏偏挡不住。
……
“将军。”
孙开道展开地图:“咱们虽然已经绕过了大阳城,但前面就是山东道腹地了。越往前面走,叛军的兵力越庞大。咱们要想直接穿过去显然不可能,若是绕过去,粮草不济。”
方解嗯了一声问:“这地方你比谁都熟悉,说说你的打算。”
孙开道跟着方解走了十几天,虽然日子不多但方解越发觉得这个人是个合格的谋士。非但对地形熟悉,对西北民情熟悉,而且对兵法韬略也极有造诣。他虽然是个文人,但心胸不窄,且性子冷静。
“想补充粮草,只能抢。”
孙开道看了方解一眼后试探着说道:“去狼乳山要穿过整个山东道,距离太远了,而且咱们走不了直线。越往里面走,叛军聚集之处就越多。一般的县城都有不少叛军驻守,郡治大城就更不必说。以咱们现在的兵力,不可能去攻城略地,只能想别的办法。”
“不如……打打那些富户的主意?”
他问完这句话就不再说下去,他这些日子以来已经对方解稍有了解。知道方解不喜欢自己的手下拐弯抹角,所以他尽力让自己的话言简意赅且据有说服力。一个合格的谋士,不是让主将时刻听从自己的建议。而是让主将时刻都能更清楚的眼前的局面,谋士永远只是谋士,不能喧宾夺主。
孙开道明白这一点,他知道自己的职责只是让方解对局势更了解。如果自己用一种你必须这样做才行的口气来说,只怕他这个谋士也做不了多久。历史上不乏惊采绝艳的谋臣,最终因为恃才自傲而送了性命的例子比比皆是。
自从一线崖杀乱匪之后,方解性格里似乎又有了一些变化。因为前世的思维,他以前行事有太多太多的约束。前世的处事之法和这个时代截然不同。而随着方解对这个时代越来越了解,触及到的东西越来越多,本来那些根深蒂固的思想也随之改变。
“选几个口碑差的。”
他没有再去考虑什么这样做是不是不道德不仁义,他首先要对五千心甘情愿跟着自己跋涉数千里的汉子们负责。
“西北疲敝,巨富之家比起中原腹地来说就太少了。可正因为疲敝,所以巨富之人没有一个有好口碑的……穷凶恶富积德,这话在西北不适合。咱们现在在络郡,络郡没有什么百年世家倒是有几个名门望族,最富者,便是络郡郡守裴果的妻家……络郡陈氏。叛军过境,陈氏花了十万贯买平安,殷破山也不愿意将这样的名门望族得罪太狠,所以收了钱就走。”
“陈氏老宅在求安县,裴果降了叛军之后,打算将陈家都接到络郡治城金原,但陈家老太爷坚持不肯离开。所以裴果拨了两千叛军守着求安县……而求安县距离金原城不过三百里,若是攻打求安就必须速战速决,若是两日拿不下来,金原的叛军得到消息就能赶来救援。”
“先去求安县看看地形。”
方解看着地图,眉头微微锁着。
“另外……咱们现在行迹还没有暴露。一旦打了求安县,叛军必然会派兵围堵。”
孙开道垂首道。
“速战速决……”
方解喃喃了一句,抬起头看向远方。
……
用了一天的时间,斥候将求安县附近的地形探查清楚。西北多山,但络郡境内只有几座山包,算不得庞大。求安县地处平原,方圆几百里无遮无拦。这样的地形,叛军的援兵赶来速度不会太慢。
“咱们缺乏攻城器械,求安县城墙虽然不足两丈,但硬攻很难。”
陈搬山道:“要想拿下求安,还得智取。咱们现在的优势是叛军不知道咱们来了。所以要想打进求安,最好是先派人混进去。”
“可一旦进去的人太多,立刻就会引起叛军的警觉。”
卓布衣皱眉:“本来就没有百姓来往,一天之内进求安的人也不超过百十人。哪怕咱们派几百人进去,也会让叛军察觉。可若是进去的人太少,无法抢夺控制城门,毕竟城内有两千叛军,再加上陈家的私兵,不少于两千五百人。”
孙开道点了点头:“这便是难处所在了,求安县城本来就不大,就算抢夺了城门,守城的叛军赶过去的时间也不会太久,人数太少的话,坚持不到大军支援过去就会被叛军将城门夺回。所以……属下觉着,能做这件事的,必须是个悍勇之人。非但要有万夫不当之勇的武艺,还要有过人的胆魄。”
陆封侯道:“将军,属下来干这差事吧!”
方解微微摇头,陆封侯虽然有胆魄,但武艺算不得太出众。按照道理,最合适的人选自然是给事营的十个人。但这十个人混进去容易,却没有时间换上那一身沉重的甲胄。没有明光铠护着,光凭一把大陌刀给事营威力要减了一大半。
“我来!”
麒麟看了方解一眼,拍了拍胸脯道:“给我五十个人,我来抢城门!”
一直站在方解身后默不作声的聂小菊抬起头,语气平淡地说道:“给他三十个人就行了,再加上一个我。”
第0440章 双塔奇兵
求安县每个城门口外面都有至少一个队的叛军守着,这里已经算是山东道腹地,朝廷征西大军离着远,左前卫离着也远,所以城门依然开着,只是过往的百姓都要经过盘查。能逃走的百姓都已经逃了,不能逃走的卑微的活着。进出城门的百姓并不多,除了逼不得已的逃难之外,乱世之中谁也不愿出门。
麒麟这样的大汉,一出现在城门口就引起了叛军的主意,更何况他身后还跟着百十个精壮汉子,手里拎着兵器明目张胆的护着一辆马车大摇大摆的过来。坐在城门口躺椅上的叛军队正立刻站起来摆了摆手,他手下叛军全都围拢过来,弓箭手将羽箭抽出来搭在弓弦上随时准备射击。
又经过一天的观察,因为进入求安县的百姓实在太少,哪怕只是几十个人分批进城,也会引起叛军的主意。所以方解改变了之前的策略,让麒麟带着百十人的队伍大摇大摆的往求安这边来。
“什么人!”
叛军队正带着几个人拦住城门口,手按着横刀的刀柄大声喝问。
坐在战马上的麒麟眼神轻蔑地看了那队正一眼,连话都懒得说。他身后的士兵往前上了一步大声呵斥道:“我家将军奉了殷将军的命令,护送一个女子献给定西王。你这没眼的东西,还不快让开!”
“将军?”
叛军队正脸色变了变,下意识的多看了麒麟几眼。殷破山兵败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但毕竟这样明目张胆的进城实在冒险了些。麒麟虽然不怕,但心里也难免紧张。他见那个队正瞧着自己,脸色一变大怒道:“你就算不认识我,难道也不认识殷大将军的旗子?”
他伸手指了指马车上插着的战旗,语气严厉。
那叛军队正其实已经信了几分,毕竟这里算是后方,不可能出现大隋朝廷的人马。乱匪更不敢来打有重兵驻守的县城,除了叛军自己人之外谁敢这么光明正大的出行。那旗子确实不假,而且麒麟他们身上穿着的也是叛军的号衣。
叛军的皮甲用的还是大隋的制式皮甲,但为了区别,将深蓝色的号衣改成土黄色。主要还是因为土布造价低廉,而且黄色的号衣也好辨认。
“还请将军出示通关文凭,卑职职责所在还请将军见谅。”
叛军队正抱了抱拳。
麒麟从腰畔上解下来一块令牌比划了一下:“我乃殷大将军麾下大将,定西王造功名册上就有我的名字。我们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怎么可能有地方官府勘发的路引?难道你打算让我将大将军呈递给定西王的亲笔信拿出来给你瞧瞧?”
叛军队正为难道:“实在抱歉,没有路引卑职不能放行。”
麒麟抬头看了看,城墙上叛军都俯身往下看着,有不少人手里擎着弓箭,距离城门至少还有十几步远,所以还不到动手的时候。万一被挡住,城门洞里的叛军立刻关门的话,前功尽弃。
他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摸出来一个钱袋子丢过去:“咱们都是定西王手下的兄弟,何必自己人为难自己人。我知道你是职责所在,可我也是奉命行事。马车里是大将军寻来的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特意让我一路护送献给定西王。大将军吩咐过,这个女子若是出了麻烦我们这些兄弟肩膀上的脑袋也保不住。我们只是路过,你若不放心,将你家守城的将军找来,我亲自对他说。”
那队正接着钱袋子,掂量了一下就知道分量很足。从手感上来判断,袋子里装的不是铜钱而是银块。
“这……不如这样。”
叛军队正笑了笑说道:“将军和您的人将兵器交出来,由我们的人收着,您出城的时候,我们如数奉还。”
“大胆!”
麒麟的亲兵怒道:“看谁敢下了我们的兵器!”
麒麟脸色一寒:“你应该知道,交出自己的兵器对于一个军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既然你恪尽职守我也不好为难你,我们就此绕过去不进城了。不过,等见了定西王,今日之事我也要在定西王面前分辨一番,好好的替你表功!”
那队正被这话吓了一跳,连忙赔礼:“将军息怒,要不您就现在城门口歇歇,我先去请示我家将军?”
“滚。”
麒麟摆了摆手,从战马上跳下来负手站在城门口。
城门外大概有四五十个叛军,城门洞里还有最少二十个,如果动手慢的话,门洞里那些叛军立刻就会合力将城门关闭。所以最合适的机会,就是等进了门洞之后再动手。然后牢牢占据门洞,阻止叛军将城门抢回来。
“等下!”
麒麟对已经转身跑出去的叛军队正说道:“我的人可以留在门外,但马车里的姑娘金枝玉叶何等尊贵,能不能让车夫赶着马车到门洞里避避风。”
那队正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这个没问题!不过,其他人不能过来。只能让车夫赶着车进门洞,而且不能进城只能在门洞里停留!”
麒麟点了点头,嘴角上微微上扬。
……
车夫赶着马车缓缓进了门洞里,守门的叛军全都盯着马车,似乎是想穿破车厢看到里面那个据说绝色的女子长什么模样,能让殷破山派兵护送千里迢迢献给定西王的女人,肯定是倾城倾国之姿。
一群兵痞,眼巴巴的期待着那女子能从车里下来。这样的女人注定了不是他们能拥有的,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便是看看也觉得赏心悦目。叛军队正跑进城去请示守城的将军,士兵们下意识的往马车那边靠,有人还使劲抽了抽鼻子,似乎是想闻到马车里女子的气味。
虽然他们期待,但他们也知道那女子肯定是不会下车的。
可就在这个时候,马车的车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推开,围着的叛军立刻就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车门。他们期待着一双玉手将帘子撩开,然后有个让人看一眼就会做二十年春梦的女子走出来。
他们期待着那种震撼。
虽然他们已经对那女子的容貌有了幻想,但当人出来的时候还是让他们吓着了,那种震撼,无以复加!
因为出来的,是个男人。
非但是个男人,还是个身高足有两米体态壮阔而且一脸络腮胡子的男人。这个男人从马车里一出来,就好像一座山骤然出现在叛军士兵们面前。
然后这个面貌粗犷的汉子抿着嘴笑了笑,他问那些叛军:“我美吗?”
叛军一愣神的时候,从他手里飞出去十几点寒芒,围在最近处的十几个叛军几乎同时捂着眼睛蹲了下去。
那是绣花针。
那汉子自然是聂小菊。
他飞针伤人之后,回身从马车车厢里拽出来一柄门板一样巨大的斩马刀,一个横扫就将面前的四五个叛军腰斩。这个铁塔般的汉子总是让人出乎预料,任何人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都不会想到这样壮阔的汉子居然是个爱绣花的,而且武器就是绣花针。当人们刚适应了他的绣花针,他又展现出另一面。
那柄斩马刀太大,刀锋超过一米五,近两尺宽,看着哪里像是一柄刀,分明是一扇门板。
他一动手,麒麟立刻从身边战马的得胜勾上将那条铜棍摘了下来,一棍将面前拦着的三个叛军拍了出去,再一棍将一个叛军士兵的脑袋砸开了花,他大步向前,铜棍往前一送撞在一个叛军士兵的胸口上,噗的一身,那棍子竟然透胸而过。麒麟将棍子抡起来,挂着尸体的铜棍狠狠的将两个叛军拍翻。
他身后的山字营精锐立刻动手,抽出横刀往前冲。那些叛军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顷刻间被山字营的精锐砍翻了二三十个。
城墙上的守军吓了一跳,立刻有人吹响了号角。弓箭手们再想放箭的时候已经晚了,所有的山字营士兵已经跟着麒麟杀进了门洞里。
凄厉的号角声呜呜的响了起来,求安县城里的叛军立刻一惊。
不用说别人,便是麒麟都被聂小菊的斩马刀吓着了。虽然聂小菊和他身材相差无几,但麒麟一直看着别扭。毕竟这样一个粗犷的汉子闲暇无事的时候,只会坐着安安静静的刺绣是件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可现在的聂小菊刀刀横斩的样子,麒麟看着更不适应。
那刀太狠太霸气。
如此沉重的斩马刀,一般人根本就舞不起来!
刀锋横扫,轻而易举的将人头斩落,在脖子里喷出来的血雾中,聂小菊大步向前,一刀卸去一个叛军士兵的半边身子,再一刀将一个叛军从额头正中劈为两片。刀锋从头顶斩进去,从胯下劈出来,血糊糊带着腥臭味的内脏哗啦一下子掉在地上。
踩着敌人的内脏,聂小菊大步向前。
“守着门洞!”
麒麟跟上聂小菊的步伐大声喊道:“将军带兵杀过来之前,咱们就算全都战死也不能后退一步!”
“诺!”
百十个汉子应了一声,挺刀往前荡。门洞里的二十几个叛军士兵哪里抵抗的住,几乎没用别人动手就被麒麟和聂小菊全都杀了。
这两个人走到门洞另一侧站住,两个人就将门洞封死。
聂小菊看了麒麟一眼,嘴角挑了挑表情挑衅。麒麟冷哼一声,将手里的铜棍握紧:“莫以为绣花针换了斩马刀,你便能比我多杀人!”
聂小菊也不说话,斩马刀横着一扫将两个冲过来的叛军拦腰斩成两截。
麒麟不甘示弱,铜棍舞动起来如风车一样,过来的叛军被扫上立刻就被拍碎了骨头。两个凶神恶煞一般的人物站在这里,谁能靠到近前?
随着号角声不断响起,城里的叛军大批的冲向这边。远处弓箭手开始放箭,山字营的士兵从马车里取出巨盾组成一排,将聂小菊和麒麟护在盾牌后面。不多时,巨盾手就铺满了一层白羽。
“杀了他们!”
守城的叛军将军大怒喊道。
数百名叛军士兵嗷嗷叫着往前扑了过来,等羽箭停住之后,麒麟和聂小菊再次直起身子,斩马刀和铜棍飞舞,盾阵外面,一片残肢断臂。叛军死了一层又补上来一层,没多久两个人前面的尸体堆起来就足有半人高!
这双塔守门,谁能破?
第0441章 陈家宅
那一条铜棍那一柄斩马刀,在城门洞里泼开了一片血幕。麒麟从来没有见过聂小菊这般霸气凛然,在他以往的印象里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总是安安静静坐在一边刺绣,而且多半绣的是荷花池里荡鸳鸯这样的图案。可是今天,这个汉子终于像个汉子一样杀人,酣畅淋漓。
“三十九。”
聂小菊一刀将面前的叛军士兵削掉半边肩膀,再一脚将那尸体踹飞了出去。然后朝着麒麟挑衅似的报了下数字,让麒麟大为不爽。
麒麟一棍将一个叛军士兵的脑壳砸穿,再一棍将后面的叛军胸口戳出来一个血洞:“四十!”
聂小菊哈哈大笑,手里的斩马刀风车一般舞动起来,哪里有人能靠到近前。两个人比着杀人,一连串数字从他们嘴里报出来。莫说敌人,便是他们身边的左前卫士兵都看得目瞪口呆。
叛军的将军已经红了眼,数百人轮番冲上去,损失了超过百人,竟是没能往前顶一步。那两个铁塔般的汉子巍然不动,任凭叛军士兵浪潮拍打就是不退后半步。
“压上去,都给我压上去!”
他举着横刀怒吼,若不是怕死早就自己冲上去了。
到了现在他也不知道这是哪儿来的这么一伙儿凶神恶煞般的人,靠着百十个人死战不退难道以为这样就能将求安县县城端了?叛军膨胀的速度过快,很多手下领着几百上千人的头目根本就不懂兵法。这个所谓的将军,是原来的络郡郡守裴果的一个亲随,从来没有穿过号衣。
裴果降了李远山之后,被封为县侯,加开府,虽然管着的还只是一个郡,不过官职已经上档次多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个叫裴六儿的小厮求着裴果要出来做官,裴果手下也招募了万余人的叛军队伍,就赏了裴六儿一个将军,让他带着兵在求安县保护陈家老太爷。
这样的人领兵,哪里懂得什么兵法韬略。
平日里在求安县,仗着陈家的势力和裴果这个后台,裴六儿在方圆百里之内作威作福惯了,掌兵一年把以前二十年没享受过的福都享受了一遍。
让他扒女人衣服在行,让他指挥军队作战纯粹是个门外汉。眼看着那百十人的队伍堵着城门洞,他居然没有想到这意味着什么。哪怕是个当初李远山麾下右骁卫的老兵做这个将军,也会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
裴六儿愤怒于自己手下这么多人居然打不过百十人,所以不断的催促手下往前冲。可那些叛军也都是没有经过什么训练的,见那两个铁塔杀人如麻。大部分人都是光咋呼不往前冲,急的裴六儿破口大骂。
就在这个时候,有闷雷声贴着地皮传了过来。紧跟着城墙上的叛军发出一片惊呼。裴六儿一开始没听清城墙上喊的是什么,直到门洞里那些来路不明的人忽然发力往城门里顶的时候他才听清楚,城墙上的叛军喊的是骑兵来了!
骑兵?
裴六儿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蒙元人来了?
蒙元人在西北还有大量的人马,不时劫掠,将抢到的财物送回草原上。在裴六儿的认知中,西北的骑兵,除了定西王手下的那支骑兵之外,就只有蒙元人了。所以他的脸色立刻吓得发白,连握刀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蒙元人在西北所到之处,就如同降了一场天灾。这些西域蛮子根本就没有人人性可言,他们要的是钱粮女人,谁阻止他们就杀谁。风一样的蒙元狼骑也不知道屠戮了多少村镇,抢夺了多少财物。
“将军!”
他的亲兵大声喊道:“怎么办?”
连着喊了两声裴六儿才缓过神来,惊恐的回答道:“我他娘的哪儿知道怎么办!”
城墙上的叛军开始发箭,可没有人指挥,羽箭稀稀拉拉的根本就造不成什么打击,而骑兵的速度又太快,从进入射程到冲到城下用不了六七息的时间。临阵不过三矢,可对于大部分叛军来说,他们能射出两箭就不错了。
听到身后传来马蹄踏地的声音,麒麟和聂小菊对视了一眼后同时发一声喊。两个人率先往前冲,后面的左前卫精锐知道援兵到了一个个兴奋的如狼似虎。已经有些胆颤的叛军士兵竟是被逼的连连后退,有人下意识的将手里的兵器丢掉就要逃走。
如果真是蒙元人,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看见谁手里有兵器就杀谁。
聂小菊和麒麟两个人将叛军顶出去,后面山字营的大队骑兵也冲了进来。长长的马槊戳出去,挡在前面的叛军队列立刻被撕开一个口子。他们本以为是蒙元人杀过来了,可看到骑兵们身上那件黑色皮甲的时候仅存的胆子立刻就被吓破了。
“是朝廷官军!”
也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丢下手里的兵器掉头就跑。
在他们看来,只要不反抗,蒙元人未见得斩尽杀绝。可朝廷官军来了,他们这些造反的人怎么可能幸免?
裴六儿彻底懵了。
他觉得自己的心都不会跳了。
潮水一样的骑兵从城外涌进来,用他们手里的马槊将叛军士兵一个接着一个戳翻在地。但凡是拦在马蹄前面的,不管是否抵抗一律杀掉。裴六儿自从当上这个将军,一直就是他带着兵欺负百姓,哪里见过这样的杀人场面。当他看到那些骑兵踏着自己手下的尸体向前疾驰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裤子里有些凉。
尿液顺着他的裤管往下淌,带着一股子尿骚味。
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麒麟大步过去一把抓着他的前襟,单臂将他举到半空然后狠狠的摔了下来,噗的一声,裴六儿的脸上立刻就开了花,鼻子里的血喷出来,和嘴里溢出来的血混合在一起。他头脑里炸了雷一样嗡嗡响,下意识揉了揉眼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还才睁开眼就看到一只大脚狠狠的落了下来,正踩在他胸口上。
咔嚓一声,这一脚也不知道踩碎了几根肋骨。
……
方解进求安县城的时候,大部分叛军已经投降。骑兵扫荡了每一条街道,凡是手里还敢拿着兵器的一律杀无赦。本来蜷缩在城墙上的叛军还在侥幸自己没有成为骑兵马蹄下的尸体,等阳字营的步兵进城之后他们才明白什么是绝望。
在这个时候,不投降就是死。
方解让人将叛军俘虏收拢起来,都押在县城的主街上。还残存的大概千余名叛军双手抱头跪在地上,不敢去看那些杀气腾腾的官军。他们无路如何也没有想到,官军竟然如神兵天降一样出现在求安县。
要知道求安是山东道的腹地,距离朝廷大军正在攻打的河西道不下两千里。按照道理,不可能有朝廷的人马出现在这里才对。
一直到了现在,他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支官军,是怎么冲破定西王百万大军的防线过来的?
“将军!”
陈搬山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对方解说道:“县衙已经拿下,包括县令在内,所有县衙官吏都被擒住。我让人守着县衙的府库,不过里面没有多少东西。”
他后面的亲兵拎着一个吓得瑟瑟发抖的中年男子丢在地上:“这人就是求安县县令!”
那县令跪在地上,也不敢看面前站着的是谁只顾着磕头求饶。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我也是逼不得已才从了贼,我实是大隋的顺民,不敢有谋逆之心啊。若不是家中有八十岁的老母八岁的孩子,我就算是死也不会投降李贼啊!”
“城中有两千多叛军,粮草何在?”
方解问。
“都在陈家大院!”
求安县令磕头如捣蒜:“这些叛军的粮草供给都是陈家人出的,县衙里根本就是空的哪里能养兵啊。将军还请明察,我愿意将家产都献出来,还请将军饶命。”
“陈家大院。”
方解重复了一遍,回头问道:“怎么还没有攻破?”
正在这时候,陆封侯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将军,我实在没有想到那陈家的大宅子竟然这么难啃!院墙比求安县的城墙还要高,极坚固,撞木撞上去就是一个白印。院墙上至少有数百名陈家的私兵,论装备和战力比这些叛军强太多。他们手里拿着的都是硬弓,羽箭就跟射不完似的的往外泼,咱们的人损了百十个,靠不到近前!”
方解听到这话眉头微微一皱,举步往前走了出去:“带路!”
陆封侯带着方解到了陈家大宅子外面,指了指对方解说道:“将军你看,这哪里是民宅,分明就是一座堡垒。院墙又高又厚,还修建了箭楼马脸。院门外是一条挖出来的深沟,院门吊起来之后根本就进不去。那沟太深太宽,人跳不过去。就算跳过去,院墙下面立足的地方太窄,根本就是活靶子一样让那些私兵射。”
“我带人找了梯子垫着冲过去,冲两次也没爬上院墙。”
陆封侯懊恼地说道:“这个陈家的人,就好像缩在一个大乌龟壳里似的!”
方解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个陈家大院确实就是一座堡垒。院墙最少有两丈,上面的私兵装备极好,基本上和大隋战兵没有区别,看甲胄来说,竟是比战兵的皮甲还要厚实些。看起来陈家为了保住自己下了大本钱,光修这一圈院墙花的银子就足够令人在咋舌了。
“将军你看。”
陆封侯伸手指了指:“院墙上站着的那个穿铁甲的人,箭法极好,几乎没有一箭落空,咱们不少士兵都折在这个人手里。”
顺着陆封侯的指点看过去,方解发现院墙上那个穿铁甲的人应该年纪不大。面白无须,擎着一张硬弓站在那里,颇有气势。
“此人是谁?”
方解指着那人问道。
求安县令连忙说道:“此人名陈定南,字东宇,是陈家的嫡长孙。本来应该是去京城演武院的,但前年陈家老太太过失,他守孝不出。此人虽然才年方十七,但武艺出众,弓马娴熟,陈家视其为家族中兴之希望。”
“定南?”
方解一怔,忽然想起了什么。
第0442章 火守火攻鱼梁道
陈家大宅墙高房固,外面有一圈深沟,大门吊起来之后想要攻过去极难,再加上陈家的那些私兵也是训练有素,羽箭几乎不放空,所以山字营吃了个小亏。连续冲了两次也没能靠近墙边,倒是损失了百十个人手。
陆封侯毕竟不是个身经百战的,论指挥队伍的本事连陈搬山都比不得。陈搬山好歹在左前卫十几年,仅仅是看到的听到的也比陆封侯要多得多。幸好陆封侯不是个冲动起来不计后果的,知道陈家大院难啃没有继续硬扛着往前顶。
方解到了之后仔仔细细的观察了一下,骑马围着陈家大院绕了一圈。
“硬攻进去不是做不到,但伤亡太大。”
孙开道见方解皱着眉,往前凑了凑说道:“卑职所见,咱们攻破求安县城的速度足够快,所以时间上还富裕,不如以巨盾手掩护,让俘虏的叛军找布袋子装土填平陈家大宅外面的深沟。院墙最然很高,但毕竟陈家私兵弓箭手数量有限,等深沟填平一段之后,以箭阵压制,或可破开陈宅。”
方解点了点头:“就按你说的办吧,告诉你那些叛军俘虏,每人扔一个袋子,可免死。不服从者,斩。”
陆封侯立刻带着人去办,将那一千多名叛军士兵押了过来。求安县衙门里虽然没有什么存粮,但府库里麻袋并不少。这些叛军士兵们虽然不情愿,但谁也不想死,在巨盾手的掩护下,抬着灌满了土的麻袋往前冲。
院墙上的陈家私兵疯了一样的把羽箭倾泻下来,但毕竟人数有限,叛军损失了一二百人后,很快就将深沟填平了很长一段。山字营的弓箭手开始成建制的往前压,手里同样是大隋的制式硬弓,但在数量上山字营占据着绝对优势。
当初段争因为钦佩方解和这些黄阳道的汉子,从水师调拨了大批物资送给山字营。羽箭密集如飞蝗一般往院墙上铺过去,陈家的私兵很快就被压制的抬不起来头。陆封侯看着机会来了,亲自带着一个团的士兵冲上去。
山字营的士兵们抬着接起来的梯子,虽然简陋但可以够到院墙上。之前损失了一百多兄弟,陆封侯心里憋着一股火。他嘴里叼着横刀,一只手举着盾牌一只手扶着梯子往上爬。山字营这边的羽箭才停下来,陈家私兵立刻站起来还击。不少山字营的士兵从梯子上被羽箭射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方解的队伍现在最缺的就是攻城器械,所以进攻显得十分艰难。梯子接起来虽然足够长,可太软,人踏着梯子往上爬晃的厉害。而陈家私兵显然早就准备着应付这样的局面,防御的手段全都施展了出来。
几个私兵用挠钩合力将梯子推出去,还爬在上面的士兵叫喊着摔下来,不少人虽然没有死去,可摔下去也一时之间失去了战斗力。
“浇油点火!”
一脸冷寒的陈家嫡长孙陈定南大声喊了一句,私兵们随即将已经烧沸了的油泼下来,立刻就有十几个山字营的士兵被滚烫的菜油淋上,哀嚎声显得那么凄厉。被滚油泼中的地方,拿手一碰就掉一层肉皮。有人被淋中之后整张脸都被烫没了,嗓子里连声音都发布出来。
“火箭!”
陈定南再次吩咐了一声,私兵将包了油布的羽箭点燃射下去,呼的一下子,院墙下面立刻就升腾起一片火海。至少有三四十个进攻的山字营士兵被大火卷进去,没多久就被烧的倒在地上失去了生机。
陆封侯又损失了五六十个手下,被火海逼着退了回来。
“这样不行!”
陈搬山急切道:“陈家的人准备充分,这样硬攻的话损失还是太大了。”
“他们用火,咱们也用。”
方解摆了摆手吩咐道:“别心疼羽箭,把那院子给我烧了。”
数百名弓箭手立刻动起来,将羽箭包住之后点燃,数百支火箭射出去,院墙上立刻传来一片哀号。弓箭手们不间断的放箭,再次将陈家私兵完全压制住。很快,院子里就有火焰升腾起来。毕竟院子里的建筑多是木制,有些不重要的小房子还是茅草屋顶,浓烟从院墙里面飘起来,越来越黑。
能听到院子里人声沸腾,显然是在取水灭火。
陈定南看着外面围着的官军,脸色越来越凝重。
“少爷!”
一个小厮顺着马道跑上来,气喘吁吁的对他说道:“老太爷问,少爷有没有把握退敌。老太爷说,围着宅子的毕竟不是乱匪不是蒙元人,而是大隋的官军。如果实在坚持不住,老太爷说愿意花银子买个平安。看样子外面的人只是图谋的咱们宅里的粮草,只要不触及根本就送一些出去。老太爷说,怕触怒了外面的人,为陈家引来灭门之灾。”
陈定南知道老太爷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外面的官军看数量最少十倍于自己手下的士兵,他有自信靠着这五百亲手训练出来的士兵击败五倍甚至十倍的乱匪叛军,但没有把握一直都能挡得住官军的攻势。
如果抵抗太狠,官军损失太大的话,一旦被攻破,陈家立刻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去告诉老太爷,我自有分寸!”
陈定南皱眉吩咐了一句,然后回身喊道:“让下面的人往靠近院墙的屋顶上泼水,能动的人都忙活起来,不要让火惊了老太爷!”
下面的人答应了一声,几乎没参战的所有人都忙活起来灭火。
方解看着城墙上的私兵抬不起来头,回身吩咐道:“让那些俘虏继续堆麻袋,堆出一条鱼梁大道来。”
孙开道本来就想这样建议,见方解也想到了心里一喜。从这一点他就能看得出来,自己投靠的这个年轻将军是个果决的。
……
在弓箭手的压制下,叛军俘虏们开始继续往院墙外面堆积麻袋。一千多人来来回回的跑,麻袋堆的越来越越高。陈定南看着那些惊恐的叛军们为了活命而为敌人效力,嘴里低低的骂了一句。
他本想吩咐人将院墙用麻袋每隔三丈堆出来一道壁垒,可想到老太爷之前的话心里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往他们堆出来的鱼梁大道上泼油,放火点上!”
他大声吩咐道。
陈家的私兵冒着箭雨抬着油锅往鱼梁道上泼有,大部分士兵才一露头就被山字营的弓箭手射翻。但毕竟他们要针对的只是鱼梁道这一块,损失了二三十个人后还是将鱼梁道点燃起来。
“让叛军俘虏抬湿泥垫上去!”
方解指着鱼梁道下令。
山字营的士兵们找来水和泥,叛军俘虏们抬着斗子灌满湿泥往鱼梁道上送。因为有人数上的优势,再加上山字营弓箭手的掩护,鱼梁道上的火焰没多久就被压了下去。
历时超过一个时辰,一条宽足有三米的鱼梁道终于铺好。陆封侯憋足了一口气,索性将自己的上衣脱了,拎着横刀光着膀子带上一个团的士兵再次扑了上去。院墙上,大部分私兵都集结在这一段,弓箭手不断的抬头射箭,但因为被压制着,所以并不精准。陆封侯带着人顺着鱼梁道往上冲,很快就靠近院墙上面。
“我的亲兵何在?”
陈定南将自己的马槊抓起来喊了一声,他身后五六十个汉子立刻应了一声。他将马槊一顺,从城墙上跃出来,顺着鱼梁道迎着陆封侯冲了过去:“随我将敌人顶回去!”
“诺!”
几十个汉子随着他冲出来,组成了一个锋矢阵竟然十分整齐。
陆封侯见那穿铁甲的人亲自下来眼睛立刻就红了,他吼了一声,带着人奋力往上冲。陈定南手起一槊横着砸过来,陆封侯双手推刀一挡,当的一声,竟是震得他的两臂都一阵酸麻。这个看起来面貌俊秀冷傲的少年,手上的力气竟然大得出奇。
陈定南将陆封侯震的退了一步,随即挺槊直刺。那条长槊在他手里如蛟龙一般,快似闪电,顷刻间就接连刺了七八下。陆封侯的武艺并不算太出众,所以立刻就被这七八槊逼的手忙脚乱。横刀不断磕挡,虽然没有被刺中但险象环生。
陈定南瞧准了一个破绽,一槊刺在陆封侯的肩膀上然后横着一扫,将陆封侯从鱼梁道上扫了下去,若不是下面堆积着尸体,这一下就能把陆封侯的骨头摔断几根。他肩膀上被陈定南刺出来一个血洞,血顺着伤口溪流一样往外淌。
“春姑,随我来。”
方解看着陆封侯再次无功而返,将朝露刀提起来大步往前走了出去。春姑他们十个立刻跟上方解的步伐,将手里的大陌刀挺了起来。明光铠和大陌刀在阳光照射下反射出一阵寒芒,他们身上那种凛然的气势立刻就弥漫了出来。
身上无甲,方解拎着朝露刀走在最前面。不时有羽箭射过来,方解随手挥刀将羽箭磕飞。
陈定南带着亲兵一个反冲锋,仗着地势上的优势和他武艺超群,硬是将三百名山字营的士兵逼的连连后退。陈定南从上往下攻,山字营从下往上顶本来就吃着亏,再加上那些私兵们知道若是败了没有活路,所以个个奋勇向前。
将山字营的士兵从鱼梁道上逼下去,陈定南立刻带着人往后撤。还没回到城墙上,他就看到那个一袭黑衫的年轻男子朝着这边走了过来,虎步龙行!
在他看到那黑衣青年和那十个身材魁梧的士兵之后,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他抹了一把顺着脸淌下来的汗水,沉默了一会儿后有些怅然地说道:“去告诉老太爷,现在可以准备钱粮了。”
他将铁盔摘下来,站在院墙高处大声对方解那边喊道:“院外的将军,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方解带着给事营的十个人已经到了鱼梁大道下面,听到那给铁甲小将呼喊后脚步顿了一下。
看起来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就再次迈出了脚。
陈定南眼神一变,立刻将铁盔再次戴上:“将军何必继续厮杀,只是多死伤人命而已!陈谋抵抗也是逼不得已,还望将军见谅!”
方解阔步向前,一言不发。
恰在这个时候,已经七十几岁的陈家老太爷被人搀扶着爬上院墙。老太爷看了看外面密密麻麻的官军,眼神里闪过一丝怒意和担忧。他明白孙子的想法,可他看得出来孙子做的过了。
“你退下!”
他冷声对陈定南吩咐了一声,挣脱开两个小厮的搀扶快步走到院墙上:“外面的将军请止步,我愿降!”
第0443章 离家奴 归巢虎
陈定南看到老太爷亲自上来了,连忙过去拦着:“您怎么上来了,孙儿不孝,竟是惊动了您,此处太危险,您还是先回去吧。”
他一边劝说一边对身后亲随道:“快,扶老太爷下去!”
陈家老太爷一把将陈定南推开,冷冷的扫视了一眼:“都给我退下,一场本可免去的灾祸偏偏要自己引过来,废物!”
陈定南脸色一变,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服气。可老太爷在陈家威望太高,他不敢有丝毫的忤逆。他知道老太爷是在怪自己没有把这件事处理好,但他不觉得自己这样做错在什么地方。如果一开始不打就降,陈家的名声只怕就会跌倒最低处。先是降了叛军,再降官军,反复无常,摇摆不定,指不定多少人看笑话。
而即便要降,他打算的是抵抗一阵子,让院墙外面的官军知道陈家不是好惹的,若是逼急了,官军的损失不会小。再者就是他性子自负,不打一场无论如何是不肯投降的。其实陈定南一直在拿捏着分寸,若不是存了保留退路的心思,他也不会只是将那个官军将领刺伤后从鱼梁道上拍下去。以他的武艺,杀陆封侯不算什么难事。
“不服?”
陈家老太爷一眼就看穿了陈定南的心思,却也懒得再说什么。他紧走几步到了鱼梁道上,然后朝已经缓步上来的方解深深一礼:“老朽陈浮闲见过将军!逆子无礼,阻挡了将军,老朽替逆子赔礼了!”
方解走到陈浮闲身前站住,打量了几眼面前这位老人。从老人的眼神里他就看得出,这是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虽然已经老态龙钟,但眼神里那种岁月沉淀下来的智慧还在,并不昏聩。
“此时你降了,就不怕我一怒屠了你满门?”
方解问。
陈浮闲垂首道:“老朽知道,若是再不降的话将军之怒才会难以阻止。现在虽然稍稍晚了些,但还可补救。都怪老朽已经多年不理家族的事,都交给逆子定南搭理。若老朽知道是朝廷天军到了,必然早早开门迎接将军。”
“假话就不必说了。”
方解将朝露刀交给身后上来的陈孝儒,看了一眼跟在陈浮闲身后的少年。此人面白如玉,剑眉朗目,倒是一个标志的少年郎。只是眉宇间的戾气似乎重了些,眼神里也颇有敌意。
“为何挡我大军?”
方解直视着陈定南的眸子问道。
陈定南抬起头道:“不知道若是将军家被人困了,将军如何反应?如此乱世,我怎么分辨是官军还是贼寇?陈某只是想护着一家老幼,得罪之处还望将军海涵。”
方解点了点头,然后忽然一拳照着陈定南的鼻子上砸了过去。陈定南一惊,下意识的抬起双臂在脸前封住。嘭的一声,方解的拳头狠狠地砸在陈定南的胳膊上,陈定南身子向后一仰竟是直接从城墙上跌了下去。饶是他修为不俗,半空中强行扭转身子落在地上,可还是踉跄了几下后摔倒在地。
两丈高的院墙,他跌下去没有摔断了骨头已经殊为不易。
“不必虚伪客套,也不必说什么没用的话。”
方解站在墙头看着那个挣扎爬起来的少年:“我在京城见的太多了心气孤傲的人,不差你这一个。想活命,想让你陈家老老少少都活命,现在该是你们陈家自己出价码的时候了。”
陈浮闲脸色变了变,没想到这个少年将军竟是如此直接。他一生沉浮,见多了官面上的人,这样年少这样冷傲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他脑子里迅速的盘算了一下,然后对方解认真地说道:“老朽愿意献出一半家产……”
“我本意如此。”
方解看着陈浮闲一字一句地说道:“但现在不够了。”
陈定南在院墙下站起来,指着方解怒道:“这算什么?要么你就将我们陈家上下杀绝!”
“好。”
方解淡淡地回了一个字,然后转身往回走:“我现在下去,重新打过。你觉得不服气我就给你这个机会,若你能坚持到天黑,我立刻带兵就走。若是你坚持不到,你们陈家上上下下的几百人的脑袋明天一早就会挂在求安县城墙上。”
“将军留步!”
陈浮闲紧走几步,犹豫了一下忽然双膝一弯跪了下来:“要怪都怪老朽平日里太骄纵此子,将军不要与他一般见识。老朽猜着……将军率军而来,或是去狼乳山汇合旭郡王的人马?我与旭郡王颇有渊源,王妃……是老朽长女。”
此话一出,方解的脚步为之一顿。
“既然如此,当初你何必降贼?”
方解转身看向陈浮闲问道。
“老朽要为陈家几百条人命负责,要为陈家百年基业负责,将军……身处此地,诸多事实在身不由己。我曾写信派人送往狼乳山交给旭郡王,王爷知道老朽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两年来,我曾派人多次为王爷送去钱粮,还请将军念在王爷的面子上,放过我一家老小。”
方解沉默了很久,最终叹了口气:“罢了……日后你们陈家的功过,自有朝廷决断。”
“多谢将军!”
陈浮闲将头低下去,眼神里都是痛苦。
他长女嫁给了旭郡王为妻,次女嫁给了络郡郡守裴果。一个在狼乳山抗贼,一个跟着李远山作乱。他的处境,极为辛苦。
……
“我们要赶去和旭郡王汇合,但粮草不足。”
方解坐在陈家的客厅里,喝了一口茶后说道:“一万人马半个月的粮草,不知道陈家是否拿的出来。”
方解没说实情,因为此战之后他的人马就藏不住踪迹了。多报写数字,让叛军也不敢轻易追击。
“拿的出来!”
陈浮闲连忙说道:“这本是我陈家该为国效力而做的事。”
方解嗯了一声:“若你们不挡我,我不会杀一个人。但我损了数百人手,而你们陈家的私兵也折了一大半。本可以避免的灾祸,偏偏因为有些人自以为是而招惹来。”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杀人?”
陈定南道:“蒙元人破城之前也宣布不杀人,叛军乱匪也说不杀人,可现在西北三道哪个地方死的人少了?”
“闭嘴。”
陈浮闲冷声斥责道。
陈定南的两条胳膊都肿了,若不是方解收了力度,一拳就能将他两条胳膊砸断。他本来颇为自负,求安县,乃至于络郡之内都没有谁能和他相比,年纪轻轻,武艺修为不俗,熟读兵法,名声在外。可现在他面前这个人,看起来与自己年岁相差无几,已经独领一军深入敌后而战,可想而知在朝廷里甚至在陛下眼里都有一定的分量。
所以他有些不服气。
“不杀陈家人,不是因为你们愿意降了,而是因为旭郡王。”
方解淡然道:“我初入长安在演武院求学之际,王爷对我颇为照顾。便是在王爷领兵西征之前,还特意与我道别。你现在还没死,应该庆幸自己的出身。”
陈定南微怒道:“你仗着兵多而已!”
方解微笑着说道:“我没时间和你论这些,你是不是以为这样说,我便会公平与你打一场?人说你薄有才名,想不到如此幼稚。我手里的刀是杀人的,我的军队是来平叛的,和你怄气?这和小孩子过家家有什么区别?”
陈定南脸一红,张嘴要说懦夫,可看到老太爷冷寒的脸色,他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我从你们陈家拿走粮草,将来向朝廷报功的时候自然会提及。而你阻挡朝廷大军,这便是死罪。”
方解看着陈定南说道:“杀了我百多手下,这更是死罪。”
陈定南心里一惊:“难道你要反悔?”
方解站起来,朝陈浮闲抱了抱拳:“粮草多谢,但事情一件归一件。你这个嫡孙我要带走,就先充为军奴,放心,看在旭郡王的面子上我不会杀了他。但他要想最终活下来还得靠自己,我手下有几十个人折在他手里,这是人命债,得还。”
方解看着陈定南说道:“从今天起你要杀人赎命,杀叛军,杀蒙元鞑子,什么时候杀够二百人,我就免了你军奴的身份。你不必用那个眼神看我,如果你有本事可以反抗。但你没有,所以现在你只能听着并且照做。”
陈定南大怒,却被陈浮闲一把拉住。老人朝着方解深深一礼:“老朽谢过将军大恩,陈家上上下下都铭记不忘。”
方解笑了笑,指了指陈浮闲说道:“你爷爷比你有智慧,你……小聪明有些,实则莽夫而已。”
说完这句话,方解转身离开。陈定南不解的看了陈浮闲一眼,却见老人看着那少年将军的背影格外的钦佩。
“为什么?”
他问。
“你觉得李远山会赢吗?”
陈浮闲问他。
陈定南摇了摇头:“纵然朝廷大军平叛不会顺利,但李远山终究还是赢不了的。”
“那么皇帝大胜之日,便是我陈家灭顶之时。所以我对方才的将军道谢,是因为他救了我陈家的唯一的血脉……你。”
“他救了我?”
陈定南沉吟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孙儿懂了!”
方解阔步走出陈家客厅,一边走一边吩咐道:“将孙开道绑了,掌嘴三十,关在囚笼里押着,若求饶,说一句打一个嘴巴。”
陈孝儒一怔,但还是答应了一声,转身带着几个飞鱼袍离开,不多时就传来孙开道的求饶声:“将军,卑职知错了!”
方解丝毫也不理会,快步出了陈家大宅:“带上粮草,立刻离开求安县。”
卓布衣跟在他身后不解问道:“为什么要处置孙开道?”
方解一边走一边说道:“你我不知陈浮闲是旭郡王的岳丈,但孙开道焉有不知之理?若是他事前说出来,怎么会有这场厮杀?直接登门求见,未见得借不来粮草。这个人凡事都要算计,若是不杀杀他心里的隐晦他不知道怎么做手下。”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卓布衣问。
“因为他肯定有理由骗我。”
方解一边走一边说道:“他不是个白痴。”
……
就在方解带着人出了求安县的时候,数千里之外。一袭锦衣的罗耀勒住战马,看着拦在官道上的人,眼神冷冽。此地距离雍州城还有不足百里,而不想让他回去的人已经早早等在这里了。
在他面前,密密麻麻站着上百身穿大红色袈裟的僧人。
持金环戒刀,面无表情。
第0444章 山不是山
孤身返雍州
是因为罗耀有这样的魄力和也有这样的实力,他连亲兵都不带,不是狂妄自大,是因为自信。
雍州,就是他的家。
释源夺了罗文的肉身,然后诱杀了罗门十杰排名第一的詹耀,从而控制了雍州城的兵权,但兵权并不稳固。所有人不敢反对释源,是因为他现在是罗文,是罗耀的独子。哪怕他杀了詹耀,下面的将领们也是敢怒不敢言。
但只要罗耀回到雍州,走进去,将士们谁还去听释源的话?
而罗耀之所以自己回来,并不是他没有算计到释源会有帮手。
面前拦在官道上的那些身穿大红色袈裟的僧人们,面无表情的看着骑在战马上的罗耀。他们手里擎着金环戒刀,刀锋上的冷冽似乎连空气都能冻结。而在这百十个僧人身后,八个僧人抬着一个莲花宝座,一脸邪气的罗文盘膝坐在上面,面带微笑。
他有大野望,所以必杀罗耀。
而他似乎也算定了罗耀会自己回来,眼神里颇为得意。因为他知道罗耀不可能让手下的人知道自己和佛宗有瓜葛,必然不会带着大队人马。
罗耀从战马上跃下来,手负在背后缓步而行。释源遥遥对罗耀问候了一声:“大将军回家,我特意迎出来百里,是否该道声谢?”
罗耀一边走一边说道:“你的胆子只有百里之外那么大,不敢让雍州一兵一卒看到我回来,你这样畏首畏尾的人也敢心存天下,正应了那句人心不足蛇吞象。以天尊之威,还要藏着自己带出来的百名金身僧兵只等着今日,说好听些是谨慎,实事求是的说是你胆小如鼠。你既然从大雪山上逃下来,而大自在居然没有追杀你,就说明大轮寺里出了什么大变故……连老鼠都敢出来上蹿下跳,佛宗真是一日不如一日。”
他说话的别人不懂,但释源懂。
“大自在不过是一条夹着尾巴的狗而已。”
释源笑了笑:“他心里只有那座山,不敢下来。”
“是你不敢留在大雪山而已。”
罗耀轻笑道:“大自在只要不下大雪山便是佛宗第一天尊,你虽然号称天尊中修为第一,可只要在那座山上,你连杀大自在的念头都不敢有,还不如智慧。”
释源道:“大自在是一条看门狗,智慧是个狗都不如的白痴,亏他法号里还有智慧二字,实则其笨如猪。被大自在当枪使了这许多年,还以为大自在将来真的会把第一天尊的宝座让给他。只怕他临死之前都没搞明白,大自在的心思到底如何。”
罗耀摇了摇头:“你说大自在是狗,智慧是猪……可在我看来,你猪狗不如。”
释源眉角微微挑了挑:“我不知你何来的自信。”
罗耀笑道:“我亦不知你何来的自信?”
他指了指那些金身僧兵:“以为这些土鸡瓦狗就可以拦着我?”
释源道:“便是大自在也不敢说金身僧兵是土鸡瓦狗,三千僧兵在大雪山上,世间便没人敢去登山。我带来一百人,屠掉一座城也不是问题。罗耀,我知道这些年你修为大进,可你毕竟是个残缺不全的身子,何必装出来这份气势?”
罗耀微微叹息:“你夺了罗文的肉身,然后占了雍州,我本以为你这些年颇有进步,行事果决了不少,原来还是那般愚笨不堪。”
“汉人有句话……”
释源缓缓道:“成王败寇,罗耀……说实话,我很钦佩你。”
“恰恰相反。”
罗耀再次举步:“佛宗没有一个让我钦佩的。”
“杀了他。”
释源伸手往前一指。
那些金身僧兵的猛的抬起头,每个人的眼睛里似乎都点亮了一朵寒芒,他们嗓子里发出咔咔的声响,然后挤出来一声沙哑的咆哮。红衣涌动,最前面的十个金身僧兵同时冲向罗耀。
一个金身僧兵持金环戒刀一刀斩落,罗耀不躲不闪,依然保持着缓步前行,等金环戒刀眼看着就要斩在他头顶的时候,忽然间毫无征兆的那个僧兵的头颅就爆了,就好像僧兵的脑袋里被人装了火药一样,刀枪不入的躯壳,尤其是最坚硬的头骨居然都被炸成了碎片。
不只是这个金身僧兵,所有冲过来的僧兵就好像自爆一样,脑袋接二连三的爆裂,而看起来罗耀一直没有出手,他只是缓步往前走着,双手依然负在背后。
坐在莲花宝座上的释源脸色一变,立刻将视线看向罗耀身后。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一身黑袍的莫将军突然出现在几十米外。他手里拿着一根竹笛放在嘴边吹着,可笛子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莫将军的手指在竹笛的孔上来回移动,而他脸上的表情则很挚诚,就好像正在吹奏一曲天籁之音。
然而,这天籁无声。
金身僧兵一个接着一个的死掉,一百人就能屠掉一座小城的强悍存在,竟是被一曲无音笛声顷刻间灭掉了十几个。后面的僧兵依然面无表情的往前冲,然后被看不见的音波听不见的乐曲震碎了脑壳。
“怪不得……”
释源看着一个金身僧兵的脑壳爆开,然后有半截肉虫子还在黑乎乎带着腥臭味的血液里翻滚。
“你竟是找到了金身僧兵的弱点。”
罗耀一边走一边回答:“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试过,想找到金身僧兵的弱点。他们以为金身僧兵就好像中原的金钟罩铁布衫一样,终究会有那个罩门所在。但他们一直没有找到……我听说杨奇当年杀金身僧兵,靠的是天下无双的剑气,号称铜头铁臂的金身僧兵也不能挡,可那法子终究笨了些,耗费的内劲也太多了些。”
“别人不知道,是因为别人不了解佛宗。所谓的金身僧兵,不过是用纥族人的巫术炼制出来的死人罢了。那虫子若是死了,何来金身不破?”
释源怔怔了片刻,然后长长的叹了口气:“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没有断过抓捕纥族的巫师,开始我以为你只是想炼制一个肉身,现在才懂了……你竟是从二十几年前就开始着手准备对付佛宗的金身僧兵。”
“你看的太近。”
罗耀微笑道:“鼠目寸光。”
……
释源缓缓舒了口气后说道:“不得不说,你确实比我见过的人都要聪明些,从二十几年前就开始准备应付佛宗的人,这份心思,少有人及。但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过自负,若是你肯带兵回来,我怎么能赢?”
罗耀淡然道:“你现在也没有一分胜算。”
“世事无定。”
释源说了四个字,然后从怀里也取出一个竹笛放在嘴边轻轻吹起,山林里立刻传来一阵咆哮声。紧跟着,一个巨大的黑影撞到了几棵大树之后蹿了出来。那黑影太过庞大,如钢铁猛兽般势不可挡。
待这东西从林子里冲出来才看清,竟然是那头巨大的狼面灵猿!当初方解封住山洞,竟是没有熏死这怪物。
超过三米的巨大身躯肌肉横身,狼头上那一对眸子里露出凶残的光芒。它看到罗耀之后仰天咆哮了一声,其声如雷。狼面灵猿顺手将身边的一棵大树拔了下来,然后狠狠的朝着罗耀砸了下去。
罗耀转过身,静等着那大树快到自己头顶的时候,眼神忽然一凛,紧跟着一股狂暴的气息凭空而出,如一只无形的巨手将那大树攥住然后狠狠一拧,那大树瞬间扭曲,咔咔的声音中在半空中崩碎变作了一片残渣。
狼面灵猿手里的大树被拧碎它显然怔了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漫天的木屑忽然间烧了起来,方圆五米之内的半空上骤然出现一片火海,被那只无形的举手推着卷向狼面灵猿。
这野兽性子凶残,可天生惧火。那漫天烧起来的大树残渣燃起火浪卷在它身上,立刻将它烧的哀嚎起来。那一身硬毛被火烧的吱吱响,一股浓烈的臭味立刻就弥漫了出来。
“业火……”
释源眼神里闪过一丝惊异,喃喃了一句:“罗耀……佛宗的修为你到底掌握了多少?”
罗耀侧头看了他一眼:“佛宗的东西,没几样值得记住的。这业火倒是有些意思,刚好可以烤肉。”
释源再次将竹笛放在嘴边,曲风一变,之前的悠扬转瞬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凌厉之音。
那狼面灵猿立刻咆哮了一声,虽然惧怕大火但还是迎着罗耀冲了过去。不只是它,还没有爆开的金身僧兵突然发了狂,脚下一点,如闪电一样撞向罗耀。
狼面灵猿巨大的手掌狠狠的朝着罗耀的头顶拍了下来,罗耀此时才将背后的手伸出来,轻描淡写的将两个扑过来的金身僧兵捏住咽喉,然后双臂一震将那两个僧兵掷了出去,两具沉重的身体如出了膛的炮弹一样,噗噗两声,狠狠的撞进了那狼面灵猿的两只眼睛里。
一瞬间,腥臭的血液瀑布一样从它的眼窝里喷了出来。
罗耀右手往上一伸,恰好挡住那狼面灵猿拍下来的巨大手掌。这野兽力大无穷,那一只手掌就比罗耀的身子还要大些似的,罗耀抬起来的右手和狼面灵猿的巨大手掌相比,显得那么渺小。
可就是这样悬殊的对比,才更让人吃惊。
狼面灵猿的一掌,居然被罗耀挡住。
罗耀的手掌上仿似有极强大的吸力一样,狼面灵猿的手掌被黏住,无论这庞然大物如何疯狂的挥舞,就是无法将手抽回去。而罗耀的双脚如同在地上生了根,他变成了一座巍峨大山一样,巍然不动。
罗耀回头看了释源一眼淡淡道:“释源,你已经太久没有离开大雪山了,太久不问江湖事……佛宗,早就不是以前那个没有人敢触怒的佛宗。自从十几年前杨奇西行开始,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再至高无上的存在,也终究有人可以挑战。杨奇只是少了些运气,不然当年他一个人就能崩塌半座大雪山。”
说话的时候,他的手掌上忽然冒出来一团烈火,紧跟着,那火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到了狼面灵猿全身。狂舞着的火焰将那庞然大物吞噬进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狼面灵猿的哀嚎声响彻天际,凄厉的好像能震破人的耳朵。
“我要谢的有两个人。”
罗耀看着释源认真地说道:“当年我师父让我知道,大雪山不是无法企及的高度。当年杨奇让我知道,大雪山不是无法崩坏的坚固。但他们两个不如我之处在于……他们没有耐心准备。”
“杨奇当年弄错了顺序,所以他败了。要毁一座大山,首先要有的是崩山的实力,其次才是崩山的勇气。”
罗耀傲然道:“我两者皆具,在我眼里山可还是山?”
第0445章 宝瓶与佛手
狼面灵猿何止千斤?
罗耀单臂将已经烧成火球的灵猿举起来,狠狠地砸向释源的莲花宝座。若是远远地看起来,那场面就好像是一只蚂蚁举起了一颗花生一样的比例。灵猿的身躯之庞大,比罗耀大了何止二十倍?
可罗耀单臂将其举起来,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一丝的僵硬。
哀嚎着的狼面灵猿带着呼呼的烈焰冲向莲花宝座,释源将手里的竹笛放下后微微叹息一声。他伸出手往前平推,半空中忽然出现了一朵巨大的莲花,看起来晶莹剔透,美轮美奂。令人震撼的是,这莲花竟然有七瓣。
白莲和火球撞在一起,半空中的空气似乎都被荡开了一样,气浪激荡出去,就好像往一片平静的湖波中投入了一块巨石。
轰的一声。
剧烈的空气波纹荡出去之后,爆裂的声音从半空中传了下来。紧跟着一股飓风从半空席卷下来,将官道上的尘土全都卷了起来。罗耀和释源站在飓风之中,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二十米。
在罗耀身后几十米外的黑袍人莫将军将手里的竹笛放下,看了看那一地的死尸后眉头皱了皱,然后哇的一声喷出来一大口血,令人惊愕的是那血里似乎还有碎肉。一百个金身僧兵,威力之大就算是十个大修行者联手也未见得赢得了。可被发现了破绽之后,竟是被清理的如此简单。
不过看起来莫将军受了不轻的内伤,想来是之前释源吹笛子的时候非但指挥了那些金身僧兵指挥了那只狼面灵猿,还将他震伤。佛宗天尊的手段,又岂是随便一人就能接的下来的?
“你先进雍州城。”
罗耀语气温和的说了一句,却连头都没回。
莫将军抹了抹嘴角上的血,沉默了一会儿后跃上战马离去。
释源看着莫将军离去,缓步从莲花宝座上走下来。他随意的挥了挥手,扛着莲花宝座的那八个红袍僧人立刻扑向罗耀。
这八个人和那些金身僧兵不同,他们是活人。是释源这些年来悉心调教的弟子,此次跟着释源一块背离大雪山,但一直没有露面。这八个人的修为皆很强悍,看他们的身法似乎是在运转一个阵法。
罗耀任凭那八个人将自己围在中间,并没有出手阻止。
“死人再次一次不足惜,这八个人想来也是你极为看重的,难道让他们送死,你一点也不觉着可惜?”
罗耀问。
释源摇了摇头:“今天本该是我占尽上风,但一招失算被你夺了先机。我没有想到你有办法对付金身僧兵,也没有想到你居然修成了我佛宗秘法业火。即便是在大雪山上,能修成业火的也不超过五个人。所以……只要能杀了你,损失再多也不可惜。”
罗耀忍不住笑了笑,扫了扫那八个人道:“你们也甘愿送死?”
释源道:“我之前对他们八个人说过,若是杀了你,侥幸活下来的人,我将给他们如天尊在佛宗一般的地位,他们的修为都不错,所以总会有人能活下来。至于谁是死的那个……看天命了。”
罗耀微笑:“不看天命,看我的兴致所在。”
他指了指其中一个红袍僧人道:“我说他可死,他便不能活。我说他可活,他便不能死。”
“大金刚轮。”
释源说了四个字,那八个红袍僧人随即同时一动。他们八个人双手合什,嘴里念念有词。顷刻间,被围在中间的罗耀就感觉四周的天地元气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一座由天地元气组成的圆形大阵在他头顶成型,然后开始慢慢的压下来。
罗耀能感觉到,那阵中有金刚轮不停的旋转着,虽然肉眼不可见,但这阵法锋利冷冽的如同绞肉机一样。只要有人搅进去,立刻就会被那金刚轮绞成肉泥。
“佛宗的大小金刚轮阵,多年之前我便见识过了。”
罗耀淡然道:“虽然施法之人修为比多年前那次强了太多,可在我看来依然没有分别。你应该知道,不要在自己的强敌面前用两次相同的招式,这是常识。当年我被小金刚轮阵法所困,你趁机封我气海,想逼我就范……当时为了活命,我自毁气海,这些往事难道你都忘了?”
他的气海……竟然是自己毁的!
“当年你还很弱。”
释源有些感慨的说了一句。
“当年我不弱,强者之心,自始至终都一样。”
罗耀往前踏出一步:“我欲行大事成大业,所以暂且不想与你为难。可你自己非要选择这么走,人自己求死,天都拦不住。”
他左手指天,右手往前一指,一缕烈焰火龙一样卷向释源。
一瞬间,那金刚轮大阵突兀的停了下来,金刚轮不再转动,而那八个人如变成了石像一样,一动不动。
……
释源绝对不会让罗耀进入雍州城,所以带着自己一直隐藏的力量出现在雍州百里之外。他自大雪山下来之后,所图的一切都不算不顺利,虽然没有骗了方解骗了罗耀,但罗文的身子勉强也能用。
但是现在,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越是顺利的时候,其实未见得是好事。有时候太顺利就容易让人懈怠,从而准备不充分。他以为自己带来一百个金身僧兵,带来一个狼面灵猿王再加上他自己,足够对付罗耀了。可当他看到罗耀轻易施展业火的时候才醒悟,自己十几年没有问江湖事,江湖已经不是原来那一层风波。
释源抬起手往前一指,一缕劲气透着寒意迎着罗耀的业火而去。因为这指劲太冷,以至于指劲所过之处的空气都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就好像将沿途所过都冻住了一样,与罗耀的业火对比格外鲜明。
烈火与寒冰的碰撞,永远都那么激烈。
两个人同时向前迈步,数不清的指劲如万箭齐发一样朝着对方身上攻了过去,红色和蓝色的劲气在半空中不断的碰撞,速度快的让人眼都跟不上。
令人震撼之处在于,两个人看起来都没有什么动作只是缓缓而行,劲气从他们全身上下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发出,速度之快如数千人发箭一样,根本就分辨不清劲气的路线也分辨不出是从什么角度发出的,可两个人发出的劲气无一例外的都精准的相撞在一起,到后来已经分不清是在攻击谁在阻拦。
随着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那劲气越发的密集狂暴起来。两个人是风暴中心,各自挥发着暴雨。
红色的火和蓝色的冰不断碰撞,这一片区域的空气因为承受不住这样剧烈的变化终于变得同样狂暴起来,两个人之间的空间甚至变得越来越扭曲。
“宝瓶蓝莲。”
释源低吟了一声,伸手往地下指了指。片刻之后,罗耀脚下的土地忽然间裂开无数条口子,一朵蓝色的莲花撑破了地皮从罗耀脚下钻了出来,在出土的那一瞬,这莲花开始盛开,花瓣一片一片的分开,纯粹的蓝色让花朵看起来格外的美丽也格外的妖异。
这莲花才冒出来的那一刻,罗耀的身子就已经向上拔起来。那莲花盛开,一直在他脚下不曾触碰到他。
可就在那蓝莲花完全盛开的那一瞬,七片花瓣忽然向上暴涨,花瓣变大增长,盘旋着向上方,罗耀的身子持续升高,那花瓣就持续增长,看起来,增长的速度竟是比罗耀向上跃起的速度还要快些。
罗耀微微皱眉,伸手要往下按,这个时候七片花瓣忽然猛的一闭后纠缠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宝瓶形状,将罗耀关在了里面。
释源看到宝瓶蓝莲将罗耀吞噬进去的时候,两只手迅速结印往前一推,然后身子向后暴退,顷刻间就退出去十丈之外。
他的脚才落地,看起来那巨大的蓝色宝瓶在半空中就要爆了!
释源的眼神猛地一亮,里面有喜色忍不住浮现出来。之前他一直和罗耀纠结于快攻快打,突然变招,蓝莲自地下钻出,终是将罗耀吞了进去。没人比他更清楚这宝瓶蓝莲的威力,因为这一式是他独创,便是大轮明王当年都对这式功法特意点评赞扬了几句。
释源在大雪山上被公认为四大天尊修为第一,便是因为他知道如何改善佛宗的功法而不是墨守成规。大自在虽然贵为四大天尊之首,但绝不会离开大雪山。灵宝天尊与智慧天尊修为相仿,他比那二人都要强悍些。有人曾经说过,在大雪山上大自在可胜释源,但下了山就犹未可知了。到底大自在为什么不下山,谁也不清楚。
当年正是这一招宝瓶蓝莲,让灵宝天尊输的心服口服。
一旦蓝莲变化成的宝瓶爆开……释源甚至相信在大雪山上的大自在也未见得挡得住。有人曾经说过,大自在在大雪山上近乎无敌。而下了大雪山的大自在,就从神变成了人。
空气开始扭曲,宝瓶也开始扭曲。
下一秒,方圆三十米之内都会被夷为平地。下一秒,这三十米之内将会看不到任何生机。宝瓶蓝莲的毁灭力无可比拟,释源有这个自信!
可下一秒,他的自信被狠狠的戳了一刀。
就在蓝莲宝瓶即将爆开的那一瞬,一只拳头从莲花瓣中穿出来后猛的张开,那只手的手掌心里似乎出现了一个黑洞一样,巨大的宝瓶迅速扭曲后无可阻挡的被吸进了那个手掌心中,狂暴到了极致的已经濒临爆发的气息硬生生被吸了个干干净净。
半空中,罗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后满意的微笑:“这法子不错,我便收了吧。”
巨大的宝瓶变成一缕一缕的劲气,最终都汇入罗耀手心。释源还没有表现出来的喜悦随即消失,眼神里的惊异那么明显。
“这是……大罗佛手?”
传闻……
佛宗初立,明王率弟子降妖伏魔。有大魔精通诸般功法,手段万千。可以气化形,可以形御气。世人皆畏惧此魔,避之不及。唯明王不畏,孤身寻到大魔,决战于大雪山之巅。大魔施展万千功法,明王一一破之。大魔恼怒之极,以毕生修为凝结一击,有毁天灭地之威。在最紧要时候,明王伸手虚空一抓,大魔的全力一击竟是被明王抓住手心里,手掌握松之际,大魔的毕生修为消失于无形。
佛宗后人赞美初代明王,形容这惊采绝艳的一抓为大罗佛手。
可破万法,容天纳地。
第0446章 这世间没有亘古不变的事
罗耀破去释源的蓝莲宝瓶之后从天空中缓缓的落了下来,不是坠落,而是如踩着一朵云彩般轻飘飘的落在地上。风吹动他的长袍,如谪仙下凡。
释源的脸色有些难看,看着罗耀的那只手似乎是有些失神。
“大罗佛手是佛宗不传之秘,便是天尊也不可学。我知道你师父当年从佛宗大轮寺大光明法顶窃了一本秘籍下来,明王大为震怒。但查了许多年都没有查到是谁偷了去,为了此事,大轮寺里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当年我下山寻求佛子,偶然得知这秘籍在你手里……你自毁气海,献出秘籍,原来还藏了私。”
罗耀笑了笑道:“当年活命的恩惠,我不敢忘。”
释源摇了摇头:“当年我不杀你,其一是因为觉得你已经是个废人,杀与不杀没有什么关系。其二,当时你已经是军中新贵,我预料到即便你没有修为之力也会成为大隋军中不可或缺的人物,为了以后我多一条路,所以留你一命。为的是我自己,你何必谢我?”
罗耀道:“这江湖本就是尔虞我诈的江湖,当初我骗了你,为的也是活命。那秘籍早就被我撕成两份,将前面那部分关于明王传承的记载给了你。当时本是不得已而为之,以此换命我并没有报多大希望。正因为你不杀我,所以方有我今日所得。有人说大成大就天人各占一半,不过在我看来,我的成就倒是应该有一半来自你的成全。”
他看着释源道:“所以我才会放过你一次,你初到雍州就打方解的主意,我没有杀你……而你却觉得是我不敢,越发的张扬起来。”
释源叹道:“我虽然不知你这些年都修成了佛宗多少秘法,但我要告诉你的是……若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成为天尊,那么佛宗也太不堪了些。”
他缓缓地将双手抬起来合什然后分开,然后比划了一个花开的样子。许多幼童,尤其是女婴玩耍的时候都会比划这样的动作,显得格外可爱。可释源比出这个样子,怎么看都显得有些滑稽可笑。虽然他现在占据的是罗文的身子,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模样。可这个动作毕竟太过幼稚,怎么看怎么别扭。
“明王当年在大轮寺大光明法顶讲法,说过人念无敌。”
他看着罗耀认真道:“当时灵宝上前问明王,何为人念无敌?明王说,当人与自然融为一体之时,人之念便是天之念。念头所及,死地可生青芽,绝壁可生天梯,晴空可生乌云,平波可生骇浪,凡此种种,只在一念之间。”
“一念而日升日落,一念而花开花谢。”
罗耀也不理会,就好像看白痴一样看着释源:“如果说这世界上充满了谎言,那么最大的造谎者便是坐在大光明法顶金莲宝座上那个秃驴。他的话也不知道骗了多少世人,骗了多少挚诚弟子。”
“但他是明王。”
释源认真道:“我虽然离开了大雪山,但依然认为明王是天下至强者。”
“正如那日在大光明法顶上,明王解释何为人念无敌的时候,他说一念花开,便有花开。他说一念花谢,便有花谢。”
他将那个花开的手势慢慢的推向罗耀:“你不懂,不是因为你愚笨,而是你平凡。”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罗耀的脸色就变了。
释源说那些话的时候,罗耀不认为明王真的有那样的修为。若真有,那明王便不是人而是神。但他知道明王绝不是神,否则当年杨奇西行不会引起大雪山那么大的震荡。大轮明王号称一法通而万法通,杨奇被人称为一剑破万法。如果明王真那么厉害,又怎么会让杨奇扫荡了半座大雪山后飘然而去?
如果明王真那么厉害,会这么多年一直不敢去和万星辰比比谁才是天下第一?
当释源说完不是因为你愚笨,而是因为你平凡这句话之后,罗耀的脑海里忽然一荡,紧跟着就是一片空白。白的那么彻底,那么绝望。忽然白茫茫中出现了一条裂缝,天空中有金光洒下来,紧跟着一个端坐在金莲宝座上的僧人出现在罗耀面前。这僧人宝相庄严,神情肃穆。
僧人指了指罗耀身边说光普大地,于是天地变得光明起来。僧人说萌芽,便有无数翠绿在罗耀脚下钻出来,骄傲倔强的舒展开身躯。僧人说花开,那些野草上便生出了花蕾,然后绽放。花五颜六色,很快就招来不少蜜蜂和蝴蝶飞舞,天空不再是苍白的颜色,蔚蓝的好像刚刚用水洗过一样。
四周的景色美的那么炫目,让人心旷神怡。
远处草地上有数不清的白兔慢慢的蹦跳着,却没有去啃食那些野草野果。有梅花鹿成群结队的走过,宁静安详。
过了一会儿,一群身穿鲜亮长裙的美貌少女手里捧着洁白的丝巾迎着罗耀跑过来,她们身材婀娜,笑容纯洁。赤着脚儿的少女们,围着罗耀载歌载舞,似乎是在欢迎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回来。
罗耀的嘴角上满满的浮现出一抹笑意。
……
当罗耀嘴角上露出微笑的时候,释源的嘴角上也露出了微笑。
释源看到了罗耀的笑,所以他笑。
他缓缓地将手势分开,然后抬起右手用食指遥遥对着罗耀的眼睛。他知道罗耀的肉身极为特殊,若是攻击其他地方未见得会成功。眼睛是一个人最脆弱的地方,无论是凡人还是大修行者。
就在劲气已经要破指而出的那一刻,他忽然绝对嘴里有一股甜腻的感觉,嘴角上有些痒,于是他下意识的伸手在嘴角抹了抹。
然后他看到了手指上的鲜血。
这一刻,释源的心里猛地一震,强烈到好像大地万物都在和他一起震动。
这怎么可能?
他的花开妙境明明已经将罗耀困住,罗耀明明已经失去了意识完全被他所控制,为什么他会吐血?
就在这时候,他的脑子里忽然传来嗡的一声闷响。
蔚蓝蔚蓝的天空上漂浮着的洁白云朵忽然被染黑了,如浓墨。天空变得阴沉下来,乌云压的越来越越低。也不知道是因为突然出现的飓风还是因为骤然下降的温度,才盛开的花儿迅速的枯萎,蜜蜂和蝴蝶纷纷坠落。
草地上的白兔和梅花鹿惊恐的逃走,发出绝望而凄厉的哀嚎。
一杆黑色的大纛忽然出现在草原一侧,成千上万的铁甲重骑踩着轰隆隆的战鼓声铺天盖地而来。马蹄踏过的地方,寸草不生。那些身子妙曼模样绝美的少女,被一阵密集如暴雨的破甲锥穿破了身躯。冰冷的羽箭从她们高傲的胸脯上刺进去,带着温热的血从后背钻出来。
一柄巨大的黑色长刀悬挂在半空,取代了太阳,看起来就好像一弯被染黑了的月亮。
释源的脸色猛地一变,忽然发现置身在草原上的不再是罗耀,而是……他自己。
他站在那里,孤独而无助的面对着钢铁洪流一样的重骑兵。长槊如林,利箭如雨,冰冷刺骨的杀气从那些重骑兵身上散发出来,似乎连天地都能冻住。
天空中悬挂着的那柄黑色长刀忽然落了下来,比闪电还要快。
释源大惊失色,立刻抬起双手合什,将那沉重巨大的黑刀夹住,可那黑刀太重太大了些,如山峦一样让他感觉自己的双臂随时都要折断。他的膝盖因为承受不住压力而逐渐弯曲,骨骼不堪重负的发出咔咔的声音。
然后他看到了一只手。
一直很白净很稳定的手,握住了黑刀的刀柄。
当释源看到这只手的时候,再次喷出来一口血。
他猛的睁开眼,看着突然间变得近在咫尺的罗耀。
释源双手举起,两只手架着罗耀的右手。释源知道,罗耀的右手就是之前看到的那柄黑刀。而罗耀的左手握成了拳头蓄势待发,这……就是那看起来能毁灭天地的黑甲重骑。
罗耀的左拳狠狠地砸在释源的心口上,释源后背上的衣服立刻就被崩碎。劲气从释源的身体里穿了出去,然后将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轰出来一个窟窿。木屑纷飞之际,释源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无比。
罗耀的左手慢慢的收回来,他的嘴角上依然挂着笑意:“如果明王的一年花开就是这种小道,那么你学来的也不过是小道的皮毛。我心如坚铁磐石,岂是你随随便便便能控制?释源,这个天下从杨奇一剑劈开大轮寺匾额的那刻起,就不再是佛宗独霸了。天尊在我眼里,也不再是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的神灵。”
“你只是一个偶然窥得天机的凡人而已。”
他的左手再次伸出去,慢慢的印在释源的心口上。
嘭的一声,释源的身子如炮弹一样飞了出去,从那个之前被罗耀拳风轰出来的树洞里穿过,撕裂了身上华丽的长袍。
“熟悉吗?这是佛宗的开碑手。”
罗耀举步走向释源:“到了现在,我用的都是佛宗的手段,且每一种都比你要强大,你身为天尊的自信还在?”
释源挣扎着站起来,用碎裂如被金戈铁马绞过的战旗一样的袖口擦拭去嘴角的血迹。
“你竟然……已经跨过了那一步?”
他声音颤抖着问。
罗耀一边前行一边说道:“大自在比你聪明,因为他知道佛宗最大的根基不是普世之法,而是那座山那座庙。他不下山,就能一直维持自己的地位。智慧和你都一样,不懂得这个世界无时不刻不再变化所以你们都会输都会死。从来没有一样东西是亘古不变的,包括道理。你认为的道理,或许用不了二三年就会被证明是错的。”
“我迟迟不愿意走这一步,是因为我需要自我验证。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我不会尝试去改变什么。历史的轨迹太沉重,搬不动强行去搬就会被碾的粉身碎骨。人要力量,而不是不量力。”
他轻蔑地看着释源:“而你?笑话而已……这世间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成为至尊共主的梦想,在某个安静的时刻,世人都会幻想自己随意挥洒指点江山。你以为你很特别?其实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很特别。”
他走到释源身前两米外,看着这个拥有自己儿子躯壳的老僧认真地说道:“明王已经活的够久了……久到活着却已经腐朽。一个腐朽之人教出来的弟子,怎么可能充满生机?”
第0447章 不能养的太肥
释源似乎连站着都有些艰难,硬挨了罗耀两下,就算他是天尊修为也有些扛不住,若是换了一般的大修行者,这两击就能被罗耀轰成碎渣。到了他们这个级别的修行者,举手投足皆有开山碎石的修为。看似简简单单的手段,实则威力无穷。
“你还是太心急。”
罗耀看着释源有些遗憾地说道:“我这么多年来苦忍着自己心里澎湃的欲望,寻找最适合崛起的时机,甚至已经做好一世不成再等一世的准备……所以我在十几年前就在炼造肉身,大隋若是一直持续这样的盛世,我终究没有机会。我能忍住,你却不能……这世间哪里有随随便便就成功的道理?尤其是这般大的野望。”
他伸出手,掌心里有淡金色的光彩闪烁。
释源眼神一变,下意识的向一侧闪出去,可他身受重伤毕竟反应慢了些,那淡金色的光芒狠狠的撞击在他肩膀上,咔的一声,竟是直接将他左臂硬生生扯了下去。要知道释源以丹药改变了罗文的体质,近乎金身不灭,能撕下来他一条臂膀会是多凶残的劲气?
血如瀑布一样从他断臂的伤口处往外淌,很快就湿了他半边身子。
“你夺了那个畜生的躯壳,却不等到完美融合之后再动手,太白痴了些。”
罗耀继续往前迈步,从容不迫:“你可知我为什么不动你,也不动罗文那个杂种?因为我只需看着方解,你便只有罗文这一个人可以选择。而我若是直接杀了罗文,我的妻子对我的憎恨必然更深。这一生至此我唯一不愿失去的便是我的妻子,所以,哪怕她和博赤私通我也装作不知情。”
“我当年将明王传承的秘术交给了你,我知道早晚有一天你会用的到。而在佛宗,你找不到一个可以替换的躯壳。那些佛子被盯的死死的,你只能从外面找。可这世间能让你瞧得上的体质不多,你心急,所以要么选择方解,要么选择罗文。我任由你去杀罗文,我再杀你,这样她就不会太过怪我了。”
释源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冷笑道:“自欺欺人罢了,你的妻子会相信是我夺了罗文的躯壳?”
“你杀了詹耀。”
罗耀笑了笑道:“罗文能杀詹耀?他连起死回生这种事都能信,为什么不能信我说的实话?”
“原来……连詹耀都是你的牺牲品!”
释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被罗耀这样阴狠的算计震撼住。
“詹耀是罗门十杰排名第一的人,这么多年来,我不在军中的时候,诸事由他做主。他是个对我忠诚的人,但他在军中的威望太高了些,已经触及到我的绝对权威。我这次不借你的手杀他,早晚还是会杀他。我可以培养出一个詹耀,就能培养出来第二个第三个。我能培养出罗门十杰,自然也能培养出百杰千杰。这样,那些有本事的人才会更加的拼命,因为他们也想成为詹耀。”
“死一个,再捧一个。然后再死一个,再捧一个。”
罗耀淡然道:“如此反复,才会不断有新人涌现出来为我效力。”
释源往后退,手捂着伤口冷冷道:“你这样的人,早晚会被天诛。”
罗耀放声大笑:“我被天诛?我却还想诛天……就算我被天诛,那也是绝大的荣耀。这世间有几个人能被天盯上?当一个人已经将杀仇人寄托在天身上的时候,他其实已经绝望……释源,你难道还没有察觉自己很卑微?”
释源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没错,你说我太心急了些,我承认。若我再等几个月,我将这肉身完美融合之后,你想胜我未必这么容易。但是……罗耀,你太自大了,你早晚会败在自大手里。”
“那是以后的事。”
罗耀随意挥了挥手,一点红芒飞出去落在不远处地上那支断臂上,那断臂立刻就燃烧起来,很快,烤肉的焦臭味就弥漫了出来。
“现在,我为什么不能得意?就好像佛宗的明王那样,胜了要装作若无其事,败了要装作毫不在意,不累?我不是明王,我要七情六欲。既然我胜券在握,凭什么不能放肆骄傲?”
罗耀眨了眨眼,释源的胸前便多了一道伤痕。
因为失血过多,所以这一道伤痕里并没有多少血液涌出来。也因为断臂处太疼,所以释源竟是没觉得这一道伤口处有疼痛传来。
罗耀皱眉,释源身上就再添一道伤口。
他甚至一个表情,就是杀招。
“佛宗的天尊,在西域是被人顶礼膜拜的存在,可在我面前,你只能跪下求饶。当然,你跪下我也不会饶你。当年因为我下跪你饶了我,然后多年之后我成为你的杀星……这样白痴的错误,我不会学你。”
“等下!”
释源感受到罗耀的杀意,摆了摆手道:“当年你以物换命,为什么不听听我有什么可以换命的东西?”
“你没有。”
罗耀伸手往前推,释源的身子再次被震飞了出去,狠狠的撞在一棵大树上,这一下极凶狠,那棵大树都被拦腰撞断,巨大的树冠呻吟了一声后重重地砸在地上,激荡起一片碎屑和尘烟。
“即便你有,我也不会给你机会。当年我是这样活下来的,所以我知道有时候必须拒绝自己的欲望,连听都不要听。”
他抬起脚,踩在释源的胸膛上。
“大轮寺里出了大乱子,明王已经不行了……”
释源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神里都是乞求。
……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罗耀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但是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脚下用力,缓缓的沉下去。释源承受的压力实在太重,胸腔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有。”
释源艰难道:“在这句话之前,我还不敢确定自己的猜测,但是我说了这句话之后你眼睛里的东西让我明白,我猜对了。你今天……正因为得意,所以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而我又绝不是你说的白痴!”
他看着罗耀,声音很低但很认真地说了五个字。
听到这五个字之后,罗耀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看着释源嘴角上的笑意,还有他眼神里虽然绝望但满足的神色,摇了摇头:“你猜到,就更该死。”
“原来你要的是玩弄这个天下。”
释源忽然大笑起来,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既然我走错了路拦在你的面前,早就注定了是事败身死的下场,那么我怎么能不尽职尽责的演好自己的角色?虽然不能,但我还是应该阻止你一下啊。不然,怎么对得起你自己一手安排的这场大戏?”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神里就只剩下决绝。
罗耀看着释源,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立刻向后退出去,才一动念,人已经在三十丈之外。这已经超出了人眼睛观察东西的极限,根本无法捕捉他的身影。之前在左前卫大营他的军帐中,方解杀文小刀的时候,他瞬间移动出现在文小刀身后又瞬间退回去,大帐里诸多高手没有一个人看到。而这次,他的速度显然更快了些。
释源伤口里流出来的血不再是红色,而是金色。
血液变得更加粘稠,如金漆一样流动的极为缓慢。然后这金色越发的耀眼起来,躺在地上的释源变成了一个太阳。
当这太阳的光芒刺痛人眼的时候,方圆三十丈之内变成了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只是明亮到让普通人看一眼就会失明的白。这绝对的白色中,有些淡淡的虚影逐渐消失,那是被燃烧尽了的树木。
绝对的白色中,没有任何东西存留下来。
当白芒消失之后,三十丈之内……没有任何生机。
大地变成了焦土,树木变成了灰烬。
在释源之前躺着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坑四周的土变成了黑的发亮的颜色,竟然坚硬如岩石。
不,那就是岩石。
四下里变得格外的安静,安静的让人害怕。三十丈方圆,什么都没有了。太阳爆开后的炙热,能焚烧一切。那是佛宗天尊最具威势的杀招,以前从没有人领略过这种让人窒息的威力。
佛宗立教千百年来,这是第一个被逼着燃烧自己的天尊。
释源以身化做了一个太阳。
罗耀退出去的距离恰到好处,但在最后时刻依然不得不再次退出去十丈。三十丈之内一片焦土,三十丈之外的东西都在燃烧。青翠的树木瞬间就被烤的失去了水分然后燃烧起来,大火蔓延出去很远。
罗耀的身体外面浮现出一层淡淡的乳白色的光芒,将炙热的空气阻挡在外面。可即便如此,他身上的衣服依然变得皱巴巴的,被烤的褶皱起来。
站在大火中,看着远处那个深坑,罗耀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就这样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咳嗽起来,咳的很剧烈。他从袖口里掏出一块同样皱皱巴巴的手帕,擦拭了嘴角,然后他看到了手帕上那一点殷红。
罗耀皱眉,然后随手将手帕抛出去。离开了罗耀身体的手帕,才飘出去不远就燃烧起来,落地之前就变成了灰烬。
罗耀转身,走向远处。
他走到之前下马的地方,只看到地上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焦臭味,还有一些黑色的硬邦邦的骨骼。
战马,竟是连叫都来不及就被活生生烧死。
他一路步行,走出去很远之后再次站住。他看到远处穿黑袍的莫将军站在路边等着自己,再次戴上了那个独特的面具挡住了他的真容。
“不是让你先回雍州的吗?”
罗耀微微皱着眉头问他。
莫将军摇了摇头:“这样大的场面,寻常人一辈子,几辈子都见不到,我怎么会舍得离开?我只是怕自己修为浅薄被扯进去白白送死,所以逃的远一些而已。这样的场面若是错过,我会遗憾到死。”
罗耀不理会,继续迈步:“你不应该尝试让自己知道太多太多的事。”
莫将军忍不住笑了笑:“我知道的事已经足够多了,多到我死一百次我自己都不觉得奇怪也不觉得离谱……佛宗的一位天尊啊,就这样被你灭掉……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心里有什么感觉?”
罗耀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燃烧的大火,沉默了一会儿后极认真地说道:“下次不能养的太肥了……”
第0448章 故人终有相见日
过求安县之后便是落幕山,这是当地人的叫法,其实算起来落幕山是狼乳山脉的分支,山势不高但颇险峻。从陈家取的粮草足够五千人的队伍一个月所需,所以方解可以心无旁骛的赶赴狼乳山脉和旭郡王汇合。
对这一带方解虽然不熟悉,但已经渐渐找回些熟悉的感觉。
人马急行军五天之后进入落幕山,方解决定休整几日。
“翻过落幕山,就是叛军的西大营了。”
崔中振留下来的亲兵指着地图说道:“叛军的西大营是李远山麾下七虎将之一的孟万岁主持,最初建立的时候就拥兵二十万,现在的兵力只怕更多。孟万岁在李远山军中的地位,比殷破山还要高些。这里地势要紧,李远山选他镇守说明对此人格外看重。而此人用兵极为谨慎,守着各城和官道,几乎不主动对我们在狼乳山上的人马动兵。”
“是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性子?”
陈搬山问。
那亲兵摇了摇头,他毕竟接触到的不多。
“今日先休整。”
方解吩咐道:“派斥候过山去,小心探查。看看叛军西大营封锁的区域有多大,如果能绕过去就绕过去,尽力不招惹,毕竟那是数十万大军。如果叛军所控制的区域太大,就先派人和旭郡王联系之后再议论。”
他摆了摆手道:“把孙开道带上来。”
亲兵答应了一声,下去将关在囚笼里的孙开道拎了出来。这些天他被关着,竟是脱了一层人形。
“卑职拜见将军。”
孙开道跪下,手上的铁链子哗啦哗啦的响着。
方解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瞥了孙开道一眼问:“你是个聪明人,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为什么我要关着你。现在大军就要翻过落幕山,囚车过不去。所以你需要给自己找一个活命的理由,我没兴趣也没精力让人抬着囚笼过去。”
“卑职……”
孙开道这几天属实吃了不少苦,饭吃不饱,脸也没洗,看起来格外憔悴狼狈。他抬起头看了方解一眼又迅速的把头垂了下去:“卑职认罪……可卑职实无私心!卑职错在,没有对将军言明。”
“说!”
方解看着他道。
“陈家是络郡大户,卑职所在之地虽然距离求安县颇远,但对陈家行事也多有耳闻。将军率军到求安县,想要粮草就只能打陈家的主意。如果将军知道陈家老太爷的长女嫁给了旭郡王,那将军还肯对陈家动兵吗?诚然,如果将军登门拜访,借粮的话未必借不来。可这就是把柄!”
孙开道抬起头认真地说道:“孙某要辅佐的是要成就大事的人,而不是一个有谋大事之心却无成大事之魄力的凡夫俗子。将军为什么动怒?其一,是因为卑职没有说实话。其二,是因为将军和旭郡王私交不俗。因为这第二点,将军十有八九是不会对陈家动兵的。”
“可将军想过没有,朝廷大军平叛之后,即便旭郡王这两年弥补了不少,立了一些功劳,可征西七十万大军葬送在西北的事,陛下终究是不能装作忘了的。所以旭郡王现在所做的一切,也仅仅是能勉强保住自己的性命罢了。到时候,说不得要夺去爵位贬为庶民。西征之败虽然过不在旭郡王身上,可责在他身上。”
“陈家还有一个女儿嫁给了络郡郡守裴果,此人是李远山的忠诚走狗。陈家为了保住自己,没少给裴果送去钱粮,不然裴果真的会那么好心调派两千叛军守着陈家?无论如何,陈家在战后都不会有好下场,如果将军和陈家人有什么牵连……到时候轻则被免去功劳,重则丢了官职。将军虽然得陛下赏识,可要知道有时候陛下的决定,并不是都能完全自己做主。”
“将军可知道前朝之事?”
孙开道的胆气逐渐提了起来,他直视着方解的眼睛问。
“前朝何事?”
方解问。
“前朝大郑崇德年间,四家大姓造反。几乎占了大郑半边江山,大郑朝廷为了平叛,几乎耗尽了国力。那一场叛乱,死伤千万人。四大姓被诛,牵连者不计其数。可平叛之后,大郑的皇帝并没有让人深查都有些什么人和叛军勾结,而是草草将案子结了。没过多久,平叛立功的将军们,接二连三的被人告发,大郑皇帝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免了十几个将军,斩了八人!”
“这些人,都是平叛中立下了赫赫战功的。皇帝没有大加封赏,为什么反而借着一些小事处置了这么多人?”
孙开道正色道:“因为和叛军勾结的,几乎牵扯到了大郑所有的世家。正因为牵扯太广,大郑的皇帝才没有深究也不敢深究。而那些将军们,功劳太大,人人都觉得自己应该得到很大的封赏才对。可他们却忘了,他们平叛的时候触及了许多世家的利益。这些世家,是不允许有功之臣迅速崛起的。”
“尤其是……如将军你这样寒门出身的人。皇帝为了平和下来事端,只能拿这些寒门出身但战功卓著的人下手。第一,是来安抚那些被触及利益的世家。第二,是因为皇帝担心这些将军们成为国家新的祸端!”
“孙某看来,西北之战李远山必败。但朝廷也会因此而动荡不安,到时候陛下能否控制大局……赎孙某直言,犹未可知!将军应该知道,这样重大的叛乱背后,绝离不开世家大户的支持,李远山背后站着多少个家族,谁知道?到时候将军在平叛之战中越是大放异彩,到时候想除掉将军的就越多。”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大隋现在处于一个路口,往哪边转弯都不会顺畅。如果陛下选择力捧有功之臣,那么那些被触及了利益的世家必然全力反扑。到时候暗地里的血雨腥风,比战场上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陛下选择向世家妥协,那么这些有功之臣呢?他们会甘心?如果他们不甘,陛下为了控制朝局,终究是要做出什么决定的。只不过就要看,陛下的刀子是指向哪一边罢了。”
“但是在孙某看来,以将军现在的资历威望,怎么看都是死在最前面的那批人之一。”
孙开道说:“孙某懂得些浅薄的观人之道,看得出来将军必然不是凡夫,所以孙某才会跟着将军您,打算为您效力。可正因为如此,孙某不能看着将军走在错路上。对陈家的事,孙某错了,错不在方法而在于方式。将军若是觉得孙某罪不可恕,那便随意处置。”
“你说得没错。”
方解摆了摆手道:“你错在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
他走过去,将孙开道扶起来压低声音道:“你知道过往,也能看清未来,但为什么不懂得处世之道?你读过那么多经史典籍,可记得有多少惊采绝艳之人是因为自负和傲慢早早陨落?你跟着我,首先要明白的一件事是……这个队伍不管是现在的五千人,还是将来有多少人,谁处在什么位置都是我说了算的。”
孙开道脸色一变,垂首道:“卑职明白了。”
方解摘掉他身上的一根毛草,微笑着说道:“你说你看得出来我将来会有大成大就,那你看得出来自己将来什么模样吗?”
孙开道张了张嘴却有停住,他忽然明白了方解的意思,所以垂首恭敬道:“卑职未来什么样子,卑职自己不能看也看不到,因为那是将军看的事。”
……
方解本来没打算在落幕山上停留太久,毕竟落幕山有些荒凉,且山势不适合屯兵。但斥候打探来的消息,让方解大吃一惊!
旭郡王,死了。
斥候翻山过去打探消息,第一天就打探来一件大事。狼乳山上的隋军大举出动,就在叛军西大营二十里外扎营,据说双方已经恶战了月余,隋军兵少,但尽穿白衣,作战悍不畏死,已经连胜十几场。只是因为叛军兵力庞大,隋军虽然得势却攻不进去。
斥候回报说,旭郡王杨开亲自下山探查叛军西大营敌情,被叛军斥候发现,叛军将旭郡王围困于一个破败的村子里,旭郡王带着护卫血战一个时辰,全部战没。李孝宗尽起狼乳山上的隋军,披白衣执白幡,发誓要为旭郡王报仇。
现在狼乳山隋军,是李孝宗在指挥!
这个消息对于方解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
方解知道这消息后,立刻将崔中振留下的两个亲兵找来,让他们两个连夜赶回去见崔中振,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现在这支隋军完全被李孝宗控制了,方解就不得不做出选择。
为了等崔中振的消息,足足在落幕山上停留了六七天。
崔中振的亲兵回来,向方解禀报说他们回到大军之中,并没有见到崔中振。据传闻,崔中振因为作战不利被李孝宗下令关了起来,虽然还没有处死,但听闻处境很艰苦。另外,亲兵打听来一件事,据说崔中振从雍州返回大营之后,得知旭郡王亲自去打探叛军西大营敌情,没有休息就带着人去寻旭郡王。
但只遇到了孤身回来的李孝宗,旭郡王的尸体都没能带回来。回到大营之后,李孝宗便和兵部尚书谋良弼商议起兵之事,但谋大人不同意贸然出兵,李孝宗便煽动士兵们,架空了谋大人的兵权。
然后因为一件小事,李孝宗将那天崔中振带着的人都杀了。出兵第一日,李孝宗就让崔中振带着一个折冲营的人马对叛军进攻,崔中振血战一场,杀敌超过五千,但李孝宗却说他作战不利,有通敌之嫌,派人将他押了起来。若不是崔中振和北辽地的世子完颜重德关系极好,完颜重德为其求情的话,早就被李孝宗斩了。
现在谋良弼失势,崔中振被困。
那数万隋军,尽在李孝宗之手。
听完崔中振亲兵说的话,方解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杀意,虽一闪即逝,但格外的浓烈。
他站起来,用朝露刀在落幕山峭壁大石上刻下一句话。
故人终有相见日
刀锋深入大石,笔锋凌厉。
第0449章 永远在多远
方解站在落幕山的山巅俯视北方已经一整天,从这里能看到叛军和随军双方的大营。从规模上来说,叛军的西大营显然要庞大的多。不得不说,孟万岁选了这个地方扎营极有水平,这地方地势很平,是来往必经之处。虽然没有大城以供防御,可守着这里,就相当于掐住了狼乳山上的隋军甚至是蒙元人直接进攻襄州的要道。
所以孟万岁只需将人马陈在这里,无需主动去进攻谁也是大功一件。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得出来,李远山对他确实颇为信任,不然也不会将襄州背后交给他镇守。也正是因为如此,此人决不可小觑。
距离叛军西大营二十里左右,是隋军营地。规模上小了不少,但显然更加肃穆严整。这些劫后余生的隋军士兵,用了两年的时间重新找回勇气和自信。当他们的人数超过达到四万的时候,就已经足够威胁到叛军后方了。
兵法上说,哀兵必胜。
旭郡王杨开就是这支隋军队伍的主心骨,他身死,隋军个个悲愤。李孝宗打着为旭郡王报仇的旗号,大多数都站在他这边。谋良弼就算有心阻止,可得知旭郡王被杀之后的隋军士兵那种悲愤仇恨,怎么可能阻止的住?
一开始,隋军与叛军交锋十数次尽皆取胜,虽然没有破敌大营,但斩敌已经超过两万人。
随着僵持的日子越来越久,隋军的士气已经逐渐降了下来。
“孟万岁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不求功。”
孙开道站在方解身边,指了指叛军大营方向说道:“孟万岁知道自己只要稳守,就是只胜不败的局面。旭郡王的人马非但在兵力上大不如叛军,在粮草上也肯定捉襟见肘。这样下去,只怕隋军坚持不了多久了。孟万岁正因为看的很清楚,所以才会按兵不动。任由隋军叫阵……”
“不止。”
方解看着山下,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孟万岁最聪明的地方是他知道怎么留住对手……每隔一段日子,隋军叫阵他便派人出去迎战,然后必输无疑。输一次,被隋军杀戮少则几百多则数千人。这样,隋军总认为自己可以轻易战胜叛军而不会轻易离去,被孟万岁放出来的诱饵钓的死死的。”
“也有可能……”
卓布衣叹道:“诚如你预测的那样,李孝宗和孟万岁根本就是沆瀣一气,两个人串通好了的,只等合适的机会将那数万隋军一口气吞了。”
“暂时不会。”
方解摇头:“我对李孝宗这个人有些了解,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性子……这个人做事,随时做好两手准备。他不甘心受制于人,所以他才会离开李远山投奔旭郡王,而十之八九是他自己向李远山提出来这样做的,这个人心急太深。太希望李远山获胜,但又知道朝廷根基稳固不好赢……为了他自己,他必须既不和李远山断开联系,又能在万一李远山兵败之后谋求一条活路。”
“投靠旭郡王杨开,是最完美的选择。如果朝廷大军得势,他就会安安分分的跟着旭郡王平叛,到时候即便功过相抵也足够他活下来的。如果李远山得势,他就卖了旭郡王,在李远山那边同样是大功一件。说起来……旭郡王的死,十有八九是因为我的提醒,崔中振派回去向旭郡王禀报的消息泄露了出去。”
“但是李孝宗这个人,他永远不会甘心一直做别人的手下。所以他才会尝试借助为旭郡王报仇的机会,将这支隋军控制住。他在等,如果朝廷大军在河西道那边大胜,他会倾尽全力带着这支隋军和孟万岁周旋。如果朝廷大军在河西道败了,他会毫不犹豫地将这数万将士送进虎口。”
“所以,暂时李孝宗不舍得将这几万人葬送。毕竟那是数万身经百战的悍卒,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方解说完之后,孙开道点了点头道:“若是这样说,那咱们还有机会。”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从咱们现在得知的情况来看,十之七八是因为崔将军发现了李孝宗什么阴谋,李孝宗才会杀人灭口。想要将兵权从李孝宗手里夺回来,有两个人是关键。其一便是崔中振,其二是谋良弼。”
“现在旭郡王已经殉国,李孝宗在军中威望最大,毕竟这两年的仗不少是他领着打的。其次便是谋大人和崔将军,如果李孝宗死了,有这两个人在,那支队伍还能稳得住。”
“杀李孝宗,夺隋军指挥权?”
卓布衣怔了一下,然后摇头:“谈何容易!再说,即便李孝宗死了,那些隋军士兵信服的也是谋大人和崔中振……”
“天予不取,天厌之!”
孙开道劝道:“将军,现在要考虑的不是什么情面上的事,而是如何在西北立足。赎卑职直言,将军麾下这五千人马,算不得精锐!将军若是指望这五千人马想取得功劳,难!若是能得那数万劲卒,必是另一番景象。”
陆封侯不喜孙开道的话,冷哼了一声却被陈搬山拉了一把。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方解摆了摆手:“先要想办法将崔将军从囚笼里救出来,最好,能见谋大人一面。”
……
方解亲自带着一队人从落幕山上下去,找了个隐秘的地方落脚。要想进隋军大营救崔中振,和进殷破山的大营将完颜云殊偷出来完全是两个概念。殷破山的大营里虽然有数十万大军,可毕竟那些士兵多是被掳去的百姓,无法和训练有素的大隋精兵相比。
现在李孝宗手下的这支队伍,称得上是百战精锐。这些隋军士兵是在大战中幸存下来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正是因为他们足够强悍所以才能在艰苦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就算是已经成熟起来的阳字营,也无法与之相比。
崔略商的那两个亲兵能进去,也是因为侥幸。而且他们两个也没敢打听崔中振被关在什么地方,找机会立刻退了出来。在数万大军中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倒是有个办法!”
完颜云殊往方解身前靠了靠笑着说了一句。
正在想办法的方解没在意,嗯了一声继续用千里眼看着对面隋军大营的动静。完颜云殊见方解没理会自己,不满意的哼了一声:“你们汉人,是不是都这样看不起女人?”
方解将千里眼放下,摇了摇头:“汉人都很尊重女子。”
“那我说话你为什么不听?”
“好,你说吧。”
方解无奈的笑了笑。
“你是不是想不到办法怎么混进去?”
“是。”
“如果你先考虑下怎么报答我,我就告诉你!”
方解也没觉得她能有什么办法,随意的敷衍道:“若你真有办法,你随便说什么我都答应。”
“真的?”
完颜云殊喜悦道:“你说话算话?”
方解道:“自然算话。”
“那好……”
完颜云殊贴近方解耳边压低声音道:“其实你想进隋军大营根本不是什么难事……你忘了现在隋军大营里有个人是李孝宗不敢得罪的?只要这个人肯帮忙,救出崔将军也不是件难事。”
“谁?”
方解急切问道。
“你果然没有在意过我……”
完颜云殊脸色顿时黯然下来,语气委屈。
方解想劝,却又不知道如何劝。说起来,对这个美貌大方的北辽地公主,方解实在有些头疼。这个女人的生活方式和汉人不同也就罢了,她说话方式和汉人也大不相同。她可以直截了当的说出来许多汉人女子羞死也说不出来的话,和方解勾肩搭背朋友一样的举动更不是汉人女子能做出来的。
身为一个具有现代人思想的人,说实话方解倒是很喜欢这种性格。只是在中原,完颜云殊的性格就显得与那些汉人女子格格不入。
“我哥!”
见方解吃瘪,完颜云殊也不愿意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北辽地的世子完颜重德,领着一万多名北辽地勇士就在隋军大营里。你之前不是也说了吗,李孝宗不敢杀崔中振,正是因为我哥求情。我们北辽地的寒骑悍勇,李孝宗要想打胜仗离不开我哥的帮助。所以,他不敢得罪我哥。”
“而我是北辽地的公主,如果我带着随从回到大营去见我哥,你觉得李孝宗敢阻拦吗?”
完颜云殊的脾气爽快,说到兴奋处很快就忘了之前的不开心。
方解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一亮!
“这是个好办法!”
他一把攥着完颜云殊的手说道:“我从殷破山大营里偷出来的,是个福星!”
完颜云殊脸一红,却没有抽回被方解攥的有些发疼的手:“那你可要记得答应我的事!”
方解连忙道:“记得记得,不会忘了。”
完颜云殊还待要说什么,方解却已经回身去招呼人准备出发。完颜云殊看着方解的背影,眼神自始至终没有离开。她心里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有一种从心底里挤出来的幸福悄悄爬满整颗心。
能帮到方解,她也很开心。
方解和手下人商议了一下,跟着完颜云殊的人不能太多,也不能带上春姑他们十个人,毕竟给事营的人太明显,一眼就能认出来不是完颜云殊之前带着的护卫。所以决定由卓布衣陈孝儒带着十几个飞鱼袍装扮成完颜云殊的护卫,方解和沉倾扇扮作她的贴身保镖进入隋军大营。
准备妥当之后,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
他没有骑赤红马,而是换了一批普通战马。坐在马背上,他忍不住问完颜云殊:“你想让我答应什么?”
完颜云殊笑了笑:“等到时候我会告诉你……或许会很快,或许永远也不说。但我说了,你答应了,就永远不许反悔。”
方解也笑了笑:“永远不说,永远不许反悔,你知道永远有多远吗?”
完颜云殊拨马转身:“世上的人发誓的时候,总会说永远永远什么的,说的好像永远有多远,其实哪有那么远,远到看不见边际摸不着痕迹。永远没多远……就一辈子。下辈子的事,不在永远之内。这辈子活一年,一年便是永远。这辈子活百年,百年便是永远。”
第0450章 这件事本该就是我做
完颜云殊骑着马走在最前面,带着方解他们笔直的朝着隋军大营那边走过去,离着大营还很远,就有隋军游骑过来将他们拦住。幸好完颜云殊这样的女人,任何人看一眼就很难再忘记她的容貌。隋军士兵大部分都认识这个当初在狼乳山最活泼的女子,也不知道她是多少男儿的梦中情人。
“公主回来了?!”
游骑的首领惊喜的喊了一声,然后下意识的红了脸。完颜云殊笑了笑,催马过去伸手直接从那队正马鞍一边将挂着的水囊摘下来,仰起脖子往嘴里倒,水顺着她的下颌往下淌,有不少流进衣服里。
那队正看的直了眼,觉得嗓子里发干,极艰难的咽了口吐沫。
“赶路太紧,水没了。”
完颜云殊将水囊抛还给游骑队正,然后笑了笑:“我大哥还在大营里吗?我们先回了山寨,才知道你们都来了这儿。”
游骑队正连忙回答:“殿下就在大营里,您进去往左边走就能看到骑兵营,骑兵营里最高的那座大帐就是殿下的。”
完颜云殊道了声谢,然后催马往前。那游骑队正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就好像被勾走了魂魄似的。沉倾扇伸手捏了捏方解的胳膊,压低声音笑道:“你这小情人的魅力真不小,那几个人的魂儿都丢了。”
方解白了她一眼,懒得回答。
沉倾扇忍不住笑了笑,幸好她遮挡住了面貌,不然那几个游骑士兵本就剩下不多的魂儿就会彻底被勾飞。
完颜云殊的脸就是通行证,隋军大营的士兵没有人阻拦她进去。她是个热情直爽的性子,和每一个认识的人打招呼。那些士兵们看到她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那么真诚甚至带着羞涩。沉倾扇又捏了方解的胳膊一把,轻笑着说道:“你要是把她霸占了,说不得就是隋军所有士兵的公敌,后果说不定很严重。”
方解撇了撇嘴道:“我霸占了你,岂不是早就成了整个大隋江湖的公敌?”
沉倾扇脸微微一红:“江湖中有谁认识我?可隋军中没人不认识她。”
方解笑:“好大一股子酸味。”
沉倾扇:“呸!”
一行人进了大营左转,径直往里走,没走多远就看到了骑兵营的旗子,然后就看到了最高大那座帐篷外面高高竖立着的大纛。这是相对独立的一个营地,里面驻扎的都是从北辽地来的寒骑兵,虽然已经将近入冬,可那些北辽地的汉子们竟似完全对寒气没有感觉似的,不少人光着膀子露出一身肌肉在空地上练武。
方解仔细看了看,忍不住在心里暗赞了一声。
这些北辽地的汉子和中原人在肤色和相貌上没有多大区别,普遍比较白一点,但他们身子格外的结实。那些光着膀子的汉子凑在一起摔跤,围着的人不住的喝彩。远处有人拎着百斤的石锁上下抛动,看起来竟是丝毫都不费力。更远的地方,寒骑兵骑着马飞奔中将羽箭送出去,精准的戳进靶子里。
这些士兵们身上的气质,总结起来就两个字。
彪悍
方解看得出来,这些人是天生的战士。北辽地那种严酷的地域锻造了他们的体魄也锻造了他们的性格,男人们的骄傲就好像他们脑后的那条大辫子一样来回飘摆,肆无忌惮。他们从一出生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蒙元人的压榨,还有恶劣环境的煎熬。所以每个成熟起来的男人,都是一个合格的勇士。
方解注意到他们的武器和汉人不同,和蒙元人也不同。
汉人善用直刀,蒙元人惯用弯刀。
这是因为各自不同的战斗习惯而造成的现象,汉人多步兵,直刀沉重锋利,是战场上杀人的不二利器。而蒙元人都是骑兵,在高速奔驰中弯刀砍在敌人的身上,更容易将刀子抽回来也更容易造成最大的伤口。被弯刀砍中的人,往往都是失血过多而死的。
北辽地的这些寒骑兵,他们用的是双手刀。
这是很不合常理的事,骑兵使用双手刀会很别扭,他们双手握刀的话,就无法去控制战马。大隋步兵的制式横刀是双手刀,蒙元骑兵的弯刀是单手刀。不同的兵种不同的武器装备,必然有其道理。
可北辽地的寒骑兵,用自己的强悍来告诉世人没道理就是道理。
他们可以完全不用双手,只靠双腿就能操控战马。甚至很多寒骑兵不习惯使用马鞍,对于骑术不佳的人来说不用马鞍简直就是噩梦。正因为他们对战马如臂使指般的控制,所以能将两只手都解放出来。以至于他们的兵器也独树一帜,比大隋的制式横刀更长,但是带着弧度。
那些寒骑兵看到完颜云殊的时候,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他们狼一样呐喊着冲过来,然后将右手放在胸前单膝跪下去。
“尊贵的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他们眼睛里的兴奋没有作假,由此可以看出完颜云殊在北辽地的地位确实很高。
士兵们的欢呼声惊动了帐篷里的人,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帐篷里快步走出来,在看到完颜云殊的那一刻,他嘴角上就勾起一抹开心的笑意。
“长生天总是喜欢让他最珍爱的儿女独自去闯荡,成长为真正的强者。飞在高空中的鹰,总是会找到回家的方向。我的妹妹,告诉我你从远方带回来了什么?”
这是汉人很难理解的事,他居然没有生气。要是汉人的儿女偷偷跑出去很久很久才回来,家里人只怕会气得破口大骂,然后才是热泪纵横。
完颜云殊从马背上跳下来,快不过去拥抱自己的哥哥:“哥哥,看到你我才知道什么是温暖。”
“瘦了些。”
完颜重德揉了揉完颜云殊的头发,然后看到了完颜云殊身后的那些人。
“你的护卫……”
他的眼神明显变了一下,完颜云殊连忙拉了他一把在他耳边低声道:“先进大帐,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和你说。”
方解虽然蒙着脸,但完颜重德特意多看了他一眼。完颜重德总觉得,这个人的眼神在什么地方见过,有些熟悉。
……
“原来是恩公!”
当完颜重德看到方解的时候,他立刻将右手放在胸前然后单膝跪了下来。这是北辽地人最隆重的礼节,用来欢迎勇士归来或是最尊贵的客人。方解连忙上前将他搀扶起来,笑了笑说道:“殿下何必如此多礼,不过是一件小事竟是让你记挂了这么久,愧不敢当。”
完颜重德比方解初见的时候,更壮实了些也更成熟了些。他的眼睛里多了些许沧桑,也多了不少沉稳。脸上的络腮胡让他看起来格外的雄壮,能将衣服撑起来的肌肉则显示着他的阳刚。
“北辽地的汉子,永远不会忘记恩人的恩惠。”
完颜重德拉着方解的手臂,请他到上座。方解连忙拒绝,在完颜重德身边坐下来。
完颜重德吩咐人煮茶汤,然后兴奋的问完颜云殊:“快告诉我,你是怎么遇到恩人的。”
完颜云殊将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听完之后完颜重德的脸色逐渐变得肃穆起来,他再次起身,然后再次对方解行了大礼:“几年前,恩人救了我的。现在恩人又救了我的妹妹,我们北辽地的人永远感念你的恩德。只要你有什么吩咐,我们北辽地的子民绝不会对你说不。”
“不过是偶遇。”
方解连忙起身,扶着完颜重德站起来之后说道:“也算是机缘巧合,该着我遇到公主殿下。”
完颜云殊看了看四周,吩咐人都出去,然后压低声音将方解这次来的目的说了一遍,听完之后,完颜重德的脸色立刻变得凝重起来。
“原来是这样……”
他看着方解说道:“不瞒恩人,我也觉得王爷的死有些诡异。王爷身边的护卫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还有几个我们北辽地的勇士。即便遇到叛军的斥候,也断然不会连脱身都不能。那么多护卫都战死了,只有李孝宗一个人活着回来……我曾经和谋大人说起过这件事,可惜,现在谋大人已经被软禁起来。”
方解道:“你千万不要再叫我什么恩人,那就显得太生分了些,当我是朋友,就直接叫我的名字……王爷的死,我也只是怀疑。但我对李孝宗这个人比你们都了解些,所以听说王爷的死讯后我立刻赶来。如果我的怀疑是对的,那么不久之后,只怕跟在王爷身后的人就是整支军队,或许……也包括你们北辽地的勇士。”
“恩……觉晓,我信得过你!”
完颜重德点头道:“你告诉我,怎么做,我来帮你!”
方解点了点头:“现在先要知道崔将军被扣在什么地方,想来他应该知道王爷是怎么死的。不然李孝宗不会那样针对他,毕竟崔将军曾经是李孝宗的亲兵队正。”
“我知道。”
完颜重德道:“就在骑兵营后面不远,是李孝宗的人亲自看守的。这些日子来,若不是我阻拦,李孝宗已经多次要杀他了。我怕崔将军不明不白的就死了,派了一队人也在那守着,所以李孝宗的人想动手也没机会。崔将军是我到了狼乳山后最敬重的一个朋友,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自己人杀死。”
“多谢你了!”
方解抱了抱拳:“崔将军也是我的朋友。”
“可是……”
完颜云殊道:“就算咱们能将崔将军救出来,凭他说的话,隋人就会相信是李孝宗杀的王爷吗?隋人的心思总是那么多曲折弯绕,虽然咱们和他们并肩作战,但他们大部分对咱们北辽地的人不太信任。”
“先想办法让我见见谋大人。”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至于怎么揭穿李孝宗,让我来就是了。在这之前,我需要和谋大人商议一些事……有殿下的人护着崔将军,倒是不必先急着救他。等时机到了,在让崔将军出来指认。”
方解缓缓地舒了口气:“这不仅仅是王爷的事,不仅仅是隋军数万将士的事……还有我的事,还有八百边军两千百姓的事。无论如何,都应该由我来做。”
第0451章 我需要实力
在队伍和朝廷联系上之前,谋良弼知道自己的名字肯定会在阵亡将士的名单上。这场仗打到现在,就算他还能活着回到朝廷里最好的结局也只是被罢了官职回家赋闲罢了。而在旭郡王派人和朝廷联络上之后,谋良弼知道兵部尚书的职位已经被宗良虎取代,可他并没有什么怨气,时运不济,怪的了谁?
当初若是他和旭郡王都果决些,未见得就有那场惨败。其实李远山谋逆之前并不是毫无征兆,他和旭郡王皆有察觉,只是两个人都一样的心思,也都是一样的犹豫不决的性子。
十几年牢狱,他本来以为自己的人生就将如此终结,没想到皇帝在战前启用他,并且直接升为兵部尚书。当时的谋良弼,意气风发,可谁想到命运如此多磨,如此大起大落?
旭郡王的死,他也知道有蹊跷。
整个队伍中,只有他和旭郡王看过崔中振派人送回来的密报。对李孝宗这个人,他多了些提防。
可还是这犹豫不决的性子,让他错失了铲除李孝宗的机会。
坐在大帐里,看着外面李孝宗布置的亲兵,谋良弼忍不住摇头苦笑。
“吃一堑而不长一智……”
他喃喃了一句,眉宇间都是苦涩。
火炉上烧着的水已经沸腾起来,他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脑子里其实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只是怔怔出神,什么都没有想。
就在这时候,外面守着的士兵和人说话的声音将他从混沌中拉出来,他看向外面,正好完颜重德撩开帘子走了进来。
“殿下怎么来了。”
谋良弼连忙起身。
完颜重德手里拎着一壶酒,笑了笑道:“这两日也无战事,显得浑身都酸,上午出去打了几只野味,自己动手收拾了,来和谋大人喝一杯。”
他摆了摆手,身后的亲兵拎着食盒走进来,低着头将酒菜在桌子上摆好。谋良弼没有在意那亲兵的面孔有些生,摇了摇头道:“哪里还有心思吃酒,现在战事这样胶着,该退不退,早晚会出大乱子。”
那个亲兵往杯子里倒满酒,声音很低地说道:“今天这酒谋大人还是应该吃的,可是殿下亲自做的饭菜,自然别有一番风味。”
谋良弼心说这个亲兵好没有规矩,回头看了一眼立刻就愣了一下。那个亲兵直起身子,清秀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方……”
他张了张嘴,却下意识的停住。
“一醉解千愁,索性就陪着殿下喝一杯!”
他走到桌子边坐下,眼睛一直盯着方解。
方解往外看了看,然后从袖口里取出之前写好的纸条放在桌子上。外面就是李孝宗的亲兵,说话声音再小也瞒不住人,所以方解将自己要说的话全都写好,放在桌子上之后随即离开,他对谋良弼点了点头,嘴角上的笑容能让人心里都变得踏实下来。谋良弼也对他点了点头,眼神里都是惊喜和激动。
“你且先回去吧,我与谋大人喝酒之后自己回营。”
完颜重德摆了摆手,方解随即退了出来。
他才出门,就看见远处有一队人朝着这边走了过来。虽然只是随意的看了一眼,但方解的心里还是忍不住一紧。朝着这边走过来的那群人,为首的正是李孝宗!在他身后,隋军十几个将领亦步亦趋的跟着,似乎是在听李孝宗安排军务。
方解将皮盔往下拉了拉,站在一边弯腰施礼。
李孝宗根本就没有看他,和那些将领们说着话擦着方解的身子过去。方解等他们过去之后,直起身子往北辽地寒骑的营地走。李孝宗一边走一边说话,忽然间觉得后脊上一阵冰凉,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那个士兵是谁?”
他问守在谋良弼帐篷外面的亲兵。
“回将军,那是完颜殿下的亲随,刚才来送酒的。”
“殿下在这里?”
“就在帐中和谋大人饮酒。”
李孝宗嗯了一声,摆了摆手吩咐那些将领:“你们都先回去吧,明日升帐再议如何进兵。”
那些将领们诺了一声,转身离去。李孝宗撩开大帐的帘子进去,笑了笑道:“两位倒是好兴致,这天气越来越寒了,热一壶酒倒是解乏取暖。”
谋良弼听见外面说话,早就将纸条收进袖子里,与完颜重德一同起身,邀请李孝宗坐下同饮。
“倒是难得的好野味!”
李孝宗看着桌上的酒菜道:“今日没有战事,我便借殿下的酒畅饮一次。”
三人围坐,说了几句闲话,自然而然将话题谈到了对叛军的战事上。
“天气越发的寒冷了,咱们的士兵缺少冬衣,孟万岁只是谨守,咱们也找不到破敌之机,是不是……”
谋良弼的话才说一半就被李孝宗打断:“王爷的大仇不报,怎么能轻易退兵?数万将士心头沥血,无功而返,我怎么向他们交代?”
“可叛军只需严防不出,如何报仇?”
谋良弼道:“李将军,王爷战死,我与你一样的悲痛。可现在你既然主持军务,就不能感情用事,身为主将,就要对数万将士负责!”
“我也要对王爷的死负责!”
李孝宗大声道:“当日是我陪着王爷去探查敌情的,王爷战死,我却苟且活着,此仇不报,我如何向王爷的在天之灵交待?数万将士都是一个心思,那就是宁死也要将叛军杀尽!谋大人,你这样畏首畏尾,王爷有知只怕会寒了心!”
“李将军!”
谋良弼怒道:“若是不慎将数万将士置于死地,王爷才会寒心!”
完颜重德连忙端起酒杯道:“两位都是为了王爷考虑,何必起争执?想必王爷九泉之下,也断然不愿看到他最信任的两个人这样吧。今日咱们不谈军务,可好?”
李孝宗叹了口气,端起酒杯道:“让殿下见笑了。”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起身告辞:“我还有军务要处置,就先告辞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要走,忽然看到谋良弼脚边有一张折叠的纸:“那是什么?”
谋良弼低头看了看,脸色随即一变。
他弯腰将纸捡起来递给李孝宗:“这是我这两日所写的退兵之策,大军回山寨之后如何继续粮草过冬,如何筹备冬衣御寒,如何谨防叛军反扑,如何重新编制队伍,如何与朝廷大军联络,皆是我费尽苦心所想,既然将军来了,那就交给你好了。”
李孝宗伸出手,犹豫了一下后说道:“退兵的事,过几日再议吧。”
他竟是没有接那纸张,转身走了。
谋良弼等他出去之后,忍不住长长的舒了口气。
完颜重德后背上紧绷着的肌肉也松懈下来,这才发现里面的衣服竟是都湿了。
……
李孝宗回到自己的大帐,越想越觉得今日这事有些怪异。可仔细去回想,又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皱眉沉思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想到就在自己准备离开谋良弼帐篷的时候,完颜重德的手下意识的扶了一下身边的刀柄。
“来人。”
他对大帐外面喊了一声,立刻有亲兵进来。
“去谋大人那里,将他今日写的东西要来,你只需说起,谋大人就知道什么东西了。”
亲兵出去,不多时返回来说谋良弼已经将那东西烧了。
李孝宗皱眉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自嘲的笑了笑。自己这段日子确实太紧张了些,谋良弼已经被架空,要杀他只缺一个机会。崔中振虽然还没死,但被关在囚笼里就是个废人,要杀他,同样只缺一个机会而已。而这样的机会,他随时可以创造出来。旭郡王死后,军中将领属他的威望最高,理所当然的将指挥权接了过来。
崔中振不过是他的亲兵队正出身,虽然在军中也颇有威信,但李孝宗并不担心什么。他之所以强势的拒绝了谋良弼关于退兵的建议,是因为他必须抓着这次机会,将军心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
士兵们对旭郡王杨开的死充满了仇恨,他必须利用这仇恨。
“刘四郎。”
李孝宗对外面喊了一声,他的亲兵队正立刻进来:“将军有什么吩咐?”
“明儿一早升帐之后,我会下令让崔中振戴罪立功,给他一个折冲营的人马去叛军大营门外交战,你连夜去见孟万岁,让他明日派兵应战。你就藏身在叛军之中,找机会将崔中振射死。”
“属下遵命。”
“还有。”
李孝宗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你告诉孟万岁,三日之后,我会让谋良弼带着人马护送辎重返回山寨,让孟万岁在夹子沟设伏,只要谋良弼死了,就再也没有什么心腹大患。”
“那……那个完颜重德呢?”
刘四郎问。
“暂时吃不下去这一万多人的寒骑兵啊……我虽然看着眼馋,可没有那么大的胃口。现在还不到时候动他,再等等看,听听东边有什么消息传过来。你安排人立刻出发,往河西道那边去探查朝廷大军的动向。若是朝廷大军受阻,咱们就退回狼乳山驻守。如果朝廷大军胜了,我再联络孟万岁共同起兵攻打襄州!”
刘四郎点了点头:“属下明白了!”
“去吧。”
李孝宗摆了摆手:“不要别人发现。”
刘四郎应了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李孝宗将杯子里的凉茶一饮而尽,那股透彻心扉的冷意让他有些浮躁的心变得安静下来。他走到大帐门口,看着外面的天穹,若有所思。
就这样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忽然笑了笑。
“先杀崔中振,再杀谋良弼,然后找机会杀孟万岁……若是攻克襄州,皇帝就算不想厚赏我都不行。就算朝廷大军败了,手里攥着几十万人马,何处不能容身?”
他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画了几下,桌案上的茶壶忽然崩碎,茶壶里的凉茶却漂浮在半空,迅速的变幻形状,最终化作了一柄冰刀。
他一攥拳,那冰刀在半空中崩碎落了一地。
“实力。”
李孝宗喃喃道:“我需要更加强大的实力……”
第0452章 你终于承认了
虽然已经熬过了两个冬天,但当天气骤然转寒的时候,隋军士兵们依然觉得有些不能忍受。前两个冬天,他们在狼乳山的山寨里不曾下来,守着火炉子度日倒是不算难熬。但是现在他们要面对数十万叛军,还有呼啸的北风。
北辽地的寒骑兵们对这样的天气没有丝毫的不适应,在他们看来这里已经比十万大山要暖和的多。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就无法理解什么叫真正的天寒地冻。
李孝宗缩在铺着厚厚绒毯的椅子里,看着火炉里升腾起来的烟气发呆。也不知道怎么,他忽然想到了当初在樊固的日子。
某一个雪后的晴天,那个叫方解的少年郎从外面进来,如往常一样,撅着屁股烤火,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递给他。那是樊固城里三大产业的红利,就因为有了这个少年,樊固城里的百姓和边军日子过的一天比一天好。
出去剿马贼之后,那个少年总是会拉上朋友们去云计狗肉铺子喝酒。想到这里的时候,李孝宗忍不住抿了抿嘴。
他想起了狗肉铺子里那梨花酿的味道,这几年来似乎再也没有喝过那么醇香的美酒。他想起了那个憨厚到木讷的苏屠狗,想起了那个别有一番风情的老板娘。然后想到了那个有一弯明月的夜里,老板娘对他说的那些话。
那天晚上,他本来打算杀了方解。
然后他又想到了,李远山麾下铁骑将樊固八百边军屠尽的场面。当时他亲眼看着那一切发生,却连阻止的勇气都没有。那八百人每一个人的面貌他都记得,闭上眼,那些人的音容笑貌依然如此熟悉。
那些名字他还能叫出来,一个都不会叫错。
想到这里的时候,李孝宗觉得更冷了些。他紧了紧裹在身上的绒毯,感觉寒风还是能肆无忌惮的钻进自己心里。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任何决定,也不相信这世间真有什么因果报应。他只坚信一个道理……只有强者才能立足。
不知道为什么,昨夜他失眠了。
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无论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还是开心事,他都能让自己保持很好的睡眠。在雪地里,旷野中,甚至死人堆里他都能睡着。
外面的天依然黑着,还不到升帐的时候。
外面黑,大帐里更黑。
炉火是帐篷里唯一的光源,可不知道为什么李孝宗忽然发现今天的火光照亮的范围显得特别小。
是因为兴奋吗?
他问自己。
应该是吧。
自己给出的回答并不肯定。
他确实应该兴奋才对,因为昨天他刚刚作出一个决定。他打算让崔中振带着人去叛军西大营叫阵,他的亲信刘四郎已经赶去叛军西大营面见孟万岁。不出意外的话,天亮之后,崔中振就会死在刘四郎的箭下。他对刘四郎的射术很有信心,就好像当初他对方解的射术同样有信心一样。
三天之后,他就会下令大军开拔返回山寨。他会让谋良弼带一队人护着辎重先走,当然,带下山的辎重已经所剩无几了,所以即便是被叛军伏击,损失也不会让人觉得难以承受。夹子沟的地形他早就观察过,最适合伏杀。谋良弼是最好的后勤官员,他能面面俱到的将所有事理清且安排好。但他不是个合格的将领,一旦被叛军围困他只有死路一条。只要李孝宗救援的稍微慢一些,谋良弼就会变成一具尸体。
这一切,甚至在李孝宗的脑海里已经形成了画面。
只要崔中振死了,唯一有可能知道是他杀了旭郡王的证据也就没了。事实上,崔中振并没有看到他杀旭郡王杨开。但李孝宗不敢肯定,所以崔中振这个人绝对不能留。只要谋良弼死了,这支近五万人的队伍就将彻底落入他手里。五万精锐啊,足够他在西北安身立命了。
但这还不够。
他在很早之前就跟孟万岁约定好,两个人共同进退。一旦李远山兵败,他们两个就合兵一处从背后攻打襄州。襄州是李远山的根基之地,被李远山定为都城。当然,李远山心目中最完美的都城还是那座天下第一的雄城长安。
只要将襄州攻破,朝廷就必须承认李孝宗的功绩。旭郡王死了,谋良弼死了,西征惨败的两个主要负责的人都死了,朝廷难道还会将矛头指向他?要知道在西征的时候,他可只是李远山麾下一员别将罢了。他毅然离开叛军,两年来屡屡建功,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没有作假。
当然,这还不够。
因为光凭这些,还不足以让朝廷重视他。
所以孟万岁也是要死的,只要再杀了孟万岁,将那近三十万叛军收为己用,即便是皇帝都不敢小觑他了。坐拥数十万大军,再攻破叛军都城,换一个正三品的大将军难道不够?
够了
想到这里,李孝宗心里的寒意终于消散了不少。
“我不是很贪,不是吗?”
他喃喃了一句,觉得自己确实不是很贪。比起李远山,他真的算不得贪婪。李远山要的是江山,李孝宗知道自己没有那个胃口,他要的只是一份荣耀。正三品的大将军,开府建衙,创立一个属于他的世家,比起李远山心中那个江山梦小了很多很多。
人不能太贪,尤其是贪图虚无缥缈的东西。
李孝宗知道,路要一步一步走。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响起了起床的号角声。太阳很快就会照耀大地,新的一天就要开始。
他将裹在身上的绒毯掀开,舒展了一下身体。
难熬的一夜过去了。
希望天再黑下来的时候,可以睡个好觉。
他在黑暗中,等待光明。
……
亲兵帮李孝宗把甲胄穿戴好,李孝宗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铁甲,忽然间恍惚了一下……外面的阳光洒进来,铁甲反射出一种淡金色的光彩。看起来,他身上的铁甲就好像变成了金甲。
李孝宗笑了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兆头。
“将军们都去大帐了吗?”
他问。
“都过去了。”
亲兵回答:“将军昨日吩咐过,今日要去叛军大营叫阵,所以将领们早早的就在大帐外面候着了,只等将军升帐。”
李孝宗嗯了一声吩咐道:“去把崔中振放出来,不必去大帐听令。选一个人员不齐的折冲营给他,让他准备好打头阵。”
“喏。”
亲兵答应了一声,将袢甲绦给李孝宗紧了紧。
李孝宗穿戴整齐之后,举步走出帐篷。出门的时候他深深的吸了口冷冽的空气,一夜没睡的困乏都被驱散了不少。
士兵们看到他的时候,恭敬的行礼,这让李孝宗觉得很舒服。他喜欢坐在大帐里分派军务,那种感觉就好像在指点江山。他是李家庶出的孩子,要想成为人上人就只能靠自己的努力。他确定早晚有一天,那些世家大户嫡出的子弟也会朝他行礼参拜。
男人,哪个没有人上人的梦?
在大帐里坐下来,李孝宗将今日出战的事安排了一下,然后对将领们提起,若是再打不下叛军西大营就只能退兵。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沉重,眼神里都是悲伤。和叛军交战了一个月,没能为旭郡王报仇,看起来他格外的不甘心。
可是将领们也都知道,天气这样寒冷根本就不适合交战了。叛军的兵力雄厚,且不缺粮草被服。隋军不行,要想渡过这个寒冬只能返回山寨休整。
没有人怀疑李孝宗眼里的伤感,也没有人能察觉到他眼神里的喜悦。
李孝宗忽然觉得,如果自己是个戏子的话也一定会红透大江南北。
就在军务安排完了之后,外面的亲兵进来低声对他说了几句什么。李孝宗的脸色微微变了变,然后让将领们在大帐等他,他独自出了大帐。亲兵一边走一边说道:“属下刚才去放崔中振,他说什么也不肯出来,只说让您亲自过去,他有事要问。若是将军您不去,他就宁死不出囚笼。”
李孝宗皱了皱眉:“可曾有别人去见过他?”
“昨夜完颜重德去见过他,送了一壶酒一盘熟肉。”
“说了什么?”
“只说天气寒了,让崔中振保重什么的。”
李孝宗嗯了一声,虽然觉得有些怪异,但并没有怎么在意。关押崔中振的地方距离完颜重德的寒骑兵驻地很近,这是完颜重德当时要求的。李孝宗知道完颜重德和崔中振私交不错,所以也就应允了。毕竟他要杀崔中振,完全没必要在大营里下手。将崔中振关在寒骑营附近,反而会让人觉得他大度。
这是一个独立的帐篷,帐篷里面是个木头打造的囚笼。李孝宗走到门口的时候,看到自己的亲兵都在心里踏实了不少,这帐篷外面都是他的人,任何人靠近都会提前示警。他撩开帘子走进去,看到崔中振背对着自己坐着。
“你找我何事?”
李孝宗问
崔中振没有回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那天,其实我看见了。”
这句话一出口,李孝宗的脸色顿时一变。
崔中振语气平缓地说道:“我知道今天你派我去叫阵,说是什么戴罪立功将功折罪,其实你是想杀我了,对吗?李孝宗,我还是看错了你……当日我虽然亲眼所见你杀了王爷,但我还是帮你隐瞒了下来。我没有想到的是,你居然想要杀我。我一直不说,是我依然对你有所幻想。我想着,只要我不说出来,你应该不会赶尽杀绝吧。”
“你……在胡乱说些什么?”
李孝宗看了看四周后冷声道:“你之所以深陷囚笼,是因为你作战不利。王爷是被叛军杀死的,我的过错,是我没能将王爷救出来。”
“此处又没有别人,你何必惺惺作态?”
崔中振猛的回头,看着李孝宗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咱们做个交易,只要你不杀我,我保证不将你杀死王爷的事说出去,如何?”
李孝宗沉默,然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如果今天你不去叫阵,我也没有办法帮你。你犯了过错就要弥补,不能弥补,我就按军律处置你。”
崔中振冷笑:“看来我怎么都是必死无疑了……其实我也知道,你找到王爷就是出于李远山的授意对不对?你的目的,就是杀王爷,然后将所有将士送进虎口!李孝宗,你难道真觉得李远山会赢?”
“没觉得。”
李孝宗摇了摇头:“所以我现在很尽职尽责的做一个大隋的将军,崔中振,你确实很白痴,怪不得连演武院都进不去,如果你够聪明就不会将这些话说出来,因为你说出来之后……我更不会留你了。”
听到这句话,崔中振的眼神一亮。
他忍不住鼓掌:“你终于肯承认了。”
第0453章 难道不能玩一下
李孝宗摇了摇头,有些怜悯的看了崔中振一眼:“我知道你是在套我的话,可这有什么意义吗?我也知道你根本就没有看到什么,但你肯定会有所怀疑,这正是我不能留你的理由啊……你初到西北就跟着我做事,可你却似乎没珍惜这段情分。”
崔中振笑了笑:“没错,那天我根本就什么都没有看到。不过你刚才的话里,有一点错了……若不是回到大营之后你设计杀了我的亲兵,我真的没有怀疑过是你杀了王爷。那天我去寻你们,看到你满身是血独自归来,我真的被你骗过了……”
李孝宗的眼神微微一变,然后叹了口气道:“倒是辜负了你的信任。”
崔中振道:“不可惜,因为只有这一次。”
“确实只有这一次。”
李孝宗指了指外面说道:“如果你愿领兵叫阵,我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你在沙场战死,将来往朝廷递上去的报功折子里你的名字必然排在前面。你只是个被演武院除名的废物,这份荣耀已经足够将那一笔不光彩抹除了。你们崔家也会因为你而感到骄傲,虽然你死了,但你的名字在崔氏族谱上也会留下很浓的一笔。”
崔中振问:“要我说谢谢吗?”
“不客气。”
李孝宗道:“你故意引我说出这些话,除了能满足你的好奇心之外还能有什么用?”
“是啊……”
崔中振叹道:“外面都是你的亲兵把手,任何人如果靠近的话他们都会示警。这大帐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无论你承认了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我只是想看清楚,你这个人心里到底藏着多少龌龊。”
李孝宗摇了摇头:“龌龊?若你将这视为龌龊,那我也就不奇怪为什么你们崔家这么多年来没有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物了。”
崔中振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如果我不出囚笼,不去攻打叛军,你如何杀我?”
李孝宗笑了笑:“比如……失火?比如……畏罪自杀?”
崔中振笑道:“还真是没有什么新意啊……既然我必死无疑,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从一开始你是不是就在骗我。当初我跟着你做亲兵队正,你带着我从李远山的叛军里逃出来投奔王爷,这一切都是你和李远山设计好的对不对?”
李孝宗看白痴一眼看了他一眼:“看来你真的是在逼着自己畏罪自杀。”
崔中振嗯了一声后认真地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所有的阴谋都被公之于众,你还如何立足?也畏罪自杀?”
“罪?”
李孝宗昂起下颌道:“我立志成为对江山社稷有用之人,这算什么罪?”
崔中振叹道:“无药可救。”
李孝宗道:“现在你可以说些遗言了,既然你不愿光荣的战死,那我就只能给你一个卑贱的结局。你的死法非但会令你蒙羞,也会让你的家族随之蒙羞。不过我会派人将您的遗言告知你的家人,算是对咱们之间情分的一个终结。”
崔中振认真地问道:“替我告诉他们为我报仇行不行?”
李孝宗怅然道:“你现在这个嘴脸,忽然让我想起一位故人。他比你还要荒诞不稽,不过他比你要怕死。如果此时被关在囚笼的是他的话,他考虑的绝不是满足自己的好奇,而是如何逃出去。不过他比你聪明,因为他总是很清楚如何让自己避开险境。”
“你是在说我吗?”
话音从帐篷外面传来,很近。
说话的嗓音和语气强调李孝宗明明都很熟悉,所以他诧异了一下。
外面是他的亲兵,最少有二十个,将这个帐篷围了一圈。不管从任何一个方向过来人,他的亲兵都会立刻发现。所以李孝宗才会如此放心的和崔中振说话,因为这里在他的绝对控制范围之内。
但是那声音,就在这范围之内发出。
二十个亲兵,没有一个人提前示警。
李孝宗的脸色变得有些发白,下意识的握紧了横刀的刀柄。
崔中振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却笑的很愉快,他指了指外面对李孝宗说道:“如果你不确定自己听到的声音是谁,你可以走出去看一看。我保证你会有更多的惊喜,你肯定会惊喜到受不了。”
二十米外
卓布衣盘膝坐在一棵大树后面,缓缓的睁开眼。
帐篷外面那二十个李孝宗的亲兵,就好像变成了石像一样,他们明明什么都看得到,什么都听得到,但他们却什么都做不了。每个人都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的身体被无形的绳索困住,又或是被塞进了岩石中,无论怎么挣扎都毫无意义。
……
两道剑气如长虹一般落在帐篷上,将厚实的毡布轻而易举的切开。帐篷被撕开,里面的人可以看到外面,所以李孝宗看到了许多双愤怒的眼睛。
沉倾扇放下手,冷冷的注视着帐篷里那个脸色已经没了血色的年轻将领。
帐篷外面,围着不少人。
隋军中的主要将领,基本上都在。
谋良弼冷冷地看着李孝宗,眼神里的怒意已经燃烧起来。而那些将领们眼睛里的怒意如果能汇合在一起,就是一场能烧掉半个天的大火。
那个似笑非笑看着李孝宗的清秀男子,背负着双手站在那里。他本应是仇恨最浓的一个,本应是最该愤怒的一个,可他的脸上却平静的让人诧异。他只是平淡的看着李孝宗,连嘲笑的意味都没有。
可偏偏如此,李孝宗觉得自己被这个人的眼神扒光了衣服。
他的亲兵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李孝宗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做到这一点,又是如何让十几个将领出现在帐外而自己却毫无察觉。但他不得不承认,今天自己或许再也没有机会翻身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确认这一点后反而越发的平静下来。
其实方解的设计很简单,只是让李孝宗在他觉得安全的地方说一些实话罢了。崔中振只是在不停的引诱他说出这些实话,要知道一个人在得意的时候,往往话都会变得稍微多一些。
方解给谋良弼的纸张上,写着方解的安排。崔中振让人将李孝宗叫到这个帐篷里是第一步,然后趁着李孝宗离开大帐的时候,谋良弼进入大帐,将今天的事对那些隋军将领说出来,让他们配合。然后轮到沉倾扇出场,她的轻功足够瞒住李孝宗的耳朵。沉倾扇将那些将领,带到关着崔中振的帐篷外面。
至于那些亲兵,虽然强悍,可在卓布衣的画地为牢之下,孱弱的就如同一只只小鸡。
计划很简单,但很有效。
方解要想杀李孝宗,其实不算太难。隋军大营就算铜墙铁壁,以卓布衣和沉倾扇的修为想要潜入进来并不是一件太艰难的事。而他们两个联手的话,李孝宗或许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但方解没打算这样做,这样偷偷摸摸的杀了李孝宗,对他来说太便宜了。
报仇,必须做到的就是让仇人失去一切。
刺杀李孝宗,没人知道他的恶行,他死后谁还会追究他以往的过错?方解要的,就是李孝宗赤条条的站在众人面前,所有的丑陋都被人发现,一丝不挂。
李孝宗看到方解的时候,嘴角不由自主的抽搐了几下。
“怪不得……我昨夜竟是会无法安睡。”
他看着方解说道:“原来是你回来了。”
方解笑了笑道:“其实你从一开始就应该做好准备的,一个人欠的债太多了,就要时刻准备着被讨债。只要你的债主还没有死光,那么早晚会有清算的这一天。”
李孝宗沉默了一会儿:“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值得正视的对手,所以当初李远山懒得杀你的时候我就认为他错了。你我在樊固共事三年,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虽然那个时候你还只是个很弱小的人,但你眼神里那种执着我看的很清楚。现在想想,我还是低估了你……如果可以回到当时,我宁愿放过樊固所有人,却必须杀了你。”
“谢谢你的抬举。”
方解道:“然后还是谢谢。”
他说谢谢。
李孝宗愣了一下,没明白方解的意思。
“在樊固的那三年,你对我的照顾我也记得。”
方解认真地说道:“那是不可否认的事,所以必须说一声谢谢。”
李孝宗忽然觉得很荒诞,他面前这个年轻人的举动让他难以理解。如果现在他和方解换个位置的话,他绝对不会说出谢谢这两个字。
“我也想谢谢你。”
李孝宗摇了摇头:“如果你肯放了我的话。”
方解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刚才说了一句出于真心但怎么听都有些矫情的话,而你这一句才是真的笑话。”
李孝宗摇头:“我没说笑话,你应该知道我的能力。留下我远比杀了我对你来说有利。”
方解淡淡道:“一个猎人想要打到更多的猎物,于是饲养了一只野狼。你猜,他会因为得到野狼而得到更多的收获,还是会变成野狼屁眼里排泄出去的一坨屎?”
李孝宗叹了口气:“如果这个世界上白痴多一些该多好,这个大营里的一切本来都已经牢牢攥在我的手心里,可就在眼看成功的时候被人夺走总会有些不甘。其实你我都一样的人……我杀王爷是为了控制这支军队,你现在要杀我何尝不是同样想控制这支军队?”
方解笑了笑道:“这是你最犀利的反击了,已经在这个局面下还不忘给对手挖一个大坑,你的阴狠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不过你要失望了,因为你死了之后我就会离开这支队伍,我还有我自己的目标没有完成,这里不是我的终点。”
李孝宗道:“我都快死了,难道还不能玩一下?”
“射死他!”
一个隋军将领大声喊道,眼神里的怒意已经不可抑制的蔓延了出来。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个月来坚持要为王爷报仇的人,居然就是杀死王爷的凶手。这一个月里,他们已经将李孝宗视为领袖,可现在才发现,领袖居然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狼。
军人,无法原谅被人欺骗。
“不要。”
方解摇了摇头:“射死他,死的太痛快,还活着的人难免不痛快。”
沉倾扇往前踏了一步:“我来。”
方解再次摇头:“有些事,总得亲手来做。”
李孝宗眼神一变,看着方解认真地问:“你确定你要自己动手?”
方解笑了笑道:“你都要死了,难道还不能玩一下?”
第0454章 哪里来的火?
谋良弼试图劝阻方解,却被方解拒绝,他对隋军的将领们抱了抱拳,请他们退后让出来一块空地。此时四周围上来的士兵已经越来越多,包括许多北辽地的寒骑兵。完颜云殊见方解要亲自动手立刻就急了,往前冲想要拦着他却被完颜重德一把拉住。
“你应该知道,有些事是男人必须要做的。”
完颜重德对妹妹摇了摇头,完颜云殊使劲跺了一下脚。
周围的士兵们议论纷纷,后来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消息逐渐传播开之后,这些铁血汉子们开始为方解呐喊。崔中振快步跨上高台,抓起鼓槌擂动战鼓。
通通通的战鼓声响彻天穹,和士兵们的呐喊声混合在一起组成一曲最动听的战歌。
李孝宗不由得皱了皱眉,眼神扫视了一下后对方解说道:“你看这像是什么?不管怎么说,你我之间的身份已经今非昔比,就算是要生死决斗也不应该是在这样一个场面下,难道你不觉得,你我就好像是两只斗鸡一样被人围观?”
方解笑了笑道:“那肯定是压我赢的多些。”
李孝宗叹道:“我从军之前曾经也幻想过,成为一个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客。在某处山巅与高人对决,笑傲江湖,今天这场面,还真是天大的讽刺。”
方解道:“原来你也是一个会意淫的人。”
李孝宗显然没懂这句话。
方解也懒得解释:“我从知道樊固的事之后,就一直想着怎么杀你。千刀万剐还是碎尸万段,让我很纠结。后来我想,也许可以剁了你喂猪。再想想,猪又没错何必为难它们。后来我想,若是杀了你挂在樊固城墙上风干也是不错的办法。”
李孝宗一怔:“你觉得故意激怒我有用?”
方解耸了耸肩膀:“真没用,只是图一个爽字,不行?”
李孝宗深深的吸了口气,往前走了几步道:“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那么就让我看看这三年来你到底有多大的长进。在樊固的时候,你不过是个连杀人都不敢的懦夫。前贤说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我拭目以待。”
方解嗯了一声后问:“你是不是在想,如果能擒住我,未尝不是一个脱身的办法?”
李孝宗没有否认:“是你决定要和我单对单决斗的。”
方解点了点头,然后也往前跨了几步:“那我就给你这个机会。”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五米不到,这个距离,对于修行者来说杀人已经不算难事。
“方解。”
李孝宗看着方解说道:“有件事我很感兴趣,我听说你在长安城的时候得到了皇帝的赏识,然后夺了演武院入试考的头名。你在樊固的时候明明是个废物,短短半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方解笑了笑,忽然反手向后劈了一刀。
啪的一声,一根才刚刚成型的冰锥被他斩成了碎渣。
“你能不能有点想法?”
方解嘴角挑了挑道:“和我说话让我分心,然后用符术偷袭……难道你不觉得五岁的幼童打架都会这一招?我玩着都没有意思。”
李孝宗的脸色微微一变,眼神也变得肃然起来。
他忽然抬起左手,迅速的在半空中不断的画下符咒,右手指向方解,食指和中指并拢,一缕劲气带着破竹之势刺向方解。方解朝露刀横抬拦在面前,当的一声,那劲气被朝露刀挡住,震散于无形之中。
就在这一秒,数不清的冰锥在半空中浮现出来,密密麻麻的围在方解身体四周,看数量,竟是不下数百根!要知道在樊固那夜,李孝宗杀吴陪胜的时候他才勉强能以符术杀人,三年之后,他在符道上的造诣竟是精进了这么多。
方解的表情也变得认真起来,将横刀握紧后笑了笑:“这样才对,不然怎么对得起我等了这三年?”
这句话一说完,他的脚下忽然炸起一股烟尘,两只脚下踏着一股爆炸之力,推着方解的身子炮弹一样朝着李孝宗冲了过去。李孝宗眼神一凛,手指来回比划了几下,那数百根冰锥立刻如暴雨一样朝着方解砸了过去。
在方解身后,落地的冰锥噼噼啪啪的打在地上碎裂开。
冰锥的速度极快,可总是比方解的身法慢了半拍。沐小腰攥着的拳头不由得的紧了紧,手心里都是汗水。沉倾扇的眉头微微皱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场间那个黑色的身影。剑意就在她的身体之外浮动,随时准备着扑出去。
完颜云殊一把抓住了完颜重德的衣袖,几乎忍不住要喊出来。
完颜重德的脸色也一变,忍不住喃喃了一句隋人的修行方式确实让人刮目相看。而在他身侧,卓布衣的双手已经捏了指印,同样随时准备出手。
方解的身法太快,快到在人们的眼睛里只剩下一道残影。数百道冰锥竟是没有追上他的身子,噼啪噼啪的打在他身后的地上。
李孝宗的右手猛的往前一推,一股凶猛的内劲带着风雷之声迎面扑向方解。快速前冲之中,方解的双脚忽然往下猛的一踩,轰的一声,坚硬的地面竟是被他踩出来一个深坑,再看时,他人已经凌空跃起,闪过了李孝宗攻过来的劲气之后一刀劈落!
……
这一刀,无论是角度还是力度都拿捏的恰到好处。他看似是随意的躲闪那些冰锥,实则将自己所处的方向调整到了最有利的地方。他跃起之后,李孝宗抬起头看着他,正好面对太阳!
在刺眼的光芒中,方解的身子就是一片虚影。
李孝宗心里一惊,立刻向后退了出去。在后退的同时左手也终于将最后一笔画完。方解凌空而落,刀子狠狠的朝着李孝宗劈了下来。而李孝宗向后急退的同时,他脚下刚刚站立的位置突然就裂开了。一根足有大腿粗的冰锥突兀的从地下钻了出来,疯长中迅疾的朝着方解的胸口刺了过去。
方解向下,冰锥向上。
相对的速度更快,几乎是一眨眼间方解的身子就要和尖锐的冰锥撞上。
就在一片惊呼声中,方解在半空中硬生生将身子扭开,手臂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拐过去,一刀劈在那刺出来的冰锥上。朝露刀锋利无双,刷的一下将冰锥斩为两段。上面尖锐的一截被削断,在还没有落下的时候被方解一脚踢了出去。
半截冰锥带着破空之风冲向李孝宗。
李孝宗左手再次划动,右手握拳猛的向外一击。一股雄浑的内劲和冰锥撞在一起,砰地一声,碎了的冰渣激荡的满天都是。
在阳光下,那些冰渣反射出很妖异的色彩。
在漫天的冰屑中,方解如游龙一样穿了过来,一刀横斩削向李孝宗的咽喉。李孝宗向后一仰,闪开方解这一刀后左手猛的往下一按。
地面再次裂开,至少十几支巨大的冰锥接二连三的冒出来。方解的身子迅速的调整,在别人的眼花缭乱中不停的躲闪竟是将所有的冰锥都闪了过去。朝露刀划出一道匹练般的轨迹,斜着削向李孝宗的胸口。
李孝宗身形再退,然后右手食指连续弹了五次。
五道劲气瞬息而至,方解没有握刀的左拳往前虚空一击,在他拳头外面迅速凝集起来的天地元气怒龙一样卷出去,将那五道劲气吞噬掉。拳风不减,朝着李孝宗的胸口狠狠的撞了过去。
李孝宗显然没有预料到方解竟然能催动天地元气,心神一窒脚下移动的速度慢了半拍,虽然还是做出了躲闪的动作,但依然被方解的拳风扫中。巨大的力度下,李孝宗被拳风击中的半边身子上的衣服立刻化作了残蝶炸飞了起来。
他的身子被砸的向后跌了出去,但在半空中依然完成了一道符。
方解前冲之中,忽然面前出现一柄巨大的冰刀,迎着方解的脸狠狠的劈了下来。方解没有再闪,朝露刀向外一荡将冰刀震开,在向前急冲之中他伸手将残碎的半截冰刀抓住,挥手一掷。
半截冰刀朝着李孝宗飞了过去,才勉强稳住身子的李孝宗只能再次狼狈躲闪。
从两个人的战斗一开始,方解就在不断的前冲,而李孝宗则在不断的后退,从气势上,李孝宗已经处于下风。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短短三年不见,曾经不能修行的废物竟然会成长到这个地步。
在决斗之前,他甚至把方解对他的挑战视为一个笑话。
可现在,这个笑话将他逼得手忙脚乱。
说起来,李孝宗已经是修行上惊采绝艳之人。左手画符右手内劲,这样的修为方式放眼整个大隋只怕也找不出几人。符师本就极稀缺,而一般的符师都没有近战之力。因为符师要想以符杀人,必须集中自己的念力。可李孝宗能做到一心二用,这样的天分不得不说已经足够让人震撼。如果不是他心里的野望太大,若能专心修行的话,或许用不了多少年大隋就再添一个极有分量的大修行者。
可他的诸多手段,竟是没能阻止住方解向前的脚步!
眼看着那柄冰刀飞过来,李孝宗忽然啊的吼了一声。他的右手虚空一抓,一柄散发着淡蓝色光泽的劲气长刀出现在他手掌中,这劲气长刀横着一扫,啪的一声将那半截冰刀震飞了出去。
李孝宗脚下一点,左手虚空画符,片刻之后一柄冰枪出现在他左手里。他左手执长枪,右手握长刀,迎着方解冲了过来。
散发着寒气的长枪狠狠的刺向方解的心口,而劲气长刀则横斩方解咽喉。
方解向前的身形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在冰枪刺到自己心口之前,左手探出抓着枪头向外一扭,右手的朝露刀一旋,竟是有一道凌厉的刀气从刀身上脱离出来,与李孝宗的劲气长刀相撞!
下一秒,方解已经靠近了李孝宗的身前。
就在这一刻,很久很久没有出现的红色光芒不可抑制的从方解的眼睛里冒了出来。那红芒一出现就变得格外璀璨,看起来就好像他的眼睛里有两团赤红色的火焰在吞吐一样。
那是方解的怒意
虽然他之前一直表现的云淡风轻,甚至一直在微笑。
可这三年来压抑的仇恨不间断的啃咬着他的心,他如何会不怒?在谋良弼帐外看到李孝宗的时候,方解就几乎没有忍住这怒意。所以,李孝宗才会感觉道后脊上一阵冰冷。但是今天,这怒意终于宣泄了出来,无可阻挡!
当这红眸出现的一瞬,呼的一下子,李孝宗左手的冰枪右手的气刀上竟是同时出现了火焰,金色的火焰!
这火焰凭空而来,非但能燃烧冰枪,竟是连劲气幻化的长刀都能燃烧!
从没有人看到过,能燃烧内劲的烈火!
第0455章 两千九百六十九
金色的火焰顺着冰枪和气刀一路烧过去,大惊失色之下李孝宗立刻将手松开身形向后暴退。那柄散发着淡蓝色光彩的劲气长刀已经完全被金色的火焰吞噬,没多久,气刀就和火焰同时消失。还有那柄如钢枪一条坚硬锋利的冰枪,遇到了金色的火焰就如同遇到了天敌一样迅速的消融。
方解没有立刻追上去,而是有些狰狞的笑着。
他双眸里的红芒越来越浓,远远地看起来就好像有火焰从眼眶里向外喷着一样。此时的他看起来样子格外的诡异,令人害怕。就好像是一个刚刚从地狱里钻出来的恶魔一样,眸子具有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力量。
看到这一幕的所有人,都被吓住了。
即便是曾经见过这一幕的沐小腰,看到那红眸再次出现的时候也紧张到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似的。
完颜云殊吓的长大了嘴巴,不可思议的看着那个面目变得狰狞的年轻男子。她忍不住攥紧了完颜重德的手臂,下意识的看了哥哥一眼。可惜,同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完颜重德,无法给她答案。
当红眸出现之后,方解向前的速度反而慢了下来。他的上半身微微向前倾着,两只手臂垂下来,朝露刀在他手里摇摇晃晃。他缓步向前,那双诡异的眸子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李孝宗。
如果说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感觉到了恐惧,那么最恐惧的那个人无疑就是李孝宗。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双眼会变成这样,也从来没有见到过能将内劲燃烧殆尽的火焰。毫无疑问,那金色的火焰是从方解的眸子里发出来的。虽然他没有看到,但他确定这一点。
李孝宗艰难的咽了口吐沫,发现自己的喉咙里火辣辣的疼。
一侧肩膀上的衣服被之前方解一击震碎,裸露出来的肩膀上布满了一道道细微的伤痕。每一道上伤痕上都挂着细密的血珠,看起来,他的半边身子都变成了红色。
看到方解朝着自己这边过来,李孝宗咬了咬牙,右手向前一指,两道锐利的劲气迅疾如电的射向方解的双眼。李孝宗下意识的将进攻的目标定为方解的眼睛,因为那双眸子让他感觉到了无边的恐惧。
可是下一秒发生的事,让所有人心里都为之一震。
那两道无形的劲气就要到方解身前的时候,忽然凭空燃烧起来。劲气就好像撞在一堵看不见的火墙上,才一接触就被点燃。火焰在方解身前突兀的出现,将那两道劲气顷刻间烧尽。士兵们看不到劲气,但他们能猜想到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就连在擂鼓的崔中振都下意识的停了下来。
此时的方解,如魔。
李孝宗回头看了看,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退路。四周围着的都是人,每一个方向都被堵死。而完颜重德在第一时间将寒骑兵调了出来,想要从人山人海中杀出去无异于痴人说梦。可现在的李孝宗,忽然间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停的告诫他,宁愿向外冲被乱箭射死,也绝不要和方解继续交手。
可是显然,方解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你会不会做梦?”
缓步向前的方解忽然问道。
他的嗓子变得格外沙哑,听起来就好像不是他在说话。
李孝宗戒备地看着方解,没有回答。
方解一边走一边狰狞的笑了笑:“你这样的人,或许不会梦到那些无辜死去的人。恰因为这样你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无法进入你的梦境。但我不行……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不管我抗拒还是不抗拒,这三年来,樊固的那些故人总是会在不知不觉间进入我的梦境。他们总是在不停的提醒我,他们死的很冤枉。他们都很无赖,为什么非要找上我?”
方解将手里的朝露刀随意的丢在地上,抬起双手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个圆:“我用了三年的时间走了一个大圈,最终还是回到了西北。这三年来我不止一次的告诉自己,那些血债没必要去扛起来,可是每一次,我都不能说服自己。”
“你还记得樱桃吗?”
方解问。
他不等李孝宗回答继续说道:“或许你忘了……那是个漂亮的小丫头,在我离开樊固的时候,她站在路边问我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给她带礼物。我说会,她笑得好像路边新开的鲜花那样灿烂。但是在我的梦境里,她每次都会很认真地对我说,哥哥……我不要礼物了,你帮我报仇好不好?”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方解突兀的消失了。
尽管李孝宗做好了充分的防备,可依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能力拦住方解。他的眼睛只是恍惚了一下,再看时方解已经面对面站在他身前。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他甚至可以感觉道从方解鼻孔里呼出来的气息,那么炙热,如烈火。
方解狰狞的笑了笑:“我对她说,你不要总来纠缠我,还是先去投胎转世好不好,你的仇我会帮你报的。樱桃说,我不要投胎,如果你不帮我报仇,我就一辈子缠着你,你说她是不是很可恶?”
方解说话的时候,气息喷在李孝宗的脸色。就好像热浪一样,几乎将李孝宗的肌肤烤熟。
李孝宗啊的吼了一声,左手抬起来迅速的划了几下,一柄巨大的冰枪再次出现在他手里,他将冰枪高高举起然后狠狠的戳在方解心口。
方解没有躲闪,任凭那冰枪刺在自己身上。
事实上,冰枪在接触到方解的身体之前就开始融化。虽然没有金色的火焰出现,那冰枪融化的速度竟是比李孝宗执枪猛刺的速度还要快。李孝宗握着的冰枪消失无踪,他的手撞在方解胸口。
然后他的手开始燃烧。
火焰腾的一下冒起来,立刻沿着他的手臂往身上蔓延出去。
“就因为你活着,他们甚至不肯去转世投胎。”
方解看着哀嚎的李孝宗,眼神里的红芒猛然闪了一下。
噗的一声,李孝宗燃烧起来的那条手臂就好像被一个无形的巨人抓着,硬生生从身体上撕下来一样丢在一边。没多久,那只手臂就变成了一片灰烬。
……
“那是……什么?”
谋良弼面无血色的看着方解,没有察觉到自己说话的嗓音颤抖的格外厉害。他也不知道自己问的是谁,甚至不知道自己问了这样一句。
“看起来……似乎能将一切燃烧。”
完颜重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回答,同样的只是下意识的反应。
卓布衣看了沉倾扇一眼,后者的眼神里都是担忧。
“以前他是不是经常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他问。
沐小腰点了点头:“有过几次,但没有出现过这种火焰。不过他的眼睛变成红色之后,似乎对他的身体没有伤害。”
卓布衣嗯了一声,脑海里出现了两个字但很快就被他甩开。他不认为也不相信那金色的火焰是自己想到的东西,因为方解绝不可能和那两个字扯上关系。可是除了传说中的这种火焰之外,他也再也找不到相似的答案。
“他的身体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卓布衣喃喃了一句,却知道谁也没有办法给他答案,或许……连方解自己都不能。
“不能就这样把你烧死啊。”
方解嘴角勾出的笑意残忍而狰狞,让李孝宗心里的惊恐越发的强烈起来。他现在只想逃走,再也不想看到那双红色的眸子。可是到了现在,他连逃的机会都没了。如果那金色的火焰在将燃烧的东西烧尽之前不会消失,那么毫无疑问的是,如果方解不撕下他的手臂,现在他已经变成了一堆灰烬。
可这正是李孝宗恐惧的事。
方解撕下他的手臂,是因为不想让他被烧死。
或许在方解看来,这样烧死他太便宜了。
当方解眼神里的红芒一闪的时候,李孝宗几乎在同时做出了闪避的动作。可就在他想动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自由。他的双腿就好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他的双脚就好像被两根楔子狠狠的钉在地上。
噗的一声,他的小腹上出现了一个空洞。
诡异的是,没有血从伤口里流出来。在空洞出现的同时,伤口四周的肉都被烧死,变成了黑乎乎的颜色。
“一。”
方解说了一个数字,然后用他的红眸盯着李孝宗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数一?”
李孝宗此时除了恐惧已经没有别的感觉了,他从不曾想到过有一天自己会这样无助。他确实很看重方解,可却没有将其视为可以威胁到自己的人。他了解的那个方解,和现在面前的这个方解判若两人。
“答对了的话,我可以考虑给你痛快。”
方解说。
李孝宗承受着断臂和小腹上的剧痛,咬着牙说道:“你是想告诉我,现在的你可以轻易简单的击败我?”
“错了啊……”
方解嘴角上的笑意越发的邪恶狰狞:“答案很简单啊,我之所以数一,是因为我接下来要数二。”
噗!
第二个洞出现在李孝宗的右肩,同样没有血流出来。伤洞并不大,只有筷子粗细般,可这种前后通透的伤口,看起来格外的恐怖。
“再给你个机会。”
方解凑近李孝宗的脸问:“我为什么要数二?”
李孝宗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颤抖着回答:“因为……因为你要数三?”
“又错了啊……”
方解摇了摇头:“我数二,是因为我要数到两千九百六十九,而不是三。”
“啊!”
承受不住压力的李孝宗猛的大喊了一声:“你杀了我吧!快点杀了我!”
“不会太快的。”
方解认真地说道:“八百边军,两千一百六十九个百姓,我替他们每人杀你一下,所以不会太快……”
在场所有人,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都一颤。
围着的都是身经百战的士兵,他们对于恐惧的免疫远高于常人。可是现在,每一个人都好像掉进了无边的冰冷的黑洞中,连心都在抽搐。
那双红眸,注定会成为今天在场所有人后半生挥之不去的梦寐。
第0456章 论兵权
当李孝宗身上的孔洞超过二百之后,看起来就已经体无完肤了。可他却只能无助的绝望的哀嚎,甚至连闪避都做不到。他的身体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定住,就好像被一个强悍的恶魔按在那里,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求你……”
李孝宗的嘴角抽搐着说道。
他看向方解的眼神里都是哀求,还有深深的恐惧。
他本应是大隋很有前途的新锐将领,在演武院的时候虽然没有位列三甲,但要知道周半川对他的评价是,若他没有早早死掉,或可成为帝国最年轻的总督!这评语之高,甚至犹在那一届三甲之上。
周半川看人很准确,李孝宗的修为或许不能进入前三,但他的心机城府之深,当年的三甲都无法与之相比。官做到多大,从来不是按修为来衡量的。他的心足够沉稳阴狠,骨子里天生就是一个政客。
若是没有西北这场叛乱的话,大隋现在已经拿下了蒙元满都旗。李孝宗身为先锋,功不可没。
如果顺利的话,他会被调入京城一阵子。压一压他大功之后的锐意,然后封到地方上做官。他会有两个选择,其一,是进入一卫战兵之中任将军,熬上十几二十年后,有希望成为十六卫大将军之一,但很渺茫。第二,到地方上做官,以他的功劳,完全可以补个正四品郡守的实缺。同样熬上几年,没准真就应了周半川的预言,成为帝国最年轻的封疆大吏。
可是现在,他如此卑微。
在这之前,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这样被自己当初的一个手下凌虐。方解在樊固的时候,那个斥候队副的官职还是他赏的。短短三年之后,当初他任意指使的人重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竟然已经如此的高不可攀。
就好像一座拔地而起的大山,让他充满了无力感。
当他身上的孔洞超过一千五百的时候,他已经变得麻木。这个时候其实已经分不清孔洞在哪儿,他的一条胳膊一条腿已经一点点的轰掉,而那个恶魔竟然还极有耐心的在数着数。每一击都精准的撕掉他身上一块肉,不多不少。他麻木,杀他的人也已经杀的麻木。可方解依然很认真的在杀他,认真,就会慢。
杀一个人,需要多久?
每一击轰在李孝宗身上,他的身子就随之震颤一下。到了两千五百次轰击之后,他仅剩下的一条腿也消失无踪。
方解就好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恶魔,冷酷的执着的依然在报数。
到了这个时候,那些围观的士兵在惊恐之余甚至有些同情李孝宗了。大部分人都不解这个之前看起来很清秀的少年将军,为什么要如此凶残的对待一个已经战败的敌人。有人开始高呼,杀了他吧,杀了他吧。可方解依然我行我素,根本不去理会那些呼喊。他就好像一个机器,重复着一下一下的攻击。
崔中振擂动战鼓,将士兵们的呼喊声压下去。
“谁也不许再喊!你们无法理解三千条冤魂的哀嚎!”
他大声喊了一句,然后将鼓槌丢在一边:“若是换了我,我也会这样做!”
为了不让士兵们误解方解太过于残忍,他站在高台上将李孝宗在樊固的事说了一遍。士兵们静静地听着,眼神里本已经消失的仇恨再次出现。樊固死去的不只是两千多百姓,还有八百边军。
那些士兵,是李孝宗的手下。同样身为军人,士兵们此时对方解的悲怆和仇恨感同身受。军人最厌恶的也最害怕的,就是被同袍出卖。而李家的人,似乎都很擅长做这种事。李远山出卖了七十万大军,李孝宗出卖了八百同袍。
场面逐渐变得安静下来,士兵们围着方解,默默的注视着这个背负了太多仇恨的年轻男人,用他的方式来发泄仇恨。到最后,所有人竟是开始陪方解一同数数,整齐而嘹亮。
“两千九百六十六!”
“两千九百六十七!”
“两千九百六十八!”
“两千九百六十九!”
“噢!”
当最后一击将李孝宗的心口轰碎之后,士兵们爆发出一阵欢呼。而此时的李孝宗,居然还残存着最后一口气息。或许是因为方解可以用内劲维持着他的心脉,以至于他没有过早死去。
他的眼神里最后的意味是不甘,浓烈的不甘。
他能坚持到现在不死,也许是因为这不甘。
当方解最后一击将李孝宗的胸口轰出一个窟窿之后,他眼睛里的红色光芒也逐渐的淡了下来。一直攥着的拳头松开的时候,那红芒终于完全消散。看到这一幕,一直提着心的沉倾扇等人也终于松了口气。
“如果你能转世,千万不要忘了我。”
方解伸出手张开,手心里居然有一股火焰缓缓凝集出来。只是这火却和之前的金色火焰有很大的区别,是近乎正常的颜色,只是看起来更加的红一些。
那团火焰从方解的手心里飘出来,落在李孝宗的身上。
呼的一下子,火焰如遇到了沸油一样迅速的升腾起来。被烈火包裹的李孝宗缓缓的闭上眼,他似乎已经感觉不到了疼痛。
“为什么?”
他临死前问。
方解看着那团火焰一字一句地说道:“再杀一次。”
……
军帐里,那些将领们看着方解的眼神都带着畏惧和敬意,有些复杂。畏惧在于,方解杀李孝宗时候表现出来的那种令人震撼的恐怖实力,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军,知道和一个符师交战意味着什么,尤其是李孝宗还是符武双修。但在方解面前,竟是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还手的余地。
至于敬意,是因为方解背负着的那仇恨。军人重义,尤其是一起上过战场的军人们,他们都将身边的同袍视为自己的兄弟。对于可以在战场上放心将自己的后背交给的同伴,他们的感情有多深普通人无法理解。
报仇
若是换了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也会存着这样的心思。
旭郡王死了,李孝宗死了,此时坐在大帐帅位上的人自然而然变成了谋良弼,这个官运多磨难的兵部尚书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方解杀李孝宗的手段不可谓不残忍,可谋良弼却一点也没觉着过分,他只是震撼于那过程。
方解坐在他左边,微微垂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一言不发。崔中振坐在谋良弼的右边,不时看一眼方解若有所思。
“方将军是陛下委派督战的钦差,我想……如果他肯留下来,你们不会反对他来接受这支军队吧。”
谋良弼试探着说了一句,然后看了方解一眼。不只是他,这句话一出口,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看向方解。可是方解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谋良弼说的什么,依然陷在自己的沉思之中。
“方将军。”
谋良弼叫了他一声。
“方将军?”
接连叫了两次,方解才从那种有些空灵的状态中出来,他看了谋良弼一眼,歉然的笑了笑:“抱歉,竟是走神了。”
“大家在等你的看法。”
“什么看法?”
方解问。
“我的意思是,既然你是陛下派来督战的钦差,那么现在的军务理应交给你来主持。旭郡王曾经不止一次和我提起过,你是他最为欣赏的年轻将领。崔将军和你是知交好友,他对由你来指挥军队也没有异议。”
“不。”
方解摇了摇头:“我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说明过,我之所以从左前卫出来,其中缘故大家也已经知晓,罗耀的心思我看不透彻,说是督战的钦差,可左前卫的兵马调动完全由不得我。说起来,我是因为怕罗耀杀我才带着人马来投靠王爷的。不幸王爷遇难,我论资历威望论对军队的熟悉,都无法承担这个重任。在我没有离开之前,我和我的人愿意听从谋大人调遣,绝不会推诿不前。”
方解站起来,对帐中的将领们抱了抱拳:“李孝宗说我是来夺权的,我知道诸位将军们并不信他。可若是我真的接了这个担子,能不能将队伍带着走向胜利姑且不说,士兵们也多有不服。一支军队的战斗力,建立在团结之上。若是我们彼此之间没有信任,多有猜忌,就算是百战精锐也会变得脆弱不堪。”
“为了数万将士考虑,我断然不能接受谋大人的提议。我没有指挥过这么多人马,不如诸位将军的经验丰富。到了战场上,经验往往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若是将军们不弃,我留在此处,愿为先锋,只要对叛军作战,对蒙元鞑子作战,我和我的人马愿意冲在最前面。”
隋军的将领们互相看了看,没有人说话。他们虽然对方解敬畏,但真要将队伍的指挥权交给方解,他们也不是很放心。他们不了解方解,诚如方解所说,一个没有带兵经验的人骤然率领数万大军,极有可能将这支队伍带着走向灭亡。
方解回身看着谋良弼道:“唯谋大人马首是瞻!”
那些将领们也跟着站起来抱拳道:“唯谋大人马首是瞻!”
谋良弼连连推辞,可将领们执意如此他也不好拒绝。出了大帐之后,崔中振拉着方解到了没人的地方急切道:“之前我和谋大人已经商议好,力保你为三军之帅,你自己却推辞,正是将这队伍抓在手里的好机会,你怎么就这般轻易放弃!”
“我虽有此心,但实无此力。”
方解摇了摇头:“我在大帐里说的话不是虚伪矫情,而是实话实说。对这支队伍,我不了解。贸然接受数万人的军队,能不能服众暂且不提,就算那些士兵们都愿意跟我,只要我出一点差错,人心立刻就散了。旭郡王死了,李孝宗死了,士兵们本就是六神无主的时候,这个时候我若坐在帅椅上,军心难定啊!”
崔中振叹了口气:“可是……”
方解摆了摆手:“没有什么可是的,现在是最好的局面,不是吗?李孝宗死了,只要将忠于他的人剔除,这支军队就会变得前所未有的纯粹。不管是谋大人指挥,你指挥,或是我指挥,不都一样吗?”
崔中振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也不劝了,你说的也没错,多打几次漂亮的仗之后,士兵们自然对你信服!”
他拍了拍方解的肩膀笑道:“最重要的是,你我兄弟终于可以并肩作战了!”
第0457章 刀在哪儿?
隋军执法队的人从李孝宗死了之后就开始清查,这三年来和李孝宗交往过密的人全都被扣了起来,包括他的百十个亲兵。这些人都被关在单独的帐篷里,由完颜重德的寒骑兵负责看押,互相不许说话,以防串供。
坐在帅位上的谋良弼还是有些不适应这个新的角色,自始至终他都扮演着一个助手的角色,所考虑的都是如何弥补主帅思虑上的不周全。而他日常负责的多是后勤补给的事,突然坐在主持军务的位置上他心里也有些发慌。
他和旭郡王杨开的性子很接近,两个人都有些优柔寡断。但旭郡王毕竟是军武出身,对军务上的事了如指掌,而且也能服众。在战略上,他的眼光远比谋良弼要远。
升帐的时候,方解拒绝了谋良弼让他坐在身边的邀请,而是坐在诸将的后面。
“李孝宗的那些亲信,你们觉得该如何处置?”
谋良弼沉吟了一会儿,打算先将面前的事解决。其实这种事,身为主帅他完全没有必要询问。作为现在这支军队的首领,他的一言一行皆是命令。所以坐在下面的将领们诧异了一下,互相看了看眼神里都有些惊讶。
谋良弼在辅佐旭郡王的时候,表现出来的谨慎小心是对的。可现在角色变了,他却还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发号施令。
“但凭大人决断!”
众将回答,谋良弼顿时觉得有些为难。
他下意识的看了崔中振一眼,崔中振对他微微颔首示意你来做主。
“按照道理……”
谋良弼整理了一下措辞后说道:“本该将这些人都按军法处置,毕竟他们和李孝宗过从甚密,是否也和叛军有所勾结犹未可知,但那毕竟是百多条人命……”
“咳咳。”
崔中振咳嗽了几声,连忙对谋良弼使了个眼色。谋良弼怔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这样说有什么错处。在他看来,那些亲兵虽然是李孝宗的亲信,但毕竟也曾是大隋战兵出身,只有几十个人是跟着李孝宗一起来的。其他人,未必就参与了李孝宗密谋的那些事。
“大人仁厚,是我等之福。”
崔中振看来方解一眼,方解见那些将领们的脸色都有些难看,随即站起来说道:“今日升帐之前,谋大人还找我谈过。这些人虽然也曾与诸位并肩作战过,一块流过血,一块流过汗。要杀他们,谋大人实在于心不忍。这样的仁心,让我十分钦佩。但谋大人也说,这些人……情有可原,却罪不可恕。”
“大人在之前已经吩咐过,给他们一个痛快,不可凌辱。”
崔中振连忙站起来说道。
众将垂首不语,谁都看得出来崔中振和方解都是在为谋良弼找个台阶而已。宅心仁厚……宅心仁厚怎么可以领兵?这些人其中必然有些无辜的,在杀与不杀之间。不杀,情理之中。杀,军法之内。可这是军队,这是战场,这样的人如果不杀,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将队伍出卖?
这样的妇人之仁,如何领兵?
“呃……”
谋良弼也发现了那些将领们脸上的异样,连忙改口道:“是啊……我只是觉得他们中许多人不是从一开始就跟着李孝宗的,却也被他牵连有些冤枉。”
这句话一出口,崔中振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
这种事,哪里有什么冤枉不冤枉的?
“来人。”
他对外面喊了一声,立刻有甲士进来:“将军有什么吩咐?”
崔中振道:“大人吩咐,李孝宗那些亲信皆与叛军有所勾结,图谋不轨。如今李孝宗已经伏诛,余犯也要按军律处置。将那些人全都带到大营正中,明正典刑,让士兵们都看看这些吃里扒外之人的下场!”
“喏。”
甲士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谋良弼叹了口气,重新坐好之后很久没有说话。下面的将领们都看着他,等着下文。坐在谋良弼一侧的崔中振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该商议一下退兵回山寨的事了。”
谋良弼嗯了一声,深深吸了口气后站起来:“在这之前,我还是有些话要说清楚。”
他从帅位上下来,走到大帐正中后缓缓的扫视了众人一眼:“你们都知道,我是文官,军务上的事我并不熟悉,且我这样的性子,属实不适合做决断之事。你们推我为帅,我心中感动,这是你们对我的信任。但为了这支队伍着想,为了数万将士的身家性命,我觉得……我还是应该把这个位置让出来。”
“我甘愿继续把控后勤之事,尽幕僚之责。我还是认为,现在最适合率领这支队伍的,就是方将军。”
“大人。”
方解抱了抱拳道:“你只是还没有适应而已,不可妄自菲薄。卑职看来,大人应该冷静一下。”
崔中振也道:“主将已定,再换人选,军心不稳。”
谋良弼一怔,摇了摇头:“昨日一夜未眠,我一直在想自己有没有能力带好队伍。可无论怎么想,我都觉得自己不适合做这个主帅。为帅者,当机立断,这我知道,但性子里的事很难改变。”
“不如这样……”
崔中振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现在以大人为尊这是不可更改的事,论资历威望论官职,大人当之无愧。三军将士,自然也皆愿听从大人吩咐。若是大人在军务上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事,就提出来大家商议,按商议之后的决定办。”
方解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崔中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主帅不定夺,却拿出来诸将商议……威信何在?
……
一百多颗人头砍了下来,围观的士兵们许多人拍手称快。李孝宗有两件事让士兵们无法原谅,其一,杀了旭郡王夺兵权,且还假惺惺的高呼为旭郡王报仇的口号。其二,他是李远山派来的奸细,不知道哪天数万人马就有可能毁在他手里。
至于那些陪着李孝宗死的人无辜还是不无辜,已经不重要了。若是换一个位置,是李孝宗最终胜了的话,他绝不会犹豫这样的问题。若是换了罗耀的话,他甚至连审讯这样的过场都不会走,直接杀一个干干净净。
方解的山字营和阳字营已经开了过来,并入隋军。
在方解的军帐里,崔中振忍不住叹了口气。
“谋大人站在王爷身后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何。他是个好官是个合格的行军总管,但确实缺乏果断。今天的事,虽然你我为他圆了一下,但下面人也都不是傻子,对谋大人的信心立刻就跌到了谷底。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人了,知道一个不合格的统帅带兵意味着什么。而若是他们都失去信心,再精锐的士兵也没有战力可言。”
方解笑了笑道:“倒也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给谋大人一段时间适应一下就好了。人的性子不能改变,但人的习惯可以改变。”
“我现在担心的是……”
崔中振道:“一旦上了战场,面对千军万马,谋大人能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严冬不宜动兵。”
完颜重德道:“我的人还好些,但隋人不行。队伍明日就要开拔返回山寨,咱们有一个冬天的时间休整,到时候会有办法的。”
崔中振摇了摇头:“主将震慑不住下面的将领,是军中大忌,日子拖的越久越不利。”
“觉晓。”
他看着方解道:“无论如何,断后的事你都要争取下来。我知道虽然这对于你的人马来说不公平,但只要你带人将大军的后路照顾好,士兵们对你必然更加敬服。谋大人不适合做主将,其他人谁也不服谁,还是只有你最合适。现在唯一缺的就是威望,所以你必须尽快打几场漂亮仗。”
陈搬山和陆封侯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点了点头:“崔将军说得没错,咱们断后,叛军未必就敢杀上来。就算杀上来,那些乌合之众也没什么好怕的。既然咱们已经到了这,就必须站稳脚跟,不能让其他人看不起咱们。”
方解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我现在想的是……李孝宗死前都做了什么安排?”
听他忽然将话题转移,众人都有些不解。
“他要杀你,是为了铲除隐患。”
方解看了崔中振一眼:“杀你之后呢?”
完颜重德道:“自然是对谋大人下手,只要谋大人死了,军中就没有人可以威胁到他了。”
“说得不错。”
方解点了点头:“他不敢明目张胆的杀谋大人,必然有所安排。如果你们是李孝宗,他会如何安排?”
众人陷入沉默,一时之间都想不到。杀崔中振,李孝宗可以借口什么畏罪自杀,可杀谋良弼,他绝不敢如此草率。要想完全控制这支军队,他必然有什么万全的安排。
“依着卑职来看,最好的法子莫过于……”
孙开道紧了紧自己的衣服,依然觉得这天气有些冷的承受不住:“借刀杀人。”
这个看起来有些枯瘦的文人一直没有开口,他对方解没有直接接管隋军有些不满,所以显得有些沉默。在他看来,方解的担忧完全可以避免,方解身上有钦差的身份,没人比他更尊贵,接管过来天经地义。若是有人不服气,那就按军律处置,除非这些人不承认自己是大隋的人了,不然完全可以镇服。
若是有人不服,杀一儆百。
听到方解提到李孝宗的安排,他这才忍不住开口。
这一句借刀杀人,立刻让在场的众人脸色一变。
……
方解走到大帐门口,看着外面风卷起来的沙子喃喃道:“借刀杀人……刀在哪儿?”
如果山字营和阳字营断后,会不会触碰到这把不知道藏在何处的刀?李孝宗虽然死了,他若是在此之前就布下安排,防不胜防。
第0458章 赤脚先生
方解将自己的队伍驻扎在完颜重德的寒骑营一侧,并没有和隋军混合在一起。这种刻意表现出来的距离,让那些隋军将领的心里多多少少舒服些。谋良弼和崔中振从一开始就想着把军队的指挥权交给方解,可那些人对这个外来者怎么可能随便认可。
孙开道的意思是,方解身上有皇命,再加上谋良弼和崔中振的支持,就算那些将领们心有不满,也不敢公开反对。若是有人暗地里勾结,方解完全可以以强势镇服。孙开道的想法其实没有太大的问题,如果方解这样做了,一开始隋军将领肯定心里不舒服,但日子久了之后也就自然而然就认同了。
但方解没打算这样做。
在孙开道看来,方解想得太多顾虑太多。
可方解不想让这支队伍分裂,他要想做一件事,就要将所有的隐患剔除,然后再去做。如果说方解不想要这支军队,实打实的虚伪,他对自己人也没有掩饰过自己对这支军队的欲望。
在西北这个乱地,再没有什么比手里握着一支强兵更让人踏实的了。
不止是西北,方解心里总是隐隐有些担忧。他之所以选择回狼乳山,实则是担心大隋的天下即便平定了西北之乱也不会安生下来。皇帝到底什么心思,他猜不到。那个病入膏肓却心中有万千沟壑的至尊,到底安排了什么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看不透。方解无法理解一个将死之人的想法,也无法揣测皇帝将身边人都送出去的目的。
所以,如果皇帝控制不住局面,大隋这个庞大的帝国就会变得风雨飘摇,在这种情况下,手里有兵才是最重要的事。方解现在能想到的,是皇帝打算让他们这些人在某个契机出现之后再回长安城。
可手里没有实力,回长安城又能如何?
论资历,方解在朝廷里根本就上不得台面。论背景,随随便便在京城朝堂上占据一个位置的人都比方解背景厚。
靠在椅子上,方解的手里捧着一本书视线也停留在书册上,但心思却全然没在那里。
“在想什么?”
沐小腰走到他身后,轻轻的捏着他的肩膀。
坐在他对面的沉倾扇在煮茶,动作轻柔妙曼,赏心悦目。
“没什么……只是一直在想李孝宗的安排是什么。”
“若是想不到,其实没必要非要断后。”
沉倾扇看了他一眼,递给他一杯茶:“那些隋军将领显然对你还有所抵触,就算你断后杀敌,他们也未必感念。我倒是觉着孙开道的想法不错,直接将兵权要过来,不服者按大隋国法处置。谋良弼说你是钦差,崔中振说你是钦差,你就是钦差。”
方解嗯了一声,接过茶抿了一口:“我也知道最直接的法子便是如此,但总想着更加完美的把这支队伍接手过来。说实话,如果旭郡王还在,我断然不会有这个心思。现在队伍群龙无首,若说我一点都不动心那就虚假了。”
“想不到就先歇歇,你身子有没有什么不适之处?”
沐小腰一边为他按摩一边问。
“没有。”
方解摇了摇头:“非但没有不适,反而觉着比以往更加的强大了些。”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动念之际,一团火焰从他的掌心里冒了出来。
“和李孝宗交手的时候,我并没有失去神智,相反,很清醒。那些金色的火焰或许非我心念所生,只是这体质到了一定地步自然而然产生的东西。但是这看起来普通些的火焰,却突然之间便能操控了。”
他回忆了一下后说道:“还记得我杀文小刀之前,咱们在芒砀山上避雨,罗耀来找我,他手里擎着一柄油纸伞。当时我险些激怒了他,他的手里就有这样的火焰冒出来,在大雨中将那油纸伞烧成了灰烬。这火居然不惧水,确实令人难以理解。杀李孝宗的时候,我忽然想到那一幕,只是下意识的想试试,心念才动,这火就冒了出来。”
他一甩手,那火消失无踪。
“就好像我天生就会这些东西,只是都忘了。忽然之间想起,然后自然而然就能用。”
沉倾扇沉默了一会儿,从袖口里将方解送给他的册子递给方解:“万老爷子的心得,肯定对你有用。当时你也没怎么翻看就给了我,你拿回去再好好看看,或许能找到解释。不过无论如何,对你来说这是一件好事。这般将天地元气转化为别的东西的手段,只有修为不俗的符师才能熟练运用。如果这样解释的话,或许你也是个适合修行符道的人?”
“难道我是万能的?”
方解笑了笑:“这火最大的好处在于,以后你们冷了可以靠过来取暖。也不用再随身带个火折子了,想点火的时候心里想一下就好。”
“这种得瑟,必须打压一下啊……”
沉倾扇白了他一眼:“再好的事,也会有利有弊。你还是仔细翻翻万老爷子的书,然后闲暇时认真感觉一下身体有什么不适。如果你这体质真是万能的,倒是比起佛宗宣扬的一法通而万法通还要厉害,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学过什么。”
方解想说我这是开了挂,最终忍住。
他可没兴趣用很长的时间跟沉倾扇和沐小腰解释什么叫开挂。
“不知道罗耀和释源一战,结局如何。”
方解突然想到这件事,眉宇间闪过一丝担忧。
如果罗耀赢了,他会因为自己远离就放过自己吗?
答案不需要别人来告诉方解,他比谁都清楚。如果他的猜测没错,自己就是罗耀准备的肉身,那罗耀不可能放弃。也许他不心急,但绝不会不要。时时刻刻要惦记着有这样变态的一个人惦记着自己,其实压力更大。
……
方解翻看着万星辰送给他的书册,仔细翻了两遍也没找到与自己这种体质相关的只言片语。如果连万星辰都没有见过自己这样的体质,方解不知道是该觉着幸运还是觉着无奈。到了现在,他对自己的身体也称不上了解。
首先,如此强悍的肌肉是怎么来的?寻常刀剑,甚至修行者一般的攻击对他都没有什么效果。其次,也是最重要的,红眸到底代表着什么?方解记得,当初方恨水曾经说过,他的黑眸是最低级的近乎失败的佛宗传承所致。红眸,是佛宗传承最完美的体质。可既然方解是罗耀当年为了他自己而准备的肉身,那和佛宗传承就没有任何关联。
所以,这红眸和佛宗没关系。
然后就是这突然就能掌握的火焰,到底从什么地方来?
那金色的甚至能将劲气烧尽的火焰,肯定是从红色的眸子里来。而看起来普通的火焰,不需要出现红眸方解就能控制,这一点难以想通。方解的体内没有劲气流动,他所控制的天地元气都在体外。这段日子以来,因为找到了控制天地元气的方式,方解的修为也突飞猛进。
但这火,来的没道理。
符师能将天地元气转化为其他东西,比如冰,比如水,比如火。但靠着的依然是修行的老路子,就是将天地元气在丹田气海内转化。方解没有丹田,没有气海,没有存储的内劲,何来的转化?
罗耀说,在体外运用天地元气才是最正确的修行方式。方解对这一点赞成,但大部分修行者都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换句话说,一般的修行者的修行方式有局限性,是因为开创修行方式的人和大部分普通修行者一样,他们的体质决定了他们只能这样修行,又不能说他们的路数不正确。
不转化天地元气而直接使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这方式肯定更具威力,但并不是每一个修行者都能做到。方解见识过不少大修行者,以沉倾扇之惊采绝艳尚且不能完全做到,换做其他人更不行。解释不通,方解只能归结于这就是体质的好处。就如卓布衣,他的手段或许也算不得修行,可远比一般的修行者更强大。
整个下午,方解都待在大帐里思索这些问题。他试探着将掌心里的火推出去,发现极限也只在两三米之外。虽然这已经能在对敌的时候起到很大作用,但威力和那种金色的火焰相比差的太远了。
就在他沉浸在修行之中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跟着,一个人风风火火的闯进来。方解抬头看了看,见是孙开道抱着一张牛皮地图快步进来。撩开帘子的那一刻风立刻就灌进来,而这个文人居然赤着脚,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要知道之前在大帐议事的时候,他紧挨着火炉还在瑟瑟发抖。
“将军,我想到了!”
光着脚的孙开道一脸兴奋,快步过来将地图在桌案上铺开:“回去之后,我怎么也不踏实,趴在毯子上看地图,终于给我想到了李孝宗的刀子藏在哪儿。”
方解看了看孙开道的赤脚,连忙从身边去过毯子递给他:“先坐下,盖上脚!”
孙开道这才意识到自己兴奋之下竟是忘了穿上鞋袜,他讪讪的笑了笑。
“这里!”
他指了指地图上一个位置道:“李孝宗要想除掉谋大人,必须借叛军的刀子杀人。而谋大人肯定不会领兵作战,所以想在战场上除掉他几乎不可能。唯一能让谋大人脱离大队人马被叛军包围的方法,就是让他单独领兵回山寨。所以,李孝宗的办法,或许就是让谋大人带着辎重先撤。”
“只要想通了这一点,李孝宗的安排就不难想到了。夹子沟,这里地势最适合埋伏。”
孙开道笑道:“既然将军想要完美的将这支隋军接手过来,就必须提升威望。再也没有比打胜仗,不停的打胜仗更容易让人信服的办法了。所以,李孝宗的这个安排,可以视为是在给将军送了一份大礼!”
方解却好像没有听到孙开道的话一样,坐过去将孙开道的双脚抓过来,用绒毯子裹上:“冻了脚,难道还打算让人背着你行军?”
孙开道怔了一下,然后心里一暖,竟是眼眶里都有些湿润起来。
“将军……卑职……”
方解摆了摆手,起身将火炉子搬过来放在孙开道身侧:“我知道你最怕冷,以后万不可再这样大意了。行军打仗我拿手,参虑谋略你比我强,你若是冻病了,我遇到不解之事问谁?”
孙开道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卑职……记得了!”
第0459章 朕的江山
朝廷大军渡过沁水已经超过一个月,之前朝臣们担心的事倒是没有出现,所有人都忍不住松了口气。民勇的战力虽然一般,但到现在为止战事颇为顺利所以士气很高。最初的厮杀都是战兵完成的,在水师配合下,训练有素的大隋精锐杀过沁水并不是太艰难。前期一直在为战兵尤其呐喊的民勇在渡河之后逐渐参加了一些战斗,虽然他们的素质依然算不得出彩,但毕竟装备比叛军要好的多。
打了一些胜仗之后,这些民勇的士气越发高涨起来。叛军的防线被一步一步压缩,自信上来之后骁勇营也逐渐能独当一面。
沁水是叛军最大的天然屏障,但叛军没有水师是最大的弱点。
大隋的水师一直很低调,但其实力毋庸置疑。当年平灭南陈的时候,号称天下第一的南陈水师在大隋水师面前也没坚持多久。二十几年前攻打商国,以水师著称的商国军队同样在大隋水师的碾压下毫无还手之力。
军队的强大,建立在国家实力之上。
大隋水师配置齐全,战舰坚固,而且百年来已经形成了成熟的战术。
渡过沁水,大军进入河西道之后,几乎每天都要打仗。叛军的防线布置的很厚重,每一个村庄每一个堡寨都要去拼抢。李远山让手下将领们不断的对叛军士兵们施压,告诉他们不抵抗也没有活路。他们参加了叛军对于朝廷来说就是罪不可恕,要想活,就只能拿起武器抵抗。
所以,一开始朝廷大军的进展速度虽然不慢,但很少有叛军主动投降的事发生。
对于这一点,随军的朝廷官员多有不解。他们实在想不明白,那些愚民为什么宁愿相信李远山的鬼话,也不相信朝廷接连办法的赦令。陛下在西征之前就下旨,所有放下兵器投降的叛军士兵,只要没有做过大恶都可以既往不咎。可这赦令颁布下去很久,叛军竟是没有多少人相信。
其实这也难怪,那些百姓虽然是迫不得已才从了贼,可这就和不得已去盗窃一样,官府发个通告说只要主动自首就可以免罪,基本上小偷们也没有相信的。
说到底,无外乎心里有鬼这四个字。
十一月,大军攻克恒源,陛下在西北的七座行宫之一恒源行宫收复。虽然行宫里的东西早就被劫掠一空,但毕竟这是一场相对来说很鼓舞人心的胜利。驻守恒源的叛军大将石磊率军向西退却四十里,在羊角山一线重新布防。
恒源行宫的规模并不大,也不似在襄州的广阳宫那样储备丰厚。一个广阳宫储备的粮草甲械,就足够装备数万大军。
明显瘦了不少的皇帝,拒绝了苏不畏的搀扶自己走上恒源宫的石阶。这才短短两三年的光景,这座行宫已经面目全非。虽然这也是皇帝陛下第一次走进这里,但依然能感觉到这两年来这座宫殿的败落。
铺着石板的院子里已经满是荒草,没有人打理,野草轻易的从石板缝隙里钻出来,只用了一个春天就攻占了整个行宫。没有人维护,房子破落的速度总是显得那么惊人。本来漆成了朱红色的宫墙,墙皮已经脱落的斑斑驳驳,而城墙上面还加了不少箭楼和瞭望塔,让宫墙看起来不伦不类。
宫门外面排着拒马,显得更加苍凉落魄。
皇帝踩着石阶上的尘土和杂草,缓步往上面走。他不断的往四周看,眼神里有一种淡淡的怒意。
这是他的行宫,代表着皇帝威严的地方,现在这里竟然成了马厩,牲口圈!
他的视线停留在宫殿房顶上还没来得及拔掉的一杆叛军旗帜上,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起来。苏不畏马上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伸手指了指那旗子所在位置训斥了几句,几个穿着锦衣的侍卫立刻跑过去,找梯子爬上房子将那旗子拔了。
大内侍卫处如今已经名存实亡,罗蔚然被皇帝赶出长安城之后,接替大内侍卫处职责的,是苏不畏的暗侍卫。暗侍卫从暗处提到了明处,用的还是大内侍卫处的名义,但为了区别,现在人们都称呼苏不畏的人为锦衣校。
飞鱼袍没落,锦衣校跋扈。
“朕虽然没有到过这里,但这院子就是朕的私宅。身为帝王,却连自己的私宅都守不住,朕对不起列祖列宗。”
皇帝站在月台上自言自语,吓坏了身后跟着的一众大臣。文臣武将跪下来一片,谁也不知道皇帝怎么就突然有了这等感慨。皇帝说他对不起列祖列宗,那么这些做臣子的就是罪不可恕了。
“陛下……”
苏不畏张了张嘴,却被皇帝阻止:“不用劝朕什么,朕只是自责。太祖立国,太宗创业,杨家人用了一百多年建造的强大帝国交到了朕的手里,朕却没有守好。这和你们无关,是朕自己的事。”
说无关,怎么会无关?
臣子们连忙叩首:“臣等死罪!”
“都起来吧。”
皇帝摆了摆手:“朕只是心有所感,你们没必要这么战战兢兢。总得经历些不顺畅的事,才会让人做事更加勤勉谨慎。没有李远山叛逆,朕也不会轻易整顿吏治。没有叛军肆虐,朕也不会看到百姓们的另一面。前人说破而后立,西北已经乱到根上,从头治理就是了。只是由治转乱容易,由乱转安不容易。如今已经收复不少失地,你们现在应该想想,怎么让百姓们顺服,不再做贼!”
“臣等谨遵陛下教诲。”
众人起身,亦步亦趋的跟在皇帝身后往前走。
“朕没到西北之前,虽然痛恨李远山谋逆叛乱。但何尝不觉得此人有些心计有些胆魄?朕在长安的时候,就告诉自己要正视这个对手。可是到了西北之后朕反而放轻松了许多,你们看看……”
皇帝伸手指了指四周:“就算是抢来的,不好好治理早晚还是要丢的。李远山只知道掠夺而不知养民,怎么可能长久!”
这句话说完,立刻引来一片对李远山的斥责咒骂,以及对皇帝的赞美。
皇帝站在行宫大殿前,抬起头看了看那块已经斑驳的匾额摇了摇头:“把这匾额也摘了吧……做块新的。破而后立,所有旧的没用的都要剜掉,才能有新的……”
后面这句话,所有人都没懂。
只有皇帝自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
靠坐在收拾出来的偏殿里,皇帝扯了扯锦被裹的更紧了些。西北的天气让他不适应,尤其是到了晚上,围上两层被子依然觉得不暖和。屋子里的灯火挑的很亮,但总会有照不到的角落,就好像皇帝的心里一样。
苏不畏小心翼翼的伺候着皇帝吃了药,然后垂首站在一边。
“药渣子都处理好,不要让人看到了。”
皇帝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吩咐了一声,看了看面前从京城发过来的奏折微微皱眉。这些折子都是裴衍挑出来的,多是琐事。朝廷现在最大的难题是平叛,至于某地大雪冻死了多少百姓,某地官员玩忽职守这样的事,皇帝现在也没什么心思处理。
“派个人回京城,告诉裴衍以后这样的折子就不要再送过来了。万里迢迢,浪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地方上有灾情,地方官府赈济就是,若是缺粮草物资,让裴衍着户部官员调拨。实在周转不过来,就开仓。朕让他们三个做辅政大臣,不是让他们做驿差只会把折子往西北送。太子虽然年幼,但通事理,明得失,知大体,还有皇后指点,许多事他都可以自己拿主意。”
“太子和辅政大人们,也是担心自己做的不好。”
苏不畏垂首道:“奴婢安排人明儿一早就回去,将陛下的旨意告知太子殿下和三位辅政大臣。”
“嗯。”
“朕人在西北,要看的不是这些折子……左前卫现在进兵到了何处?江南诸郡兵力调动如何?为什么一份折子都没上来,派去的人好好问问裴衍,他是怎么筛选奏折的!”
“奴婢遵命。”
正说着,忽然外面有人求见。夜色已经深了,这个时候还有人进来显然是急事。皇帝示意,苏不畏连忙去开门。
门一打开风就往屋子里灌,吹的烛火一阵摇摆。
皇帝似乎有些不满,侧着头看是谁这么晚了还要求进。
不多时苏不畏回来,身后跟着的是右祤卫大将军许孝恭和左武卫大将军刘恩静两个人。看见他们两个进来,皇帝的心不由自主的紧了一下。
“这么晚,可是有紧急军务?”
他坐直了身子问。
“陛下……”
许孝恭和刘恩静先行了礼,许孝恭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说道:“今儿从狼乳山那边有人过来,跑了一个多月,穿过了叛军占着的地方,死了几个人才找到这里,带来一个消息……”
“哦?”
皇帝忍不住笑了笑:“可死杨开给朕送来了什么好消息?朕知道他不容易,兵败之后就地收拢败兵,这两年竟是硬生生收复了不少地方。没有朝廷补给,没有后勤支援,一支孤军坚持到现在,难为他了。”
“不是……”
许孝恭犹豫了一下,声音很低地说道:“旭郡王……战没……”
皇帝还笑着的表情逐渐凝固,握着茶杯的手僵硬在半空。
啪嗒一声,茶杯从皇帝手里落下去,摔成了碎片。
“什么时候……”
“回陛下,是一个半月之前的事了。王爷为了配合朝廷大军西征,亲自下山勘察叛军西大营的时候,被叛军游骑发现,随身的护卫全都战死,王爷血战到底……最终寡不敌众……”
“朕知道了。”
皇帝摆了摆手:“你们下去吧……朕乏了。”
他缓缓的坐回去,将被子扯过来盖好。
许孝恭和刘恩静对视了一眼,起身准备离开。就在他们两个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两个人一惊,连忙回头,只见坐在土炕上的皇帝已经咳的佝偻了身子,手里紧紧的抓着被角。
两个人吓了一跳,赶紧回去,才走了一步,就看见皇帝一口血喷了出来。
皇帝看了一眼吓的面无血色的两位大将军,颤抖着手伸出去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角:“今日这事,要是让外面人知道了,朕诛你们九族。”
许孝恭和刘恩静立刻跪下:“臣不敢……陛下,还是返回京城吧,龙体为重。”
皇帝缓缓的摇了摇头:“要回去,但不是时候。朕本来打算着过几日再给你们旨意,既然今天你们来了,朕索性就把事交待给你们。”
他看了苏不畏一眼:“你出去吧。”
苏不畏怔了一下,但还是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朕明日会派你们两个带兵向南,与左前卫罗耀围攻殷破山的叛军。但你们两个取道向南之后,立刻带兵返回长安城。朕已经调了长江水师段争的船队在沁水下游等着,不要露了行迹……”
皇帝从贴身处取出道密旨:“路上再看,记住,朕交给你们的差事,是保朕大隋的江山!”
第0460章 黑旗杀狼军
苏不畏站在偏殿外面,眼睛看着灰蒙蒙的苍穹眉头紧锁。他的脸色有些凝重,似乎是心里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
以前皇帝无论说什么都不避讳他,可是这次皇帝却让他出来。
左武卫大将军刘恩静,右祤卫大将军许孝恭,这两个人在京城的时候陛下召见次数最多,苏不畏仔细回想了一下,忽然发现很多次皇帝召见这两个人都是自己不在东暖阁的时候。以前没有注意到,现在想想,不是皇帝不避讳他,而是总会提前给他安排一些事让他离开。
若不是今天皇帝让他出来,他也想不到这个细节。
想到这里,这个总是微微往前倾着身子的太监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他叹了口气,举步往远处走去。
皇帝的病情,除了皇帝自己之外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皇帝吃的药都是他煎的,甚至没有召见过御医。据说方子是演武院里那个老变态万星辰亲自开的,没有经过第二个人的手,所以苏不畏也知道,从这一点来看皇帝不是不信任他。
可皇帝到底安排什么事,居然连他都不告诉?
罗蔚然被贬黜,离开长安城之后,整个大内都是苏不畏在掌管,他麾下的暗侍卫也逐渐从暗处到了明处。曾经飞扬跋扈的大内侍卫处飞鱼袍,见到锦衣校也要夹着尾巴做人。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曾经辉煌的飞鱼袍似乎就要淡出历史舞台。
那么,自己什么时候被皇帝抛弃?
苏不畏深知,罗蔚然对皇帝的忠心一点也不比自己少。但皇帝自始至终似乎对他都有些排斥,将大内侍卫处交给他,一开始先是安排了一个侯文极跟罗蔚然平起平坐。侯文极叛逃之后,自己成了制约罗蔚然的那个人。
皇帝似乎从来不会真正的信任谁,如果说自己一直以来是皇帝用来监视罗蔚然的人,那么有没有一个人,一直以来在监视自己?
想到这里,苏不畏后背上就有些冷。
他回头看了一眼,眼神里有惊恐一闪即逝。
他在外面溜达了很久那两位大将军才从偏殿出来,苏不畏看了看他们两个的脸色,想从中看出什么,但一无所获。这两个人,许孝恭任大将军已经很久,在军中的资历也只是比罗耀稍微浅一些罢了。刘恩静虽然在西征之前才被提拔起来,但也是在官场上混迹了多年的老油条。
想从从这两个人脸上看出什么,难。
苏不畏也没有去刻意的套什么话,他知道这个时候许孝恭和刘恩静肯定都会提防着。这会去套话,就算自己什么问题都没有也会变成有问题。送走了两位大将军,苏不畏回到偏殿里的时候,皇帝已经再次躺好。
苏不畏连忙过去,从箱子里取出一床新的锦被为皇帝换上。
皇帝对他点了点头,指了指土炕旁边的椅子很认真地说道:“苏不畏,坐下说话。”
苏不畏愣了一下,连忙摇头:“陛下面前,奴婢怎么敢放肆。”
“这几年来,你一直在朕身后站着。无论朕让你做什么,你都没有让朕失望过。朕知道私底下有不少人都说你是朕的影子,朕在哪里你就在哪里。从吴陪胜离开京城算起,你跟着朕的日子虽然不多,但朕对你格外的信任,也满意。你是朕使唤最顺手的人,这一点谁也比不得。”
“陛下,这是奴婢的福分。”
苏不畏垂首道。
“坐吧。”
皇帝再次指了指那椅子:“朕想看看,你不站在朕身后是什么样子。朕没有给过你什么赏赐,你自己也从来不求什么赏赐,在朕面前坐下一次,这也不算什么上次,朕就是想让你体会体会那些能在朕面前坐着的朝臣什么感觉。”
“为陛下做事,是奴婢的本分事。”
“难道还让朕说第三次?”
皇帝看了他一眼,眼神里似乎有些不悦。苏不畏不敢再拒绝,欠着身子在椅子上坐下来。可不管怎么样,他都觉着前所未有的别扭。也不知道怎么了,坐下之后他浑身上下的不自在。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自己习惯站着的位置,心里忽然发现原来站着远比坐着舒服。
“有什么感觉?”
皇帝笑了笑问。
“奴婢,不踏实……”
“那是因为你没有坐踏实。”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朕说过,如果你不是个阉人,朕甚至动念让你入朝为官,而且要做就做大官。朕还说过,满朝文武那么多臣子,其实没一个比你的心思更剔透。如果放你出去,就算是做封疆大吏朕也放心。”
“奴婢这条命,都是陛下的。”
苏不畏想站起来,却被皇帝的手势压住。
“有怨气吗?”
皇帝问他。
“啊?”
苏不畏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明白皇帝的意思。
“别跟朕装傻,你这样的人永远也装不了傻。”
“奴婢不敢。”
“是不敢,不是没有……”
皇帝紧了紧被子,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朕知道你不会有不满,但肯定有惶恐。你会想,朕交待许孝恭和刘恩静做事却让你避出去,是不是不信任你了。而且虽然你这样想,却还要逼着自己尽力不去想……朕猜的可对?”
苏不畏连忙站起来,然后跪倒在地:“是奴婢的心越来越不沉稳了,越来越不自知身份了。”
“朕不告诉你,是因为有不告诉你的必要。”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前朝郑慧宗皇帝和内侍总管太监燕三垒的典故,你可还记得?”
苏不畏脸色一变,深深的把头垂了下去:“奴婢,谢陛下恩惠!”
皇帝摆了摆手:“你也歇着吧,朕乏了。”
苏不畏起身,躬着身子退了出去,出门的时候忍不住长长的舒了口气,这才发现后背的衣服都已经粘在身上了。
前朝大郑慧宗时候,郑慧宗最信任的人是内侍总管太监燕三垒。无论郑慧宗要做什么事,都先和燕三垒商议。长久之后,燕三垒难免渐渐跋扈。到了后来,就是满朝文武见了他也要行礼。一个从六品的太监,俨然当朝宰相。虽然也有言官参奏燕三垒种种不合规矩的事,但郑慧宗对其依然信任如故。
后来因为外戚专权,皇帝想废掉皇后,打压后族,但后族实力太强,即便是郑慧宗也不能轻易决断,他将这件事交给燕三垒来做。燕三垒用尽手段,找来一个俊美少年和皇后勾搭成奸,又让人指认国舅盗卖国库存粮。郑慧宗借机将皇后罢黜,然后将皇后一脉中把持朝政之人尽数裁了。
因为这件事,牵连了许多人。不过正因为如此,郑慧宗才能将朝权真正的握在自己手里。
打压后族之后的某一天,郑慧宗让燕三垒陪自己喝酒,酒过三巡之后郑慧宗忽然嚎啕大哭起来,燕三垒不解,连忙问皇帝因为何事心伤。郑慧宗说,你是朕最信任的人,朕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你,皇后这件事除了你之外再也没人知晓,朕知道你绝不会说出去,但若是你喝醉了呢,若是你说梦话呢?不过你是朕最信任的人,即便你说出去,朕也不会治你的罪。
燕三垒听完大惊失色,回到自己的住所之后犹豫了很久,当夜便自己割了舌头,然后请辞回乡休养。
郑慧宗再三挽留,燕三垒只是拒绝。皇帝准其回乡,厚厚的赏赐了他。
然后……燕三垒在回乡的半路上遇到了山匪。郑慧宗知道燕三垒的死讯后痛哭流涕,竟是三日不能早朝。三日之后,郑慧宗下旨将燕三垒遇害所在之地的地方官吏尽数斩首,为燕三垒陪葬,然后不顾大臣们反对,追封燕三垒为侯爵。
想到这个典故,苏不畏如何不怕?
……
皇帝的睡眠越来越少,虽然他已经在刻意强迫自己多睡一会儿,但哪怕睡着了,最多两个时辰就会醒来,再想睡极难。若是以往,皇帝就会起床继续处理国事。但是自从御驾亲征之后,皇帝好像懒了许多。即便睡不着,他也会一直躺到天亮。
太阳从东边升起来的时候,皇帝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然后起身,将昨夜里擦嘴的手帕丢进火炉子里烧了,竟是用了四块。
最近这段日子,他夜夜呕血。
万星辰的药,也越发的没有效果了。
但是今天,皇帝起床之后的精神还不错。或是因为安排了许孝恭和刘恩静做的那件事,又或是因为对苏不畏说的那番话。
苏不畏听到动静连忙进来,伺候着皇帝洗漱。
“派人回京城传旨,旭郡王杨开追封为二品护国大都护,晋亲王爵位,世袭罔替。他的长子入东宫伴读,次子封果郡王……”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摆了摆手道:“让回去的人告诉太子,若是朝臣有人反对,当庭掌嘴,若是谁敢再说,杖责五十,再言者,杀无赦。朕已经写了一封信给太子,你派人带回去亲手交给太子。如果有人跳的太厉害,朕不介意让太子提前亮一亮刀子。”
苏不畏心里一震,连忙垂首道:“奴婢记下了。”
“前阵子朕听你说,方解从左前卫跑出去带着人奔狼乳山了?”
“是。”
苏不畏道:“暗侍卫的人也是几天前才报回来的消息。”
“派个得力的人去狼乳山那边传旨,着方解为从四品雄威郎将,晋一等县子,狼乳山的人马朕就交给他了。告诉他,别丢了朕的脸,也别丢了旭郡王的脸!他要是不把叛军西大营给朕挑翻了,就不用回朝廷见朕!”
“陛下……”
苏不畏沉吟了一会儿问道:“小方大人寸功未立,官爵加的太快,恐引人非议……”
“苏不畏。”
皇帝看了他一眼:“朕是不是需要再说一遍?”
“奴婢知罪。”
苏不畏连忙垂首:“奴婢这就安排人去狼乳山那边传旨。”
“另外……既然当初旭郡王的人马一直在狼乳山那边,朕就给他们取个名字,就叫杀狼军,准许其执黑旗,独成一卫,在与朝廷大军会师之前,不受兵部节制,告诉方解,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只一样,打输了,丢人了,朕凌迟了他!”
第0461章 击掌立誓
大犬带几个飞鱼袍出去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才回来。本来谋良弼上位之后宣布的一件事就是撤军,大军已经准备开拔返回山寨,因为方解的担心又推迟了一天。孙开道认为李孝宗若是要杀谋良弼,只能借叛军的刀子动手,而夹子沟是最适合埋伏的地方,道路狭窄且还有很大弧度,前面的队伍拐过去,后面的队伍根本就看不到。
如果叛军将埋伏设在这里,一旦谋良弼中伏别说李孝宗不会及时支援,就算他会,也很难救援。
“咱们没必要走夹子沟,走大路虽然绕出去很远,但一马平川,叛军除非陈兵拦截放在明面上打。夹子沟至少省十天的路,但万一有埋伏的话咱们真不好应付。那个地形……队伍根本就施展不开,一条线似的拉开,首尾不能相顾,一旦遇袭的话想支援都难。夹子沟进口那几里路狭窄,里面虽然稍微宽阔些,可这样葫芦肚子似的的地形才最危险,一旦被叛军关门堵在里面,只有被屠戮的份。”
崔中振指着地图说道:“依我说,宁愿不要这份功劳了,也不能从夹子沟走。”
谋良弼点了点头:“这地形确实太险要了些。”
他看方解一眼道:“夹子沟两侧的土山虽然不高,坡也不算太陡峭,但叛军若是居高临下,光是羽箭放下来就足够让咱们的人损失惨重。方将军,我知道你的人训练有素,但这场仗,可以避免就尽力不要打。咱们的粮草再坚持十几日没有问题,就算绕路回山寨也有富裕。”
方解点了点头,看了大犬一眼道:“把探听来的事对谋大人说说。”
大犬应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我带着几个飞鱼袍悄悄摸过去,确实在夹子沟发现了叛军的踪迹。不过看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兵力,山坡上林子很密,我的人也不敢靠的太近。可以肯定,夹子沟叛军一定有埋伏。”
方解指了指孙开道:“孙先生之前推测,李孝宗要想绝对控制队伍,肯定要想杀谋大人你。他先是准备让崔将军带一个折冲营的人马对叛军进攻,应该已经和孟万岁那边有所联系,这一战,必须杀死崔将军。不过因为李孝宗事败,崔将军这一战没打,孟万岁那边肯定就有所警觉了。”
“就算咱们控制了李孝宗的大部分亲信,但未见得李孝宗被杀的事就没传出去。孟万岁既然在李远山麾下的分量比殷破山还要重,就说明此人不是泛泛之辈。既然这样,那他必然会想,夹子沟的埋伏还有必要吗?”
方解说完这句话,崔中振和谋良弼都愣了一下,其他隋军将领也是如此,纷纷将目光投向方解。
“李孝宗先是安排崔将军带兵攻打叛军西大营,借机除掉崔将军。然后让谋大人带着后勤辎重先从夹子沟撤,借机再杀谋大人。咱们就姑且认为李孝宗是这样安排的……”
方解扫视了众人一眼:“那么,前日应该崔将军带兵进攻叛军大营,但崔将军没去。孟万岁等了一日,没有等到的话必然会派人来和李孝宗联络询问。李孝宗身边有个亲信叫刘四郎,搜捕李孝宗的人的时候没有发现他,问过大营当值的士兵,此人在前一天就离开了大营,刘四郎对当值士兵说的奉了李孝宗的命令出营探查敌情。这个刘四郎,一直没有回来……”
“如果李孝宗是派了这个刘四郎联络孟万岁,那么孟万岁也一定会派他回来询问。刘四郎一直没有出现,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李孝宗被杀的事,叛军已经知道了。我手下有不少大内侍卫处的好手,查案子的事他们最拿手不过。我让他们仔细查了查,李孝宗的亲兵果然没有尽数伏诛。”
“我与李孝宗拼斗的时候,或许就有人觉着事态不好而逃走了。”
方解总结道:“所以,当孟万岁已经知道李孝宗身死,他还在夹子沟设置埋伏是为什么?”
“为什么?”
崔中振喃喃的重复了一遍,看向方解等待着答案。
“其实,想到这里已经不难猜到后面的事了。”
方解笑了笑。
他站起来说道:“李孝宗打着为王爷报仇的旗号,在这里和叛军缠斗了一个多月,叛军连战连败,损失的人手虽然不太多但孟万岁肯定也心疼。所以,他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咱们退回去。李孝宗在的时候,他和李孝宗有勾结,这次兴兵报仇根本就是个戏,演给诸位看的。但现在李孝宗死了,孟万岁如何还会容得咱们从容而去?”
“这一战,在所难免。”
谋良弼皱眉道:“有那个刘四郎在孟万岁军中,他对咱们队伍的了解纵然说不得了如指掌,也差不了许多。知己知彼,孟万岁手里还攥着几十万大军,他若是放咱们回去就是怪事了。”
大帐里的众人全都皱起了眉,脸色都有些沉重。
……
“夹子沟南北狭长,是侯武山的一道峡谷。但因为这一条山势比较缓,所以被当地人称为夹子沟。侯武山和狼乳山一个东西走向一个南北走向,不相连。”
回到自己的军帐,方解指着地图对手下说道:“要是不走夹子沟,就要绕过半个侯武山,多走十天的路。”
陈搬山看着地图:“商先生打探的消息如果无误的话,看来孟万岁并不打算放弃对夹子沟的控制。现在想想,当初隋军从夹子沟安然无恙的过来,正是因为孟万岁和李孝宗的勾结缘故。一开始我还没想明白,有这样险要的地形,当初隋军刚来的时候,孟万岁怎么就没利用?”
“李孝宗也是李远山的人,所以孟万岁才没有下手。”
陆封侯道:“可现在李孝宗死了,所以孟万岁才没理由不下手。”
他犹豫了一下问:“咱们真的要走夹子沟?”
“走。”
方解点了点头:“我已经和谋大人崔将军商议过,队伍分开行进。咱们为疑兵走夹子沟,大队人马走大路绕回去。当然,咱们也没必要非要从夹子沟穿过去,只要做出从夹子沟走的迹象来迷惑叛军就是了。”
卓布衣犹豫了一下:“如果……如果叛军知道咱们只是疑兵,大队人马已经走大道绕路离开,那么咱们要面对的,就是叛军疯狂的报复了。若换了我是孟万岁,在被人骗了之后,是绝不会再放过这五千人的。以叛军几十万大军的雄厚兵力,吞掉咱们这五千人……轻而易举。”
“确实太凶险了些。”
孙开道看了众人一眼:“但若是诸位信得过我,我担保咱们走夹子沟不会有什么问题。”
“为什么?”
陆封侯问。
孙开道紧了紧皮袄,凑到火炉旁边坐下来,一边用火筷子拨弄着炉火一边说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咱们就算走夹子沟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若是各位胆子足够大,带兵唱着歌从夹子沟穿过去都没问题。”
“神神叨叨……”
陆封侯白了他一眼,他对这个县令出身,虽然算得上好官但绝对算不上清官的孙开道没什么好印象。他一看见孙开道,就想起这个家伙为了保命连自己的小妾都献给了殷破山的事。陆封侯这样性子直接的汉子,是宁死也做不出这种事来的。虽然方解一直对孙开道称为先生,但陆封侯却从没把他当什么高人看。
“你说夹子沟没事就没事?”
陆封侯道:“且不说商先生已经探听清楚了叛军的消息,就算没发现夹子沟有叛军尚且不能掉以轻心,难道因为你一句话大家就要贸然钻进去?没事还好,要是有事呢?五千条人命的分量你担待的起?”
大犬蹲在一边嘿嘿傻笑,他才懒得理会陆封侯和孙开道之间的不对路。他美的是,这么多年来,终于有人正正经经的送自己一个称呼了。方解他们都称呼他为大犬,但方解的手下显然不敢这么随便叫他,所以称呼他为商先生。这三个字,让大犬得瑟了几个月还没过完瘾。
陈搬山难得和陆封侯站在同一阵线:“将军下令,咱们自然遵从。走夹子沟没什么,但必须有稳妥的准备。总不能因为某人一句没问题,就带着人马一头钻进去。到时候要是山坡上万箭齐发,某人的没问题能不能救大家?”
孙开道笑了笑,似乎不在意陆封侯和陈搬山的讥讽。
方解看了孙开道一眼,见他没有动怒心里也稍微轻松了些。
“既然孙先生如此笃定,我看不如这样。”
陆封侯直视着孙开道的眼睛:“孙先生可以先走,如果孙先生从夹子沟安然无恙的过去了,大军再过也不迟。孙先生料事如神,我还是信得过的,所以……孙先生意下如何?”
方解刚要说话,孙开道站起来道:“好!”
“就按陆将军的话办。”
他对方解抱了抱拳道:“将军若是信得过卑职,卑职愿意带一千人马先过,等卑职过去了,大军再动不迟。”
“一千?”
陈搬山冷笑道:“那可是两成的兵力,一旦有什么闪失……”
“五百。”
孙开道看了他一眼:“五百人足矣。”
陆封侯忍不住笑了起来:“五百人要摆出数万大军过去的样子,孙先生不知有什么办法,能不能先告诉我?”
“到时候你自然知晓。”
孙开道淡淡道:“只是……这算不算赌约?”
“算!”
陆封侯大声道:“自然算!”
孙开道紧跟着说道:“好,若是孙某赢了呢?”
“我把脑袋输给你!”
孙开道摇头微笑:“我要陆将军的脑袋也没什么用处,若是真应了我的话,大军安然从夹子沟过去,以后还请陆将军对孙某尊重些。咱们既然都是将军手下,还是应该和睦些的好,不然,将军也为难。”
陆封侯道:“若是真应了你的话,以后陆某对你就真服了气,言听计从!”
“好!”
孙开道往前上了一步伸出手掌:“可愿击掌立誓?”
“怕你吗?”
陆封侯上前一步和孙开道击掌,孙开道看向陈搬山:“陈将军呢?”
陈搬山冷哼了一声,也上前与孙开道击掌:“静候孙先生佳音!”
第0462章 借兵
方解知道陆封侯和陈搬山对孙开道都不怎么喜欢,毕竟孙开道不属于那种典型男人。军人最敬重的就是脊梁挺的足够直的汉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陆封侯虽然也看不上陈搬山,陈搬山也看不上他,但当面对孙开道的时候,他们两个显然更容易站在一起。
孙开道将小妾献给殷破山这件事,只怕永远都是他无法解释的清的一个污点。
从大帐里出来之后,孙开道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见方解出来之后对方解笑了笑:“明日卑职冒死走夹子沟,将军若是不肯帮我,卑职只怕要身败名裂了。”
方解笑道:“是你自己夸下那般大的海口,我怎么帮你?用一千人装出五千人的模样已经足够难了,毕竟叛军的人在高处一眼就能看个透彻。用五百人装出数万大军的样子来,除非夹子沟里的伏兵都是瞎子。”
“真要让我装出数万大军的模样来,也不是没有办法,但那样一来咱们走夹子沟也就没了意义,将军要的,可不只是骗过叛军而已。”
孙开道往前凑了凑,贴着方解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方解想了想说道:“先生想好的事,自然有道理。不过这事谋大人用不了许久就能想清楚,别人也未尝想不到。”
“谋大人本来就站在将军这边。”
孙开道说道:“谋大人正直,根骨里就对名正言顺这四个字看的极重,不然他也不会极力主张将军你来指挥队伍。毕竟将军是朝廷派下来的人,身上还有皇命。”
“那皇命可不是让我来西北领兵的。”
方解摇了摇头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说吧,要我怎么帮你。”
孙开道耳语了几句,方解微微皱眉:“这事,还得去求谋大人。”
孙开道嗯了一声:“卑职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方解点头:“我去说就是了,你去准备过夹子沟的事。”
孙开道抱拳告辞,方解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摇了摇头。孙开道此人才气纵横,胸中自有万千沟壑。只是这个人不是人们认知的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名士,而且出身一般,少有人知。从外表看,他不俊美潇洒且身形枯瘦面貌猥琐。从品格看,他也不是那种愿意以死报国纯臣。但方解知道,这个人有大用。
这个人看事,比方解见到的任何人都要透彻。
殷破山当初不动县城,不杀百姓,不夺钱粮,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一个小妾?
如果殷破山如此不济,只怕也不会让李远山重用。
孙开道与殷破山没相处多久,殷破山将其引为知己。当初殷破山离开的时候盛情邀请孙开道同行,孙开道拒绝之后,殷破山居然没有生气只是扼腕叹息。但是他愿意跟着方解走,且很快就被方解重视……有时候一个人的能力,和他的名气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来人。”
方解吩咐道:“去把陈定南叫来。”
亲兵应了一声,随即快步离去。不多时,陈定南跟着亲兵赶了过来。对于方解,陈定南的心思很复杂。当初在求安县的时候,方解一拳将他从城墙上砸了下去。当时陈定南很不服气,认为这个人没有什么气度。
可后来行军,方解指挥队伍极有条理,渐渐的,他对这个少年就才名播于天下的人重视起来。再后来,在隋军大营里方解杀李孝宗,他见到了方解恐怖的实力,那一刻他才知道,在求安县的时候如果方解要杀他,易如反掌。
“将军有何吩咐?”
陈定南抱拳问道。
“你今年多大?”
“还差一个月,满十七。”
方解嗯了一声“竟是比我还小几个月。”
“你现在可知道,陈老太爷为什么愿意让你跟着我离开了?”
“卑职明白了!”
方解道:“明白了?那你说说看。”
提到这个话题,陈定南的脸色立刻变得凝重起来,他眼神里的伤感一点都掩饰不住:“爷爷这样做,都是为了延续陈家香火。爷爷一直说,李逆不会长久。可为了保住陈家,爷爷不得不向李逆献出钱粮。二姨丈又是李远山的亲信,陈家说什么都和叛逆脱不了关系。爷爷担心的是,朝廷评判之日,也就是陈家大祸临头之日,所以才会让我跟着将军出来。”
方解点了点头:“你明白就好,你跟着我,日后陈家遭受什么样的灾难都不会牵扯到你,就算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在陛下面前我也能保你平安。但你应该知道,若是你的功劳足够大,未见得就保不住你全家。”
“将军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卑职万死不辞!”
“死了还有个屁用。”
方解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交待了几句。
陈定南一怔,脸色随即变得有些难看:“这……不是去送死?”
方解哈哈大笑:“我保你不死!”
陈定南犹豫了一下后说道:“既然将军吩咐,就算是死卑职也去。只是万一卑职战死了,这件功劳还请将军替我上报朝廷,陈家能不能保住,全在将军。”
方解点了点头:“我从不会,也永远不会亏待真心为我做事的人。”
陈定南抱拳:“卑职这就去办!”
陈定南离开之后,方解先是去见了谋良弼。两个人在大帐里交谈了小半个时辰,将孙开道请他帮忙的事说了,谋良弼应了下来之后方解随即告辞。从大帐里出来,方解看到寒骑营那边完颜重德的大帐还亮着灯火,他犹豫了一下举步往那边走了过去。
……
完颜云殊坐在椅子上晃着两条腿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灯下,美人更美。她的皮肤白的好像纯洁的雪,嫩的好像雪莲的花瓣。垂着头沉思的时候,从侧面看显得她的睫毛更长更挺翘。在北辽地,她是天之骄女,所有人都对她充满了尊敬,她被称为十万大山的珍宝。即便是北辽地大汗完颜勇,对她的喜爱也丝毫不逊于完颜重德。
她总是很快乐,因为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在想什么。”
完颜重德放下手里的春秋传看向完颜云殊,他最爱读汉人的经史典籍,当年在汉人的地方生活那几年,他闲来无事的时候就会靠在窗边看书,一坐就是半天。
“哥哥……”
完颜云殊抬起头,沉默了一会儿问:“那天方解杀李孝宗的时候,你可看的清楚?”
“你想问那火?”
“嗯。”
完颜云殊点了点头:“汉人的修行者我也见过一些,却从没有见过能将天地元气化作火焰的。就算是父汗身边的谢先生,只怕也没这等本事。可是父汗曾经说过,谢先生当年在大隋江湖中是数得上的人物。如果这样说,方解的修为岂不是比谢先生还要强大许多?”
“不会。”
完颜重德摇了摇头:“我见过谢先生的本事……当年你还小,蒙元大汗蒙哥初继位的时候,派人让父汗赴王庭听封,实则还不是想借机杀掉父汗。父汗托病不去惹恼了蒙哥,他派了不少蒙元高手潜入北辽地刺杀父汗。我还记得……”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当时的场景:“谢先生站在父汗身前,让我和父汗坐在椅子上不要动,他左手端着一壶酒,一边饮酒一边吟诗一边杀人……我记不得他吟的诗词,但记得他杀人的手段。他走了十步,酒喝尽,诗做完,那些蒙元刺客也被他尽数杀了,一个不剩。”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些蒙元高手中不乏佛宗修为极高深的人物,却都接不住谢先生一招。方解的修为虽然不俗,但比谢先生差的还是太远了。若是换做谢先生杀李孝宗,李孝宗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完颜云殊点了点头:“可那金色的火焰……太可怕了些。”
“是啊。”
完颜重德叹了口气:“确实太可怕了些。当年谢先生点评天下修行大家的时候,说佛宗明王是公认的天下第一,但若是明王下了山与大隋那个姓万的人一战,输赢很难预料。不过,谢先生说过那个姓万的人已经死了很久了。他说中原江湖,修为最强者当属项青争,只是我一直也没打探到这个项青争是谁。后来谢先生说,项青争就是当年西行屠佛的那个人。他还说,四大天尊,没有人是项青争的对手,而明王甚至也被项青争所伤。”
“但是,谢先生说,明王之所以会伤在项青争手里,或是因为他之前做了一件大事,耗费元气太重,修行大减的缘故。项青争的修为不如那个姓万的,料来也不可能战胜全盛时期的明王。我还问过谢先生,明王做什么事居然会让修为大减。谢先生摇头,只说明王是个疯子便不再说什么……”
完颜重德沉默了片刻,然后压低声音道:“你若是不提起方解,我也想不到这些往事。谢先生当年说,明王做金刚怒所发业火,可焚尽一切。我在想……方解那金色的火,和佛宗是不是有关系。”
“啊。”
完颜云殊低呼了一声:“你说方解是佛宗的人?”
“这倒是不会!”
完颜重德摇头:“或许,他是得了什么和佛宗有关的秘籍,也没准和佛宗完全没有关系。我孤陋寡闻,只能想到佛宗有这邪门之极的业火,再也没听说别人会这本事。”
正说着,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完颜重德侧耳听了听,竟是方解来了。
他连忙起身迎出去,却见方解笑呵呵的站在外面:“有件事想请殿下帮忙,所以深夜还来叨扰。”
完颜重德笑道:“你我之间何必这么客气,有事没事直接说就是了。”
方解跟着完颜重德进了大帐,见完颜云殊也在对她微微颔首示意。也不知道怎么了,完颜云殊看到方解显然慌乱了一下,脸瞬间就红了,也没打招呼就跑了出去。方解诧异了一下,不明白这个女子又发什么神经。
“觉晓,什么事?”
完颜重德请方解坐下后问道。
方解沉吟了片刻:“殿下,可否借我三千寒骑?”
他压低声音道:“我已经与谋大人商议好了一件事,可这件事若是明说,必然有许多人反对,且会走漏了风声以至于前功尽弃。所以,这件事需要殿下帮忙。”
“好。”
完颜重德沉默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我不问你是什么事,只要你开口,莫说三千寒骑,便是将寒骑营都拉出去,我也不会摇头。”
方解立刻一喜:“那大事可成!”
第0463章 谁也没有想到的目标
夹子沟的地形,看起来有些像狼乳山青峡。
方解没经历过那一战,所以心中的感慨没有那么重。可是隋军将士都是在满都旗侥幸活下来的,对于青峡都是悲伤的回忆。负责领路的斥候看着面前的谷口,脸色有些不好看。来的时候也是走的这里,一路上脑海里尽是那场血战的残片。
“将军,前面就是夹子沟。”
他对方解抱了抱拳。
方解嗯了一声,看了看身边的孙开道:“如何?”
孙开道云淡风轻的笑了笑:“我观此处,倒是一条平坦大道。”
方解笑道:“应该给你手里塞一把羽扇。”
孙开道不解,方解也懒得解释。
若是孙开道了解方解前世那个世界的历史,应该会因为这句话而感到骄傲。方解虽然只是一句挪揄,但其中的评价不可谓不高。
“若是将军没有什么吩咐,那卑职就先进夹子沟了。”
陆封侯见孙开道穿了一件儒衫,身上连个皮甲也没套,更别说兵器。他犹豫了一下将腰畔的横刀摘下来递给孙开道:“还是拿件兵器的好,若是被围了自己动手比死在叛军手里干净些。”
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好意也不好听。
孙开道倒是并不在意,摇了摇头拒绝:“我为县令之前,曾经遇到一个自称是陆地神仙的云游道士。他看我面相,说我日后必然大富大贵,位极人臣。虽然他是为了那一两银子的卦钱,但我却一直深信不疑。所以,在这之前我是无论如何也死不了的。既然上天已经安排好了我的命运,我怕什么?”
他哈哈大笑,随即摆了摆手带着方解分给他的五百人往前走。士兵们跟在他身后,其实都没有什么胆气。
方解去求了谋良弼,让谋良弼下令,隋军所有人连夜绑了数千个草人,套上衣服,都交给孙开道。因为要装作是隋军的辎重营,所以还分了不少驽马大车。将这些草人放于驽马和大车上,远远看着倒是分辨不出真伪。队伍走的松散些,看起来依稀有些万人的样子。
陈搬山和陆封侯对这等手段倒是也没什么惊奇,他们两个虽然嘴上针对孙开道,可毕竟算是同僚,见他这般大模大样的往前走,也颇担心。
“将军,就这么让他去了?”
陈搬山有些后悔地说道。
“他说有个陆地神仙说他以后会位极人臣,这句话我不知真伪,因为我看不到以后那么远的地方。但他说今日不会死,十之八九出不了差错。”
方解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即回身:“陈搬山,叫山字营准备好,一会儿听我号令。”
陈搬山一怔,不明白方解忽然想到了什么,但他还是立刻抱拳:“卑职遵命!”
“陆封侯,阳字营的兵马就在夹子沟谷口守着,不管夹子沟里面发生了什么,在没有我的军令之前绝不许轻易离开,就算是孙先生在峡谷内被围攻,也不许你们进去。若是违反了军令以至于毁了我今日的安排,我第一个砍了你的脑袋。”
陆封侯从不见方解如此郑重严肃过,立刻抱拳道:“将军放心,若没有将军军令,夹子沟里无论发生什么我也不会进去,外面发生什么,卑职也不会离开。”
“嗯。”
方解点了点头:“今日这事,不是我不愿提前告诉你们,而是不得已而为之。待今日大功告成,饮庆功酒的时候,我再与诸位道歉!”
说完这句话,方解跃上赤红马:“陈搬山,带山字营跟我来。”
“喏!”
陈搬山知道要有大事发生了,立刻带着山字营的骑兵拨转战马跟在方解身后冲了出去。出去十几里之后,看方向陈搬山终于明白方解要干什么了。一瞬间他的心就跳到了嗓子眼,握着缰绳的手越攥越紧。
在方解带着人马出来之前,隋军就已经连夜开拔离开。隋军士兵们听说新来的方将军带着自己的人为大军断后,心里庆幸之余对这个人多了几分钦佩。尤其是,当听说方将军要带兵走夹子沟,为大军引开叛军之后,他们更加觉得方将军胆魄过人。
之前对方解有些成见的隋军将领,也多脸有愧色。李孝宗临死之前的挑拨,其实还是起了作用。他们忍不住去想,方解千里迢迢从黄阳道那边跑来山东道,难道真的只是来投奔王爷的?
如果方解不明不白的夺去兵权,他们都不服气。
可是让他们其中任何人一个人带兵走夹子沟,他们也没这胆魄。
谋良弼催促队伍起行,天亮之前就已经赶出去二十几里。众人本以为谋良弼会下令马不停蹄的往前赶,毕竟不知道方解的人能不能骗过叛军,可谁知道二十几里之后,谋良弼忽然下令大军原地休息,这让所有人都有些诧异。有人去问谋良弼,谋良弼只说士兵们昨夜一夜未眠,不能赶的太紧,有人劝,谋良弼只是不听。
崔中振在一边训斥了几句,让其他人按谋大人的军令办事。
就这样,隋军在官道上休息到了天亮,谋良弼却还是不下令继续出发,就在其他将领们有些心急的时候,谋良弼忽然又下达了一条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命令。
“回军!”
谋良弼看着站在高处那个斥候忽然舞动起了大旗,眼神里立刻出现一抹喜色:“下令,留下三千人马护着粮草辎重回大营,其他各营立刻轻装起行,用最快的速度往回赶,若是有人违抗军令,杀无赦!”
这是这个文人第一次喊出杀无赦三个字,格外的冷冽。
他对完颜重德抱了抱拳:“最初之时,全都仰仗殿下了!”
完颜重德道:“大人放心,既然父汗与王爷立下盟约,我便会倾力相助!”
他拨转战马,将手往大营方向一指:“北辽地的儿郎,随我杀回去!”
一时间,万马奔腾!
……
陈定南紧张的手心里都是汗水,他不时的摸一下战马得胜勾上挂着的长槊,似乎是在寻找安慰。他虽然自幼自负,但第一次面对如此大胆甚至称得上荒诞的事如何能不紧张?毕竟他只是个尚不满十七岁的少年,总觉得今日方解这安排如梦一般令人不敢相信。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北辽地狼骑,见这些异族骑士倒是一个个云淡风轻没有什么紧张,于是他深深的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最起码不能在这些北辽地的人面前丢了脸。
那些寒骑兵,有的把玩着自己脑后的大辫子,有的擦拭着手里比横刀还要长三分之一的马刀,有的则躺在马背上休息,完全看不到一点紧张的气氛。陈定南早就听说过北辽地之人悍勇,号称骑兵不过万过万不可敌,但以前没有见到过所以只当做是吹嘘,这几日接触他看得出来,这些留着奇怪发型的汉子,确实没一个人把厮杀当回事。
北辽地一共也就三万寒骑,这次南下竟是出动了万余人,对于北辽地来说,已经是尽最大的可能在帮助隋军。
所以,陈定南更不愿意自己在这些异族面前露怯。为了平叛,异族尚且不惧一死,自己身为隋人怎么能丢了脸面?
正想着,忽然听到站在高处的那个瞭望的那个寒骑兵吹响了牛角。陈定南愣了一下,立刻将长槊摘下来往前一指:“冲!”
之前还懒散着的寒骑兵,听到号角声的时候立刻就变了模样。那号角声似乎带着魔力,一瞬间就把这些寒骑兵骨子里的冷冽杀意都催发了出来。三千寒骑,手持马刀跟在陈定南后面,催马向前。
转过山包,陈定南一眼就看见远处那连绵不尽的大营里有浓浓的烟气冒起来,到了这个时候他也顾不得紧张了,只是不断的拍马加速。正因为他自负,所以他不愿意输给别人太多。方解只比他年长几个月,可论胆魄,确实比他要强的多!
对面那大营不是隋军之前的营地,而是拥兵近三十万的叛军西大营!
而大营里此时冒起来的那些浓烟,都是方解带人干的。那个面目清秀但眼神冷峻的少年将军,此时正带着他麾下山字营骑兵在庞大的叛军营地里肆虐。谁也没有想到,方解竟然会是这样的打算!
他居然敢带着一千多骑兵,去攻击叛军西大营!
当昨夜里方解将这件事告诉陈定南的时候,他心里就已经翻江倒海一般。等今日看到叛军大营里那不断冒起来的烟雾,这种震撼更加的强烈起来。一个人到底有多大的勇气,才会做出如此疯狂的决定?
此时他脑海里只有一句话……方将军,是个疯子!
……
方解一刀将拦在面前的叛军士兵劈掉了半边脑壳,回身大声喊道:“不要停下来缠斗,只杀拦在面前的人,能放火就放火,只管跟着我往前杀!”
他后面的山字营骑兵们都疯了,杀人杀的兴起。从之前刚刚得到命令时候的胆怯和不敢相信,到冲进来之后的势如破竹,他们都被这种强烈的反差刺激的快疯了。他们用手里的马槊,将拦在面前的敌人一个一个戳翻,然后将火把丢进敌人的帐篷里,草料堆上,很快,叛军大营一侧就冒起了浓烟。
陈搬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兴奋问:“将军,你怎么会知道叛军大营空虚?”
方解一刀将一个叛军别将的脖子切开,在血雾中纵马而过:“先放火,打完了再给你解释,但不许给我点了叛军的辎重营,不然别怪我军法无情,从现在开始那些钱粮都他娘是我的东西了!让士兵们都跟在我战马后面,不许恋战!”
“喏!”
陈搬山应了一声,在方解一侧替他照顾侧翼。后面的山字营骑兵跟在那匹赤红马后面,嗷嗷叫着往前冲杀,就如同一群杀入了羊群的狮子,张开血盆大口将一条又一条人命吞噬掉。很快就有不少帐篷点燃,熊熊大火在北风的呼啸下立刻就冒了起来。
谁也没有料到,叛军大营里竟然如此空虚!
而叛军们更没有料到,隋军竟然敢直接冲过来!
好像除了那个已经被血染红了衣甲的少年将军之外,没有人能猜到今天会是这样的场面。
山字营顺着朝露刀劈开的方向,一路踏血。
第0464章 倒卷珠帘
一杆长枪迎着方解的胸口刺了过来,握着长枪的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精壮汉子。这人身上穿着甲胄,显然在叛军队伍中有些身份。赤红马的速度飞快,几乎是一眨眼那长枪就到了方解近前。
方解却连看都没看一眼,视而不见。
麒麟从方解左侧伸出手来一把攥着枪头,电光火石之间向外一抡,那个叛军别将竟是被麒麟抡起来扔了出去,惯性的作用下,他被战马的速度带着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刚要站起来,后面上来的战马前蹄就狠狠的踏在他胸口上。
噗的一声,他胸口立刻就塌陷下去一个深坑。断了的肋骨从后背刺出来,位置正对着心脏。这别将向后仰倒,后脑重重的磕在地上。
山字营的骑兵风一样卷过去,等人马过后地上只剩下一摊黑乎乎的肉泥。
叛军大营里空虚的让人惊喜,山字营的一千多骑兵在留守叛军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冲了进来。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明明隋军已经撤离,谁会想到有一支骑兵突然杀过来?负责指挥留守叛军的是郑多金,孟万岁手下一员勇将。可此人性子粗俗好酒,他以为大营绝不会出什么意外,昨夜醉酒到现在还没醒。
他手下亲兵连喊再摇才让这个酒鬼睁开眼,郑多金被扰了好梦立刻就破口大骂。
“将军,不好了!”
亲兵挨了一脚被踢的生疼,却哪里还顾得上这些:“隋军骑兵突然杀进来,咱们的人防备不及已经快闯进中军了!”
“什么!”
这一句话把郑多金的酒吓的醒了七分,他一把攥着亲兵的前襟把他拉过来:“多少骑兵!”
“看样子人数并不多,应该不足两千人。只是这队骑兵来的太突兀咱们的人猝不及防,因为昨夜……昨夜将军喝的太多了些,忘了安排哪个营的人马换岗,结果昨夜当值的士兵没等到换防的人,困乏之下大部分都睡着,隋军骑兵从正门冲进来,一路放火。”
“废物!”
郑多金再次一脚把那亲兵踹了出去:“两千人不到的骑兵,竟然能一直杀到中军!你们这些废物,我留你们何用!”
那亲兵忍着疼劝道:“将军还请快起来,那支隋军骑兵的速度奇快,并不恋战杀人,只是一口气的往前冲,已经在前面大营里杀了一个对穿,若是再不组织人手防御,只怕就要冲破中军了!”
“拿我的斧子来!”
郑多金将靴子登上,顾不得穿甲就往外跑。到了外面的时候往前面营盘看过去,只见浓烟已经冒起来老高,也不知道有多少帐篷被点燃。能听到喊杀之声,看样子隋军的骑兵确实距离中军大帐已经不远了。郑多金立刻就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孟万岁离开大营的时候,让他紧守大营不许懈怠。可他却觉着既然隋军要撤,怎么可能来偷袭营寨所以根本就没有在意孟万岁的交待。孟万岁离开大营这两日,他夜夜醉酒,一天之中几乎没几个时辰是醒着的。
隋军轻骑突然冲进来,郑多金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若是被孟万岁知道了,自己这颗脑袋只怕保不住。
“斧子呢!”
他回身喊了一句,一把将他的板斧从亲兵手里夺过来,拉过一匹战马跃了上去:“吹角,让后营的人立刻集结,往中军这边支援,长枪兵在中军大帐前列阵,朴刀手都给老子往前冲。骑兵呢,骑兵都他娘的去哪儿了?!”
那亲兵心里也气恼,心说你醉的人事不省,下面人哪里还有人约束,这两天也不知道多少将领跟你一样喝的昏天暗地。骑兵营在后营,那些眼高手低的家伙们只怕这会还没起床!
郑多金又惊又怕又怒,醉意已经去了大部分。他上了战马之后带着自己的亲兵往前冲,一路上收拢人马跟在他后面,等看见隋军那支骑兵的时候,他身边已经聚拢了数千人。
“列阵列阵!弓箭手,都给老子上去,放箭!”
郑多金大声的命令着。
可还没等弓箭手集结列阵,前面大营里的溃兵先一步逃了回来。这些溃兵已经丧了胆气,手里连兵器都没有只顾着往前跑。在他们后面,隋军那支骑兵狼赶着羊群一样,不停的逼着叛军溃兵往中军退。
“控制住速度,黏在叛军屁股后面往前顶!”
方解一刀将面前叛军的后背劈开后大声喊了一句,随着他将赤红马的速度控制住,后面的骑兵也逐渐将速度放了下来。骑兵们驱赶羊群一样驱赶着叛军败兵冲击中军,郑多金的弓箭手全都愣住,不知道该不该放箭。
“射!”
郑多金怒吼道:“什么都不要管,放箭!”
在他的催促下,叛军的弓箭手开始将羽箭送出去,前营的溃兵首当其冲,立刻就被放翻了上百人。可惜仓促集结起来的弓箭手太少,难以清理出一条隔离带。方解让山字营的骑兵跟在叛军后面,肆无忌惮的劈砍着叛军暴露出来的后背。
“陈孝儒,回去看看陈定南上来没有。咱们的兵力太单薄,如果再往前冲一旦被叛军缠住前功尽弃!”
“喏!”
陈孝儒拨马要往回走,才转过身就看见后面黑压压的一片骑兵下了山的猛虎一样冲了进来,将山字营丢在后面的叛军彻底的碾压了一遍。那些北辽地的寒骑兵一个个都如同嗜血的野兽一样,刀子见了血立刻就疯了。他们手里长达一米半的马刀能够轻易将人劈成两片,在寒骑的绝对速度下,随便一刀下去就能收割一条人命。明明是风一样的轻骑兵,可这些北辽地的汉子竟然杀出了重骑横扫的气势!
方解看到陈定南持槊冲在最前面,心里终于放松了些。
“吹号角,让陈定南带着寒骑兵往左侧兜过去,叛军的防御都被咱们吸引了过来,让他从侧翼过去把叛军的阵型给我碾了!”
……
陈定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兴奋过,即便在冲进叛军大营之前他也没有想到过今天的战事居然能这么顺利。山字营的骑兵已经将叛军前营撕开了一条血淋淋的口子,他带着的三千寒骑兵冲进来,如楔子一样将这口子撑的越来越大。
他手里的长槊凤凰点头一样,每一击都将一个叛军送进地狱。精工打造的马槊韧性十足,刺穿一个叛军的前胸之后槊杆弯曲,从小就勤学苦练的陈定南虽然很少有这种实战杀人的机会,可当长槊送出去的那一刹那那种熟悉感就从手心里蔓延到全身。他下意识的收臂然后往前一送,槊杆绷直之后将挂在槊锋上的尸体立刻弹了出去。
那尸体狠狠地砸在一个叛军的身上,没来得及站起来的叛军一瞬间就被寒骑兵吞噬了进去。
听到山字营那边传来的号角声,熟悉大隋军队号令的陈定南立刻拨转战马往左侧冲。跟在他后面的寒骑兵骑术精湛,队伍兜了一个漂亮的大弧线之后朝着叛军中军的方向浪潮一般往前卷。而此时叛军布置的防御都在山字营那边,突然被寒骑兵冲进了侧翼立刻就乱了。
郑多金仓促之间组织起来的人马本来数量就不多,后营的骑兵没有上来,已经成型的枪阵要想变幻方向哪是那么容易的,还没等变阵,寒骑兵就从枪阵侧面狠狠的撞了进来。
这一个月来,叛军没少和完颜重德的寒骑兵交手,在他们看来那些北辽地的蛮子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群见了血就发疯的野兽。对于这些杀人不眨眼的蛮子,叛军从心里被打怕了。以往,只要是看到寒骑兵,叛军几乎不会直接面对面的交锋。可今天,他们想躲都躲不开。
一米半长的马刀暴雨一样往下落,枪阵侧翼的士兵立刻就被撕下来一层。那些高大的寒骑战马天生就是战场的主角,速度提起来之后连撞再踏很快就把枪阵从一侧撕开一条口子。以陈定南为首,前面细后面宽的马队不停的往叛军阵列里面钻,马刀硬生生杀出来一条血路。而随着进入叛军阵列的寒骑兵越来越多,没多久枪阵就被劈开。
陈定南一槊横扫,也不知道切开了几个人的咽喉,然后他放低长槊催马往前冲,槊锋上立刻就挂上了两具尸体。他双臂一较力,将尸体抡起来朝着叛军人群里砸了过去。
“朴刀手,上去!”
郑多金见侧翼被撕开立刻就急了,大声的呼喊着变阵。可叛军士兵们的胆气已经丧失,本来又不是训练有素的队伍,这种时候再想变阵早就晚了。
寒骑兵的马刀形成了一片刀光,劈出来一片血泊。
方解见寒骑营的人已经将叛军本就不严整的阵列撕开,立刻下令山字营往前冲:“别给叛军松口气的机会,叛军留守大营的人马不会少于五万人,不能让后营的援兵列好阵势。往前顶,跟在溃兵后面!”
随着他的命令,山字营的骑兵们开始加速,再次追上了前营退下来的溃兵。那些叛军哪里还敢反抗,只顾着低着头往前跑。这些人早就忘了,在战场上将自己的后背亮在敌人面前,就等于自己将命献给了阎王一样。
“换刀!”
方解大声下令,让骑兵将手里的马槊换为横刀。
追在叛军屁股后面,用刀比用槊更有效。
叛军的溃兵冲击了中军,本就已经散乱的叛军阵列立刻就崩溃了。根本就没用山字营的骑兵冲进去,叛军溃兵就把防御方阵撞了个七零八落。
方解一眼就看见人群中那个穿铁甲骑着高头大马的叛军将领,他将朝露刀挂在一边,从马鞍上将硬弓摘了下来,抽出一支破甲锥,略作瞄准后一箭射了出去。他和那个叛军将领之间最少隔着一百步,这个距离,要想射中对方,羽箭放出去先是向上然后慢慢下坠,在半空中画了一道漂亮的弧度。这么远,风对羽箭的运行轨迹影响就很大,力度,风向,包括目标人物的移动都必须计算在内。
噗的一声,破甲锥竟是精准的钻进了郑多金的左眼眼窝。
正在催促叛军反扑的郑多金啊地叫了一声,身子向后一仰从马背上跌了下去。
“砍帅旗!”
方解往前指了指那面高高飘扬着的叛军大旗:“砍了那旗子,重赏!”
山字营的骑兵们立刻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呼喊,队伍再次加速,踏着血肉往中军大帐那边冲了过去。前后四千骑兵,竟是硬生生将叛军大营搅的支离破碎,酣畅淋漓!
第0465章 明算赢敌却中了暗算
方解先是带着山字营闯进叛军大营,先是将前营迅速的劈开然后立刻往中军方向冲,成功将郑多金仓促组织起来的人马都吸引了过去,陈定南带着的寒骑兵恰到好处的赶来,从侧翼将叛军勉强组织起来的防御方阵崩开一个缺口。当杀人见血之后,那些寒骑兵就越发的势不可挡。
郑多金被方解一箭射死,这个颇为勇武的汉子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郑多金一死,叛军立刻就慌了。
寒骑兵从后面卷过去,如当初蒙元人从后面偷袭大隋西征军那样,在将叛军的溃兵兜住一阵截杀。方解的山字营面对的叛军数量立刻大减,对溃不成军的敌人,若是不乘胜追击就对不起这形势。
“别急着往前冲,每五十个人一个小队,散开,绕着圈子把叛军的溃兵往后营赶!”
方解大声的约束着就怕冲的太快反而失去优势,传令兵立刻吹响号角。
随着号角声响起,山字营的骑兵每五十人为一队分散开。耙子一样在叛军中军大营之间来回梳理,逼着叛军的溃兵不停的往后跑。后营的叛军骑兵留下的人数本来就不多,被自家败兵阻挡着根本就支援不过来。溃兵就好像潮水一样往回蔓延,执法队的人试图阻止却根本就没有作用。
本来叛军还拥有着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可兵败如山倒,不是一两个还能保持清醒的叛军将领可以阻止的。
杀到兴起的陈定南在看到叛军骑兵遥遥出现的时候,立刻变得更加兴奋起来。屠杀溃兵远比不上和骑兵交手更让人觉着刺激,他立刻拨马朝着叛军骑兵的方向冲了过去。北辽地的寒骑兵论性子比他还野,而且天生就喜欢和敌人的骑兵交手。他们甚至看不起蒙元人的狼骑,这种与生俱来的野性是他们战无不胜的最大依仗。
在他们看来,杀这些已经几乎算是放弃抵抗的叛军没有什么感觉。虽然叛军的骑兵比不上蒙元狼骑,可这个时候做选择的话,寒骑兵自然会选择杀更能让他们满足的对象。
不足千人的叛军骑兵还没来得及从自家败兵里抽出身来,就被汹涌而来的寒骑兵撞了个支离破碎。
用叛军的话说,和北辽地的蛮子厮杀,永远都会错觉这是在和一群野兽搏斗。
到了这个时候,方解也不再去刻意干预寒骑兵如何厮杀,叛军的败局已定,除非出现什么奇迹,不然就算兵力雄厚也难以再组织起像样的反击。山字营的骑兵以小队纵横穿插的战术清理落在最后面的叛军,不停的对溃兵施压。这种态势一旦形成,神仙也救不了。
方解回头看了一眼吩咐道:“让陈搬山派人把叛军的辎重营控制下来,再分一批人守着辕门。另外,派人去夹子沟那边,让陆封侯原地驻守,告诉他,天黑之前我就带队回去。”
“喏。”
亲兵应了一声随即出去传令。
方解停住赤红马,看了看战局满意的笑了笑。前天夜里的时候,孙开道和他在大帐里一直商议到了快天亮的时候。孙开道的预计果然没有错,一切都在计划之内。从大犬带着飞鱼袍去夹子沟探查回来之后,孙开道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方解也觉得于理不合,所以但孙开道提起的时候,方解立刻就找到了共鸣。
这个决定不可谓不胆大,方解堵上的是整个山字营。
对于方解来说,这是拿身家性命在拼。
但方解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忐忑,他是一个果决之人,既然做了决定就不会再犹豫。而要完成他的想法,只靠一个山字营绝对不够。突袭,要求速度至上,阳字营的步兵用不上而且还要守着夹子沟这条退路,所以方解去求了完颜重德借三千寒骑兵。完颜重德连问都没问就借给了他,方解的把握更大了些。
接下来,方解就是等着给敌人最致命一击的时候了。
他等的时间并不长。
就在寒骑兵砍瓜切菜一样将叛军那为数不多的骑兵屠尽之后,一片浓烈的烟尘从辕门外面卷了进来。当方解听到那嘹亮的牛角声,看到飞狮旗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就知道,今日这场大胜算是定局了。
赶来的是完颜重德亲自率领的寒骑,不少于七千骑兵。
完颜重德看到方解的将旗所在,立刻催马朝这边冲了过来,看到方解停马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自己,完颜重德忍不住赞叹道:“谋大人跟我说明的时候简直把我心从嗓子里吓的跳出来,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你跟我借三千寒骑竟是打算突袭叛军大营!昨天夜里我要是问清楚你打算干嘛,今天也不至于惊成这样!”
“抱歉!”
方解抱了抱拳道:“我本不该隐瞒,但因为事前没有多少成算,若是说出来的话我怕连你都不敢借给我骑兵。”
完颜重德倒是不在意,点了点头道:“没错,若是知道你这般大的胆子,我是断然不敢借兵给你的。我本以为你要走夹子沟,借我的寒骑兵做支援。谁想到你谋求之事根本不是夹子沟,而是孟万岁的老巢!”
方解笑了笑:“还得劳烦殿下带着人往叛军后营冲,不能给叛军喘息之机。”
“明白!”
完颜重德点了点头,一招手带着寒骑兵往叛军后营压了过去。新赶来的寒骑兵见到之前已经厮杀超过一个时辰的同伴每个人收获都不小,立刻就觉得眼红起来。这些人狼群冲进羊群一样,不停地挥舞着马刀杀人。
方解看着狼骑兵那势不可挡的士气,看着他们杀人时候狰狞的样子,脸色却变得逐渐凝重起来。
这是一场胜利,可是协助自己杀人的是北辽地的异族,而被杀的虽然是敌人,却同宗同源。
看着人群中那面飞狮旗,方解若有所思。
……
等到隋军大队步兵杀到的时候,叛军大营就变成了一片地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向心慈手软的谋良弼对待叛军却一反常态,厮杀之后俘虏的叛军超过一万六千人,他居然脸色都不变的下令杀尽。
这个命令,让之前对他颇为不满的隋军将领瞠目结舌。谁也不明白,这个前几天连李孝宗那一百多名亲信都不愿杀的文人,在对叛军的态度上竟然如此狠戾。
连方解都有些诧异,仔细想了想才明白其中的缘故。而想明白的那一刻,方解的心忍不住往下一沉。
谋良弼这个人是个典型的忠君文人,他骨子里对于叛贼持的态度就是绝不容忍。在他看来,李孝宗的那些亲兵,毕竟多是当初满都旗惨败之后幸存下来的人,杀之,于心不忍。可叛军在他眼里已经不是隋人,是敌寇。而且他怕杀了那些人会引起其他叛军将领的反感,谁知道却适得其反。
而且这个人的冷静之处在于,他知道留下这些叛军毫无益处。一万多名俘虏,根本带不走。这些人和隋军相比素质相差太远,且隋军对于俘虏必然抵触,就算留下也很难融合在一块,本就是生死不容的仇敌,忽然变成了同袍只怕谁看谁都不顺眼。
而且大军立刻就要后撤,带着这么多俘虏,对于山寨来说压力也太大了些。一旦这些俘虏有人和叛军勾结,山寨的安全都没有保证。
而最重要的。
是他有私心。
他在大牢里被关了十几年,才出来做官就被委以重任,本是平步青云的时候,一场惨败却把他从云头打落到了凡尘。兵部尚书的职位被宗良虎取代,而他身上还有西北兵败的罪责,即便他有些战功,但皇帝也不好再安排官复原职,那样的话,将宗良虎置于何处?
而他现在不敢招惹是非,若是日后被人在皇帝面前说,他对叛军心慈手软,难保不会断了他重新回到朝廷的路。
“不能久留。”
谋良弼下令屠杀俘虏之后,立刻吩咐士兵们将叛军的辎重营清理一遍。
“孟万岁的援兵很快就会回来,必须尽快将辎重带上撤走。”
手下人喏了一声,分别去安排人搬运粮草辎重。
“大人,您怎么会猜到孟万岁不在大营?”
一个隋军将领钦佩地问道。
谋良弼看了他一眼淡淡笑了笑道:“李孝宗被杀,孟万岁不会不知道。既然他知道李孝宗已经死了,所以他也就没有必要再执行和李孝宗之前的约定。如果李孝宗是为了在夹子沟杀我而让孟万岁在夹子沟设伏,那李孝宗死了,孟万岁必然会想他和李孝宗的约定会不会已经泄露?如果泄露,那么夹子沟的埋伏还有什么用?”
“可咱们的人探查之后发现,夹子沟还有叛军的踪迹,这样毫无意义的事,孟万岁为什么做?”
谋良弼微微昂着下颌说道:“因为他就是不想让咱们走夹子沟,夹子沟的伏兵,是他故意让咱们的人看到的。夹子沟地势险要,他只需派一些疑兵在那里摆着,咱们心疑必不敢走,而是选择走大道绕过侯武山回去。孟万岁此时只怕带着大队人马,早就在大道上设伏了,张开口袋等着咱们去钻,所以……叛军西大营里必然空虚。”
听他说完,隋军将领明白过来,看向谋良弼的眼神也再也没有了前几天的轻视,都是敬佩。之前他们对谋良弼不如何服气,但这一场大胜让他们不得不服气。
“当然,此次大胜还因为方将军的勇武。”
谋良弼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往远处走:“命令人马再快些,然后立刻往夹子沟方向撤离,我已经安排人马在夹子沟接应,天黑之前必须赶到!”
崔中振看着谋良弼远去的背影,眼神里的怒意越来越炙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
神情落寞
……
方解带着队伍走在最前面,回头看了一眼跟上来的崔中振笑了笑:“这是怎么了,一脸的不高兴。”
崔中振冷笑道:“我现在才算看明白,人心有多叵测!”
“这是谁惹着你了?”
方解问。
“你别装傻!”
崔中振道:“我就不信谋良弼的居心你没有看出来,就不信你心里能痛快……这场大胜从头至尾都和他没什么关系,皆是你安排的。可是他对那些将领只字不提,就好像全都是他筹谋的一样。从踏营到安排退路,哪一件是他想的?现在那些将领对他赞不绝口也真心敬服,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和你倒是没关系了。”
方解摇了摇头:“谋大人……呵呵……毕竟官路多辄,所以想的多了些。”
崔中振叹道:“虽然我知道这是朝廷官吏惯用的伎俩,也从小就被人教授这些东西,可是现在看起来我果然还是不适合做官,见到这等龌龊事就气不过。这场仗打完,老子就回家去!宁愿种田,也不想再看这等的丑恶嘴脸!”
“你这性子,倒是比以前火爆了不少啊。”
方解拍了拍他肩膀,掩饰住自己眼神里的压制的很好的怒意。
第0466章 得到和失去
孙开道准备的东西基本上没有什么用处,夹子沟里的叛军果然就是一支疑兵,人数并不多,看到隋军进来之后没有发动任何攻势就悄悄退走。这和孟万岁颇为自负不无关系,这种情况下还敢冒险走夹子沟这条路只能说隋军领兵的人要么慧眼如炬要么是个白痴。
隋军有四万多人马,再加上北辽地一万寒骑。孙开道就算有二十几万大军也不敢掉以轻心,哪怕是埋伏。隋军四万人的战斗力,不可小觑。而北辽地的寒骑更有过万不可敌的称谓,孟万岁要想在大道设伏就必须带足了人马。
以二十几万大军在侯武山设伏,孟万岁尚且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取胜,更何况再分出大队人马离开。
当然,一旦这仗打赢了,孟万岁的名字立刻就会传遍西北三道。困扰着李远山三年的问题一朝被他解开,李远山对他必然更加倚重。不过,孟万岁如今打算的却不是这个。本来孟万岁对李远山还算忠心,但是自从李远山任人唯亲开始他的心思也在逐渐改变。
李远山称王之后,重用的都是李家的人。好的兵器装备也多分给了这些人领着的队伍,原来的七虎将虽然个个封了侯封了大将军,可待遇天差地别。在西大营这两年,和李孝宗的来往密切之后,他也渐渐的被李孝宗影响。
两个人甚至约定,一旦李远山有败绩显现,他们两个就联手从后方攻打襄州。
可是
现在李孝宗死了,隋军后撤。如果他没有一点举动的话,只怕李远山立刻就会怀疑。而只要拿下这支隋军,对孟万岁的好处也很多。若是能围困逼降这支叛军,他实力大增,便是李远山对他的态度也会大为转变。要知道四万精锐再加上一万寒骑兵,足够让李远山心里发颤一下。
而且有了这支隋军,他也多了一个选择。
一旦李远山兵败,他还可以走向朝廷。
可惜,事与愿违。
隋军过夹子沟,行军速度便更加快了起来。朝廷大军在河西道的攻势没有放缓,那是因为征西大军不缺物资补给。而且正是连战连胜的时候,士气如虹。可这支隋军不行,从叛军大营里抢来的粮草不可能尽数带走,只能勉强渡过这个冬天。孟万岁吃了大亏一旦发狠报复,就算隋军不惧可损失也不会太小。
而且离开山寨已经一个多月,山寨三百里外就有蒙元人的骑兵驻扎,万一蒙元人趁着山寨兵力空虚进攻,丢了山寨,隋军就没了立足之地。
方解没有骑马,坐在队伍拉辎重的一辆大车上,没有车厢,盘膝坐在一个装满了粮食的麻包上,摆一个托盘,放些葵花籽,一壶茶,一边走一边看风景倒是显得逍遥自在。只是没有刀鞘的朝露刀就摆在身边,似乎比寒风还冷冽些。
孙开道坐在他旁边,靠着麻包眯着眼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沉思什么。
出了夹子沟之后上官道,道路很平很直,所以并不太颠簸。方解自斟自饮,也不说话。眯着眼睛的孙开道看到远处一座山山势很雄峻忍不住赞了一声,引得方解也随之侧目。
“将军看那山像什么?”
孙开道问。
“笔直的拔着,像是剑鞘。”
“嗯。”
孙开道点了点头:“山势带着凌厉,所以想来即便有游客也多是远观而不敢攀爬。倒是这山旁边的几座山包景色秀丽山势也缓,若是我,也会选那矮一些的,不愿去轻易涉险。高处景色纵然更美些,可看着太吓人。”
“你想说什么?”
方解问。
孙开道笑了笑:“因为那山太凌厉,所以人们都敬而远之。若是想让人亲近,还是不要高的太离谱的好。一个人若是气势太盛反而不好,因为人们会害怕被他的锐气伤害。越是在处境不利的时候,越要圆润些,这样不只是身边的人,便是对手都会觉得好相处。”
他看了方解一眼:“卑职索性说的直接些,已经到了现在,就算咱们立刻离开也没什么好处,反正已经到了这里,不如索性留下。既然有人先言而无信,难道就不能咱们稍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将军装作若无其事,对谋良弼更敬重些,言听计从,说什么遵从什么,用不了多久他对您也就没了戒备……”
方解摇了摇头:“只是心中稍有不满,不似你说的那般愤慨。此事若是谋大人之前对我说清楚,他要立威,我本也不会在意。”
“他不信你。”
孙开道微笑道:“我虽然不了解谋良弼,可从这一件事就能看出其品性。他能将将军的功劳都归在自己身上,料来之前对将军看似推心置腹的谦让也做不得数,十之八九是在试探将军本心,从一开始,他就在算计将军。这样的人,将军何必再留什么客气?将军和崔将军合力保他,又算得上他救命恩人他尚且如此算计,还有什么情面可留。”
“刚到这里的时候,我便劝将军直接夺了兵权。只怕那个时候,谋良弼最担心的也是将军你。此人的戏,演的比谁都好啊。”
“一开始,他对将军表现的格外亲近,就好像隋军之中没有一个人信得过,只有将军你和他才是一路人。将军要杀李孝宗,他倾力相助,实则是因为他比谁都更愿意看到李孝宗死……然后崔将军极力拥护将军您主持军务,只怕也出乎了谋良弼的预料。所以他故意也和崔中振站在一起,看似都愿意让您来带领队伍,其实一是要试探将军什么心思,二是要试探那些隋军将领们什么心思。”
“现在想想,第一日他就在对是否杀李孝宗亲信的事上表现的犹豫不决,也是故意为之。前几日那一战,杀一万六千俘虏他眉头都不皱一下,难道他真的会因为那些李孝宗的亲信也是战兵出身就于心不忍?他下令处死所有战俘的那一刻,卑职就知道这个人心里藏着一柄锋利之极的刀子啊。”
“一切都在他算计之内,当年被称为二良臣的人果然心里沟壑万千……”
孙开道冷笑:“将军去找他将全盘计划说出来,只怕他心里立刻就乐开了花。将军让我走夹子沟是为了试探叛军到底有多少伏兵,当然,卑职也明白将军此举是为了让陆封侯和陈搬山对卑职不再针对。让陆封侯带着阳字营守着夹子沟谷口,是为大军护住退路。然后带山字营轻骑闯营,再借寒骑兵开势,这一切和谋良弼有什么关系?可现在,隋军那些将领们,都以为是他安排的。”
方解知道孙开道说得没错,自己确实有些低估了谋良弼这个人。
确切地说,他低估了一个人心里的欲望。
旭郡王死了,这支战斗力惊人的队伍不只是李孝宗想要,谋良弼也想要!
只是,他争不过李孝宗。
谋良弼是文人,李孝宗是军武出身,隋军的将领们更容易接受后者。而李孝宗一开始就高举要为旭郡王报仇的大旗,谋良弼已经落了下风。之后他被李孝宗将权利架空,就算他谋算过人奈何没有实力,也只能屈居人下。可就在这个时候方解来了,杀了李孝宗,谋良弼怎么可能不动心?
……
马车上,谋良弼亲手为崔中振倒了一杯茶:“崔将军……我知道你心里有些不痛快,所以我才会找你来。有些事,总得我亲口说才行。”
他看了崔中振一眼,后者则根本就懒得看他。
“我知道这件事,我做的稍微过分了些,但也实属逼不得已,也是为了这支队伍考虑,并非都出自私心。现在这个关头,正是需要咱们精诚团结,一旦离心离德,毁了的是这数万人的队伍和好不容易才打出来的局面。”
崔中振还是不言语,将视线转向马车外面。
“诚然……我确实自私了些。”
谋良弼坐下来,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但崔将军,你应该知道,如果我不做出点什么成绩来,如何有颜面回朝廷见陛下?就算西北之战是因为李远山谋逆以至惨败,七十万大军近乎全军覆没,可我和王爷也难辞其咎。王爷走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我需要这支队伍,需要打出一些漂亮仗来,不然等朝廷大军凯旋之日,我的下场是什么,料来崔将军你也清楚得很。”
“我和你们不同,我在监牢苦坐十几年,本以为此生就此结束,但陛下将我从监牢中放出来委以重任,那一刻我心里有多兴奋谁也无法理解。我半生所学,终于有机会施展怎么能不高兴?可是,就因为一场战败,我就必须承担这个后果,这公平吗?就算陛下开恩不治我的死罪,最多我也只落个归家养老的结果。”
“为什么?凭什么?”
或许是因为激动,谋良弼的手微微颤抖:“这件事确实是我对不起方将军,稍后我自会去找方将军说清楚。可现在事情已经成了定局,唯有你我三人齐心合力方能将队伍带好,方能打出一番局面来。方将军……方将军深得陛下信任,且年纪轻轻就已经到了这个位置,将来的前途必然不可限量。我不一样……我已经五十岁了……”
他顿了一下说道:“我今日推心置腹与崔将军说这些,就是想请崔将军理解。”
崔中振握着茶杯的手僵硬在半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将一口都没有喝的茶放下,看着谋良弼认真地说道:“大人苦心,卑职明白了。只是大人自始至终就忽略了一件事……方解,若是从一开始就想和大人你争这个位子,难道还能等到大人用这妙计?”
“他是钦差,身负皇命……之所以一力支持大人主持军务,其一是因为大人是合适的人选,其二……方解对我说过,他很感激你在长安的时候对他的照顾,他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而大人您不觉得,这一次之后这情分就没了?大人得到了这支队伍,可失去的……只怕更重要些吧。”
说完这番话,崔中振从马车上跃下去,连头都没回。
谋良弼怔怔的看着崔中振离去的背影,沉默了很久。
第0467章 你们可还好?
“那人找你谈过?”
中途大军休整的时候,崔中振找到方解挨着他身边坐下来问道。
方解知道他说的那人是谁,笑着摇了摇头。
“这件事,就这样了吗?”
崔中振又问。
“就这样。”
方解点了点头。
“他是这支队伍当之无愧的主帅,王爷走了之后理应他来指挥。你看现在的局面不错……将领们对谋大人的指挥已经没有异议,队伍团结才能打胜仗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敌人打不赢咱们,自己却因为这样的小事而勾心斗角,不智。”
听方解这样说,崔中振忍不住摇了摇头:“少年时候,教我的先生讲过许多典故,让我从中体会尔虞我诈。我当时还不觉得怎么,实则是因为年幼贪玩根本就没有细细思量。越到了后来越是能明白,这些典故背后藏着的冰冷残酷。哪一个笑着的人身后,不是躺着数不清的冤屈尸骨?”
方解嗯了一声,没有言语。
“当年教我的先生,便是一个对这种权谋手段深有体会的人。当年他曾是朝廷平商大军中一位别将的幕僚。这个别将出身寒门,但极勇武且有头脑,当初大军将商国军队逼着在芒砀山以南决战,就是他想出来的办法。可最后,这份天大的功劳还不是落在二皇子头上?”
崔中振揪了一根已经枯黄的毛毛草叼在嘴里:“当时正是诸皇子争宠最激烈的时候,二皇子求了太后说情,先皇应允,让二皇子为行军总管,随兵马大元帅贺若岚山南征。当时那个别将就是分派保护二皇子的人,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二皇子,二皇子对其大加赞赏,告诉他若是此战大胜,必然亲自在先帝面前举荐他。”
“这个别将很高兴,觉得自己的出头之日就要到了。他没有等多久就等到了自己的方略被采用的消息,然后他就开始等着自己被二皇子引荐给陛下的这天。这场决战打的很激烈,但因为谋划得当,再加上大隋军队远比商军要精锐,十六万大隋军队将二十几万商军杀的片甲不留。”
“但是,一直到平商之后,这个别将也没有等到二皇子实现对他的允诺。后来他听说,大元帅贺若岚山上奏的请功奏折上,将二皇子的名字列在第一位,将那一战的功劳全都归在二皇子身上,而他的名字,或许贺若岚山根本就不知道。那一刻,这个别将才明白自己有多白痴。”
“因为这一战,二皇子更加被陛下赏识。后来,二皇子因为怕贪功的事泄露,随便找了个由头将那别将杀了。对于朝廷来说,死了一个从五品的别将没有任何影响。甚至这件事都不会被那些大人物们当回事,他死的不明不白却根本没有人去在意。先生是个聪明人,从知道二皇子贪功的时候就准备离开,听说那个别将被处死之后,他立刻带上行李远赴西北避难,后来到了我家。”
“而到了后来,因为贺若岚山支持大皇子继位,二皇子设计将这位当时被称为大隋第一名将的人除掉,贺若家现在连个后人都没留下。几十个官员联名状告他试图谋逆,证据据说装了三个箩筐。”
听完这个故事,方解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
“这不是最令人心酸的吧?”
他问。
崔中振点了点头:“不是……最令人心酸的是,其实那方略也不是那个别将想出来的,而是教我的先生。那个别将一直告诉先生,他对二皇子提及的时候说的是先生的名字,其实那个别将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过,一直说这是他想出来的。”
方解点了点头:“便是你不说,我也猜到了十之七八。”
“仕途中,难免会遇到这样的事。”
崔中振叹道:“所以,我越是长大便越无心仕途,而是只愿意和一群朋友吃喝玩乐,倒是过的潇洒快活。后来不得已去京城参加演武院的考试,走在半路的时候我甚至还在同情你。像你这样论出身没有出身论背景没有背景的边军小卒,到了京城就会被那一池子深水淹死。可没想到,淹死的却是我。”
方解微笑着摇了摇头,点上烟斗抽了一口:“教你的先生只怕自你年少时候便不停的教导你,一旦你选择入仕,那么就不要相信任何人。只有这样,你才不会成为别人进阶的垫脚石对吧。”
“这你倒是说错了。”
崔中振叹道:“先生私底下经常对我说,行事要按本心。他问我,是要快活还是要名利,我问,快活和名利难道不可兼得?当时在我看来,得名利,自然便有数不尽的快活。可先生却说,等你真正成熟的时候才会明白,快活其实很简单。所以到了我成年理解了先生这话,便越发的贪玩了。”
方解笑道:“他险些毁了你。”
崔中振摇头:“我倒是想再谢谢他,让我最起码有一段快活的日子。”
方解吐出一口烟气轻声道:“也许会有一种人,平凡就会不快活。只有爬的越高他才越满足,才会真的快活吧。”
“这样的人……”
崔中振愣了一下,然后感慨道:“要么憋屈而死,要么名垂青史。”
方解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
当方解再次看到狼乳山的时候,心里的滋味只有他自己了解。虽然山寨和樊固还有至少一百里的距离,但到了这里之后方解就已经难以平静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通灵而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赤红马都显得有些与往常不同,不停的摇头不停的打着响鼻,似乎是在劝说什么。
方解拍了拍赤红马的脖子,视线停留在东北。
“想回去看看?”
沐小腰轻声问了一句。
方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眉宇间有些伤感,没几个人能理解的伤感,但沐小腰懂。
方解肯定是想回樊固看看的,那是逃亡十五年中方解最安稳的三年生活的地方。那里有许多回忆,美好的和悲伤的。方解点头,是因为他心里始终放不下那个地方。方解摇头,是因为那个地方还在,但人已经没了。
“回去还能怎么样?城还是那座城,但人已经不是那些人了。听说李远山屠城之后将尸体都埋了,埋在什么地方现在都没人知道。杀李孝宗的时候太心急了些,竟是忘了问问……”
方解将视线收回来:“还是先去山寨吧,那是咱们今后的立足之地。”
“想去就去吧。”
沉倾扇柔声道:“人不在,坟也不知在何处,可我总觉得他们应该在等你回去。带一壶酒洒在樊固城的土地里,说一声仇报了,他们应该听得见。”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樊固无人驻守,叛军看不上那个小城,蒙元蛮子也看不上,当初至关重要的边城已经废弃,曾经的国门铁闸现在就是一个破落处。蒙元人肆无忌惮的进进出出,城的魂已经没了。如果还剩下什么,也许只有那一城的孤魂野鬼。”
听到这句话,沐小腰感觉身上一阵发寒。
“去看看吧,我们陪你。”
她说。
方解沉思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也好,是该回去告诉他们一声。”
他转身去找谋良弼,说自己想回樊固去看看。谋良弼交待他小心些,虽然樊固已经荒了,但时不时有马贼乱匪出现。他要拨人马保护,方解只是拒绝。也不知道是因为尴尬还是因为心里有愧,谋良弼的话很少也没有主动解释什么。方解也不在意,道了声谢后告辞出来。
“咱们的人原地驻扎等我,我回来之前不要跟着大队人马上山。”
方解吩咐陆封侯带着阳字营的步兵原地驻扎,此地距离樊固只有百里,快马轻骑往来用不了多久。可若是带上整个队伍一起去行程就慢了。他带着五百轻骑,留下七百骑兵交给陈搬山,与陆封侯一起原地等候。
带着五百多人的队伍,方解脱离大队人马往樊固方向而去。谋良弼说得没错,樊固虽然荒废但城依然在,不少乱匪曾经选择此处落脚,被狼乳山上的隋军清理过几次倒是没人再敢想占据此处做老巢。不过仍是不少马贼乱匪临时落脚的地方,不带上人马,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
只一天,轻骑便赶到樊固城外。
到了城门外的时候方解勒住赤红马,脸色忍不住一变。
城墙虽然看起来依然坚固,但透着一股荒凉。城门已经不知去向,门洞里都是风卷进来的枯草。城墙上有个人露了头看了他们一样随即跑走,不多时,城里一阵乱纷纷的动静传出来,然后一支大约七八十人的马贼队伍从另一侧城门冲出去逃了,连头都没敢回。
方解懒得理会那些马贼,心里的苍凉无以复加。
催马缓缓的进入城门,一眼便看见那些民居竟是有一半左右被焚毁,远处最高的那座楼子虽然还在,可远远地看着就知道已经残破不堪。那是金元坊,曾经方解做大掌柜的地方。金元坊不远的那座楼子就是红袖楼,半边门面已经坍塌。
方解骑着赤红马慢慢的行走,不停的左右看。
左边那家是刘三虎,右边那家是何婶,再往里走就是孙寡妇家。从何婶家往左面走转过一条街,就是当初李孝宗的别将府。
每一处,方解都记得。
沐小腰看到方解下马也跟下跳下来,从麒麟手里接过大大的包裹打开。
那是纸钱,方解将沿途所过的镇子里能买到的纸钱都买了。那个掌柜的见是一群穿甲胄的来,吓得不敢收钱,可方解还是放下一锭金子,低声说我若是抢了纸钱烧给他们,他们不收,还会托梦骂我。
这话把掌柜的吓了一跳,没敢言声。
方解蹲在街口,点燃一捧纸钱:“穷了三年了吧,没钱交过路费连阴曹地府都进不去是不是还在这里晃荡着?樊固冬天冷,没人烧件衣服也不知道你们怎么熬过来的,互相抱着挤挤,人多,不怕……衣服我不好买到,钱我多烧些你们自己买去,下面要是有馆子再好好吃一顿。”
纸灰飞上天,就在半空盘旋。
“我本来想着,烧纸的时候怎么也要得瑟一下,你们的仇还不是要我来报?别急,还有一个姓李的,我会杀了他,不过你们也别等着我报信了,该干嘛就干嘛去,缠了我三年你们也够了吧,做人做鬼都得守规矩对不对?要是想我……忍着。我要是想你们……会再来。”
他将酒囊里的酒洒下,然后撩开衣袍跪下:“小方解回来了,你们……可还好?”
第0468章 一夜花开
不知道为什么,纸灰没有被风吹走而是一直在方解身前的半空中来回盘旋,方解抬起头看了一眼,甚至错觉下一秒就会有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那纸灰上,对自己微笑。他呆呆的等了一会,最终自嘲的笑了笑。
“还真以为你们会出来吓我老大一跳。”
他盘膝在地上坐下来,丝毫也不在意地上的尘土。
接过沐小腰递过来的第二壶酒,方解喝了一口,看了看四周熟悉的景物陷入沉默,骑兵们分散出去,看看还有没有盘踞在这里的马贼,倒是找到十几个乞丐蜷缩在破败的房子里拥着取暖。
曾经繁华的小城,如今鬼蜮一样凄凉。
方解将一壶酒喝完,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然后起身,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尘土往前走。沐小腰她们跟在他身后,也是一言不发。方解好像没有目的,随意的走进一个巷子里,然后走进每一个院落。
“这是孙寡妇的家。”
方解回头看着沐小腰笑了笑:“还记得吗。”
沐小腰点头:“那三年每到夏天晚上的时候,你没少让大犬扛着你爬孙寡妇家墙头偷看人家洗澡。”
“现在想想,她故意装作不知道的。”
方解微笑着说道:“她也是个苦命的,丈夫死的早却一直没有改嫁,守着这院子一个人度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打她的主意。她故意和我走的亲近些,别人也就不好再骚扰。我知道当初不少人都说我某个某个晚上在孙寡妇家彻夜没有出来,说的好像真事一样连细节都有,孙寡妇站在门口破口大骂是谁编造的龌龊事,其实我知道就是她自己说出去的。”
“你没有否认过。”
沐小腰点了点头。
“我也是故意的。”
方解嗯了一声,笑容里有些得意有些苦涩:“我知道她日子过的不如意,樊固城里宋老虎那几个泼皮整日想着占她便宜,但那几个人胆子其实并不大,我故意经常和孙寡妇打情骂俏,然后爬她家墙头,这样的事传出去的多了,宋老虎他们那几个人也就不敢再放肆。那些传闻我知道是孙寡妇自己说的,我从不否认,是因为我知道这样对她反而好些。名声本来就保不住,那就想办法保住身子。”
沉倾扇微微皱眉,似乎有些怒意。
女人,尤其是寡妇,在这个社会里似乎从来没有什么美好的结局。
孙寡妇这样的人,就算自己守身如玉也不可能守的住名节。这家媳妇那家汉子,都津津乐道于她的风流事。编造出来的东西比真的还真实,传的久了假的也就成了真的。越是这样,就越是有人不住的来骚扰占便宜。孙寡妇深知这一点,索性自己编一个故事出来,虽然名节保不住,可身子依然清白。
方解推开房门走进去,扫开面前的蛛网。
这其实是他第一次走进孙寡妇家里,所以相对来说很陌生。屋子里的东西基本上能用的都被抢走了,土炕上的炕席破旧不堪。炕上还有一个矮桌在,桌子上有不少花生壳,还有一个破碗,显然这里曾经住过人,也不知道是乱民还是马贼。
方解感觉脚下一软,低头看了看发现踩着一团破布。他不知道,这团破布是孙寡妇那次调戏他特意塞进胸口里,后来生气掏出来丢在地上一直没有捡起来,也没有机会再捡起来。
屋子里的尘土太多所以有些呛,方解将那块破布捡起来放在土炕上,然后转身走了出去,出门的时候发现角落里还有一只已经很脏很破的绣花鞋,他走过去捡起来,沉默了一会儿后将鞋子上的灰吹掉,用朝露刀在院子里挖了个坑将鞋子埋了。
“我知道一开始你是利用我,但我没在意过。你真的很美,樊固城里的女人你是最美的那个。”
他将土埋好,拍了拍手笑着说道:“只是到了后来你真想请我走进这院子的时候,我反而怂了……当时让你失望了吧,不过我没觉着遗憾,你应该也不会觉着遗憾,这辈子,你比莲花还要纯洁。”
走出孙寡妇的家,方解顺着小路往前走,每一户都走进去。
每一户,他都要停留一小会。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陈孝儒安排人将李孝宗当初的别将府收拾了出来,然后准备晚饭。方解走了几十户天已经彻底黑了,回到别将府,他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两棵居然还活着的腊梅树怔怔出神。
不知道为什么,天格外的黑。
明明有一轮明月,可四下里黑的那么透彻,伸手不见五指一样。
所有人都很诧异,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小城里会显得这么黑。没有乌云,风也停了,抬头看见银盘挂在天上,很低,似乎爬上城墙就能触手可及。明明应该是个不会很黑的夜晚,却黑的那么压抑。
方解搬了把椅子在院子里坐下来,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都在上面看我,连月光都挡住了。”
他喃喃了一句,吓坏了院子里所有人。
……
方解让人在院子里点上许多香和蜡烛,将院子里照的特别亮。一丝风都没有,香的烟气冒起来笔直的飘上去。陈孝儒本打算摆个香案,方解却拒绝,他笑着说他们只是还留恋这个小城,还有怨气没有解开,不需要香案,我多在院子里坐一会儿就行了。
他让所有人都去休息,只有沐小腰,沉倾扇和大犬麒麟四个人陪着他。
“那三年你都在这个小城里生活,这里的人一定都对你很好。”
沉倾扇轻声说道。
方解点了点头:“其实想想,背地里骂我的人也一定不少。城里的宋老虎是个泼皮,经常欺负人,我那个时候还不懂修行,可身子骨还算结实,武艺稀松平常但教训他足够了。有一次他带着几个人从后面用麻袋想套住我暴打,结果被我打掉了两颗门牙。”
“我离开樊固的时候他也来送我,说话的时候嘴里漏风,他说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没打我一顿,我说真抱歉啊,下辈子你也没这机会了。他嘿嘿笑,然后递给我一个钱袋子,里面都是铜钱和碎银子,他说你拿着,这是我分的红利还有扛包赚的钱,坑蒙拐骗来的我也没脸给你,这些都是干净的。半路上买壶酒喝,最好能醉死你我才解恨。”
“我说你留着吧,以后讨个媳妇用的上。他说孙寡妇都被你睡了,他的人生都灰暗了。我笑,告诉他想娶孙寡妇就直接去,她身子比白莲花还干净。宋老虎不信,我就给了他一脚,那个贱人,挨了揍反而信了。那天我才知道,原来他是真的想娶孙寡妇,明媒正娶的那种。”
沉倾扇没说话,心里有些堵。
“这里的人其实并不和睦,就和别的地方的百姓一样,这家人和那家人不对路,不说话见面就打也是常事。但他们都淳朴,我知道若是有危难的时候,就算两家不说话的人也会抱成团。我喜欢这里的气氛,总是那么踏实。”
“再去点些香烛吧。”
方解看着大犬道:“点的亮一些,他们看我看的更清楚。”
说完他起身,走到院子正中。
抬起头看着天上,烟雾缭绕中似乎有很多双眼睛在看着他。方解一直这样仰着头,嘴角上逐渐有了笑意。
他似乎看到了,他们也在笑。
“小方解,记得回来啊,我给你介绍西街上孙家的闺女,你还没去看看,人家姑娘可是等着回信呢!”
“小方解,有本事你就真吃了我,有那胆子吗?”
“方解,大家也没什么送你的,你嫂子知道你要走做了几双布鞋,昨晚上一夜没合眼,你带上,千层底的鞋穿着舒服,走路也稳当。”
“小方哥哥,你还会回来吗?娘亲说,你要去京城做大官,京城在哪儿?”
这些话,就在方解耳边回旋。
“都走吧。”
方解抬着头说:“天都快亮了,也别留恋什么。你们三年来不停的钻进我梦里,报仇的事交给我好了,要是报不了,等我死了你们就准备好棍子狠狠打我一顿。本来我不信神鬼,可是我今天却坚信你们都在。听我把话说完之后,就各自投胎去,我会有阵子不离开西北,经常给你们烧些纸钱。到了阴曹地府之后记得要喝那碗汤,过桥的时候喝,喝了就忘了前世,也就没了痛苦。”
“我天亮就开始找你们的尸骨在哪儿,如果你们不想我太麻烦就随便给个提示,找到以后我估计也分不出谁是谁了,重新选个好地方下葬埋在一起你们没意见吧,嗯,不说话就是没有。”
他自言自语,好像个疯子。
“认识你们以前,我不知道什么是家。在这以后,我想也不会有个地方让我这样留恋。”
他摆了摆手说:“不见。”
也不知道是快天亮的缘故,还是忽然起了风的缘故,本来黑的吓人的天色竟是忽然间明亮了起来,就好像天空中蒙着的一层纱被一下子解开,星光月光全都洒了下来。天空不再是那种无法看透的深邃,有不少星星变得格外明亮,一闪一闪的,好像在朝着方解眨眼。
这是很诡异的一幕。
院子里的人都有些惊讶,却没人害怕。
方解挥手说不见,天变得明亮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解深深的吸了口冷冽的空气,转头看向朝阳升起的方向,阳光很温和,将院子铺了一层淡金色。
就在这柔和的阳光中,方解忽然发现院子里那棵腊梅有一根枝头上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一朵花,昨夜里好像连花蕾都没有,今天突然绽放。这树虽然还活着可已经有不少枝条都干枯了,那一朵小花开在光秃秃的树上显得格外惹眼,那么鲜艳。
方解看着那朵小花,嘴角上逐渐勾勒出一抹弧线。
“往那个方向去找,看看城外有没有什么土包。”
方解指了指那朵腊梅花说。
也许,这是他们给的指引吧。
一个时辰之后,有亲兵快速回来向方解禀报:“挖出来了!城西不远的深坑里有个凸起的土包,挖开来里面都是尸骨。数不清有多少,挤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方解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慢慢清理,不急。城外放鹤亭那有一大片桃林,也荒芜了。不过那里景致好,将尸骨都搬过去。另外,派人把陈搬山和陆封侯都调过来,我改主意了……”
第0469章 守樊固
陈孝儒知道孙开道聪明,见孙开道坐在半块石碾上眯着眼休息,他凑过去压低声音问:“孙先生,将军刚才说他改主意了,什么意思?”
孙开道笑了笑,接过来陈孝儒递上的酒囊喝了一口:“将军是舍不得樊固,打算把家暂时安在这了。”
“啊?”
陈孝儒低呼了一声:“难道咱们不上狼乳山了?”
孙开道笑了笑:“上去做什么,那支队伍里对将军有抵触心啊。且不说偷了将军战功的那人,只说下面那些将领们,一个个都心怀鬼胎。你以为那些人真的不知道那场大胜是将军以一人之力促成的?他们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相对来说,他们更愿意接受让谋良弼做首领。毕竟他们在一起已经超过两年,彼此间都熟悉,排外是自然的。且将军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他们那些人更加的排斥。”
“这算什么道理。”
陈孝儒哼了一声。
“哪里去找什么道理。”
孙开道将酒囊还给陈孝儒:“那些人都有一样的经历,都是大难不死后凑在一起的,之间的感情自然深厚些。而且人都有嫉妒心,将军才到就攻破叛军西大营,杀敌超过两万人,这么大功绩,那些人两年多也没有过,他们担心将来功劳都被将军占了,他们回到朝廷再想仗着军功翻身就难了。”
“到处都是勾心斗角。”
陈孝儒叹了口气:“他们怎么就不想想,若是将军留下对他们的好处更多?”
“因为人一般都会先看到坏处。”
孙开道伸了个拦腰,享受着午后的阳光。
陈孝儒道:“如果咱们真的在樊固安家,粮草补给怎么办。既然那些人排斥咱们,若是指望着他们分出来一些粮草只怕也不容易。这地方城墙纵然坚固,可城太小了些,西面没多远就是狼乳山,蒙元人现在随时可以进来出去,走青峡比走自己家门还方便容易。万一被围困,难道指望那些人能救?”
“将军自然有将军的打算。”
孙开道指着外面说道:“这地方未来几个月内都不会有大战,叛军西大营的人吃了亏,但不敢轻易翻过侯武山过来挑衅,孟万岁手里那些兵是他保命的资本,他才舍不得。从他和李孝宗勾结就能看得出来,那个人对李远山谈不上什么忠诚。蒙元人的骑兵是无利不起早,现在西北已经被他们抢的差不多了,能搜刮的东西都已经搜刮干净,现在他们之所以还不走,是因为他们是在这里享福。吃着李远山的粮食,拿着李远山的金银,还不用打仗,把人马驻扎在关内对于蒙元人来说没有一点坏处。”
“可你别指望他们会为李远山拼命,就算明知道咱们在樊固驻扎下来,蒙元人也不会主动来招惹,他们可不知道,谋良弼和咱能面和心不合。李远山的主要精力都用在应付朝廷的西征大军上,没能力抽调大队人马来这里,所以将军很清楚这一点,樊固现在很安全。”
“至于粮草,将军只管去和谋良弼要就是了。除非他吃了豹子胆打算除掉将军,不然不会断了咱们的补给。毕竟将军要是愿意,奏折不是送不到征西大军中去。谋良弼不敢把将军得罪的太狠,说不定还会主动送一批粮草过来。”
“不懂……”
陈孝儒摇了摇头。
孙开道解释道:“将军不上狼乳山山寨,其实是在故意示弱,是想告诉谋良弼,不打算和他争什么,谋良弼是聪明人自然明白。所以他为了弥补之前抢了将军大胜之功的事,肯定会上赶着分派粮草送过来。他没胆子杀将军,只好尽力的弥补。”
“万一……他有胆子呢?”
陈孝儒担心道。
“那些隋军将领也不会答应的。”
孙开道笑了笑:“那些将领可以接受谋良弼做首领,但绝不会傻到起杀人灭口的心思。他们只是排外,不是造反。”
“另外……”
孙开道高深莫测道:“将军选择樊固安家,只怕还有更深远的意思,绝不是头脑一热做的决定,你们应该相信他,即便在任何时候他都是一个能保持清醒的人。不然,我岂会死皮赖脸的跟来?”
“孙先生的意思是,咱们留在这好处多多?”
“好处多多!”
孙开道点了点头:“不过有一件事你要记住,好处坏处,利弊很难分开。这世间绝没有毫无瑕疵的利益,也没有永远不来的磨砺。樊固最起码几个月内安全,可谁知道几个月之后风起云涌,这个小城会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陈孝儒脸色一变,似乎有些懂了孙开道的意思。
“要是我就不在这里闲着。”
孙开道看着城门口:“据说狼乳山上的寒松最是坚韧,做城门的好材料啊。”
陈孝儒愣了一下,立刻点了点头:“我这就安排人去伐木!”
……
不出孙开道的预料,谋良弼在粮草补给上没有一点难为,甚至还专门让崔中振来劝说方解回山寨,而从他找的人选就能看出他本意并非如此。指望着崔中振劝说方解回去,从一开始谋良弼就没这心思。正因为他深知崔中振和方解私交深厚,所以才会让他来劝,因为他知道崔中振根本不会劝。
“这里收拾一下,确实是不错的落脚之处。”
崔中振陪着方解在城中漫步:“若不是山上的队伍太多,这小城放不下的话,当初也会选择在樊固落脚。容纳几千人正合适,再多就拥挤。粮草你不必担心,有我在山上盯着。其实我刚听说的时候很诧异,后来想想,在这里落脚比山上要好。山上那些人一条心针对你,你就算留在山上也没有什么大作为。”
方解嗯了一声:“只是这里熟悉些,有感情。”
崔中振知道方解的往事,点了点头道:“我估摸着这个冬天都不会有什么战事,就看东边朝廷大军的进度了,若是大军在开春之前一口气打到襄城,这里就不会太平。若是襄城再守不住,李远山只能往西撤……而樊固,是返回大草原的唯一出路,你在这里就等于堵死了蒙元人和叛军的退路。”
方解道:“确实有这个考虑,到时候再看,若是叛军不败我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若是叛军败了,我能为朝廷大军挡几日就挡几日,最起码不能让那些杀够了抢够了的蒙元蛮子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放心,到时候谋良弼若是不肯派兵协助你,我自己拉着队伍下来。到时候你我兄弟联手,就算战死在一块也是痛快的。”
方解笑了笑,拍了拍崔中振的肩膀:“当初咱俩一块进长安城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还会回到西北并肩作战。这便是天意,拦都拦不住。我现在猜测的是,叛军没那么容易后撤,但蒙元蛮子不一样,一旦发现李远山的叛军支撑不住,蒙元人不会陪着李远山拼死。他们就是在祸害大隋的,没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地盘。”
“无论如何,这个地方将来都会成为万众瞩目的地方。”
崔中振笑了笑:“我现在都想下山跟你挤一挤了。”
方解道:“你就踏实在山上留着吧,别和谋良弼闹在明面上,毕竟怎么说还都是自己人,不是敌人。”
“我省的。”
崔中振道:“你安心在这里落脚,有问题立刻派人联络我。我先回去,谋良弼那边我还得回复。他让我来劝你,其实是巴不得你不回去。”
“哈哈。”
方解大笑:“你情我愿的事,就这样吧。与山寨相隔只不过百里,你随时可以来看我。”
崔中振抱了抱拳,上了战马带着亲兵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方解就两件事忙。第一件事,就是在放鹤亭桃林那边选墓地,将樊固百姓的尸骨都移过去,摆放好,重新埋葬。第二件事就是修缮城防,士兵们去狼乳山砍下寒松,再用大车拉回来,晾晒,镶铁板,固定。城墙上清理出来,将随军带着的床子弩安装好,然后又加固了箭楼。
谋良弼派人送来了足够五千人三个月所需的粮食,还有不少守城器械,这些东西都是从叛军手里夺回来的,包括三十架重弩。方解又让人打造了不少狼牙拍挂在城墙上,然后在四门改造,又加上了一道石门。所谓的石门,就是选了比较平整的千斤大石运来,然后吊在城门内侧,一旦外面的城门被撞破,将大石放下来就能堵死城门洞。
方解亲自在城墙上盯着,让士兵们在城墙上每隔十米左右就造一道壁垒,只留一个人可行的空当,这样,樊固城墙上的防御就被隔开城一个个的小区域。目的在于,一旦一个区域失守,有这些壁垒挡着,攻上城墙的敌军也不可能迅速扩大占领的范围。敌军在壁垒里,两侧的守军用连弩和羽箭能轻易的将他们堆死。
然后方解下令将北边和东边两座城门堵死,只留下南门和西门。
修缮城防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勉强完工,期间方解让人出去搜剿了一些马贼,虽然得到的粮食有限,但战马又得了上百匹,还抓了几十个工匠出身的回来。
方解将大部分琐碎事都交给孙开道处理,他自己每天都抽空出去看看墓地那边,然后闲来无事就带着一队精骑出去狩猎。
猎马贼。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对那些马贼感兴趣,还是想找回自己的感觉。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间方解就度过了带着山字营和阳字营之后的第一个春节。樊固的冬天也到了最冷的时候,撒尿要是慢一些都会冻上。
幸好,这支队伍什么都不缺。
这一个月下来,所有人竟是都胖了些。
“要在这里停留多久?”
沉倾扇站在方解身边,看着城外的荒凉的大地问。
“昨天我派去的人回来了。”
方解语气很轻也有些答非所问:“两批人……往南去的人带回来消息,罗耀已经带兵向北,看样子是要汇合朝廷大军,他安然回来,呵呵……佛宗的天尊竟是也奈何不了他。往西的人说,朝廷大军已经将河西道全境收服,山南道的叛军一触而溃,现在百万大军已经封住了半个山东道……逼到这份上,李远山有什么没用的招式也该用出来了。咱们再等等,不出意外,蒙元蛮子要往回撤了。”
“你就不怕你的人都损在这?”
“怕。”
方解笑了笑:“但我对皇帝的性子稍微了解些,你觉得,他会允许蒙元人轻易撤走?”
第0470章 饭已做好快来吃吧
“根据探子报回来的消息,若是顺利的话,最快正月之前朝廷大军就会攻打襄城。不知道为什么,李远山的人马怎么败退的这么快。”
卓布衣将飞鱼袍打探来的消息整理了一下,脸上却没有一点轻松:“我总觉得朝廷大军的进度太顺利了些,李远山在河西道山南道山东道总计布置了百万大军,和朝廷人马兵力基本相当,就算朝廷大军的装备要更好,就算有二十几万战兵开路,也不至于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吧。李远山在山东道经营了二十年,在整个西北也布置了近三年,怎么会这样不堪?”
“朝廷大军平叛顺利是好事,卓先生怎么还不开心?”
陆封侯拨弄着炉火笑了笑:“我倒是觉着有些慢,百多万精锐西征,李远山麾下那些兵根本就不算兵,打这样的对手,应该摧枯拉朽一般才对。打了几个月还没打到襄城,怎么就算快了?”
“李远山的兵确实大部分算不上精锐,可朝廷那边一百多万人马有百万是骁勇,比起李远山的兵,说起来除了在武器装备上好些其他也没什么了。河西道叛将石磊是李远山麾下七虎将排名第一的人物,李远山盛赞其有大将之风,这样的人,手里握着近五十万大军,竟是一场胜仗没打过,不奇怪?”
卓布衣皱眉道。
方解将飞鱼袍带回来的消息重新看了一遍,脸色有些凝重:“从消息上看,石磊虽然没有赢下一场,但每一战都打的很激烈,朝廷大军其实胜的不轻易。清台山一战,叛军损兵六万,朝廷大军也损了四万人马,逼着石磊向后退了五十里。恒源一战,石磊损兵四万,朝廷骁勇损兵五万,人数上竟是朝廷损失的大些,但因为朝廷大军连番进攻,石磊不得不退守羊角山。”
“羊角山一战再败,石磊回兵守栖霞关,朝廷大军用了十几日才攻破关口,损失上万人,叛军损失也有五六千。栖霞关破后,石磊带着人马再退,到罗阳河西岸布防。罗阳河水道太窄也不太深,朝廷水师大船上不来,只能架设浮桥强渡。损了两万人才过了河,叛军又退魏城。魏城是河西道道治所在,城墙高大加固,朝廷大军围困魏城一月有余,最后是将全军的抛石车都调集了过来,硬是轰掉了魏城一个城角才攻进去。”
“接连大战,石磊的人损失了超过五成,朝廷大军的损失也在十五万左右,死的多是骁勇。魏城是襄城东北屏障,魏城一破再无险要,一马平川的地势叛军更拦不住朝廷大军,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大军距离襄城不过四百里,如果石磊守不住天健山,现在朝廷大军已经云集在襄城外面了。”
“相对来说,倒是山南道的叛将贺若雄败退的更快。右前卫大将军夏侯弼只带着一卫战兵再加上八万骁勇,就把山南道涤荡了一遍,叛将一触即溃,几乎没有形成什么强有力的防御,贺若雄已经带着残兵退入山东道东北设防,再退一步的话,距离襄城也不远了。”
“还有殷破山,那次大败之后殷破山损失了一小半的兵力,带着残兵在芒砀山南边只坚持了不到一个月就开始后撤,已经退过了芒砀山在宁远,蓬阁,术业一线布防,抵抗罗耀的左前卫。殷破山的防线,距离襄州同样不足四百里。”
方解在纸上大概画了一下态势:“夏侯弼在东北,陛下的大军在正东,罗耀的左前卫在西南,已经形成了三面合围。叛军全面收缩在千里之内,石磊的兵力损失了一半,贺若雄的兵力损失了一半,殷破山的兵力损失了一半……”
说完这句,方解的眉头逐渐皱的深了起来。
“这些数字只有归拢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显得这样巧合。”
卓布衣叹道:“又或许,根本不是巧合……贺若雄的防线距离襄州不足四百里,石磊的防线若是还没有被攻破的话,距离襄州也大概在四百里,殷破山的防线,还是四百里。如果这不是巧合,就是有人故意布置出来的。”
方解转头看向孙开道:“先生怎么看?”
孙开道叹了口气:“将军,还记得西征大军是怎么败的吗?”
方解一怔,脸色越发的凝重起来:“朝廷大军一开始出青峡攻入满都旗,满都拉图的人马也是边战边退,一直退出去两千里。朝廷大军一路打一路胜,很快就控制了满都旗全境。就在西征大军所有人以为就这样轻易简单取胜的时候,李远山将防线松开一个口子,放蒙元狼骑进来从背后突袭,西征大军瞬间崩溃。”
他说完这句话,屋子里的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一样吗?”
孙开道问。
他不等别人回答,再次叹了口气道:“一样啊……”
卓布衣皱眉:“孙先生的意思是,石磊的屡战屡败也好,贺若雄的一溃千里也好,甚至殷破山的败退都是已经安排好的诱饵,目的就是引诱朝廷大军不断的西进,让朝廷大军没有停下来的心思?然后李远山安排了什么凶狠的杀招,就在这千里范围之内,会是什么?”
“我不知道。”
孙开道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如果朝廷大军中没人注意到这一点,那百万人马这次只怕又危险了。石磊那边的接连硬仗是做戏,贺若雄的溃败是做戏,或许连将军亲身参与进去的殷破山之败,也是做戏……目的,自然只有一个。”
卓布衣一惊:“皇帝?!”
……
孙开道接过方解递给他的茶,然后蜷缩在火炉旁边:“虽然相隔还不到一千八百里,可气候差的太远了。属下在芒砀山那边从没觉着这样冷过,在家里的时候虽然也觉着冬天难熬,可最起码还扛得住。到了樊固我才知道什么叫抵挡不住的严寒。属下现在怀疑,要是离开这炉子一炷香没准就得冻死。”
方解笑了笑:“你这身子也太畏寒了些,看来得教你些拳脚功夫,虽然你现在学稍微晚了些,可最起码能让身子骨硬朗起来。”
“属下这是老毛病了,年少的时候,有一次冬天和几个年纪相仿的朋友一块去湖边玩,湖已经结冰,玩的正尽兴的时候,属下却踩碎了冰面坠了进去。当时真真是吓坏了,不断的喊着人来救我。那些人也都吓坏了,有人试着过来,可看着冰窟窿不敢靠的太近。后来他们全都跑了,只丢下我一个人在刺骨的水里挣扎。若不是一队路过的行商看见,只怕属下连十岁都活不到。”
“自此之后,属下便有了这畏寒的毛病。天气稍微冷一下,就得换上棉服。可樊固这冷,不是棉服可以抵挡的。”
方解将自己的大氅盖在孙开道身上,在对面坐下来后将炉火拨弄的更欢了些。
“我在京城认识一个老前辈,不但修为惊人在医道上也极有造诣,若是有机会,我去跟他求个方子。”
“多谢将军。”
孙开道垂首致谢,然后看着方解问:“属下有件事,一直想问,却不敢。”
“问吧,此间有没有旁人。”
方解抿了一口茶淡淡道。
“将军以为,大隋未来如何?”
这一问,方解竟是不好回答。
孙开道料到方解不会回答,所以自顾自说道:“属下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依属下来看,西北平叛不容易,就算皇帝运筹帷幄,李远山的一切算计都瞒不住皇帝的眼睛,可毕竟身边还有一个罗耀虎视眈眈。李远山和朝廷大军拼个你死我活,罗耀绝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一旦罗耀竖起反旗,这次西征的大军能活着回去多少人?”
“若是不幸……陛下崩于西北,太子年幼,辅臣专权,朝纲大乱。罗耀挥军东进,还有谁能挡得住他?天下势必大乱,东楚虽然积弱,但富甲天下,顷刻之间就能许以厚利而招募数十万人马,就算东楚攻不破大隋东边的边军防线,但势必牵扯大批兵力。北地的蛮子数十部族早就对大隋有积怨,自然也不会放过机会。再说……蒙元大汗蒙哥,论眼界魄力,未见得比不得当今陛下。”
“若天下分崩,将军何去何从?”
这句话,问的很直接。
方解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
“属下看来,中原天下之乱已经不可阻挡。大隋虽然百年强盛,可因为重武轻文,以至于外臣实力太强而不好控制。当初太祖立国,告诫皇室子孙不要忘了以武立国的根本,结果致使十六卫大将军手里的权利太重,重到竟是连各道总督这样的封疆大吏都弹压不住,不出乱子才是怪事。陛下是不世出的明君,奈何偏偏赶上这个时候……一旦御驾在西北有什么意外,到时候想分一杯羹的绝不止罗耀一人。”
“重武没错,但看的太重反而出现了弊端。百年积弊,一朝爆发,这个时候陛下就算察觉到了根本,也没有办法阻止了。因为要想治乱,靠的还是武将而不是文官。武将的权势越大,实则越乱,此局……无解。”
“将军乃是人杰,应该知道属下所言不虚。所以属下恳请将军早作打算,不然,只怕泯然众生矣。”
见方解没有反驳,孙开道正色道:“依属下看来,现在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朝廷,都必须扩充实力了。西北的乱匪很多,想要招募兵甲也不算太难,但这些人,不堪大用。狼乳山上四万精锐一万寒骑,若是将军能握在自己手心,便是天下分崩又有何担忧?”
“就算不为以后打算,将军难道以为,凭山字营和阳字营五千人马,就能挡得住蒙元蛮子二十万大军西归?”
方解依然不语,脸色平静。
孙开道底气足了些,压低声音道:“成大事而不拘小节,将军三思……属下以为,后天是正月十五,将军派人请谋大人等一干将领来樊固赏月饮酒,摆下宴席,谋大人应该不会拒绝吧?”
方解眉头一皱,眼神闪过一丝冷意。
就在这时候,忽然外面有亲兵求进。等人进来方解问什么事,亲兵说自狼乳山上来了人求见将军。方解叫那人进来,见是谋良弼身边的亲兵队正。
这队正对方解抱拳行礼道:“后天便是正月十五,谋大人想请将军赴山寨一叙,已经备下酒席,只等将军到来。”
实在扛不住了
这几天以来颈椎一直不舒服,从昨晚开始尤为剧烈,试了数次坐下码字,只码出半章就坚持不住了。断断续续躺了一天无济于事,请个假吧,对不起诸位了,说好的每天三更,可因为颈椎的问题已经欠了不少了。会补上,再次道歉。
第0471章 有故人到
方解在土炕上盘膝坐下来,靠在墙壁上看着窗户外面。这样冷的气候他也没有关上窗子,直到站在屋子里的孙开道身子颤了颤他才醒悟过来。伸手将窗子拉回来关上,回头对孙开道歉然的笑了笑:“想着事情,竟是忘了先生难御风寒。”
孙开道连忙道:“无妨,属下吹吹冷风脑子里也清醒些。”
“几处疑点?”
方解问。
孙开道伸出三根手指:“最少三处……其一,谋大人若是真想请将军相聚喝酒,春节不请,正月十五反而请了有些奇怪。其二,若是谋大人真是只想请将军喝酒,这个消息,应该是崔将军带来的方合道理。但崔将军自年后,一直没有再来。其三,谋大人为什么突然之间要请将军饮酒,是否有什么变故?”
“这三个疑点则建立于,谋大人到底是想请将军喝酒还是想请将军送人头?”
孙开道往后退了两步,让自己离着炉火更近了些:“若是前者,那么这三个疑点可以忽略不计。但若是后者,这三个疑点暴露的正是谋大人的本心。属下现在还没有想清楚的是第三点,是什么让他突然下了决心。属下曾经说过,他想回朝廷就不敢对将军做得太过,当初抢将军的战功是因为那是他唯一获得指挥权的机会,他不会放过。”
“后来他从不曾克扣咱们的粮草,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属下当时猜测的不错。他对将军纵然谈不上心有愧疚,终究还是想淡化此事然后尽力挽回。过年之前他还派人送来不少肉食,过年之后短短十天突然有了变化,属下思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个理由。”
“说。”
方解淡淡地说了一个字。
孙开道清了清嗓子:“因为将军威胁到了他。”
“我守樊固,不上山寨,威胁他什么?”
方解问。
孙开道摇头:“属下不知,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许要派人探一探山寨了。若是谋良弼真存了龌龊心思,第一个要下手对付的不是将军,而是崔中振。如果谋良弼真想杀将军,那崔中振此时只怕要么已经被杀要么被困囚笼。谋良弼杀叛军一万六千战俘的时候属下曾断言,此人心肠其实格外的冷硬。若是可以,对崔将军他能杀就不会抓了关起来。当然,他担心杀崔中振引起隋军其他将领不满,或许只是将崔将军软禁起来也说不定。”
“那些隋军将领对谋良弼要杀将军你不会有人心里抵触,但若杀崔中振,其他人也必自危。所以谋良弼虽然是阴狠之人,属下却更倾向于崔将军还活着。”
“将军麾下不缺高手,虽然隋军山寨必然戒备森严,但防得住大队人马,防不住一个两个高手进去。将军可派人现在就出发,今夜之前赶到山寨,天黑之后就进去探查。明日一早立刻返回,不会误了后天的事。”
方解点了点头:“先生说的,照办就是了。我只是也想不明白,谋良弼突然之间态度大变,这是为何?”
孙开道微微摇头:“他应该是遇到了什么危机,觉得若是不杀将军不能保住军队或是保命。若往此处去想……”
孙开道忽然眼神一亮:“倒是有个可能!”
狼乳山
隋军大寨
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战事,隋军士兵们看起来脸上都很轻松。正月之内,对于这些远在异乡为国效力不能回家团聚的战士们,将领们也不会再用严苛的军律去约束。毕竟若是在平常没有战事的时候,这些战兵早在腊月之前就已经放假回家探亲,正月十五之后才会回到军队报到。
可是现在,他们屈居在距离家乡万里之外的山上,过年连一声爆竹声都听不到。
似乎是在照顾他们的情绪老天爷都变得仁慈起来,这十几天来天气一直不错,少风,晴空,虽依然冷的拿不出手,但一群人挤在一起晒一晒下午的太阳也是一种消遣。大部分士兵都带着些无所事事的慵懒,他们不知道也根本不会去想,某些龌龊事就在这样灿烂的日子里发生着,继续着。
崔中振看了看绑在自己手上的绳索,忍不住冷冷笑了笑。
这是山寨里关押犯错士兵的地方,但旭郡王在的时候几乎就没用到过,谋良弼也只用了这一次,这是一个山洞,外面用石头堵上,留了一道门。看押这里的都是谋良弼的亲信,崔中振被扣下到现在为止山寨里即便是将领们也没几个人知道。
坐在崔中振对面的谋良弼并不在意崔中振嘲讽的笑容,脸色很平静地说道:“暂且委屈将军几日,待正月十五一过我就会将将军放出来。日后对叛军作战,还需将军扶持。”
“需要我说多谢不杀之恩吗?”
崔中振冷笑着问。
谋良弼叹了口气道:“你也知我此举本事迫不得已。”
“上次你也是这样说的。”
崔中振看着谋良弼的眼睛:“既然你已经走在这条路上了,何必再为自己找什么借口?本就是个婊子,没必要再用纯良淑德的话来修饰自己,恶心。”
谋良弼也不动怒,只是摇了摇头:“以我胸腹之中的才学,若是没有机会施展岂不可惜?对大隋来说,对陛下来说,对我自己来说这都是损失。我在大牢里坐了十几年,所有的事都已经参悟透彻。我曾经发誓,若是有朝一日能得见天日还管他什么道义什么忠贞,还是让自己过的舒服些最是实在。满都旗一败,让我又学会了一件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崔中振冷冷道:“一份旨意就把你逼的原形毕露,我现在只恨自己当初瞎了眼,居然会认为你是一个好人,却不过是和李孝宗一样的品性罢了。李孝宗死了不足三月,你难道忘了他的下场?”
“李孝宗没料到方解会出现,所以那是该着他死。而我现在只有这一个对手,除了他,谁还会跟我抢?”
崔中振道:“朗朗乾坤,你以为能瞒得住人?”
崔中振哈哈大笑:“朗朗乾坤这四个字最可笑不过的,天无情,地无眼,世间哪里有什么公道。你将希望寄托于这种事上,只能说你是个白痴。”
崔中振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谋良弼的眼睛说道:“拭目以待。”
“好。”
谋良弼站起来:“我若成功必不杀你,如猪狗一样一直养着你,让你看看我是如何成功。我给你一生时间,看看你的朗朗乾坤会不会救你。”
……
大营里不少人都在议论,怎么许久没见着崔将军了。正月十五这天谋良弼下令,从明日起恢复操练,士兵们悠闲了近一个月的日子也终于要结束,所以崔中振手下的士兵们都有些诧异,怎么将军到了今日还没有布置军务。后来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据说崔将军染了风寒竟是已经多日不能下床。
军中缺医官,也缺药材,士兵们除了为崔中振祈福之外也没什么好做的。
前几日大营里来了生人,有人说是来从朝廷大军那边来的人。还有人信誓旦旦的说,是陛下任命谋大人为主帅的旨意到了。只是这些生人进了大营就被谋良弼请进了大帐,停留了半日就告辞离去。
那一行人离开之后,谋良弼随即召集将领们议事。他说这些人是陛下派来的,来核实旭郡王如何战死之事,众人也没有什么心疑的。谋良弼说,陛下口谕,让他暂时统领人马,待陛下选了合适的将领再派来任职。这一点,众人也没有什么可心疑的,所以纷纷恭贺。
十五这天格外的晴朗,一大早谋良弼就让亲信在山寨外面等着,吩咐说若是方解到了立刻告诉他。可他的亲信在上山唯一的路上一直等到太阳爬到正南也没看到方解的影子,回去请示谋良弼,谋良弼的脸色随即变得有些难看。如果方解预感到了什么不来,他难道还能率军去攻打樊固城?
陛下派来的传旨钦差被他骗去侯武山,他派去的杀手还没有回来,如果传旨的钦差不死,方解不死,这件事终究还是瞒不住。他对传旨的钦差说方解带兵在侯武山监视叛军西大营,等钦差一走,他立刻调派亲信人手追上去找机会下手。
可到了现在方解还没到,谋良弼的心里如何能不忐忑。
“派人去半路迎。”
他吩咐了一声,亲信还没走出屋子又被他叫住:“算了,若是迎出去太远反而让人觉得有些异样,再去门口等着。”
亲信答应了一声,又跑出去候着。这次倒是没等多久就又回来,带着一个身形枯瘦的人走了进来。谋良弼看了看认识这个人,是方解身边那个绰号叫大犬的亲随。
“见过大人!”
大犬进门施礼,然后歉然的笑了笑道:“我家将军昨夜里忽然有贵客到访,将军一时之间不能脱身,让我先来跟大人道歉。将军说,他今夜之前必然赶来,只是与那老友多年未见,还要多陪一会儿。”
谋良弼眸子里有疑惑一闪而逝:“哈哈,无妨……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只是许久未曾见过你家将军,过年他也没来山寨聚聚,所以这才冒昧相邀。既然方将军晚上必来,我等着就是了。方将军交游倒真是广阔,不知道是何处的朋友到了?”
“是京城里的故人,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西北。孤身来寻,将军很欢喜。”
“京城?”
大犬点了点头:“嗯,京城来的,若是大人没有旁的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谋良弼派人将大犬送出去,等人走了之后他的脸色立刻就阴沉了下来。这个时候京城怎么会来人?东面战事正酣,从京城来的人要穿过整个战线过来谈何容易。而且方解才到樊固一个月多些,他在京城的故人怎么会知道他现在守樊固?
莫非……是传旨的钦差打探到了方解的所在,找上去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的安排岂不是暴露了?
就这样坐立不安的在屋子里踱步了半个时辰,谋良弼越想越不对劲,走到门口对外面吩咐道:“去备齐粮草,点戊甲,戊乙,丁甲,丙甲,丙丁五营兵马随我下山,我要亲自给樊固方将军送粮草。下令大营其他各营所有兵马不许外出,否则按军法处置。”
谋良弼攥了攥拳头,眼神阴冷。
第0472章 来了一个钦差
谋良弼点齐了人马备好了粮草准备下山,将装满了毒酒的酒囊递给身边的亲信吩咐小心带着,他换好官服,又在里面加了一件细环链子甲。五营兵马准备完毕之后,他上了战马刚要吩咐下山,忽然远处有人飞一般跑过来,谋良弼看了看,见那人是完颜重德手下的人,名叫撒尔北,是完颜重德的亲随。
“大人快请到寒骑营一趟,殿下……殿下今早登山不慎从高处摔下受了重伤。”
谋良弼脸色一变,看了看身后已经整装待发的队伍,沉吟了片刻吩咐亲信:“让队伍就在这里等着,我去看过殿下很快回来。他从马背上下来,跟在撒尔北身后往寒骑营那边走。”
“殿下怎么会摔着?”
“今天一早殿下说天气格外的好,打算登山等日出,只带了几个亲随上去。就在刚才,随殿下上山的人抬着殿下回来,说是到了山顶的时候不小心踩空了石头滚下来,一直坠到半山腰,身上全是伤,公主哭着没了主意,所以请大人赶紧过去。”
谋良弼听到这番话心里一喜,暗道一声真是天意帮我。寒骑营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这些北辽蛮子的战力毋庸置疑,但他们只听完颜重德一人的吩咐,其他人想调动寒骑根本不可能。谋良弼一直想着怎么能控制住这一万悍勇的骑兵却没想到办法,谁想到完颜重德竟是自己找死。
“快带我去。”
谋良弼一脸急切,回身吩咐亲兵去请自己的医官立刻赶去寒骑营。
撒尔北一边走一边说道:“殿下自幼在十万大山,按理说怎么也不可能失足才对。谁也没想到竟会这样,抬回来的时候已经快没什么气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寒骑营里没有医官,公主让我立刻来求大人派人过去。”
“放心!”
谋良弼道:“我与殿下乃是生死之交,自然会尽力救他。”
谋良弼一边走一边盘算着,若是完颜重德伤重难治自然最好,若是还有一线生机,就吩咐医官想办法除了他。完颜云殊是个女流,那些寒骑兵虽然对她敬重,但她又怎么懂得行军打仗?只要自己想办法将这队伍留下不返回十万大山,这一万寒骑日后就是自己手里最锋利的刀子。
等到了寒骑营之后,他发现那些北辽地的汉子们都拥挤在完颜重德的大帐外面。北辽地公主完颜云殊一脸焦急的在门口等着不住的张望,远远地看见谋良弼来了,她连忙迎过来。
“殿下伤势如何?”
“很重。”
完颜云殊道:“抬下来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派人去寻大人的时候才转醒过来,只是意识已经模糊,认不得人了。我知道汉人的医术极好,大人千万要救我哥哥。”
“放心,我会让医官尽力。”
谋良弼说了一句,往大帐那边走。他看了看四周围着的寒骑兵,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士兵们都在这里围着不妥,殿下的伤势最好不要让他们知道,以免军心不稳,公主最好还是下令让他们回去。”
完颜云殊嗯了一声,立刻吩咐亲信让围着的寒骑兵散去。
谋良弼撩开帘子进了大帐,适应了一下大帐里昏暗的光线之后定睛看了看,只见榻上躺着一个人,盖着厚厚的被子,床榻边上有几个北辽地的萨满正在跳着古怪的舞步,嘴里还念念有词。
这些萨满在北辽地身份极尊贵,就相当于佛宗在蒙元的地位一般。大萨满甚至可以与北辽地大汗平起平坐,汗位的继承必须由大萨满主持才算合法。而萨满,其实都是一些修为不俗的武者,装神弄鬼罢了。北辽地若是有人病重医药无效,就会请萨满来做法驱逐病魔,谋良弼才不会相信他们围着患者跳来跳去就能管用。
“请这些萨满也出去吧,不然医官来了不好施救。”
谋良弼低声对完颜云殊说道,完颜云殊却为难道:“萨满正在做法,这个时候是不许任何人打扰的,按照我们北辽地的规矩,若是打扰萨满做法是对长生天不敬,会遭到天谴。大人……还请稍等片刻。”
谋良弼本想说此乃愚昧之举,转念一想这些萨满跳的时间长些才好,拖的越久,对完颜重德的伤势越不利。
他随即点了点头:“即使如此,我稍等片刻就是。”
完颜云殊道了声谢,陪着他站在一边看着那些萨满跳舞。也不知道那几个人跳的舞蹈是什么意思,翻来覆去只是那几个动作,可偏偏又臭又长,怎么都跳个没完就好像没有尽头似的。谋良弼站在帐篷里足足等了半个时辰,医官都到了好长一会儿了,那几个人还没有结束。
“快了……”
完颜云殊见谋良弼脸色有些不好看,连忙解释道:“已经快结束了。”
谋良弼见那几个萨满已经折腾的满头大汗,心说这些人装神弄鬼倒也真耗力气。他只是惦记着方解那边的事,所以不想耽搁太久。他趁着这个时间又将思路理了理,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是过激了些。传旨的钦差被他骗去侯武山往南走了,方解在樊固位于东北,料来应该不是钦差查到了方解所在。
越是这样想,越觉得自己确实没沉住气。真要是贸然带兵送粮,反而会引起方解的怀疑。到了这会他又不得不庆幸,幸好完颜重德伤了拖延了他去樊固。若是真得带兵去了,就算真毒死了方解,方解那五千人马也不好控制,难免一场厮杀,损失不会太小。
正想着,忽然他听到有人低声叫自己,他回头看了看,见是自己的亲信一脸急切的站在大帐门口。谋良弼看了完颜云殊一眼见她一直盯着那几个萨满,随即转身出去问那亲信发生了什么事。那亲信急切道:“又来了一批宣旨的钦差,清一色的飞鱼袍,为首的那人手里拿着圣旨,让方解接旨。”
“可是上次那批人?”
谋良弼大惊问道。
“不是!”
谋良弼的眉头皱的极深,思虑了片刻道:“你先把人请到大帐里去,我立刻就回去。”
他回头往帐篷里看了看,发现那几个萨满终于结束了那诡异的舞蹈,停下来一边擦汗一边和完颜云殊低低地说着什么,不时看向这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谋良弼总觉得那些萨满看过来的眼神里没什么善意。
他也来不及和完颜云殊说话,转身往回快步走了出去。
他离去的时候,完颜云殊也转头看向他,因为离着太远,看不清她脸上是什么表情,若是走近些,谋良弼一定会因为完颜云殊已经眯成了月牙的眼睛而诧异。
……
离着校场还有一段距离,谋良弼就听到队伍那边传来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他脸色不由得变了变,加快了脚步往大营那边走。眼看着就要到了的时候,他之前派回去的亲信急匆匆又跑回来。
“大人,大事不好!”
那亲信脸色极难看:“我去请宣旨的钦差到大帐稍候,那些人却根本不理会,竟是直接拿出旨意宣读,校场上都是准备去樊固的兵,那钦差当着那些士兵的面宣读圣旨,说陛下嘉奖,士兵们以后每人可以分得十亩勋田,赏银一百两,所有欠下的饷银,在得胜之后全部结算发放。每个人都记大功,所有将校军官升一级。”
“还有什么!”
谋良弼急切问道:“还有……还有……任命方解为行军总管,主持军务,所有人受他节制。”
“行军总管……这些钦差是假的!”
谋良弼的眼神里立刻闪过一丝阴寒:“调我的亲兵队过来,将那些人全都围住,一个也不许走了!”
他手下亲信立刻答应了一声,转身往远处跑了过去。而此时,谋良弼的亲兵队也在校场上听着那钦差宣旨,也跟着众人一起叫好鼓掌。旨意中对士兵们都是褒美之词,而且赏赐丰厚,士兵们自然高兴。
远远地看到谋良弼,立刻就有人指向他:“钦差大人,那便是谋大人,现在是他代为指挥。”
“哦。”
宣旨的钦差点了点头,从高处下来,带着身后的一众飞鱼袍迎着谋良弼走了过去。
“将这些人全都围住!”
谋良弼伸手指了指那些飞鱼袍,刚赶过来的亲兵队的人全都怔了一下。他们先是看了谋良弼一眼,然后互相从同袍的眼神里寻找答案。可惜,谁都不知道大人这是发了什么糊涂。
“这些人都是假的,他们不是钦差!”
谋良弼大声道:“前几日陛下派来的钦差已经到了,当时多人亲眼所见!你们这些蠢材,怎么被人如此蒙骗还不自觉?!这些人都是假冒的,根本不是朝廷派来的人。难道你们忘了,就在几日前钦差才刚刚离开?”
为首那身穿飞鱼袍的人哼了一声,冷冷笑了笑道:“谋大人,你可认识我手里的圣旨?你可认识我们身上的衣服?你说前几日有钦差前来宣旨,人呢?”
“已经离去!”
谋良弼大声道。
“哦?”
那人冷笑道:“你说人已经离去,去了哪儿?你说钦差已经宣旨,那圣旨何在?你可敢取出来让大家看看。”
“钦差传的是……口谕!”
谋良弼怒道:“你们是哪儿来的乱贼,居然敢冒充天使!”
“哈哈!”
那人大笑:“口谕?陛下万里迢迢派人来传口谕?你这话唬三岁孩子都没人信!我手里拿着的是陛下御笔亲书的旨意,有陛下的印玺为证!上面明文书写任命方将军为行军总管主持军务,你的口谕有何人作证?你得到的口谕又是什么!”
谋良弼怒道:“陛下的口谕是让我主持军务!”
“噢……”
那人噢了一声,一脸鄙夷的看着谋良弼:“谋大人,你是不是想领兵想疯了?”
这一句话,让谋良弼脸色立刻一变!
不对!
他脑子里有一道闪电划过,一些刚才没想明白的事立刻就清楚了起来。方解没来派了一个亲随说晚上才能到,而且还告诉他京城里来了故人。这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为的就是让他心乱。然后他调集粮草人马,准备亲自去樊固。可就在这个时候,完颜重德伤了,自己赶去见完颜重德,那些萨满没完没了的跳着稀奇古怪的舞蹈实则是为了拖延时间!为的,就是让这些假钦差当众宣读圣旨!
被算计了!
想到这一点的谋良弼心里顿时沉了下来,他伸手指着那人大声喊道:“这些人都是假的,来人,全都给我拿下!”
手持圣旨的钦差手扶着横刀怒道:“谋良弼!你是要造反吗!”
围着的士兵们面面相觑,然后都将视线投向了谋良弼。就连谋良弼的那些亲兵也是如此,看向谋良弼的眼神里透着浓烈的疑惑。
第0473章 我怎么会没想到
谋良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连续深呼吸了几次才勉强让胸腹里憋着的那口气顺畅了些。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圈套,而且自己已经一头栽了进去。现在连他自己手下的亲兵看向他的眼神都带着疑惑,没人愿意抽刀去对一群穿着飞鱼袍手里拿着圣旨的人动手。当然,他们并不知道飞鱼袍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权势,取而代之的是锦衣校。
就连谋良弼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上次钦差带着的随从穿着和这些飞鱼袍完全不一样。大内侍卫处的人是身穿红色的锦衣,胸口上是飞鱼刺绣。而锦衣校身穿宝蓝色锦衣,胸口的刺绣是鹰鹫。
手持圣旨的飞鱼袍千户眯着眼睛看着谋良弼,脸上的冷笑让人心里发寒。谋良弼知道这会绝不能乱了阵脚,必须尽快让士兵们相信这些人是假的。
就在他思虑的时候,那个千户冷笑着问:“谋大人,你说前几日有人来传旨,可又拿不出证据。大家都不是白痴,所以都明白所谓的陛下口谕根本就是一句谎话。你现在居然想杀死钦差,这乃是诛九族的大罪,你自己可要想好!”
“大家听着!”
谋良弼快步走上高台大声道:“就在前几日,陛下派来的钦差传了口谕给我,嘉奖咱们这些为大隋立下汗马功劳的人。我本打算明日将你们召集起来再宣布,陛下给咱们取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做黑旗杀狼军,在西北战事结束之前不受兵部节制,我为黑旗杀狼军的统领,若是你们不信,可以去问当时在场的几位将军!这些人根本就是假的,他们手里的圣旨也是假的!你们想想,陛下根本就不知道方将军在咱们这里,怎么可能将给方将军的旨意送到这里来?”
这句话一出口,下面的人立刻嘈杂起来。人们议论纷纷,大部分都觉得谋良弼说的有道理。
飞鱼袍的千户冷哼一声:“你说陛下不知道方将军在这里?那你就大错特错,方将军身上有陛下的秘旨,而且身边带着我们飞鱼袍的人,所有行动都通过隐秘的手段随时禀报陛下,方将军才过芒砀山就已经派人往征西大军中送了消息!陛下非但知道方将军到了这里,甚至还知道两个月前方将军在侯武山大破叛军西大营的事!谋大人,你可知道陛下的旨意里是怎么提到你的?”
“不可能!”
谋良弼急切道:“你这是在说谎!大破侯武山叛军西大营到现在才两个多月,就算方将军给陛下递了折子,还要穿过叛军重兵驻守的地方,送到征西大军中就要一个半月,按时间来算根本不可能来回!”
飞鱼袍千户道:“你侵吞方将军大功,不过是想取这支队伍的指挥权。叛军西大营是怎么破的,难道还要我说清楚吗!”
“绝对不可能!”
谋良弼道:“我问心无愧!”
千户问:“那我问你,为什么如此大捷你却没有上书陛下!”
“因为大胜之后立刻撤兵,根本就来不及!”
“你来不及,为什么方将军来得及?!”
“不可能!”
谋良弼怒道:“你这贼人再敢乱我军心,休怪我军法无情!”
“让我来告诉你吧!”
飞鱼袍千户也跃上高台大声道:“之所以你没有上奏折为大军请功,是因为你心虚!那场大胜根本不是你策划的,从头至尾都是方将军一个人想出来的办法且付之行动!方将军在对西大营动兵十天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办法,只将这办法告诉了你一个人知道。而你为了霸占方将军的军功,竟是将这一切都隐瞒下来据为己有!但你没有想到吧,在大胜十天之前,方将军就已经将这个方略写进了奏折里禀报给了陛下!”
“你胡说!”
谋良弼怒道:“十天之前?大胜十天之前方解还没到侯武山!他到了侯武山先杀李孝宗,然后才与我商议如何破敌,就在大胜之前的那天夜里,根本就不是什么十天之前!大家都知道方解是什么时候到的,你这话里漏洞百出!”
他怒视那飞鱼袍千户,却见那人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既然是方将军提出来的,在大胜的前夜找你商议,为什么大胜之后你对方将军的破敌之策只字未提?”
飞鱼袍千户往前上了一步,直视着谋良弼的眸子冷冷地问道。
谋良弼忽然间明白过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是你引我这样说的!”
他指着千户怒道。
飞鱼袍千户冷笑:“我引你没错,只是将你不敢说出来的实情引出来了而已!别忘了我是做什么的,飞鱼袍问案,就从没有问不出真相的案子。谋良弼,你贪图军功,现在又想杀人灭口,你今日要请方将军来山寨相聚,实则已经备下了毒酒对不对?因为你知道陛下的旨意是让方将军主持军务,所以你立刻就起了杀心!”
谋良弼还没来得及说话,飞鱼袍千户大声道:“你要杀方将军,又怕与方将军交厚的崔中振崔将军将你的龌龊勾当泄露出去,所以将崔将军囚禁起来,对外宣称他大病难以下床行走,这些难道你可以抵赖?!”
这句话一出口,下面人群里顿时发出一片惊呼。
飞鱼袍千户手指向远处:“崔将军已经被我的人救了出来,你敢当面对质吗!谋良弼,你的心肠已经黑透了,为了夺得权利霸占军功,竟是不惜要杀死同袍!身为大隋子民,你有什么脸面面对站在你面前的这些兄弟!”
“我……”
谋良弼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两条腿都有些站立不稳。
那千户往前凑了凑冷笑道:“我刚才说了,飞鱼袍想查谁,就没有谁瞒得住的真相!”
“你……到底是谁!”
谋良弼颤抖着嗓音问。
那身穿千户袍服的人笑了笑将声音压的极低说道:“我乃大内侍卫处百户陈孝儒,谋大人曾经见过我,可惜,大人却不会注意我这样的小人物。我只是在脸上加了撇胡子而已,大人若是认出我只需指出我是方将军的人,会有现在的局面?方将军将这差事交给我的时候我还忐忑不安,现在看来,你和方将军相比,差的太远了……”
可惜,他的话只有谋良弼自己能听见。
谋良弼眼神一变,立刻就要大喊。没等他出声,陈孝儒将圣旨高高举过头顶:“来人,给我拿下这个乱臣贼子!”
他身边的飞鱼袍一拥而上,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将谋良弼绑了,堵了嘴巴,按住跪倒在地上。
“派人去请方将军来主持军务!”
陈孝儒大声说了一句,眼神里都是得意。
这差事……妥了!
……
就在关押崔中振的那个山洞里,囚徒换成了谋良弼。他身上的官服已经被扒掉,大冷天只穿了一件单衣蜷缩在角落里,冻的瑟瑟发抖。山洞外面,二十个飞鱼袍按刀而立,不准任何人靠近。
谋良弼嘴唇冻的发紫,他抬起头往山洞外面看了一眼,却见本来的晴空忽然阴沉了下来,看样子似乎要下雪了。
他呆呆的看着天空,神情呆滞。
方解从大帐里走出来的时候也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回头对跟出来的隋军将领道:“你们回去吧,各自安排军务,我去看看谋大人。”
这些隋军将领都愣了一下,没想到方解现在还对谋良弼保持尊称。
“我在长安演武院的时候,谋大人曾经在陛下面前为我说过话,这是恩情,虽然他要杀我,但终究不能忘了以前的好。他只是……太想立功了,一步走错便再难回头。其实我何曾想过要与他争军权?一个人心里的怀疑太重,就会把自己的幻想当成真的,就会钻进牛角尖里难以自拔。若仅仅是贪军功争军权倒也罢了,我也不会将这事说出去,我去樊固就是为了避开他。可惜……他一错再错,竟是连朝廷天使都敢杀。”
方解叹道:“我的人已经在从侯武山回来的半路上截住了他派去杀钦差的人,可惜去的晚了,钦差已经中伏被乱箭射死。但圣旨还在,是谋良弼特意吩咐带回来给他的。你们回去告诉其他将校,我将圣旨就放在大帐之中,若是有人想看可以来这里看就是了,我绝不会计较。”
“将军宽宏!”
几个隋军将领抱拳垂首,哪里还敢有什么异议。如今圣旨已经追回,刚才他们几个已经看过,陛下的旨意上确确实实是封方解为从四品雄威郎将,加一等县子,统领黑旗杀狼军。御笔朱批,盖着大印,那是错不了的。
“去吧。”
方解看着天空语气很轻地说道:“蒙陛下恩典,咱们今后自当更加努力才好。另外,之前那份旨意里说的赏赐,也都是真的。陛下的旨意前后来了两份,不然我也不会猜到谋大人对我动了杀心,之前到大营里来的钦差,我根本就不知情。这第二份旨意,是大内侍卫处的人连夜送过来的。”
“卑职等以后唯将军马首是瞻!”
众将拜服。
方解嗯了一声:“都回去吧,准备明日恢复操练。”
“卑职告退!”
众将抱拳后退,哪里还敢质疑什么。
方解回头看了那些人一眼,摇了摇头缓步往高处走去。他走到山洞外面的时候驻足看了一会儿,见蜷缩在角落里的谋良弼呆滞的看着外面忍不住摇了摇头。
“你是来讥讽我的?”
见方解进来,谋良弼看着他冷冷地问道。
“不。”
方解在他对面坐下来:“我连讥讽你的兴趣都没有,只是来看看你什么时候畏罪自杀。我没让人绑了你的手脚,山洞里有的是石头。”
谋良弼沉默,脸色白的好像纸一样。
“那圣旨真是真的?”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抬头问道。
方解笑了笑:“圣旨是真的,但那是之前下雍州的时候陛下给我的圣旨。当时我一共带着三份,一份是嘉奖罗耀的,一份是给罗耀独子罗文的。另一份,是陛下交待给我的差事,我自然要随身带着,圣旨是钦差的身份象征,你也是聪明人,怎么会没想到?”
“是啊……”
谋良弼叹道:“我怎么会没想到?”
第0474章 就是那个方向
“我到现在还没想的很明白……”
谋良弼看了看方解腰畔挂着的烟斗,伸了伸手示意递给他。方解也没拒绝,解下来,塞好烟丝点燃,先是自己抽了一口然后递给谋良弼:“没想明白什么?”
“你明明不知道我要杀你,为什么突然有所察觉?一天而已,我的优势转瞬即逝,你到底是怎么想到的?我请你来山寨喝酒确实显得心急了些,可这并不能证明我就对你动了杀心。明明优势在我手里,为什么你却赢了?”
“因为你不了解你的对手啊。”
方解轻轻笑了笑:“问你个问题,这世间武道修为能达到九品之上的有多少人你可知道?”
谋良弼摇了摇头:“我对武学不了解,但也听人说过,全天下的九品之上只怕也不超过百人。修行者要是到了九品,有移山填海之威,有瞬息千里之能,杀人如反掌,取命如探囊,便是陛下也要以礼相待。”
“没那么夸张,但九品高手确实很强。我也不知道天下到底有多少人修为达到九品,我只知道,我手下有两个九品高手。你派人严防,防得住军队里的斥候,但防不住九品高手探营。你派人请我赴山寨的当天夜里,我的人就进了山寨探查到你将谋良弼囚禁。而我手下又不止有武道上的强者,还有一个叫孙开道的智者。他从你请我喝酒这件事,看出最少三个疑点,从而推测出陛下或许是有旨意到了。”
“你囚禁崔中振,是最大的失误。如果崔中振还自由,我或许就会真的来赴约。”
谋良弼怔住,随即摇了摇头:“然后你派人和完颜重德联系,约定好让他帮你演一出戏拖住我。然后让人假扮钦差当众宣旨,这就是兵法里的虚虚实实攻其不备,佩服。”
“别客气。”
方解道:“你若不想杀我,我又怎么会动念杀你?我带着人退守樊固,就是不想和你闹僵。叛军西大营的事,我本来还劝着自己不要计较。可你偏偏觉得不除我不安心,所以咎由自取这四个字用在你身上最合适不过。”
谋良弼自嘲一笑:“若陛下旨意不到,我也没起杀你之心。你应该知道我最期盼的是什么,所以动念杀你也确实是情势所迫。我与你不同,你还年轻而我已经五十岁了。如果不能在西北战场上翻身,便是回到京城也最终不过一个庶民的下场。我在监牢苦坐十几年,才有机会重振昔日雄心壮志怎么可能放弃?”
方解道:“你说这话的意思是,我是有理由原谅你的?”
谋良弼认真地说道:“我说这话的意思是,我是有理由杀你的。”
因为寒冷,谋良弼使劲嘬了一口烟斗,身子却发抖的更厉害:“现在我终于知道,前贤说江山代有才人出的意思。我还未老,就已经比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了。李孝宗足够阴狠,你足够果决,这两点,我皆差了一筹。”
方解道:“别自责了,这是浪费你为数不多的时间。”
“我是想做个明白鬼。”
谋良弼沉默了一会儿试探着问:“你杀我无益,不如留我为你出谋划策。便是我身处囚笼,只要不死依然可以帮你看明白许多事。而且将士们还会说你宽仁,意下如何?”
方解叹道:“我多想你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然后慷慨赴死啊……那样的话,我以后偶尔念及你,还会赞一声你是个人物。”
谋良弼摇了摇头:“谁人不惧死?”
方解嗯了一声:“我会因为你没能慷慨赴死而有些失望,但不会因为你怕死而看不起你。命只有一条,别说真的死,只是闲暇时自己细细去想死亡这件事,都会吓坏不少人。”
“换做此时你是我,会不会求饶?”
谋良弼问。
方解笑道:“首先要告诉你的是,我也怕死,如果仔细来想的话我比你或许还要怕死些。但你我不同之处在于,当我知道必死无疑的时候绝不会求饶。人的尊严本来就被践踏的没剩下多少了,要是死都不能死的堂正肃穆,多遗憾?”
谋良弼沉默,不再言语。
方解起身,将装烟丝的小袋子递给谋良弼,然后脱下身上的大氅盖在他身上:“稍后我会差人送来酒菜,想吃什么可以现在告诉我。”
“有酒有肉即可。”
谋良弼答。
方解点了点头,转身往山洞外面走。
“方解,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谋良弼看着方解的背影说道。
方解站住却没回头:“你问。”
“你真的对兵权没有欲望?得了这兵权,你真的只是为了朝廷效力?你对陛下真的忠心耿耿?你心里真的没有野望?”
方解笑了起来,举步走出去。
“你猜?”
他笑着说了两个字,没有再理谋良弼大步而去。
谋良弼看着那年轻男子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沉默良久之后长长的舒了口气:“我输,难道是因为我心愿太小?”
……
谋良弼死了。
他终究还是没有狠下心来自己去撞石头,所以求了守在门外的飞鱼袍帮忙。那飞鱼袍有些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山洞里大大小小一地的石头说道:“你自己选一块吧,这是你现在唯一可以选择的东西了。”
谋良弼寻找了很久,越是去看脸色就越发白。到了后来手脚不住的颤抖,竟是将刚刚吃下去的酒菜一股脑都吐了出来。看着他呕的实在厉害,那飞鱼袍忍不住摇头:“我本来想骂你几句自己作死,可想想你毕竟也是一个大人物,死前被人再被人折辱有违道义,所以我忍着没骂,但你现在的样子真他娘的让我生气啊……你越是舍不得心里越怕,还不如索性痛快点。”
谋良弼擦了擦嘴,过了好一会儿后指了一块西瓜大小的石头说道:“就这个吧。”
飞鱼袍点了点头道:“嗯,你若是怕就闭眼,只一瞬的事。”
谋良弼将方解给他的大氅脱了,然后坐直了身子闭上眼:“请你利索些,多谢!”
“别客气。”
飞鱼袍走过去将他拎起来,头朝着石壁狠狠撞了两下。
血立刻喷出来,在石壁上染红了一大块。
那飞鱼袍将谋良弼的尸体丢在地上,嘴角撇了撇自语道:“你他娘的当我傻啊,哪有自杀的人选屁股大的石头撞死的?这种事傻子都看得出来有问题,我要是上你的当,这几年飞鱼袍这身衣服不是白穿了?”
他拍了拍手,转身走了。
西北太冷,山洞里的风虽然不大,但很快那具尸体就变得冰冷僵硬。直挺挺的躺在那儿,头上的血没多久就结成了冰。维持生命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而丢掉生命就是如此短暂,一秒钟而已。
第二天,方解让人将队伍重新登记造册,各营清点士兵人数之后,让所有六品以上的军官在校场集合。数万人的队伍,六品以上的有几百人。按照大隋的军制,队正旅率都是军官,但不入品。领一团三百人的果毅校尉是从七品,这是朝廷要登记在案的,领朝廷俸禄。
因为这支队伍是残兵集合在一起的,所以军官的数量比正常配置的军队要多不少。毕竟当初那场大溃逃,将校的生还率远比普通士兵要高。这是一个很残酷的事实,最基本的原因并不只是将校的个人素质要高些,还因为他们身上的甲胄更好。果毅校尉身上的皮甲比普通士兵的皮甲要厚一倍还多,而且有护心镜。
这个世界处处充满了等级划分,而处于底层的人们很容易生活在抱怨之中。有极端的人会认为,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你享受着比我要好许多的待遇?这样的人往往一辈子生活在这种怨言中,甚至越来越不堪。他们忽略了别人之所以享受这些待遇,是因为别人比他努力。
这个世界是无情的,所以相对来说反而公平。
方解站在高台上看着这些人,这些日后就要追随他出生入死的人。他沉默了很久都没有开口,以至于下面的人面面相觑都在揣测这个新的首领在想什么。
“我没经历过那次大战,但我知道你们每一个人活下来都不容易。”
方解沉默了许久之后终于说话,语气很低沉:“你们都是军官,仔细想过之后你们或许会发现,之所以你们活着或许是因为你们曾经的属下拼死救护。所以,你们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善待你们的士兵。而现在站在这里最高处的是我,将来我的生死也会由你们来决定,所以……我会如你们对待自己的属下那样对待你们。”
“从那一场大战到现在已经将近三年,这段日子以来也有不少人死去,今后还会有人死去,或许是你们其中的一个,也或许是站在这里的我。昨日看到圣旨的时候我心里忽然格外的惶恐,因为我怕带不好你们保护不好你们。我想了很久,告诉自己让你们活下来的最好办法就是待在这里,等到朝廷大军光复整个西北。”
“但是,等待别人来救永远只是希望。你们已经离家三年,想家吗?”
他问。
下面的人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有个校尉低低地说了一个字:“想!”
方解点了点头:“我没有家,但我也想念长安城。想回去,咱们就得做点什么,促使这场叛乱以最快的速度终结。我在樊固的时候想的是,我要守着这座小城,因为那些蒙元蛮子退走的时候必然要走这里,对于这些杀我亲人掳我家产的畜生,除了用刀说话我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但是现在,我手下多了你们这些人,我就要为你的生死考虑。”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语气肃然道:“若是你们信得过我,就跟着我去打几场漂亮仗。然后带着一身的荣耀回归故里,和亲人团聚。”
“将军你说吧,让我们做什么!”
有人高呼道。
方解看着这些人认真地说道:“就一件事……我将横刀指向哪里,你们就随我杀向哪里。我保证,那是你们回家的方向。”
第0475章 我猜到了
方解用了一天的时间来记住所有六品以上军官的名字和相貌,对于拥有过人记忆力的方解来说这并不是一件难事。方解始终认为一个合格的将领不仅仅需要的是智慧经验和不俗的武艺,还需要最严谨的态度。
接下来的几天,方解开始熟悉这座山寨。每一个营他都亲自走一趟,然后在营房里坐下来和队正以上的低级军官聊一聊。
而聂小菊,竟是只用了五天时间就绣好了一面崭新的大旗。黑色的大旗上除了有一条象征大隋的金色飞龙之外,还有四个鲜红色的大字。
黑旗杀狼
方解很喜欢这面大旗,厚重而不失肃杀。
这面大旗绣好之后就换下来之前的龙旗悬挂在校场的旗杆上,然后聂小菊开始制作他的第二幅作品。依然是黑色的旗面,但上面只有一个字。
方
李孝宗的亲信被清理掉之后,队伍里出现的空缺都被谋良弼安排人填补。谋良弼死了之后,方解却没有多杀一个人,而且按照之前那份假圣旨上的意思,所有人都提了一级,将领们依然各司其职。众人本以为方解会安拆自己的亲信进队伍里,可除了一个五品将军因为和谋良弼走的太近害怕被牵连逃走之外,方解没有换一个人。
方解将山字营和阳字营化为自己亲兵营,派陈搬山接替那个逃走的将领统帅三个折冲营的人马。
算起来,方解杀的人并不多。
只有谋良弼派出去伏杀钦差的人都被处死。
此外,方解又从队伍里选拔了五百人,交给陈孝儒,燕狂和聂小菊三个人训练。这些人在经过训练之后会被分派出去,成为黑旗军放在外面的眼睛。
方解领兵第二十天的时候,他将所有将领召集起来议事。
“已经进了二月,再过一个月西北的天气就会转暖了。虽然比不得中原腹地,但最起码不会再冷的连手都拿不出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二月朝廷大军就会加紧对叛军的攻势,毕竟已经进逼到距离襄州不过几百里的地方。襄州是李远山的根基之地,他的所有兵力也都在收缩回防。看起来,决战应该不会太远了。”
方解成为黑旗军的首领,孙开道的地位自然也越发的高了起来。方解尊其为军师,在黑旗军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孙开道在私下里和陈搬山等人闲聊的时候有些自傲的说过,观大局我不如将军,但察细微将军不如我。
有人将这句话告诉方解,方解只是一笑置之。
孙开道说完这番话之后走到地图前正色道:“诸位将军都比我熟悉满都旗那场恶战,李远山将防线放开口子,引蒙元蛮子绕到各卫人马的后面偷袭,以至于大军全线崩溃。而就在这之前,蒙元王庭派来的援兵一直没有参战,任由满都旗的人且战且退。这其实就是在引大军不停的西进,等大军占据整个满都旗之后蒙元王庭的骑兵才开始参战。”
“不管这计策是李远山想出来的,还是蒙元大汗蒙哥想出来的,又或是领兵的蒙元特勤蒙烈想出来的,不可谓不毒。用一个满都旗做诱饵,引咱们的大军一步步走到他设计好的陷阱里。”
众人听他再次提起那场恶战,每个人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他们都是那场大战之中侥幸活下来的,那场恶战是他们此生也挥之不去的梦寐。
孙开道说完这句扫视了众人一眼道:“而现在,李远山似乎又在故技重施了。”
他指了指地图道:“探子送回来的消息,山南道的叛军一触即溃,只短短半个月就放弃山南道退守山东道。在河西道布防的叛将石磊也一步一步退缩,在襄州以东四百里左右布防。而殷破山的叛军被罗耀逼的已经退回芒砀山北边,左前卫已经进入山东道之内。你们看……”
孙开道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半圆:“叛军全线收缩,朝廷大军节节胜利。这……像不像又是一个满都旗陷阱?看起来虽然略有不同,但究其根本则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当初蒙元人放弃了一个满都旗来引征西大军西进,现在李远山用那些他派人强掳去的百姓做诱饵。”
“这两年多来,李远山不断的扩军,不断的唆使手下强掳百姓参军,现在看来为的就是等朝廷大军到来。他用这些数量庞大但根本没有什么战力,即便是死绝了他也不心疼的叛军来做诱饵。不断的战败,不断的死人,引着朝廷征剿大军一步一步往前走。据说朝廷三路人马已经斩敌超过六十万,如此辉煌的战绩却根本没有什么可喜的!因为这些人,本就是李远山抛出来的弃子。”
听他说完这番话,大帐里的将领们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军师的意思是,李远山这是故技重施!”
陆封侯惊诧道:“怪不得蒙元蛮子的骑兵一直没有退出西北,李远山明知道那些蛮子留下毫无益处却依然用大量的钱粮供给着他们。这些蛮子好像蝗虫过境一样将大半个西北席卷一空,而且一直没有帮李远山打仗。我听说李远山手下人也有许多不满的,都希望李远山让蒙元骑兵退回草原。现在看来,若是军师猜的没错,那留在山东道的二十多万狼骑,就是在等着第二次亮刀的时机。”
陆封侯这样的性子直接的都想到了这一点,大帐里这些名副其实的将军们自然也都明白。
“还差一些。”
五品将军夏侯百川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如果李远山是想故技重施,那么还差一个条件。当初李远山算计朝廷征西大军之所以如此成功,是因为他做了最关键的一件事,将防线打开,放蒙元狼骑绕到大军背后。现在的情况和那个时候不同,李远山守着襄州,他手下诸将将防线布置在距离襄州三四百里这一个半圆上……如果蒙元人想如上次那样绕到朝廷大军背后去的话,谁是那个打开防线的人?”
他的话说完,大帐里的气氛立刻变得有些凝重。
这次陛下御驾亲征,只带了二十几万战兵,绝大部分都是骁勇。那些骁勇都是战前才征集招募来的,不可能和李远山有什么勾结。那么目标其实就不多了……
所有人都将视线注视在地图上的一个位置,脸色肃穆。
芒砀山北
大隋左前卫
……
孙开道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罗耀的左前卫已经渡过沂水,数十万大军逼着殷破山的叛军节节后退。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用不了半个月,左前卫就能和朝廷大军会师……”
陈搬山的脸色一直不怎么好看,其实他早就想到了孙开道话里所指是谁。他也知道,这是目前来看最合理的想法了。可他毕竟是左前卫出身,毕竟在罗耀麾下当了二十几年兵。现在所有人都将矛头指向罗耀,他却无法开口。
方解看了陈搬山一眼,眼神温和。他对陈搬山微微颔首,示意他不用担心。
陈搬山感激的点了点头,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这就是李远山的阴谋,军师可有破解之法?”
“这不是阴谋。”
孙开道摇了摇头:“如果说前半部分的布置还能算作阴谋,那么后面李远山的布置就是阳谋。”
见众人不解,孙开道解释道:“既然你我都能想到这一点,陛下乃是不世出的明君难道会想不到?所有人都知道罗耀靠不住,陛下自然也知道。可偏偏没有办法阻止,罗耀的左前卫过了河进入山东道,就算陛下下旨让罗耀带兵返回沂水之南,罗耀必然也不会退兵。谁都能看到后续的事如何发生,这便不是阴谋了。所以说,李远山这条计策堪称无解,只要朝廷大军来就会走进这个陷阱。而前半部分他用阴谋造势,这个势一旦形成之后,所有的事都变得透彻敞亮起来。”
“这个势现在已经成形,所以看起来是朝廷大军连战连胜不断的收复失地,实则占优势的是李远山……这个势一旦形成,除非朝廷大军立刻退兵,紧挨着洛水驻扎布防,不将自己的后背亮出来,那样蒙元的骑兵就再也没有机会绕到大军后面去。可是,陛下会往后撤吗?”
这句话他问的是方解。
他看着方解,等着方解给出的答案。在座的所有人没有一个比方解更了解皇帝,所以也只有他能给出大家这个答案。可是方解却皱着眉头陷入沉思,似乎完全没有看到孙开道投过来的询问眼神。或许是孙开道之前的话让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事,让他脑子里一直盘旋着的疑问逐渐解开。
陆封侯张了张嘴想提醒方解,却被孙开道摇头阻止。
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方解,等着方解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也不知道方解想到了什么,眉头竟是锁的越来越深。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众人都在看着他,脸色越来越凝重。
就这样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方解忽然脸色一变。
他猛的抬起头,眼神里都是惊骇。
众人全都诧异了一下,不知道将军这是怎么了。
“不好!”
方解猛地站起来大步往外走:“你们先不要散去就在这里等着,军师随我回去。来人,请卓先生到我的书房议事!”
在众人惊异的眼神中,方解快步离去。
这一声不好,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揪紧起来。
孙开道对众人颔首示意不要慌张,他大步跟上方解的步伐往书房那边走。方解在前面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先生可曾记得我和你说过,陛下给过我一份密旨。”
“记得。”
孙开道回答:“我听将军说完之后也百思不得其解,猜不到陛下的布置到底是什么,也猜不到陛下想让将军何时返回长安城,这段日子以来属下一直没有忘了这事,只是了解的太少,终究什么也猜测不到。”
“我猜到了……”
方解语气沉重的说了一句,从未有过的沉重。
孙开道一惊,他从方解的语气中预感到有什么重大的事要发生。他跟着方解已经半年,从没有见过方解脸上有这种不自然的表情,那竟是……慌乱。他想不到是什么样的大事,能让方解都慌乱起来。
第0476章 坠崖与啪啪啪
孙开道快步跟着方解回到书房,不多时卓布衣也赶来,方解吩咐人将房门关好,让亲兵在外面守好,不许任何人靠近。
“什么事如此急迫?”
卓布衣不等坐下就问道。
他无意朝堂,也不愿意参与方解的军务,甚至就连飞鱼袍的事都交给了陈孝儒等三人,基本不再过问。所以倒是很闲,多半是个沉倾扇在切磋。整个大营里,也就他们两人才能算作对手。
在沉倾扇入长安之前,卓布衣已入九品。但是现在,沉倾扇若是全力而为的话卓布衣已经不是对手。
方解将自己刚才的思路重新理了理,确定自己想到的不是什么天方夜谭。
“有件事,现在我必须去做。所以我要离开大营,估计至少三个月方能回来。卓先生跟我走,大营里的事就交给军师了。”
方解开口,语气毋庸置疑。
他将自己想到的事说了一遍,卓布衣和孙开道立刻就变了脸色。
“不行。”
孙开道猛地站起来:“将军就算要走,也不能不带人马。将军方掌控大局,现在仓促离去难免军心不稳。若将军非去不可,当带上大军同行。”
“多是步兵,我等不及。”
方解道:“稍后我会去找完颜重德,没有什么比那一万寒骑更适合千里奔袭的。这件事你无需再劝,大营的事你多费心。明日就调派人马往樊固驻守,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蒙元蛮子的退路畅通无阻。军中之事,夏侯百川其人多谋且果决,可重用。陆封侯勇武,若有战可为先锋。陈搬山只可守城不可进攻,切记切记。”
孙开道还想再劝,方解摇了摇头道:“你应知道,此行不可避免。这大营这数万人马便是我的退路,我若能成事,你应该知道黑旗军的未来是什么!若真如我猜测的那样,我此番远行回来,就能为将士们,也能为你换一个前程。”
“属下记得了!”
孙开道知道方解去意已决无可阻止,只好沉下心来将方解有可能遇到的为难都设想了一遍。三个人在书房里密议了一个多时辰,卓布衣和孙开道各自离去回去准备,方解又去找了沉倾扇和沐小腰等人。
“这次去,必然多凶险。我的意思是,倾扇和我去,其他人都留下。”
沐小腰摇了摇头:“察敌之明,没有人比我更强。”
大犬也摇了摇头:“预敌之危,没有人比我更早。”
麒麟晃了晃脑袋:“咱们是一起的。”
这句话,似乎分量更重。
“那好,准备一下,明日一早咱们就出发。大犬,将春姑他们十个叫来我要交代。麒麟让陈孝儒他们也准备好,此番行事断然不能少了那些飞鱼袍。让陈孝儒去见卓先生,卓先生自然会吩咐他做事。然后你再去让山字营让轻骑准备,咱们不能一点自己的人马都不带。”
方解起身:“我先去见完颜重德,此行成败如何,只在那一万寒骑身上。”
从自己的营里出来,方解快步进了完颜重德的寒骑营。本来完颜重德就在大帐里议事,但此事不能宣扬,所以方解让人将完颜重德叫回他自己的军帐。
“觉晓,什么事如此急迫,竟是匆匆而去。”
完颜重德一见方解就忍不住问了一句。
方解将他拉过来压低声音道:“殿下不是一直以来都想让北辽地百姓并入大隋吗,我有件大的不能再大的事请你帮我。若是此事真如我猜测的那样,你北辽地百万百姓入中原生活的事便算定了。”
“什么事,你快说!”
完颜重德急切问道。
方解贴着他耳边低语一番,完颜重德不由自主的一愣:“若你猜对,此行凶险万分。若你猜错,此行依然九死一生。数十万叛军,二十几万狼骑……能不能容我想想,若只是我孤身陪你,我断然不会犹豫不决。可我还要带着北辽地上万儿郎,若是万一有什么闪失,我无法和父汗交代。”
“好。”
方解点了点头:“掌灯之后,我再来寻你问。”
完颜重德答应,然后回身出去召集自己的手下商议。
方解出了寒骑寒骑营,深深的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之后大步往军帐方向走去,那里还有几十个将领等着他回去。
……
当黑旗军的将领们听说方解要离开的时候,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猜不到有什么突发的事,会让主将忽然要离开。方解本来想找个合适的理由将这件事搪塞过去,可着实又想不到有什么事能解释的通。
方解看了孙开道一眼说道:“具体的事军师会跟大家解释,我明日一早就回离开大营,快则三个月之内就会回来,慢的话也不会超过四个月。这段日子大营里的事,军师可以做主。”
他看了夏侯百川一眼:“陛下给我临济专断之权,黑旗杀狼军里的人事调用皆有我做主即可。夏侯百川,陈搬山,自今日起你们两个多帮军师些。”
夏侯百川和陈搬山连忙出列,抱拳躬身:“属下不敢有负将军重托。”
方解嗯了一声道:“有三件事你们记住……其一,樊固不可放弃,我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重新修缮了樊固的城防,重新装了城门,必须分兵把守。陈搬山,你带三个折冲营守着那里,决不可丢了。其二,自明日起,夏侯百川你带兵去狼乳山青峡,修建壁垒,务必在两个月之内起一道石头墙,要坚固。其三,若是叛军或是蒙元人在我回来之前大举进攻,务必坚守不许退缩。”
“属下等遵命!”
众将抱拳。
方解嗯了一声道:“就这样吧,军务上的事就交给军师了。”
孙开道连忙俯身道:“属下必尽心尽力。”
方解大步走出军帐,回到自己的住所沉倾扇等人已经聚齐。方解准备了一下,等到天黑刚要再去寒骑营,却见完颜重德兄妹联袂而来。
“我想好了,这一趟就陪你走。”
完颜重德道:“但……我北辽地本来就男丁匮乏,这一万寒骑若是都带上,万一有什么闪失这罪责我也难以承担。父汗将这一万人交给了我,我就必须为他们负责。所以,我只能带五千寒骑兵跟着你,其他人,云舒会带着返回北辽。”
不等方解说话,完颜云殊立刻变了脸色:“哥哥,之前不是这样商议的!咱们说好了,让撒尔北带着人马回十万大山,我陪你一起去。”
“住口。”
完颜重德微怒道:“这是我的决定。”
完颜云殊看向方解,希望他能帮自己说说话。可谁知方解却点了点头道:“殿下说得没错,此行凶险,公主金枝玉叶,还是先返回北辽的好。若是此番事成,说不得还会求大汗派兵来支援,到时候公主再带兵回来就是。”
“我不回去!”
完颜云殊的脸色气的有些发红,妙目瞪着完颜重德道:“就算你让人绑了我,我也不会回去。”
“你能不能听话一些?!”
完颜重德斥责道:“我是你的哥哥,是北辽未来的可汗,我的话难道你也要违背?”
“父汗的话我尚且不听,何况你是的?”
完颜云殊凄婉的看了方解一眼,见方解一言不发后猛的一跺脚扭头往外走:“好!既然你们都想让我回去,那我就回去准备嫁给阔克台蒙哥做小妾!”
完颜重德脸色一变,下意识的看了方解一眼。方解也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北辽地生存在大隋和蒙元的夹缝之中,这次派兵支援旭郡王北辽地大汉完颜勇也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成行的。但为了防止蒙元人的报复,完颜勇一直没有拒绝蒙哥的要求将完颜云殊送到王庭去,只是一直拖着而已。
方解恍然大悟,完颜勇为了部族也是做着两手准备。他心向大隋,所以出兵协助旭郡王。但他又怕为部族招惹来灭族之祸,所以也没有拒绝蒙哥,若是大隋败了的话,只怕完颜云殊立刻就会被送去王庭。
方解也随即明白过来,完颜云殊之前看自己那一眼是什么用意。
“殿下。”
方解对完颜重德笑了笑道:“别生气,要不我去劝劝她?”
完颜重德叹道:“都是父汗和我对她从小就太骄纵了,以至于她谁的话都不听。此番东去多大的凶险,她非要跟着,万一有什么差池我怎么跟父汗交待?我毕竟只有这一个妹妹,不能不小心些。”
方解嗯了一声:“殿下且先回去准备,我去劝劝公主。”
完颜重德叹气而去,方解快步出了住所,远远的就看见那个穿着一身雪白衣服的女子往山上去了,他自嘲的笑了笑,随即加快脚步追上去。
完颜云殊负气而行走的很快,到了半山腰一块凸突出峭壁的大石头上忽然站住,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缓步走了上去。方解在后面远远地看见立刻就惊出一身的冷汗,他叫了一声,发足狂奔。
完颜云殊回头见是方解追上来,还落着泪的眸子里闪过惊喜,但很快又哼了一声,竟是加快脚步往大石上走去。方解在后面连着喊了几句却不见完颜云殊停住,他知道完颜云殊性子太烈唯恐其想不开从悬崖上跳下去,所以将速度提到了极致。他本不会什么轻功,但脚下爆发力十足,每一次踏地都能向前冲出去四五米。
眼看着完颜云殊从巨石上一跃而下,方解吓得啊的惊呼了一声。他往前伸手去抓,却只触及到了完颜云殊的衣衫没能拉住。几乎想都没想,方解背后将朝露刀抽出来也跟着跳了下去。
可是跳下去他才发现是自己虚惊一场。
巨石下面竟是一块平地,从下面看树木掩映所以看不到。下落也就是三米左右就落了地,方解立刻四处张望去寻完颜云殊的影子,却见身后巨石的下面居然是个山洞。而那个一袭雪白绒裙子的绝美女子,就站在山洞口梨花带雨的看着自己。
方解忍不住长长的舒了口气,将朝露刀插在一边缓步走过去。
就在完颜云殊以为他要劝自己的时候,方解却把她拦腰抱起来,然后头朝下放在自己膝盖上,抡圆了胳膊啪的一声狠狠在她屁股上打了一下,响亮的声音飘出去,在山谷里回荡起来。
啪……啪……啪……
第0477章 崖上洞里一朵花开
这一下把完颜云殊打懵了,她本以为方解会软声细语的劝自己回去,谁想这个野蛮的家伙竟是直接过来打人,而且打的力气那般大。啪的一下,她立刻疼的呻吟了一声。屁股上火辣辣的疼传进脑海里,却在瞬间让她止住了哭声。
打完了人,方解将她立起来往旁边一放。
“跳崖?你知不知道会吓死人?”
方解微怒说道。
完颜云殊揉着屁股,一脸委屈地说道:“我哪里是要跳崖了,只是这里清静我想下来呆会!你……你刚才居然打我……”
方解哼了一声道:“再有下次,打的更狠。”
完颜云殊气的一跺脚,转身往山洞里面走,或是因为屁股上着实的疼,所以连走路的姿势都有些别扭。方解看着那倔强的背影钻进山洞里,笑着摇了摇头跟着走进去。
“你怎么知道这山上有这如此隐秘的地方。”
方解一般走一边问。
完颜云殊却根本不理他,气鼓鼓的一直往前走。方解也不再言语,只是跟着她一直往山洞里面走。这山洞竟是很宽阔,越往里走越大。方解从鹿皮囊里取出火折子晃了晃,点燃了之后快步追上完颜云殊:“走慢些,看不到脚下的路。”
这话还没说完完颜云殊踩了一块什么东西,脚下一软往前扑倒。方解连忙伸手将她保住,从后面揽过去,胳膊恰是围着那一对饱满的胸脯。完颜云殊站直了身子挣扎着从方解手里出来,哼了一声还想往前走。
方解一把将她拉住。
“别往里走了,这洞里你可曾进来过?”
“没……”
完颜云殊终于开口,嗓音都有些发颤。
方解用火折子照了照,见刚才绊着完颜云殊的竟是一块骨头,只是已经干裂,看不出是人骨还是兽骨。完颜云殊吓了一跳,啊的轻呼了一声跑到方解背后。她本不是个胆子小的,只是这环境里突然出现骨头难以适应。方解瞪了她一眼,将那骨头踢开:“没进来过还往里面走这么远!”
完颜云殊在他背后抓着他衣服小声道:“谁叫你现在才抓着我。”
方解气的想笑:“我若不抓着你,你就一直往里走?”
“我……”
完颜云殊张了张嘴,忽然察觉自己还拽着方解衣服所以立刻松手:“我不想和你说话,你打我的事我要告诉我哥哥,让他帮我十倍的打回来。”
方解也懒得理她,一把将她拉过来然后蹲下背上往外走:“现在倒是想起找你哥哥了,刚才怎么那么大的气。”
完颜云殊挣扎了几下挣脱不开,两只手抬着有些不知所措。被方解背着走了几步,她的心却跳的越发剧烈起来。她看着方解的后背,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僵硬在半空的手臂缓缓的放下去,放在方解肩膀上。
她慢慢的俯下身子,脸贴在方解的后背上。
“方解……”
“嗯?”
“不要让我回北辽地好不好?父汗打算让我嫁给阔克台蒙哥,我不要。”
“好。”
方解的回答很简短。
“真的?”
“真的。”
完颜云殊在方解后背上蹭了蹭,把鼻涕和眼泪都蹭在方解身上:“可是我哥哥一定不会答应的,就算你肯帮我去说他也未见得同意。他和父汗其实都一样的,只是去想如何保住部族。虽然他们疼我爱我,可除非大隋尽快答应我们北辽部族归入中原,不然哪怕大隋平叛,将蒙元人打回草原上,我还是要嫁到王庭去。”
“我说不会就不会。”
方解想到完颜云殊从屋子里跑出来之前看自己的那一眼,他就知道自己的理智最终会被冲动战胜。这是北辽地的私事他本不该去管,可是,那种无助哀伤中带着希望自己能保护她的眼神,方解无法拒绝。
“你哥哥打不过我,他要是执意送你回去我就帮你揍他。”
方解笑了笑说。
完颜云殊靠在方解的后背上点了点头,忽然一口咬在方解的肩膀上。
方解若无其事的回头问:“怎么样?有没有崩了牙?”
完颜云殊脸一红,直起身子挥舞着两个小拳头在方解肩膀上一下一下的轻轻敲打:“叫你打我!叫你打我!”
方解哈哈笑笑,朝着洞口光亮处大步走去。
……
走到山洞口,方解将完颜云殊放下来,完颜云殊红着脸往后退了几步,不敢去看方解的眼神。方解摇头笑了笑,往外走了十几步到边上往下看了看。这里是半山腰,距离山下的大营直线距离也要有百米,掉下去的话寻常人十成十会摔死。但方解肯定不会,就算他不做任何措施也不会,他的肉身之强大远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从这里往下看,透过树木的缝隙能看到大营里,毕竟直线距离并没有多远,以方解的眼里甚至能看清巡逻士兵们的脸。但是从大营里仰着头往这边看的话,只能看到方解头顶上的那块大石头。
若是仔细去听,甚至能听清训练场上将校们的吼声。
“你怎么会发现这个地方?”
方解回头问完颜云殊,却见这个一向性子直爽的北辽地十万大山走出来的美人有些扭捏的站在那里,脸红的好像三四月份春风里盛开的桃花。
“对不起。”
方解笑了笑:“刚才打了你是我不对。”
完颜云殊想起之前被打,还有方解抱住自己,再加上背着她一路从山洞里走出来,脸就变得更红了。
“还不是……还不是无聊……”
她在崖边坐下来荡着两条修长的腿,看着下面大营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哥哥整天都和骑兵们在一起,喝酒吃肉摔跤练兵,一整天看不见他也是常事。而你呢,到了这里之后竟是跑去了樊固城,从年前到年后都没有露面。好不容易回来了,还是整天都忙着军务,回来和不回来倒也没什么区别,还是整日不见。”
“这营里只有我一个女子,虽然我从不曾把自己当女子看,可毕竟没有办法如哥哥那样和他们肆无忌惮的交谈畅笑。这山洞是我很早之前就发现了的,后来我一个人烦闷了,就跑来这里自己坐一会。从这里坐着看大营,我能看到他们,他们却都看不到我。就好像在看一幅会动的画一样,也就不会显得特别无聊。”
方解怔了一下,挨着完颜云殊也坐下来。
两个人肩并着肩,看着山下大营。
“方解。”
“嗯?”
“如果就这样坐着,看太阳升起太阳落下,什么都不去做什么都不去想该有多好。”
方解侧头看着完颜云殊,在夕阳下这个女子的侧脸显得那么美。镀了一层金边的皮肤反而显得更加白皙,或是因为之前的娇羞还没有散去所以白皙里还透着一抹淡红。她的睫毛很长,鼻子很翘,毫无疑问,这是一张找不到瑕疵的脸。
方解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任何回答都会破坏完颜云殊此时的畅想。他也学着完颜云殊的样子,坐在崖边荡着两条腿。这样幼稚的动作,好像从他会走路都没有做过。虽然活了两世,可加起来也只有一个童年。
两个人陷入沉默,谁都没有再说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完颜云殊歪了歪身子,将头枕在方解的肩膀上,闭上眼。
也不知道是因为心里有些伤感还是因为山风有些大,她的肩膀竟是微微发抖。方解垂头看了看她,只能看到光洁的额头和小巧的鼻子。感受着她的体温,方解下意识的伸出手揽住她纤纤一握的腰。
当方解手臂环在她腰上的时候,完颜云殊的身子似乎是僵硬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方解,眼神里有一种让人忍不住想要怜惜她的感情。方解垂头看她,她仰头看着方解,阳光下,红唇显得越发鲜艳。
完颜云殊的小嘴微微张开着,似乎是要诉说有似乎是在等待。
方解看的有些痴,不想说话不想动不想破坏这样安逸的美。完颜云殊却忽然直起身子,蜻蜓点水一样在方解的唇上吻了一下。然后她立刻垂下头,不敢去看方解的眼睛。方解被她这一下弄的也怔住,表情僵硬了好久都没有恢复过来。
“就当……”
完颜云殊低着头喃喃道:“就当是我报复你打我……”
语无伦次。
方解呃了一声,没有说话。
完颜云殊红着脸看他,方解随即讪讪的笑了笑:“如果你觉得不解恨的话,倒是可以继续报仇……”
完颜云殊将头塞进方解臂弯里不敢再露出来,小猪一样使劲的拱了拱。
“报仇报仇报仇。”
她一边拱一边说。
方解忽然抓住她的双手,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帮你报仇吧。”
然后猛的吻下去。
完颜云殊嗯了一声就被堵住嘴,方解下颌上有两天没有刮过的胡茬蹭的她有些痒有些疼。她的手张着被方解攥住,然后身子被方解压的缓缓往后倒了下去。就在悬崖边上,两个人逐渐抱在一起。
雪白色的貂绒长裙沾满了落叶很尘土,比貂绒长裙还要白的脸上却布满了红云。她的眸子眯着,呼吸稍稍有些粗重,嘴唇都已经被吻的有些肿,而她却不想阻止这个让她乱了心的男人继续索取。
崖下就是大营
崖上意乱情迷
方解将她抱起来,她勾着方解的脖子。
“我刚才一直在想,找一个什么样的理由来对你哥哥说,你要跟我一起走,而你也绝对不能嫁给蒙元大汗。”
方解抱着她走向那个山洞。
“现在我找到了一个理由。”
他看着她看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做我的女人。”
完颜云殊将头埋进方解胸口,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烫。
然后,她幅度很小的点了点头。
额头挠痒了方解的心。
山洞里光线很暗,可也遮挡不住那一具完美无限白玉般的躯体。连风都不好意思来打搅那一对纠缠在一起的人儿,却在外面用吹动树叶的声音掩盖住那销魂的呻吟。北辽地盛产美人,而完颜云殊则是北辽地的一颗明珠。
在她身上找不到任何瑕疵。
方解的唇游遍她的身体,从圆润的脖子到高耸的胸脯再到平滑的小腹,他的手揽着她纤细的腰肢,不时去抚摸他之前刚刚打过的地方。
两条秀气的眉纠结在一起,却不是因为烦扰而是因为快乐。
她躺在方解的衣服上,抵抗着娇羞强迫自己睁着眼看着面前的男人。看着他对自己微笑,看着他眼睛里的爱意。
当他伏在她身上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有了一个臂膀可以随时依靠。
一声因为痛楚而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呻吟刺激着某人的欲望,他扶着那两条圆润白嫩的美腿,缓缓的向前。这个幽暗的山洞里,那一朵兰花悄然盛开。
第0478章 别要挟我
方解是背着完颜云殊下山的,其中缘由自不必说。靠在自己男人的后背上,浑身没有什么力气的完颜云殊忽然觉得幸福来的好快,快到连她都没有做好迎接的准备。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山洞,然后将脸颊贴的更紧了些。她环抱着方解的脖子,似乎没有什么事能让她松开手。
站在山道口的完颜重德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其实已经不必方解再解释什么。
他怔怔的看着方解背着完颜云殊朝这边走过来,过了好一会儿后重重的叹了口气转身走了。他并没有等着方解来和自己说什么,因为他什么都不想听。
方解站住,看着完颜重德的背影歉然的对完颜云殊道:“估计殿下这次是要记恨我了。”
完颜云殊嗯了一声,却不想抬头。她余韵未消的脸贴着方解的后背,静静地感受着他的心跳。其实她根本就没有听到方解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只是觉得就这样趴在方解后背上很舒服,很安全,没有什么值得害怕值得担心的事。
“你不会放手的对吗?”
她喃喃道。
“不会。”
方解点了点头,如此笃定。
两个人下山的时候天色已经发暗,方解直接背着完颜云殊送回她的住处。告诉她好好休息,明日一早还要出行。躺在床上的完颜云殊直起身子勾住方解的脖子,在他脸上重重的亲了一口。然后钻进被窝里盖着头脸,任方解再说什么也不出来。
方解笑了笑,将她露在外面的那双光洁秀气的脚盖好后走出房间。
大营里已经点起火把,照耀的如同白昼。
有时候这种事其实根本不需要去说,许多人就都能猜到。方解回到住所的时候看到沉倾扇她们几个似笑非笑的眼神的时候,就知道肯定瞒不住了。也不知道怎么,她们对于这种事竟是如此的敏感。
“你们都是坏人。”
方解说。
沉倾扇撇了撇嘴:“若是坏人,刚才我和小腰就上山去,一顿好打。”
方解不得不感慨于这个时代女人的思维真的与前世不同,她们不会因为自己男人多了一个女人而无法接受。虽然这绝对不是一种时代进步的体现,但方解扪心自问后发现自己很喜欢现在……
“准备好了?”
方解岔开话题。
“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今晚上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出发。”
方解说了一句,随即准备回去洗澡。沉倾扇对沐小腰使了一个眼色,沐小腰脸一红,垂着头和沉倾扇并肩跟在方解后面。方解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见沉倾扇眼神里的意味他就明白了什么。
“你们果然是坏人。”
沉倾扇翘了翘嘴角:“我们不说不代表我们没有怨气。”
方解忍不住在心里暗叹了一声,原来自己之前的幻想真的只是幻想。他被沉倾扇和沐小腰绑架似的推进浴室,一直到很晚很晚……
方解实在没有想到,自己期盼已久的两女同浴就这样发生了。
“你们故意的吧,打算让我明天骑不动马?”
方解躺在水桶里,感受着沉倾扇的粉嫩小舌在他胸口上游走得快感,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下面那东西已经铁棒一样挺起来,露出水面之外。这种事本是沉倾扇不愿,沐小腰勉强还可以接受,但现在却相反过来,沉倾扇表现的极火辣热情,沐小腰倒是有些放不开手脚。怯怯的站在一边,张了张嘴却不好意思说什么。
她想起之前沉倾扇对自己说的那些话,红晕一下子从脸颊飞到了耳根。
方解一把将她拉过来抱在怀里,使劲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是我不对,这事本应该先对你们说一声的,只是……这个……事发突然所以没来得及。”
已经动情的沉倾扇钻过来,用红嘟嘟的小嘴堵住方解后面的话。
木桶很大
但装进去三个人就显得局促狭小起来。
外面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吹散了天上的云后将月亮擦的格外光明。温柔的月色洒下来铺满了整个世界,显得特别安详宁静。一只误入大营的山兔蹦蹦跳跳的到了浴室门口忽然停住,紧张的抬起头四处张望。
它或许只是疑惑,这山中怎么会传来水拍击海岸的声响?
一下一下,那么激烈。
当浴室里难以压制的喘息和呻吟声钻出来的时候,这只肥硕的兔子显然吓坏了,立刻加速往前冲了出去,然后慌不择路的一头撞在一截木桩上晕了过去。恰好经过这里的陈孝儒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眼前一亮,快步过去将野兔捡起来嘿嘿笑起来。
然后他看到了浴室里摇曳的烛火和晃动的身影,他低头对手里的兔子自语道:“这就是报应,谁叫你看不该看的东西。”
过了好一会儿,方解拉开门往外看了看,然后回身进去,一手抱了一个从屋子里蹿出来,飞一般跑回自己的住所。因为三个人都没带换的衣服,而本来穿的都已经被桶里泼出来的水打湿。不管是九品高手沉倾扇还是沐小腰,都已经被抽空了力气一样伏在方解肩膀上动都不想动,任由他抱着往前疾掠。
回到房间,方解将她们两个放在床上拉过来被子盖好后得瑟的笑了笑:“哼哼……叫你们看看是谁明日连骑马的力气都没有了。”
沉倾扇抬了抬手指,方解立刻抱头逃出去。
一边跑一边回头笑道:“下次一定要做个大大的浴池。”
嗖的一声,一缕剑气擦着他身子飞出去将不远处的烛火打灭。方解伸了伸舌头,笑着去换衣服。
……
从房间出来,换了一身干爽衣服的方解神清气爽丝毫没有疲惫感。他想起之前站在山口看着自己下来的完颜重德,觉得那身影有些落寞。他知道完颜重德肯定失望之极,因为完颜云殊不仅仅是他妹妹,还是北辽地近百万百姓的守护者。正是因为她,蒙哥才会对北辽地网开一面。
当初蒙哥第一眼看到完颜云殊的时候就惊为天人,只是当时完颜云殊尚且年少。为了她,蒙哥甚至放宽了对北辽地的打压策略。一直以来,为了压制这个彪悍的民族,蒙元人都采用很强势极端的方式。每隔一段日子就会找借口杀掉一批北辽男丁,从而让北辽部族的人口一直没有增加。
在去找完颜重德的半路上,方解忽然想到自己真的算是胆大包天了。大隋皇帝看上了吴一道的女儿吴隐玉,然后吴隐玉来投奔自己,他不是不知道吴隐玉的心思只是觉得自己当时没有办法保护好她所以送回吴家。但因为吴一道的话,整个货通天下行的人都已经把他当姑爷看待。这件事有没有触怒大隋皇帝,方解不知道也不去想。
然后,现在完颜云殊是他的女人了。自己在蒙元大汗阔克台蒙哥的心目中,只怕就是必杀之人。
世界上两个最强大帝国皇帝看上的女人,都看上了他。
寒骑营里很多人都没有睡下,骑兵们正在整理行装。
一半人要返回十万大山,一半人要在明天出征。方解对完颜重德心里有些愧疚,想着稍后如何解释。
完颜重德正在喝酒,看到方解进来却没有说话。
方解在他对面坐下来,拿起酒囊灌了一口。
“这件事你不用再说什么。”
完颜重德低着头认真地说道:“明日一早,云殊还是要回十万大山的。你们之间的感情我没有阻止,是因为我不想让我妹妹这辈子有什么遗憾。你知道我们北辽人和你们汉人之间有所差异,在风俗上倒是更贴近蒙元人。你们汉人的女子如果把身子交给了谁,这辈子就是谁的人了。而我们从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跟了一个汉子就认定她是他的人了,你们之间……到此为止吧。”
完颜重德将杯子里的酒饮尽:“你应该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了整个北辽部族考虑,父汗和我心向大隋这不假,可大隋皇帝却一直没打算接受我们。我们总不能将身家性命都压在大隋这边,毕竟那是近百万条人命。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保证……”
他抬起头看了方解一眼:“云舒回到十万大山之后,我会再等一段时间,如果战后大隋皇帝答应我们部族迁入中原,云舒还是你的人。如果战后……”
“没有那么多如果。”
方解将辛辣的酒咽下去,感觉整个胸腹里有一股火在烧。
“她是你的妹妹,是你们北辽地的女儿。”
方解看着完颜重德,眼神明亮:“在以前,她也的确是你和你父亲为了保住部族的一个筹码。但现在不是了,因为她是我的人。我不管你们北辽地或是蒙元有什么样的习俗,那是你们的事和我无关。完颜云殊从今天开始要跟在我身边,没有任何人包括你包括你的父亲在内能将她带走。”
完颜重德脸色一变:“我不想因为这件事而影响你我之间的感情。”
方解摇了摇头:“我现在对你的尊敬,不只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你是北辽地的汗位继承者,还因为你是她的哥哥。如果你愿意举起酒杯祝福我们,我将真诚的说一声谢谢。如果你打算举起马刀,我会站在她身前。”
方解起身,低头看着一脸错愕的完颜重德:“你们的习俗是你们的,蒙元的习俗是蒙元的,完颜云殊是我的。”
他认真地说道:“我今天来不是来和你商量,也不是来听你做出的决定,而是要告诉你,不要再把北辽地的命运寄托在一个女人身上。如果你只能将部族的命运交给别人来决定,那么你的部族永远不会挺直脊梁。北辽地百姓迁入中原的事我会扛下来,因为这是我欠云舒的。”
“难道你逼我明天就返回北辽?”
完颜重德微怒说道。
“明天……我只带山字营出发,你们返回十万大山吧。”
方解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着完颜重德说道:“一切功利的事,我都不想让自己的女人牵扯其中。如果我会为了自己的前程而放弃自己的女人,那我要前程做什么?没有寒骑营的帮助我一样去做我要做的,没有寒骑营的帮助我一样不会放手云舒。别要挟我,因为你不知道什么在我心里更重一些。”
“没有寒骑营,千里奔袭你不会成功的!”
完颜重德站起来说道。
方解笑了笑淡然道:“你果然不知道什么在我心里更重一些。”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走出军帐。
月夜中,少年阔步而行。
他的身形如此挺拔,没有一丝弯曲。他走到完颜云殊的房间外面敲了敲门,等完颜云殊出来后他一把将其抱起来,扛在肩膀上往回走。
完颜云殊愣住,回头看向站在帐外的完颜重德。
“你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离开我身边了。”
方解说。
“多久?”
完颜云殊问。
“你上次说永远是多远?”
“一辈子。”
“嗯,那就一辈子。”
第0479章 东行
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山字营的轻骑已经整装待发。每人携带了一周的干粮,至于一周之后吃什么他们不必操心,这是主将需要考虑的事,方解已经将目的地告诉了他们,就算马不停蹄的跑没有任何阻拦的话也要跑一个月,但骑兵是绝对无法携带一个月所需粮草的。
换上了征袍,方解出门的时候往东方看了一眼。
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光明的方向。
除了沉倾扇之外,另外两个女子沐小腰和完颜云殊也换上了甲胄。沐小腰身上穿的是大内侍卫处千户的制式甲胄,红色皮甲红色披风,皮盔马靴,看起来英姿勃勃。完颜云殊穿的是细环链子甲,可以有效的阻挡羽箭,这一件链子甲的造价就够一户中等人家几年的开销了。
给事营,飞鱼袍。
方解带着自己的亲信百余人出了住所上马,汇合山字营的轻骑后出发,一千多骑看起来也颇浩荡。孙开道,夏侯百川,陈搬山,陆封侯等将领一大早就起来在辕门外等着,见方解出来纷纷抱拳行礼。
“将军一路顺风!”
孙开道一揖到地。
方解也没什么可再交待的,点了点头随即催马冲出大营。后面的轻骑兵缓缓提速,顺着盘旋的山道往山下冲去。这次出行,因为没有了寒骑营跟随所以大家心里都有些没底气,但他们知道方解是个什么性子,不会去做贸然送死的事。军队出征,士兵们都会无条件的相信主将。
飞鱼袍大概七八十人,给事营十个人,再加上方解的亲兵队五十人,这是方解的亲信护卫,后面则是一千一百多名山字营的轻骑兵。这些曾经左前卫的精锐步兵已经彻底蜕变,现在成为了合格的骑兵。他们做到了方解在最初时候给他们的指令,将战马当成自己的同袍一样看待。
队伍下了山之后很快就上了官道,顺着平坦大路一直往东南方向行进。
“报。”
才走出去十里不到,前面的斥候忽然急速的冲回来汇报:“禀将军,前面五里处,完颜重德带着人马截住了前路。”
听到这句话方解微微一怔,然后对完颜云殊温和的笑了笑。后者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上都是担忧,方解温和的笑容让她有些发凉的心重新暖和起来。
“继续往前走。”
方解摆了摆手,催马向前。
转过一片林子,方解离着很远就看到远处有一群骑兵横陈在官道上将前路堵死。
“你们留在这里,我自己过去。”
方解吩咐了一声,提马往前走,完颜云殊敲打了一下战马跟上去,方解看了她一眼却没有阻拦。
到了那些寒骑兵前面,方解勒住战马看着完颜重德。
完颜重德等了一会儿没见方解开口随即自嘲的笑了笑:“我只是想在你离开之前再劝一次,云舒,你应该知道你做出的是什么样的选择。如果父汗知道的话会多生气多失望你也能想象的出来,我之所以昨晚没有再去找你们,就是想给你们一晚上的时间来冷静下。现在我不得不在认真地问你们一次,真的没有转还的余地?”
方解摇了摇头,似乎连话都懒得说。
完颜重德看向自己的妹妹,却见妹妹的眼睛一直迷恋的看着方解。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看来我是多余再问这一次了。”
他将马刀抽出来:“但我必须做点什么。”
方解对完颜云殊温和的笑了笑:“你且先回去,我来解决。”
完颜云殊摇了摇头,看向完颜重德说道:“哥哥,我知道你的心里也不痛快,可我也知道你是疼爱我的。可为了部族,你必须做出最正确的选择,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可汗需要做的事,所以我不怪你。但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是我对不起北辽地的子民,可我也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归宿。哥哥,如果你不想伤害我,请你让开好吗?”
完颜重德摇了摇头:“你错了……”
完颜云殊脸色一变,眼神里闪过一种浓浓的悲伤。
完颜重德却忽然笑了起来:“之前的话,我是以北辽地的汗位继承者身份来问你们的,这是我的职责我必须要做。可接下来我的身份就只是完颜云殊的哥哥,我昨夜已经让撒尔北带着大队人马回十万大山。留下来的这些儿郎都是愿意以朋友的身份帮助你们的人,我不是来阻拦你们的,我是来保护我的妹妹。”
完颜云殊的鼻子一酸,忍不住从战马上跳下跑过去,完颜重德下马,抱住妹妹后笑着说道:“还记得你小时候我对你说过的吗,我不愿意你做一朵盛开在十万大山上绝美的白莲花,宁愿你做一只小鸟自由自在。现在我来实现自己的诺言,回去之后我会劝说父汗,但是现在我必须先做好一个哥哥。”
他抬起头看着方解:“喂,我不想失去一个朋友。”
方解笑了笑:“我也是。”
……
骑兵们下马迅速的打扫战场,将所有尸体拖下去堆在一起。
麒麟大声的指挥着:“速度要快,把衣服都扒下来,将粮草和羽箭弯刀带上,其他的东西一律不要!”
轻骑兵和寒骑兵下马,将这个营地里所有用得上的东西绑在战马身上。
这是一个蒙元人设置的哨站,大约有三百名骑兵驻守。领兵的蒙元特勤阔克台蒙烈为了让大军后路畅通,每隔百里左右就留下几百人驻守。这些蒙元骑兵在官道一侧修建了营地,整日无所事事。而到了西北已经三年,这些狼骑的戒备心明显松懈了不少。他们习惯了享受叛军送来的粮食和肉,除了偶尔狩猎之外已经很久没有亮出过弯刀。
下山之后的第四天,斥候发现了这个蒙元人的哨站,方解和完颜重德商议一下,随即决定把这里铲掉。当夜,一千多轻骑兵和两千人左右的寒骑将这个哨所用羽箭洗礼了一遍,把那些根本没有什么戒备的蒙元骑兵杀死在睡梦之中。大部分狼骑连甲胄都没来得及披上就被杀死,有人跪地求饶却根本换不来活命的机会。
这个哨站虽然小,粮草还算丰沛。对于三千骑兵来说虽然也只是收集了勉强够三天的粮食,但胜利总会让人喜悦。
“这样的哨站前面还会有,不只是蒙元蛮子,咱们越往东距离叛军大本营就越近,叛军设立的哨站也就越多。只要小心些,速度足够快,抢了粮草就走的话,叛军根本就追不上咱们。”
方解将地图展开,指了指上面说道:“不过,三天后咱们就要过丰城,我离开樊固赴长安的时候曾经路过。丰城是丰郡郡治所在,城墙高大坚固,叛军必然重兵把守。咱们都是骑兵,不可能攻城,要想过去只有两个办法。”
“第一,是绕过骆驼山,大概要多走十几日的路程。而且骆驼山另一侧就是蒙元大将柏火的营地,有一万狼骑。叛军少骑兵,但狼骑的速度比咱们一点都不慢。”
完颜重德点了点头:“第二个办法呢?”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第二个办法更凶险……”
“说说看。”
完颜重德道。
“你还记得之前让人将那些蒙元骑兵的衣服旗帜都留下了吗?”
方解问。
完颜重德愣了一下,然后低呼道:“你难道打算扮作蒙元人,就这么直接穿过去?”
方解点了点头:“叛军对蒙元人毫无防备,因为李远山的严令,叛军甚至把蒙元蛮子当祖宗一样供着。咱们换上这几百套衣服,带上蒙元人的旗号直接往前走。只要不露出你们的大辫子,和蒙元人也看不出太大的区别。只要咱们能进城,顺着正街从西门冲出东门的时间不用太久,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丰城东西不足五里。”
“其他人呢?”
完颜重德问:“咱们手里毕竟只有三百套蒙元人的甲胄。”
“其他人把甲胄都脱了。”
方解道:“蒙元人到了西北之后,大肆掠夺财物也抓了大量的青壮百姓做奴隶。一个蒙元骑兵身边带上两三个扈从很正常,只要不露出兵器甲胄,那些叛军不敢对蒙元人盘查的太紧。”
“确实太冒险了。”
完颜重德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一旦咱们进了城之后被人发现,堵在城里的话骑兵根本就施展不开。”
方解点了点头:“先等等消息,我已经派斥候混进丰城打探消息了。咱们先要知道丰城里有多少叛军驻守再做决定。先离开这里,毕竟离着丰城还有三天的路程。”
商议之后队伍继续启程,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叛军。由此可见,叛军的兵力已经大部分都调往襄城一线,后方格外的空虚。第三天的时候,队伍到了丰城西边三十里停下来,之前派去的斥候已经等在这里了。
飞鱼袍的人想要混进城不是难事,毕竟这里还是叛军的后方城门不是整天都关着的。陈孝儒亲自带着几个飞鱼袍装作大户人家的公子混进去,在城里打探了两天之后又出来,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城中戍守的叛军并不多。”
陈孝儒道:“属下带着人在城里住了两天,打探到这个丰城的守将叫刘憨,曾经是丰城郡郡守,李远山带兵攻丰城的时候,郡丞自杀殉国,刘憨惧死,带着人开门投降。但这个人和李远山那些叛贼不算一路人,据说对百姓很照顾。”
“另外,属下还打探到,就在半个月之前,丰城里至少还有三万叛军,半个月前李远山派人来将兵力大部分都抽走,城中只剩下大概五千人左右。”
听到这个消息,方解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李远山已经开始从后方调兵了,说明他开始准备反击。如果孙开道的推测没错的话,决战很快就会到来。
“准备一下,立刻进城。”
方解吩咐了一声,回头对完颜重德道:“就看你的了,你的人懂蒙元蛮语,扮作蒙元狼骑。我和你在最前面,让寒骑兵将大辫子藏进皮盔里和我的人走在后面扮作扈从。”
完颜重德心里难免紧张,深深的吸了口气道:“跟着你出来,胆子都会被吓大。”
方解哈哈大笑,换上蒙元骑兵的服饰,然后沾了撇胡子,挂上弯刀。
“像不像?”
他问。
沐小腰笑了笑:“像到我想拿刀看你。”
方解嗯了一声:“就这样吧,只要城门不关,反正城里叛军不多,大不了杀穿过去。”
蒙元人的旗子打起来,旗子上面的飞狼无精打采显得那么不情愿。
第0480章 没有算到的事
丰城守将刘憨每天一早都会例行在四个城门转一圈,这是他做丰城郡丞的时候就养成的习惯。只是当初的手下大部分都已经战死,现在的手下虽然多了些可也没多少人尊敬他。当年丰城一战,李远山手下大将带数万大军攻城,他和郡守大人带着一千五百郡兵和百姓登城抵抗,叛军猛攻六日而不破。
后来李远山亲至,在城墙外大怒道不投降便屠城。
此时城中的郡兵已经战死多数,便是青壮百姓也死了上千人。郡守大人长叹一声,遥遥对长安城方向一拜,然后纵身从城墙上跃下当场摔死。刘憨看着城下郡守的尸体嚎啕大哭,许久之后下令开门投降。
李远山进城之后强令青壮百姓参军,让刘憨训练。百姓们最初都以为刘憨是逼不得已才投降,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刘憨竟是没有拒绝李远山的命令,上任丰城郡守,然后真的尽心尽力的为李远山练兵。
自此之后,丰城百姓暗地里全都骂他。
就在半个多月之前,李远山派人来将丰城的叛军大部分调走,只留下几千人戍守丰城。
军队调走之后,刘憨还是如以往那样,早晨起来先是去各城门巡视,然后回到郡守府处理公务,下午必然要去军营转一圈。
他手下亲信刘福是他家里的管事,看着刘憨这两年明显多起来的白发他心里忍不住一疼。
这城中百姓,没人理解大人的苦心。
“大人,这场仗是不是快结束了?”
他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的问。
走在前面的刘憨听到这句话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或许吧……”
他身边经过的百姓没人对他行礼,两个打招呼的人都没有。刘福看着就生气,冷哼一声道:“这些家伙真不知道好歹,若不是大人您这几年费尽心思保护他们,难道他们会有今天这平安的日子过?”
“我只是让自己心里好过些。”
刘憨一边走一边说道:“百姓们还是心向大隋,这是好事。”
刘福道:“当初大人答应李远山练兵,还不是怕因为拒绝李远山而为丰城百姓招惹来祸端。这些年大人尽心尽力的训练他们,还不是让他们多掌握一些在战场上保命的东西?只是大人这份苦心,这些白眼狼谁也不明白。他们也不想想,李远山强令他们参军就是为了让他们去战场上送死的,大人没有敷衍而是严苛训练,就是想让他们以后到了战场上能多几分活命的机会。这些白痴,什么都不懂。”
“百姓心底单纯些,不是坏事。不过,我训练他们严苛,不仅仅是为了让他们保命啊……”
刘憨的话一如既往的不多,他对路过的每一个百姓都报以微笑,换来的是一个接一个的白眼。
他也不在意,走到西门的时候吩咐人不要对进出的百姓盘查,进来的出去的都不要管。这让人有些费解,不明白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城墙上吹起了号角声。刘憨的脸色一变,顺着马道快步的往城墙上面跑去。随着号角声,城墙上本来有些慵懒的守军都紧张起来。所有人抓起武器,弓箭手将箭壶放在脚边触手可及的位置上,抽出一支搭在弦上,眼睛死死的盯着城外飘荡起来的尘烟。
城门开始关闭,刘憨站在城墙上对外面的百姓大声喊着,让他们立刻进城。百姓们惊慌失措的往城里跑,就是出城的人也立刻掉头回来。
“大人,来人打的是飞狼旗!”
瞭望手放下千里眼后大人汇报。
刘憨眉头一皱:“蒙元人来干嘛?”
他让士兵们保持戒备,但没有命令不许放箭。
不多时,城外的骑兵离着城门大概二百米左右停下来,然后有两三骑从队伍中分出,催马到了城门外面。其中一个骑兵抬着头对城墙上喊:“快开城门,我们奉了柏火将军的命令,赶去襄城去求见特勤,你们若是阻拦了行程,自己掂量一下什么后果。”
说话的人用的是汉语,但显然有些不利索。
刘憨站在城墙上拿着千里眼仔细看了看外面的人,眉头皱的越来越深。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身往城下走:“将城门打开一条缝隙,我要亲自出去看看。”
刘福等人怕他出事都跟着,刘憨却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城门洞里,数十名士兵将城门拉开一条缝隙,人就堵在那里,万一有什么事立刻就能将城门重新关上。刘憨从缝隙里挤出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后大步外骑兵那边走。
刘福站在城墙上紧张的看着,手心里都是汗水。他吩咐好对刘憨忠诚的那些亲兵,随时做好准备出去。
他看着刘憨走到那骑兵队伍前面,和为首那个蒙元人交谈了一会儿后转身回来,一边走一边招手示意打开城门。刘福连忙下令,然后带着亲兵下城去接刘憨。城门打开之后,那些蒙元人及其奴隶扈从催马进入城门,并没有停留直接往东门方向而去。刘憨让亲信去东门知会,告诉东门守军不要阻拦。
看着那支足有三千人的骑兵过去,刘福啐了一口吐沫骂道:“这些蛮子,早晚不得好死!”
“不是……”
刘憨微微笑了笑,负手往前而行。
“大人,您说不是什么?”
刘福追上去问。
刘憨见左右也没跟着外人,微笑着说道:“你难道没看出来,那些骑兵根本不是蒙元人。”
“啊?”
刘福愣了一下:“属下真没看出来,大人您怎么知道的。”
“在城墙上的时候我就觉得有问题了,那些停在城门外至少有两百米,是弓箭手射程之外,呵呵……如果是蒙元人,至于这么小心吗?这三年来蒙元人在咱们西北跋扈惯了,而且,蒙元人的骑兵虽然强大,但在行军的时候很少成队列,你再想想之前那些骑兵停下来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尤其是后队,标准的燕尾阵,可攻可退。”
“大人明察秋毫!”
刘福由衷的赞了一句。
“还不止这些,领队的那两个人虽然穿着蒙元人的袍服,其中一个络腮胡子的虽然和蒙元人有些相像,但不同之处在于,他的眼睛不是黑色的,大部分骑兵的眼睛都不是黑色的,蒙元人虽然外貌和咱们汉人有很大不同,可眼睛是黑色的。所以,这些人的来路也就不难猜到了……旭郡王在狼乳山组织人马抗击蒙奴和叛军,北辽地大汉完颜勇派寒骑兵助战,这些人,十之七八是北辽地的骑兵。”
刘福一惊:“那他们这是要去干嘛?难道是想偷袭李远山的后路?不可能啊,只有三四千人怎么可能那么大的胆子,就算有那么大胆子也不可能成功啊。”
“我不知道。”
刘憨道:“但我知道应该让他们过去,这就够了。”
他一边走一边低声问道:“我让你准备好的大隋龙旗准备好了吗?”
“大人放心,三十面龙旗早就准备好了,就藏在属下家里。等大人号令,属下就带人将叛军的旗子砍了,换上大隋龙旗。”
“嗯。”
刘憨点了点头:“我估计……不会太久了吧?陛下御驾亲征,大军已经杀到距离襄城不足三百里的地方,李远山不停的从后方调兵,证明前面战场上压力极大。朝廷大军连战连胜,士气如虹,叛军的末日不远了!”
听到这番话,刘福眼神里一喜:“属下盼着这天,盼了三年了!”
刘憨拍了拍他肩膀:“我终究是大隋的子民,是陛下的臣子,总得做些什么。一旦朝廷大军围住襄城,我就会第一个打起龙旗。西北各城与我一般心思的大有人在,只要有人带头,各地必然纷纷响应。”
他抬起头深深的吸了口气,看着耀眼的太阳。
眼泪顺着他的脸流下。
刘福不解的看着大人的举动,心说大人是被阳光刺痛了眼睛吧?
……
出了丰城之后完颜重德忍不住长长的舒了口气,然后看着方解哈哈大笑:“我实在想不到竟是这样顺利就过来了,你这主意真不错,没做的时候想着凶险万分,等出城之后想想怎么这么轻易简单的就过来了。守城的那些叛军里真没有一个好眼力的……不过这也难怪,蒙元人作威作福的惯了,叛军也都不敢招惹。”
他笑的极畅然,显然心情很好。
可他说完,却不见方解回答。完颜重德看向方解,见方解回头看了丰城一眼,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
完颜重德问。
方解将唇上的胡子揭掉,看着亲兵依然举着的飞狼旗怔了好一会儿:“错了。”
“错了?”
完颜重德不解。
方解点了点头:“错了,不是那些叛军没发现咱们,而是他们故意放咱们过来的。”
他让人将飞狼旗撤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知道过丰城要想瞒过叛军,最大的破绽是什么?”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是眼睛,你们北辽地的人都是蓝色的眼睛,蒙元蛮子是黑色的。之前我就想到了,但我没有说出来。这次赌的是守城的叛军会不会疏忽,可当刘憨出城走过来盯着我和你的眼睛看了几眼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看破了咱们。但他没有说,而是立刻让人将城门打开……不是咱们运气好,而是因为遇到了一个和叛军不是一条心的守将。”
“故意的?”
完颜重德一惊,紧跟着问道:“那他故意为之,放咱们过去是怕伤及他,等咱们出城之后会不会立刻派人联络叛军?”
“不会。”
方解摇头,极笃定。
“为什么?”
完颜重德道:“还是小心些的好。”
方解再次回头看向丰城,似乎是寻找到之前那个对他微笑的老人。
“因为他是个隋人,他的眼神告诉我的。”
方解舒了口气,将马鞭往前一指:“加速往前冲,往前最少二百七十里没有叛军驻扎,咱们不能耽误时间了!”
“驾。”
他敲打了一下赤红马,赤红马兴奋的叫了两声,撒开四蹄往前冲了出去。
方解一边纵马一边回想起见到刘憨时候,对方眼神里的意味。然后他的嘴角上开始慢慢的勾勒出一抹微笑,那是不夹杂一丝杂质的喜悦。
“李远山啊……你千算万算,机关算尽,可你还是有一件事没有算到,这件事,或许足够让你再难翻身了。”
他在心里想着,眼神明亮。
第0481章 城无百姓
过襄城之后,有将近三百里没有叛军驻守。这一带极荒芜,很多土地已经沙化,有一段超过五十里的路连植物都看不见一株。沙化的土地在山东道还不算多见,山南道那边有三分之一的地方都是沙漠。
三年前方解去长安的时候路过这里的时候还没有这么荒凉,短短三年,沙漠竟是已经将官道都吞噬了进去。幸好沙漠南北走向的宽度并不算很大,找准一个方向径直向前倒是不用担心迷路。
近三百里的路程过来,一路上只遇到了三个村子,不过正因为荒芜,这地方倒是没有遭受什么兵祸。中原人常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靠近沙漠没的可吃。即便还没有被沙化的地方,干硬的土地里也根本种不出来庄稼。
方解观察过,几个村子的百姓其实都是后迁来避难的。他们宁愿饿死也不愿意被兵祸卷进去,由此可见在百姓们心目中,天灾地难的痛苦比起兵祸来竟是还容易接受些。
穿过沙漠之后,方解让队伍停下来休息,他让亲兵将地图展开,蹲在地上指了指说道:“这地图是大隋兵部勘发的,虽然后来咱们自己修改标注过,但从这里再往东就不清楚了。行军只能靠斥候,地图的作用不大。”
卓布衣点了点头:“再往前就是叛军重兵把守的区域,距离襄城也越来越近了。这一路上罕见叛军,和李远山将后方的军队都调过去不无关系。咱们再往东的话一举一动都要谨慎小心,尽量不要暴露行踪。”
方解指了指地图上一个位置道:“距离襄城大约三百里,有一座邢苍山,能藏匿。我打算带着人马过去,然后就驻扎下来。派斥候往襄城那边打探消息,咱们的兵力不足以影响战局,我也没那么不自量力的想法。咱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如果没有我预料的事发生,我宁愿带着人立刻原路回去。”
完颜重德道:“不过在此之前,咱们先要担心粮草的问题。”
他回头看了一眼骑兵们战马上挂着的已经干瘪的粮食袋子:“咱们现在的粮草最多还够坚持两天,如果再找不到补给的话,只怕就算现在掉头回去也要饿死在半路了。”
方解道:“我这两天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他在地上盘膝坐下来说道:“从飞鱼袍的人这两天收集来的消息看,方圆一百里之内肯定有叛军的营地,太小的哨站满足不了咱们的粮草需求,最好能动一动比较大的队伍。不过一旦动了的话,我之前说的想法就要改改。”
“一旦对叛军动手,在这个地区一定会引起李远山的主意。所以再想藏行踪就难了……不小心的话有可能都到不了邢苍山。”
完颜重德嗯了一声:“所以还是要谨慎,不过也不用太担心什么,李远山手下的骑兵都在襄城,阔克台蒙烈的狼骑也在那里,这方圆几百里之内找不到能追的上咱们的敌人。所以打了就走,不难。”
方解笑了笑:“这正是我想的第二个方案,如果咱们藏不住,索性就不去藏。”
正说着的时候,风尘仆仆的陈孝儒带着一队飞鱼袍回来,看他嘴唇都干裂的样子就知道这几天没少吃苦。方解将水囊解下来抛给他,陈孝儒接过来一口气灌进去半袋子:“将军,已经打探清楚了,再往前九十里是睢县,虽然不是大县,但驻兵并不少,而且……属下还打探来一桩秘密。”
“说!”
方解有些急切道。
“属下带着人在睢县观察了一天,一开始还没在意,后来才发现睢县驻守的叛军和咱们之前见过的不一样。我们潜伏的时候恰好看到叛军出城训练,这样一个小县里居然差不多能一万叛军驻守,而且,还是叛军中的精锐!属下仔细看过,这些叛军的装备远比咱们之前遇到的要强。非但皮甲号衣统一,而且出行时候队列也很整齐,显然训练有素。”
“李远山麾下的精锐?”
方解皱眉:“此地距离襄城不算近最少还有五百里,这地方怎么会有李远山的精锐布置?到了这个时候,李远山的精锐不在襄城反而在襄城后面?”
卓布衣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如果陈孝儒打探来的消息没错,那疑点就很大了。咱们刚从丰城那边过来,仅仅是丰城李远山就调走了至少两万五千叛军,后方各郡各县的叛军也多有调动,这么多人马都调去了前线,为什么叛军精锐却还留在襄城后面?”
“我要去睢县看看。”
方解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队伍就在这里休整,安排好游骑,有叛军的斥候发现咱们就干掉,如果没有发现就放他们离去。殿下,你来主持。我带飞鱼袍去,最迟明天中午之前肯定回来,睢县既然有一万叛军精锐,不会缺粮草!”
“觉晓,你小心些。”
完颜重德叮嘱道:“毕竟那不是乌合之众。”
方解点了点头:“等我消息吧。”
说完之后他翻身上马,带着百十个亲信催马冲了出去。
……
西北多山地,越往北就越是荒芜。睢县是距离那片小沙漠最近的县城,相比之下就显得格外繁华。西北多土城,也不知道是用什么秘法做造,土城的城墙竟是比青砖搭建的还要结实些。
放眼看过去,一片土黄色。
本就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再加上西北本就荒凉所以让人错觉这里从不曾有过绿色。
睢县地处方圆二百里一块平原正中,当然这平原也是相对来说的。最起码看不到什么巍峨的大山,偏是因为这样,风起的时候根本就看不清眼前的路,沙子被风卷上天试图将颜色涂抹满整个世界。
方解带着人在距离睢县十几里外停住,找了个高坡避风。
“这么大的风,倒是不用担心叛军的斥候发现,就算走个面对面二十步之内都看不到对方。”
陈孝儒啐了一口嘴里沙子,感觉嘴唇都快被风割开了似的。
方解用黑巾遮住口鼻,靠在土坡上休息了一会儿说道:“陈孝儒,你带上大伙就在这等着,我带几个人想办法进睢县。不管打探的来打探不来消息,明天一早天亮之前我们也会出城。如果天亮之后还不见我们回来,就打烟花上去,这里没有什么可以参考的地形,难免碰不到面。”
陈孝儒连忙道:“还是属下带人进城吧,将军在此稍后。”
“我要是有等着消息的心思,也不会自己来。”
方解将黑巾整理了一下,回头看了看沉倾扇和沐小腰问:“怎么样?”
两个女人带着帽子放下纱巾,沙子倒是不容易打进去可风吹的也不好受。不过好歹是修行之人,比起普通百姓要强的多。
“没问题。”
两个人同时点了点头。
“燕狂,聂小菊,大犬,再加上你们两个,咱们六个人进城。”
方解吩咐完,也不骑马,六个人步行往睢县那边在风中狂奔。幸好六个人的修为都不俗,再加上顺风跑,一跃而起比平时能多飘出去两米。十几里的路,六个人跑了也就半个小时不到就已经到了睢县城外。
聂小菊将肩膀上扛着的绳索递给大犬,大犬将绳子一头绑在自己腰间,然后掏出那双钢爪手套戴上,活动了两下胳膊后抠着土墙往上爬。风呼啸,将钢爪扣住土墙的声音都遮挡住了,这个天气,倒是正适合潜入。
睢县城墙足有两丈,因为怕惊动了城墙上的叛军,大犬爬了近十分钟才到了城墙上面,动作格外的缓慢。他将头从城垛孔里露出来看了看,发现城墙上看不到守军的影子。风太大,守军说不得都已经钻进房子里躲避了。大犬上去之后将绳索绑好放下来,方解他们几个顺着绳索很快到了上面。然后如法炮制,再顺着城墙爬到城内。
到了城里风显得小了不少,视线也好了许多。
“将军,去哪儿?”
聂小菊猫着腰问。
“先把城里的情况探一遍,找个落脚的地方。不要散开,等找到地方之后再分头办事。”
方解吩咐完随即率先冲出去,贴着墙根往前跑。大街上一个人都看不到,便是巡逻的士兵也没遇到。这里毕竟还是叛军后方,而且四门都关着,防备不严倒是在预料之中。方解穿过巷子的时候,翻进一户人家里看了看,很快就又出来。
“没人。”
他皱了皱眉,然后让众人分散开分别找院子潜入进去看看。不多时,众人回来此处。
“大部分院子都空着,不见百姓。”
“属下进去的院子,住的是叛军士兵。”
聂小菊压低声音道:“人数不多,估计着是巡逻的士兵进院子避风的。”
“百姓呢?”
大犬诧异道:“难道整个县城里一个百姓都没有,全都是兵?”
方解指了指旁边院子说了一声先进去,然后纵身跳进院子。众人进了屋子,可以确认的是这地方最少也有一个月没人住过了。屋子里都是尘土,窗子都没关,破旧的木桌上沙子足有一指厚。
“城中只有叛军没有百姓,我怎么觉着不是什么好兆头。”
大犬蹲下来啐着嘴里的沙子说道。
方解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趁着风大巡逻的士兵都在偷懒,分头出去,在这个院子外面做好标记,天黑之前回来凑齐。第一,查一查这城里是不是别的地方也没有百姓居住了。第二,最好查到叛军的粮草囤积在什么地方。第三,查清楚叛军守将住什么地方。”
方解吩咐完之后说道:“两个人一组,都小心些,尽量不要杀人。”
众人点了点头,方解让聂小菊和燕狂一组,他和大犬一组,沉倾扇和沐小腰一组,休息了片刻之后从院子里翻出去,分别选了一个方向,很快就消失在彼此的视线之外。
方解一边伏低身子往前疾掠,脑海里想的还是睢县的百姓都去哪儿了。如果这里只是一个兵营,那李远山留下这支队伍的目的是什么?
第0482章 夜探
天黑之后,方解等人再次聚齐。
“将军,城中无百姓!”
聂小菊道:“最少检查了上百个院子,没有看到百姓居住,睢县城里只有叛军。”
“我找到那个叛军将领住在什么地方了。”
沐小腰道:“城中几个修为不错人聚在同一地方,倾扇进去看了看,确定是叛军的主将的住所。此人修为不高,最多只有六品修为,若不是怕影响了你的计划,倾扇当时就能把人擒来都不被察觉。”
方解嗯了一声道:“先吃些东西,晚上再去会他就是了。”
他解下来干粮袋子递给沐小腰,自己喝了口水:“我和大犬在城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粮草屯放之地,所以就只能是在大营里了。想要夺粮草有些难,就算咱们能打开城门让骑兵杀进来,城里足有上万叛军精锐,绞在一起的话损失必然很大。”
他在土炕上坐下来,脑子里飞速的计算着如何将粮草得到。
“现在先要弄清楚,李远山在襄城后方布置重兵的目的是什么。睢县距离襄城足有五百里,这里尚且屯驻有上万精锐,难保其他地方没有屯兵。”
“休息会吧,等夜深些我去叛军守将的家里探探。”
虽然已经到了二月末,但西北的寒夜依然冷的让人无所适从。幸好他们这几个人都是修为不俗之辈,若是换了寻常百姓在这样破败的房子里只怕早就冻的瑟瑟发抖了。到了夜深之后北风终于停了下来,夜空好像被水洗过一样透彻。月亮还躲在一朵云后面遮遮掩掩,但星空极灿烂。
方解他们算计了一下时间,估摸着已经过了酉时,他让聂小菊大犬燕狂和沐小腰在外面等着,他和沉倾扇两个人从那个守将家院墙外面跃进去。沉倾扇天黑之后来过一次,方解跟在她后面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那守将的书房所在。
院子里布有暗哨,但以他们两个的修为除非是故意暴露行踪,不然凭那些暗哨的本事也难以发现他们。
方解脚下一点,轻飘飘的从一丛四季常绿的柏树后面掠过,手掌如刀一般切在一个守在书房外面护卫的脖子上,那人连闷哼都没发出来就软软地倒了下去。方解拎着这人的脖领子丢到柏树后面,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人身上的号衣甲胄换上,带上皮盔拉低帽檐,他就这么明目张胆的走出去站在书房外面。
距离他十五米之外就是另一个护卫,但那人一直面朝外面根本就没有察觉同伴被人放翻。
方解站在书房门口侧耳听了听,发现屋子里至少有三个人在。
从灯光映照在窗户上的影子判断,坐着的那个显然就是睢县叛军的将军。
“巡察使明日应该就要到了。”
屋子里有人叹了口气后说道:“定西王将咱们布置在这里,也不知道到底图的是什么。将那些乌合之众都调到了前线,咱们反而留下,真让人想不明白。可将令下来也没个解释,让人猜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来其中缘故。”
另一人说道:“将军何必心烦,咱们一军人马驻扎睢县,尚火喜的一军人马在乐镇,仇和的一军人马在冠县,咱们知道的一百五十里之内定西王就布置了至少三万精锐,显然是有大图谋。定西王不说,想必是怕提前走漏了什么风声。咱们这距离襄城还远着,朝廷的人马一时半会也打不到这来。现在第一麻烦的,反而是那个巡察使。”
之前说话的人嗯了一声道:“定西王在襄城以西肯定留下了大批人马,而且都是精锐之师。派巡察使在各县各城不停巡视,上一个巡察使才走了不足两个月,第二个巡察使就又要到了。上次那个姓张的拿了两千两银子走人,这次少不得还是这个数目。”
一人道:“那些王八蛋,拿着定西王的军令当敛财的手段。我听说尚火喜一开始没给银子,巡察使竟是直接写了封信派人送回襄城,硬是说尚火喜玩忽职守不堪大任,若不是尚火喜的本族大伯便是兵部侍郎尚进,只怕尚火喜也得不了什么好下场。”
那个坐着的人叹道:“咱们当初嘲笑殷破山等人,跟着定西王多年却根本不被重视,领着几十万乌合之众实则是被排挤在外。可现在想想,咱们这些留在定西王身边的人,反而不如殷破山他们自在。最起码,他们那边可没有巡察使来压榨。”
“巡察使的权利也太大了些,由此可见定西王对咱们也说不上信任。巡察使有权调动兵马换防,有权革除一军将领的军职,哪个敢得罪!”
“破财免灾吧,就当被疯狗咬了一口。”
其中一个说道:“真希望巡察使半路上遇到马贼,死个干干净净!”
本想进去的方解听到这番话之后犹豫了一下,又悄悄退了回来。他对沉倾扇打了个手势,两个人跃上一棵树看着。过了一会儿,那书房的门打开,有两个人从书房里出来一边低声交谈一边往外走,沉倾扇和方解对视了一眼,随即往宅子外面掠了出去。
……
在藏身的那个民居中,被方解擒来的叛军将领脸色惨白的看着面前这几个人。他从将军家里出来准备回家的半路上被人从后面打晕,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到了这里。他面前的人全都用黑巾蒙住了头脸,这让他心里反而有些安心。他曾是马贼出身,知道道上的一些习惯。比如他以往做买卖的时候,不想杀了被掳来的人就会用黑巾将自己面目遮住。若是要杀,也就不必遮掩什么了。
“您几位……有什么吩咐。”
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后压低声音问,他身边站着的那个铁塔般的汉子给了他巨大的压力。他丝毫也不怀疑,这人只需一巴掌就能把自己脸打扁。
“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身材最是枯瘦的人坐在土炕上眼神阴冷的问了他一句。
“郑多宝。”
叛军将领连忙回答:“您放心,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我不会大声喊,只求几位好汉不要杀我。”
那枯瘦汉子点了点头:“只要你老实回答,我们自然不会为难你。我们求的是财,不会轻易害命。”
“是是是。”
郑多宝连忙点头。
“这城里有多少人马?”
枯瘦汉子问。
郑多宝连忙回答:“一军人马,战兵一万两千,辅兵两千,再加上杂役和其他人总计不到一万五千。”
“谁是主将?”
“李聊,这个人是李远山同族,但关系不是很近。”
枯瘦汉子嗯了一声问:“我们兄弟拉了一支队伍,现在还缺些粮草。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弄一些送出城?”
“啊?”
郑多宝吓得哆嗦了一下:“办不到啊,粮草都在大营里,没有李聊的命令任何人都没权利调用粮草。城中可是有一万多人马,你们这胆子……也太大了些吧。若是只求财倒是好说,我愿意将家产献出来,还可以告诉你们将军衙门里也存着不少银钱,至于粮草真的没办法弄出去啊。”
枯瘦汉子问:“我有件事很好奇,李远山调动大批人马往襄城那边去,为什么不调你们?”
“这个……我实在不知道,便是李聊也不知道。”
“好吧。”
枯瘦汉子叹了口气道:“看来你是一点也不配合,既然如此也别怪我们不留情了。”
他伸手要把脸上的黑巾扯下来,郑多宝连忙低下头不敢去看:“别别别,我说的都是实话。襄城里肯定有不少人知道定西王这样安排是为什么,可我们这里这没人知道,噢……巡察使应该知道。”
“巡察使是谁?”
“不是固定的一个人,每隔一段日子,襄城就会派人巡查各县驻军,权力很大,巡察使甚至有权先把一军主将拿下再上报定西王。据说一共有七八个人,每个人在十来个县之间来回巡查,然后这些人就会互换,所以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来的巡察使是谁。”
“你是说,襄城以西的每一个县城里都有驻军?”
枯瘦汉子啐了一口骂道:“操,老子还以为李远山将兵力都调空了呢,这才拉着队伍出来转转,他娘的原来都在各县藏着,看来老子得尽快回去了。别最后偷不着鸡,反而被黄鼠狼子咬一口。”
“对。”
郑多宝连忙道:“据我所知,各县都有驻军且还是精锐人马,你们还是不要胡乱走动的好。几位好汉,我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你们什么时候放我回去啊。”
“不难为你。”
枯瘦汉子道:“最后一个问题,那个巡察使什么时候来你们这?”
“快了,估计着明天入夜前肯定到,最迟不会超过后天中午。之前听说巡察使已经到了冠县,距离这里也就一百多里的路程,巡察使带着的是三百精骑,速度很快。”
枯瘦汉子嗯了一声后说道:“再见。”
“再见再见。”
郑多宝站起来,恨不得掉头就跑。他不敢去看那几个人,唯恐引起对方的杀机。
“看你说话这么痛快,我给你点好处。”
那枯瘦汉子忽然拦住他问:“军中可有与你有过节的将领?说出来名字,今夜我们再去他家做一趟买卖。”
郑多宝愣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有……蒋运来那个家伙一直针对我!”
“带路吧。”
枯瘦汉子笑了笑:“今夜从他家里要是搜出来的银钱多,你就可以不死。”
……
当夜,叛军将领郑多宝不知何故潜入蒋运来家中将蒋运来刺杀,逃走途中因为身受重伤而失血过多而死。叛军主将李聊当然不会认为这事没有隐情,立刻下令追查到底怎么回事!
就在天快亮的时候,李聊也被人杀了。
而等到天亮之后人们才惊恐的发现,一夜之间竟是被人刺杀了六七个将领。五品以上的将军,竟是只剩下了一个还活着。
第0483章 巡察使
整个睢县都炸了锅,叛军几乎倾巢而出在全城搜索刺客,城中的每一个院落都彻底搜查,终于在一个小院里发现了蛛丝马迹却没有找到人。一夜之间,五品以上的将领几乎死绝,只剩下韩恩一个人焦头烂额。
子时之前,有人看到郑多宝一身是血的从蒋运来住所跑出来,一边跑一边疯狂挥舞手臂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声音,也不知道喊的是什么,没跑出去多远就扑倒在地上,身上都是伤,舌头被割掉所以人们才听不懂他喊的是什么,救都救不活了。李聊带着人赶过来,立刻派人去查是怎么回事。结果谁也没有看到郑多宝是什么时候进入蒋运来住所的,蒋运来的亲兵都没看到他又是怎么进了蒋运来卧室的。
李聊安排人处理,然后返回自己住所。结果第二天一早有人跑来说又死了几个将军,亲兵推门进去的时候才发现李聊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杀了。尸体就趴在桌子上,身子早已经僵硬。
早晨的时候,确定的死者越来越多。
说起来,韩恩是叛军将领中最不济的一个。若不是因为他伯父韩仁藻是李远山手下心腹谋士,他也不会被封了个五品将军。李远山最信任的谋士有两个,一个叫唐文静,也是陇右世家出身,但家道中落。韩仁藻祖籍江南,韩家在江南虽然算不上一流世家,也是有数百年历史的名门。
从得知自己现在就是睢县最高的军官之后,韩恩的心就没踏实下来。第一是怕死,唯恐杀人的刺客还没走。第二是惶恐,不知道这些事该如何处置。还是李聊的亲兵队正李二见识的多,不断的提醒他才勉强没有露怯。
“现在怎么办?”
韩恩小声问李二。
“将军的家眷还需您亲自去安抚,然后妥善保管尸体。派人马出城顺着官道往远处搜索,虽然希望不大但不能不做。还有就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下午巡察使大人就能到,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恰好巡察使赶来,将军只需将所有事都交给巡察使决断就是了,当然,银子必须是要送足的。”
李聊死了,李二知道自己要想继续混下去就只能赶紧找个新主子。韩恩虽然废物,但现在是睢县唯一做主的人,而且巡察使就要到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巡察使肯定会让韩恩主持军务。
距离襄城太远,军中又不可无主将,再加上巡察使本来就有这个权利,所以韩恩上位水到渠成。
李二心想,自己现在多和韩恩亲近些没坏处。
他想了想继续说道:“巡察使到了之后肯定勃然大怒,也肯定对您严加呵斥,不过将军别在意,都是场面事。将军不要冲撞也不要抗拒,巡察使说什么就是什么。然后送足了银子,巡察使十有八九会让您主持军务。说不得从今天开始,睢县之内这一万多人的队伍就交给您了。”
“啊?”
韩恩愣了一下,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他忍不住笑了笑道:“要是这么看,对我来说还真不是坏事。”
李二心想你这个白痴,现在怎么能笑……
“李二,刚才你说先做什么?”
傻笑了一会儿韩恩才想起来自己把之前李二说的忘了大部分。
“先让人看护好诸位将军的尸体,然后派人出城顺着官道搜索刺客,然后去安抚李将军的家眷。”
“对对对。”
韩恩拍了拍脑门,一边走一边说道:“你跟着我吧,有什么事我再忘了你直接提醒。”
正说着话,忽然有四五个骑兵顺着大街直接冲了过来。这几个人身穿绿色锦袍,头戴梁冠,披着黑色披风,为首的那人勒住战马后也不下来,直接对着众人所在喊了一声:“巡察使大人已经到了三十里堡休息稍后启程,李将军呢,请出城迎接!”
这话一说完,韩恩立刻就愣了。
李二从后面碰了他一下韩恩才反应过来,立刻往前几步道:“请回禀巡察使,卑职立刻出城迎接。”
那人用马鞭指了指皱眉问道:“出了什么事,李将军呢?”
“李将军……死了。”
韩恩这会倒是聪明起来,装作很悲痛地说道:“昨夜城中进了刺客,将李将军刺杀,卑职正在派人搜捕。”
那人脸色变了一下,然后抱了抱拳道:“我先回去,将军一会儿亲自对巡察使禀报。”
……
巡察使的设立并不久远,是在朝廷大军攻入河西道之后李远山才调派亲信任命的,虽然没有什么具体官职,但权限之大令人咋舌。李远山自称王之后越发的信任同族,所有精锐人马全都交给李家子弟带领。巡察使也不例外,全都是李家之人。
对于李远山的安排,其实大部分人都有些不解。前方布置的人马俱是他手下七虎将率领的叛军,都是被强掳来的百姓,战力实在说不上有多强,虽然数量庞大但难以抵挡朝廷大军的攻势。而装备最好训练有素的人马则都布置襄城之后,原来右骁卫的本部精锐则随李远山戍守襄城。
真正知道李远山这样安排到底出于什么目的之人并不多,在襄城以西负责督查各军的巡察使却知道,因为李远山的安排最后全在这七个巡察使身上。
三十里堡,巡察使李孝廉站在一棵大树下有些失神。按照辈分,他是李远山同族侄子,与李孝宗是同辈,但他李远山四弟嫡出长子,地位自然不是李孝宗可以相比的。
前方的战局越发让人揪心,朝廷大军的推进速度虽然不如之前迅速可从没有停下。李孝廉知道李远山的安排是什么,可心里还是不踏实。这次决战是李家生死存亡之战,毫无疑问,李远山确实算得上枭雄,极有可能带着李家走上这个世界最巅峰的所在。但若是败了,李家自上而下所有人都不会有一分生机。
李孝廉很清楚现在的局势正按照李远山的预计那样发展,几乎每一步都没有偏离李远山的规划。不管是自己这边还是朝廷那边,都在按着他画出来的那条路在走。可这不是李孝廉可以踏实下来的理由,到了这个时候,他相信就连李远山自己或许都不踏实吧。
被李远山任命为巡察使,这种肯定让人兴奋。一旦李家最终化家为国,李孝廉知道自己的前程有多光明。可也因为这种信任和提拔,他确定一旦兵败自己就是最先被朝廷砍头的那批人之一。
“大人,咱们是等李聊带人来迎接还是稍后出发?”
手下护卫递给他水囊问了一句。
“休息片刻就出发,毕竟只有三十几里路,天黑之前到睢县。”
李孝廉回答了一句,心里依然想着战局。
作为李远山身边近人,他深知李远山从起兵之初就在谋划现在的事。这三年来,李远山不断的扩军不断的往河西道增兵设置防线,就好像将自己封闭在西北三道似的,不曾尝试走出西北,是因为李远山在等的就是朝廷大军来。外人甚至以为他雄心不在,占了西北三道就满足了不思进取。对于这种议论,李孝廉嗤之以鼻。他钦佩李远山,由衷的钦佩。
只有真正站在高处的人,才能看到几年后会发生什么事,而且让几年后发生的事,完全按照他的设计进行。那些背后议论纷纷的人,根本就理解不了李远山为了成功而接二连三布置的后手。李远山就像是一位大国手,用了三年时间在下一盘棋,一旦布局,无人可解。
就在李孝廉沉思的时候,站在房顶上的护卫忽然发出了警报:“正北有军队出现,烟尘滚滚,应该是骑兵!”
李孝廉一怔,纵身上了院墙然后跳上屋顶,接过护卫的千里眼往正北方向看去。
“让所有人上马,随时准备撤离。”
他盯着北方吩咐道。
三百名身穿绿色锦袍披黑色披风的巡察使亲卫立刻上马,等待着他接下来的命令。
“咦?”
李孝廉放下千里眼,脸上都是疑惑。似乎是有什么事出乎他的预料,然后他再次举起千里眼仔细看了看。
“这地方怎么会有蒙元人的狼骑?”
他嘀咕了一声,然后从房顶上跃下来吩咐道:“来的是狼骑,他们的战马速度比咱们快,不能贸然撤走,那些蛮子可不管咱们是什么身份。一旦撤走引起他们的注意,咱们挡不住箭雨。把后背亮出来给蒙元蛮子,他们的羽箭会长了眼睛一般的精准。”
“三郎。”
他将护卫首领叫过来低声吩咐道:“一会儿你出去和蒙元人交涉,问问他们是谁的部下。”
三郎应了一声,带着人从村子里出去拦在官道上。只等了片刻,前面官道上的飞狼旗就已经清晰起来。三郎认识蒙元人的装束皮甲,知道这些蛮子在西北肆无忌惮,即便他们是李远山手下亲信,那些蒙元蛮子也未必放在眼里。这些败类是定西王布置的棋子,现在还不能得罪。
那些狼骑显然也发现了他们,快到三十里堡的时候队伍忽然分开,两翼向外展,半圆形兜了过来,迅速将整个村子围了起来。
李孝廉示意手下人将兵器收起来,不要轻举妄动。三郎带着几个人迎面走过去,抱拳施礼:“我们乃是定西王麾下巡察使的队伍,请问是哪位将军带兵?”
为首的那个络腮胡子的蒙元人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我乃柏火将军手下哈密哧,奉了将军之命去拜见特勤,你们要去哪儿?”
三郎见那些蛮子的手都放在弯刀刀柄上也不敢大意,笑了笑道:“定西王派巡察使巡检各地,将军从丰城那边过来辛苦了。”
络腮胡子的蒙元人嗯了一声,仔细打量了一下三郎似乎逐渐放松了警惕:“我听柏火将军提起过,定西王派了七个人为巡察使。巡察使大人在不在,我正好有要事想问他。”
三郎回头看向李孝廉,李孝廉对他不漏痕迹的摇了摇头。
“我就是。”
三郎点了点头说道。
络腮胡子的蒙元人从马背上跳下来,大步往前走:“我们的斥候在丰城以西发现了大批汉人队伍,打的不是定西王的旗号。柏火将军派人探查,那支队伍却已经攻破了丰城,此事急迫,将军派我立刻往襄城求见特勤汇报,既然你是定西王手下巡察使,那么便请和我一道去襄城如何?”
他一边走一边说,已经到了三郎面前。
三郎惊的脸色一变,下意识的回头去看李孝廉。这件事太大,已经超出了他的处理能力。
“丰城被攻破?”
李孝廉也忍不住了,快步过来大声问道:“攻破丰城的人马有多少人?打的可是红色绘飞龙旗号?”
他问完了这句话之后,忽然发现那个络腮胡子的蒙元人笑了笑,很诡异。李孝廉忍不住愣了一下,忽然脸色大变。
“你们是谁!”
他脚步一顿,猛的将横刀抽了出来。
围着村子的骑兵已经将硬弓拉开,数千支羽箭瞄准了他们。
“放下兵器吧。”
从那络腮胡子身后走出来一个身穿黑色长衫的年轻男子,身上的衣服虽然沾了不少尘土,但笑容干净,眼神明亮。这个年轻男人很漂亮,连一向对容貌自负的李孝廉都不由得诧异了一下。
黑衫男子看着李孝廉温和道:“如果你觉得抽刀有用,我不介意你尝试。虽然都是死,但尸体完整终究比碎成块要漂亮些,对吗?”
第0484章 本官可还称职?
韩恩站在睢县门口焦急的往官道远处张望,按照道理,从三十里堡到睢县骑兵就算走得慢些一个时辰也到了。可他已经站在寒风里等了超过一个半时辰,太阳都往西偏的很歪了还没等到巡察使的队伍出现。
已经派了两批人出去探查都没有回来,所以韩恩的心揪的越来越紧。昨天夜里睢县死了那么多人已经够让人提心吊胆了,万一那伙刺客再把巡察使杀了的话韩恩再傻也知道自己脱不了关系。要么跑路要么死,估计也没别的结局。
李聊等人的死牵扯不到他,反而会因此晋升也说不定。但巡察使要是被人半路截杀,以李远山的为人来说难保不会大开杀戒。
韩恩压低声音问李二是不是再派人去看看,李二也觉得今天这事有些奇怪心里紧张起来。先后两批迎接巡察使的人派出去一个都没见回来,确实诡异了些。
“不如大人带上一个折冲营亲自迎接,若是真有什么意外咱们也担待不起。”
李二想了想说道。
韩恩连忙点头:“两个两个,你快去招呼,带上两个折冲营,谁知道昨夜里那些刺客什么来路,若是半路上有什么埋伏人带的少了就糟了。”
李二转身要去召集人马,转身的时候忽然看到官道上有烟尘飘起来。他一惊,然后指了指问:“将军,是不是巡察使来了?”
韩恩连忙拿起千里眼观看,终于松了口气:“没错,我记得他们巡查卫那身绿色锦袍,应该是没错了。”
“快。”
他放下千里眼后吩咐道:“让人都精神点,列队迎接巡察使大人。”
不多时,官道上的队伍就到了睢县外面,尘烟被马队甩在后面过了一会儿才荡过来。韩恩连忙上前,对为首的那人行礼。坐在马背上的人脸上系着墨绿色的丝巾遮挡烟尘,看不出来面貌,倒是一双眼睛格外的明亮。虽然只露出来半张脸,还是能分辨的出来这应该是一个极漂亮的年轻男人。
无论是额头还是眉眼,看着都很顺眼。
坐在马背上的巡察使身穿墨绿色锦袍,胸口绣着的是麒麟图案。若是按照大隋的礼制,这是国公袍服胸口上才能刺绣的图案。由此可见这巡察使的权利有多大,不得不让人心生敬畏。
“你是谁?”
巡察使声音清冷的问了一句。
韩恩连忙垂首道:“卑职是驻守睢县的五品牙将韩恩,因为将军李聊昨夜遇刺身亡,所以是卑职在此迎候大人。卑职听闻大人已经到了三十里堡立刻出门候着,久不见大人到来已经派了两批人迎接,不知道大人遇到没有。”
“死了。”
巡察使冷淡的说了两个字,随即被亲兵扶着从战马上下来。他将脸上的纱巾解开,随手丢个身边的亲兵后举步往城门里走:“韩恩,你说李聊昨夜遇刺,凶手可曾抓到?”
韩恩跟在巡察使身后,上身往前微微弯着:“回大人,将军昨夜遇刺早晨才被亲兵发现,卑职立刻调集人马全城搜捕,却没见着刺客的影子。卑职又立刻派人出城巡查,现在还没有回报。”
“那个……”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卑职派去的人,死了?”
“嗯。”
巡察使一边走一边说道:“尸体就在官道一侧扔着,大概三四十个人,多是被羽箭射死……韩恩,主公让你们戍守睢县,你们到底有没有尽心尽责?出城十几里的军人就能被人射杀,甚至主将都被人刺死,难道睢县已经不是主公治下?难道你们不是主公的兵?!”
这话一问完,韩恩的身子都被吓得颤了一下。他下意识的去看李二,李二连忙示意让他忍着。
韩恩解释道:“昨夜里才出了这事,睢县一向太平……卑职也还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哪儿来的强人竟然敢如此明目张胆的行凶。不过卑职猜测,十之八九是江湖上的那些粗鄙之人做的。”
“带我去看尸首。”
巡察使点了点头说道。
韩恩连忙在前面带路,等到了李聊住所之后,这位面貌清秀俊美的巡察使大人亲自验尸,脸色很不好看。趁着这个机会李二凑近韩恩压低声音说道:“属下听闻,七个巡察使中有一位被定西王封侯的李孝廉,是个襄城闻名的美男子,属下看着,这位巡察使大人十之八九就是被人称为夺命候的那位了。”
因为巡察使来回互换,李远山这样安排是为了杜绝巡察使也玩忽职守。所以下面人,根本不知道下一个到来的巡察使是谁。
李孝廉在襄城名气很大,韩恩却不认识。据说便是定西王对此人都极为推崇,称其为李家不世出的天才人物。
襄城人说起李家后起之秀,提到勇冠三军李孝彻,自然也会提到锦衣夺命李孝廉。
据说李孝彻有万夫不当之勇,往来军阵无人可挡,被人称为冠军侯。而李孝廉在襄城时候负责缉捕逆乱,被他盯上的人谁也跑不掉,所以被人称为夺命候。
就在两个人低语的时候,李孝廉检查完了尸体后站起来,接过来亲兵递的手帕擦了擦手:“下手的应该是江湖中人,李将军的致命伤不在明处,是被人以内劲震碎的心脉而死,这样的修为,便是军中也找不出多少。”
韩恩连忙点头:“大人明察秋毫。”
“李将军的家眷呢?”
李孝廉叹道:“说起来,我还要向李聊叫一声兄长,没想到还没见面竟是天人永隔,带我去见见李将军的家眷,你去挑一些得力的人手,稍后护送李将军家眷返回襄城。这件事还需要向主公禀报,挑个口齿伶俐办事得体的带队。”
“喏。”
韩恩连忙应了一声,带着李孝廉去见李聊的家眷。
……
坐在桌案后的李孝廉将韩恩递上来的厚厚名册递给身后亲卫:“拿着名册去核查,两天之内做完,不然军法从事。各营的人数都要查清楚,若是有吃空饷的事被我知道,不会放纵。”
亲卫接过名字抱在怀里带着人走了。韩恩连忙让李二跟着配合,不敢大意。
“虽然我还不能将主公的安排告诉你,但你应该知道,主公既然让你们戍守睢县就必然有其道理,我身为巡察使更不能玩忽懈怠。名册我会派人逐一核实,粮草的账目呢,拿上来。”
韩恩垂首立刻将另一份账目递过去,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放心,李将军在的时候做事极仔细,不会有差错。这账目都是李将军亲自过目的,应该很齐备。”
“嗯。”
李孝廉嗯了一声,知道韩恩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摆了摆手道:“坐下说话。”
韩恩连忙推辞,陪着笑说道:“大人要在睢县停留几日?卑职好派人侍候。”
“最多三日。”
李孝廉道:“核对了名册之后,你分派五百精锐押运一批粮草随我一道走去乐镇,因为粮仓那边出了些事,乐镇的粮草已经有阵子没送过去,我看你这里倒还丰沛,先调运一批过去。”
“啊?”
韩恩诧异了一下,下意识看了李孝廉一眼。
李孝廉对他这一声似乎颇为不悦,脸色立刻冷了下来:“怎么,有问题?”
“没。”
韩恩连忙垂首道:“卑职俱听大人调派,只是五百人是不是少了些,要不属下调派一个折冲营护送?”
“不必。”
李孝廉淡淡道:“韩恩,有件事你也清楚。我身为巡察使有临机专断之权,你们睢县出了这么大变故,若是派人往襄城请示主公的话来回就要两个月,军不可一日无主将……你身为牙将,当有举贤之责,军中有谁可堪大任你列一个名单上来,我斟酌之后便从中选出一人代理主将之职。”
“啊?”
韩恩又啊了一声,忽然想到李二之前的提醒,他看了看左右往前凑了凑:“大人,卑职还有件秘密事要禀报。”
李孝廉似乎是猜到了他的用意,摆了摆手吩咐亲卫出去:“说。”
韩恩从袖口里将早就准备好的银票掏出来,双手捧着递过去:“卑职不才,但也有报效主公之心,虽没有通天彻地之能,却有赤胆忠心。前人说举贤不避亲,诚为主公考虑自荐也不必避讳,那卑职便自荐领兵……”
李孝廉眯着眼睛看了看那银票,却没有伸手去接。韩恩连忙解释道:“这是襄城最大的票号安兴号的银票,随时可以通兑……”
李孝廉还是没有去接,只是若有深意的笑了笑。韩恩在心里骂了一句,转身出去吩咐了一声,不多时两个亲兵抬着一口大箱子进来:“这是本地乡绅为支持主公大军破敌而捐献的珠宝,请大人带回襄城。”
本地哪里来的乡绅,这一箱子珠宝都是李聊的东西。只是此人已死,城中韩恩做主,李聊的家眷也护不住这些财物了。
“嗯。”
李孝廉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来人,去告诉查验名册的人不必查了,抓紧休息一下还有启程去乐镇。”
韩恩松了口气,心里骂了无耻两个字。
……
晚饭的时候,李孝廉抿了一口酒后对韩恩说道:“我之前想了想,李聊被杀,虽然看伤势似是江湖中人行凶,但难保不是隋军潜入渗透进来的刺客所为,主公将你们布置在襄城以西极为重要,若是被隋军的人将兵力布置打探了去,对战局不利。”
他停顿了一下说道:“莱县已经荒废,没有军队驻守,距离此地不过二百多里,与主公布置不算冲突。为了稳妥起见,你明日便让士兵们准备一下,带上一半的粮草出发,去莱县驻军。剩下的粮草,我会派人知会乐镇的尚火喜亲自派人来取。睢县这边出了事,如果真是隋军的刺客所为,那乐镇那边也不见得安稳,我会调尚火喜带兵去清水驻守。”
韩恩已经被提拔为四品郎将,心里美的简直说不出来,此时李孝廉说什么他便听什么,哪里会有疑问。
“到了莱县之后,我会知会粮仓以后送粮都送到莱县去,另外,我看你麾下人马似乎装备尚且有些不齐备,我会亲自派人去晋阳,调派一批兵器甲械给你。至于你升迁的事……往兵部报备的书信我也已经写好,批复很快就会下来。”
“多谢大人!”
韩恩简直乐开了花,连忙道谢。
“明日就抓紧准备吧。”
李孝廉将杯子里的酒饮尽,站起来笑了笑:“我乏了,回去休息。”
韩恩等人连忙起身相送。
出了门的李孝廉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敞开怀抱舒展了一下身体。他回头看了韩恩一眼笑问:“韩将军,你觉得本官这巡察使可有失职之处吗?若是有,只管说就是了。”
韩恩谄媚道:“就没有比大人更让人钦佩的巡察使了,大人当之无愧!”
“哈哈。”
李孝廉大笑而去,韩恩看着他的背影叹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如他这样权倾一方?唉……手里有权的人就是好气度。我心中也有凌云志,今日恰是踩了进阶石,好兆头,好兆头啊!”
第0485章 你回答的字数太多了
有人说冬天的夜空比夏天更透彻,也不知道根据的是什么。方解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空,试图分辨出每一个星座。只有夜晚看星星的时候才会找到前世的熟悉感,所以细心的沐小腰每次看到方解仰望夜空的时候都会觉得他有些伤感。沐小腰不止一次站在方解身边也抬起头看着他的方向,却无法看到他看到了什么。
或许是那种若有若无的伤感刺疼了沐小腰的心,所以她打算将方解从这种状态中拉出来。
当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哪怕是他眼神里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细微感伤也会让她陪着难过,哪怕她不理解他在感伤什么。
“改主意了?”
她问。
方解将视线从夜空中收回来,对沐小腰笑了笑。
“一会儿先去和李孝廉谈谈,这个人脑袋里肯定藏着很大的秘密。如果能从他嘴里得知李远山的布置,对咱们的行动大有益处。我虽然能猜到一些,却不能完全肯定。皇帝的心思如果真如我之前推测的那样,咱们这次就是从千军万马的夹缝中找生路回去。所以尽量还是谨慎些,毕竟陪着我冒险的还有你们,还有三千骑兵。”
沐小腰嗯了一声:“你也真是放心,竟是将真的李孝廉带着,也不怕出什么纰漏。”
方解笑道:“不会出什么事,城里管事的叛军将领能杀的都杀了,昨夜里我杀人之前特意打听过,叛军将领之中最废物的莫过于韩恩,所以我才只留下他不杀。今天见了他,更加确定此人无能。”
方解说话的时候,嘴角上勾勒出来的淡淡自信让沐小腰痴迷。
女人,总是对自信的男人更仰慕些。
“你先休息吧,我去见见李孝廉。今天才知道原来咱们碰巧抓了个大人物,李孝廉在襄城是个人尽皆知的,是李家后起之秀中的翘楚。李远山最欣赏的李家后辈,一个是他,一个是李远山的长子李孝彻。据说李孝彻是个军事上的天才且有万夫不敌之勇,李远山曾经说过,李家后辈武有李孝彻文有李孝廉,万事无忧。”
沐小腰点了点头:“那你早些回来,明日说不得还要应付叛军那些人。”
方解点了点头,派人叫来卓布衣和陈孝儒跟着。
方解他们昨夜里在睢县城内杀人的时候,让大犬连夜返回大军所在之处,请完颜重德带人马往南行进,就停留在睢县不远的地方。方解他们杀完人在天亮之前出城,藏于半路将李孝廉派出来提前到睢县的巡查卫擒住,逼问了一番后尽皆杀了。其实之前先进城见韩恩的那几个巡查卫都是飞鱼袍假扮的。
逼问出李孝廉所在之后,方解立刻带人马围住了三十里堡。将李孝廉和所有巡查卫生擒,方解换上李孝廉的衣服带着飞鱼袍假扮的巡查卫进了睢县县城。
这便是经过。
昨夜在李聊窗外听来的那些话,让方解心里一亮。立刻将自己之前的打算推翻,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更好的契机。
李孝廉被带进了睢县,身上绑着绳索嘴里也堵着东西。方解说此人是半路上擒住的,或许和刺客有关,韩恩自然没有怀疑,那个白痴到现在还沉浸在升官的喜悦中。
方解推开门走进来,看了一眼盘膝坐在地上的李孝廉。
“饿不饿?”
方解缓步走过去,伸手将李孝廉嘴里堵着东西拿下来后问了一句。
李孝廉抬头看着他,脸色很平静。
“你是谁。”
他问。
方解在李孝廉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却没有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最近这段日子我运气很好,许多大好事自己迎着面扑过来,躲都躲不开。虽然我一直认为任何成功都不应该建立在运气之上,但对这种成功也没有什么排斥,相反,我很喜欢捡来的便宜。真是抱歉,我现在才知道李孝廉这三个字有多重的分量。”
李孝廉微微皱眉,看着方解继续问:“你是谁?”
方解依然没有回答:“我坚信一个能出名的人绝对不只是靠着显赫的身世,没有本事的人早晚都会被戳穿真面目。你被襄城百姓称为夺命候,被李远山视为李家后辈之中的翘楚,自然不是白痴。但凡有成就之人,都具备一个很优秀的品质……自知之明。”
方解微微往前探着身子问:“你明白我的意思?”
李孝廉点了点头:“我也知道,我说与不说都难逃一死。”
方解嗯了一声:“所以你不打算说什么。”
李孝廉第三次问:“你是谁!”
方解看了身边的卓布衣一眼问:“先生以前说过,一个心志坚定之人很难读心,此人如何?”
卓布衣笑了笑:“他心志并不坚定。”
方解问:“何以见得?”
卓布衣淡淡道:“因为我已经看过了。”
方解忍不住笑了起来,有些遗憾的对李孝廉说道:“我总是希望得到的东西是通过自己努力得来的,所以我才想自己和你谈一谈。但是可惜,现在似乎没有这个必要了。虽然从敌人嘴里得知敌人的秘密是很有意思的事。”
接下来的一句话他是对卓布衣说道:“你失去了很多乐趣啊。”
卓布衣耸了耸肩膀:“我比较懒。”
李孝廉不懂方解和卓布衣之间的对话是什么意思,但他看得出来自己身上已经没有什么让那个年轻男人感兴趣的东西了。他更清楚的是,当敌人对自己不感兴趣的时候,那么死期也就到了。
……
“我生在李家,别无选择。”
眼见方解要走出去,李孝廉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听到这句话,已经走到门口的方解对卓布衣笑了笑:“你说对了,他果然不是个心志坚定的人。”
李孝廉道:“因为我从你眼睛里看到,你已经对我没有兴趣了。”
方解看着他问:“你现在还有什么能让我感兴趣的?”
李孝廉沉默了一会儿后认真地说道:“我还在李家老宅书房里安安静静看书的时候,李远山就举起了造反的旗子。当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一件事……因为我姓李,所以哪怕我对李远山的事根本不知情,但也已经没有退路了。所以我才会从李家老宅走出来,既然没有退路那就只能往前走。”
方解重新坐下点了点头:“这一点我不否认,李远山造反你们李家所有人就都没了退路。一旦李远山兵败,你们这一脉就不会再延续下去了。所以你尽心尽力的帮李远山做事,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尽力不让不幸发生。这样的选择很聪明,也很自信。”
李孝廉点了点头:“但我这样做的出发点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想死。”
方解嘴角挑了挑:“谁都不想死,但死的人并不少。”
他指了指卓布衣:“这个人你不认识,但没准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叫卓布衣,大内侍卫处的人。”
“怪……怪不得……”
李孝廉叹了口气:“怪不得你并不急着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关于李远山的事,原来有大内侍卫处能窥破人心的卓先生在。”
“原来你真的知道。”
方解道。
“侯文极就在襄城。”
李孝廉道:“所以,我知道卓先生的名字并不是值得惊奇的事。我在襄城主管刑名,侯文极是我副手。”
“原来他混的也不算好。”
方解忍不住笑了笑:“在大内侍卫处的时候就是副手,到了李远山身边还是副手。”
“给我一个活命的机会,我这样的人终究会帮到你。”
李孝廉认真的手道。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先把李远山的布置说一遍,你说,就省得卓先生说,他是个懒人。”
“李远山将近四十万精锐都布置在襄城以西,从东面兴城到最西面的睢县,用四十万精兵布置了一个口袋,而口袋的口子就是襄城。他先是用七虎将手里加起来上百万的军队做诱饵,诱朝廷大军步步紧逼襄城。但这诱饵还不够,李远山摆在朝廷大军面前最大的诱饵,是襄城和他自己。”
“他从后方调集大批人马递补到前线,还是在做局。这些人马依然是去送死的,死多少李远山都不会心疼。一来可以诱使朝廷大军不断深入,二还可以消耗朝廷兵力。然后,他会在合适的时候甚至把襄城也放弃掉,做出兵败狼狈而逃的样子。到了那个时候,朝廷大军是绝对阻挡不住诱惑的。数以百万计的军队被击败了,甚至襄城都被攻破,这个时候,就算是皇帝再睿智也断然不会放弃追杀李远山的念头。”
“而襄城以西,就是李远山为朝廷大军挖出来的坟墓。朝廷大军击败李远山手下七虎将,再攻破襄城,还会剩下多少人马?而大胜之后朝廷又必然轻敌放松,不会想到李远山的精锐其实早就等在这里。只要皇帝带着人马追过来,立刻就会被李远山布置的伏兵围困。而我们七个巡察使,就是李远山派出来确保埋伏的精锐人马不会出什么意外的人。”
他看了方解一眼:“当然,不只是这些,还有李远山一直没动用的蒙元狼骑。蒙元人之所以还没有撤走就是在等这一天,不管是李远山还是阔克台蒙哥,都不会放弃能杀死大隋皇帝的机会。更何况,想杀大隋皇帝的人还不止他们两个。所以这个局到了现在,已经无解了……就算我将这些都告诉你,你立刻派人去朝廷大军中汇报,时间也来不及。”
说完这些,他看着方解问:“既然你已经知道许多关于我的事,就应该明白留下我对你有多大的好处。不管是李远山胜了还是朝廷胜了还是罗耀最后也站了出来,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扩充自己的实力。要想在西北立足,你需要更多的人来帮你!”
方解笑了笑温和道:“看来你知道我是谁了。”
李孝廉道:“没有一颗好用的脑袋,我也没有筹码来换自己的命。”
“当你告诉我他是大内侍卫处卓先生的时候,我就猜到是你了。你在侯武山大破孟万岁的西大营,然后撤走,这件事李远山已经知道。你此时在这里,多半是因为你已经推测到了李远山的目的……但我劝你一句,这个局,尽量不要搅进来,有时候坐在一边看着两只或是三只猛虎撕咬,然后捡走死虎卖虎皮得利是最正确的选择。”
方解叹道:“只这一番话,我就不得不对你刮目相看。若是有你这样的聪明人帮我,许多事都会变得容易起来,我确实动心了。”
李孝廉笑了笑:“物美价廉,你没道理放弃。”
“是啊,没道理放弃。”
方解温和道:“但我从来就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他摆了摆手,陈孝儒立刻上去一把抓着李孝廉的头发,另一只手里握着的刀子在李孝廉胸口接连捅了几下。血瞬间涌出来,立刻将李孝廉前面的衣服染成了红色。
“为……为什么……”
他在倒地之前拼尽全力问,词句已经变的很难识别。
方解走到他身边蹲下来,贴着他耳朵轻声道:“因为你太聪明啊,我虽然真的很欣赏你,可一想到你跟着我之后我就要过每天都提防你算计我时刻防备着你将我手里一切东西夺走的日子,我就觉得很辛苦。你不是愿意屈居人下的人,你也想试一试能不能在乱世立足。如果没有遇到我,你这样的人真可能有大成大就。你是一个危险的人啊……而且提前除掉一个对手真的是一件难以抗拒的事,很爽……”
方解站起来,眼神平静的看着李孝廉的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其实在我问你饿不饿的时候你就该知道自己的结局,而你最正确的做法不是对我说这么多话,而是说饿了……最起码,我会让你吃饱了再死。”
第0486章 老树
武有李孝彻文有李孝廉
这两个人曾经是李远山眼中李家未来的希望,李孝彻是他儿子,李孝廉是他族侄,因为李家有这样惊采绝艳的后辈李远山曾感慨李家后继有人。可就是被李远山视为未来希望的李家双秀其中之一,就这样轻易简单的死在了一个叫睢县的小城里。
尸体被装进一个麻袋丢在门口,方解的人甚至没有去管。这两天负责侍候巡察使的李二一脸厌恶的让叛军士兵将尸体抬走找地方埋了,然后点头哈腰谄媚的跟在假的巡察使后面极进阿谀奉承之能。
真的巡察使,被两个叛军士兵抬着走了一段路后找了口枯井丢了进去。
“这人是谁啊。”
一个叛军嘀咕道:“大晚上的就不让人安生,妈的,粘了我一手血。”
“这就是那个被巡察使半路抓着的人,想来应该不是个硬汉,咱们在外面也没听到行刑的声音,看样子是死的很干脆,由此可见是个怂货软蛋,估摸着已经招供了吧,不然也不会被杀了。”
“说不得就是这人的同伙刺杀了李将军他们,还在城外设伏射死了咱们好几十个弟兄。”
其中一个叛军往枯井里啐了一口吐沫,找来一块石头狠狠砸进去:“老子再给你盖床被子!”
方解让人把李二叫进来,他在火炉旁边坐下来,拉了拉肩膀上的大氅,一边拨弄炉火一边问:“李二,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李二连忙垂首:“卑职不知,请大人吩咐。”
方解指了指对面的胡凳:“坐下说话。”
李二哪敢,连忙推辞。
方解看着炉火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平和地说道:“找你来,是因为你是李聊将军的亲兵队正,你对军中诸事的了解比韩恩还要清楚。韩恩这个人如何我不再说,但你应该明白一件事,军中五品以上的将军们死了那么多,空缺出来的职位终究是要找人补上的。我单独找你,是因为看你办事仔细……韩恩写了一份名单,是他推荐的递补空缺官职的人……我在上面没有看到你的名字。”
李二脸色一变,心里忍不住狠狠地骂了一句。
“卑职还需历练……”
他垂着头,心里将韩恩祖宗十八代不管男女统统操了一遍。
“按照道理,应该是你带着人护送李将军家眷先去郡治蒲阴城,但我让人韩恩把你留下了,就是知道你是个可造之材。”
“卑职多谢大人褒奖!”
李二心里一跳,知道自己的运气或许要来了。
“正因为军中的事,你比韩恩还要了解,所以我打算直接提拔你为正五品将军,有什么事你和韩恩商议着办,明面上他是主将,但暗中你多费心些,这个人心浮气躁且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但你也知道,韩仁藻在王爷面前也是极有分量的。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份密令,你相机行事……先透露给你些事……只怕不需多久你们就要和隋军交战了,战阵之上,主将孱弱优柔寡断是大忌,韩恩若是难当大任,你可以持我给你的密令将他废掉。李二……我信任你,因为你也是姓李的!”
扑通一声,李二跪倒在地使劲磕了几个头。
“大人再造之恩,卑职永世不敢忘记。”
“起来吧。”
方解伸手扶了他一把:“都是为定西王效力,若不是你做事稳妥我也不会将这差事交给你。你先回去,从军中挑选人手做你的亲兵,天亮之后,我会从军中调拨几个精锐的折冲营放在你手里。还有,粮草的事乃是重中之重,大军开拔去莱县,粮草随行你要亲自盯着。留下的那一半粮草……”
方解看了李二一眼,李二立刻会意:“不是一半,是留下了三成。”
方解装作满意的笑了笑,拍了拍李二肩膀说道:“我没有看错你。”
李二千恩万谢,方解摆了摆手让他出去,看着那个心满意足的人离开,方解忍不住笑了笑。这是一万多精甲啊,方解带着的三千骑兵虽然在战力上有机会胜过对方,但厮杀起来难免伤亡不小。所以方解从没打算吞掉这一军人马,当然也没打算让这队伍踏实。
韩恩和李二……
呵呵
方解舒展了一下身体上床休息,明天还要继续演戏。
……
戍守睢县的叛军用了两天半的时间准备后离开了睢县县城,韩恩和李二走的时候对方解感恩戴德。两个人心里都有一种被天上掉的馅饼砸中的巨大幸福感,觉得方解就是自己生命中的贵人。两个人都算得上平步青云,尤其是李二,从一个亲兵队正直接提拔为正五品的将军,这已经不是往上爬,而是往上飞。
方解微笑着和韩恩他们挥手道别,他嘴角上的笑意也那么灿烂。
当天下午,斥候盯着叛军队伍走出去几十里后,方解派人联络在三十里堡的完颜重德,让他带着骑兵进入睢县县城。
方解自己都还没有感觉到,在不经意间他非但分化了一支叛军获得了大批粮草,还成为了让历史车轮颠簸了一下的那块石头,车轮的方向因为颠簸而有了偏差。
叛军留下的粮草足够三千人吃几个月的,正因为西北疲敝所以叛军都有屯粮的习惯。
睢县虽然距离襄城还有近五百里的距离,方解还是决定带着队伍就在这里停下来。相对来说,这地方比邢苍山更好。邢苍山虽然距离襄城更近,但偏离了平原地区也就等于偏离了主战场。李远山既然将队伍布置到了睢县,说明睢县虽然远些却正在战局之中。
卓布衣将桌子上的东西扫到一边,把地图在桌子上铺好。
“我从李孝廉脑袋里知道的东西,远比他说的要多。”
他用炭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半圆,乐镇,睢县,端阳,庆安,诸州……二十几个小城连接起来,构成了这个半圆,当这条线画好之后,情势立刻变得清晰起来。这二十几个小城组成的半圆,将一块方圆二百七十里左右的平原都圈了进去,这快平原,就是李远山早早就确定好的决战之地。
半圆的缺口,就是襄城方向。
卓布衣道:“其实李孝廉这次来就是来布置军务的,让各城人马随时做好准备……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李远山已经要放弃襄城了。咱们对战事不了解,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朝廷大军虽然大胜但损失必然不小,李远山打算撤了,就说明朝廷的兵力已经被削弱到钻进口袋就挣扎不出去的地步。”
方解的脸色格外的凝重,他看着卓布衣勾勒出来的那个半圆:“咱们就在这里驻扎,李远山不知道咱们到来,恰好将这个口袋钻了一个破洞……立刻把所有斥候都派出去往襄城方向打探战局,还有,陈孝儒,你亲自带人去朝廷大军那边,想办法混进去……不要见皇帝,也不要对任何人提及咱们在这里的事,尽量多的联络随军大内侍卫处的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大内侍卫处已经失去以往的权势了,但这些人都有用。至于接下来你做什么再等我派人联系,记住,那些大内侍卫处人聚集起来越多越好!”
陈孝儒点了点头:“属下今天就出发。”
方解嗯了一声:“现在咱们机缘巧合之下,成为李远山布置这个口袋的一块布,对于朝廷来说是好事,对于咱们来说也是将来参战减轻损失的好事。现在要提防的是有临近叛军的队伍派人过来,还有,除了斥候之外其他人尽力不要出城一面被叛军斥候发现。”
“喏。”
众将抱拳听令。
“大犬。”
方解将大犬叫过来说道:“带上几个人,立刻往南走,调查清楚罗耀的左前卫在什么位置,和罗耀交战的叛军殷破山所部又在什么位置。李远山这个局,其实关键之处在于罗耀和蒙元人。如果罗耀不打开口子,蒙元人就没办法绕到朝廷大军身后。现在我要知道的是,罗耀会在什么时候参与进来。”
“喏。”
大犬应了一声,扭头出去挑了几个得力的飞鱼袍离开。
“聂小菊。”
方解继续吩咐道:“想办法和大内侍卫处留在西南诸道的人联络上,这些人十之八九其实都在罗耀眼皮子地下暴露着,一旦罗耀真的造反,这些人都会被除掉,发密令,让这些谍子全都到西北来。另外,顺便将左前卫其他人马的消息详细打探出来。罗耀带着近四十万人马北上,但在西南还有多少他的兵谁也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总觉得罗耀在等着的就是李远山和朝廷大军拼到两败俱伤的时候。”
“喏。”
聂小菊领命而去。
“还有件事。”
方解吩咐道:“立刻派人回去告诉军师,让他带着人马下山,决战之后,蒙元人就要退回大草原了。阔克台蒙烈不是傻子,他应该知道只要大隋皇帝一死,不管是李远山还是罗耀立刻就会将这罪名扣在蒙元人身上。就算李远山是叛贼,也会打起为大隋皇帝报仇的旗号来……蒙元人愿意看到的是中原汉人内斗,他们也知道什么时候该进来什么时候该出去。”
“告诉军师,崩山推石将峡谷堵死,不能让蒙元蛮子退走的道路畅通无阻。阔克台蒙烈之所以在丰城留下柏火那一万狼骑就是为了退路,只要这边决战结束,柏火的那一万狼骑立刻就会往樊固那边扑过去为阔克台蒙烈开路。如果峡谷不能用石头堵死的话,就只能用人来堵死了。樊固和青峡相隔几十里,都不能丢,一旦蒙元蛮子到了,咱们手里攥着这两个地方,就好像两根钉子楔在蛮子的归路上,互相呼应,蛮子不会好受。”
“要来了!”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
“大家都在等着的决战,就要来了。”
……
“报!”
大隋征西大军军阵中,那座巨大如宫殿的御辇前跑来一个满脸喜悦激动的难以自制的传令兵,他跑到御辇前面扑通一声跪倒,指着襄城方向大声喊道:“陛下……陛下!襄城破了,叛军从西北退走,几位大将军正带兵攻入襄城!”
因为兴奋和激动,他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与他满脸的喜悦相比,已经瘦的让人心酸的皇帝陛下斜靠在座位上只是缓缓的点了点头,脸色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因为太瘦了,他的额头显得向外凸出,颧骨很高,便是以往眼神里那种睥睨天下的气势也淡了许多。
“破襄城之后,让所有人都来朕这里议事。”
他有些慵懒的摆了摆手:“去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后问身边的苏不畏:“当初旭郡王杨开让左骁卫大将军金世雄来见朕请罪,朕让你把人扣着一直还没给他机会解释,是时候放出来了……一会儿等文武百官齐聚的时候,你让金世雄站在朕身边,和你一起。”
苏不畏脸色一变,然后深深一拜。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老太监拜下去的时候眼神里满是悲伤。
斜靠在椅子上的皇帝,看起来就好像一株已经枯萎的老树……
第0487章 你们只能被玩
苏不畏小心翼翼的将锦被围在皇帝的膝盖上,动作很轻柔的把皇帝的两条腿都围好。皇帝靠在躺椅上似乎是在发呆,看着天空的眼睛一动也不动。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襄城被攻破这是多大的一件喜庆事,可皇帝竟是一点都不欢喜,甚至没有进李远山的宫殿而是选了个城中富户的宅子住下。
过了午后正暖和的时候,皇帝让苏不畏搀着他从屋子里出来,选了个干净向阳的地方,躺在躺椅里休息。
已经最少有十天皇帝不曾出来透气,这个按年级算并不老的至尊却已经老态龙钟。
“外面还是有风,陛下若是不适咱们就回去。”
苏不畏很轻地说道。
皇帝微微颔首,将视线从蔚蓝的天空上移开,有些艰难。
“人都到了?”
皇帝问。
苏不畏垂首道:“除了大将军高开泰还在襄城外整顿兵马布置人手之外,其他文武百官都已经在浩然殿里候着了。”
皇帝嗯了一声:“金世雄呢。”
“正在沐浴更衣。”
两个小太监各自抱着一摞奏折缓步走进院子,苏不畏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退下。皇帝看了他们一眼,抬起手像是驱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拿走拿走……朕今天不看奏折,以后也不看,派人回京城告诉太子,就说朕身子稍有不适,以后折子就不要往军中送了,所有事让他和皇后商议着办。”
“喏。”
苏不畏应了一声,使了个眼色让那两个小太监赶紧走。
“苏不畏,朕知道你平时也喜欢星象占卜,可怕朕责怪一直不敢正大光明的去做,这会儿闲着,你就帮朕算算看今天运势如何?”
苏不畏连忙回答:“奴婢之前已经算过,今儿万事皆宜。”
“好日子啊……”
皇帝招了招手:“那就扶朕起来,咱们去浩然殿。”
苏不畏将皇帝搀扶起来,正巧内侍领着金世雄也来觐见。皇帝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旁的话先不说了,这段日子委屈你在锦衣校的笼子里度日,朕一会儿给你个交待。跟在朕身后,一边走一边跟朕说说你和旭郡王在狼乳山上这几年的事,捡着喜庆点的说,朕今天不想听悲凉凄苦的事。”
“喏。”
金世雄点头,然后疑惑地看了苏不畏一眼。苏不畏微微叹息,表情凝重。
浩然殿是李远山兴建的,虽然比不得长安城里太极殿的恢弘,从规模上来说也不算小了。皇帝被抬着到了浩然殿外面的时候特意看了看,居然心情不错的笑了笑道这浩然二字取的好,可惜李远山身上没有浩然气所以坐不稳这大殿。
大殿外面两排金瓜武士笔直的站着,威风凛凛。
大殿内,至少一百二十名文武官员早就已经等在这里了。襄城大捷,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李远山守襄城二十天,最终还是没扛住朝廷大军的攻势从西门仓皇逃走。襄城之胜的意义之大,足以在史书上留下重重的一笔。这里是李远山的老巢,是他称王之地,朝廷收复襄城就相当于宣布李远山的叛军政权已经快要瓦解。
看到皇帝进来,所有臣子立刻躬身相迎。
苏不畏搀扶着皇帝走上九级台阶,在那张李远山曾经坐了三年的椅子上缓缓坐下来。
“臣等恭贺陛下,襄城一破,李逆的末日也就不远了。”
有人开始赞美皇帝的威仪,附和者立刻就用更加繁花锦绣的语句装饰着皇帝的形象。虽然皇帝看起来就好像是一棵极近枯萎的老树,可在赞美的语句中他依然是一座巍峨的高山。
“都起来吧。”
皇帝淡淡地说了一句,看起来心情好像也逐渐好起来。从知道襄城被攻破李远山带着残兵退走的消息之后,皇帝的脸上就没有看到笑意。或许是受到了大臣们的感染,嘴角微微向上勾着。这个时候朝臣们几乎都恍惚了一下,依稀记起西征之前陛下的风姿神采。
“今天朕心里其实高兴,所以听着你们这些赞美的话也比以往舒服些。自西征大败,西北沦陷,朕已经三年没有真正欢喜过。每每想到三道江山千万百姓等着朕来解救,朕的心里就如刀子剜着一样的疼。襄城破了,是件好事,李远山虽然没有伏诛,可他的末日也离着不远了,不是么?”
“李逆被诛,只在旦夕之间!”
又有人站出来,开始第二波歌功颂德。
皇帝微笑着点了点头:“你们随朕西征,都辛苦了……朕一直在想着,等平叛之后该给你们些什么样的赏赐才能表彰你们的功绩?这件事让朕想的头疼,你看看你们这些人,出身名门家财万贯,赏银钱你们不会看上眼。赏爵位,你们其中不少人已经是国公。所以朕发愁,愁着怎么能让你们所有人满意。”
“臣等为陛下效力乃是本分之事,不敢言功。”
“臣等能为陛下分忧,就是臣等最大的荣耀。”
“鞍前马后为奴,只愿追随陛下!”
众人多日不见皇帝心情好起来也跟着压抑,所以已经有阵子没有用上的奉承话立刻依然熟练的从嘴里冒出来,还是那么挚诚的语气。
皇帝似乎很享受,他抬起手往下压了压温和地说道:“幸好,朕想了很久终究没有白想,总算想到给你们什么赏赐最合适也最荣耀了。”
众人安静下来,等着皇帝的下文,每个人的眼睛里或多或少都有期待,还有一种刻意隐藏的得意。
接下来他们听到的一句话,让每个人都如雷轰顶!
“朕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越是到了现在就越是舍不得,舍不得与你们的君臣之情。所以朕忽然想到,要是带着你们一起走,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做君臣岂不很好?你们说……如何?”
这话一出口,大殿里顿时惊的鸦雀无声。
……
皇帝似乎很满意朝臣们的反应,忍不住笑起来,枯瘦的脸上洋溢起明媚灿烂的笑意,他伸出手指着那些大臣们,一个一个的指:“你们这些随朕出征的人,都是朕仔仔细细考虑过要不要带着的,朕着实费了一番心思,朕瞧不上眼的讨厌的一个都没带来,你们都是朕最喜欢的臣子,所以朕想这样的赏赐你们也应该都很欢喜对吧?”
一个文官吓的面无血色,颤抖着嗓子自语:“陛下……陛下这是开玩笑的吧……”
“可不是玩笑话。”
皇帝微笑道:“君无戏言啊。”
他摆了摆手,苏不畏立刻对大殿外面喊了一声。紧跟着大批的锦衣校涌入浩然殿,手里锋利的横刀已经出鞘。浩然殿的门被关闭,殿里的光线立刻就暗了下来。
“陛下!”
有人惊恐道:“陛下这是何故!”
“何故?”
皇帝摇了摇头:“你们啊……刚才还都说愿意跟随朕,现在怎么都变了脸色?”
他顿了一下,缓缓舒了口气:“已经到了这会儿,朕最开心的就是做出这个决定。本来朕还犹豫不决,可朕看到你们因为襄城被攻破都开怀大笑的时候,朕知道不能再犹豫了……你们都不是白痴,朕自然也不是。所以你们也不用再装傻……襄城破了,真的值得高兴?你们高兴的不是朕又收复了一块失地,而是高兴于朕就要走进你们新主子挖出来的陷坑里了。”
“朕不会冤枉你们其中任何一个,难道你们私下里和李远山没有书信来往?李远山需要你们暗中协助,劝着朕一步一步顺着他布置下的陷坑往里走。可你们不知道的是,李远山现在也同样不需要你们了……”
他招了招手,随即有两个锦衣校抬着一个竹筐进来。
“李远山故意将他和你们这些人的来往书信都留下没有带走,你们猜他是想干什么?”
皇帝笑了笑,越发的舒畅起来。
“陛下,你这是要和全天下的世家为敌吗!”
有人终于扛不住压力站出来,指着皇帝怒吼。
皇帝微笑着说道:“你们不都一直想不明白,朕为什么这次西征只带了二十万战兵,却要招募百万民勇吗。朕现在告诉你们,朕知道,朕的军队已经靠不住了。而朕要想除掉你们,有那些手握重兵的将军们在场,想除也除不掉,弄不好还会被你们联合起来先把朕送去阴曹地府。朕之所以招募骁勇,就是让你们和军队隔开……说起来,朕对不起的还是那些愿意为国效力的百姓,他们跟着朕来西北,而朕却知道他们没有几个能活着回去的。但他们是朕的子民,朕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理应站出来。”
“你说朕这是和天下世家为敌……”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提高声音:“朕想这么干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确实没有承认的勇气,但是今天朕有!”
“朕这次西征,平叛只是其一,最主要的,朕是要为太子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朝廷,带走一批不干净的龌龊鬼。朕知道李远山是如何布置的,你们也都知道,也正因为李远山的这些安排朕才有机会除掉你们这些人啊……朕用自己,用百万民勇再加上上百万叛军为你们陪葬,知足吧……不久之后,朝廷大军会在襄城以西某地大败,叛军杀入大营,你们这些忠君爱国的臣子没有一个愿意投降的,慷慨赴死。朕无聊的时候甚至将给你们每个人死后的褒奖旨意都写出来了,今日之后就会送往京城,太子也就省得再做这无聊事。”
或是因为刚刚吃了药,又或是因为兴奋,皇帝的气色越来越好:“朕知道李远山挖了个大坑,准备把朕填进去。帮着他填土的还有罗耀,还有你们这些人。但朕也挖了个大坑,用朕的命加上对朕忠心耿耿的百万骁勇的命,换李远山和罗耀的命!朕没办法留给太子一个完完整整的江山,所以朕只好留给他一个剜了一块肉但没有毁到骨子里的江山。而你们,永远也不知道朕挖的坑在哪儿。”
“你们都是聪明人,但你们却都在把朕当白痴。”
皇帝叹了口气:“朕若是身子康健,真懒得用这种办法杀了你们。朕会用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时间,一点点的把你们包括你们的家族除掉,偏偏你们还察觉不出朕就是要剜掉你们这些数百年的世家,朕有这个能力……可惜,天给朕的时间不多。朕自登基之后没少杀人了,但你们却总是觉得朕是大隋历代皇帝中最温和的那个,朕一直很得意骗了你们,时间若充裕,朕打算完整的一辈子都得意呢。”
所有人张大了嘴巴,看着高高在上的那个侃侃而谈的皇帝。
皇帝微微往前伏低了身子,看着那些惊慌失措的朝臣微笑着得意道:“朕身子还好的时候,慢慢玩。朕身子不好的时候,快点玩。但……朕想玩的时候,你们都只能乖乖的被玩。”
第0488章 朕要吓死他们
寂静之后,浩然殿里随即炸了锅。那些朝臣们疯狂的吼着叫着,有人试图冲出去却被锦衣校挨着个的放翻在地。皇帝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这一切,因为兴奋因为得意脸上难得的有些泛红。
如狼似虎的锦衣校这个时候谁还在乎那些大人们光鲜的身份显赫的背景,拳拳到肉,没一会儿那些大人们愤怒的咆哮就变成了凄厉的哀嚎,到后来连嚎叫的力气都没了,一百多个朝臣被恶汉们打的趴在地上,夏天太阳下暴晒着的狗一样喘息着。
苏不畏看了皇帝一眼,手心里其实都是汗水。
而才恍然过来的金世雄脸上的惊诧还没有散去,心里翻江倒海一般。他小心翼翼的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是不想被那位虽然看起来行将就木可依然高高在上的皇帝散发出来的杀气伤到。这个枯瘦的至尊,顾盼间依然睥睨。
这个时候他才真正的明白至尊这两个字的含义。
等到大殿里的混乱静下来之后,皇帝伸了伸手示意苏不畏将自己搀扶起来。苏不畏连忙过去,扶着皇帝从那九级台阶上慢慢的走下来。皇帝微笑着看着地上趴着的朝臣,眼神里的得意就好像刚刚骗来一块糖果的小孩子一样。
“朕自登基之初,就知道大隋天下最大的毒瘤是什么。”
他一边走一边说道:“但朕知道,你们是毒瘤,也是帝国的柱石,朕曾经想着靠朕自己的能力让你们将旁的心思都收起来,一心一意被大隋做事。最初的时候,朕甚至以为做到了这一点。朕承认,朕没有想到大隋才百年积弊竟然这大这么重!”
“朕一直在想,大隋离不开你们,朕也离不开你们,所以只要不触及国之根本朕也懒得计较什么。如果大隋是一座大殿,那么百姓们就是每一块城砖是坚实的土地,你们这些人则是柱子。你们觉得这个大殿离开你们就会坍塌,可你们却忘了没有砖没有土地只有几根柱子又算什么?你们连立都立不住!不要把自己看的太重,尤其是当朕已经活不了多久的时候。”
他在一个满脸是血的朝臣面前站住,指了指他脸上的血:“当初你先祖跟随太祖皇帝开国的时候也没少流血,但不是这样恶心丢人,他寒门出身,因为功绩,杨家给了你家族应得的东西。百年之后,你们这些人就已经变成了和那些有着几百上千年历史的名门一样的嘴脸。你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对这个帝国,对朕杨家真的忠心,你们只对自己的家族忠心。”
“若不是朕的日子不多,朕还会忍着。”
皇帝继续往前走,看着每一个被打翻的朝臣:“朕在长安的时候就开始在想这件事,却一直没能狠下心来。朕不是舍不得你们,而是舍不得亲手在大隋这个帝国身上剜肉。后来朕西征,仗越打的顺利你们的歌功颂德越是响亮,朕心里就越寒。杨家没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而你们却从一开始就在准备着投靠新主子。今天你们是朕的臣子,明天就有可能转身朝着别人三拜九叩……”
“朕本想再给你们机会,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走到这一步。这毕竟是动摇国体的事,一个不小心大隋就会崩塌半边江山。但是现在朕明白了,剜掉你们纵然痛入骨髓,但总有痊愈的时候。留着你们,太子年幼,皇后无助,就会沦为被你们摆布的傀儡。这场仗其实怎么打你们都是赢家,贼逆胜了,你们转头相迎。大隋胜了,你们就能把持朝纲……多好的算计,天衣无缝。”
“但已经到这会儿了,朕还怕什么?天衣无缝……朕就一刀把它劈开。”
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朝臣啐了一口嘴里带血的吐沫,被锦衣校的靴子踩着后背按在地上。他艰难的抬起头,看着皇帝用最大的力气咆哮道:“杨易!你应该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当初太祖皇帝开国的时候,嘉誉山之战,太祖只有四万兵,前朝郑国纠集六十万大军,当时太祖麾下不少将领幕僚都暗中和郑国有书信来往,后来太祖大破敌军,以四万精锐横扫六十万贼寇……太祖皇帝在郑军帅帐里搜到了满满一箩筐的书信,当着手下的面将这些书信都投入火坑焚烧,那是何等的魄力!终换来臣下效死,万民归心!”
听到这句话皇帝忍不住冷冷笑了笑:“恰是因为如此,你们越发的猖狂!若换了朕当时也会那样做,但若换了太祖皇帝在朕现在的处境地步,太祖也会杀你们。你们这些人,才一百多年就忘了刀子永远都攥在皇族手里的事。”
另一个臣子哀求道:“陛下……陛下仁慈,臣知道错了,臣发誓,臣不敢再有异心,求陛下开恩!”
皇帝缓缓地在他面前蹲下来,掏出手帕将这个臣子嘴角上的血擦了擦:“朕是皇帝,你们是臣子,按理说……做父亲的,怎么能不原谅孩子们的错误?”
听到这句话,求饶的朝臣立刻感觉到了一丝希望。
“可子不孝,留着何用?乌鸦反哺,羔羊跪乳,你们却时刻等着掘朕的基业。”
皇帝将手帕丢在他身边,站起来,对苏不畏摆了摆手:“就在李远山建造的这浩然殿里动手吧,朕在长安城里砍了三万多颗人头,但朕从来没有去过法场。今日朕就把这里当做法场,亲眼看着杀人。”
苏不畏扶着他走回高阶上,坐下来之后皇帝侧头看了一眼金世雄:“你是朝廷的大将军,金戈铁马沙场往来,多少血泊里趟过来,多少尸山上跃过去,怎么会发抖?”
金世雄扑通一声跪下来:“臣……惧于陛下天威。”
皇帝沉默,手缓缓往下一压:“难得,还有人知道天威可怕。”
随着他的手势压下去,那些锦衣校将手里的横刀猛的斩落,哀嚎声和刀子切碎骨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将浩然殿变成了地狱阎罗殿。
……
尸体都被装进麻袋丢出去,皇帝让人将大殿外面的甬道青石掀开,挖了坑将尸体都投进去埋上,然后再将青石铺好。这些曾经显赫的朝臣被埋在路下,也不知道以后要被多少人踩过。
浩然宫里都是锦衣校控制,死了那么多人外面的谁也不知道。
“陛下。”
苏不畏取过绒毯盖在皇帝腿上,然后取了刚刚熬好的药递给他。皇帝皱眉,摇了摇头:“苏不畏啊苏不畏……你怎么不明白朕的心思,朕连奏折都不想再看了,难道还想再喝这苦死人的汤药?”
“陛下……”
苏不畏张了张嘴,皇帝将他阻止:“让朕过阵子随心所欲的日子吧,奏折不看了,药也不吃了,剩下的这些日子朕想舒舒服服的过。难得放松偷懒,人说偷得浮生半日闲,朕就多偷几天。你要是再管着朕,朕就把你打发会长安城去。”
苏不畏苦笑,忽然觉得皇帝有些孩子气。
“高开泰。”
皇帝对跪在一边的高开泰说道:“事情都办妥了吗?”
大将军高开泰立刻回答道:“回陛下,已经办妥了。二十万战兵都已经奉旨调往秦川一带布防,确保大军后路,就算罗耀的左前卫绕到大军背后,想要跨过来也难。臣誓死护卫陛下,决不让那些叛逆靠近陛下身边。”
“不必。”
皇帝微笑着说道:“朕让你带着所有战兵退守秦川,不是为了防止罗耀举兵谋逆,而是想为大隋留下一些身经百战的士兵,太子年幼,身边不能没有人……待朕率军向西追击李远山之后,你就带兵返回京畿道去吧……朕之前已经调派刘恩静和许孝恭回师长安城,就是担心朝中有人贼心不死。”
“一旦朕在西北死了的消息传回去,总会有些人觉得太子年幼可欺跳出来做些恶心事。你和许孝恭,刘恩静便是朕的托孤之人,好好做事,朕虽然病入膏肓但还分得清楚谁对朕忠诚谁对朕有二心。”
高开泰匍匐在地,痛哭而不能说话。
“没什么值得哭的。”
皇帝笑道:“朕从来都不会任人摆布,越是到了这会他们觉得朕已经弱了,朕就要让他们瞧瞧什么才是强大。回到长安城之后,你们只需谨记一件事,立刻迎太子继位,不必等到朕死的消息传回去。裴衍暗中和罗耀多有勾结,朕又怎么会不知道?他曾是朕亲信之人,知道朕的有顽疾之后心思就开始变了。朕不说破不拿他,是因为还用得到他来麻痹罗耀。等你回去的时候,许孝恭和刘恩静应该已经在长安城把事都做好了,裴衍也没必要再留着……”
“陛下三思啊。”
高开泰一边叩首一边哀求。
“朕时时刻刻都想着把大隋带着走向更大更强,奈何天不予时,且积弊日久生害,朕心有余而力不足。太子聪慧,虽年幼但有大志且明辨是非,历练二三年就一定比朕要强。继位早有弊也有利,他会比朕更懂得怎么管理好这个帝国。朕信得过你们,你们也莫要辜负朕。”
高开泰已经磕破了额头,血流不止。
皇帝让人将他搀扶起来,让苏不畏取了一份密旨:“朕不止安排你们,也安排了其他人。等时机一到,辅佐太子的人就都会回去。这个时机,就是朕死……李远山以为自己妙算无双,可朕又怎么可能在一块石头上绊倒两次?朕顺着他想的去走,是因为朕必须这么走。”
高开泰接过密旨,已经哽咽到不能说话。旁边的金世雄也跟着流泪,两位老臣感觉心都快碎了。
“如果不出意外……”
皇帝淡淡道:“李远山的伏兵会在襄城以西布置决战之地,他以为朕能带的兵力已经不足六十万,他的叛军,加上罗耀的兵力,再加上蒙元人的兵力,三下合围朕必然大败。其实他想错了,朕只带四十万骁勇……朕对不起的便是那些百姓,他们都是揣着报国梦跟着朕来西北的,却不知道朕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回不去了……”
皇帝顿了一下,忽然对苏不畏说道:“朕想喝酒。”
苏不畏刚要说不能喝酒,皇帝瞪了他一眼:“你还要管着朕?”
苏不畏心里一苦,扭头去取酒给皇帝倒了一杯。皇帝先是抿了一小口,然后仰着脖子将酒一饮而尽。酒下肚,他随即剧烈的咳嗽起来。可偏偏如此,他的脸上的笑意越发的明媚。
“许久不曾喝酒,馋了。”
他对苏不畏歉然的笑了笑:“朕知道内侍们私底下都骂你是苏老狗,说朕指谁你就咬谁……这名字恶俗,但其中意思朕反而觉得是褒奖。苏老狗……你可是要陪着朕一起去死的啊。”
苏不畏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奴婢,永远跟着陛下伺候着。”
皇帝哈哈大笑,扬手指天:“朕的敌人都以为可以算计朕,以为胜券在握,他们太低估朕了……李远山,罗耀,阴谋也好阳谋也好,朕都看得一清二楚。可朕的安排谁也看不到在哪儿,到时候朕要吓他们老大一跳。不……朕要吓死他们!”
第0489章 这个局那个局
朝廷大军留下少量人马驻守襄城,四十万士气如虹的骁勇行军的时候个个意气风发。仗打到现在还活着的人们,都觉得自己已经拨开了那一层迷雾逐渐看清楚了自己灿烂的前程。他们只是普通百姓,他们想的是每天在战场上如何立功然后活下来。他们考虑不到什么阴谋诡计,也考虑不到什么江山社稷。
他们只知道,襄城已经破了,李远山带着残兵十几万退走,这个时候没道理不去追击。他们只看到胜利在望,看不到什么陷阱深坑。
襄城里的粮草倒是不少,因为李远山担心将粮草都运走的话会引来皇帝的猜疑。补充了给养之后,四十万大军分作三路浩浩荡荡的继续向西开拔。
皇帝坐在高大恢弘的御辇上,特意吩咐人打开窗子看着外面的依然萧条的景色。这御辇也称之为行殿,需要上百马匹和人力才能拉动。金世雄有些紧张的坐在皇帝身边,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皇帝将视线缓缓的从窗外收回来,感觉手炉的温度已经微凉却懒得递给苏不畏换炭火,他将手炉塞进袖口里,也不知道是想温暖自己还是想多维持一会儿手炉的温度。
“知道朕为什么要带上你吗?”
皇帝问。
金世雄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立刻摇了摇头:“臣不知。”
皇帝微微叹息一声:“朕带着苏不畏,是让他跟着朕一块走到最后。朕带着你却不是让你死,而是有个重要的差事交给你做。朕不会告诉你这一战朕藏起来的刀子在哪儿,但朕可以告诉你这一仗朕输不了。平乱之后,西北的残局太乱太烂,必须有个手腕强悍些的人镇着……待决战之后,朕让你坐镇西北,帮太子将这乱摊子收拾好。”
“臣……”
金世雄起身跪倒:“臣请陛下再斟酌,此战陛下既已稳操胜券,何必亲身冒险……臣愿意领四十万骁勇追击李逆,绝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哪儿有那么容易。”
皇帝笑了笑,似乎有些许苦涩。
“朕若是不亲自追过去,李远山不会拼尽全力最后一战的。而最主要的却不是这一点,而是朕事先藏起来的刀子,必须要朕亲自去才能亮出来。朕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你也无需问。这件事没有转还的余地,你只需记得朕的交待就是了。”
“臣……遵旨。”
金世雄垂首。
皇帝道:“起来吧,你我君臣十几年了,从来也没有这样拘束过,别哭丧着脸,平定西北之乱指日可待,那些朝廷里的蛀虫毒瘤朕又已经剜掉了大半,所以没有什么不高兴不开心的事,若是你觉得朕这样做是因为迫不得已的决绝,那你就错了啊……现在朕也没打算再瞒着什么,朕的身子已经扛不了多久了,怎么都是死,与其卷缩在病榻上呻吟不如壮阔而行,朕心里实欢喜的很。”
他让金世雄坐下:“西北,乱后之治尤为不易。你是武将,但心思缜密行事稳妥,朕将西北的摊子交给你收拾也放心。你要谨记,西北百姓虽然从贼者不计其数,却不要严苛于法,多施以恩德,一个国家存在的根本不是将百姓杀到服服帖帖,而是养着他们让他们安居乐业。百姓安稳,国家才安稳。对于李逆余孽,杀。对于百姓,养。你明白吗?”
“臣明白。”
“嗯。”
皇帝似乎是有些疲乏,将身子往宽大的座椅里缩了缩:“看你脸上忐忑不安的样子,朕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朕现在已经交代你如何治乱,而你却没有办法让自己对胜利充满了信心,对吗?”
“臣……”
金世雄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着吧。”
皇帝慵懒的摆了摆手:“朕下了那么大赌注,用自己的命去换的东西朕心里有数。朕想着,如果平灭李逆之后朕身子还允许,朕就去看看狼乳山。当初朕与阔克台蒙哥见面的时候,来去匆匆,没好好看看朕江山最西边的景色。或是朕多走走看看,有天地灵秀滋养着身子还能好起来也说不定呢?”
他笑道:“朕以前看事,总往坏处去看。现在朕心思稍稍变了些,朕想往好处去看。”
“陛下定然无虞!”
金世雄发誓一样地说道。
“哈哈。”
皇帝笑的很畅然:“希望如此……对了,还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方解这个人你不认识想来也听过他的名字吧。”
“演武院入试头名,臣知道。”
“嗯,现在你的队伍,他带着。”
皇帝将视线再次转向窗外语气很自然平缓地说道:“战后兵权我会让他交还给你……朕总是有一种感觉。”
后面的话说的太轻,金世雄没有听到。
“不能让他带兵太久……”
皇帝说。
……
襄城西南二百七十里
四盘镇为中心,方圆十几里都是营地。数十万精甲在此驻扎已经超过十天,附近的百姓们为了躲避战祸都已经远远的避开。一眼看过去到处都是带着杀气的士兵,以至于天气都被影响变得更冷冽了些。
身穿厚厚皮甲的巡逻士兵们以整齐的队列走过,槊锋上挂着的冰碴能冷到人心里去。
一个身穿铁甲的将军快步而行,跑到大营最高大的那座军帐外面叫了一声,然后撩开厚重的帘子钻进去。
“大将军,襄城已破!”
进来的人是个看起来二十几岁的汉子,抱拳的时候身上的甲胄发出沉闷的响声。就如同他说话的声音一样,低沉而略微沙哑。
他叫罗小屠。
一个很少会说话的冷傲男人,但是今天,他脸上也难掩喜悦。
坐在桌子后面的中年男人停止手上的动作,看了一眼已经写了一半的字,宣纸上已经书写了三个浓墨大字,但这三个字似乎并不连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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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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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襄城已经破了的消息,他停顿了片刻之后将最后一个字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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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小屠看着宣纸上的四个字,脸上的喜悦逐渐平静下来。
“小屠……你还是不够沉稳。”
写字的中年男子将狼毫挂在笔架上,转身走到地图前看了看:“你看起来很高兴,那么你来告诉我,何处值得高兴?”
罗小屠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回大将军,襄城已破,皇帝带着四十万大军追击李远山残部,已经进了李远山的埋伏,事情发展顺利,所以属下觉得心里畅快些。溢于言表,是属下修行还不够。”
“四十万?”
罗耀微微一怔:“按照推算,朝廷人马所剩远不止这个数目。”
“回大将军,据探子报来的消息,皇帝以高开泰为主将,率军二十万在秦川一带驻守。皇帝自带四十几万人马过襄城,一路向西。”
罗耀沉默了一会儿后忍不住笑了笑:“皇帝对我还是不放心,高开泰用兵沉稳,皇帝让他带着二十万人在秦川驻守,防的就是我……皇帝担心的是他带兵追击李远山,而我带兵抄了朝廷大军的后路,呵呵……君不信臣,臣不尊君,大隋的气数真要到尽头了。”
“大将军,那咱们怎么办?”
罗小屠追问了一句。
“你以为李远山的计策真的那么容易就成功?”
罗耀回头看了罗小屠一眼后淡然道:“我跟你说过,皇帝是不世出的明君,李远山第一次在满都旗坑了朝廷七十万大军,皇帝上了他的当这没错。但皇帝不是那种会在同一块石头上绊倒两次的人,如果他看不穿李远山的布置那才是笑话。且李远山将埋伏圈设的那般大,二百七十里范围,凭他现在手里的人马根本做不到困死皇帝……将希望寄托在我,寄托在蒙元人身上,其实李远山已经败了。”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将一个对手踢出局外:“他已经没有资格继续留在棋盘里,因为他太自大。蒙元人是不会甘心情愿只做刀的,虽然杀了皇帝这个诱惑蒙元人抵挡不住,阔克台蒙哥也盼了十几年,但蒙元人的心思绝不仅仅在皇帝身上,只要皇帝死了,蒙元人回草原之前也会顺手将李远山除掉。”
“为什么?”
罗小屠问。
“因为阔克台蒙哥可不想有个兵强马壮的邻居。”
罗小屠沉默,然后问:“那咱们进兵不进兵?”
“进。”
罗耀笑道:“自然是要进兵,不然我带兵来西北做什么?李远山算计皇帝也好,皇帝算计李远山也好,到现在为止我都还算是个局外人,只有进兵,我才算真正入局。不管皇帝有什么算计,他只剩下那些兵力了。不管李远山怎么算计,他手里的人也不多。高开泰……我还没放在眼里。”
“派个人去告诉阔克台蒙烈,让他去和高开泰打。二十几万狼骑打二十万步兵,场面应该也壮观。”
“那咱们向何处进兵?”
“另一个局。”
罗耀淡然笑道:“我设的局……我已经下令雍州兵马尽起,此时应该已经渡过了沂水。只要再渡过长江,七十万大军陈兵中原。我会带兵向东渡河过去,然后与雍州兵马汇合,我从来就没有把眼光放在西北这个疲敝之地,而是那座叫长安的城。”
罗小屠一愣,随即抱拳:“属下愿追随大将军,开创不世伟业!”
罗耀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他再次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一行小字。
西也成东也成飘渺无踪,南也定北也定有始无终罗小屠看了一眼,没懂。
第0490章 一条两条三条四条
一连二十天无所事事,骑兵们在睢县城几乎把每一个角落都走遍,没有方解的军令,除了斥候任何人不许随便出城,虽然难得享受没有战事的时光,但终究有些无聊。大犬闲暇时将方解教他的五子棋又教了不少人,竟是很快就在营里形成了一股风气。纵横十九道的围棋太过繁琐深奥了些,五子棋简单易学所以每个人都玩的不亦乐乎。
方解走在大街上看着路边蹲在地上随便画个图就开始摆弄石子的士兵们笑了笑,他很喜欢这种紧张之中难得的轻松感觉。派出去的斥候陆续返回来一些,但带回来的都是方圆二三百里之内的消息,襄城那边的事估计着想要知道确切情况最少还需要十天左右。
方解除了每日巡检兵营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修行。
回到住所,他将万星辰送他的书册拿出来,再次仔细的看了一遍,虽然还是一无所获但他并没有放弃。
那个老人曾经甚至直到现在依然站在中原武学的最高峰,他送的东西绝不会毫无价值。
看着那些图上的描绘出来的经络,方解的脑海里渐渐的出现一幅会动的画面。那些经络似乎都活了起来,隐隐间能看到元气流动。方解每次看都会有这种错觉,或是因为太过专注的缘故。只是光看这脉络走向,方解还是一无所获。
沉倾扇推门走进来,顺手为方解倒了一杯茶。
“还是没有什么发现?”
她在方解对面坐下来,双手支着下颌看着自己的小男人。
“没。”
方解摇了摇头:“我在修行上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天分,若不是这体质特殊只怕还真是一个实打实的废物。这本册子从前往后从后往前已经看了不下百遍,我依然没明白其中到底藏着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沉倾扇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告诉我的修行方式,虽然艰辛些,但一旦掌握进境飞速,而且招式用出来的威力也大了许多。既然你修行的法子是对的,索性就不要再盯着这册子去想,不如按照自己的方式去修行。”
方解攥了攥拳头,朝着窗外挥了一拳。
窗外的那棵光秃秃的老树随即晃动起来,树干上被拳风崩碎了一块,树皮纷飞,竟是砸出来一个坑。
“我没有气海丹田所以只能用这个法子修行,罗耀却说这才是时间最正确的修行方式。可这法子我不止告诉了你,小腰,大犬,麒麟,甚至卓先生都知晓,但没人能掌握。由此可见所谓的正确也有局限,并不是对每个人都有效果。”
“没有气海……”
沉倾扇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各宗门教授的修行方式大同小异,都是将天地元气通过呼吸进入丹田气海,淬炼成内劲。而内劲经过四肢百骸,又淬炼肉身。你的肉身已经远比常人要强大,便是用普通法子修行的九品上强者也不如你身子强悍。所以……你省去了一个步骤,就是不必用内劲淬炼经脉肉身。”
她皱着眉,忽然想到一些事:“你没有气海,所以不能存储内劲。内劲自气海流出然后运行全身,这是修行者提升体魄的唯一方法。而气海本身就存在于人体之中,不需要天地元气的淬炼就已经远比身体其他部分要强大,说一个人的修行天赋有多好,不只是悟性还有气海的大小和畅通气脉的多少。”
“气海和气脉都是本来就存在的东西,不是修行来的东西。”
方解没明白她的意思:“这和我修行有什么关系?”
沉倾扇的思路忽然清晰起来:“说起来是没有,但往另一个方向去想就有了……你没有气海,你的身体也不用淬炼,这说明什么?”
方解问:“说明什么?”
“说明你的整个身体,都和寻常修行者的气海一样。也就是说,你没有气海,或许你整个人都是气海。”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连沉倾扇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方解点了点头,但却没有什么喜悦:“就算如此,我的身体就是一个远比一般修行者要大的气海,可我无法将天地元气纳入身体,也就是说我的气海再大也没有用处,因为无法存储进来东西。”
沉倾扇看了看方解面前的那个册子,看着那图上人体的经脉陷入沉思。
天地元气纳入身体之后进入气海,再由气海送遍全身。这个过程,便是修行的过程。方解的身体无法将天地元气纳入,如果他的身体就是气海,也只是一个巨大的但已经废弃的仓库,毫无意义。
“内劲自气海而出,运行全身后回到气海,周而复始,这就是修行的。若你整个人就是气海,那你该让天地元气如何运行全身?你的全身在哪儿?”
沉倾扇这话有些晦涩,但方解懂了。
他顺着沉倾扇的思维去想,好长时间之后他忽然眼神一亮:“我似乎找到一点头绪了……”
他将那册子翻倒和自己体质相同的那一页,看着那图上人体少得可怜的几条气脉和少得可怜的气穴,脑子里的谜团似乎就要被撬开一条缝隙了。这种感觉很微妙,有一种历尽千难万险终于要走到终点的感觉。
“若我是气海,那何处是我身?”
方解喃喃道:“我是气海,那天地便是我身?”
……
方解伸出手,眼睛盯着那册子上所绘的人体,看着其中一条脉络看了很久,然后闭上眼去感受自己的脉络。
他伸出手,随即有一小团火焰在掌心逐渐成形。这就好像是一种自然反应一样,完全不需要刻意去冥想去调动天地元气。只要方解去想,那火焰就会从他手心冒出来。
“是这条。”
方解睁开眼,手心里的火随即消失。他指了指图上画的一条经脉:“我能感觉到,这火是从这条经脉里出来的。”
沉倾扇看了看那图,发现这图上人体所绘出来的经脉真是少得可怜,比起资质最平庸的修行者也不如,就算比起普通百姓也没有什么优势可言。勉强入品的修行者体内的气脉也要比方解多几倍,沉倾扇对自己的身体很了解,所以她确定如果方解的身体里真的只有这几条气脉,那自己体内的气脉就比他要多最少一百倍。
她伸出手捏着方解脉门,仔细感受之后说道:“你体内气脉一共只有五条,还有两条是这段日子才逐渐成形的,在长安的时候你只有两条半气脉,其中一条就像是个死胡同一样。现在,非但原来堵塞的气脉已经畅通,又多了两条。”
方解看着图,然后根据图上经脉的位置去感知自己的身体。
至少过了半个时辰之后,他缓缓地舒了口气:“我找到第二条气脉在什么位置了,用了这么久才找到自己本身具备的东西在哪儿,我对自己的了解只怕比你们还要少些。”
“试着去冥想你刚刚察觉到的气脉。”
沉倾扇立刻说道。
方解点了点头,然后再次闭上眼陷入沉默之中。
沉倾扇坐直了身子看着方解,静静的等待着方解对自己的身体有什么新的发现。沉倾扇知道自己在修行上比方解有经验,可自己的经验对方解却没有什么帮助。从一开始两个人的修行方式就不同,到了后来反而是方解将更加有用的东西教给了她。
她看着方解的脸,想从脸上的表情捕捉到什么。
所以,直到她觉得有些寒冷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然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或许是因为太过于震撼,她抬起手捂着自己的嘴强迫自己没有发出惊呼。
方解的双手放在桌子上,此时已经变成了深蓝色。
一层冰从方解的手向外蔓延,小半边桌子上都覆盖了薄薄的一层。方解的手掌被这种深蓝色的冰包裹着,甚至已经看不清楚手掌的轮廓。沉倾扇想叫方解,将他从这种诡异的状态中拉出来。可她又怕贸然将方解从沉思中惊醒的话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所以她忍了几次还是决定不去打扰方解。
“第二条……”
方解喃喃地说着。
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说话了,只是下意识的一种表达。蓝色的寒冰在他手上越来越厚实,然后在沉倾扇惊讶的目光中,那冰渐渐的变幻形状。方解的两只手上分别有一根尖锐的冰刺逐渐成形,然后变得越来越长。看起来那冰刺非但坚固而且锋利,沉倾扇甚至相信这冰刺可以轻易的刺穿一个人。
就在她的惊讶震撼还没有平复下来的时候,咔嚓一声,方解手上的冰突然碎裂开来,散落在一边。
“找到第三条了。”
方解闭着眼睛说话,完全是一种很空灵的状态。
沉倾扇这次没有再看方解的表情,而是死死的盯着方解的手。
但那双手这次没有任何改变,沉倾扇忍不住缓缓地舒了口气。可就在这时候,她忽然察觉自己再次观察错了方向。
方解的身体四周,有些晶晶发亮的细微颗粒漂浮着,越来越多。这些颗粒就好像细微的沙尘,但却在窗外招进来的阳光下反射出一种金属的光泽。就好像是金沙一样,闪闪发光。这些金沙越来越多,几分钟之后,已经多到连成一片!
沉倾扇的瞳孔骤然收缩,难以掩饰自己内心的震撼。
现在的方解,就好像身体外面披上了一层甲胄!
沐小腰和完颜云殊两个人一边说笑着一边走进方解的房间,走到门口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的站住,她们看着屋子里奇异的一幕全都被吓住了。完颜云殊忍不住要发出惊呼,却被沐小腰一把捂住了嘴巴。
沐小腰拉着完颜云殊缓缓退回的门外,站在那里看着那个身体四周好像被金沙包裹的男子。
“第四条。”
方解说出这句话之后,那金沙忽然像是失去了支撑的东西一样纷纷落下,在地上铺了一层。
三个女人死死的盯着方解,试图再次从方解身上找到什么变化。可是这一次,无论她们怎么努力去寻找也没在方解身上看到什么奇迹发生。
没有人注意到。
那张已经有些残破的桌子,有一条已经干裂的桌腿上慢慢的生出一枚嫩芽。
第0491章 你有姐姐妹妹么
“怎么了?”
沉倾扇见方解的眉头皱的越来越深忍不住问了一句,方解缓缓睁开眼摇了摇头:“我能感觉到第五条气脉的位置,很清楚,但就是无法如之前那样尝试着感知到这条气脉里的藏着什么东西。和之前那四条气脉的区别在于,这条气脉好像是……死的。”
沉倾扇一怔,想了想安慰道:“或是你的感知力还不够,所以探查不到身体最深处的这条气脉。”
见他从冥想中出来,沐小腰和完颜云殊也从外面走了进来。三个女人看着桌子上已经融化的水,看着地上那一层金沙,脸上的震惊还没有退去。方解顺着她们的目光看了看也吃了一惊,他自己都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就在四个人说话的时候,外面有飞鱼袍飞快的跑进来道:“将军,有紧急军情!”
方解立刻起身和三个女人说了一声,快步往大帐那边走去。
沐小腰拿起笤帚去扫地上的金沙,忽然看到桌腿上有一片小小的嫩芽逐渐的枯萎,枯萎的速度很快,就好像瞬间失去了支撑它活力的养分。
她惊讶的指了指,却不知道该如何去说。
方解快步到了大帐,几个主要将领已经在大帐里等他了。
“将军,派出去的斥候回来报告说发现叛军大规模的兵力调动,除了最西边的几个县之外,几乎藏在各县镇里的叛军精锐倾巢而出,像是往一个方向集结。”
报信的飞鱼袍在地图旁边用手指着几个位置:“被将军骗去清水的尚火喜部,莱县的韩恩部叛军没有动静,依然还在原地驻守。除此之外还有丘城,万永,恩泽三地的叛军也没有动静,斥候还盯着,一旦叛军兵力调动的话立刻就会有回报。”
方解听完,走到地图前用炭笔将飞鱼牌之前所说的有兵力调动的县镇打了圈,然后将没有兵力调动的县镇打了叉。
“看来李远山已经放弃襄城了。”
看着自己勾勒出来的态势,方解的思路清晰起来:“之所以莱县,清水,丘城,万永,恩泽这些地方的叛军精锐没有调动,是因为咱们杀了李孝廉。李远山分派了七个巡察使,监督着襄城以西二百七十里方圆所有州县村镇的叛军,李孝廉前阵子到了这被杀,所以李远山的兵力调动没有到咱们这!而其他地方的巡察使都在,其他各城的叛军已经开始调动。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襄城已经被朝廷大军攻破,李远山肯定带着残兵已经向西过来了……”
“觉晓,你的意思是李远山已经把口袋张开了?”
完颜重德问。
方解点了点头:“虽然襄城那边的飞鱼袍还没有消息送回来,但从叛军的兵力调动已经能确定李远山要做最后一搏了。他用了超过一百五十万叛军做诱饵为的就是将朝廷大军引进他布置的陷坑,现在,决战终于来了。”
他指着地图上一个位置说道:“西平郡郡治西平城,位于这个陷阱最中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李远山会带着叛军退守此处。朝廷大军尾随追来,李远山之前布置下的所有叛军会往此处云集,从各城叛军所在的位置到西平城的距离都不算太远,最慢的五天之内就能赶到。李远山打算合围朝廷大军,但凭他现在的兵力肯定不够……”
正说着,外面有人快步跑进来:“报!往东南探查罗耀所部的探子回来了!”
“让他进来!”
不多时,一个风尘仆仆的飞鱼袍进来,先是对方解行礼后说道:“将军,属下探知罗耀的左前卫数十万大军之前驻兵四盘镇,就在前几日忽然调动,绕开与他对立安营的叛军殷破山所部直接朝着正东方向去了。另外,蒙元蛮子的骑兵也已经从驻地出来,看行军的方向也是东面!”
“果然……”
方解的脸色一变,摆了摆手道:“你先去休息。”
完颜重德深深的吸了口气:“现在看来,大隋皇帝陛下的人马已经进了李远山精心布置的陷阱了,罗耀的数十万大军已经向东移动,蒙元的二十几万狼骑也在向东移动,大隋征西军的后背就算暴露在敌人的眼前了……不只是这些,一旦决战到来,孟万岁和殷破山的叛军也会往这边涌!”
“陛下肯定有所安排!”
方解笃定道:“李远山的计策跟本瞒不住人,以陛下的睿智不可能发现不了。”
他顿了一下说道:“李远山只怕现在还没有察觉到,他和陛下所处的位置已经调换过来了……之前是陛下在明处,朝廷大军的一举一动都在李远山的眼前,什么都很清楚。而李远山的布置,在最初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是一团迷雾。现在则不同,李远山的安排大家都已经看的一清二楚,但陛下的布置……谁也不知道。”
完颜重德点了点头:“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要出去一趟,其他各地的叛军都已经调动,就算莱县清水等地的叛军没有得到巡察使的指令而调动,必然也对其他各地叛军的动向关注着。如果我这个假巡察使迟迟不出现,他们会起疑心。他们不可能识破我,那我就索性把李远山最后一搏先挖开一条大口子。”
“你打算将这五个县镇的叛军调往别处?”
完颜重德问。
“嗯。”
方解嗯了一声道:“殿下,你带着队伍立刻出城往东,避开叛军的兵力往西平城方向赶。我将清水莱县五地的叛军调开之后立刻找你汇合!”
完颜重德知道等了许久的日子终于到了,他看着方解认真道:“你小心些!”
方解笑道:“无妨,我现在可是权势极大的巡察使!”
……
樊固以西的狼乳山峡谷里,数千名精锐士兵忙的热火朝天。一道城墙已经拔地而起,虽然看起来建造的很粗糙但格外的厚实坚固。石头墙的高度已经超过两米,不过看样子他们显然没打算就此结束。
山上传来清脆悦耳的哨子声,下面山谷里搬运石头的士兵们立刻往两边跑。下面人都避开之后以哨子回应,然后就听见轰隆隆的一阵声响,几块巨大的石头顺着峡谷峭壁坡度比较缓的地方滚了下来。
当大石落地的时候,地面似乎都颤抖了几下。
尘烟散去,士兵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他们用圆木移动大石往修建石头墙那边运过去,陆封侯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看着已经颇具规模的石头墙心里的成就感特别大。这段日子以来,黑旗军的士兵们奉了方解的命令在青峡中修建石头墙,虽然很累,但每个人的干劲都很足。他们知道方将军的是想把那二十几万蒙元狼骑堵死在西北,而这些狼骑,是黑旗军每一个士兵不共戴天的仇人。
几年前,就是这些狼骑用弯刀屠杀了数十万黑旗军的同袍。满都旗南北数百里东西两千里的草原上,到处都是大隋士兵的尸体。李远山让叛军封住了樊固,活下来的人就是在这样后有追兵前有堵截的情况下挣扎出来的。现在,他们也要将一样的命运还给那些蒙元狼骑。
从大隋西北回草原,狼乳山峡谷是唯一的路。
士兵们知道一旦堵死青峡他们将面对蒙元人多么凶猛的进攻,但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因此而忐忑不安,更不会有人恐惧。
“加把劲!”
陆封侯推着大石扯着嗓子喊:“咱们干快点,等将军从东边回来的时候看到咱们建造的石头墙吓他一跳!让将军看看,他不在的时候咱们黑旗军的爷们没一个偷懒的!”
“哈哈。”
士兵们笑着,挥汗如雨。
就在这时候,忽然山上传来一阵惊呼,陆封侯抬起头往上看,只见一块悬着大石或是被之前滚动下来的石头撞着了,竟是慢慢的移动起来,看样子眼看就要落下。陆封侯大惊,立刻喊道:“都散开,往后退!”
这话才喊完,那块看起来足有数千斤沉重的大石头已经顺着山坡滚了下来。士兵们在惊呼声中往后跑,可因为人太多撤走的速度并不快。
陆封侯眼看着那大石头朝着自己过来,他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完全散开的士兵们忽然啊的吼了一声,竟是抓起一根圆木朝着那大石冲了过去,看样子竟是想用自己的身子来渐缓大石滚落的速度。
这决绝,来的如此突兀。
陆封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石头砸死,他坚持认为自己会荣耀的战死在沙场上,不是病死,不是老死,而是被人用皮革裹了尸体运回家乡。
大石呼啸而至,他在这时候居然自嘲的笑了笑,他将扛着的木头斜着戳在地上以肩膀扛住,打算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顶着木头将大石阻挡一下。
嘭的一声!
陆封侯脸上的肉抽搐着,然后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四周一片白茫茫的,石头,人,草木都是白茫茫的。
他忍不住愣住,心里想着难道这就是阴曹地府吗?原来阴曹地府是这个样子,所有东西都没有颜色。后来他恍然,这不是地府,自己还在原地,之所以看东西没有色彩或是因为魂魄看到的和活着时候看到的不同吧。
石头还是那块石头,人还是那些人。
咦……
那个胖子是谁?是地府的判官吗?
就在他诧异的时候,他眼睛里白茫茫的世界终于渐渐恢复。色彩重新回到了他的眼睛里,世界还是这个世界。之所以看的东西多变成了白茫茫的样子,是因为吓得。
一个身穿黑色道袍的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陆封侯身前,一只手推在那块滚落的大石头上,胖道士稳住大石后忍不住松了口气,然后回头看了陆封侯一眼问道:“嘿,看见落石还往前冲的傻逼,你没事吧?”
陆封侯下意识的说:“你不是也往前冲了吗。”
胖道人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懊恼道:“我比你还傻逼,不仅是看到落石往前冲,有一件比落石还要危险无数倍的事我还不是一样没有避开……”
他知道这个吓傻了的将领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他也懒得解释:“问你件事,从这地方一路往西是不是就进草原了?”
“是……”
陆封侯回答,然后忽然想起来:“我见过你!”
胖道人一怔:“你见过我?”
“见过见过!”
陆封侯激动道:“在芒砀山上,你找过我家将军。”
“哎呀我操……你们是方解那个混账东西王八蛋的兵啊?唉,看来我确实是走的太慢了些,一路上只顾着感悟道心……既然你们是方解的人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帮我准备一个月的干粮再给几匹马。”
他大大咧咧道:“我是方解的师叔,先去弄点肉来吃吃……对了,我刚才救了你一命,你有什么姐姐妹妹之类的要介绍给我吗……”
第0492章 这招叫操翻
“掌教……为什么马有四条腿而人只有两条腿?”
小道童一边走一边认真地问。
项青牛看了他一眼轻蔑道:“因为你有两条腿后来变成了手,很多年以前说不定你也是如马这样四条腿走路的。”
小道童叹了口气道:“如果我能像马那样四条腿走路该多好。”
项青牛恨其不争道:“人乃万物灵长,是世间主宰,你身为一个人居然去羡慕一匹马……小俊,你修行这几年都被狗吃了么?你倒是说说,这马有什么可让你羡慕的?”
道童小俊将担子挪动了一下苦求道:“掌教啊,你跟那些当兵的要了几匹马难道不是为了骑着吗?就算不骑也可以驮东西的吧……怎么要了马,还是我来扛胆子啊……人挑着担子马闲着,掌教你到底要马是干嘛的啊,是故意折磨我和小美的吧……”
项青牛一本正经道:“人家小美都没说什么,你叽叽咕咕的怎么那么多怨言。”
背着项青牛的小道童欲哭无泪:“掌教啊,不是我不想说什么,是我实在累得不想说话了……”
“你们能不能争气点,我这样做是为了你们好。”
项青牛认真地说道:“咱们已经出关了,穿过这青峡对面就是蒙元蛮子的地盘。你们两个的修为惨不忍睹,随随便便一个佛宗弟子就能将你们干掉。现在你们吃苦,是为了你们以后对敌着想!”
小俊道:“我懂了,掌教您是想让我们的身体变得更加强壮,这样在对敌的时候就多几分胜算。”
“不不不……”
项青牛严肃道:“以你们两个的修为就不要去想对敌了,我的意思是你们俩这么弱,一旦被人抓了去的话当牛做马的虐待着,你们已经有了这一路上的经验,日子会过的没有那么憋屈那么痛苦……”
小俊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忍不住挚诚道:“多谢掌教教诲!”
项青牛撇了撇嘴:“有本事把你心里话说出来。”
小俊讪讪笑了笑问:“掌教,出了青峡是不是遍地都是秃驴?”
“呸!”
项青牛骂道:“你也太看不起佛宗之人了,佛宗的人在大草原好歹也是备受尊敬的,那些佛宗弟子一般都住在庙宇里接受供奉,除非必要很少出来走动。就算在你在草原上走一个月,也未见得遇到个佛宗上得了台面的人物。”
小俊点了点头,然后问:“掌教,那两个白头发老头在干吗?”
项青牛看了前面陈哼陈哈兄弟,自豪的笑了笑道:“这俩家伙被我开了明悟,但还是那般的性子。刚才我说雄马比雌马的尾巴多三十根毛,他们两个不信,所以跟在马屁股后面在数毛。”
小美诧异问道:“掌教,雄马真的比雌马的尾巴多三十根毛?”
项青牛微怒:“你莫跟着我了,去给那两个姓陈的做弟子!”
小美恍然:“原来掌教你是在骗他们的……”
小俊看白痴一样看了小美一眼:“我就说你一直傻了吧唧的,你自己还不承认。掌教让他们去数马尾巴的毛有多少根,这是一举两得……第一呢,这样那俩人就不会再缠着唠叨,第二呢,也就能知道雄马和雌马的尾巴到底有多少根毛了。”
项青牛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几匹都是公马……”
小美忍不住赞道:“掌教好眼力!”
正说着,前面揪着马尾巴在数毛的陈氏兄弟忽然站住,因为停下的太过突兀,以至于那还自顾往前走的马被拽着尾巴拉住,那马忍不住愤怒的回头嘶鸣了两声。小俊小美笑得合不拢嘴,倒是项青牛的脸色忍不住微微变了变。
“小俊小美,你们回清乐山去吧。”
项青牛从小美的后背上下来,指了指小俊肩膀上挑着的担子:“金银珠宝我已无用,你们当做回去的盘缠。这一路上花了不少,吃了喝了玩了享乐了,说是为了感悟天道明悟道心,其实是我贪吃贪玩罢了。不过剩下的却还足够你们雇人一路背着你们回一气观的。”
“为什么?”
小俊和小美异口同声地问道。
项青牛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伸手将那条象征着道宗掌教身份的金色束带拿起来系在腰间。因为他肚子太大,所以之前一直懒得将这束带系上。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系上那金色束带的动作甚至带着几分挚诚。
“滚蛋吧。”
项青牛摆了摆手:“回去之后告诉沫凝脂,她就是道宗新掌教了!”
说完这句话,他双手袍袖向外一挥,那两个小道童就被一阵风卷起来送出去足有二十米外,两个人同时呼喊,可项青牛却只是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快滚,已经到了青峡口,再往前走你们连尸首都留不下,还没碰过女人就死你们不觉得遗憾?告诉沫凝脂做了掌教也别得意,一气观里给老子留着位置,没准哪天老子就回去做太上掌教!”
说完这句话,项青牛大步前行。
不知道为什么,那两个小道童此时看着那个肥胖的身形竟然变得高大雄阔起来。
……
“刚才才说过不会随便看见佛宗之人,刚出青峡就遇见这么一大波!”
项青牛低低的骂了一句,牵了一匹马往前走,陈哼陈哈跟在他身后。三人三马,也不骑着,迎着对面已经清晰起来的人群走了过去。
“一会儿打起来你们两个先上。”
项青牛一边走一边说道。
陈哼撇嘴:“凭什么……”
项青牛挺了挺肚子指着自己的金色束带:“看见这个没,这是陛下御赐,象征着道宗掌教身份的金腰带,我都是这么大人物了,随随便便遇到几个小角色还得我亲自动手?你们两个要有觉悟嘛……既然小方方让你们两个跟着我,你们两个就要负责好不好。”
陈哈点了点头:“那什么时候你打?”
项青牛一本正经道:“等你们两个打不动的时候。”
陈哈拽着马不走了,撇着眼看项青牛。
“最起码,也得遇到个天尊什么的我再动手吧。”
项青牛讪讪笑了笑:“身份,我是有身份的好不好。”
“为什么要打?”
陈哼忽然问道。
项青牛沉默,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本来就是讲不出什么道理的一件事,中原江湖的人就是看着佛宗的不顺眼,佛宗的人看着中原人就是不对路,你偏偏问我为什么,我要说这是天意你肯定觉得瞎鸡巴扯淡,所以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打架需要理由吗?”
陈哼想了想摇头:“不需要吧。”
项青牛道:“把吧字去掉,都到了这里了,遇到佛宗的人要是不好好揍一顿,怎么对得起咱们万里迢迢的过来。”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却忽然有些悲伤。
十几年前,二师兄西行,自此没有再回到中原。一年前大师兄西行,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回来。现在,他走出了青峡。师兄弟四个,除了罗蔚然之外竟是鬼使神差的走上同一条路。被他师父誉为修为最强的二师兄没能做到什么,被困囚笼然后明悟天道的大师兄也没能做到什么……我能吗?
项青牛问自己。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啐了一口吐沫:“管他能不能,先打了再说。”
对面出现的佛宗弟子不下百人,即便在大草原上生活了多年的牧人也很少见到这么多佛宗弟子一块出行的。之前项青牛对两个小道童说得没错,佛宗弟子自持身份很少出寺庙行走,他们享受着的是牧民送去的食物和钱财。一般的部落,即便是埃斤也难以请动佛宗弟子出行。一下子出现百十个佛宗弟子,若是被牧民看到早就夹道参拜了。
最前面的是大约三四十个身穿黄色衣衫的佛宗弟子,后面是十几个身穿蓝色僧袍的人,这十几个人抬着一个辇,上面盘膝坐着一个身穿红色僧袍的年轻僧人。辇旁边是四个白衣僧人,后面则又是数十名黄衫僧。
能被其他僧人抬着出行的,在佛宗之中地位必然不低。
“要不要先说句场面话?”
陈哈问项青牛。
项青牛点了点头:“自然要说啊,我是道宗掌教的好吧。”
他刚要往前走几步说话,就看见坐在辇上的那个年轻僧人伸手往前指了指低低地说了句什么。紧跟着,前面那几十个黄衫僧人立刻朝着项青牛这边冲了过来。有的人亮出了戒刀,有的人亮出了铜钹,杀气腾腾。
“哎呀我这暴脾气真特么就受不了了!”
项青牛看见那些佛宗弟子冲过来忍不住怒道:“连老子报名号吹牛逼的机会都不给,这下惹到我了啊。你们俩谁也别动,这第一架我自己打了!”
……
陈哼陈哈两个人蹲在一边,一边拔枯萎的毛毛草一边嘀咕:“这家伙真不靠谱,还说让咱俩先上他是有身份的要拿着些,才开打就自己冲上去了……”“嗯嗯嗯,就是,真不靠谱……”
二十几个佛宗弟子说着蒙元话往这边气势汹汹的过来,这些人都是佛宗的低辈弟子,但在牧民中也是神一样的存在,此时看见一个汉人胖子穿着稀奇古怪的黑色袍服还系了一条金光灿灿的腰带竟然不躲不闪,他们立刻就来了气。在大草原,牧民们看到他们远远的就已经跪伏在地了。
一个僧人用蒙元话大声叱问:“你们是哪儿来的,为何不避让!可是汉人蛮子?”
项青牛一边迎着走一边撸袖子:“王八蛋,爷是你们祖宗!”
骂完了他又觉得不对劲,随即狠狠啐了一口吐沫。他骂,佛宗弟子也骂,只是谁也不知道互相说的是什么。一个佛宗弟子不耐烦,离着十几步远将铜钹掷出来直奔项青牛。项青牛一见动手立刻就笑了,嘴角撇了撇说了三个字。
“小登临。”
轰!
一只足有十米长的巨大脚掌突兀之际的出现,那是由厚重澎湃的天地元气汇集而成,这只巨大的脚掌出现之后就迅速下落,轰的一声将冲过来的那二十几个黄衫僧人全都踩了下去。
二十几人,竟是被踩的直接没入地中。
“装你妈的装。”
项青牛看了一眼那个坐在辇上的红袍僧人骂了一句,中指朝着那人竖了竖:“方解说这手势叫干,老子就明悟了一招操翻!”
随着他中指一竖起来,地里被埋着的那二十几个僧人的头颅忽然全都爆开,血雾立刻就弥漫起来,如此狠戾!这个面目清秀和蔼可亲的胖子,谁也没想到出手就没留一分余地。可这还没有完,一根巨大的手指忽然出现在那辇后面,狠狠的朝着那辇戳了过去。
第0493章 一路带血的走下去
二十几个佛宗弟子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就被那只凭空出现的大脚直接踩进了地里,这一式小登临让后面的佛宗弟子惊讶的目瞪口呆,可还没等他们从惊讶中平静下来,那个穿着黑色道袍的胖子伸出中指比划了一下,说了一句操翻。
然后那二十几个弟子的头颅就爆了,血雾纷飞。
盘膝坐在辇上的那个红袍年轻僧人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微微皱眉,紧跟着脸色一变,身形突兀的消失,就在他消失的下一秒,一根巨大的手指从辇后戳了过来,轰的一声将那辇撞了个稀碎。
抬着辇的十几个蓝袍僧人被劲气撞的七零八落,四个白袍僧人也在瞬间消失。再出现时已经在十几米外,这四个人伸出手搭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座椅,那个红袍年轻僧人就坐在上面,歪着头饶有兴趣的看着项青牛。
“汉人,你是隋国道宗中人?”
他说的是汉人的语言,嗓音很清澈悦耳。
项青牛往前走了几步,提了提有些往下滑的金色束带微微昂着下颌:“你先报个名字,我看看你有没有资格知道我是谁。”
红袍年轻僧人抿嘴笑了笑,大家闺秀一样。
项青牛却恶心的想吐,在他看来男人举动像娘们就算长的再标志漂亮也令人作呕。
“我是谁你没必要知道,而你是谁我很快就会知道。擒下你之后送回大雪山戒律院,没人能熬过那些手段。”
红袍年轻僧人伸手指了指项青牛:“如果你们不能将他擒住,那么你们就去死好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似乎完全不把那些僧人的性命看在眼里。
“拿下他!”
一个白袍僧人怒喝一声。
剩下的所有黄衫僧人往前挤压,很快形成了一个圆阵将项青牛包裹在中间。项青牛一只手扶着金色束带一只手揉了揉鼻子,然后笑着自语道:“怪不得二师兄这么喜欢在西北停留,原来杀佛宗的人这么舒畅。”
他看都不看那些黄衫僧人,昂着下颌问那个红袍年轻僧人:“问你件事,前阵子有没有一个从中原来的老人杀上大雪山?”
听到这句话,那个年轻僧人的脸色立刻变了一下:“你认识那个大魔?”
他问。
“魔你妈了个逼!”
项青牛极粗暴粗俗的骂了一句:“看来你是知道的,赶紧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
“死了。”
红袍年轻僧人的脸色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看着项青牛认真地说道:“所有敢触犯我佛宗威严的人都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被打入地狱永世不入轮回,承受诸般煎熬,无穷无尽。你刚才杀我佛宗弟子,也会一样的下场。”
“威胁人的都是弱者,强者善于直接扇耳光。”
项青牛冷笑了一声,眼神扫过那些围着的黄衫僧人语带怜悯地说道:“你们不怕死?”
“拿下他!”
之前下令的白袍僧人怒道:“这是从中原妖魔横生之地来的,刚才的狠辣手段你们也看见了。这样的妖魔若是不擒住就会为祸人间,佛宗弟子身系天下苍生,怎么能不尽心尽力降妖伏魔?”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愣住,因为他嘴里所说的那个妖魔没给他啰嗦下去的机会。
“大登临!”
项青牛低低说了三个字,所有僧人都下意识的抬头往上看,紧张的戒备着那只刚刚将二十几个僧人踩进地里的大脚再次出现,可他们仰着头等着却没有任何发现,就在他们忍不住要舒一口气的时候,地面忽然轰的一声往下沉了下去,方圆五十米内,就连那个红袍年轻僧人所在的位置都包括在内,地面骤然下沉,一片浓烈的烟尘冒了起来。
陈哼惊讶的长大了嘴巴,本来叼着的毛毛草掉了下去:“哎呀……小哈,这个胖子原来这么能打。”
陈哈也同样的惊讶,他揉了揉眼睛道:“真没看出来,我以为他就会欺负那两个小道童来的。”
尘烟逐渐散去之后,一幅壮观的画面呈现在陈氏兄弟面前。他们忍不住站了起来,丝毫也不掩饰自己心里的震撼。
一个长超过五十米的巨大脚印出现,这个脚印所在的地面下沉了足有半米!
这个脚印之内,那些黄衫僧人一个不剩全都被挤压成了肉泥。
他们死的彻彻底底,甚至已经连尸首都看不清楚,非但是血肉被挤压成泥,便是骨头都碎成了粉。超过六十个僧人,就这样被一式大登临灭掉。这样的威势,已经超乎了平常人的想象力。
陈哼看着远处那个提着金色束带的胖子,咽了口吐沫问:“你是来干什么的……”
项青牛回头淡淡道:“杀人,从出了关开始杀,不会留一丝一毫的情面。二师兄如此,大师兄应是如此,我也当如此。师尊传我道心首推仁念,但道心已经动了杀意……”
……
小登临
大登临
道心杀意
道法凛然
只是那四个白袍僧人抬着红袍年轻僧人再一次避开,没有被这一式大登临压住。除了他们五个之外,便是那十几个蓝袍僧人也都死了。虽然他们修行远比黄衫僧要强,也只不过尸首看起来稍微完整而已。
红袍年轻僧人的脸色已经变得凝重,他从那四个人搭的手椅上下来缓步往前走。每走一步,便有枯荣。他的脚踩在地上的时候,有绿色的小草迅速的从干硬的地面下冒出来,等他的脚离开之后,那些小草立刻枯萎干黄。这些草的出现似乎只是为了让那个年轻僧人的赤脚不会沾染尘土,所以一生极为短暂。
年轻僧人朝着项青牛走,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一直以为东方妖魔地出不了太多惊采绝艳的大修行者,今日才知道是我眼界低了。明王曾说,光明普照的地方广袤无边,黑暗笼罩的地方也同样巨大,你们这些隋人的修行者从黑暗中走出来,虽然敢于踏入光明的寥寥无几,但每一个都令人刮目相看。”
项青牛撇了撇嘴:“光明黑暗……瞎逼扯淡。”
从他遇见这些佛宗弟子开始,似乎变得越来越粗俗。
“但明王还说过……妖魔终究是妖魔,生于黑暗中,即便强大也只能生存于黑暗中,一旦走入光明最终也会被业火焚化。”
他抬起手指向项青牛:“你可认罪?”
他抬起手的那一刻,项青牛身边忽然出现了许许多多五彩缤纷的花朵,各种各样。这些花朵没有根茎没有叶片,一朵一朵漂浮在项青牛身体四周缓缓的旋转着。这场面看起来极美,若是有女子看到必然会惊喜莫名。但是毫无疑问,这些都是会杀人的花。
项青牛不是女人,也不怎么喜欢花。
于是他摇了摇头:“怪不得有人说过,你们佛宗的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动不动给别人定罪,不管做什么龌龊事都先要摆出一副替天行道的模样,就好像你们说的一切都是不可违逆的道理……”
他说话的时候双手往外一翻,然后便有漫天花雨飘落。
也不知道有多少道无形剑气澎湃而出,将每一朵花都斩为碎片。花有千万朵,剑气便有千万道,不多不少。
“西域的牧民之所以笃信你们讲出来的道理,是因为你们很强。可是在比你们还要强的人面前,你们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他也往前踏步,迎着那红袍年轻僧人。
“我的运气还真是好,才入草原就遇到一个传闻中的佛子。”
红袍年轻僧人神情一变:“你如何得知?”
项青牛却懒得回答:“既然佛子还有活着的,说明明王那个老东西还没到该死的时候,也好,我先把他的继承者宰一个,拎着你的人头去跟他讲道理怎么样?”
“无礼!”
红袍年轻僧人显然动怒,双手合什:“金刚怒。”
随着他的话音一落,他的身体忽然起了变化。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拔高,只一个恍惚身形就比之前大了一倍,看起来,项青牛也就只到他腰间。这种变化若是常人看到,早已经吓得跪地磕头。
“怒个屁啊!”
项青牛骂了一句,依然是一手提着那因为肚子太大而不断下滑的金色束带,另一只手捏了一个印诀往前一指。一道剑气澎湃而出,狠狠的刺在那佛子的胸前。佛子身上的红袍已经被撑的裂开,碎布遮挡不住他已经变成了金属般颜色的肌肤。剑气撞在他胸口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居然没有将他胸膛破开。
“果然啊。”
项青牛丝毫也没有意外:“佛子皆是金刚不坏之身,不过你这金刚不坏太丑了……”
他张开手心:“小周天。”
三字一落,已经超过三米身高的佛子忽然身子一僵竟是再难往前迈步。他只来得及诧异了一下,身子忽然不受控制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拉着往前急冲,眼看着那庞大的身躯就要撞在项青牛身上的时候,这吸力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磅礴雄浑的斥力重重的撞在他胸口。这一下的力度之大,竟是连佛子金刚身都有些承受不住。
不等佛子运内劲挣脱束缚,那股吸力再次出现,被狠狠砸出去的巨大身躯滚着被吸了回来,然后再次被斥力轰飞了出去。如此三次,佛子金刚身上咔咔的传出响声,看他那金属色的肌肤上竟然出现了裂纹。
“很惊讶很震撼很害怕很不解?”
项青牛眯着眼睛问,此时的佛子哪里还有之前的傲意。
“你是佛子,高高在上。”
项青牛冷笑道:“我为道尊,你再高也在我脚下。”
他的手往前伸着,那具庞大的身躯再次被拉了回来:“我就不问你叫什么了,因为会有越来越多的佛宗之人死在我手里,你说了我也记不住。”
他将佛子吸回来,手掌心抵在坚硬的肌肉上:“佛宗号称有万法,明王号称一法通而万法通,你师尊没吹牛逼,他确实万法融汇天下无双。但我师尊也教了我一样本事,叫做……一剑破万法。”
他掌心里之力向外一吐,那佛子再次被轰了出去。就在那巨大的身躯翻滚之际,剑意从天而落,无形却锋利,噗的一声将佛子的胸口撕开一条口子,那剑气却没有消散而是化作一团光钻进佛子的身体里,下一秒,佛子的脸忽然一阵扭曲,紧跟着从嘴里发出一声无比凄厉的哀嚎。
“疼!”
数以千计的光芒从佛子体内一道一道的射出来,不断的撑破他的肌肉,只一瞬,号称不灭的金身就被剑意撕了个七零八落,碎肉横飞,嘭的一声,那巨大的身躯被丢进了绞肉机一样碎裂开来,肉块飞的到处都是。
“杀了一个佛子。”
项青牛微笑着自语:“果然很有成就感啊……”
他看着那四个吓傻了白袍僧问:“你们是跑呢是跑呢还是跑呢?”
那四个僧人愣了一下,掉头就跑。
陈哈走过来,沉默了一会儿项青牛:“为什么留活口?”
项青牛耸了耸肩膀:“让他们去叫人呗……咱们自己去找了杀,总是不如他们自己扑上来送死容易,既然我来了自然不能一路躲躲藏藏的走到大雪山,而是一路带血的杀到大雪山。”
陈哼问:“刚才他是说萧一九死了?”
项青牛摇了摇头:“我不信,大师兄哪是那么轻易好杀的?”
第0494章 这只是一件我必须要做的事
陈哼蹲在那巨大的脚印旁边比划了一下,咧了咧嘴:“胖子,你和萧一九比起来谁厉害些?”
项青牛懊恼的看着自己的肚子,他发现那条金色的束带系好之后很快就会滑到肚子下面,就算系的很紧也没有用处。陈哼见他只顾着摆弄那条腰带忍不住好奇:“你为什么非要让那腰带在你肚子上面,就算滑到肚子下面又怎么了……”
“因为在肚子下面我看不见!”
项青牛有些感慨道:“在大隋的时候我没在意过这条束带,因为我不必在意自己道尊的身份。可是到了草原就不一样了,我总要让这束带醒目些。在自己家里没必要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但是在外人面前尤其是敌人面前身份这种事不能糊弄。我现在代表着的已经不是我自己,而是一种尊严你懂吗?”
“好深奥。”
陈哈摇了摇头表示不理解。
项青牛无奈之下还是只能一只手拎着束带上马,然后对陈哼说道:“你问我和大师兄谁厉害一些,这还真不好回答你。大师兄没有疯癫之前,我肯定打不过他。大师兄疯癫之后……我还是未必打得过他。”
他停顿了一下说道:“不过我总觉得那不是疯癫,而是一种超脱。”
陈哼陈哈虽然被项青牛用道心开悟,但性子里的东西终究还是不能改变,陈哼忍不住嘿嘿笑了笑道:“我们兄弟之前也疯癫,难道也是超脱?”
项青牛撇了撇:“呸,你们现在也是疯的。”
陈哈道:“胖子啊,你这就是不讲道理了。我们疯癫就是疯癫,你大师兄疯癫就是超脱,照你这样说,我们放的屁就是屁,你大师兄放的屁就是香气?”
陈哼不满道:“你这词用的不对,屁是一个字,香气是两个字,不工整。”
陈哈点头表示赞同,想了很久之后忍不住恼火起来:“那你倒是想一个和屁对应的字啊?难道只说是气?屁就是气,无法让人知道香臭对比。难道要用一个香字?可你说一个香字谁又知道你说的是气?”
陈哼看白痴一样看着他:“笨蛋,你就不会都说两个字吗?臭屁和香气,这就工整了啊。”
“大哥好学问!”
陈哈由衷的赞了一句。
项青牛一拍脑门:“我现在有些后悔带你们出来了,如果和你们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我怕我也会傻掉。”
“放屁!”
陈哼微怒道:“是疯,不是傻!”
陈哈点头:“对,是疯不是傻……不过大哥,疯和傻的区别是什么?”
陈哼想了想半天张了几次嘴也没想到合适的话,然后他追上项青牛:“胖子,疯子和傻子的区别是什么?”
“第一个字不一样!”
项青牛直截了当的回答。
“胖子你好学问!”
陈哼陈哈两个人异口同声的赞了一句。
项青牛痛苦道:“我感觉我自己已经疯了……我还是问你们两个一件事吧,很认真地问,所以你们也尽量很认真的回答我。因为这对我接下来要做的决定有至关重要的影响,所以我需要你们两个的真心话。”
“你问。”
“这次西行本来是我自己的事,但我却很自私的拉上你们两个,现在我道心初悟,按照道理应该放你们回去找小方解,但我一直没说……是因为我终究还是惧怕孤单。可我又觉得于心不忍,因为我现在走的路极有可能是自己送死,你们继续跟着我,也是送死……”
“他真疯了!”
陈哈怜悯的看了项青牛一眼后对陈哼说道:“小哼,他居然问这么白痴癫傻的问题,看来是疯透了吧?这需要回答吗……虽然你要去杀佛宗的人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但我们答应你了啊,既然答应的事自然就要做完是吧。”
陈哼点头:“这还需要问吗,你把我们两兄弟当什么?”
“当……朋友……朋友!”
项青牛回答。
陈哼忍不住笑了笑起来,压低声音对陈哈说道:“我以为他会说当咱们两个是疯子,如果他那样说咱们扭头就走,他肯定傻逼。”
“可他说当咱们是朋友。”
陈哈似乎有些郁闷:“我最怕是这个回答。”
陈哼点头:“我也是……真麻烦啊,你把我们当朋友我们就得把你当朋友,太麻烦了。你想去做什么自己我们就得帮你,更麻烦啊……”
项青牛叹道:“就不能给个靠谱点的答案?”
陈哈沉默了好一会儿,抬起头看着项青牛认真地说道:“你的道心很厉害,让我们兄弟明白了许多事,也记起来以前做过的很多事。在中原的时候我们杀了不少人做了不少恶,但最终那个能杀我们兄弟两个的人没杀我们,为什么?”
陈哼说道:“因为我们可怜。”
陈哈道:“对啊,因为那个人觉得我们是疯子傻子,觉得我们可怜所以没杀我们,我们还真是走运。”
“但是!”
陈哼道:“做错了事就是做错了事。”
陈哈道:“所以,现在就得做点什么对的事,弥补以前错的事。如果我们两个死了,放在以前以前的话江湖上的人都会说哎呀大喜事啊,那两个疯子终于死了。如果我和你西行一同死了,人们提起的时候会说……哎呀那两个疯子死了……真可惜……”
陈哼问:“这理由可以不?”
项青牛点了点头:“可以!”
他揉了揉发酸的鼻子,摸了摸腰畔那个酒葫芦。那是在芒砀山上方解交给他的,里面是半壶梨花酿。方解说,如果他西行遇到苏屠狗就将这半壶酒给他,告诉他杜红线还念着她的汉子呢。项青牛当时接过这半壶酒的时候感觉分量很重,现在他感觉这半壶酒依然那么重,但心情却放松下来不少。
是啊,西行……不管过程结局如何,这都不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苏屠狗是自愿的,陈哼陈哈也是。
三个人三匹马朝着西方而行,夕阳将三个人的影子拖拽出去很长很长。他们并排而行,嘴里说的都是疯话,却傻呵呵的笑着。
“胖子,你看那快要落下去的太阳像什么?”
“像猴子屁股!”
“不像!”
“为什么?”
“你傻啊……因为没有眼啊!”
……
方解追上完颜重德带着的大队人马的时候,西平城那边的战事已经明朗起来。完颜重德带着骑兵在距离西平城大约六十里的一座矮山后面驻扎下来,这个距离其实已经不算稳妥,随时都可能被叛军的斥候发现。
朝廷大军已经攻打西平城超过七天,李远山布置在这一带的精锐兵力尽数调了过来,一开始试图对朝廷大军形成合围,可惜,到了现在似乎所有事都已经不在李远山的控制之内。方解可以想象的出来这个时候李远山心里会有多么浓烈的愤怒和不甘,也可以想象的出来此时那个病入膏肓的皇帝脸上一定带着得意的笑。
按照李远山的规划,朝廷大军被引到西平城之后,他手下的精锐会在第一时间将朝廷大军挡住,然后孟万岁所部叛军,殷破山所部叛军也会立刻赶来,对隋军形成合围。而在这之前,本应该出现在隋军身后的蒙元狼骑没有出现,一个人都没有来。如果仅仅是蒙元狼骑没有出现也就罢了,李远山还不至于悲凉绝望出离愤怒。
孟万岁没来,殷破山也没来。
所以,现在西平城附近聚集的叛军数量和朝廷大军旗鼓相当,而士气上却完全不能相比。虽然皇帝带来的都是骁勇,可这些骁勇士气如虹。他们都认为李远山已经到了穷途末路,而李远山的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真是奇怪!”
完颜重德看着地图不解道:“蒙元狼骑没有出现在隋军身后,李远山布置的最锋利的一刀就没有砍下来。如果说蒙元人是在坐山观虎斗还可以解释,阔克台蒙烈在等着李远山和朝廷大军杀到两败俱伤的时候再出击。可为什么孟万岁和殷破山的叛军也没来?我一直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其实也不难想明白,罗耀先摆了李远山一道,左前卫数十万精兵没有和叛军一道对朝廷人马合围,虽然咱们现在还没得到消息罗耀的人马到底去哪儿了,但李远山已经失去了一个同盟。然后蒙元人没有来,李远山又失去了一个同盟。因为李远山失去了这两个最重要的同盟,孟万岁和殷破山对李远山就失去了信心。”
“他们已经不能确定李远山是否会最终取胜,所以他们舍不得将手里的兵力投进去。他们才是真的在坐山观虎斗……”
完颜重德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在等着李远山和大隋皇帝决出胜负?如果李远山胜了,他们依然是李远山的人,而那个时候李远山手里必然也没有多少兵力了,所以也不敢和他们两个闹翻。若是皇帝胜了,他们两个会立刻率军围剿李远山残兵,向朝廷宣誓效忠?”
“不。”
方解摇了摇头:“不管是李远山胜了还是皇帝胜了,孟万岁和殷破山都不会再对谁效忠了……因为胜利的一方战后必然极度虚弱,论实力还不如他们两个,他们两个怎么可能宣示对谁效忠?不管谁是胜者,这两个人都会立刻扑上来……已经到了现在,他们两个都明白,不管是李远山还是皇帝陛下都不会再接受他们了,索性等到两败俱伤之时,他们做最后的那个胜者!”
“汉人的头脑好多弯弯绕。”
完颜云殊叹道:“怎么全都是不信任?”
方解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因为已经彻底乱了,谁都觉得自己有机会成为胜者。”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完颜重德问。
方解道:“维持咱们最初来时候的目的不变,咱们也等着,等到西平城那边的战局到最后时刻再说。咱们只有三千骑兵,卷进去百万大军的战局中连个水花都不会打起来。而且,从一开始咱们就不是来参与决战的。”
他抬起头看向西平城的方向:“只是来做一件我必须要做的事,无关乎利益,无关乎前程,只是我应该去做。”
第0495章 拭目以待
西北的苦寒终于走到了头,比中原晚来了两个月的春天似乎在一夜之间悄然而至。风虽然还从北边吹过来,但显得温和了不少,气候好像一下子暖和起来,连冬衣都有些穿不住了。西北这个地方虽然荒凉,单纯从景色来说也当得起天高云淡山雄地阔这八个字。
方解爬上矮山伏在枯草丛中的时候,忽然发现厚厚的一层枯草下面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钻出来一层毛茸茸的新绿,和枯黄干硬的草相比显得那么醒目,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普普通通的野草,看到了枯败中的欣欣向荣。
这座矮山目前是叛军控制,但没有派驻重兵把守。方解带了几个修为不俗的手下潜上来,为了观察西平城外的战局。
双方在城外已经拼斗了超过十天,朝廷大军虽然在兵力上不占优势但在气势上完全将叛军压制。面对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叛军精锐,这些一年多前还拿着锄头镰刀务农的骁勇们没有一点惧意。
因为他们已经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因为皇帝陛下就在他们身边。
这座矮山距离西平城不过十几里,山下五里就是一个叛军营地。
已经连续三天,方解每天带着人到这山上来观察战事。这山上的叛军并不多,以方解他们的修为想要瞒过那些叛军士兵也不是什么难事。他拿着千里眼看着西平城外交织混合在一起的两股洪流,脸色肃然而平静。
经历过战争的人对战争的态度都会很严肃,百姓们或许会将战场上的事当做茶余饭后的故事笑谈,可从尸山血海中过来的军人,哪怕心平气和的谈起过往的岁月眼神里也会带着一种别样的悲伤。
即便是胜者,又怎么会不失去一些东西?
看得出来,朝廷人马这一战又要打赢了,所谓的叛军精锐其实从根本上并不比朝廷那些骁勇强大,他们只是装备上比普通叛军要好上许多,和朝廷骁勇比起来根本没什么优势可言。而这些骁勇连战连胜之际士气如虹,再加上皇帝身边的将领远比李远山麾下那些将军们要懂得如何取得胜利,所以每天都会发生的战争十之八九是朝廷人马获胜。
偶尔叛军占一次便宜,却也挽回不了颓废的士气。
“又克一营。”
完颜重德将千里眼放下压低声音道:“李远山的援兵不到,他战败只是早早晚晚的事。这三天大隋皇帝的军队已经连克三个叛军营地,城外的叛军又是散沙一样缺少互相支援,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士气就会彻底崩碎。”
方解点了点头:“还没到最后的时候呢,别忘了李远山手里还有最少六万人的真正精锐。那些曾经是大隋右骁卫的战兵素质远非其他叛军可比,而这几日观察我没看到朝廷那边有一面战兵的旗子,说明皇帝带着的都是骁勇。凭着手里那六万精锐,李远山就算想走朝廷人马估计拦不住。”
前面战场上的局势已经明朗,没等其他各营叛军的支援过去,这一营的叛军就被朝廷人马摧枯拉朽一般击溃。
方解翻身在草丛里躺下,不再去看战局:“派出去的飞鱼袍和斥候都还没有回来,咱们不知道蒙元蛮子的骑兵和罗耀的左前卫到底去哪儿了,这一战依然充满了变数。”
“大隋的皇帝陛下应该胸有成竹吧。”
完颜重德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但我知道他是一个很睿智很伟大君主,这样一位掌握着中原天下的至尊,做任何事之前都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准备吧……”
方解知道完颜重德说得没错,皇帝那样的人即便病入膏肓也不会糊涂,即便皇帝有在临死之前灭掉李远山的那种决绝,可方解不相信皇帝会甘心情愿的吃亏,在皇帝眼里,他的命可不是李远山那条命能换的。
“咱们继续等着?”
完颜重德问。
“继续等着。”
方解点了点头。
他躺在草丛里看着蔚蓝蔚蓝的天空,脑子里想的全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到了现在,其实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方解在狼乳山上的预判。他带兵出来的时候可没有想到,最后决战中看不到蒙元狼骑看不到罗耀的影子。
那些狼骑是在某个地方虎视眈眈的看着等着,还是已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加入了战争?
罗耀的数十万大军又去了哪儿?
他躺在那儿,忽然发现不远处的树上有一个巨大的鸟窝,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野禽的家,几只小鸟从鸟窝里探出头叽叽喳喳的叫着,等待着父母带回来食物。一条才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蟒顺着树干往上爬,看样子目标正是那一窝嗷嗷待哺的小鸟。
看到这一幕,方解的眼神忽然一亮。
“我知道了……”
他坐起来,捡了一块小石头屈指一弹,那石头去势如电啪的一声正打在蟒蛇的头上,手臂粗的蟒蛇身子抽搐了一下从树上掉了下来。
“你说什么?”
完颜重德问。
方解回头看了一眼战场那边喃喃道:“罗耀对皇帝没兴趣了,或许他已经知道皇帝病重的事,所以他这次来西北根本就是做样子,做给李远山看做给皇帝看,只有这样,皇帝和李远山才会放心的按照自己的安排行事。可罗耀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搀和进西北的事里,他来只不过是为了促使这结局早些到来罢了。一旦皇帝和李远山形成决战之势,罗耀就要抽身而退了……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皇帝,而是长安城。”
“雄鹰为了下一代而出来捕食,蟒蛇却盯上了雄鹰家里的雏鹰。”
方解揉了揉发皱的眉头:“希望皇帝会有布置……现在也只是希望了。”
……
只一个上午双方的交锋就宣告结束,叛军败退,朝廷大军已经将西平城难聚集过来的叛军驱赶到了两侧,试图对朝廷人马合围的叛军最终因为兵力不足而宣告失败。或是知道已经没有能力继续执行最初的设计,李远山下令各路叛军在西平城西北两侧集结,而在三天的争夺之后将城南城东丢掉。
超过四十万朝廷大军和近五十万叛军在西平城这个在此之前几乎不会出现在史册上的地方聚集,不可否认的是不管这一战最终结局如何,西平城这三个字的分量都会变得很重很重。史书上会对这一战用最浓墨的笔法书写,不管是按照谁的意思去书写。
方解回到大军驻地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草草的吃过晚饭之后就靠在石头上休息,因为要躲避叛军斥候,所以大军没有搭建帐篷也没有生火,休息的时候只是裹着毯子躺在草地上。
沐小腰挨着他身边坐下来,看着天空中璀璨的星辰:“觉晓,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方解嗯了一声,很轻。
“为什么?”
沐小腰问:“你是一个理智的人,但这次出行本身就不是一件理智的事,而现在态势混乱,谁也不知道结局如何,各方的军队都有可能成为胜者,你带着这三千骑兵就处在夹缝中,一个不小心就会卷进去。”
“我知道。”
方解点了点头:“是我自私了,但这件事我必须做。”
沐小腰语气很轻地说道:“如果只有我们几个跟着你,你做任何事我都不会问为什么。但是现在跟在你身边的不止是我们,还有那三千骑兵。他们到现在都不明白,你带着他们到这是来做什么的。”
“等着,看着。”
方解停顿了一下说道:“我知道这样做确实自私了些,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而拉上几千人陪着……我本来以为,皇帝是要用自己做诱饵引得四方混战,因为他已经病入膏肓不惧怕死亡了。现在虽然不是我预料的那样,但我却想着,他不应该是沦为战俘或是被人围杀的那种人。我知道皇帝从心里还是不相信我,可他却在最大限度上给了我信任。我总是不希望亏欠别人,所以能救他一次就救一次,救过之后对他给的那份信任也算有个交待了。”
“但现在看来皇帝未必会输。”
沐小腰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说过,他不是那种轻易就能被人击败的人。”
“是。”
方解道:“从战局来看皇帝确实未必会输,他肯定有一个很强的后手,而且说不定已经施展出来,但他还是在用自己做诱饵,还是在用自己的命做赌注,所以即便胜了他也不是胜者,让一位帝王用自己的命哪怕是残存的命来做赌注,这本身就是败了……我只是想还他一些人情,以后做什么,就不会有牵绊……”
“方解……”
“嗯?”
“我很高兴。”
“为什么?”
方解看着沐小腰问。
“因为你还是你,从来没有变过。”
沐小腰笑了笑,眼神明亮:“你永远不是那种为了达到目的而放弃所有感情的人,或许这样的性格在其他成功者眼里很不屑,但我们都很高兴你依然是你。也许你最终不会站在比所有人都要高的地方,但那不一定就是没有成功。”
方解懂沐小腰的意思,这才发现自己竟是忽略了她们的感受。自从带兵之后自己行事确实有些改变,或许她们一直在担忧。
他笑了笑,手揽着沐小腰的肩膀说道:“或许我和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有些不同,总有些事做不出来吧。”
沐小腰也笑,看得出来很高兴。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从远处飞快的跑过来一个飞鱼袍,急匆匆到了方解面前道:“将军,陈百户他们回来了!”
方解立刻起身,大步往前走去。
方解离开之后,沉倾扇出现在沐小腰身边。她看着方解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忽然叹了口气:“他这样的性子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殊为不易,我甚至不敢想象若是不能变的更冷酷一些,他今后的路会有多么艰辛。对于咱们来说不变的方解是一种安慰欣喜,对于他来说……他会更辛苦。”
“但有句话你说错了。”
沉倾扇对沐小腰笑了笑自信道:“我一向比你看人要准确些……他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对手。所以,你之前那句也许你最终不会站的比别人都高是错的,不信咱们拭目以待。”
第0496章 换命吗?
月亮的银辉温柔的从天空中洒下来铺满整个大地,还没到夜闻蛐蛐声的时候所以显得格外安静。偶尔有夜鸟扑棱着翅膀从天空飞过,抖翅的声音都那么清晰。骑兵们裹着毯子已经入睡,没有人交谈。
方解坐在一棵歪脖子老树下,静静地听着陈孝儒的汇报。
陈孝儒的嗓音沙哑,显然这些日子着实辛苦。
“属下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陈孝儒借着月色偷偷打量了一眼方解的脸色,或许是背光的缘故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朝廷大军攻克襄城之后没多久,在四盘镇驻扎的罗耀所部人马就开始向东开拔。左前卫的兵马一动,阔克台蒙烈的狼骑也跟着动了。陛下让大将军高开泰带兵二十万左右在秦川设防,左前卫一让开,高开泰的人马就会直接面对蒙元狼骑。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阔克台蒙烈居然会对左前卫动手。”
虽然已经过去十几天,但显然陈孝儒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左前卫的人马才让开四盘镇,蒙元狼骑就从后面毫无征兆的对左前卫发动了进攻,二十几万狼骑分作三路,三叉戟一样狠狠的戳进左前卫的后队。罗耀应该是绝没有预料到蒙元人会对他下手,左前卫纵然精锐骤然遇袭也立刻就乱了。就在罗耀调集各军才将阵脚稳住,高开泰的大军从另一侧扑了过来,左前卫腹背受敌,大败退走,据说这一战左前卫损失兵马近半,罗耀吃了大亏。”
“阔克台蒙烈偷袭得手之后,一直追在左前卫后面黏着杀,左前卫已经向南退出去上百里,变战边退。若不是罗耀的重骑营实在强悍,这样被狼骑黏在后面追杀换做一般的队伍早就已经彻底溃败。”
“属下不解的不只是阔克台蒙烈为什么不是抄到陛下大军的背后而是对罗耀动手,还不理解高开泰所部的行动。自那日他和阔克台蒙烈联手击败左前卫之后,蒙元狼骑追击左前卫,高开泰却带着人马撤了出去,估计着现在已经在水师的协助下返回河东道了。”
方解听完这些消息之后深深的吸了口气,心里的震撼一点也不比陈孝儒轻。
他也没有想到蒙元人会对罗耀动兵,这样的转折太突兀让人无法预料。
“属下回来之前,左前卫已经快退回到芒砀山了。”
陈孝儒整理了一下措辞继续说道:“如果不是蒙元狼骑突然袭击,罗耀的数十万大军估计也已经到了洛水。不过看起来,高开泰好像之前就已经知道阔克台蒙烈会这么干了,明明还在秦川,一天一夜急行军一百多里忽然就杀到了左前卫一侧,恰好和蒙元狼骑形成前后夹击。如果不是这样毫无征兆的话,以左前卫战兵之精锐若是正面对敌,就算高开泰和阔克台蒙烈联手也未必能赢。”
“皇帝……”
方解紧绷着的神情慢慢的方松下来一些,然后长长的舒了口气。
“我现在终于知道皇帝的后手是什么了,这一招棋无论是谁都不会想到……明明是李远山请来的帮手,却在最关键的时候变成了陛下借来的钢刀。”
方解将脑海里的思绪整理了一下,忍不住摇了摇头:“不管皇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置这一招棋的,对于罗耀对于李远山的打击都足够沉重。李远山算计了那么久,罗耀算计了那么久,却都没有算到皇帝居然会和蒙元人联手……这是李远山和罗耀都绝对不会去想的事,那是大隋的皇帝陛下,怎么可以跟蒙元蛮子结盟?”
坐在一边的卓布衣直到现在才缓过来一些,脸上一片凝重:“确实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因为根本就不会有人往这个方面去想。所有人都认为,谁都可能和蒙元人联手,唯独皇帝不可能……可正因为这不可能,皇帝在一瞬间就将两个对手都压住了。”
他轻轻拍打了几下自己的脸,似乎还是不敢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
“大隋皇帝是什么时候和蒙元人商议好的?又是出于什么和蒙元人联手的?”
完颜重德更搞不懂为什么局面突然变成了这样,明明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怎么就忽然成了盟友?
“当不可能变成可能的时候,唯一促使其完成的只有一个理由。”
方解叹息了一声:“那就是皇帝陛下和蒙元人找到了共同利益,所以不可能就变成了水到渠成。或许,皇帝还没从长安城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这一切,而不是到了西北之后才下的决定。”
陈孝儒忽然笑了笑:“属下这一路上都在幻想着罗耀当时会是什么表情,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人能算计他,也从来没有人能从左前卫手里拿走胜利,但是这次他算是栽了……”
方解嗯了一声:“从现在得知的消息来看,虽然看似罗耀一直在局中实则一直没有入局。说他在局里,是因为他是促成朝廷大军和叛军决战的人。而说他不在局里,是因为他随时随地可以抽身出去。可忽然之间,这个掌握着最大主动的局外人突然成了局中人共同的敌人,就算罗耀用兵如神又能如何?”
他站起来,看着东方:“李远山一旦知道这个消息,只怕西平城那边的局面也要变了。”
……
西平城
哗的一声,刚刚送进屋子里的食物被人掷了出来,瓷盘在院子里摔了个粉碎,才炒出来的菜洒了一地。
“滚!”
一声暴怒之极的咆哮从屋子里传出来,紧跟着几个身穿内侍服饰的人跌跌撞撞的从里面跑出来,都被吓得白了脸色。他们连头都没敢回,唯恐跑的慢了被屋子里那个暴怒的人溢出来的杀气吞噬。外面的人都不知道定西王这是怎么了,之前虽然看着心情不好可也没有发火,直到刚才大将军石磊急匆匆的进去之后,定西王的火气好像立刻就冒了起来。
“小人!”
哗啦
不知道是杯子还是茶壶也劫数难逃,定西王的怒火似乎也只能拿这些东西来撒气了。
“主公息怒。”
大将军石磊小心翼翼的劝了一句。
“息怒?!”
身穿黑色绣团龙王袍的李远山一脚将桌子踢翻:“先是罗耀,然后是阔克台蒙烈,都是卑鄙小人!罗耀让开四盘镇之后如果是对来西平城围剿杨易,怎么可能让蒙元人从背后捅一刀,只能说明他根本就没打算来西平城,而是打算向东进军!阔克台蒙烈更无耻,这三年来吃着孤的拿着孤的,却在关键时候成为了孤的敌人!”
李远山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怒火从眼睛里向外蔓延:“孤这三年来,竟是耗费了无数钱粮养活着敌人!”
“父亲,别气坏了身子。”
李孝彻连忙上前,搀扶着李远山在椅子上坐下来:“父亲,其实想想现在知道阔克台蒙烈的真面目也不算晚,他将刀子戳在罗耀后背上对咱们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最起码,阔克台蒙烈没有直接对咱们动兵。”
李远山摇了摇头:“彻儿……你说的固然有道理,但为父三年来的心血付之东流怎么会不生气?孤苦心经营西北只等今天,本以为大业将成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若是罗耀和阔克台蒙烈不背信弃义,孤现在手里已经拎着杨易的人头了!”
他重重的跺了跺脚:“这三年来,孤苦心谋划,所有事都在孤的预计之中,唯独没想到杨易居然会和蒙元人联手……孤知道罗耀靠不住,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罗耀入局,孤只是借罗耀的势而已。即便罗耀不背信,孤早晚也要除掉这个人。孤只是后悔,居然错信了蒙元蛮子!”
石磊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主公,属下只是想不通,杨易怎么会和阔克台蒙烈达成了协议?他们之间是什么时候联络的?又是为什么阔克台蒙烈会选择和杨易站到了一起?”
“为什么?”
李远山冷笑:“还不是因为利益……”
他语带悲凉地说道:“是孤低估了杨易也低估了阔克台蒙哥……”
“属下还是不懂。”
石磊问:“蒙哥派阔克台蒙烈率军入关的时候,难道就已经在准备今天的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蒙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让中原更乱!”
李远山回答:“我现在才算看明白阔克台蒙哥的意图,也明白了杨易的意图……哼,杨易身为大隋的皇帝,竟是也不惜借敌人的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就凭着这一点他就远不如杨家历代帝王。杨家人一直宣称宁可战死也不向敌人妥协,杨易却破了这个规矩,所以就算他胜了一次又能怎么样?杨家会因为他而身背骂名!”
他说这话的时候,竟是完全忘了蒙元狼骑是他带进西北的。
“父亲,孩儿愚昧。”
李孝彻不解:“孩儿还是不懂,阔克台蒙哥为什么这样做,杨易又是为什么要这样做。”
“孤刚才说过……”
李远山眼神里闪过一丝恨意:“若是你仔细去想,不难猜到蒙哥为什么会这样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杨易在出长安之前就已经和蒙哥达成协议了。阔克台蒙烈没这个胆子不经过蒙哥同意就和杨易达成谈判,所以孤现在也就明白为什么杨易要等到两年之后才对西北动兵……这两年,他一定是派了人暗中和蒙哥在协商。孤开始以为杨易是想调集人马筹备妥当,原来他在两年前就开始为今天这一刀而谋划。”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蒙哥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想让中原更乱些。他不想看到任何一方出现不可逆转的胜势,孤,杨易,罗耀……阔克台蒙烈率军先打罗耀,是因为他觉得罗耀实力最强。孤与杨易决战,无论谁胜谁负都会实力大损,得利者唯罗耀一人。蒙哥不希望中原有一个强大的对手,他又没有能力打下这片江山,所以便打算搅乱这片江山。”
“孤不知道蒙哥和杨易到底交易了什么,但孤可以肯定,杨易正是因为看穿了蒙哥的心思,才会派人与其联络的。”
“那咱们怎么办?”
李孝彻急切问道。
“怎么办?”
李远山喃喃的重复了一遍,然后猛地站起来:“孤忽然想到一件事!”
“什么?”
“杨易……这是要与孤换命!”
第0497章 我杀我杀我杀!
江南无冬日,鲜花四季开,便是帝都长安城进了二月也已经回暖,三月柳绿四月花红。可是西北这个地方三月里风才变得没那么凄厉,四月里才有小草钻出地皮,五月里才勉强能脱掉厚实的棉衣。
江南江北的粮食都是一年两季,西北之地一年一季。六月中原已经麦熟,西北才刚到播种的时节。
已是六月初,江南多雨的时候。
西北也下了今年第一场雨,雨不是很大只是勉强打湿了地皮,所以没有影响到双方的厮杀。朝廷人马虽然在兵力上略微少些,但一直保持着昂扬的斗志,从过了洛水开始就只有进攻,不间断的进攻。
虽然李远山下令严密封锁蒙元人和高开泰联手击败左前卫的消息,可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消息根本就封不住,如此一来,叛军大营里更是人心惶惶。执法队的人接连两天杀人,将私底下散播这消息的士兵砍了百十个却毫无用处。越是这样砍,士兵们越是笃信这件事是真的。
为了阻止这种颓势蔓延,李远山下令调集三个军近四万人对朝廷大军营盘进攻,朝廷大军这边却连守都没有守,而是主动迎战。大将军金世雄亲自指挥,斗志昂扬的骁勇们只一个冲锋就将心事重重士气低落的叛军压了回去,金世雄趁机挥军直进,黏在叛军溃兵后面追杀了十几里,一口气杀到西平城下才收兵。
这一战,叛军竟是损兵八成,其中四成是被杀被俘,四成自己逃了。
这就是一个开端,从这天开始叛军大营里每天都会有士兵逃走,一开始是几个人,后来几十个,几百个,到后来最多的一天甚至有两个折冲营借着巡逻的机会逃了。紧跟着又一个不利的消息开始传播,据说朝廷水师已经靠岸,运送来至少五十万援兵,罗耀兵败退回芒砀山以南,损兵大半。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就如疯长的野草一样立刻就盖住了叛军士兵们本就脆弱的心,他们开始计算着自己死亡的日子。如果那五十万援兵是真的,从渡河上岸到赶来西平城马不停蹄的走最多也就一个多月,很多叛军士兵都在想着如果再不逃走的话,自己的命也就只有三四十天了。
李远山知道所谓的朝廷调派五十万援兵的事必然是假的,因为朝廷现在根本就调不出来那么多兵马。朝廷水师一直就在洛水到长江这一片水域来回巡查,现在看来,其目的根本就是在防止罗耀借机渡河向东,由此可见皇帝将所有可能发生的事都已经预计到,没有什么能瞒得住他的眼睛。
李远山还知道,这个假消息肯定是皇帝杨易派人散播出来的。这种消息有时候比直接拿刀子砍过来杀伤力更强,一刀最多砍死一个人,一个假消息却能让数十万人人心惶惶。
到了这一会儿,李远山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低估了杨易。
一个无所不用其极到居然能和蒙元人联手的皇帝,已经放弃了所有顾忌所有牵绊的皇帝,无疑是可怕的。他已经不在乎身后名了,还怕什么?
也正是到了这个时候,李远山才知道自己的处境真的已经到了临渊之境。最可悲的是,非但前面是深渊,后面也是。
只短短几天,李远山就好像苍老了十岁。
自起兵始,他从没有怀疑过自己不能将化家为国的梦想变成现实。这三年来,他觉得自己每一天都在朝着成功迈进。他自立为王的时候有多少手下劝他趁着胜势或是东进或是南下,西北疲敝不是养兵之地难以长久。可他坚定的按照自己的规划不曾动摇,现在,他终于有些后悔了。
他知道西北疲敝,知道中原江南繁华。
他之所以不进兵,就是想在西北这个地方将大局定下。只要逼得皇帝御驾亲征在这块荒凉的大地上将皇帝除掉,那么中原江南的锦绣江山就会尽量小的遭受战乱破坏。他想要的是整个帝国,不是一隅,在他眼里那数万里河山都是他的东西,他舍不得去毁掉。可是这个梦想,终于到了就要崩碎的时候了。
李远山一直认为杨家人欠他们李家的,欠的太多太多。太宗年间李啸带兵打下了现在大隋疆域的一半还要多,这样的功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风光无限的杨家是李啸一手捧起来的,如果没有李啸,这个帝国不会如此强大。
可是后来呢,皇帝为了防止李啸功高震主拥兵自重,将其派驻西北苦寒贫瘠之地,说是重用镇守过门,实则是将其隔离在这块远离繁华的地方。不止如此,在剥夺了李啸大部分兵权之后,还派驻另外两卫战兵监视着李家,时时刻刻防备着李啸有异心。
很少有人知道,李啸晚年间曾仰头长叹,后悔自己当初为大隋立下那么多功劳,以至于自己的后世子孙都要受牵连。
李远山恨,自始至终在恨。
杨家人凭什么这样对待他李家?
既然大隋的一半天下都是李家人打下来的,李家人又凭什么不能拿回来?
站在西平城城墙上,李远山看着城外战场默然无语。
或是风沙入眼,竟是泪流满面。
……
六月,李远山连下十六道命令调孟万岁和殷破山的叛军来西平城汇合,可这十六道军令送出去就石沉大海一样毫无音讯,别说孟万岁和殷破山没来,就连派出去送军令的人都没回来一个。
得意时万人敬仰,失意时墙倒人推。
犹豫了几天之后,李远山终于下了决心。
已经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城里的士兵都是他的亲信,虽然人心不定但最起码还保持着军纪。城外的人马这些日子以来每天都有大量的士兵溃逃,将领们都开始在谋划后路,哪里还有心思去约束部下。如果再这样下去,不需要朝廷大军继续进攻,那些流言就能将李远山击败,万劫不复。
大隋天佑十五年六月二十八,这一天,李远山在西平城登基称帝。
他宣布立国大周,定都西平,建元万始。
在西平城逼仄的郡守衙门里,穿上了龙袍的李远山大封群臣。李孝彻为太子,宋谦会为丞相,周定国万岩松为柱国大将军。城里城外的叛军将领文官都有封赏,光是一品大员就封了十几个,二三品的官员有数百人。一时之间,城中忽然诞生了一位皇帝几十个国公数百个侯爵还有数不清的将军。
李远山登基之后,开始给手下这些国公们指定食邑之地。有人被封在了江南水乡,有人被封在东北临海,总之都是富庶繁华的地方。不过所有人也都知道,他们这辈子估计也没机会到自己的封地去看看了。
因为之前没有打算,所以西平城的皇帝登基大典简陋简单到了可笑的地步。李远山的龙袍还是他那身黑色绣团龙王袍,临时让人在领子袖口这些地方缝上了些黄色绸缎。定国号大周倒是李远山早就想好了的,因为一百年前李啸的封号就是周国公。因为凑不齐文官的人数,只好安排侍卫穿上文人服饰冒充。又因为没有玉玺,大周皇帝李远山颁布的数百道旨意上加盖的那个印章,是用一块城砖刻的。
想象一下,大周的开国皇帝陛下手持一块城砖啪啪啪的在所谓的圣旨上认真郑重的盖了一下又一下的样子,也挺有意思。
至于被分封的那些官员,没有合适的冠服倒是没关系,反正也没人在意,连皇帝的龙袍都那样凑合他们还有什么不能凑合的?
当夜,大周皇帝在郡守衙门……不,是大周皇宫里大宴群臣,因为城中粮草有限,所以每桌上只有两个荤菜,一碗猪肉白菜一份土鸡炖蘑菇就是最奢华的主菜了。一群国公县侯大老爷们坐在桌子边上,看着饭菜摇头苦笑。
当然这不是最让他们心里发堵的,在吃饭的时候大周皇帝陛下又让人宣读了几十份旨意,给从他爹开始往后推一直到李啸都安上了一个皇帝头衔,尤其是李啸,谥号足足有六十四个字,也不知道想这些字的那个人薅掉了自己多少头发才凑出来。然后的旨意是给李家子孙的,李远山一口气封了十几个亲王三十几个郡王,一时之间郡守衙门里那些国公县侯立刻就黯然失色了。
所有人都垂着头,脸上一点喜色都没有。
但
李远山似乎并没有被影响。
他坐在临时搭建起来的一个高台上,举起酒杯慷慨陈词,回忆往昔展望未来。一席话足足说了半个时辰,猪肉白菜都已经凉透了的时候他还没说完,下面百官端着酒杯的手都已经酸麻。
李远山一直在笑,看起来真的很高兴。
一直到过了子时这宴席才结束,尽兴了的大周皇帝被内侍搀扶着回“寝宫”休息。太子李孝彻跟在后面,一直垂着头走路似乎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脸上尴尬的神色。
回到居所,李孝彻服侍着李远山将衣服脱了又为其盖好被子。看着这个醉的人事不省的男人,这个自己曾经视为整片天空的父亲,李孝彻的嘴里心里都是苦涩。他知道父亲的决定有多荒唐,也知道这所谓的登基大典有多可笑。但自始至终他都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肃穆一些,只是为了安慰父亲那颗实则已经碎裂的心。
皇帝……
父亲最终还是做了皇帝,这就够了,不是吗?
李孝宗站在床边凝视着李远山很久很久,心里好像刀子剜着一样疼。
也不知道就这样站了多久,李孝彻长长的叹了口气准备离去。就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背后传来低低的啜泣声。他猛的回头,却发现父亲躺在床上虽然还闭着眼,但泪水已经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李孝彻快步回去,张了张嘴却找不到语言安慰。
“彻儿……”
“父亲。”
“为父欠你一个太子册封大典,为父会还给你。”
李远山喃喃地说着话,李孝彻分不清他是醒着还是醉着。
“李家的人……李家的人从来都不会认输!”
李远山忽然伸出手臂挥舞了一下,拳头攥的那般紧:“这只是开始……只是开始!早晚有一天我要坐在长安城太极殿的九龙金椅上,看谁……看谁还敢讥讽嘲笑!谁敢笑我,谁敢挡我,我杀!我杀!我杀!”
第0498章 西平城外战鼓鸣
在李远山登基称帝的第二天,就有四个国公十九个县侯带着亲随逃走,没敢去朝廷大营投降,也不知道逃去了何处。李远山昨夜里喝的太多竟是一觉睡到下午,醒来的时候得知自己新封的开国功臣跑了不少后竟是连动怒都没有。他在内侍的服侍下起床穿衣洗漱吃饭,平静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李孝彻和万岩松宋谦会等人在门口等着,脸上的焦急和李远山的平静对比鲜明。
不等李远山吃完饭,李孝彻终于忍不住直接闯了进来:“父亲,再这样下去手下人就都跑光了,必须想个办法啊。孩儿愿意带一支人马殿后,请父亲立刻下令大军后撤。西平城小,不是久留之地!”
李远山抬起头看了李孝彻一眼,并没有放下碗筷:“你应该称呼朕为父皇。”
李孝彻一怔,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有退路了。”
李远山一边咀嚼着食物一边语气平静地说道:“西平城就是最后的阵地,虽然身后还有超过三千里的地方可以选择,但如果不击败朝廷人马咱们无论退到哪儿都是一样的下场。咱们退一步,隋军就会进一步,越退,士气越低落,而隋军的斗志便越旺盛。”
“父……父皇,那怎么办?”
“传旨,让各军将军议事。”
李远山将最后一口米饭送进嘴里,没有剩下一粒米:“隋军斗志旺盛士气如虹,对咱们来说却不一定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兵骄将傲,这是敌人现在的弱点。”
他擦了擦嘴,然后认真整理身上那件看起来很别扭的龙袍:“既然没有退路,那就只能往前走了。只要击败了杨易,孟万岁和殷破山根本不足以做朕的对手。只要朕还在西北,这里终究是朕做主。”
“好!”
李孝彻使劲点了点头:“那就决战,孩儿等这一天也等了许久了!”
“你……”
李远山停顿了一下,然后摆了摆手:“丞相,诸国和太子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吧。”
内侍们躬身而退,李远山指了指椅子:“都坐下说话。”
屋子里只剩下他,李孝彻,昨天才被任命为丞相的宋谦会,柱国大将军万岩松四个人。李远山的视线从三个人身上缓缓的扫过,沉默了一会儿后忽然笑了笑:“朕自起兵之日起,算无遗策,你们跟着朕已经习惯了懒得动自己的脑子,凡事都由朕来做主你们只管听着就是了。但是今天,朕要问问你们的看法。”
“与隋军决战,朕有几分胜算?”
他看向宋谦会,这个从他做大将军时候就跟着他的幕僚被封了丞相,这是也是宋谦会一直以来的梦想。他相信自己的才华和本事,所以李远山起兵之后他坚信自己会成为新皇朝的第一任丞相,没有人可以从他手里抢走。现在他也算如愿以偿,可内心哪里有一点兴奋喜悦。
“你说,如实说。”
李远山看着他说道。
“有……三分。”
宋谦会犹豫了好久,最终给出的答案让李孝彻心里一震。他很敬重宋谦会,因为宋谦会是个名副其实的智者,是李远山最信任的幕僚。从宋谦会嘴里说出胜算只有三分的话,让李孝彻的心越发的凉了下去。
“你说。”
李远山又看向万岩松。
“臣……”
万岩松犹豫的时间更长,李远山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的等着,万岩松逃避着李远山的视线,垂着头从嘴里吐出来几个字:“臣以为,胜算不足两分。”
两分!
李孝彻的心猛的一紧!
万岩松虽然不是李远山麾下七虎将之一,平时论地位也远不如七虎将之首的石磊,可是昨日李远山宣布登基的时候,封了两个柱国大将军,一个是周定国一个是万岩松,却没有石磊什么事。因为万岩松比石磊更忠诚,李远山麾下那六万原右骁卫的精锐是万岩松带着。这个人领兵在石磊之上,他竟是认为只有两分胜算。
“孩儿觉得最少五分!”
李孝彻忍不住激动道:“虽然现在大军士气低迷,敌人则斗志正旺,但孩儿以为正是因为已经身处绝境之中,若是三军将士用命未必只有二三分的胜算!古人有背水一战的决绝,难道这不正是咱们现在的境地?将领冲锋在前,士兵必然死命而博!父皇,儿臣愿带一万精甲冲在最前,披坚执锐为大军杀出一条血路来。”
“你……”
李远山缓缓的摇了摇头:“不行。”
“为什么!”
李孝彻急切问道。
“殿下,你确实不行。”
宋谦会看着李孝彻说道:“殿下之前说得没错,此时若是让士兵们明白不战即死的道理,这一战确实不止二三分的胜算,但殿下不是适合的人选。”
“我既然已经是太子,还有谁比我更合适冲在最前面鼓舞士气?!”
李孝彻微怒道。
“朕!”
李远山重重的说了一个字。
他沉默了一会儿对李孝彻说道:“万岩松,你现在就回去整顿人马,城中六万精锐尽归你指挥。”
“陛下放心!”
万岩松站起来抱拳道:“臣定然带着六万儿郎为大军荡平前路!”
“不。”
李远山再次摇头:“待朕率军进攻之际,你带着那六万精锐从北门出城,护着太子一路向西往晋阳城,晋阳城高粮足稳守无忧。若朕胜了,自然会带大军前去汇合。”
李孝彻一愣,眼睛瞬间就红了:“不行!父皇怎么能亲身涉险!”
万岩松也立刻劝道:“陛下,微臣愿带兵突前,陛下只在城中观战便可!”
“朕意已决。”
李远山摆了摆手:“就这样安排吧,违令者……斩!”
……
太阳刚升起来的时候皇帝让苏不畏搀扶着自己走出军帐,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红彤彤的朝阳,阳光在他脸上勾勒出一层金边。他似乎心情不错,眉头舒展的很开。苏不畏躬着身子扶着皇帝散步,两个人走的很慢。
“苏不畏。”
皇帝忽然笑了笑,侧头看了苏不畏一眼:“你知道朕现在在想什么?”
“奴婢不知。”
“朕在想着,等解决了李远山之后,朕似乎还能富裕些日子呢……朕自登基至今这是第二次离开长安城,两次都来的是西北,这地方虽然看着荒凉但天高云淡让人心情开阔,是个不错的归宿。朕笑,是因为朕在得意……”
皇帝停顿了一下笑道:“幸好朕没让人在京郊皇陵里造墓,不然得浪费多大一笔银子。”
他在笑,苏不畏心里却满是凄苦悲伤。
“估摸着李远山也快憋不住了,朕昨日下旨全军不可卸甲,兵器不可离身,算计着不出两三日李远山就会放手一搏。这一仗其实早已经赢了七分,剩下的三分在乎于天意而不是人力可以左右。此战之后,朕打算继续往西走走。朕还没有去过晋阳宫,此战之后当去看看。”
“陛下想去的地方,就一定能去。”
苏不畏垂着头说道。
“这话太假了。”
皇帝笑了笑:“朕想去蒙元王庭,朕还想去大雪山大轮寺,这两个地方无论如何也是去不了了。人活一世多有未了心愿,没有人能真的心想事成。告诉朕,你可有什么心愿?”
苏不畏想都没想回答道:“愿陛下长寿安康。”
“对不起你了。”
皇帝笑着摇头:“你要是想要个家财万贯良田千亩朕现在还能给你,可你这心愿……朕做不到啊。”
苏不畏刚要说话,忽然见大将军金世雄快步赶来:“陛下,西平城叛军正在大举调动,看样子是要进攻了。斥候来报,城中的叛军也已经出来,此时正在汇集。”
皇帝微微得意:“朕又没猜错。”
“金世雄。”
“臣在。”
“你要是打不好这一战,西北三道节度使的差事朕就考虑要换个人来干了。朕以前领兵的时候从不拿自己当皇子看,冲杀不肯落在人后。即便到了今日若不是身子已经支撑不住甲胄手也握不住钢刀,朕还真想亲自上阵去砍几颗人头下来。苏不畏,取朕的金鸾刀……”
苏不畏连忙跑回去将皇帝的佩刀取来,皇帝指了指金世雄:“将朕的金鸾刀带上,让它也喝些叛贼血。替朕多杀几个,最好用这刀砍了李远山的脑袋。”
“臣遵旨!臣定不负陛下嘱托!”
金世雄双手将刀接过来,郑重的绑在自己腰畔。
“去吧。”
皇帝看了看大营外面:“苏不畏,去选个好地方,朕要观战。”
……
西平城地处一带是西北难得一见的平地,做决战的战场最合适不过。数十万叛军列队前行,战鼓声一通接着一通。大军横着排开往前压,阵法是大隋战兵最常用的基本阵型。大隋战兵进军的时候,分作五军,前后左右中。李远山带兵多年深蕴兵法之道,但是这次他没有设置后军。
大将军石磊率军五万走在最前面,他身后就是李远山的中军。带左军五万的是大将军周定国,带右军的是李远括,李远山的弟弟。
朝廷大军也早已经列阵完毕,金世雄抬头看了一眼那面烈红色的大隋战旗,眼神明亮。
这一战未必能平西北之乱,但这一战必然是平乱最重要的一战。皇帝将这一战的指挥权交给了他,他已经再无遗憾。满都旗草原上,他被李远山的右骁卫从背后偷袭,左骁卫兵败山倒,这是他领兵以来最耻辱的一败,但是现在,皇帝给了他亲手复仇的机会。
“弩车装填!”
他挥了挥旗子,前面的将军立刻大声下令。数百架弩车一字排开,士兵们手脚麻利的将沉重的弩箭装填进去,绞索转动绷紧,随时可以发射。数万名弓箭手将羽箭抽出来搭在弓弦上,等着那一声号令。
就在这时候,对面叛军前军阵列忽然往两边打开,一支骑兵缓缓的从步兵军阵后面走了出来,阳光照射下骑兵身上的铁甲反射着冷幽幽的光芒。
那是李远山的重骑。
金世雄的嘴角抽搐了几下,眼神变得凌厉起来。当初就是这支重骑冲破了他的中军,将他在仓促之间好不容易集结起来的人马切开。现在,这支重骑又来了。
第0499章 战场人命贱如草
大军闻鼓而行,鼓息而止。
双方相加近百万大军在西平城外列阵以待,旌旗连绵数十里,铁甲连环如汪洋。
叛军大将军石磊回头看了一眼重骑簇拥着的李远山,眼神里有些别样的意味。李远山登基称帝立国大周,封他为肃国公,位列诸国公之首,武将之中爵位最高。虽然这爵位如儿戏一样,但他对这封号依然不满。
万岩松和周定国是李远山的亲兵出身,在石磊被视为七虎将之首的时候万岩松不过是个亲兵校尉,周定国不过是个旅率。李远山起兵之后,万岩松就被提拔为四品郎将,周定国为五品别将。
当初在满都旗偷袭左骁卫的那一战,第一个带兵冲进左骁卫营盘的就是万岩松,此战之后,他被李远山升为三品大将军,与石磊同列。
石磊追随李远山超过十五年,做四品郎将也做了超过七年,曾经他以为自己是李远山之下第一人,后来才明白李远山其实一直对七虎将有所提防。石磊知道,当初李远山起兵的时候七虎将确实都不太赞成,可最终不是都没有离开选择了追随吗。因为这个,李远山就开始培养新的亲信,这种转变让七虎将心里都不舒服。
这也是为什么到了现在,七虎将只有他石磊一个还站在李远山身边。
武奎兵败被杀,楚飞云在李远山称王之后不辞而别,殷破山孟万岁各领一军不再听李远山节制,七个人现在死的死散的散,再也没有聚首之日。
似乎是感受到了石磊的目光,身披重甲的李远山朝着这边看过来。石磊目光闪烁了一下,转过头看向别的方向。李远山在这一刻忽然觉得心里一愧,忍不住多看石磊几眼。七虎将现在只剩下石磊还跟着自己了,而自己是不是对他太过薄情?
这念头在李远山心里一闪即逝,一秒不到就消失无踪。
他看向对面隋军阵列,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将下令:“吹角,让石磊带兵五万进攻,左右两翼佯攻。”
随着他一声令下,呜呜的号角声随即响了起来。
石磊将思绪收回,往左右看了看自己的亲信将领点了点头,众人抱拳,脸色决然。石磊将手里的长槊往前一指,五万大军随即缓缓启动。
好天气,好场地。
好像今天特别适合决战。
石磊的叛军开始加速,没有配备骑兵的队伍整齐的向前移动,前冲的时候阵列一直还很整齐,由此可见石磊治军颇为严格。当初李远山拨给他的数十万人马,如今只剩下这五万人了,这些人都是在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过来的,其素质比起李家子侄率领的那些所谓精锐还要强些。
眼看着叛军进击,金世雄将令旗挥舞起来,前面布成箭阵的弓箭手齐刷刷的箭壶放在脚边,手垂下来的时候可以轻松抽出羽箭。瞭望手站在高处不断的打着旗语,下面的士兵则大声将叛军的距离报出来。
皇帝斜靠在铺了一层毯子的座椅上,一只手支着下颌眯着眼睛看着。
“很好。”
他淡淡地说了两个字。
苏不畏垂首道:“奴婢不懂军务,所以不知道陛下赞的这一句很好所指何事?”
皇帝微笑道:“朕将这差事交给了金世雄,最担心的便是金世雄没能忘了三年多前满都旗那一败。身为主将若是理智被心里的怨恨遮挡,那么他的指挥就会乱的一塌糊涂。朕刚才还担心金世雄会下令迎击,看他稳守朕才放心。这个时候,没必要去和叛军一对一的换命,那些叛逆的命不值钱,李远山的命也不值钱,冲上去迎战是不智之举,以强兵御弱兵攻势,然后伺机反扑,当立不败。金世雄领兵还是一如既往的稳妥,所以朕说很好。”
“弓箭手,射标箭!”
在前面指挥的弓箭手将领大声下令,最前面一排弓箭手在弓弦上搭上一支箭羽染成了红色的羽箭,远比一般羽箭要长也重些。仰弓抛射,一排羽箭整齐的送了出去。大约两百三四十步外,羽箭戳在地上,那一条波浪一样的红线清晰可见。
站在高处的瞭望手盯着那排标箭,看到叛军队列越过之后立刻舞动大旗。
“抛射!”
将军下令,箭阵随即发动。数万支羽箭密密麻麻的飞上了半空,画出一道漂亮的大弧线之后坠落下来。抛射的羽箭覆盖性的打击,落进叛军人群里就好像暴雨打在沙滩上一样,顷刻间就砸出来数不清的小坑。每一个小坑,都代表着一名叛军士兵中箭倒地。
“举盾!举盾!”
叛军将领大声的呼喊着:“跑起来,加速跑起来!让羽箭落在身后,快!都给老子跑起来!”
随着叛军士兵们发了疯似的往前跑,阵型开始变得散乱。但这种散乱并不是没有建制的散乱,而是为躲避羽箭而故意拉开的距离。没有足够多的盾牌,这个时候要是再密集的聚拢在一起往前冲,下场只能是更多的人被羽箭送进地狱。
“弩车!”
隋军将领将自己的右手高高举起来,然后猛的往下一压:“放!”
呼!
随着他一声令下,数百支重弩平着飞了出去,重弩的速度远比羽箭要快,盘索的力度远非人力可比。打击远处的敌人弓箭手要抛射羽箭才能形成杀伤,但重弩是与地面平行着向前疾飞。
薄铁为羽,精钢为锋。
手臂粗细的重弩一射过去就好像用镰刀割麦子一样将最前面的叛军齐刷刷的放翻一层,重弩的力度之大是盾牌完全抵挡不住的,就算是包了一层厚厚皮革的盾牌在接触的那一瞬间也会被重弩轻而易举的撞碎,至于盾牌后面的士兵则根本没有一分活路。
一支重弩击碎盾牌之后从叛军士兵的前胸穿了过去,在胸口上留下了一个碗口大的血洞,血洞四周还有数道向外延伸的伤口,那是重弩铁羽留下的痕迹。这种力度之下,叛军士兵身上的皮甲就好像一张窗户纸一样,一捅就破。
穿过叛军身体的重弩仅仅是被阻拦的减缓了一些速度,然后撞进第二个叛军士兵的身体里,弩锋将这个士兵的胳膊从肩膀处切了下来,还握着钢刀的手臂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的身子被撞的向后栽倒,哀嚎声立刻就响了起来。后面涌上来的士兵纷纷避让,但还是有人躲闪不及踩在这伤兵的身上。
他疯狂的喊着,却无法阻止来自同袍的践踏。
很快,他的呼喊声就淹没在人群中,逐渐失去了声息。
……
因为步兵的速度远不及轻骑,所以弓箭手们在敌人进入射程之后,可以从容的射出六箭,即便是最不济的人也能将五支羽箭送出去。石磊的五万叛军被箭雨一次一次的洗刷,冲在最前面的四五排士兵几乎没有一个人活下来。羽箭落下来打在盾牌上的声音连绵不绝,其中夹杂着中箭者的闷哼和痛苦的嚎叫。
叛军一层一层的倒下去,后面的人则立刻递补上来。对于进攻的一方来说,没有什么有效的手段来隔绝敌人羽箭的杀伤力,最有效的就是顶着盾牌往前急冲,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而冲在最前面的长枪兵和朴刀手则完全没有任何东西遮挡,他们对羽箭的防御完全依赖于身上的皮甲和运气。
作为行军速度仅次于骑兵的长枪手来说,要想在箭阵的覆盖打击下生存下来就只能低着头不管不顾的往前跑。
长枪兵的装备最为简单,只有上半身一件皮甲,而手里的兵器也是造价最低廉的。一条精工打造的长槊的造价,可以换几百条长枪。
牺牲了防御力的同时,换取了最快的速度。
号角声再次响起,朝廷大军这边开始变阵。弩车在发射了两轮之后就必须后撤,因为移动速度太慢不能冒险射出第三支重弩。而弓箭手也开始后退,将阵地交给同袍。这些士兵的素质虽然还不能和大隋战兵相比,但这一年来的厮杀也已经让他们成为合格的军人。弓箭手后撤的时候没有一丝混乱,成队列的向后退,两列之间留出来的空当能让后面的士兵尽快的递补上来。
短短两分钟之内就完成了变阵,随着长槊手和巨盾手的向前,弓箭手和弩车都脱离了危险。但他们不敢停留,一旦短兵相接之后弓箭手就必须撤到军阵的后方,不然会阻挡后续队伍对前阵的支援。
一人高的巨盾嘭的一声戳在地上,持巨盾的都是膀大腰圆的壮汉,他们将巨盾戳在地上之后就半蹲下来,两只手握紧了盾牌的把手,肩膀则扛着顶住盾牌。每一层巨盾后面是一排长槊手,他们将长槊搭在巨盾上面,随时准备着迎接敌人的撞击。
“杀!”
石磊挥动着横刀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终于不再经受箭雨洗礼的叛军士兵明白这才是该拼命的时候,压抑了太久的叛军知道生死成败就在这一战,所以倒是爆发出来前所未有的勇气。
轰
叛军组成的洪流狠狠的撞击在巨盾组成的堤坝上,立刻就激荡起一片血浪。巨盾手承受的撞击可想而知,他们虽然身子在巨盾后面但却并不安全。一旦被撞倒,没有任何兵器身上也没有甲胄的他们,立刻就会成为敌人泄愤的目标。
长槊手不停的往前戳着,呐喊着,每个人的眼前都是一层血。他们不会去看对面敌人的面容,只是机械的将长槊不停的往外捅。仗打到现在还活着的人,已经没有多少还会被血肉横飞吓的呕吐或是屎尿失禁。
人命在这个时候,最没有价值。
随着叛军士兵越来越多的挤过来,第一层巨盾被推翻,没有兵器没有甲胄的盾牌手除了迎接敌人的刀锋之外,再也没有别的选择。而后面的隋军长槊手拼死抵抗,但他们没有退路很快就被洪流淹没。两个生死相拼的人抱在一起死去,就好像一对许久未见的老友拥抱一样,那么紧。
战场的主旋律,从来不曾变过。
死人
生命消逝,如此迅速。
第0500章 尸山血海的决战(上)
这是自开战以来叛军攻势最凶的一次进攻,明知道战败即死的叛军士兵们红着眼睛往前顶,无视自己身前倒下的一个又一个同袍。冲在最前面的长枪兵手里的兵器简陋,很多人因为用力过猛而将枪杆折断,他们只是一个瞬间的恍惚,就被站在巨盾后面的官军用长槊刺死。
太阳爬到正南的时候,阳光将血液的颜色照耀的更加鲜艳。
用人命堆积着往前行走,每一层盾阵前面都铺满了尸体。
一个看起来有四十几岁的叛军士兵瞧准机会从盾牌缝隙里将长枪戳进去,拔出来的时候带出来一股血流,但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感,甚至没有任何感觉。他躲避着盾阵后面刺过来的槊锋,尽最大的努力延续着自己的生命。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小老乡,才十六岁的少年二毛被一槊戳翻,槊锋刺穿了他的大腿,血如泉涌。
这个少年哀嚎着倒地,用力的疯狂的挥舞着手里的横刀状若疯癫。见二毛受伤,平日里将二毛视为儿子的叛军士兵立刻冲过去,丢掉手里的长枪从后面抱住二毛往后拖,疯狂的少年不知道背后是谁,下意识的回手一刀刺进了叛军士兵的身体里。
叛军士兵愣住,慢慢的低头看着戳进自己小腹里的横刀,看着刀锋抽出来时候血如瀑布一样往外淌,看着肠子从伤口里挤出来挂在外面。一瞬间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红色,纯粹的血腥的红色。
“啊!”
二毛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伤了的竟然是刘叔,他吓得丢掉手里的横刀张着手不知所措的看着这个对自己百般照顾的中年男人。
“刘叔……对……对不起。”
“活着。”
中年男人咧嘴笑了笑,忽然身子一转挡在二毛身前,紧跟着两杆长槊几乎同时到了,狠狠的戳进中年男人的后背。两尺多长的槊锋轻易的刺穿了他的身体,从前胸冒出来的槊锋上还挂着血珠。而他的脸上,还挂着逐渐凝固的笑意。
“活着!”
中年男人尽力用最温和的语气说话,然后拼劲最大的力气将二毛往后推出去。脸色惨白的少年呆呆的看着扑倒在地上的同乡,心里的疼比腿上的伤痛还要浓烈。他下意识的挪过去,拖着中年男人的尸体往后爬:“叔……咱们回家,咱们不打仗。”
他艰难的往后挪动,地上留下一道血迹。
“往前冲!”
一个叛军队正冲过来踹了二毛一脚,眼神冷酷:“别他娘的装死,给老子往前冲,现在没时间哭,有本事去把杀了他的敌人干掉!”
见二毛依然呆傻的拖着尸体往后爬,这个队正大怒,一刀横扫砍在二毛的脖子上,人头立刻飞出去,噗的一下子,血雾从脖子里喷出来溅了那队正满身满脸:“后退者死!你们都给老子记住,今天若是不拼命,明天不只是你们都会死,你们的家人亲眷男女老幼一个也活不了!”
无头少年的尸体和中年男人的尸体抱在一起,两个人的血融合之后渗入大地。
旁边的叛军士兵听到叛军队正的怒吼之后,咬着牙继续往前冲用呐喊释放自己的兽性遮挡自己的恐惧,没人多看一眼倒在地上的那对尸体。远处,少年的头颅被后续跟上的士兵踢着到处乱滚,距离尸体越来越远。他却一直睁着眼,执着的看着这个他已经看不见的世界。血和尘土混合在一起在头颅外面裹了一层,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也变得黯然无光。
短短半个时辰,叛军用超过万人的死亡才向前推进了十几步远,四层盾阵被攻破,但官军阵列的厚度让他们心里生出来一种无力感。论装备,官军比他们要强,论斗志,官军也不输于他们,所以到了这一刻就看谁的勇气更持久。
石磊面无表情的看着手下士兵前赴后继的去死,然后机械的似的挥了挥手示意后队继续往前顶。叛军士兵的死伤人数远比官军要多,毕竟官军身前挡着坚实厚重的巨盾。若是放在以往,石磊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手下士兵们这样送死,但是今天,他甚至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他往两边看了看,发现两翼的进攻的叛军队伍还在试探,只有自己这一支队伍在疯了一样的往前冲。
不知道为什么,石磊竟然笑了笑。
“咱们走吧。”
他对身边的亲信护卫说。
“走?”
亲兵校尉不解:“大将军,咱们去哪儿?”
石磊摇了摇头:“不知道,但该是离开战场的时候了。咱们的人后力不足,李远山打的算盘只不过是用咱们的命来消耗隋军而已,都是弃子……不出意外的话金世雄要调派人马反击了。现在不走的话,等官军冲出来咱们就走不了了……李远山对我始终没有交心,这一战我已经尽力也算对得起他了。李家灭不可阻止,我没必要跟着他送死。天大地大,大不了隐姓埋名或是远走塞外……你们若是留恋乡土就找个地方藏起来,再也不要提刀了……记住!”
说完这句话,石磊拨马往阵外冲了出去。
他的几百个亲兵有些发愣,不理解大将军怎么突然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石磊走了,没人指挥的叛军还有胜算?
他们犹豫了一会儿,互相打量着想从彼此眼神里找到答案。也不知道是谁先啐了一口,骂了一声李远山我操你八辈祖宗,然后转身追向石磊。其他人跟上去,其实没有人留恋这个战场。
就在他们刚刚脱离战阵的时候,官军那边传出来隆隆的战鼓声!
官军,反击了。
……
大将军金世雄一直盯着战事,看到叛军的进攻后继乏力之后立刻下令击鼓,早就准备好反击的士兵们将横刀抽出来,握的死死的。战鼓声一响起来,两翼的官军率先出击,如下山的猛虎一样将佯攻的叛军队伍压了回去。
憋足了劲今天将叛军彻底击败的官军士兵们嗷嗷叫着往前冲,士气如虹。两翼的叛军本来就是为了吸引官军兵力的佯攻,虽然防备着官军反扑可防备着并不代表能挡得住。撤到后面的官军弓箭手用一轮抛射拉开了反击的序幕,紧跟着无数的轻甲步兵潮水一样冲了出来。
两面的队伍如果都是洪流,对撞在一起的时候就看谁的后劲更足了。
中军这边,叛军的攻势被官军的反击在第一时间就压制住,僵持了片刻之后本来就已经有了疲态的叛军被更凶悍的官军开始推着往后退。官军向前的每一步脚下都踩着尸体,没走出去几步靴子就被血水泡透。
人头在地上滚动,残肢断臂到处都是。
一个叛军士兵在人潮中茫然的往四处看着,寻找着自己刚刚被人一刀卸掉的胳膊。他弯腰捡起来一条胳膊看了看,却发现这胳膊不属于自己。他没有机会和时间继续寻找,因为他的敌人不会因为他失去了一条胳膊而心生怜悯。
一个官军士兵往前急冲的时候一刀戳进这叛军士兵的小腹里,两个人的身子撞在一起后倒在地上。叛军士兵倒下的那一刻恰好看到自己那条断臂就在旁边,他竟是不顾官军士兵一刀一刀的戳着艰难的往前爬着想拿回那条手臂。官军士兵杀了红眼睛,一脚踏着他的后背高高举起横刀往下戳。
可这时候那叛军士兵忽然发了狂,一翻身将官军士兵撞开,然后猛的跳起来单臂抱着官军士兵压在地上,他用自己的头狠狠的撞击着官军士兵的脑袋,一下一下,两个人很快就都血流满面。
“为什么不让我拿回我的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叛军士兵一边疯狂的撞着一边吼叫,然后低头一口咬在官军士兵的脖子上,官军士兵啊的大叫了一声拼了命的挣扎推搡,可那叛军士兵咬死不松口血很快就一股一股的往外冒,官军士兵渐渐的失去了力气,眼神里都是恐惧。噗的一声,叛军士兵一口将敌人的动脉咬开,微烫的血液喷了他一脸。
疯狂之后,身受重伤的叛军士兵也再也没能站起来,趴在官军士兵的尸体上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临死之前,他一直看着不远处自己的那条手臂。
“报!”
一个传令兵脸色惨白的跑回来,单膝跪倒在李远山面前:“陛下,不好了!大将军石磊临阵脱逃,前军尽溃,隋军反击追在咱们溃兵的后面冲杀,督战队已经阻挡不住了!”
“石磊!”
李远山咬了咬牙,咔咔的响。
“弓箭手!”
他大声的下令:“放箭!”
“陛下,那都是咱们的兵啊。”
有人惊恐道。
李远山冷冷地说道:“不想被自家的溃兵冲乱了军阵就给朕闭嘴!放箭,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停下来!”
他的手往前一指,上万支羽箭立刻倾泻了出去。向后撤的叛军前军没想到中军会用这种方式迎接自己,慌乱中不知所措。弓箭手们没有李远山的命令不敢停手,将箭壶里的羽箭一支接着一支的送出去。很快,溃败的叛军士兵就被清理出来一条真空地带,一个活人都看不见。
“吹角,让周定国带着重甲步兵往前冲,半个时辰之内重甲若是没有将隋军左翼攻破,让他就不必回来见朕了!”
“喏!”
传令兵立刻跑出去传令。
李远山看着眼前潮水一样冲过来的官军士兵,脸色居然没有太大的变化。这个时候,他才是那个领兵多年身经百战的大将军,而不是什么大周国的皇帝。
“弩车,两轮发射之后,重骑兵随朕往前冲。传朕的旨意,所有人马跟在重骑之后,临阵不前者杀无赦!”
他将自己的长槊从得胜勾上摘下来,眼神决绝。
第0501章 尸山血海的决战(下)
厮杀已经让人麻木,流血也再也不能刺激人的神经。交战从开始到现在已经超过了两个时辰,最终演变为近百万兵力全部投入进去的大决战。没有亲眼所见这场战争的人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其壮阔和惨烈,闻者也想象不出来那是一种何等血腥的场面。
这片荒原上的土地都被血泡透,以至于士兵们如踩在刚下过雨的泥泞路上一样,靴子踩下去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内脏和尘土混合在一起散发着一股腥臭味。
当决战来临的时候,李远山时隔多年再次亲自提槊上阵,全身披挂着铁甲的叛军领袖带着自己的重骑兵狠狠的撞进了官军队伍中,因为重骑兵无与伦比的战斗力竟是压的官军开始后退。
金世雄看着重骑兵如一柄重锤一样狠狠的将自己的前军砸穿,他嘴角往上挑了挑勾出一抹冷笑。看起来,他好像并不担心那些重骑兵有可能左右整个战局。
他扬了扬手挥动令旗,号角声响起之后官军的队列开始往两边闪开,主动的为重骑兵让开一条通道。跟在官军后面的叛军步兵以为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呐喊着追在重骑兵后面往这条口子里塞。
就在重骑兵深入官军阵列之后,金世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还没有动用的队伍,他将手指向那支已经奔着中军碾压过来的重骑兵大声说道:“这是李逆最后的本事,今日能不能一举将逆贼清剿就看你们的了!陛下信你们宠你们,你们想要报国恩就在这一战!”
他身后大约千余名勇士开始呼喊,挥舞着手里特殊的兵器。
这千余名士兵是皇帝让人特别挑选出来的,可以说他们是队伍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但他们不是典型的军人。这些人都是绿林出身,每个人都有着不俗的武艺,但他们也是最难带的一支队伍,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懂得也懒得去摸索如何配合。这些江湖客性子粗犷野性十足,让他们完全按照大隋军律行事比让他们去死一点也不容易。
皇帝自始至终也没有让这些人必须遵守军令,他们是骁勇队伍里唯一一支可以战前饮酒的队伍。皇帝给予了他们特权,他们甚至可以不和其他士兵一起参加操练。而他们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今天对付李远山的重骑兵。
李远山手里有这样一支强大的骑兵不是什么秘密,虽然人数不多只有两千不足但在战场上就如同钢铁猛兽一样能轻易形成碾压。他们身上的重甲无惧羽箭,就算锋利的横刀也破不开那厚厚的甲胄。而他们手里的重槊又太霸道,步兵根本抵挡不足。
随着金世雄的一声令下,那千余名江湖客迎着重骑冲了出去。在距离重骑兵还有几十步远的时候,他们将手里特别的兵器掷了出去。
或许这算不上是什么兵器,只能说是一种工具。
塞北南疆的野蛮人在捕捉野兽的时候,经常会用到的一种工具。一根绳子,两头绑着石块,遇到猎物的时候将这东西掷出去,如果准确无误的缠在猎物的腿上,立刻就能将猎物擒住。
两头绑着石块的绳索旋转着飞出去,千余个人虽然没有什么配合但他们的反应力远比一般士兵要强,他们将绳索掷出去之后并没有停下脚步,依然迎着重骑兵冲过去。并不是每一条绳索都能绊住马腿,但只要有一百人成功就足够了。
最前面的第一排重骑兵几乎没人有好运气躲闪开那绳索,那是因为这些江湖客为了今天也已经准备了很久。他们可以不像普通士兵那样操练,但他们必须让自己熟练使用这简单的捕兽工具。
前面的几十个重骑战马被绊住了马蹄,战马嘶鸣中狠狠的往前扑倒。因为人和马都披挂着重甲,一旦栽倒再想站起来不是一件容易事。而提起速度来的重骑兵想要让战马立刻停止下来也难如登天,所以后面的重骑兵不可阻止的撞在前面栽倒的同袍身上。
重骑兵的极强威力不仅仅来源于坚固的甲胄和骑兵强悍的身体素质,还需要密集的阵型来保持足够的碾压力。
可正因为队形密集,一旦前面的骑兵大规模的倒地后面的人也只能跟着遭殃。
至少有七八十名重骑兵的战马被绊住然后扑倒,又导致后面至少二百多重骑兵撞上来后纷纷倒地。这个时候,那些狂傲不羁的江湖客们大显身手的机会来了。他们轻灵的跃过去,不给那些栽倒了的重骑兵站起来的机会,用手里的镔铁短棒收割走重骑兵的生命。
重骑兵的甲胄可以阻挡锋利的兵器,但挡不住铁棍的重击。
一个江湖客嘿嘿笑着冲过去,一脚将才要爬起来的重骑兵踹翻,紧跟着大步上去,手里几十斤沉重的铁棒狠狠地砸在那骑兵的脖子上。重骑兵防御力最弱的地方就是脖子,为了保证必须的灵活性脖子上的链甲并不厚重。可即便厚重,如此沉重的铁棒狠狠地砸在咽喉上其后果也可想而知。
重骑兵的脖子里传出咔咔的轻响,然后面甲后面就有血不住的溢出来。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血都喷在面甲上,很快就没有了呼吸。
这些江湖客在重骑兵的缝隙里轻巧的来回钻着,躲开重槊的攻击后找准机会下手。他们手里的铁棒砸在马腿上立刻就能将战马废掉,而落地的重骑兵就只剩下笨重哪里还有什么强悍可言。
坐在高坡上的皇帝看着那些江湖客将李远山的重骑兵搅乱的一塌糊涂,脸上却没有什么喜悦。为了对付重骑兵他特意训练了这支队伍,然后这些人用行动证明他们也可以成为战场上的主角。
“可惜了。”
皇帝喃喃地说了三个字。
也不知道是可惜那些被重骑兵碾死的江湖客,还是可惜于那些精锐的骑兵。
……
“陛下,不好了!”
一个传令兵骑着马飞速而来,追上李远山的战马大声喊道:“大将军周定国的重甲步兵被官军重甲拦住,咱们人数上不占优势已经被压回来了。敌军就好像事先知道咱们的重甲步兵都在周将军那边似的,早就有所准备!非但如此,右翼的人马也受挫,轶亲王的人马开始大胜结果冲的太猛与中军脱离,被敌军引诱着深入后困住了!”
听到这句话,李远山觉得胸口里一窒!
他忍了忍将从胸腹里冒上来的那口腥甜的血咽回去,眼睛瞬间变得通红。
重甲步兵都在周定国那边,隋军怎么会知道?
他的弟弟,才封的轶亲王李远括性子简单冲动,隋军肯定也事先就安排过战术,先是佯装不敌后撤引诱李远括追击,然后合围将李远括的人马截开成几段分而击之。隋军所有的战术安排,都那么有针对性!
“是谁将咱们的战术泄露给了敌人!”
李远山怒吼了一声,终究还是没忍住一口血涌上来喷了出去。
“陛下,暂且收兵吧!”
有亲信哀求道:“已经失去了先机处处受制,若是再打下去越发不利,陛下请早作决断,现在回军死守西平城重整士气还来得及!”
“不!”
李远山歇斯底里的嘶吼着:“不能退!太子还没有走远!”
听到这声咆哮,所有人心里都一震。
李远山这次决战的目的,竟只是为了掩护他的儿子李孝彻逃走?以他自己,再加上数十万人马为代价来换取李孝彻的生路?人们心里立刻就充满了悲凉,原来大周的皇帝自己也没有对决战必胜的信心。
“继续往前冲!”
李远山怒吼着,丝毫也不顾及嘴角上还挂着的血痕:“天黑之前如果有人退缩,立斩不赦!来人!去告诉督战队,谁退后就杀了谁!”
他如野兽一样咆哮着,面目狰狞。
“报!”
有一名传令兵飞骑而来,脸上都是惊慌失措:“陛下,大事不好!周将军的重甲全军覆没!”
“啊!”
李远山猛的喊了一声后一槊将那传令兵刺死:“谁再敢在朕面前说大事不好这样的话扰乱军心,立斩不赦!”
“陛下!”
就在这个时候,负责留守西平城的宋谦会衣衫凌乱的骑着马飞奔而来,他是个文人本身骑术就一般,因为来的急切竟是连梁冠都颠簸掉了不知道丢在何处。
“陛下,请速速撤兵!”
宋谦会气喘吁吁地说道:“臣在城上观战发现两翼皆溃,此战已经没有必胜的把握,陛下万金之躯还请立刻回军,放弃西平,直接退往晋阳!臣知陛下不甘,但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必在意一时之得失,请陛下三思啊!”
李远山大怒,挺槊就要杀宋谦会被亲信将领拦住:“陛下三思啊,丞相也是为陛下着想!”
被拦住之后,暴怒的李远山疯了一样的吼着骂着,众人苦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冷静下来。眼睛通红的他扫视了一眼这些手下,脸上的肌肉都在不由自主的抽搐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重重的叹了口气:“罢了,鸣金退兵!”
他就好像被瞬间抽空了力气一样,手里的重槊都握不住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不能鸣金!”
宋谦会连忙阻止:“臣已经知会后面步兵的将领们停止往前冲,前面已经冲过去的重骑和步兵都来不及召回来了,一旦鸣金,本就溃败的两翼立刻就会彻底崩塌,中军士兵后撤,敌军黏在后面追杀,就算是神仙也破不了这败局。陛下,此时只能放弃前面的队伍了,请陛下带着后面的人马后撤。”
李远山的脸色一变,然后缓缓的点了点头:“就按你说的办吧。”
“快去传令,后面的步兵立刻后退。不要听号角命令,保护陛下为重!”
宋谦会大声说道:“让人吹角继续进攻!”
这个决定,如此残酷。前面有超过十万人和隋军混合在一起厮杀,宋谦会让人继续吹角擂鼓进攻,却吩咐后面的队伍后撤,前面的叛军士兵就变成了彻彻底底的炮灰。
“陛下速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宋谦会伸手抓了李远山战马的缰绳,拉着战马往后转。
“是谁……到底是谁出卖了朕!是谁将咱们的战术泄露出去的!”
李远山依然无法平静下来,咬的牙都咔咔的响。
“还能是谁?”
宋谦会叹息一声,心里想说我早就劝过你不要去信那个家伙,你偏偏不听,今日这一败其实早已经注定,是你现在已经被蒙蔽了眼睛,再也看不透彻了。当初那个家伙来的时候我就说过,对这个人绝对不能放松提防,可用但不可信,现在看来,果然被我猜中了。
只是这话,他没敢说出来。
他不说,但李远山却还是反应了过来:“侯文极!朕必杀你!”
第0502章 樊固边军一小卒
皇帝看着潮水一样往回退的叛军长长的舒了口气,脸上的释然得意之色越来越浓:“朕之前心里还一直担忧着,怕着……怕朕等不到这一天。容李远山在西北祸害了三年朕对不起三道百姓,不过总算没将这事拖到留给太子解决。朕现在是在偷老天的时间,多偷一天……就值得大大的得意一番。”
“陛下这几日停了药,身子倒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苏不畏在一边垂着头说道。
皇帝笑了笑:“朕不是说过吗,西北虽然疲敝荒凉气候也寒冷,但这里干净。朕记得看过户部这些年的文案,大隋各地都算上,西北三道的百姓死于各种病症瘟疫的人数是最少的,几乎就没闹过病灾。二十几年前江南瘟疫横行的时候,有不少富户跑到西北来避难,这地方其实挺好。药……朕是不会再吃了,奏折也不会再看了,既然是在享受偷来的时间,再把时间都用在这些上面是罪过。朕这许多年来做过诸多决策,这个决定最不违心,最对得起自己。”
他伸出手让苏不畏搀扶着自己站起来:“回去吧,血腥味已经飘了过来,朕不愿意闻。胜负已分,没必要再看着了。”
“陛下,侯文极回来了。”
苏不畏低低地说道。
“让他直接去找金世雄吧,这一年来叛军的底细他也摸的差不多清楚了,就算西北的乱子平了侯文极也要在西北再停留一阵子,协助金世雄把这西北三道清理一遍。抓人办案这种事,他比谁都拿手。”
“陛下不见他了?”
“不见了,他自己心里明白朕为什么不见他。这一年多来他心里是不是纯粹的想着是为朕做事,朕不点明不代表朕不明。让他好自为之,别因为聪明反而误了自己。”
“奴婢这就派人去告诉他。”
“嗯。”
皇帝嗯了一声,缓缓地往回走。他打量着四周的景色,脸上一直带着微笑。但苏不畏却知道,没有人能真正摸清楚皇帝陛下的心思。他在笑的时候,未必就是真的心情不错。
叛军的前军在石磊带人逃走之后先溃败下来,失去了指挥的叛军士兵就好像掉了脑袋的苍蝇一样四处乱撞。虽然李远山用箭阵阻止了溃败冲击本阵,但因为隋军的一切布置都是针对他之前制定的战术,处处受制于人,所以溃败还是不可抑制的蔓延出来。两翼先后被隋军击溃,大将军周定国死于乱军之中。轶亲王李远括轻敌冒进被隋军困住,亲兵护着他左冲右突好不容易杀出重围,可一抬头才发现竟是撞到了隋军的中军这边,再次被困后只能跪地投降。
重骑被阻挡之后,叛军的败局就再也没有能力扭转了。
李远山在大约六七万步兵的保护下往西平城那边撤,边走边战。当初在满都旗的地面上,金世雄的人马都死在右骁卫手里,这个时候金世雄怎么可能轻易将李远山放走。他亲自带着中军大队人马往前碾压,根本就不去管一路上跪地投降的叛军。
到了后来,李远山的人在前面跑,后面是隋军在追,隋军后面还有叛军在跑,叛军的后面还有隋军在追。从决战之地到西平城距离不过二十里,这二十里简直乱的一塌糊涂。双方的人马纠缠在一起却很少再有厮杀,全都只顾着往前跑。
大将军杨有志带着隋军在后面收拾残局,竟是和金世雄的人马拉开超过十里的距离。
为了拖住后面的追兵,李远山不断的抛弃一支又一支人马,到了后来被他下令留下来阻挡金世雄的队伍在明白自己的处境之后索性连打都不打,将兵器往旁边一丢蹲在地上,而金世雄带着的隋军果然懒得理会他们,依然死死的咬着李远山的后队不放。
带着三万多人马收拢俘虏的杨有志到后来不得不请示皇帝调派人马协助他,收拢的俘虏都超过十万人了,他的队伍有些忙不过来。
眼看着距离西平城已经越来越近,李远山不断的催促队伍加速。步兵连惊带吓的跑了二十里早就筋疲力尽,终于看到西平城的时候竟是有不少人激动的哭出来。
“你出城来,何人守城?”
李远山问宋谦会。
宋谦会连忙道:“臣出城的时候,将守城的几千人马都交给了将军雷台。”
李远山印象里没记得这个人,不过想想这也没什么。他的队伍扩张太快,莫说一个带着几千人的将军,就是手下带着数万叛军的大将军李远山也有几个没记住长相名字的。
“派人让他将城门打开!”
李远山大声说大。
“啊?”
宋谦会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不对……臣出城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的交代过他,让他切不可关闭城门!”
听到这句话,李远山的脸色顿时变的发白。他猛的勒住战马,抬起头往城墙上面看,之前没有注意,此时仔仔细细地看过之后才发现,西平城上竟是看不到守军的踪迹!
“不好,这个雷台竟是弃城逃走了!”
宋谦会脸色大变,连忙吩咐道:“他一定是从北门逃走了,然后让人关闭南门这是唯恐被发现。陛下……是臣疏忽了,没想到这个雷台竟然会弃城而逃。”
“没时间理会这些了,说不定城门没有顶住,派人去推!”
他手下亲兵立刻带着一队人往城门方向冲了过去,而此时后面的隋军距离他们也已经不足一里。上百个叛军士兵冲到城门口,他们合力推动城门这才发现城门果然没有顶死,众人爆发出一阵欢呼。李远山长长的舒了口气,催动战马带着人立刻进城。
……
城门打开之后,空荡荡的大街立刻呈现在众人面前,哪里还能看到留守西平城士兵的影子。叛军的战旗丢的到处都是,还有衣服甲胄兵器,想来是守城的那些叛军逃走的时候丢弃的。他们不敢穿着叛军的号衣甲胄也不敢带着兵器逃走,应该是怕被朝廷大军以后搜捕的时候抓到。
“朕……”
李远山张了张嘴竟是不知道说些什么,他进城的时候看着空城心里一疼,这种众叛亲离的感觉就好像刀子在心里来来回回的割着一样。先是石磊临阵脱逃,然后是留守西平城的叛军全都跑了,到了这个时候李远山竟然有一种大梦方醒的错觉。之前那几年的事历历在目,却如同一场春秋大梦般忽然变得不真实起来。
“快进城。”
宋谦会催促后面的叛军赶快进城,已经容不得让所有人都进来了,落在最后的士兵已经被隋军黏住,若是等着他们的话只能将隋军一块放进西平。
先进城的百十个人推开城门后让开道路,护着李远山的骑兵立刻蜂拥而进。大约有四五百人进来,李远山下令弓箭手赶紧上城墙防守。就在这时候,忽然轰隆的一声巨响从城门洞里传来,紧跟着就是一片哀号声和咒骂声。
李远山立刻回头去看,瞳孔瞬间收缩!
城门上的千斤闸不知道怎么竟是突然放了下来,沉重的石门瞬间将城门洞堵死,来不及躲闪的士兵都被压在下面,刹那间变成了肉泥。外面的叛军进不来开始疯狂的吼叫咒骂,城里的人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惊失色。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城墙上刷的竖立起来一面大旗迎风抖开,那烈红色战旗上斗大的隋字让人心惊胆颤,随着大旗打起来,城墙上冒出来数不清的士兵已经拉开了弓弦面准了城内的几百个叛军。
李远山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心都停止了跳动。
宋谦会吓得啊地叫了一声,竟是把持不住从马背上掉了下去。
城墙上出现的士兵穿着大隋的制式皮甲,手里擎着硬弓已经拉满只等一声令下。此时聚集在城门洞附近的叛军,全都有一种被死神盯上了的感觉。没有人怀疑,只要那些士兵松开弓弦,死神的锁链将拉着他们走进地狱。
“陛下快往城里冲,冲出北门!”
掉在地上的宋谦会挣扎着站起来大喊,因为惊恐嗓音都变得沙哑难听。可就在他喊完李远山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忽然从城中各条街道上涌出来大队的骑兵,很快就围拢过来将叛军堵死在城门附近。
当看到那些骑兵出现的时候,叛军所有人都吓得面如死灰。
那些骑兵穿的不是大隋军队的号衣甲胄,有不少人甚至还光着膀子。他们手里擎着长达一米半的马刀,脑后那条黑亮的大辫子显示着他们的身份。
“北辽地的蛮子!”
有人吓得跌倒在地,当的一声将自己手里的横刀丢在一边。
那些北辽地的骑兵们勒住战马,呈半圆形阵列将叛军全都堵死。叛军后面被千斤闸封住,前面是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北辽地蛮子,城墙是已经严阵以待的隋军,无论怎么去看也再也没有一分活路。
李远山在对面的北辽地骑兵中没有寻找到自己认识的身影,他转身去看城墙上面,然后在那面烈红色战旗的下面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这个人站在那里,手里没有拿着兵器,虽然隔着几十米但李远山依然感受到了他眼睛里的寒意,那是那年轻男人不加掩饰也不愿压制的杀气。
李远山不知道城墙上的隋军和那些北辽地的蛮子怎么就突然冒了出来,但正因为北辽地寒骑的出现他立刻就猜到了这些人的来历。只有在狼乳山上的那支隋军中,才有北辽地的骑兵。
可是西平城和狼乳山相隔数千里,这些人怎么就突然出现在这?!
“放下兵器!”
城墙上的弓箭手大声喊着,叛军们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谁先将兵器丢了,随即所有人将兵器扔的远远的唯恐招惹来那些弓箭手的打击。
李远山看着那个身穿黑袍的年轻男人从城墙上缓步走了下来,脑海里却怎么也搜索不到一丁点的印象。对这个年轻人,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熟悉感。这个人肯定从来没有出现在他过往的生命中,但他眸子里的寒意为什么那么浓?那是恨吧,李远山觉得后背上一阵冰冷。
“你是谁。”
他看着那年轻男子问。
“樊固边军一小卒。”
那个面目清秀俊朗的年轻男子很认真的回答了一句,李远山却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几秒钟之后他才忽然惊觉,然后下意识的拉着战马往后退了几步。
“方解?!”
年轻男子点了点头:“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很好……非常好……特别好。不然我还要解释一下我是谁,麻烦。”
第0503章 接下来是限制级场面
方解看着李远山,看的很仔细。
这个人这个名字已经在他脑海里盘旋了数年之久,但这个人的容貌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果从相貌上来看,李远山似乎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如果不是知道他是李远山,就算两个人面对面走在大街上方解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方解见过许多只看一眼就能让人记住的人,比如吴一道,比如罗耀,比如皇帝,但李远山绝对不是这种人。
李远山身上有那种上位者才有的气势,或许是此时落魄心寒到了极致的缘故,方解在他身上没有感觉到的这种气势很淡,看起来他此时只是一个走到尽头的普通男人。
此时在李远山的眼睛里,方解看到的只是绝望和惊讶。
方解忽然想到,如果是吴一道陷入这种必死无疑的境地,他会怎么样?
毫无疑问,哪怕吴一道身临绝境也依然能保持那种儒雅。如果换做是罗耀的话,也不会改变那种舍我其谁的性格。如果是皇帝呢?
方解摇了摇头,有些失望。
他失望于李远山的落魄,失去了一个枭雄的风采。
李远山看到了方解眼神里的失望,所以他有些恼火。
“想不到,当初我一念之仁留下活口的一个小人物,竟然会在今天成为我最后的敌人。世事无常,你当初在樊固只是个小卒的时候或许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我面前吧。那个时候你就好像是一只井里的癞蛤蟆,而我是你连仰望都望不到的存在。我想你现在一定很得意,很骄傲,因为你依然跟我有着太大太大的差距,这种成就感是不是让你很满足?”
他看着方解的眼睛说话,想从对方的脸上找到情绪的变化。但他失败了,这个看起来这么年轻的男人竟然平静的好像一块石头。本以为这样的话会激怒方解,可他只是在方解眼神里看到了更浓烈的轻蔑。
“你真可笑。”
方解微微叹了口气,越发的失望。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就因为你此时站在我面前?”
或是因为激动,李远山声音变得有些发颤:“到了现在你也只不过是个小人物而已,即便我失败了我依然站到过人世间最高的地方。你是在看不起我?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今天之前,你这样的人我若是愿意,随意挥挥手就能杀掉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
方解看着他,忽然笑了。
很愉快的笑了。
他耸了耸肩膀,示意李远山可以继续说下去。
李远山勃然大怒,伸手去摸战马一侧得胜勾上挂着的长槊。当的一声,一支羽箭迅疾飞来精准的射在他手将要触碰到的地方,羽箭在槊锋上擦出一串火星。李远山下意识的抬头,看见远处有个络腮胡子的北辽人擎着弓对着自己。
“你可以继续说话。”
方解微笑着说道:“在见到你之前,我曾经想过很多次你们之间的第一次见面会是怎样的一种方式。等真的到了这一天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的对手竟是……这么烂的一个人,你让我失望了,但我依然可以很大度的给你说话的时间。就……我数三十下好了,够不够?”
“你这个卑贱的小人!”
李远山破口大骂。
这句话才骂完,站在他身前大约两米的方解忽然消失了,他恍惚了一下才发现方解竟是已经到了他的战马前面,触手可及的位置。然后他看到方解伸出手抓着马缰绳往下一拉,那马嘶鸣了一声扑通一声扑倒在地上,四蹄尽断。战马的身子狠狠地砸在地上,激荡起一片尘烟。
“可以说话,但不可以骂人。”
方解依然温和:“我给你这个时间,是因为我还没考虑好怎么杀你。如果将你活着交给皇帝的话,皇帝一定非常高兴。皇帝高兴的话,我会得到很多很多赏赐。比如高官显爵,比如金银珠宝。想想就诱人啊,你还真是一座大宝藏。”
方解看着李远山从地上站起来,微笑着摇头:“不过,我好像没什么兴趣。”
李远山整理了一下头上的金盔,眼神阴狠:“看到你,我就知道什么是小人得志。”
“打一架吧。”
方解忽然说道:“我知道你是在故意示弱,你刚才从马背上掉下来的时候其实不用摔倒,故意这样做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你想让我以为你的武艺很烂,然后你说不定就有机会擒住我,然后要挟我的手下放你离开……我给你这个机会。”
李远山的眼神一变,向后退了几步。
他将自己头上的金盔摘下来放在一边,是放而不是扔。
“你看。”
方解笑着说道:“这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如果我直接杀了你,说不定会有人说出去我有生擒你的机会而却非要弄死你,皇帝问的话我也不好解释。所以你千万别跪下求饶,那样我可怎么下手?”
这句话,比刀子戳在李远山心里还难受!
……
方解说话的声音很轻,远处的士兵听不到他说了些什么。谁也不会想到,他平平淡淡的话语却将李远山逼到了尊严崩碎的地步。李远山是骄傲的,一个在他眼里的小人物用这种语气这种方式对他说话,他无法承受。
外面就是朝廷得胜的大军,皇帝就在几十里外。
方解不得不小心谨慎一些,因为他太了解皇帝身边的那些人。外面的仗是那些人在打,而李远山是他擒住的。这份功劳是自己硬生生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如果他再贸然将李远山杀掉的话城外的某些人立刻就会找到攻击他的机会。他们是不允许一个小人物将天大的功劳据为己有的,李远山的死会成为他们攻击方解的理由。
所以,方解在用自己的方式逼迫着李远山先动手。
那些叛军方解不会杀,要留着他们做证人。
而这个时候的李远山心已经乱了,以他的智慧想看破方解的心思其实不难。但是今天,失去了一切的李远山已经几近癫狂。他的梦碎了,心怎么可能平静无波?
当方解看到李远山捏了一个手印的时候笑了,很开心的笑了。
他看到了李远山捏印,却在这一刻转身然后对手下大声吩咐道:“将所有人都绑起来,一会等城外大军得胜之后将他们都献给陛下。”
那些叛军都听到了这句话。
然后,他们发出一声惊呼。
方解的脚下忽然有一根土刺毫无征兆的冒了出来,这土刺看起来很尖锐,若是被刺中的话立刻就会被穿透。
方解在那根土刺冒出来的一瞬间移动,脚下一点在坚硬的地面上踩出来一个土坑,下一秒他已经出现在李远山面前。
李远山没有预料到这个年轻人的速度竟然这么快,下意识的双手往外一架挡住方解的拳头。
轰的一声。
李远山双臂上的甲胄被砸碎,金甲的碎片崩飞出去溅的到处都是。若不是他修为不俗,这两条胳膊也会被这一拳直接轰碎。李远山借着方解拳头上的力度向后急退,身子在半空中翻了一下然后双手连环结印。方解身边立刻有至少十几支土刺冒出来,迅疾而有力。
方解在这些土刺之间穿梭,身形快的只剩下一道残影。
对于李远山是个符师的可能,方解早就有所准备。既然李家能出一个李孝宗,李家人的体质接近,那么极有可能李远山也是符师。虽然这可能性不大,但方解还是做足了准备。现在看来,李远山在符道上的修为比李孝宗还要精纯一些。
方解不知道的是,最初李孝宗的符术就得到过李远山的指点。
方解在土刺的阻拦中急速穿行,李远山退避的速度远不及他快。眼看着第二拳就要砸过来,李远山立刻向下一蹲手按在地面上,轰的一声,一堵土墙拔地而起拦在他和方解之间,在土墙出现之后李远山立刻后退,可脚步才移动,一只拳头砸穿了那道厚重的土墙伸了过来,李远山吓了一跳,当发现那拳头距离自己还有半米的时候这才松了口气。
可就在他稍稍松懈的一瞬间,他的身子好像出膛的炮弹一样忽然向后飞了出去。毫无征兆,就如同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砸在胸口上似的。半空中佝偻着身子的李远山来不及调整身子就狠狠的撞在城墙上,咔的一声将几块城砖撞的裂开了无数道口子。
李远山觉得心口里一窒,气血竟是不能顺畅运行。
他挣扎着站起来转身抠住城墙的缝隙想往上爬,一边爬一边回头看着方解是不是追了过来。他对自己的修为很了解,虽然距离九品还有一定距离但八品中找不到一个对手。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那样年轻的人可以拥有超越八品的修为,所以一开始他并不认为自己会输。
但是现在,他只想避开方解。
他不是那种因为武艺超群修为极高才被提拔为大将军的,在这方面他也自知和罗耀那样的人没有任何可比性。可这不代表他认为自己很弱,八品上的修为也不是白菜满地都是。
他回头看着,发现方解刚刚穿破土墙过来。
他立刻加速,如壁虎一样顺着城墙向上爬行,可才爬出去三四米远忽然小腹上一疼,身子立刻失去力度从半空中坠了下去。在往下掉的时候他看到城墙上突然出现了一块尖锐的凸起,刺进小腹中的就是这根突刺,上面还带着血迹。
就在一恍惚的时候,那跟突刺咔嚓一声碎了。
他强行扭转身子落在地上,小腹的伤口上已经有血流出来,顺着他的金甲溪流一样往下淌。
他抓着自己的甲胄向外一拽,然后迅速的撕下来一条衣服裹在小腹上防止肠子挤出来。
“你……你怎么也会……”
他看着方解惊恐的问。
“惊讶吗?”
方解一边走一边说道:“还有很多让你惊讶的事会发生,我劝你现在做好心理准备,因为接下来的事会很限制级,太血腥不宜观看。其实我自己也很惊讶,能让你成为我检验实力的靶子还真是让人开心的一件事,特别开心。”
说这句话的时候方解伸出手对着李远山,然后猛的一握拳。
咔嚓一声,空气似乎变成了无数条无形的绳索捆在李远山身上狠狠的勒紧,又好像有一条巨蟒缠绕在李远山身上拼尽全力的缠着。李远山的骨骼被勒的咔咔作响,肌肉都深深的陷了下去。
“这是,别人都没尝过的味道。”
方解一边走一边说话,语气森冷:“有句很装很俗被人用烂了的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
第0504章 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李远山感觉自己的内脏都要被勒碎了,而他心里的震撼比身体上的剧痛还要强烈。他无法理解之前方解的攻势是怎么回事,完全防不住。他是一个八品上修为的强者,而且还是一个对天地元气感知最敏锐的符师,可是方解的拳头砸穿土墙后再将他震飞的时候,他没有感觉到天地元气的变化。
刚才方解对着他张开手然后握拳的时候,他依然没有感觉到天地元气的变化。
符师的武道修为基本上都很弱,取胜的关键之处就在于远距离攻势,借助敏锐的感知力察觉天地元气的变化,从而判断出对手的攻势提前做出应对。对于这一点李远山一直很自信,可现在他却对方解的攻击没有能力做出预判。
看着方解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李远山拼尽全力艰难的抬起手在自己的伤口上抹了些血液,然后用沾了血的手指在半空中写下一道符。
方解的正前方空气忽然出现剧烈的波动,就好像半空中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数不清的血色飞针密密麻麻的从那道口子里飞出来,迅疾如电的扑向方解。距离太近,那些血色飞针的数量多的惊人,多到根本就没有办法去辨认。
看起来,方解似乎是怎么也无法避开这些血色飞针。
方解根本就没有躲避。
他依然前行,就在那密密麻麻的血色飞针就要撞击在他身上的时候,忽然自己燃烧起来,每一根血色飞针在距离方解一尺范围之外就开始燃烧,好像被点燃的柳絮一样迅速消失。可因为血色飞针太过密集,看起来火焰练成了一片。
方解往前走,那火焰始终在他身前一尺之外。
数以千计的血色飞针被火焰吞噬,消失无踪。
李远山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无比,就好像看到了一个魔鬼一样吓得张大了嘴巴:“你……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佛宗的手段!”
方解没有理会他的问题,攥着的拳头缓缓松开,李远山的身子骤然失去束缚后血脉顿时畅通,可正因为如此他的内劲忽然之间恢复了流动就好像刚刚决堤的洪水一样冲击着他的全身气穴。
这种束缚,竟然不止是身体外面的束缚,而是连他的气脉都给勒住。
被自身内劲冲击之下,李远山的脸色由惨白变成了红色,红到看起来好像在往外渗出来血液一样诡异。
“我用了好久才找到第五条气脉在哪儿,用了更久的时间来摸索这条气脉到底有什么用处。”
方解一边走一边说着李远山根本听不懂的话:“当我发现竟然是这种能力的时候,我才恍然为什么自己什么都感知不到,就好像那气脉是死的一样……原来,这种力量就是真真正正的无形,无形到连我自己都差一点被骗过去。”
他不管李远山懂不懂,他只是在表达自己的喜悦。
“你是个符师,但你完全感觉不到我的攻势对不对?”
方解走的很慢,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杀李远山。
噗的一声,李远山胸前忽然凹陷下去一块,看那凹陷的大小和一只拳头狠狠砸在上面一般无二。
“什么是无形?”
方解自言自语道:“修行者运用天地元气转化成攻势,常人无法看到无法感知就称其为无形,其实这种无形是假的……你是符师,你对天地元气的变化有很敏锐的感觉。普通百姓认为是无形的事,在修行者看来其实还有迹可循。但是现在你承受的,是真正无形的攻击,因为你感知不到。”
方解说话的时候,李远山的身上又遭受了四次锤击。每一次都能将他胸口砸的往下陷,可想而知其力度有多大。李远山哇的一声吐出来一大口血,脸上的红退去变成了死灰一样的颜色。
“放心,你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方解站住,距离李远山大概两米:“你其实自己也明白,我之所以要杀你这只是一个很无聊很不稀奇很老套的报仇故事啊……你在下令屠掉樊固城的时候或许根本就没有想到过,会有一个人早晚都会来找你讨还这笔血债。也许你还高兴过,因为那些冤魂从来没有去找过你,就好像你遗忘了他们也遗忘了你……那是因为他们一直在缠着我啊,哪里有空去理会你呢?”
他看着李远山喃喃道:“这三年多来,我都有些佩服自己怎么能忍受每一个夜晚都重复一个噩梦,可偏偏这样一个梦做了三年多我都没有适应变得坦然面对,每一次梦到你杀掉的那些人我都会惊醒,然后发现竟是被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明明作恶的是你,为什么让我来做噩梦呢?”
他叹了口气:“你看,多不公平的一件事啊。”
他说话的时候,李远山的脸上被无形的拳头砸中,下颌被砸的脱钩,几颗带血的牙齿从他嘴里飞出去落在远远的地上。
李远山嘴里都是血,滴下来的时候拉出来长长的血丝。
“所以就算我不为那三千条人命讨公道,我也得为自己讨公道。你让我三年不曾睡个安稳觉,这已经是不共戴天的大仇了……我不是一个轻易让自己因为仇恨而变得狂暴的人,可这正是你悲哀的地方,因为你会死的很慢。”
他指了指李远山的,李远山的肩膀上随即被气劲贯穿。
李远山的嗓子里发出一声嘶吼,沙哑难听,因为下颌被打掉所以方解只是依稀判断出他说的是什么:“杀了我!”
“好。”
方解点了点头:“但你别急。”
……
“我真不是一个特别伟大的人,如果是的话我算在你头上的血债就不止那三千条人命,应该算上满都旗草原上战死的那数十万大隋精甲,不过这债应该是皇帝来找你讨要,我就不替他多打你几拳了。其实你应该感到幸运,如果你落在皇帝手里的话必然是凌迟处死,而且还得比别人挨凌迟多挨些刀子。”
方解的话很多,而且有些不着边际。
“真是抱歉啊……我有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你可以理解为激动兴奋所致,因为我想杀你已经太久太久了。而我又不是一个特别沉稳的人也不是一个特别冲动的人,前者可能会理智的将你交给皇帝,后者会迫不及待的一刀砍断你的脖子,所以我话多些你就忍着吧,反正我只是想说,未必是想说给你听。”
方解耸了耸肩膀,似乎对自己此时的状态也很无奈。
“你有自己特别在乎的人吗?”
方解问。
李远山惊惧的望着他,哪里还能回答。
“你肯定有,比如你的儿子李孝彻。”
方解道:“你自己带着人马和皇帝决战,却将所有的精锐交给李孝彻带走保命。其实我有能力带着骑兵突袭,最起码有七分把握在李孝彻没有防备的时候杀入中军割了他的脑袋。不管是从报仇要彻底还是斩草除根的角度说我都有必要这样做,但我没有……你猜猜是为什么?”
李远山眼神里的惊恐越来越浓,可下颌被打掉他无法说话。他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就好像是在威胁又好像是在哀求。
“我不杀你儿子,不是因为什么报仇不及下一代的善人道理。而是因为我得为自己找好下一条路,你儿子逃了,必然是去晋阳,而我杀了你之后又必然被人嫉妒猜忌,皇帝身边肯定是不能留太久,我愿意带兵去追击叛逆残部皇帝肯定应允。因为这不是个讨好的差事,毕竟你那六万精锐不是纸糊的。之前我有机会攻其不备,以后就难了。”
“而那些朝廷官员虽然恨我夺了这么大的军功,但肯定不会阻止我去追杀李孝彻。其中的缘故我不说你也明白是为什么……那块骨头太难啃,打好了是理所应当打不好还会被皇帝责罚,而此时皇帝身边也没有多少兵力可以调动,还要维持地方,还要清剿残匪,最重要的是还有二十万蒙元蛮子在后面呢,所以只能是我带着黑旗军干这件事。”
“恨我吧?”
方解问。
李远山的眼神就是答案。
“我现在要杀你了,将来还要杀了你儿子。”
方解摇了摇头:“你肯定会特别恨我,就好像这三年来我恨你那样。”
李远山拼命地挣扎着,奈何身体里的内劲已经彻底乱了根本无法正常运行。方解之前的束缚让他体内乱成了一团,内劲四处乱窜不能再控制。不仅是如此,李远山感觉自己体内似乎有一种外力依然在搅动着,甚至是引导着他自己的内劲不断的冲撞他的丹田气海。
就算方解现在不动手杀他,用不了多久他自己的内劲也会将他的丹田气海撞碎。
这也是为什么,方解会这样平心静气和他说话的原因。因为李远山已经是个死人,只是还没有到时间而已。
“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么多,只是想让你更痛苦一些。报仇这种事从来都不应该去压制自己的怒意,既然是想报仇自然就怎么狠毒怎么来,何必假惺惺夹杂进来什么仁义道德?我从一开始就没想给你一个痛快,那样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我自己。”
他们指的是谁,李远山明白。
在方解说话的时候,李远山一直在承受着打击。那无形的拳头一下一下的落在他身上,将他的骨头打断了至少十几根。
就在这个时候,方解听到了城外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他知道,那是叛军的抵抗已经彻底结束了。被堵在外面的叛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肯定不会被杀光,只能是投降。
“到时间了。”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抬起头看着天空:“喂……这下你们终于安心了吧?”
他抬头看了很久,似乎是在等待着回应。可天空依然平静,云静静的飘,太阳稳稳的挂着。
“看来是的……”
方解将视线从天空中收回来,再次看向李远山:“我听说你已经宣布登基做皇帝了是吧……唉……这皇帝还真短命。杀仇人已经是一件很爽的事,如果仇人还是一个皇帝那就更爽了,想想都觉得挺牛逼的。”
“你说得没错,我只是一个小人物,你是一个大人物,但结局与这些无关。”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李远山的眼睛忽然猛地的往外一凸,嗓子里发出咔咔的几声响,然后一大股血瀑布一样从他嘴里涌出来,其中还有很多碎肉。他自己的内劲终于将他的内脏全都绞碎,还有他的气海。
看着软软倒下去的尸体,方解揉了揉眉角:“这下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吧……”
说完这句他又摇了摇头:“这下又没有安稳觉可以睡了……”
第0505章 罚赏
士兵们在城墙上奋力的将绞索盘起来,重达数千斤的石门被缓缓的提升,石门下面是半截身子和肉泥,散发着血腥味。方解站在城门洞里,随着石门上升外面的情况慢慢的出现在他眼前。也不知道为什么,方解忽然有一种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大门的错觉。
城外的战事已经结束,来不及逃走的叛军全部投降。门外,大将军金世雄骑在战马上看着城们洞里,他很好奇是谁突然出现在这里绝了李远山的后路。而后面那些隋军将领脸上多有不忿的神色,似乎对李远山被别人擒住有些难以接受。
方解在长安城的时候见过金世雄,对这个大隋名将也多有耳闻。那些将领脸上的惊讶好奇和不满他都看在眼里,但金世雄的脸上的表情并没有这么复杂。方解快步走出去,然后以军礼相见。
“卑职方解,拜见大将军。”
“怪不得。”
金世雄笑了笑,从马背上跃下来:“我道是谁突然到了这堵住李远山的退路,原来是方将军。狼乳山与此处相隔数千里还隔着晋阳城,你莫非是飞过来的不成?”
方解道:“卑职只是来求见陛下,赶巧了遇到李逆溃逃。”
金世雄可不信这话,但他也不打算揭穿。他走过来拉着方解的手问道:“狼乳山上那些弟兄们可还安好?”
他第一句话问的不是李远山怎么样了,而是那些弟兄们可还安好。有时候一个人的性情,不经意间一句话就能显露出来。金世雄爱兵如子是出了名的,而狼乳山上那些士兵都是与他患难与共两年多的人,他自然惦记。
“都安好。”
方解道:“只是谋大人出了些变故,稍后我再详细说与大将军知道。”
“嗯。”
金世雄嗯了一声,往城门里看了一眼问:“李逆何在?”
“回大将军,李逆被困城内,本已经投降,但在卑职亲自绑缚他的时候突然发难想擒住卑职,卑职失手将其打死了。”
“死了?”
金世雄脸色一变,然后叹了口气道:“真是可惜了。”
他若有深意的看了方解一眼,语气中的惋惜意味很浓。方解知道金世雄话里的意思,一个死的李远山远比不上一个活的李远山,皇帝更愿意看到逆贼跪在自己面前伏法,一具尸体显然差了些。
“你不该这么不理智。”
金世雄压低声音说道:“你不是一个笨人,应该知道生擒李逆是多大的一份功劳,谁要是领了这份功劳,前程似锦啊……可惜,实在太可惜了。”
方解也陪着摇头:“可惜,实在太可惜了。”
“走吧。”
金世雄拍了拍方解的肩膀:“随我一道去见陛下。”
“是。”
方解抱拳,跟在金世雄后面上了战马往大营方向走。那些隋军将领们用一种看怪物似的眼神看着他,或许都在猜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到底是谁。说起来他们多有不服不忿,跟李远山的叛军打了一年有余,眼看着就要将李逆生擒的时候忽然半路杀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这种感觉很不好。
那种眼神虽然算不上敌视,可也绝没有好感。
方解一边走一边摇头笑了笑,表情有些无奈。
“在想什么?”
金世雄问。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忽然醒悟,卑职干了一件不该干的事。捅了一个大马蜂窝,卑职在想会不会被蛰死。”
方解之所以敢这样说,是因为他知道金世雄和这些将领也不是一路人。这些将领都是骁勇出身,金世雄才领兵也没几日,和他们之间也有隔阂。这些人都还没有经历过官场风吹雨打的,本身带着棱角,还不懂得如何藏起来自己的真实想法。但他们已经打开了一扇光明的大门,未来几年内只要他们不死,将来或许会成为朝廷里的新鲜血液。再经历几年的打磨,就会变成新的金世雄,刘恩静,许孝恭。
“无妨。”
金世雄微笑道:“他们这些人连喜怒不形于色这六个字都没做到,你担心什么?你与其有时间想这些,还不如想想一会见了陛下如何说。这些人的怨气再大也伤不到你,可陛下的怨气再小你也承受不住。”
方解苦笑道:“卑职忽然有一种想临阵脱逃的感觉。”
金世雄哈哈大笑:“我还在长安的时候就知道你是个妙人……你真要是敢逃了,陛下会派锦衣校天涯海角把你追回来,先打板子,然后再赏给你一份荣耀你信不信?”
“信。”
金世雄这一句话,就将皇帝的性情描述的淋漓尽致。
“陛下……安好?”
方解笑过之后问。
“这几日看着精神像是好了不少,不过……”
金世雄没有继续说下去,方解叹息一声。
两个人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儿金世雄忽然想起来问道:“你刚才说谋大人出了事,当着外人的面不好直说,现在就你我二人,告诉我到底谋大人怎么了?”
“死了。”
方解回答。
金世雄脸色大变:“死……死了?”
方解点了点头,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金世雄许久之后才缓了口气道:“我知道他是什么性子,若不是如此当初他又怎么会苦坐十几年的牢狱?唉……只是叹息,好不容易撑过来最艰苦的那三年,竟还是没有压住心里的贪念。”
方解想说正是因为最艰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贪念才会重新冒出来。一个人在承受磨难的时候哪里有时间再去考虑什么前程似锦,能活下来就好。而当重新看到希望的时候,自然也不会放弃。
他犹豫了一下,这话没有说出来。毕竟谋良弼已经死了,何必再说什么指摘的话。
接下来两个人再次陷入沉默,看得出来谋良弼的死金世雄有些难过。
方解记得在长安城的时候金世雄还是个器宇轩昂样子,这次见了竟是有恍然已过二十年的错觉。他的腰身已经不似三年多前那样拔的笔直,他的脸上也没有了那种大将军的冷傲,甚至连下颌上的胡须都已经花白。
三年而已,竟是让一个人变化这么大。
……
方解走了默默在心里算了一下,自己先是登上了九级台阶上了御辇,然后走了二十七步才停下来,他偷偷看了一眼此时站立的位置与皇帝所在的距离,忍不住在心里暗暗说了一声真讲究,从登上御辇到坐在宝座上,要走四十九步,应对九五之数。
不知道为什么,苏不畏看着方解的脸色有些变化,但很快就掩饰过去。
皇帝似乎有些疲乏,靠在宽大的座椅上睡着了。苏不畏要过去叫醒皇帝,方解却摆了摆手示意不要惊扰。方解不知道的是,就因为自己这个动作改变了苏不畏心里的想法,也让他免于一场无妄之灾。
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玄妙,在不经意间悄然发生着变化。方解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从自己走上御辇到刚才摆了摆手阻止苏不畏叫醒皇帝这短短的时间内,苏不畏这个老阉人的内心里有过多复杂的想法。
正因为不知道,方解的表情看起来没有做作。
苏不畏对他笑了笑,眼神里多了几分善意。
方解就在下面站着,足足站了半个时辰。苏不畏似乎几次想提醒皇帝,但都忍住。可就在皇帝悠然转醒的时候,却发现方解依然笔直的站着没有丝毫反应。苏不畏扶着皇帝坐好,然后咳嗽了几声提醒方解见礼,这个时候却听到了轻微的鼾声……那个站的笔直的家伙,竟然睡着了。
皇帝错愕,然后哈哈大笑。
笑声将方解惊醒,他连忙行礼:“臣方解,叩见陛下。”
“起来吧。”
皇帝看起来笑的纯粹但方解不认为看起来的就是真的,皇帝摆了摆手吩咐道:“给他搬个椅子坐,朕见过骑着马睡着的,还是第一次见到站着也能睡着的,告诉朕,你多久没睡了?”
方解回答:“四天三夜。”
“啊?”
皇帝微微吃了一惊:“何故?”
方解再次行礼:“臣有罪,四天之前就已经到了这里却没有即刻来拜见陛下,而是在西平城西几十里外安营,然后带着人一直在西平城外观战。”
皇帝点了点头:“先坐下说话。”
方解却连忙摇头:“臣还是站着吧……臣怕才坐下就被叉出去一顿打……”
皇帝白了他一眼:“那你就自己解释清楚,李远山为什么死了?”
方解垂首:“臣故意的。”
听到这四个字,皇帝眼神里本来若有若无的一丝怒意却消失不见:“朕知道你是故意的,若是你刚才说了诸多理由,朕真会让人把你叉出去一顿打,打死勿论。”
“臣不敢欺君……臣做了些假象让人看来是李远山最后挣扎试图杀臣的时候,臣不得不反击才将其击毙。但这些事臣做出来不是为了蒙蔽陛下,而是为了骗骗那些将军们。臣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李远山活着,机会来了,臣不远放过。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很好。”
皇帝点了点头:“既然你自己也说了,那朕自然不能放纵……苏不畏,记下,剥去方解一等县子的爵位,从四品郎将降为五品别将,罚俸禄三年以抵过失。”
“喏。”
苏不畏连忙点头。
方解缓缓地舒了口气,真诚道:“谢陛下不打之恩。”
“还做了些假象想瞒住人……李远山身上的伤难道是失手才能打出来的?”
方解垂首:“臣……实在没忍住。”
皇帝笑了笑,指了指内侍放在方解身边的椅子说道:“现在坐下说话吧。”
“谢陛下。”
方解欠着身子在椅子上坐下来,不敢坐实。
“告诉朕,你为什么会来西平城?难道只是为了报仇?”
“不是。”
方解认真道:“臣来西平城,是因为陛下。”
皇帝脸色微微一变,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语气平和地说道:“朕知道了……你是个性情中人,朕很欣慰。”
看得出来,方解只一句话皇帝就懂了他来西平城的目的是什么。有时候不需要用过多的言语去讲述自己做了些什么,在合适的人面前一句话就能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意。
“臣只是臣。”
方解回答:“应尽为臣本分。”
皇帝再次沉默,然后侧头对苏不畏说道:“记下,方解诛杀首逆,功不可没,晋一等乡侯,加开府,升正四品鹰扬郎将。”
苏不畏脸色一变,然后笑了起来:“奴婢记下了。”
第0506章 我在那里等你
皇帝斜靠在座椅上,一只手支着下颌听方解将这一行的经过讲述了一遍。方解尽量不去提及自己对皇帝身体的担忧,因为他知道即便自己只字不提皇帝也明白他想的是什么。而且要说到为何做出这个决定还要追溯到当初罗蔚然和吴一道派人万里迢迢给他送去的那封密信,方解不愿意将这些事说出来,那样对罗蔚然对吴一道都不是什么好事,对他自己来说同样不是一件好事,结党营私……这是皇帝最忌讳的。
当听到方解说过丰城的时候遇到的守将刘憨,皇帝似乎很感兴趣。
“这样的官员,有些可惜了。”
皇帝语气温和有些无奈道:“从国法上说,不管出于任何理由屈身叛逆都是不可宽恕的死罪。但朕也知道如刘憨的这样的官员在西北定然不在少数,虽然从贼但心向大隋。可知道归知道,朕也没有理由赦免了他们的罪过。有些错,不是知道改正就能得到宽恕的。”
方解知道皇帝说得没错,如刘憨这样的官员在西北肯定比比皆是,但这并不是他们将被赦免的理由。方解能做的也只是让皇帝知道在西北有这样一批官员,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不得不成为李远山的手下。
最好的结果,也只是这些人的家眷免于刑责。
“谋良弼的事,你处置的不错。”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朕之所以把他关在囚牢里十几年不曾启用,就是因为朕深知其品性。若不是当时朕不想用朝廷里的人也不会将他从大牢里放出来,也只是没有其他选择的选择。”
这句话,方解懂了。
皇帝从西征一开始其实就不想用朝廷里的人,没有启用当时当权的任何一位朝廷大员。旭郡王杨开,谋良弼,宗良虎,这些人其实都可以归为朝廷之外的人,他们没有和朝廷里任何一个利益派系有关系。
想到这里,方解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文武百官,那么多朝廷大员皇帝居然没有一个信任的。西征交给了旭郡王杨开,可惜因为李远山叛逆而功亏一篑。平叛是皇帝御驾亲征,带着的多是同样不归属于任何一个利益派系的骁勇,这些新兵只对皇帝一个人效忠。
即便如此,皇帝也没打算放过那些曾经为大隋柱石的官员。浩然殿里那一场好杀,让任何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心里发寒。
方解垂首道:“臣其实不该杀谋良弼。”
皇帝看了他一眼:“你不该杀谋良弼,但你杀了。你不该杀李远山,你还是杀了。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你都知道,但你总是会做出让人心里不舒服的选择。方解……你最大的优点在于足够果断,最大的缺点还是在于足够果断。别人不敢做的事,你敢。别人不敢说的话,你敢……谁给了你这样的胆子?”
“您。”
方解回答。
皇帝微微错愕了一下,然后忍不住摇头笑了笑:“你的意思是,你有个天下第一大的靠山就会无所顾忌?”
“臣的意思是,臣有天下第一大的靠山所以只要做的是对朝廷有益对陛下有利的事都可以无所顾忌。”
“诡辩。”
皇帝瞪了他一眼:“朕容得你放肆,是因为朕知道你没有异心。但你自己若是以后再不规矩些,朕这个靠山也靠不住。”
“臣不敢,不过臣倒是以为,天下若是多一些如臣这样,有陛下做靠山的官员,大治不远。”
“你这样夸赞自己不脸红?”
皇帝问。
方解讪讪笑了笑:“说实话,不脸红……”
皇帝哈哈大笑,心情似乎真的开阔起来。苏不畏看着下面欠着身子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男人,脸上也带着笑。已经太久没有人能让皇帝这样开怀畅笑了,虽然他明知道皇帝对这个年轻男人真的说不上彻底信任,但他也看得出来皇帝是真的喜欢这个家伙。就连苏不畏现在都觉得,这个家伙真有点可爱。
“既然你在朕面前只说实话,那朕问你……”
皇帝看着方解:“阔克台蒙烈突然对罗耀动兵这事,你觉得如何?朕知道私底下有不少人议论着,说朕不该和蒙元蛮子联手,这样做是背弃了祖宗规矩大逆不道的事,也丢了大隋朝廷的脸面……方解,你又觉得如何?”
这话一问出来,方解觉得自己的后背瞬间冒出来一层冷汗。
……
方解沉默了很久也没有回答皇帝的话,而皇帝好像一点儿也不心急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等着他的答复。也许只是过了几分钟,但在方解感觉就好像过了几个世纪那样漫长。皇帝丢给他的问题根本就没有办法回答,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一道有正确答案的问题。
“臣……不知。”
皇帝摇了摇头:“憋了半天就憋出三个字,你还真是让朕失望了。”
方解抬起头认真道:“臣说不知,不是不知这件事下面人如何议论的,也不是不知这件事有什么影响。臣不知,是不知陛下这样安排出于何故。之所以不知,是因为臣愚钝。但臣深知一件事……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一人比陛下更爱大隋。普天之下,没有一人比陛下更重民心。所以臣亦深知,不管下面人说什么,陛下这件事都是正确的。”
皇帝微微一怔,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朕最近这段日子听到的最贴心的马屁。”
“臣说的,是实话。”
方解回答。
皇帝点了点头:“普天之下没有一人比朕更爱大隋,普天之下没有一人比朕更重民心。这句话说的好,是实话,所以朕听了格外欣慰。”
他站起来,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苏不畏搀扶自己。
“朕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大隋。朕下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下面人乱说话,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朕。所以他们反而不如你,虽然你也不懂朕,但你知道一个做臣子的应该相信皇帝的决定。”
方解没有说话,只是垂着头静静地听着。
“李远山在三年前将蒙元蛮子放进朕的家里边,他以为借到了一柄最厉害的刀子。三年后朕用这柄刀子戳死了不止一个人的野心,朕何须去解释?御史台的那些混账东西,真以为朕说过一句谏言无罪就能毫无顾忌的放肆了。昨日有个叫徐谦的御史跪在外面磕头,磕的血流满面,你猜他让朕做什么?”
方解摇头。
“他让朕退位,说朕对不起列祖列宗。若是朕不退位,他就死在外面。”
皇帝似乎没有动怒,只是笑了笑:“所以朕从了他的心愿,就让他死在外面了。有些人敢言是因为他们也爱大隋,不希望朕犯错误。有些人敢言,是为了沽名钓誉特立独行彰显自己可笑可耻的所谓勇气。朕还没有病到看不清楚谁存的什么心思,日后朕今日的作为自有公论。”
这个世界上确实有这样一群人,靠做一些所谓很有勇气的事来骗取名利。
任何一个时代都有这种人。
方解垂首说:“陛下要杀他,他肯定表示不怕,然后还要痛心疾首的说自己是忠臣却不能为国继续尽忠了,但死得其所之类的话。如果他再傻逼一点,还会指着您破口大骂对吧……臣以为,这种人不能随便杀……”
皇帝皱眉:“你说他不该杀?”
方解道:“臣的意思是,不该随便杀。若是告诉他要杀他,他会觉得自己很伟大。就算是告诉他要株连九族他也不在意,因为他只在意会不会引来别人对他的赞美。他不会把自己的命看得很重,也不会把亲人的命看得很重,但他一定会把自己的名声看得很重,所以杀他之前可以告诉他,他死之后会按蒙元奸细的罪名昭告天下。他不在意自己和亲眷的命认为即便都死了也是死得其所,妻儿老小的生死不过是为了成全他名声的工具罢了,但若说他是奸细他一定痛哭流涕请求陛下谅解说他知道错了。”
皇帝嗯了一声:“朕就是这么干的,他就是这么反应的。”
“漂亮……”
方解低低地说了两个字。
“刚才你说他是傻逼?”
皇帝问。
方解讪讪的笑了笑,没敢回答。
“这词不错,虽然朕第一次听到,但一听就懂了。”
方解:“……”
……
皇帝负手站在御辇门口,看着外面的万里晴空:“蒙元蛮子的事,你们早晚会明白朕的苦心。阔克台蒙哥是个聪明人,比朕想象的还要聪明。有雄心有智慧的人终究不会一直沉默,朕倒是真想有生之年再和这个人聊一聊。”
这句话,方解似懂非懂。
“你杀了李远山,有些人怨气很大。”
皇帝将话题转移,似乎是不想在蒙元人这件事上继续说什么。
方解点头:“臣猜到了。”
“嗯……他们辛辛苦苦拼死拼活的打了一年有余,尸山血海里走出来,最后功劳被你抢了去,难免会有怨气。朕无论如何也要照顾他们的情绪,毕竟他们都是对大隋有大功劳的人。朕对他们也多有亏欠,他们没死在战场上该得到的奖赏还是要给。”
“臣明白。”
“回去带你的黑旗杀狼军吧。”
皇帝摆了摆手道:“朕没空理会什么口水仗,接下来的日子朕要好好的过。坏了朕好心情的事,朕能躲开就躲开。”
“蒙元人回大草原就一条路。”
皇帝说。
说这话的时候,他看了方解一眼。
方解摇了摇头:“没有了。”
皇帝似乎很满意听到自己想听到的话:“李孝彻的残兵朕就不让你去追杀了,朕知道你想领这差事,金世雄也跟朕说过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朕觉得还有个差事你更合适。既然你自己已经明白,朕也就不多说什么。刀子可以借来杀人,但借完了之后没必要非得还回去。朕虽然是天子,但有些话也可以说了不算。”
“这句话,你当没听过吧。”
皇帝笑了笑。
方解点头:“臣真没听到。”
“去吧。”
皇帝深深的吸了口气:“朕等破了晋阳之后如果还有时间,会去狼乳山青峡看看。”
方解施礼:“臣在那里等着陛下驾临。”
第0507章 垂钓于井
苏不畏一直将方解送到御辇下面,他一直盯着方解的步伐,出门的时候终究还是忍不住叹息了一声,犹豫了一下将方解叫住:“方将军……以后的步子迈得可以大一些也可以小一些,尤其是在陛下面前。”
方解一开始没懂这句话,转瞬想起自己从登上御辇一直在算计着走了多少步随即脸色一变。
“多谢公公!”
他诚挚说道。
苏不畏笑着摆了摆手:“可不用谢我,我不过是个陛下面前伺候着的下人,跟着陛下的时间久了所以也偷学了几分观人之术,陛下喜欢方将军率直,我也敬重方将军磊落。但有时候一些不经意的举动或许都会触怒天威,还是不要逾越了规矩的好。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要是因为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缘故掉下去……可惜了……”
方解抱拳:“我记下了。”
苏不畏满意的点了点头:“是我多嘴了些,就此别过,我预祝方将军旗开得胜。”
“多谢。”
方解施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去。
苏不畏看着方解远去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后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虽然这或许只是巧合,但皇家最忌讳的便是这种事。身为皇帝身边最贴身的内侍,他其实有必要提醒皇帝注意一下。可他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内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劝他不要因为这样一件小事而断送了一个大有作为的年轻人的前途。
他跟在皇帝身边已经十几年,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步伐和皇帝一模一样的人。从登上御辇到坐在龙椅上一共是四十五步,可要知道这是工匠完全按照陛下平时走路的步伐大小而精心打造的。陛下从小就要接受宫廷礼仪的教导,每一步走多大甚至都有规矩。而方解只不过是个寒门出身的人,他不懂这些……他的步伐大小和皇帝一模一样,只是巧合吧。
苏不畏转身走进御辇,将这件事从心里甩开不再去想。
方解离开御辇之后去和金世雄道别,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方解准备离开。就在他告辞走出大帐的时候,忽然看到远处有个颇为熟悉的身影站在那,背对着他负手而立像是在看风景。但方解知道,这个人是在等自己。
方解走过去,抱拳施礼:“见过侯大人。”
等他的人正是曾经的大内侍卫处情衙镇抚使侯文极,一个谁也看不透的人。他在皇帝身边的时候没人怀疑他的忠诚,以至于怡亲王叛乱之后他远遁西北,很多人都不敢相信。而他在李远山身边的时候,不管宋谦会怎么劝李远山这个人不可信,他还是得到了李远山的信任。
不管他站在谁身边,都显得很自然就好像本来就应该站在那似的。
现在他又回到了皇帝身边,决战之前送出来的消息也让朝廷人马轻而易举的将李远山最后的挣扎碾碎。在这之前他或许还为皇帝送来很多消息,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方解对这个人的警惕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我现在身上没有官位,应该是我对你行礼才对。”
侯文极转身,对他笑了笑后准备行礼,方解连忙将他扶住道:“大人复官也只是一时半会的事,再说纵然您身上没有官职也是我的前辈,理应是我行礼。”
侯文极也没坚持,温和道:“要离开了?”
方解点了点头:“要离开了。”
“陪我走走?”
侯文极问。
方解点了点头,错后半步跟在侯文极身后。
“你这会离开也好。”
侯文极一边走一边说道:“虽然李逆伏诛,叛军残部也不足为虑,但朝廷大军身后还有二十万蒙元蛮子,罗耀的人马退回黄阳道之后蛮子的骑兵绝不会再继续追击。而陛下是绝不会允许那些蛮子从西北离开的,所以真正的大战其实还没开始。李远山的叛军残部和那二十万狼骑比起来,不算什么。”
“陛下没有提到此事。”
方解回答。
侯文极若有深意的看了方解一眼,笑了笑道:“你倒是越来越谨慎了。”
方解笑了笑,不置可否。
“陛下很看重你,这是好事。”
侯文极道:“我来见你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想告诉你一些关于忠亲王的事。所有人都说你是他的弟子,你自己也这样说,但我知道他和你之间或许没有什么亲密的关系。不过无论如何,我觉得你对他的消息应该很感兴趣。”
“是。”
方解点头:“忠亲王于我有大恩。”
侯文极叹了口气道:“曾经帮助过你的人很幸福,因为他们遇到了一个懂得知恩图报的人。陛下看重的也是你这一点,我也很欣赏你这一点。”
“大人也曾经帮助过我。”
方解说。
侯文极摇了摇头:“没有,在长安的时候你可不是一个值得我特意关照的人,现在我才发现自己的眼界原来没有自己一直以为的高。我曾经看错了两个人,第一个是演武院院长周半川,把他看得太高了些,原来他只不过是个站在巨人前面的仆从。第二个是你……倒是把你看得太低了些,不过幸好还不算晚。”
方解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陛下会让你守住青峡对吧?”
“是。”
“嗯,既然如此,你应该还有一段时间没什么要事可做。忠亲王还没死,但似乎并不自由。如果你在等待蒙元蛮子回军这段日子里有空暇,可以去探探。九死一生的事,你自己想好。”
他压低声音在方解耳边说了几句,方解的脸色立刻变了变。
“为什么要告诉我?”
方解问。
侯文极沉默了好一会儿,停住脚步看着天空:“因为陛下用蒙元人这把刀捅了罗耀后背,罗耀是绝不会能忍下来的人。你见过罗耀,或许还不够了解罗耀。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如果罗耀不打算堂堂正正的按规矩做了,而是仗着自己无人可敌的修为来刺杀皇帝,没人挡得住。如果这世间还有一人可以,便只能是忠亲王。”
“演武院还有老院长。”
方解说。
“老院长太老了。”
侯文极叹了口气:“已经老到走不出那座雄城。”
方解点了点头:“无论是为什么,我会去。”
“我知道你会去。”
侯文极看着天空喃喃道:“其实你到现在或许都没有懂,为什么蒙元狼骑会按照陛下的想法行事。因为那根本就不是在按照陛下的想法行事,而是按照蒙元人自己的想法行事。你还没有接触到那个层次的秘密,不过我现在开始相信你早晚会爬到那么高,甚至更高些。狼骑没有能在突袭里靠人命将罗耀堆死,后面的事就不好办了……天下会乱,但乱的可不止大隋。”
说完这句话,侯文极转身往远处走了。
方解看着他的背影,脑子里仔仔细细的思虑着他刚才的话,却发现真的没有什么头绪。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侯文极,这个看起来站在人间最高处的人或许看到了许多他不该看到的真相,只是他不愿意将这些说出来。他就好像一个看客,只是等待着事情发生,然后结束。
……
这一趟来,看到的事其实不在方解的预料之中。他本以为皇帝是打算用自己的残命换李远山罗耀和那二十万蛮子狼骑的命,但是现在看起来似乎所有事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惨烈。皇帝还活着,李远山兵败。蒙元蛮子对罗耀动兵,罗耀败退。
他本想着如果救皇帝一命就尽力去做,现在这一行最大的收获反而是亲手杀了李远山。
回到自己营地的时候,方解的脑海里一直在想着侯文极的话。他说蒙元蛮子那二十万狼骑对罗耀动手,还有更深层次的缘故。而这个缘故从侯文极的话里分析,好像是蛮子的目标是击杀罗耀。
佛宗的人想杀罗耀,蒙元军队也想杀罗耀,这到底是为什么?
罗耀的身份又是什么?
这个名字就好像一根针刺在方解的心里,让他时时刻刻防备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到来的危险。因为不管罗耀是什么身份,罗耀看上他这具肉身的事已经可以确定。以方解现在的实力,如果罗耀真的来了似乎连一点儿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罗耀究竟有多强,或许只有罗耀自己知道。
诚如侯文极所说,罗耀如果不想玩了,他可以独自一人避开所有人出现在皇帝面前,然后轻而易举的将皇帝杀掉。万星辰在长安城里,罗耀或许会忌讳不敢去杀太子。但皇帝身边会有高手能挡得住罗耀吗?如果有的话,侯文极也就没有那样的担心了……
方解想到了苏不畏,然后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人。苏不畏的修为肯定会很强,不然皇帝也不会时时刻刻把他带在身边。但方解不认为苏不畏是罗耀的对手,侯文极对这个人的了解肯定比方解要清楚。
“皇帝说了什么?”
沐小腰见方解怔怔出神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
方解从思绪中抽出来,笑着摇了摇头:“只是又升了我的官,现在你男人已经是侯爵了。”
沐小腰笑了笑:“重要的是你不用留在皇帝身边,这才是我们心里踏实下来的缘故。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倾扇都觉得你留在皇帝身边不是一件好事。”
“或许吧。”
方解脑海里出现皇帝那张苍老的脸,忍不住在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下令骑兵整顿,带上足够的粮草后立刻就走。皇帝派人调拨了一批甲械已经装好,却没有多给他一个兵。这三千人的骑兵队伍,回去的时候要带着至少二百辆大车,行程肯定不会太快。
就在方解离开大营的时候,看到大营不远处有个破败的村子。一开始方解没有在意这村子有什么不同,当视线已经离开的时候忽然心里一动立刻又转了回来。他看到村口枯树下有一个井台,有个身穿粗布衣服的老头盘膝坐在井台上高高举着一根钓竿,钓线垂在井口里,看样子竟是在井中垂钓。
方解怔怔的看着那个从没见过的老头,停在那里忘记了继续前行。
在一个破败村子的一口破井里垂钓,他能钓上来什么?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第0508章 浮生若梦
方解挥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进,他带着亲随脱离了大队人马朝着那破落村子这边过来。离着还有百十米方解就停住,让所有人停下他独自往那老者那边走。沉倾扇和卓布衣打算跟着,方解却摇了摇头示意不用。
走到近处的时候方解仔细看了看那个坐在井台上垂钓的老者,这个人看不出来具体年纪,头发胡子没有一根白的,但胡子已经垂到了胸口上。看脸色似乎在五十几岁上下,可方解总觉得这个人应该很老很老了。
老人穿着一件粗布长衫,很简单没有任何饰品,衣服也是素色,虽然很旧却很干净。他闭着眼睛擎着钓竿坐在那里,像是睡着了。因为井口不是很大所以钓竿举的很高,这根钓竿就好像被镶嵌进了一尊石像里似的一动也不动。
方解看了一眼飘荡着的吹柳枝,眼神里更加惊异。
钓线就算挂着钓饵,风吹过还是会晃动,可这老者非但自己一动不动,就连那轻飘飘的钓线也一动不动。
方解没有靠近老人,在距离大概三米之外的一堵断墙上坐下来,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老人睡觉。
就这样坐了超过半个小时,老人缓缓的睁开眼看了一眼井底叹息一声:“看来今天又要一无所获了……”
他睁开眼的时候似乎才发现方解在不远处:“咦,倒也不是一无所获,没钓到想钓的东西,倒是钓来一个标志的少年郎。”
方解这才起身,走过去躬身施礼:“见过前辈。”
老人转头看着他:“你在干嘛?”
方解回答:“好奇。”
“好奇什么?”
方解道:“晚辈好奇的是前辈您在钓什么,所以不敢饶了前辈清净就坐在一边看着。”
老人问:“若我不和你说话,你也不和我说话?”
方解点头:“我只是想看看您最终能钓上来什么,所以说不说话倒也不重要。若是等到晚辈必须走的时候还没看到您钓的是什么……”
“你会留下来继续看?”
老人打断他的话追问。
方解摇头:“只是一时之间的好奇,就算没等到您钓上来什么,晚辈还是必须要走的。我看某处风景秀美会驻足流连,但不会有就在这住下来不走了的想法。不到三里外就是大营,您能坐在这里对着一口枯井垂钓,我要是不感兴趣才怪。”
“你怎么知道这是枯井?”
老人问。
方解笑了笑回答:“大营的士兵没有人来这里取水,而是要到更远的地方去运,如果士兵们不是怕打扰了您,就只能说明这井是枯的。两天前我进大营的时候没看到您在这里,士兵们也不见来此处取水。而您之所以今天出现在这里,说不得就是在钓我……既然垂了杆放了线,晚辈就算明知道有可能被勾破了嘴也想上来看看。”
“哈哈。”
老人哈哈大笑:“你这后生倒是有自信……你以为我在钓你?”
方解摇了摇头:“不确定,所以来看看。要是到我打算走您还不开口,说明您不是在钓我。”
“好像有点道理。”
老人看了方解一眼:“我每日都会来这里垂钓,你看不见我不是因为我不在,而是因为你没看过来。又或是你看了过来,但却看不到。”
这是一句废话,但方解似乎感觉到了有什么深意。
“至于我是不是钓你,这也不重要,因为你已经过来了。”
老人说话的时候,手里依然擎着那根钓竿,手依然磐石一样稳定,那钓线依然绷的很直。
“看来您不是在钓我,我只是个过客。”
方解摇了摇头:“晚辈告辞。”
老人道:“有人跟我说过你是个异类,心境太老成不像是岁月沉淀出来的,越是睿智的人年轻的时候越不注重心境沉稳,多在于露锋而不是藏锋,你这少年郎该露的时候露该藏的时候藏,倒像是个修行得道的妖孽。”
方解心里一动,然后抱了抱拳:“前辈可有指点?”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问:“可明白我刚才说,这几天你没有看到我,是因为你没往这边看的意思吗?”
……
老人指了指对面的一块石头:“既然你不急着赶路,就坐下来陪我说一会儿话。我在这里已经钓了七日,还是没能钓上来什么东西。每日枯坐也颇无聊,睡了醒醒了睡,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有点意思的年轻人,不能轻易放走。”
方解笑了笑在对面坐下来:“请前辈教导。”
老人看了他一眼,指了指方解面前地上有一些残碎的石块:“能不能先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
“那些碎石,太凌乱,我看着已经忍了许久,奈何又不能动所以只能看着,越看越难受,只好强迫自己不去看,可越不去看,心里反而更堵了些。你随便把那些碎石摆个什么图案都好,别再那么乱着就好了。”
方解心说这就是典型的强迫症吧,这老头又是为什么不能动?
老人这要求虽然奇怪,但方解还是弯腰将那些碎石都捡起来,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将那些碎石很整齐的在地上摆了一个方阵,很规矩,很仔细,方方正正,横平竖直。摆完了之后他问老人:“现在如何?”
老人有些懊恼道:“你为什么又要摆的这么整齐?我看着更难受了。”
方解微微错愕,然后点了点头将石块打乱,重新摆了起来,这次他摆了一个字。他的姓,方。
老人似乎有些不解:“你为什么要摆一个字?”
方解回答:“刚才摆了一个四方,前辈说太规矩。所以我便摆一个方字,看着没那么规矩,但还是个方。”
老人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故意的?”
“故意的。”
方解点头。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随便你吧,反正摆什么都比乱着好。你看这个方字,有什么感想?”
方解低头看了一眼,刚想摇头,忽然发现那些组成方字的小石块忽然自己动了起来。就好像有了生命一样,方解甚至错觉那些小石块上面出现了五官对着自己傻笑。可他明知道这是错觉,偏偏没有办法挪开视线。渐渐的,他看到的石块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可感觉上还是那个方字。
他眼前的景象逐渐的变化着,一幅又一幅画面在他眼前不停的变幻。
茫茫的大地上躺着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孩子,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畏惧地看着天空。他的眼睛很干净明亮,所以眼神里的恐惧那么清晰可见。远处似乎有野狼的嚎叫,又似乎是喊杀之声。他还不会说话,也不敢说话,只是攥紧了拳头看着天空,甚至不敢去看四周。
一只很厚很宽的大手凭空出现,抓着婴儿的襁褓将其提了起来。婴儿被他拎着,这个人开始往前走。随着他行走的时候来回摆动手臂,婴儿也跟着来回晃动。这就好像是一个不怎么舒服的摇篮,这个婴儿居然慢慢的睡着了。
就在这时候,画面变了。
一个小男孩坐在一个破败院子的墙头来回荡着双腿,还是抬着头看着天空。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起来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充满了疑惑。墙头下面有人对他喊着什么,看不清楚面貌甚至分不清楚男女,他们张着手站在下面,似乎是怕小男孩掉下来摔着。
然后那只巨大的手掌再次出现,抓着小男孩的前襟拎起来向前行走。小男孩这次明显少了许多惧怕,紧紧的扶着那只手努力的想去看清楚这只手的主人长什么样子。可他失望了,那个人太高大,脸在云后面,无法看清。
第三个画面,看起来已经十几岁的小男孩被人拎着腰带飞奔着,风从他的耳边吹过刺痛了他的耳膜。他似乎有些反感这样被人拎着逃命,不时的挣扎一下却怎么也挣脱不开。他一次一次的回头去看是什么在追自己,脸上的疑惑越来越重。时而看后面,时而看天。
第四个画面,已经看起来成不少的男孩穿着武服行走在雪地上,不时蹲下来寻找着什么。过了很久他终于发现了某些踪迹,脸上顿时露出喜悦的神色。他从背后摘下来硬弓,小心翼翼的瞄准一只躲在枯草后面的肥硕野兔。羽箭射出去后飞的很偏,那只受了惊吓的野兔亡命而逃。男孩站在那里怔怔的看着,然后自言自语说算了吧,都是同样的命运。一直野狼出现在他背后露出锋利的獠牙,少年回头一箭正中野狼眼窝。
第五个画面,骑着战马的少年郎走在官道上,不时和身边的人说笑。他们走着走着忽然一个巨大的阴影将他们笼罩,少年抬起头看了看,一座巨大的城池出现在他面前。少年很兴奋也很紧张,看着那高耸入云的城墙眼神里有些很复杂的意味。少年进城之后没多久又走出来,出来的时候换了一身簇新的锦衣,看起来很帅气。他进城的时候有一只雏鹰在天空艰难的飞行,出城的时候已经长大的雄鹰振翅飞上云巅。
第六个画面,已经英气勃勃的少年带着一支骑兵在原野上驰骋,草丛里的野兔吓得纷纷奔走,鸟儿惊飞很快就消失不见。他勒住战马,看到了一片连绵不尽的山脉。这片大山有一道峡谷,峡谷里面好像有很多人在挥舞着烈红色的旗帜,像是在欢迎他又像是在庆祝着什么。
第六个画面,连绵不尽的黑甲大军顺着平坦的官道徐徐向前,风将战旗吹起来猎猎作响。人马太多了,前面的队伍已经消失,后面的队伍还没有进入视线。在官道一侧有一个巨大的平台,一个身穿金甲的大将军站在平台上看着自己的队伍意气风发。他从平台上走下来,登上一个巨大的战车,金色的甲胄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华。
“啊。”
方解从嘴里啐出来一口带血的吐沫,抬起手抹去嘴角的血迹。
他自己咬破了舌头,从那种让他恐惧的虚幻中挣扎出来。
他睁开眼的时候,四周没有任何变化。天空依然清朗,他的护卫一直站在远处,那个垂钓的老人还盘膝坐在井台上,钓竿依然举起来很高,钓线依然绷的笔直。
“咦?”
老人好像很惊讶,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真是奇怪啊……”
老人忍不住感慨道:“居然有人能从浮生梦境中自己出来,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谁能抵挡得住这种诱惑,谁都想知道未来什么模样,越想看就越陷得深。你难道不想看?你难道不敢看?你难道不能看?”
他一连问了三句,却不等方解的回答自言自语道:“只是可惜……我居然什么都没看到。”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眼神里满是疑惑。就好像虚幻中的那个男孩抬头看天的时候一模一样,不知道是在怀疑什么,猜测什么,又或是期待着什么。
第0509章 果然都是会骗人的
老人瞥了一眼方解逐渐握紧的拳头,很平静很认真地说道:“你打不过我。”
方解沉默,然后点了点头:“看起来像是。”
“所以根本不用打,你可以这样想……”
老人笑了笑说道:“你好奇于我在做什么,而我好奇于你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想要做什么。当然你是礼貌的好奇,而我是不礼貌的好奇。如果你需要我道歉的话我就道歉,如果你要打架的话我就揍你。”
面对这样一个看起来在讲道理的不讲道理的老头,方解之前的怒意倒是消散了不少。
“就算你说的有道理。”
方解没再叫他前辈:“那么出于公平你用自己的手段来满足你的好奇心,是不是现在也该满足我的好奇心了?”
老人嗯了一声:“除了扒我衣服之外,其他的你随便。”
方解顿时一寒,心说为老不尊就是这个类型的吧。
“你是谁?”
方解问。
“刚才还喊我前辈,因为我得罪你就开始直呼你了,你这后生的心性还真是不够平和……不过既然你叫过我前辈,我也不跟你一般计较。毕竟我修为比你高,年纪比你大,不跟你计较就是了。你问我是谁……我就不告诉你。”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是……你要是有本事就来打我啊,关键你还打不过是吧。
方解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那个方字,还在那里没有一点改变:“刚才那是什么手段?”
老人见方解换了问题而且并没有动怒显然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这家伙对自己的手段感兴趣立刻又有些得意。饶是已经经历过太多沉浮太多沧桑的他,到了现在依然没有改变性子。
“刚才我说过,是浮生梦境。普天之下除了我之外再没第二个人会的本事,想不想学?”
他在等着方解说想学,然后他就可以理直气壮的说偏不教你。
方解却摇了摇头:“不想。”
“为什么?”
老人诧异问道。
“如果一个人的心性平和纯善,这手段可以帮助不少人。如果一个人心里杂念太重就会用这手段害人,一个人心里若是私念太重,帮不了别人也害不了别人,只会让自己沉进去难以自拔,我知道自己的心性如何,有些诱惑可以忍住一次未见得能忍住第二次,咬破了舌尖会疼,陷入虚幻会死。”
“有意思。”
老人看着方解一脸好奇:“很久没有遇到你这么有意思的年轻人了……之前我说你没见过我,是因为你没看过来的意思你现在懂了吗?刚才我问你懂了吗却没打算跟你解释什么,现在我觉得你是个有意思的人所以你不想听我也要说了。”
“为什么?”
换了方解来问。
“我还真是老了,我居然在跟一个年轻后生在讲道理……”
老人似乎有些懊恼,自言自语的一句后对方解说道:“我以前听过你的名字也听过别人对你的评价,但跟我提到你的那个家伙修为烂的可以眼力烂的更让人愤怒。我这辈子教出来那样一个笨蛋徒弟简直就是耻辱……我现在想告诉你了,是因为我看上你了,我还缺个关门弟子你有兴趣吗?”
说完这句话不等方解回答,他立刻又摇了摇头:“不对不对,好像十几年前我已经收了一个关门弟子了,当时我还说过那是我收的最后一个弟子。呸!叫你嘴贱……后悔了吧。”
方解对这种人实在提不起怒意,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前辈,你玩够了吗?”
老人愣了一下,然后指着自己的眼睛问方解:“我能窥破天道你信不信?我能观人未来你信不信?”
方解想摇头说不信,可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老人看着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脸色肃穆起来:“我说你看不见我,是因为你全神贯注的在看别的东西。你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方向,你在不住的往你选择的方向去眺望。所以你看不到别的方向,看不到别的选择。如果我愿意收你为徒,你愿意放下你选择的那个方向随我修行吗?如果你点头,我能为你指点一条光明大道。”
“有多光明?”
方解问。
“你揍过九品修行者吗?”
老人问。
方解摇头:“自然没有。”
老人诱惑道:“很好玩的,揍一个以后就会上瘾……如果你愿意跟我修行,以后我每天带你去欺负九品修行者怎么样?不过话说回来,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亲手揍过人了,如果你不信我的说的,我现在揍两个给你看看怎么样?”
“为什么是两个?”
方解问。
老人朝卓布衣和沉倾扇那边努了努嘴:“刚好有。”
方解白了他一眼:“靠谱点行吗?”
老人叹了口气:“尊老点行吗?”
方解起身要走:“我走还不行吗?”
……
“真不打算跟我修行?”
老人追问。
方解止住脚步回头问:“如果前辈只是让我跟你修行,我多谢前辈美意。如果前辈是站在一种自以为可以看破一切的高度来跟我说这些话,就算我打不过你我也要骂你滚蛋。所谓的浮生梦境我已经体会过,要不前辈再试一次?”
方解挑衅似的看了老人一眼,老人忍不住叹息一声:“已经好多年没有人骂我了,所以感觉还挺新鲜。”
他指了指方解刚才坐的位置:“还不算晚,天黑之前你就能追上你的队伍,就算你不打算跟我修行,陪我聊一会儿总可以吧?”
方解犹豫了一下,再次坐下。
老人问方解:“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骗子?”
方解郑重的摇了摇头:“不是,你就是个骗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前辈也是道宗中人吧?”
“我操!”
老人实在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道宗的名声这是有多臭?”
方解认真地说道:“我见过许多道宗的人,德高望重者有之,后起之秀有之,但毫无例外都很会骗人。我离开西北往长安城的时候半路遇到一个胖子,他说了很多谎话唯一的真话就是他是个道人。在长安城外我见了一个额头上有一只眼的红袍神官,为了骗老百姓居然不惜耗费内劲去挖一个坑来坑一头牛……后来又见到了一个大身份的道宗中人,居然连自己都骗了以为他可以登天。”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第一个人将来必有大成大就,第二个人是个小丑不值一提,第三个人……已经近天了啊。”
方解一怔,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波澜。
老人有些失望道:“论人才,中原武林从来都不缺,而道宗中惊采绝艳者多如牛毛。可修行之人一旦和功利之事牵扯在一起,再惊采绝艳的人也会越来越弱。你说的第三个人,其实他看的也无比透彻。当初在一阳峰上我与他坐而论道,他问我如何让道宗凌驾于佛宗之上,我说没有牺牲就做不到,他说他愿做牺牲之人。”
说完这句话,老人摇了摇头似乎不想继续说下去。
方解却忽然明白了什么。
萧一九想让道宗超越佛宗,所以他才会去想控制一个帝国。佛宗之所以能在大隋之外皆为尊,就是因为佛宗才是那些国家的实际控制者。佛宗在西域至高无上,没有人可以挑衅佛宗的威仪。正因为如此,佛宗才越发的庞大。萧一九想让道宗成为中原的佛宗,想让道宗成为中原第一甚至天下第一,所以他选了那条路。
听这个老人说了那句他愿做牺牲之人,方解心里豁然开朗。
萧一九是个笨蛋白痴吗?
不是!
萧一九难道就真的那么笃信怡亲王杨胤会成功?
不是!
萧一九那般的执着,是因为他只是在执着于自己的梦。他想将道宗发扬光大,想让道宗顶天立地,就只能走这一条路。帝王控制宗门,那么宗门永远也只是帝王手里的一个工具。这个工具不趁手,皇帝可以换一个。若是宗门能如佛宗那样控制帝王,那么用不了多久这个宗门就会真正的成为天下间最强大的存在。
萧一九说出我愿做牺牲之人的时候,是多么的决绝?
一个人的好与坏,站在不同的角度去看真的不一样。
“然后呢?”
方解问。
“然后他疯了。”
老人笑了笑。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方解问。
“因为我想劝你专注修行,有些事一旦涉及进去再想抽身就难了。”
老人指了指自己眼睛:“我说过我能看到许多别人看不到的事。”
“前辈看我如何?”
方解直接问。
老人沉默,然后语气有些异样地说道:“你一路踩着血走过来,还会一路踩着血走下去。我若是不能拦住你,便再没有人能拦得住你。我看到的你,浑身上下都是血,别人的血。”
方解冷冷笑了笑:“好像你比我自己还了解我。”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了解你自己。”
老人回答:“这世上本来就有许多玄而又玄的事,你不信我说的,是因为你觉得我信口开河。可你难道忘了,你如何而来?玄而又玄的事,莫过于此吧……”
一句话说出,方解的心里顿时波涛汹涌!
我如何而来?
他知道我如何而来?!
他忍不住看向这个老人,试图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什么。可老人的脸色依然平静,波澜不惊。
“罢了。”
老人叹了口气:“或是注定如此,我又怎么能干涉天意?”
方解脸色一变,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他的眼睛里有红芒一闪即逝。
就在这一刻,老人的脸色也忽然变了变,他看了一眼那口枯井笑道:“我守了这畜生多日,它已经滑了说什么也不肯上当。现在它躁动不安,是因为你吓着它了。”
老人若有深意的看了方解一眼,然后忽然站起来向上一提钓竿。方解向后急退,因为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腥臭气味。随着钓线从枯井里提出来,一条超过四丈比人还要粗的巨蟒被老人甩上了半空,那畜生嘴里咬着的钓饵,竟是一头牛!如此庞大的东西会有多重?竟是被老人以一根普普通通的钓竿甩飞上天。
方解大惊失色,心说怪不得那钓线竟是绷的那般笔直!
那巨蟒被钓出来甩上半空,看起来就犹如一条龙在天上飞。
“你走吧。”
老人对方解摆了摆手:“没兴趣搭理你了,既然不打算跟我修行,那你就去走自己想走的路,只需记住……莫失去了本心。”
老人身子腾空而起,双脚踏着那巨蟒踩了下来。那蟒一动何止万斤之力,可被老人踩着居然无法挣脱轰然落在地上,将坚硬的土地砸出来一条深坑!剧烈的尘烟中,巨蟒不甘的来回扭动身躯,老人如一叶在狂波中的扁舟却占尽了上风。
方解看着这一幕,沉默了一会儿后转身而去。
老人一脚踩在蟒头上,直接将巨蟒的头踩进土里,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离开的年轻男人,忍不住微怒道:“你这畜生再不老实些就活剥了你,抓了你走了他……赔了!”
……
半个时辰之后,皇帝看了一眼面前桌子上一个铜盆里放着的巨大蛇胆,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坐在不远处的老人:“多谢真人费心了,这东西……只怕比万老的药还苦些吧。”
“此物多奇效,对陛下身子有益处。”
老人说。
皇帝嗯了一声,看着那蛇胆问:“见过他了?”
“见过。”
“真人如何看?”
皇帝抬起头,看着老人的眼睛。
“很好。”
老人点了点头。
皇帝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很好就好,朕不想看走眼。”
老人笑了笑,在心里说了一句他娘的原来那家伙说得没错啊,道宗的人都很会骗人……
第0510章 十五斤粮食
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阻拦,叛军的溃兵大部分都脱了甲胄丢了兵器找地方躲藏起来唯恐被官军战后的搜捕抓住,剩下的一部分凶悍之辈遁入山林为匪,但也不敢对大队骑兵发动进攻。李孝彻逃走之后在晋阳派人四处收拢败兵,那些实在吃不上饭的叛军有不少也投奔了过去。
来的时候昼伏夜行,回去的时候方解让队伍排开阵势,让大车走在队伍中间,两边都是骑兵,大车上也插上战旗,从远处看起来就好像一支万余人的队伍似的,所以小股的叛军和山匪马贼即便发现他们也会远远地躲开。
方解一路上都在沉思,回忆着和皇帝和那个老人短短交谈后面藏着什么。
皇帝的表现一如既往的亲近,在长安城的时候这亲近让方解心里很暖。可是现在,他越发觉得这亲近后面藏着些冰冷的东西。方解想到自己离开樊固到长安再到现在的这几年,心里微微有些发苦。
在樊固的时候他是个合格的帝国边军,是个天生的斥候,因为他的存在樊固方圆几百里的马贼都遭了灾。但他莫名其妙的卷入到了李远山的阴谋中,险些成为吴陪胜的一个陪葬。然后进入长安,自己从不曾做过对不起这个帝国的事,也从不曾想过要对不起这个帝国,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方解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典型的隋人。
但是到了现在,似乎他经历过的一切都透着一股不信任。
皇帝用他防他,方解可以理解。毕竟他连自己的来路都还没弄明白,皇帝怎么可能不心有疑虑?说实话,皇帝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殊为不易。方解甚至去想,如果做皇帝的是李渊是罗耀,和杨易换一个位置的话,自己说不得已经死了。
所以方解心里没有什么怨恨,只是有些无奈。
那个老人的话一直在他脑海里萦绕,挥之不去。方解隐隐间已经猜到那个老人是谁,他说的那些话一字一字一句一句都敲打在方解心头。他问方解难道你忘了自己如何而来?他说方解你前行的每一步都注定了血流成河,难道他真能窥破天机?
难道真的已经是上天安排好的?
骑在战马上缓缓前行,方解抬头看着天空。
就好像多年前在逃亡路上一个破落农户的院子矮墙上,还年少的他坐在那里抬头看天的表情一模一样,充满了疑惑。首先来到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件玄而又玄的事,超出了方解前世所受教育带给他的认知。即便在这个世界,人们也很难接受更何况是现代人?
然后他莫名的卷入了大隋和蒙元,佛宗,罗耀,这些人这些势力之中。
以至于他越发的不认识自己,无法看清自己。尤其是让他不舒服的地方是,好像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别人反而知道。方解可以肯定罗耀知道很多,从那个老人的话里他也能猜到一些。
“先生。”
方解问身边的卓布衣:“你了解武当张真人吗?”
卓布衣摇了摇头:“江湖上没人敢说了解张真人吧……毕竟论年纪,最少已经百岁开外。江湖上正当年的这代人几乎没有人和张真人有过交集,对他也只是皆有耳闻。武当山历来行事低调,从不像清乐山那样张扬。我对他的了解,也只是来源于许多江湖传闻。”
“说说吧。”
方解道:“我很敢兴趣。”
卓布衣问:“那个人你觉得是张真人?”
“十之七八。”
方解点头。
“为什么会在大营?”
卓布衣喃喃了一句,然后忽然想到:“是了……皇帝多罗耀的提防可不仅仅是那数十万雄兵,还有罗耀本身的修为。所以在身边带上张真人也就情有可原,如果真是他,罗耀未必就敢冒险,不是罗耀不自信,而是罗耀认为不值得。”
“嗯。”
方解嗯了一声:“所以我才对张真人好奇,百多年前大隋最盛名者非万剑堂万星辰莫属,百多年后江湖最盛名者非清乐山萧一九莫属。张真人按年级比万星辰小比萧一九大,活在这两个人之间却一直没有如他们两个人那样名声大噪,这有些不正常。”
卓布衣道:“江湖传说,张真人曾经用过很多名字闯荡天下,八十年前一剑荡江南的张初平,七十年前靠一双拳头扫平九沟十八寨的张东林,五十年前单掌灭掉黄河以北十三门的张柳律,都是昙花一现便再无消息,于是有人将这些名字都归于张真人身上,但他自己却从不曾承认。”
“有人说他本名张峰山,有人说他本名张三笑,他皆不置可否,但因为他住在武当山三清观易阳草庐,所以人们也称其为张易阳。”
卓布衣道:“但是近四十几年来,再也没有什么关于他的传闻。武当弟子都说真人闭关不出,很久不问江湖事。所以人们也就逐渐淡忘了这个名字,甚至已经忽略掉大隋江湖中还有这样一个老怪物活着。”
方解问:“在你看来,张真人修为比萧一九如何?”
“不好置评。”
卓布衣摇了摇头:“有人说张真人更胜一筹,但因为他太久没有在江湖上露面,这个观点被更多人讥讽。萧一九的大周天……很强。”
方解点头:“不管怎么样,有张真人在皇帝身边……”
这句话他说到一半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脸色微微变化:“皇帝……就是在等罗耀去杀他。”
卓布衣也明白过来,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蒙元人从背后捅了罗耀一刀,罗耀必然大怒,说不得他会一怒之下去杀皇帝,而皇帝在身边带着的肯定不止一个张真人,皇帝还是想着以自己做钓饵,把大隋的内乱能解决多少就解决多少,不想给太子留下隐患。”
“有一个前提。”
方解道:“罗耀会不会因为蒙元人对他动武这个理由,就真的去杀皇帝?”
“或许还有什么咱们考虑不到的理由。”
卓布衣道:“以至于罗耀非去不可。”
“你想回去?”
他问。
方解沉默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不回去,如果皇帝不是猜准了罗耀会去,不会这么让我这么匆忙离开。他是想留着我,为太子效力……”
……
行军走了将近一个月队伍才回到樊固,一路上方解让骑兵顺便解决了一些为祸一方的匪徒,士兵们就当狩猎一样,对那些残寇都称不上是战斗而是屠杀。回到樊固的时候气候已经暖和了不少,一路上方解看到有灾民在开荒心里格外的酸楚。这些灾民种下去的种子,或许是他们饿死了多少人也没舍得动的粮食,因为李远山已经败了,百姓们从各自藏身地方出来,准备重新建立家园。
他们期望着,到了秋后这些粮食能有些产量这样日子还能继续下去。
但即便是种周期最短的粗粮,这几个月内也不知道还要饿死多少人。
他们种下去的不止是希望,还是生命。
因为山寨里不缺粮,打劫了叛军西大营的粮食足够大军坚持很长一段日子。所以一路上方解将从隋军大营里带出来的粮草留下一路上够吃的,其余的都分发给了沿途百姓。虽然每个人分得的并不多,但最起码给他们的希望加了些分量。这些经历了战祸的百姓们,对于这样小的帮助也会感恩戴德。
方解不知道的是也没有去想过的是,就因为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善举让他的名字逐渐在灾民中传播出来。
京城来了个小方大人,爱民如子。
如果方解知道的话,也会心里有愧。
方解回到樊固的时候才发现,或是因为李逆兵败的消息传播开来,所以灾民们纷纷出来去寻找有官军驻扎的地方聚集,他们只是觉得这样会有安全感。在樊固四周,那些残破的村落都已经被重新收拾起来住进了人,男人们结伴进山狩猎维持生计,女人们将破旧的屋子打扫干净,然后去开荒。
方解很欣赏孙开道看的足够远,回到樊固的当天方解就看到了樊固城外排起了长龙的队伍。那些都是来领种子的百姓,按户籍登记,每户发十五斤种子,如果勤快的话开荒种下去,入冬前能打下一些粗粮应付漫长的冬天。
这并不是一笔很大的投入,却能换来很多百姓的支持。
看到官军队伍入城的时候,排队的百姓自发的让开道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和善的微笑,眼神里都是亲近和敬意。方解没有生气孙开道的自作主张,山寨里只需拿出大军半个月的消耗就足够满足这些百姓们对种子的需求,而这些百姓,是绝舍不得将这每户十五斤的种子拿去吃掉的。
快入城的时候方解忽然发现前面有些骚乱,他催马往前,仔细看了看发现是排队的百姓有人闹事,陈孝儒刚要吩咐人约束秩序,方解却摆了摆手制止。
那是几十个百姓在围殴三个男人,被打的人嗷嗷叫着哀求。可打人的百姓没有停手的意思,打到那几个人几乎连呼救的力气都没了。奇怪的是那么长的队伍,其他人都只是看着没有人去管,反而有不少人在叫好。
“你这种畜生!就应该打死!”
一个衣衫破旧的男人一边狠狠的踢着一边怒骂:“方将军慈悲,每户发十五斤种子是为了让咱们能活过下个冬天!你们这几个败类昨天就领了种子,晚上回去就煮了饭吃,今天居然又来!畜生!你们领走一份,别人就少一份,到时候就又多一户人家熬不过冬天饿死!”
“打死他!这种贱人!”
撕扯中,忽然被打的一个人露出了破旧衣服里面的土黄色号衣,那是叛军的衣服,当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人群立刻沸腾了。
“打死他!”
“打死他!”
“这群败类,居然敢混进来领粮食,打死他!”
愤怒的人群冲上去,拳打脚踢。
方解并没有派人制止,只是静静的看着那些百姓将那三个人活活打死。尸体被人拖着丢在路边,面目全非。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朝着尸体吐了口水才走,那身土黄色的号衣被撕扯的支离破碎。
发泄完怒火的灾民回到官道一侧继续排队,回到原来自己站的位置上,竟是没有一个人因此而争执。
方解催马继续向前,心中难以平静。
第0511章 你到底是谁?
知道方解要回来,孙开道带着众将在樊固城门口等着,远远地看见方解的将旗出现,孙开道立刻带着人迎了过去。离着还远他就单膝跪下来行礼,后面诸将也随即齐刷刷的跪倒。
“属下等恭贺将军旗开得胜,荣升侯爵。”
孙开道郑重道。
方解从马背上跳下来,伸手将他扶起来笑着道:“都起来吧,回来报信的人也是多嘴,早早的先宣扬出来。这事先放放,这些日子家里没出什么事吧?”
“没。”
孙开道笑道:“不过不出将军预料,柏火的一万狼骑前阵子就在几十里外驻扎下来,估计着是看到咱们兵强马壮没敢直接进攻。毕竟他们都是骑兵,樊固城也坚固,峡谷那边陆封侯带着人建起来两道高两丈多的石头墙,蛮子应该是没料到后路已经被堵死不敢贸然行事,在等阔克台蒙烈拿主意。那二十万狼骑一日不退回来,柏火都没有胆子擅自开战。他那一万人,真不够本钱。”
方解嗯了一声:“往青峡多运送粮草,一旦开战的话守青峡的士兵就是腹背受敌,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如果朝廷援军不到,咱们的仗可要打些日子。蒙哥不会舍得将超过二十万狼骑丢在西北不要,就算蒙元再强大这也不是一个小数字,伤筋动骨。”
孙开道点了点头:“属下已经调运了大批的粮草辎重运送到青峡,将兵力分作三批,一万人戍守樊固,一万五千人守山寨,其余兵力都在青峡那边。按照将军的吩咐,陈搬山守樊固,夏侯百川和陆封侯守青峡,属下带兵在山寨策应。”
方解嗯了一声,这样的布置中规中矩,虽然兵力稍显分散但呈品字形阵势,互为犄角,来回策应,山寨上的人马算是机动救援队伍,樊固和青峡无论哪边吃紧都可以立刻支援,从后方骚扰敌军。
“很好,另外为百姓发粮这件事做的尤为好。”
方解一边走一边说道:“不过要告诉百姓们,过些日子便有恶战,让他们种下粮食之后就先避开,西北这地界靠天吃饭,粮食种下去就只能等着老天爷降雨浇灌,他们也没什么事可做,提前避开也好,不要枉丢了性命。”
“属下已经在发粮的时候派人告诉百姓们了。”
孙开道看了西边一眼道:“斥候一直在狼乳山西边侦查,阔克台蒙哥确实有调兵接应蒙元蛮子的动向,这些日子不断有蒙元的游骑兵出现在满都旗草场上,只是他们都没有料到咱们会堵住峡谷,现在咱们的优势在于两边的敌军都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已经到了,所以不敢轻易进攻。”
方解点了点头:“趁着这段日子难得清闲,让士兵们歇歇,先进城,稍后我要去峡谷那边看看。”
众人跟着方解进城,因为峡谷那边才是防守的重中之重,所以方解下令将从隋军大营那边带回来的羽箭甲械全都送过去,守城之战,羽箭的消耗最重。皇帝应该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调拨的辎重羽箭占了大部分,足有十五万支。
方解进了樊固之后首先检查了城防,看得出来孙开道这段日子可没闲着,城墙上的防御设施又经过了加固,关键的地方还用麻袋装满了土堆高。城中百姓的民居屋顶上都铺了一层泥土,这是为了防止敌人用羽箭火攻。
钉拍的密集程度足够令人咋舌了,这种防御利器放下去就能将攻城的士兵轻易拍死,而且能多次使用,直到钉拍坏掉为止。方解看到城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放着一口大缸,里面装的是火油,如果敌人攻势猛烈的话将这些火油倒下去,随便有个火星就能烧成一片。西北虽然贫瘠,但狼乳山附近不少地方都有这种火油,甚至不用去挖掘,走在上面就好像走在海绵垫上似的,一个不小心被陷进去就难以自拔。
这个时代的人对火油还不是很了解,只知道可以燃烧。方解在樊固做斥候的时候就曾感慨过,这要是在前世这个地方因为盛产石油早就已经因此而繁华起来。西北的百姓就不是如此贫苦,而是富裕到流油。
从城墙上往外看,樊固东边是开阔地无遮无拦,对于狼骑来说有优势可言,骑兵瞬息而至肯定挡不住,所以从一开始方解就没打算让黑旗军和狼骑野战,隋军的优势在于有着绝对丰富的守城经验,而狼骑对攻城来说还是学生。
以己之长攻敌之短,隋军并不怕什么。
往城里看,粮草存放的地方就是当初的别将府,院墙已经加高,房顶上也铺了土,看起来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
有一个得力手下的好处就在于,即便自己不在的情况下基本上所有事都已经安排好。
“属下让人堵死了另外的城门。”
说这话的时候,孙开道脸上带着决绝。
他知道这次和他不得不投降叛军的时候不一样了,那时候他若是不降十之八九会死,这个时候只要扛过去蒙元蛮子的进攻,他就有个好前程,甚至以前投降叛军的事也可以揭过不提,他现在看得最真切的一件事就是,自己表现的越好方解就越舍不得他,日后朝廷若是追查往事,方解就会为他开脱。
“很好。”
方解赞叹了一句,想起侯文极对他说的那件事忍不住心里挣扎了一下。如果此时他离开去大草原,来回数月之久,必定耽误了战局。而且侯文极只是说了忠亲王大概的所在,想找到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
“对了。”
就在这时候孙开道想起一事:“前阵子侯爷的朋友曾经来过,一个胖胖的道士,才出峡谷没多少日子。”
方解顿时一喜:“让斥候打探消息,看看能不能找到他!”
……
峡谷
方解站在石头墙上俯视下方,陆封侯站在他身边嘿嘿傻笑。
“干得不错。”
方解笑了笑:“从今儿起你就是名副其实的五品将军,陛下许我这个权利,从四品以下官职可以任免。”
“多谢侯爷!”
陆封侯傻笑着拜了拜。
这也是战时特例,按照规矩,即便是正三品的大将军也没有权利随意任免从四品的官员,方解现在不过是正四品,更没有这个资格。皇帝知道此战重要,所以才会给了方解这个特权,以此来鼓舞士气。
“夏侯百川!”
“属下在!”
“之前你已经是王爷提拔的五品将军,我现在升你为从四品雄威郎将。”
“属下……谢侯爷提拔!”
夏侯百川连忙跪倒。
“都起来吧,你们心里其实都清楚,现在升多大的官都没必要太高兴,熬过这一战之后才是值得高兴的时候,到时候陛下给你们的绝不止是这些。从军者报国唯效死力,陛下是圣明君主不会埋没了你们的功劳。太平盛世,国家养兵,许多人都说军人无用,咱们只需一笑置之罢了。但国逢乱难,正是我辈拔刀涤荡的时候,让那些说军人无用的人也瞧瞧,关键时候是谁保他们平安。”
“属下等听侯爷调遣!”
方解嗯了一声:“告诉士兵们,这一战不会轻松……你们拦着的不仅仅是战力凶悍的蒙狼骑士,他们还是一群迫切要回家的人,后者这个身份……远比前者更让人重视。如果换过来,是蛮子挡了咱们回家的路,你们就能想到敌人这次会有多凶猛了。”
方解检查完了峡谷这边的防御,又到西边查看。两道石头墙之间是整个峡谷,就是近两万士兵的生存空间。整个峡谷被从两头堵死,东边的石头墙还留了门,西边则完全堵住。站在西边的石头墙上往外看,不用千里眼就能看到广袤无边的大草原。
几年前,大隋七十万精兵百万民勇从这里走出去,当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可谁又能想到,短短几个月之后就会兵败人亡。也不知道此时在草原上还有没有残存的汉人,是依然在躲躲藏藏,还是被蛮子抓了做了奴隶,每日饱受折磨。
事情的发展似乎总是不会满足所有人的期望,命运先是戳了大隋一刀,现在轮到戳蒙元一刀的时候了。
方解站在石头墙上看着已经绿草覆盖的草原,脑海里想着的都是关于忠亲王杨奇和罗耀的事。
其实到了现在,事情依然透着诡异。
按照道理,阔克台蒙哥扔进大隋数十万人马,后路必须安排妥当,可陆封侯带着人在峡谷耗费两个月修建石头墙,蒙元那边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果不是阔克台蒙哥是个白痴,那么就只能说明蒙元那边也出了什么事,让蒙哥没有余力照顾这边。
作为这个世界上最强大帝国的大汗,是什么能在蒙元国内牵绊着这位皇帝以至于束手束脚?
和忠亲王西行,萧一九西行有关系吗?而先后两位天尊出走,这背后又藏着什么事?对于蒙元,了解的实在太少了。
方解摇了摇头,不觉得前者有太大的可能。忠亲王和萧一九的修为就算强大,也没有强大到靠一己之力绊住整个帝国。
想到这里的时候,方解忍不住想到了阔克台蒙烈率军攻打左前卫的事。到底是什么样的利益驱使下,让蒙元大汗和大隋皇帝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协议?毫无疑问的是杨易和蒙哥的目标都是罗耀,蒙哥为什么如此忌惮一个大隋的将领,甚至因此不惜和大隋的皇帝短暂的站在了一起?
蒙哥当时难道就不知道,大隋的皇帝就算和他有什么协议,也是断然不会轻易将那二十几万狼骑放回大草原的,若蒙哥能想到这一点,为什么不提前派兵占领峡谷接应?这都不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应该做出来的事,让人怎么都看不透。
看着草原,方解不得不想到了那个叫罗耀的男人。
一个引起了大隋和蒙元这两个强大帝国至尊敌意甚至必杀之心的男人,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如果他仅仅是一个兵强马壮的大隋将军,蒙哥可没有必要调派二十几万人试图杀他。
方解甚至坚信,为了杀罗耀在蒙元军中必然带着大批的高手。这些人既然有自信能杀掉罗耀,为什么不干脆去刺杀了大隋的皇帝?这说明罗耀这个人在阔克台蒙哥的心目中,竟是有着比大隋皇帝还要重要的地位!
以至于,两位皇帝需要为他而联手。
方解长长的舒了口气,眼神里的疑惑并没有散去。
罗耀……
你到底是谁?
方解……
你又到底是谁?
第0512章 这才是朝露刀
想不明白的事就只能去探寻答案,光靠自己凭空去想得到的最终还是疑惑。方解猜不到许多事,无非是因为不够了解。对罗耀不了解,对杨奇不了解,对阔克台蒙哥不了解,甚至对自己都不了解。
蒙元那边到底出了什么导致发生了那么多不合道理的事,方解就算绞尽脑汁也想不到。隐隐间只是觉得应该和杨奇,萧一九西行有些关系,可这两个人去去大雪山找佛宗麻烦的,和蒙元王庭似乎又牵扯不上。
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但方解眼前需要准备的只是对蒙元狼骑的战争,其他的事似乎距离他并不是很近。只要罗耀不来,方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方解本身的修为还不够强大,无法保证在危险到来的时候自保。
沉倾扇的剑意似乎到了瓶颈,想突破很难。
卓布衣靠的本身就不是修为之力,他要想突破似乎比沉倾扇还要难些。
说起来身边有两个九品高手跟着,这样的待遇便是封疆大吏都没有,若不是方解要面对的敌人过于强大,这已经是一件值得自傲的事。陈孝儒联络了不少大内侍卫处的人,但因为皇帝并没有遇到什么危机,所以方解暂时不打算让这些人靠拢过来,一旦引起皇帝的警觉反而无益。
倒是布置在西南的飞鱼袍已经联络到不少,正在逐步赶过来汇合。罗蔚然被赶出京城,锦衣校取代了飞鱼袍的旧日地位,这些布置在地方上的人没有了靠山,日子过的更是提心吊胆。在罗蔚然离开大内侍卫处之后,这个时候方解派人联络他们,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找到了新的依靠。
更何况方解这样的新贵,更容易让人看好。
连着几日,方解没有离开峡谷,来回巡视之后的时间都在修行,感知自己体内五脉的能力,顺便等等斥候的消息。既然项青牛才出关没有多久,而且那家伙的容貌举动又格外的显眼,想要发现踪迹并不难。方解现在暂时不能脱身,所以去寻忠亲王的事只能拜托项青牛,更何况项青牛本来就是去找杨奇的。
方解最初感知到了体内四条气脉的能力,这和普通修行者大为不同。普通修行者的气脉起到的作用,只是输送内劲的道路而已。而方解的这些气脉,每一条都有自己的特殊能力。发现前四条气脉能力并不吃力,第五条让方解费了些时间。
第五条气脉之所以发现起来很难,是因为这一条气脉的能力就是无形。
对于方解来说,这条气脉最为实用。他已经能精准控制天地元气,在身体之外形成攻势。但这种攻势虽然有突兀性还是明显了些,对修为不如方解或是稍稍强一些的人来说,能有出其不意的效果。但对于修为远比方解要强大的敌人来说,这种攻击手段毫无意义。
现在将第五条气脉的能力发挥出来,方解勉强做到让攻击真正的达到无形这两个字。
与其说这是一种修为,不如说这是一种天生的能力。
就好像卓布衣的画地为牢,用修为之力将精神力扩大进而对敌人控制。他的五条气脉不是运送内劲的道路,更像是一种具备功能的器官。就好像心肺一样,心促进血液循环,肺主使呼吸,气脉,就是各种能力的发挥之处。
这就是体质上的优势,巨大的优势。
站在军帐外面,方解伸出手遥遥对着一棵枝条上已经满是绿叶的树,心念一动之际,那棵树立刻摇晃起来,树干上凭空出现一个拳头大小的坑,树皮被砸的碎裂纷飞。
沉倾扇站在旁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这种手段确实让人防不胜防,只是威力上稍显小了些。对一般的修行者,只此一招就能杀其于无形之中。对于大修行者,就算不防备也伤不到对方。”
方解点了点头:“我现在还无法将那气脉的能力完美运行,将气脉的无形之力送出来和天地元气融合之后,天地元气化为无形,可因为我掌控的太小,所以现在也只是勉强能成一拳之力。若是再多,我无法调用。”
沉倾扇微微皱眉,因为她不了解方解的体质所以无法提供意见。
“你能感知到气脉,却还没有发现这气脉能力的极限。”
她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不能多运用一点?”
方解向外虚空一击,那棵腿粗的树咔嚓一声折断,巨大的树冠砸落下来,激荡起一片尘烟。
沉倾扇叹了口气:“感觉到了天地元气的变化。”
方解嗯了一声:“只要我催动的天地元气超出了气脉供给的无形之力,虽然威力变大但出招之前大修行者就能感知到,所以反而没有了威力。罗耀的修为我不知道有多高,但应该不在萧一九之下。我虽然没有见过萧一九出手,也知道他即便被困监牢依然杀了很多大内侍卫处的供奉,这样的实力已经算得上恐怖。”
沉倾扇想了想到:“再试试其他气脉,将其能力和天地元气融合我看看。”
方解闭目凝神,然后缓缓击出一拳。
一道金色的拳风轰然而出,再看远处,一块大石头上竟是被拳风砸出来一个圆洞,洞口圆润平滑,刀子切出来的一样。方解再一拳,四周的温度骤然下降,紧跟着一条冰龙一般的拳风呼啸而出,再次击打在那块大石头上,瞬间那石头表面就被冻结。沉倾扇有些失望,这冰之力似乎没什么作用。
就在她才想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咔嚓咔嚓的声音不绝于耳,再看时,那块石头居然碎裂开来!
冰裂而石裂。
方解似乎也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再出一拳。
这次是他最早发现的火之力,或许是因为运用最久最纯熟,这火已经不是最初的红色,而是带着淡淡的金色光芒。火焰落在那些被冰裂的石块上燃烧起来,竟是一直没有熄灭,好像不把石头烧尽不罢休一般。
“第五种呢?”
沉倾扇问。
方解摇了摇头:“我一直不知道第五种是什么能力,好像毫无攻击威力一样。”
沉倾扇想到那天在屋子里,方解闭目找寻体内气脉的时候也没有人注意,直到方解离开沐小腰扫地的时候才发现,那张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的桌子上竟是生出一片嫩芽。枯木逢春,可用于攻击好像确实找不到如何施展。
……
“冰的能力甚至能将岩石冻碎,火的能力能将岩石烧尽,金的能力足够锋利尖锐,而看起来最好用最合用的还是你的无形之力。”
沉倾扇眼角一挑,剑气澎湃而出,那棵倒下的大树树冠上立刻经受了一场洗礼,所有的纸条全被剑气斩落,而最恐怖的是这并不是一条剑气所为,而是有多少纸条便有多少道剑气。
这么恐怖的控制力,方解望尘莫及。
沉倾扇叹道:“若是能将这无形之力溶于剑气,我将无敌于天下。”
这话说的不过分,若剑气真能达到彻底无形,这世间谁还能挡?
“你只能化拳风?”
她问。
方解嗯了一声:“我倒是也想如你那样,将天地元气化为剑气,可我做不到,看来我天生就不是适合修行剑道的人。”
“刀。”
沉倾扇忽然说了一个字。
方解瞬间领悟,顺手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柄横刀,然后将无形之力灌于刀身,在将天地元气依附于刀上向外挥出,才刚运力,当的一声脆响那刀竟是碎裂开来,显然承受不住灌注在上面的压力。
方解一怔,转身回军帐将朝露刀取了出来。
看着朝露刀,他眼神里有些不舍。
他想了想,刀身上自带水汽,滴血不沾,而且刀身奇寒,所以他先是将冰之力从体内调运而出,灌注在朝露刀上,这冰之力才运用起来,随着轻微的咔咔声响看起来刀身上就结了一层蓝色的寒冰。而随着冰之力越来越强,那冰层越来越厚。方解怕朝露刀也承受不住,收住冰之力准备融合天地元气,可就在这时候方解骤然发现,那冰层居然不是在刀身之上,而是在刀身之外!
刀身外面,还是那一层水汽。
冰层在水汽之外!
这刀,竟然将方解的力量隔绝在了外面。
看到这一幕,方解忽然心里一亮。
他不断的催动冰之力依附在刀身上,冰层越来越厚也越来越长,片刻之后,这柄刀看起来就足有三米,格外的惹眼。依然是刀的形状,但看着狰狞了许多。若是方解可以持续加力的话,这冰刀还可以更长一些。
沉倾扇看到这一幕也不由得惊讶了一下,然后心里一动刚要提醒方解,却见那柄冰刀正在逐渐消失,不是融化,而是消失。
从朝露刀开始,外面的冰层消失不见了,这消失缓缓的推移,直到全部的冰刀消失不见,看起来方解手里还是只有一柄朝露刀。沉倾扇眼神一喜,方解此时做的正是她要提醒的事。然后方解往前走了几步,对三米外的一棵大树猛的一挥。
咔的一声,那棵大树被什么东西砍中了似的切开一道口子,然后冰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爬满了整棵大树,方解再一击,那大树轰然碎裂。
方解立刻回头去看沉倾扇,发现沉倾扇的眼神里也都是惊喜。
“这刀……”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有些干的发疼。
“真棒!”
沉倾扇笑了笑:“朝露刀是武林至宝,原来其功效是这样的。人们最初只以为它是一柄切金断玉的宝刀,却不知道原来可以承载你这样古怪的力量。试试别的,如果成功的话,将别的力量依附在刀身上,再用无形之力将这力量隐去,便是大修行者也要吃亏!”
这就好像为方解打开了一扇门,充满了光明。
他小心翼翼的将冰之力从刀身上撤去,然后催动火之力附着在刀身上,一开始他还担心那种无所不焚的火焰会伤了朝露刀,却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火焰附着在刀身上之后,依然被那一层水汽隔绝在外面。方解不断的催动,那火大逐渐增大,成了一柄三四米长的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刀锋。
方解再将无形之力催动,火刀逐渐消失。方解挥刀,几米外的一棵大树瞬间升腾起火焰。
冰刀还是冰刀,火刀还是火刀,但融合了无形之力后,却看不到也感知不到。
看到他这一幕,他忍不住长长的舒了口气。
“终于找到最实用的手段了,朝露刀啊朝露刀……太让我惊喜了。”
沉倾扇赞道:“这才是真真正正的武林至宝朝露刀!”
第0513章 只怕也不太平吧
发现了自己最强大攻击招式的方解高兴的像个孩子,虽然这种想法才刚刚尝试出来效果并不是很理想,可这已经是一种质的飞越。方解对自己身体的了解也从茫然无知逐渐到探索出来一条小路,走向最终的感悟或许并不会久远了。
将气脉之力附着在朝露刀上,形成长达数米的气脉刀,加入无形之力后,外人看来,即便是沉倾扇这样的九品上强者看来他手里也只是有一柄朝露刀而已,而看不到也感知不到那数米长的气脉刀。
这在与人对敌的时候,将占据巨大的优势。
敌人看到的,只能看到那柄四尺长的朝露刀,看不到延伸出来的气脉刀,防不胜防。
方解兴奋的不断尝试,直到感觉到有些恶心眩晕才停了下来。气脉之力和精神控制力消耗太大,以至于有些头昏。发现他的脸色已经变得有些发白,沉倾扇连忙阻止他继续修行,如果这样继续下去,谁也不知道气脉枯竭之后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方解歉然的看了沉倾扇一眼,笑了笑道:“一时之间兴奋过了头,没了控制。”
“回去休息一下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即便你窥破门径也不是今天就能大成的,这手段也不能说与太多人知道,方能攻其不备。”
方解点了点头,任由沉倾扇搀扶着他回军帐休息。
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感觉没过多久就被叫醒,方解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发现沉倾扇,沐小腰和完颜云殊三个女人都在自己大帐里,外面站着一个亲兵似乎是有紧急事要说。
“侯爷,峡谷西口蒙元人来了使者,要见您。”
“要见我?”
那亲兵垂首道:“是,蒙元人似乎知道是您领兵,来的使者很明白的说要求见您。夏侯将军在西口石墙上守着,谨防蒙元人有什么不轨举动。问那使者来意却不肯说,说不见到您什么都不会说。”
方解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对三个女人笑了笑道:“你们歇着,我去去就回。”
狼乳山峡谷很长,不然也不会容纳下近两万雄兵。从方解的军帐骑马奔到西口石头墙用了小半个时辰,方解登上城墙往外看,发现外面是大约百十名蒙元狼骑,为首的是一个身穿蒙元王庭文官服饰的男子,看样子四十岁上下年纪,正抬着头往石头墙上观望。这人手里持了使节,身上没有带兵器。
“你是何人?”
方解问。
见有个穿黑袍的年轻男人上了石头墙,那蒙元文官看方解面貌清秀俊朗猜到此人是谁,随即学着中原人的模样拱手道:“我乃蒙元天可汗帐下耶鲁不花,奉了我家大汗之命求见方将军。”
“我便是了。”
方解道:“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就是。”
叫耶鲁不花的摇了摇头:“此事重大,若是将军不肯面谈我便返回了,之所以在此等候将军前来是因为大汗之命不可违,可将军若是这样我也无法说清楚只好回去复命。大汗说,只需我对将军说此事关乎于忠亲王,将军必然不会拒绝。”
这话一出口,方解心里顿时一震。
前阵子才从侯文极嘴里知道,忠亲王杨奇就被困在蒙元王庭而不是大雪山大轮寺,虽不自由但无性命之忧,所以方解才会急着派人去寻项青牛。此时他不得脱身,项青牛是去救杨奇的最佳人选。而且真要说起来,在高手如云的蒙元方解此时的修为也算不得什么。
“忠亲王怎么了?!”
方解冷声问道。
“我已经说过,此事甚为机要,只能说与将军一人知道。”
耶鲁不花再次拱了拱手:“大汗说将军是不世出的人杰,青年中的翘楚,莫非没有胆量听我一言?”
“你家大汗说错了,我不是什么不世出的人杰,也算不得什么青年中的翘楚,中原天下大隋江山,如我这样的人多如牛毛,我只不过是大隋皇帝万万臣子之一。但,便是我这样普通汉人,又何惧你蒙元之人?”
说完这句话,方解竟是纵身一跃直接从两丈多高的石头墙上跳了下去。这一下非但将耶鲁不花吓了一跳,石头墙上的隋军更是吓得心里一紧,陈孝儒麒麟他们这些近卫毫不犹豫的跟着跳了下去,陆封侯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比他反应快的夏侯百川立刻吩咐弓箭手准备,若是蒙元狼骑有什么举动就乱箭射死。
方解的轻功算不得出彩,甚至可以说他并不会什么轻功,但他身子强悍,从这样的高度落下稳稳的站住,然后负手前行。
陈孝儒聂小菊大犬等人的轻功自不必说,直接跃上这个石墙难跳下来却算不得什么,几十名飞鱼袍跟着掠下来,手按直刀紧随方解身后。黑袍将军负手而行,身后数十名锦衣飞鱼袍按刀相随,看起来格外的有气势。
耶鲁不花之前还有些瞧不起这个被蒙元大汗提及过数次的所谓青年才俊,在蒙元人固有的思想中汉人都是两脚羊,孱弱无力。自从大隋雄兵在满都旗战败之后,李远山引蒙元狼骑入关对汉人极近欺凌,蛮子就更认为汉人可欺。
此时方解面无表情的从石头墙上一跃而下,耶鲁不花的气焰立刻就压下去一些。最主要的是,他发现自己竟是有些惧怕那年轻汉人的眼神,虽看似平淡,可那平淡背后好像藏着一柄绝世宝刀一样冷冽。
“你就是方……”
或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忐忑不安,耶鲁不花坐在战马上以马鞭指着方解问了一句,只是话还没说完,却见方解眼神一寒。
“下马参拜!”
麒麟霹雳般一声喊将他的话打断,耶鲁不花吓的啊的惊叫了一声马鞭竟是脱手掉了下去。这一声虎吼,震得他坐下战马竟是嘶鸣一声四蹄一软趴了下来,后面的狼骑战马也纷纷惊吓的向后退走,狼骑兵奋力控制才勉强没有让战马掉头就跑。
这一吼太过雄阔,震得耶鲁不花脸色发白心跳过速,掉在地上后竟是好一会儿没缓过神来。
……
耶鲁不花身后几个狼骑兵连忙下马,冲过来将其搀扶起来,再去拉那匹马,却是怎么也拉不起来了。也不知道那个铁塔一般的壮汉那一吼怎么如此威力,不过幸好耶鲁不花虽然吓得脸色惨白但还能挣扎着起来。
“好……好无礼……”
耶鲁不花还想伸手去指,手才抬起来一半就自觉的放了下去。
方解懒得理会,转身往一边走:“你随我过来,有什么事便说。”
耶鲁不花张了张嘴,回头看了亲随一眼刚要让他们跟上就听见方解大声吩咐道:“陈孝儒,那些狼骑若是有人擅动,全都杀了。”
那些狼骑兵面面相觑,看着那几十个随时都可能拔刀的飞鱼袍最终还是没敢乱动。耶鲁不花看着方解的背影,无奈之下之好硬着头皮跟上去。他是王庭官员没经历过满都旗那一战,只知道狼骑和李远山联手击败了七十万大隋战兵,却不知道即便是在败势下汉人的士兵们也表现出了极悍勇的战力,狼骑的损失也不在少数。
蒙元立国数百年,自认天下第一强国,官员带着些傲意也属正常,只是他这傲意在汉人一文不值。
方解走出去几十步后站住,微微仰着下颌垂目看着耶鲁不花:“说吧,蒙元的大汗让你来找我所谓何事?”
耶鲁不花虽然来之前就知道隋人已经将峡谷堵死,但因为蒙元出了巨变,无暇东顾,便是和阔克台蒙烈都是去联系多时。只是他本以为隋人身处内乱,阔克台蒙烈还在大隋西北做土皇帝呢。此时见到石头墙上汉人的军队装容整齐阵列肃穆,心里难免一惊。就如方解不了解蒙元发生了什么一样,蒙元王庭那边其实对大隋国内的事也已经不再清楚。
“大汗诏谕……”
他才说了这四个字,就看见方解眉头微微一挑。
耶鲁不花心里一紧,连忙改口:“大汗派我来,是想请将军往王庭一叙。大汗对将军的名字早有耳闻,恰是还有将军一位故人在王庭做客,所以大汗使我来,希望将军可以随我去一趟。”
“谁在王庭?”
方解问。
“你们隋国的忠亲王,杨奇!”
耶鲁不花的话一出口,方解的心里立刻就升起一股波澜,只是脸上却依然平静,看不出有丝毫变化。
“忠亲王在王庭做什么?”
他问。
耶鲁不花到:“说起来,亲王殿下在王庭已经做客许久,算算日子已经两年有余。前阵子又有一人也被大汗请到了王庭,想必将军也认识,便是大隋道宗领袖萧真人。”
耶鲁不花的话,如惊雷一样一声一声。
方解的心里瞬间就有些乱,怎么也没有想到忠亲王杨奇和已经半疯的萧一九都会在蒙元王庭。这两个人不都是西行去找大雪山上那些佛宗之人的麻烦了吗,且杨奇西行已经三年有余,这两年来怎么会一直在王庭?
听耶鲁不花的意思,这两个人还是阔克台蒙哥的座上客?
“王爷在王庭做什么?回答我。”
方解冷冷地问道。
耶鲁不花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小步,清了清嗓子给自己壮胆:“两年多前,大汗派人将亲王殿下请到王庭做客,自此之后亲王殿下便一直没有离开。他被大汗视为知己,出行相随,待以厚礼。我这次来大汗也没有指明什么,只是告诉我,对将军说事关将军前程生死,事关将军身世过往,将军必然不会拒绝。”
事关前程生死,事关身世过往。
这十二个字,戳在方解的心里最深处。
他竟是不由自主的恍惚了一下,心里的波澜越发的澎湃起来。阔克台蒙哥让耶鲁不花带来的这一句话十二个字,分明就是一个让方解很难拒绝的诱惑。蒙元的大汗,怎么可能知道我的身世?蒙元的大汗,提及我什么前程生死?
难道我真的和佛宗有关系?
方解的心里这些念头不住的盘旋,越发的混乱。
“还有件事……”
耶鲁不花偷偷看了看方解的脸色:“大汗说,将军若是肯放行让特勤蒙烈的人马回归草原,大汗必有重谢。”
听到这句话,方解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他缓缓的转过头将视线定格在耶鲁不花脸上,然后一字一顿地问:“蒙元……怕是也内乱难治了吧?!”
一句话,耶鲁不花才恢复一些的脸色瞬间变得发白,张了张嘴,竟是不知道说什么。
第0514章 放马过来吧
耶鲁不花的嘴角抽了抽,讪讪笑了笑:“我蒙元帝国国泰民安升平天下,乱?可笑之极,倒是隋国现在已经乱的一塌糊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隋人无礼不朝拜我天可汗,但天可汗也悲悯中原疾苦,所以这才下令让特勤阔克台蒙烈率军返回,方将军……你不觉得这对于隋国和我蒙元来说都是好事吗?”
耶鲁不花道:“隋人少一些生灵涂炭,莫要意气用事。”
方解嗯了一声道:“我若是意气用事,你已经残了。”
耶鲁不花吓了一跳,再次往后退了一步:“天可汗说,若是方将军愿意往王庭一趟,对你大有裨益。”
“去是自然要去的。”
方解点了点头。
耶鲁不花一喜,刚要说话却见方解微笑道:“待来日我挥军百万,定然去王庭做客。”
耶鲁不花怔住,看着面前这个自大的家伙无法再交谈下去,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甩了甩袖子道:“大汗的旨意我已经带到,你去与不去自己掂量,不过不要忘记,隋国的忠亲王和道宗掌教就在王庭做客。”
方解笑了笑道:“我最喜欢别人威胁我,这样打起来就没有什么顾忌了。”
嘭的一声,耶鲁不花的小腹上被方解一脚踢中,若不是方解不愿伤人,这一脚已经要了他的性命。方解在这脚上收了力,耶鲁不花飞出去三四米远落地又滚出去,实则没有受什么重伤。
可他是个文官身子羸弱,这一脚怎么能经受的起,哎呦哎呦的叫着,竟是爬不起来。后面的狼骑连忙过来搀扶,双方士兵刷刷的将刀子都抽了出来。
“回去告诉阔克台蒙哥,别吓唬我。”
方解负手俯视着耶鲁不花道:“蒙元到底出了什么样的大乱子我不感兴趣,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将阔克台蒙烈那二十万狼骑一个不留的杀了,以祭奠征西数十万大军在天之灵,祭奠西北上百万百姓在天之灵。王爷和掌教在王庭,你以为我会信你敢对他们无礼?既然你来,就说明阔克台蒙哥现在正面临困境,蒙烈那二十万狼骑他迫切的想拉回去。”
“王爷和掌教在王庭想必被奉为上宾吧,你们就算敢对他们无礼,蒙哥可敢?只怕现在离开王爷和掌教,蒙哥也是性命堪忧!”
听到这句话,因为疼而脸色变成了猪肝一样颜色的耶鲁不花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惧,他没觉得自己话里出了什么漏洞,竟然被这个看起来没什么阅历的年轻男人猜中了大概。这个时候他手里的筹码尽失,再想谈判已经没有任何优势可言了。
“我不杀你。”
方解摆了摆手道:“你回去可以将我的话如实告诉阔克台蒙哥,他越是希望那二十万狼骑回去,我越是不放。蒙元越乱对我大隋越有好处,就算是拼至一兵一卒,我也不会退缩半步。就如同当年蒙哥派兵进入大隋时候一样,无非是想让大隋变得更乱一蹶不振而已。我此时据守峡谷也是一般的打算,猛烈回不去,蒙哥手里的实力就大为减弱,不管蒙元因何而乱,这都是我希望看到的事。”
“滚!”
麒麟将铜棍往地上嘭的一戳大声吼了一个字,耶鲁不花咬了咬牙,让人搀扶着自己上了马,头也不回的走了。
“将军。”
陈孝儒等人过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方解缓缓舒了口气道:“蒙哥使人来让我将那二十万狼骑放回去,许以厚利,这其中太多的疑点了,蒙元蛮子的思虑太简单了些。若是蒙元没有出乱子,蒙哥怎么可能不派兵接应?现在使人来说,十之八九是因为蒙哥手里已经抽调不出人马了。由此可见,蒙元之乱只怕尤甚于大隋之乱。”
“呵呵。”
他笑了笑道:“还真是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当世最强大的两个帝国先后出了乱子?”
“蒙元也乱了?”
陈孝儒不解:“蒙元无外敌攻入,又无百姓敢反,黄金家族阔克台蒙哥的统治又很稳固,怎么突然就乱了?再说不是还有佛宗呢吗,西域百姓笃信佛宗,只要佛宗依然在,西域百姓断然不会反抗黄金家族的统治,除非……”
说到这里,他脸色猛地一变:“除非佛宗和黄金家族闹翻了!”
方解点了点头:“你也不笨。”
“可属下想不明白啊,蒙元立国都是佛宗倾力相助,若没有佛宗明王支持,黄金家族也不可能延续数百年统治。佛宗和黄金家族有分割不开的利益关系,怎么可能轻易出现裂痕而且到互相攻伐?”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咱们对西域的情况一无所知,只是从现在看到的表象推测出来这些。王庭和大轮寺之间到底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咱们不能确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对我大隋百利而无一害。”
大犬哈哈笑道:“乱吧乱吧,黄金家族的人和佛宗的人狗咬狗,咬的越狠越好!”
方解嗯了一声,心里却不似表面这样平静。
阔克台蒙哥想要的是那二十万狼骑回去,他让我去王庭做什么?忠亲王和萧一九真的在王庭?他们留在那里做什么?这些事,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些问题在他脑子里盘旋,挥之不去。
……
回到大帐后不久,有斥候从西边大草原回来禀告,说已经找到了项青牛一行三人,将忠亲王在王庭的消息告诉了他。方解问那斥候项青牛在做什么,那斥候脸色变了变似乎有些心有余悸:“在杀人……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草原上佛宗的人显然多了起来,平日里不见僧人下山行走,可现在到处都能看到僧人结伴出行,我们找到那道长的时候,他正截着一群佛宗僧人屠杀,一个人截住了数十人,顷刻间就杀了个干净。”
方解想到那和蔼可亲的胖子竟然大开杀戒忍不住有些诧异,在他看来,很难将杀人和胖子项青牛联系在一起。
“属下将侯爷的话带到,那位道长哈哈大笑说了一句小方方回去我在爱你……然后就骑着马走了。”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这斥候脸上的表情极为精彩。
方解强忍住没笑出来,摆了摆手让那斥候回去休息。一想到那胖子咧着嘴傻笑说这话时候的样子,方解再也憋不住笑了起来。
“出了什么事?”
沐小腰问道。
方解将自己的猜测说了一遍,沐小腰和沉倾扇倒是没什么,完颜云殊立刻就坐不住了:“啊?这是真的?”
“十之七八。”
方解道。
完颜云殊一直跳跃的小鹿一样从军帐里冲出去:“我要去告诉哥哥,告诉他蒙元蛮子的末日就要到了,那些蛮子压迫我族人数百年,终于报应来了!”
方解笑着摇了摇头:“这消息若是传到北辽地,只怕能让完颜勇笑哭。”
“你不去?”
沉倾扇问。
“不去。”
方解道:“若是我推测没错的话,王爷当初西行的时候蒙元还没有出什么大乱子,但已经有了佛宗和黄金家族不和的征兆,这和先后有两位佛宗天尊东行是否有关我暂时推测不出来,但天尊一下子走了两个,佛宗实力大损,再加上传闻大天尊大自在从不下大雪山,明王又在闭关,王爷的对手只一个当初伤于他手的灵宝天尊,所以王爷应该是大杀四方了吧。”
“然后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佛宗和黄金家族的矛盾彻底爆发,王庭和大轮寺应该已经展开了战争,只是现在的佛宗虽然是近千年来最弱的佛宗,但依然有着巨大的影响力。那些草原部族,西域诸多小国,十之七八会遵从大轮寺的调遣而反对黄金家族。这样一来,黄金家族就算用忠于他们的军队也占不到便宜。”
“阔克台蒙哥最怕的倒不是这个,应该是惧怕佛宗里的大修行者。”
沉倾扇眼前一亮:“所以蒙哥知道忠亲王西行正在和佛宗之人缠斗,立刻去请了他到王庭。虽然黄金家族里必然也有不少大修行者,但是和佛宗这样立教近千年的宗门比起来还是差的太远了些。佛宗之中明王之下是四大天尊,但若是说没有隐世不出的变态谁也不信。阔克台蒙哥惧怕被佛宗的大修行者袭杀,所以求了忠亲王留在王庭保护他!”
“多半便是如此了。”
方解点了点头道:“王爷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反正他就是去找佛宗麻烦的,只要阔克台蒙哥不死,大轮寺和黄金家族之间的战争就会拖延,王爷保蒙哥的时间越长,蒙元之乱便越大!”
“若换了我也会这样做。”
沐小腰道:“可惜,我没有忠亲王那般睥睨天下的修为。”
“所以,我不去王庭。”
方解坐下来喝了一口茶道:“我在这里守着狼乳山峡谷,不让阔克台蒙烈那二十万狼骑回去,和忠亲王其实做的是一样的事。都是在消耗蒙元人的实力,不管是大轮寺受损还是黄金家族受损,都是大大的好事。”
“如果……”
沐小腰忽然说道:“如果此时蒙元王庭已经派高手翻山过去联络阔克台蒙烈,那这一战……必然无比惨烈。”
方解点了点头:“那就来吧。”
他站起来,走到大帐门口看着天空道:“隋人内乱杀再多人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但是这些蒙元蛮子,杀一个都能让人心情大好。我曾经不认为自己是个隋人,对这个帝国也没有什么归属感。但现在不一样,即便我依然不能算是一个典型的隋人,但这片大地已经是我的家。”
“报!”
就在这时候,有斥候飞快的跑了过来:“报,樊固城派人送来消息,樊固以东四十里发现大队狼骑的踪迹,天黑之前就能到樊固城,陈将军请侯爷指示!”
“去告诉陈搬山,不可出城迎战只管稳守,若蒙元狼骑直奔峡谷,我不发讯号他也不必出城策应。”
方解袖口里的拳头缓缓握紧:“让那些狼骑放马过来吧!”
第0515章 打就打别废话
阔克台蒙烈是蒙元大汗蒙哥的弟弟,身为特勤,相当于大隋的亲王,但权力要比亲王大的多。隋人的亲王除了封地私兵之外,基本上被皇帝隔绝在兵权之外。但蒙元的特勤不然,非但有着水草丰美的牧场还手握重兵。
在蒙元,特勤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那就是皇权的继承者。如果大汗的子嗣尚且年幼,按照黄金家族的规矩,大汗会从自己的兄弟中选出一个最合适的人选继承汗位。得到汗位的人,还将继承大汗的私产,包括妻子。
不过,按照规矩,等到上一任大汗的子嗣长大成人之后,必须将汗位归还给他。
规矩是好的,但自蒙元立国以来发生过不少次大汗将汗位传给兄弟的事,却不曾发生过一次将汗位归还的事。
上一任大汗的子嗣,就没有一个能活到成年的。
当初蒙哥的父亲就是从他大伯手里接过了权杖,成为了蒙元新一任大汗。当时蒙哥的兄长,也就是他大伯的儿子年仅九岁,按照规矩要等到十四岁之后才能重新接管权利。蒙哥父亲成为大汗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这个九岁的孩子成功重病而死。
蒙哥倒是不必发愁,他的长子如今已经二十岁,而且极悍勇,性子几乎是翻刻的他。所以蒙哥不担心汗位的继承,他担心的事更加重大。
阔克台蒙烈当初领兵到大隋的时候其实心中颇多怨言,他又怎么会不明白蒙哥的意图?蒙哥不盼着他多立战功,倒是盼着他被汉人的冷箭射死才好。只要他死了,那数千里丰美的草场就会被蒙哥占了去,最主要的是除掉了对汗位的威胁者。
曾经有一个时期,蒙烈甚至动过念头不再返回王庭了。手里有数十万狼骑,就算在草原上自立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这次,他必须听从蒙哥的召唤带兵回去。黄金家族正面临着有史以来最严峻的考验,若是无法抵挡的话这个统治了草原数百年的伟大家族将会成为历史。
虽然这个考验来渊于蒙哥的决定,是蒙哥将黄金家族带进了战火,但蒙烈却并不怪他。蒙烈很清楚的知道,即便是换了自己也会这样做。
那样一个好机会,身为黄金家族的人不可能放过。
而现在面对的一切,都是在预料之中的。
唯独让蒙烈惊异愤怒之处就在于隋人的多变和言而无信,当初他答应大隋的皇帝倾尽全力对罗耀出兵,而且会想尽办法除掉罗耀,前提条件是大隋的皇帝在战后任由他们离去回归草原。
当初大隋的皇帝答应的极为畅快,可一转眼就让人封住了峡谷。
其实对罗耀开战之后,蒙烈的心里就一直不痛快,虽然突袭一举将罗耀的兵力消灭了一大半,但派出去的近百名高手却没有活着回来一个,其中包括两名大萨满和十几个小萨满,还有王庭高手。他对罗耀已经极为重视,要知道那两个大萨满其中任意一人都在中原武学的九品之上,可还是没能奈何罗耀分毫。
后来他得到了蒙哥的密信,让他火速带兵返回王庭支援,蒙烈随即立刻带兵返回,当柏火派去的人告诉他狼乳山峡谷被封堵之后,蒙烈大为恼火,派人去隋军大营质问,正在带兵围攻晋阳的大隋皇帝告诉他派去的人,皇帝也不知道封堵住峡谷的是谁。大隋的皇帝说,甚至不知道那支军队是不是隋人。
蒙烈自然不相信大隋皇帝的谎话,但在这个时候他也没有时间再耗着了。他深知一旦大隋皇帝带兵攻克晋阳,李远山的叛军余部被彻底击败之后,那个病怏怏的皇帝第一时间就会带兵围攻他,而王庭战事吃紧他必须立刻返回。
如果是蒙哥一人生死,他不会在意。
但现在关乎的是整个黄金家族的生死存亡,他必须赶回去。
从到了樊固外,蒙烈就派人连夜砍伐树木捆绑云梯,这种汉人的攻城手段蒙元人很不适应,可到了这会再不适应也只能强迫自己去适应。蒙元人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就是在战场上离开自己的战马。
如今归家的路被堵住,他们只能下马成为步兵像汉人那样去战斗。
蒙烈对樊固城没有兴趣,他派手下大将骨洛带兵两万在樊固外扎营,监视着樊固的汉人军队,这个小城里的守军存在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守住城池,而是骚扰蒙元人的后队,一旦蒙元人开始进攻峡谷,樊固城里的汉军立刻就会像是恼人的苍蝇一样黏在后面。所以蒙烈才会分兵两万,也不进攻,只是阻挡樊固城里的汉人出来。
蒙烈又派大将柏火率军一万监视着狼乳山上汉人山寨的人马,那支人马和樊固的汉军目的一样,也是为了策应峡谷里的守军。
蒙元狼骑到了之后,连夜准备攻城器械,非但绑了不少云梯,还砍伐巨大的树木,准备建造攻城锤。猛烈这个人很聪明,这几年他一直在学习汉人的战斗方式,尤其是攻城战术。他知道大隋和蒙元这两个庞大的帝国是很难和平相处的,早晚还会爆发战争。趁着这个机会多学习一些汉人的攻城术,以后若是蒙元大军再次攻入隋国的话就不会对那些坚固的城池束手无策。
可没有想到的是,学来的攻城术现在用在了回家的路上。
深知隋人守城战力的蒙烈没有立刻就下令进攻,当夜开始准备器械,一连三四天,蒙元的骑兵都在砍伐树木,绑了数不清的云梯。还建造了两架稍显简陋的攻城锤,试图用巨木撞击石头墙。
对于蒙元人的准备,方解全都看在眼里,但他似乎并不如何在意,只是每日巡视城防。所有的骑兵都在峡谷这边休整,到了必要的时候他们也会登上石头墙防御。不过峡谷内有两万步兵,用于防御兵力上还算丰沛。而蒙元那边无法调动人马策应蒙烈从西边攻城,对于方解来说这更是一个利好消息。
原本打算着两面防御,现在只需守住一面压力要小得多了。
在皇帝解决掉晋阳叛军残部之前,方解没有援军。皇帝不能抽兵给他,是因为叛军还有不小的实力,一旦皇帝率军倾力进攻蒙烈的狼骑,那么李孝彻,孟万岁,还有殷破山的叛军就会从后面对官军进攻。
所以摆在方解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第一,坚持到皇帝平灭了叛逆带兵支援。第二,黑旗军全部战死在狼乳山峡谷。
……
蒙烈率军到了狼乳山的第七天,看起来他们已经准备妥当。不得不说蒙烈是个天生的带兵之人,从短短七天就能打造出数不清的云梯甚至还有攻城锤就能看得出来,他非但学的快领悟的快,而且治军严格。
第七天的中午,大约一个万人队的狼骑从大营里分出来,没有携带攻城器械直奔峡谷,看到尘烟荡起,高处的瞭望手随即吹响示警的号角。五百名士兵已经在石头墙上严阵以待,城下的预备队也已经就位。号角声响起来之后,弓箭手们动作整齐的将箭壶放在脚边,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死死的盯着城外那股飘荡过来的尘烟。
因为石头墙长度有限,五百人在墙上防御已经到了极限。不过按照孙开道的指点,陆封侯将石头墙修建的地方都极好,不是在谷口修建,而是进峡谷之内一里。这个距离并不是随意选的,而是考虑周全后的决定。进峡谷一里左右,此处最是狭窄,蒙元人在这一里内兵力根本施展不开,想要攻城一次性投入的兵力也不会太多。而石头墙后面的一段峡谷比较宽阔,便于驻军。
孙开道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在于,他能想到所有的细节。
看着那队狼骑涌进峡谷,石头墙上的守军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说不紧张,那是扯淡。
没有人在战前做到心平气和,倒是打起来之后反而会忘记了害怕。
那面金色绣着黑色飞狼的大旗出现在守军视线里之后,场面变得异常安静下来。骑兵停下脚步的时候,马蹄子激荡起来的尘烟这才飘了上来。
那杆大旗下面,身穿金甲的阔克台蒙烈用从汉人手里抢来的千里眼仔仔细细的观察着石头墙上的守军,甚至不放过那些士兵们脸上的表情。当他没有从守军身上发现恐惧的表现之后,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
“这一战,只怕不会容易了。”
他不先看石头墙,也不先看地形,而是先观察守军。
“哲裂别。”
蒙烈指了指石头墙那边吩咐道:“让守军将领出来,我有话和他说。”
他手下大将哲裂别催马向前,离着石头墙五十步被守军的警告箭逼停,他仰着脖子吼了几声,虽然汉人的话说得很别扭但不至于交流上有什么障碍。
“让你们的将军出来,特勤有话要问。”
麒麟在石头墙上瓮声瓮气地喊道:“我家侯爷说了,要打就打,和你们这些蛮子没有话说。你们想要回草原,就先攻破这道石头墙再说!”
哲裂别一怒,转身去向蒙烈复命。
蒙烈眉头挑了挑,沉默了一会儿催马亲自向前,几十个亲随举着骑兵盾紧紧护在他左右,唯恐汉人冷箭偷袭。
“城墙上的守将可是方将军?”
阔克台蒙烈大声喊道。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回答继续喊道:“大汗请你去王庭相见,是有要事相商。方将军怎么如此不智?应该明白此事涉及的不是隋人也不是蒙元人,而是你。若是你愿意打开大门让我率军过去,我与你一路同行往王庭!”
“你若有所不解,我可为你解惑!”
喊完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见有人回应,他想催马再往前走,忽然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竟是格外的精准,端着骑兵盾的亲兵竟是反应不及。蒙烈身边的一个并没有穿甲的侍卫眼神一凛,伸手在蒙烈面前将那支破甲锥攥住,箭簇距离蒙烈的眼睛不足一尺。
蒙烈看了那侍卫一眼点头赞许,那护卫随手将破甲锥丢在一边脸带傲色,那表情似乎是在说,区区一支羽箭算的了什么。
就在他得意的时候,忽然嗡的一声响,一直重弩呼啸而来,这护卫立刻白了脸,一把抓着蒙烈向一侧闪开,噗的一声,蒙烈坐下的草原名种竟是被重弩钉死在了地上。
惊魂未定的蒙烈没想到方解居然连话都不说,就算两军交战也没有这样野蛮的做法。
“我家将军还是那句话,要打便打,不打就滚!”
麒麟扯着嗓子喊了一句,然后抱起一块大石头从墙上掷了下来,他天生神力,百余斤的大石竟是一掷数十米,那些狼骑连忙护着蒙烈向后撤走,石头墙上立刻爆发出一阵大笑。
第0516章 回家和报仇
蒙元人进击不用战鼓而用巨大的牛角号,声音低沉,但可传数十里。除了后队戒备的人马之外,大约有三万名骑兵离开自己心爱的战马,或是手持弯刀盾牌,或是拿着并不顺手的汉人的长枪,或是扛着云梯,或是推着那架简陋的攻城锤缓缓靠近山谷。
因为山谷狭细,主攻的三万狼骑只能一条长龙似的进入。一边行军,狼骑士兵们一边用弯刀敲打着自己的胸甲。因为石头墙修建在山谷内一里远的地方,三万人的队伍也不可能完全进入峡谷。这时候他们敲打着胸甲,是在为自己鼓舞士气,为前面的战友送行。
草原狼骑的皮甲格外的坚韧,这和他们的生活习惯也不无关系。草原人吃饭都是徒手抓肉,出了烤馕之外几乎不吃其他面食素食,吃完肉把手上的油就在皮甲上抹一抹了事,久而久之,皮甲上的油腻厚厚的一层,雨打不进。
被油泡透了的皮甲变得极有韧性,羽箭力度小一些都无法穿破。不过狼骑现在面临的困难不只是他们不熟悉的攻城战,还有手里的兵器。对于步战来说,弯刀发挥出来的威力比骑战就小的多了。弯刀的弧度能在骑战中擦身而过的时候对敌人造成最大限度的伤害,弯刀造成的伤口都很长,即便不是致命伤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还不足以让军医轻易的应付这样的伤势。
可是步战,弯刀太短,与手持长槊长枪的汉人士兵相比就处于劣势。即便是相比大隋步兵制式横刀也还是短了不少,这在战场上可是致命的缺陷。
阔克台蒙烈亲自指挥,看着队伍进入峡谷之后他将手里的令旗高高的举起来,巨大的牛角吹响,前进的队伍缓缓的停了下来。因为蒙元人没有什么步战经验,停下来的时候也不似大隋战兵那样习惯性的结成阵势,看起来有些散。
但蒙元狼骑有着很完整的建制,十人队,百人队,千人队,万人队,各自在头目的带领下聚集,所以虽然散但并不混乱。
“哲裂别。”
阔克台蒙烈吩咐道:“带三个千人队,你打第一阵。阔别贴儿,你带两个千人队为第二阵,玛汉,你带两个千人队为第三阵,务必一战破敌,大汗还等着咱们回去,你们的家人也在等着你们回去,离开草原已经快三年了,家里的崽子们都已经长大了不少吧。想念你们温暖的毡房吗,想念你们白净的女人吗,想念草场上射猎纵马的日子吗,那就去吧!”
他将令旗朝着石头墙那边一指:“用你们锋利的弯刀割下敌人的头颅,长生天会赐予你们无穷的力量,黄金家族的光芒照耀在你们身上,你们将刀枪不入!让那些汉人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勇士!”
“呼哈!”
狼骑士兵们大声的呼喊着,没有人注意到蒙烈的话与以往有所不同。他这次没有提到明王,没有提到大雪山大轮寺。
狼骑士兵们心里想着的是快些打完这一仗回答家乡,拥抱着丰满的妻子,将孩子高高举过头顶。谁又会去在意蒙烈的话里没有提到谁呢,他们已经归心似箭。
“勇士们!”
哲裂别抽出弯刀往前一指:“顺着大汗召唤的方向冲过去,让那些孱弱的汉人在弯刀下哭泣乞求吧!你们都是喝着血长大的狼,而汉人注定是被咱们吞食的羊!”
“呼哈!”
“呼哈!”
冲锋的喊声响彻峡谷,那声音在峡谷上来回盘旋。
第一个千人队在千夫长的带领下开始加速狂奔,最前面的人举着云梯疯了一样的往前冲,在这样狭细的区域内,他们知道躲闪和停滞不前都不会带来好运气,唯一从敌人羽箭下生还的希望反而是尽快的冲到石头墙下面。云梯后面的狼骑兵将骑兵盾竖在自己胸前,尽力的遮挡住要害。可骑兵盾太小,连上半身都遮挡不全。
这种靠自己两条腿发力狂奔的进攻方式,让每一个狼骑士兵都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巨人。骑在马背上的时候,他们的速度比风还要快。可是现在,他们必须让自己跑起来,拼了命的跑起来。
当冲锋的牛角声响起,石头墙上的黑旗军士兵们纷纷将羽箭搭在弓弦上,他们脸色肃然,不少人都在大口的呼吸让自己稳定下来。安装在石头墙上的十余架重弩已经绷紧了盘索,只等一声令下如怒龙般的重弩就会呼啸而出。
夏侯百川回头看了一眼就站在石头墙另一侧的将军方解,然后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已经等了几个月,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这是他成为方解手下之后带兵打的第一战,他现在已经知道方解是个什么样性子的人,对于有功劳有能力的人从来不会排挤打压,只要自己这一战打好了,那么在黑旗军也算是真正的站稳了自己的位置。
从四品的雄威郎将。
正因为他已经在军武中打拼多年,才知道寒门子弟想要升到这个高度有多难。基本上军中五品以上的将领,都是来自大隋各世家的人。他们这样的寒门子弟想要出头,只能等待战争。可战争中,一万人,五万人中甚至都很难出现一个寒门子弟升到这个位子。毫无疑问,夏侯百川是幸运的,因为之前的旭郡王和现在的方将军都不是那种喝兵血的人。
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无比的接近人生的最巅峰,只要在这一战中活下来,到时候一个正四品的鹰扬郎将是没有问题的。距离武将巅峰的正三品大将军,已经不远了。当然,大部分人一生都没有从四品跨越到三品,可这正是一个希望的开始,不是吗。
更何况,方解是个公正公平的首领。
他看向方解那一眼,感受到了方解对他的信任。
“所有人!”
他将横刀抽出来,指向狼骑。
“报仇吧!”
这一声虎吼,将狼骑冲锋的呼哈声压了下去,在峡谷中来来回回的飘荡着。
报仇吧!报仇吧!报仇吧!
这声音,就好像半空中有很多冤魂在一同呐喊。
……
嗡的一声,十几支重弩率先发威,在两百多步之外将狼骑的阵列犁出来几条空隙,重弩飞行的直线所过之处留不下活口。这样密集的着队形下,蒙元狼骑除了低着头往前跑也毫无躲闪的可能。
重弩发威之后,狼骑进入一百五十步之内石头墙上的弓箭手开始收割生命,羽箭一支接着一支的射出去,根本就不用去瞄准。空间的狭小必然换来的是进攻一方兵力的密集,对于防守的一方来说最初的这段时间是对敌人打击的最有利时机。
雨点一样落下去的羽箭不停的将狼骑放翻,即便有胆怯的人这个时候也没有可能再往回跑了。后面的狼骑兵拼了命的往前顶,前面一层一层的死人后面一层一层的递补,跑在最前面的百人队运气好撑过三轮羽箭还没死的士兵连十个都没有。
两个百人队还没到距离石头墙五十步内就死了个干干净净,后面的人被再后面的人推着根本就停不下来,狼骑士兵踏着同袍的尸体翻着浪花的潮水一样往前涌。石头墙上的弓箭手分成两排,第一排射出羽箭之后取箭的时候第二排弓箭手整齐的将羽箭送出去,然后他们取箭,第一排已经再次射出。
就这样机械的重复着动作,整齐有序。
夏侯百川在弓箭手后面来回走,从这头走到那头,不断的大声喊话,这个时候嗓音沙哑的男人显得格外有魅力。战场上的雄性风采表露无遗,这本来就是属于男人们的较量。
半个小时之后,终于有狼骑兵抬着云梯到了石头墙下面,这些士兵并不熟练的竖立云梯,却因为彼此间配合不好而耽误了很多时间,战场上的每一秒都是血腥的,耽误的时间足够让更多的人死去。
石头墙上的弓箭手开始分工,第一排弓箭手探着身子往墙下射,第二排继续打击还没有到近处的狼骑兵。就在这个时候,看到有士兵冲到城墙下的哲裂别大声的下达了命令,狼骑的弓箭手开始为攻城的士兵进行压制性的射击。每一个狼骑兵都是优秀的弓箭手,这是生存的环境造就的能力。
一个千人队的弓箭手开始反击,羽箭密密麻麻的飞上天然后落在石头墙上,守城的黑旗军士兵立刻就倒下去一层,最前面的一排上百名弓箭手几乎损失了八成以上。士兵们倒下去,后面的人立刻递补上来。羽箭密集到在半空中撞在一起,落在地上的白羽就好像长满了野草。
“钉拍!”
夏侯百川大声的下令:“放钉拍!”
长五尺,宽三尺,上面钉满了狼牙钉的拍子放下去,狠狠的将墙根下的狼骑兵拍死。然后黑旗军士兵奋力的将狼牙拍再拉起来,然后放下。超过一尺长的狼牙钉轻易的将狼骑兵的皮盔穿破,然后将脑壳刺裂。钉拍拉起来的时候,上面甚至还挂着狼骑兵的尸体。
“砍断绳索!”
哲裂别在后面咆哮,声音却没有清晰的传达到最前面的狼骑兵耳朵里。不熟悉攻城战的狼骑兵被钉拍的威力吓住了,没有人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将钉拍的绳索斩断。所以第一次放钉拍下去,没有毁掉一个。
当尸体在墙根下堆积了一层的时候,终于有第一架云梯搭在了石头墙上。简易的云梯靠在墙上的那一刻,狼骑兵们竟是爆发出一阵欢呼,就好像已经看到了胜利的希望一样。可惜的是,对于防守城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汉人士兵们根本就没有紧张,他们用挠钩将云梯顶起来往外推,那梯子就和上面挂着的士兵一块狠狠地砸下去。
从天而落的云梯将后面的密集的阵型砸出来一块空当,梯子下面的士兵立刻哀嚎起来。
战争从开始就没有试探直接进入了惨烈的厮杀,狼骑兵们归家心切,而是黑旗军的士兵们则报仇心切,这样的战斗注定了血腥异常。石头墙上的黑旗军士兵在羽箭的打击下没有人退后半步,将自己的仇恨依附在羽箭上发泄着,发泄着。
夏侯百川忍不住恍惚了一下,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多前那场惨烈的大战之中。失去了指挥的汉人士兵们开始了大崩溃,但他们几十个人,几百个人组成一个个小的反击阵列,很少有人投降。
那一战的血涂满了整个满都旗草场,今天这一战的血,注定了会灌满整条峡谷。
黑色的旗帜在石头墙上飘扬,挥洒出男人的血性和尊严。
第0517章 前后无路
钉拍一次次的放下去,提起来的时候一尺长的狼牙钉上挂着的碎肉和血不住的往下掉。石头墙的尸体已经堆起来半米高,尸体下面的土地似乎已经喝饱了血似的,以至于血液不再渗透而是汇集成了小溪往低处流。
一个时辰,短短百米长的石头墙下面已经铺了至少一千具尸体,有蒙元人的也有黑旗军士兵的。
一个中箭的黑旗军士兵没稳住身子从墙上掉了下去,落在厚厚的尸体堆上没有立刻丧命,可还没容得站起来,十几个狼骑兵咆哮着围上来,十几柄弯刀不断的落下,很快这个黑旗军士兵就变成了一摊肉泥。
弯刀落下再抬起的时候,血液,内脏的碎块,骨头渣子被甩上半空。阳光下,血液反射出一种令人目眩的颜色。
“我操你们祖宗!”
石头墙上的黑旗军士兵怒吼着,再次将钉拍放下去,沉重的钉拍狠狠地砸在围攻那个黑旗军士兵的人群上,至少有四个狼骑兵被拍翻,钉子刺穿了他们身上的皮甲,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不止一处血洞。
密密麻麻的钉子造成的伤口格外的恐怖,即便没有当场丧命的也再也看不到生的希望。
喊杀声和哀嚎声在峡谷上空一直没有散去,山中丛林里的野兽和鸟儿被吓的四散奔走。浓烈的血腥气招惹来几只猛兽站在峭壁上方往下观望,却被下面血肉横飞的场面吓得落荒而逃。在某些时候,人比猛兽还要猛兽。
战斗空前的惨烈,蒙元人损失了一个千人队后并没有停止进攻。第二个千人队呼哈呼哈的喊着,清理着道路上的尸体试图推着一架攻城锤靠近。这个攻城锤打造的极为简陋,不过看起来那两人合抱的巨木足够沉重,如果荡起来撞在门上的话,石头墙唯一的一道闸门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撞击。
“弩车!”
夏侯百川看到攻城锤的时候用沙哑的嗓子大声喊着:“所有的弩车,把攻城锤给我拆了!”
城墙上操作弩车的黑旗军士兵们几乎换了一茬,最早的那批人大部分已经被乱箭射死。但他们死之前干掉的敌人更多,当战争开始的时候战前的紧张和恐惧就已经消失不见,剩下的就是一股子绝不能放敌人过去的决绝和报仇的心念。
在满都旗草场上,大隋的军人们归家无门。
今天,这些黑旗军士兵们正在做着当年蒙元人做的事,让那些蛮子有家不能回!
调整好了方向,操作弩车的士兵们将重弩装填进去,奋力的绞动盘索然后猛的松手,重弩笔直的飞出去后将推动攻城锤的狼骑兵放倒了一片,第一次没有攻击在攻城锤上,士兵们立刻再次调整方向。
第二轮重弩再次呼啸而出,一根重弩极巧合的撞在悬挂着巨木的铁链上,当的一声激荡起一片火星,铁链被撞断,巨木一头掉下来撞在基座上,咔嚓一声将基座撞碎,两个推车的狼骑兵被砸翻在下面,一个被挤破了脑袋,红色的血和白色的脑浆从压瘪了的皮盔里被挤出来,拌了酱油的豆腐脑一样滴滴答答的往下掉。
另一个士兵腰被压住,肠子被挤出来却一时没有死去,凄厉的嚎叫着让同袍救他,他身边的一个狼骑兵实在看不下去,挥刀刺进了他的心口。
攻城锤被废掉堵住了后面的路,哲裂别大声的命令着士兵们将残破的攻城锤搬开,看准了时机的黑旗军弓箭手立刻将一片箭雨倾泻过来,攻城锤附近的狼骑兵就好像被冰雹砸中的野草一样顷刻间倒下去一片。
一个半时辰之后,石头墙上的五百名黑旗军士兵已经损失了半数以上,预备队两个队一百名士兵已经递补上来,而不适应攻城战的狼骑兵损失超过一千五百人,一比七的损失数字,足以说明狼骑兵的凶悍。他们虽然不习惯这种双脚奔跑双手攀爬的战斗,但他们性子天生存在的狠戾让他们不会退缩。
“放火箭!”
夏侯百川的嗓子已经喊到几乎发不出声声音:“把他们往后逼,前面的人下去歇一歇,预备队的人给老子顶上来!”
随着他的命令下达,黑旗军弓箭手们将早就准备好的包了油布的羽箭点燃后射出去,一支接着一支,几分钟之后狼骑兵的队列就开始乱了,不少狼骑兵中箭,火焰一开始是零零散散的出现,最后开始蔓延成火团。
因为峡谷两侧多是光秃秃的峭壁,所以夏侯百川才会放心地让人射出火箭不必担心引起山火。
那些狼骑兵们没有发现,哲裂别也没有发现,那些火箭之所以落地即燃是因为峡谷里不少地方都泼了黑乎乎的火油,虽然大部分火油被狼骑兵们践踏后粘在了靴子上,可并没有阻止火焰燃烧起来。
大火升腾起来超过两米,数百名来不及撤回去的狼骑兵被火海吞噬。后面的士兵们被大火逼着向后退,很多人的胡子眉毛都被烧掉。站在石头墙上的黑旗军士兵们感受着一阵阵的热浪扑面而来,不少人累的瘫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照亮了他们的眸子。
虽疲惫,却如此坚毅。
预备队的人冲上来,将累坏了的士兵换下去。
这样的火势不会燃烧太久,或许半个时辰之后敌人的第二次攻击就会更加凶猛的过来。
“补充羽箭,调试弩车!”
夏侯百川靠在石头墙的城垛上大口喘息着吩咐,预备队的士兵们扛着一捆一捆的羽箭运到石头墙上,然后将所有弓箭手的箭壶装满。被替换下去的士兵们在城墙西侧的峡谷里坐下来,每个人的脸色却离奇的平静。
方解看着那些士兵们,忽然大声喊了一句:“拿酒来!”
……
不到一个时辰,峡谷内的火焰渐渐的熄灭,地上到处都是烧焦了的尸体,散发着一股恶臭。有几只饿疯了的秃鹰一直在天空盘旋,似乎是想飞下来啄食尸体。或是惧怕残火,或是惧怕下面那些人类的杀意,并没有立刻俯冲。
狼骑兵们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天空等待着那几只秃鹰下来。对于他们来说尸体被鹰啄食并不是什么耻辱,而是值得骄傲的一件事。蒙元的习俗,在人死之后将尸体放在特定的地方,任由鹰鹫分食。
但汉人没有这样的习俗,汉人认为野兽猛禽吃掉尸体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所以有人拉弓放箭射上天空,却没有射中。受了惊吓的秃鹰在天空中发出几声啼鸣,却壮着胆子没有离去。那支羽箭飘飘摇摇的落下来,看起来有些孤单。
一个时辰的间歇很快就过去,尤其是那些狼骑兵们被百夫长千夫长们驱使着站起来的时候,竟是面色有些呆滞。
第一战的惨烈远远超乎了他们的想象,这三年多来奴役着汉人们他们已经习惯了以胜利者的姿态面对一切,可是现在,他们却发现胜利者的姿态已经不能为他们带来胜利,他们必须靠拼命来争取,这是很久很久不曾出现的事情了。
如果战争没有停歇下来的这一个时辰,狼骑兵一直在冲杀或许心态不会发生什么变化。可这一个时辰,足够让他们心里想很多事情。
哲裂别看着士兵们的士气竟是有些低落,怒火在他眼神里喷薄而出。
“你们在干什么?!”
哲裂别大声喊道:“你们是长生天的子民,是狼神的后代。几百年前在伟大的黄金家族的带领下,你们的祖先用手里的弯刀横扫整个草原。那个时候祖先面对的敌人比这些汉人要强大一百倍一千倍,恶魔的手下那样的凶狠残暴,却吓不住狼神的子孙。祖先们连恶魔都能击败,而你们呢!你们有什么脸面自称是狼神的后代!”
哲裂别怒道:“如果他们看到你们现在这个样子,会羞愧的低下头!”
“蒙元勇士的头,是从来不会朝着敌人低下去的!战争才刚刚开始,你们就已经变成了懦夫,当你们回到家里的时候怎么对你们的妻子说?我们是逃回来的?还是杀光了所有的敌人荣耀的归来?!”
狼骑兵们抬起头,看向石头墙。
“杀光他们!”
哲裂别大声喊道。
“呼哈!”
这次的相应,并不激烈。狼骑兵们都知道,其实哲裂别刚才有句话说错了,他们哪里有逃走的机会,那堵石头墙……为什么那么高。
就在哲裂别准备打着剩下的人马继续进攻的时候,阔克台蒙烈的亲兵气势汹汹的过来,为首的护卫指着哲裂别说道:“你现在已经不是万夫长了,特勤已经将你贬为百夫长,带着你的懦夫们滚回后边去吧。”
“不!”
哲裂别脸色大变:“我要见特勤,求特勤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的人不是懦夫,我要亲自带着人再冲一次!”
那护卫冷笑道:“你和你的人丢尽了蒙元帝国的脸,特勤对你失望之极。接下来的事特勤已经交给了阔别贴儿,你没有机会了。”
哲裂别看到后面阔别贴儿已经带着人往上来,阔别贴儿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不屑。
“不!”
哲裂别抽出弯刀:“回去告诉特勤,如果这次我不能攻破石头墙,我以死谢罪!不只是我,我的人也会这样做来捍卫勇士的尊严!”
“再给你一次机会!”
远处传来阔克台蒙烈的声音,换了一匹战马的阔克台蒙烈用马鞭指了指哲裂别:“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不能攻破石头墙,即便你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你的家人也会因为你而蒙羞!”
“谢特勤!”
哲裂别的眼睛里都是血丝,他将身上的皮甲脱掉,用弯刀敲打着自己的胸膛:“狼崽子们,你们都听到了吗!你们都是勇士,是该屈辱的死,还是荣耀的死?”
他将弯刀叼在嘴里,伸手抓着云梯的一侧提起来:“杀!”
“呼哈!”
这次的呼喊声比之前要响亮的多,因为这些狼骑兵们都知道,这次……是真的没有退路了。
前面是汉人的石头墙,后面,是他们的尊严。
第0518章 黑甲方下换白袍
赤裸着上身的哲裂别嘴里叼着弯刀,带着亲兵抬着一架云梯往前冲,他的亲兵们也都发了狠,知道横竖都是死还不如拼一把。几个狼骑士兵举着盾牌跟在哲裂别身边跑,随时准备着为主将遮挡羽箭。
哲裂别和士兵们一样,无法适应这种靠双腿来冲锋的战斗方式。但他现在除了大步往前冲之外也没有别的选择,马靴踩着那些烧焦了的尸体残骸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焦臭味冲进鼻子里就出不来,熏的人想要呕吐。甚至有人踩着黏糊糊的尸体滑到,踩掉了一层皮的尸体露出惨白的肉。
大火焚烧过的地方一片焦黑,地上的尸体有不少人都相拥在一起,蜷缩着,就好像新生婴儿的姿态。
看到蒙元人发动第二次攻势,夏侯百川用横刀敲打着石头墙:“都打起精神来,现在咱们跟蒙元蛮子比的就是勇气,蛮子下马步战,难道咱们还能输给他们?咱们大隋的战兵自从一百多年前打第一仗开始,就没在步战中输给过谁。如果咱们这一战没有打出汉人的威风来,你们将来回家怎么和家乡父老交待!”
“杀光蛮子!”
不知道是谁吼了一声,立刻引起士兵们的共鸣:“杀光蛮子!报仇!”
“报仇!”
“报仇!”
呐喊声再次在峡谷中回荡,惊飞了才落下来休息的林鸟。
弩车再次呼啸,十几支重弩雷公降下来的神罚一样冲出去,然后是漫天的羽箭落下。哲裂别的三个千人队已经损失了大部分,剩下的一千多人将身体里所有的勇气压榨出来,呼哈呼哈的喊着为自己打气。
这种厮杀其实没有什么计谋可言,只有实打实的肉搏。
损失了超过二百人之后,蒙元狼骑再次冲到石头墙下面。他们笨拙的往上竖立云梯,配合上的生疏导致速度上的渐缓。云梯太高,想要竖立起来需要士兵们互相传递配合,但遗憾的是那些才刚刚找到窍门的狼骑兵都已经在上次进攻的时候都死了。没死的人,只好用生命为代价掌握经验。
之前一千多人的死亡让第二波攻势速度上渐缓了一些,尸体堆积在路上,他们每一脚几乎都会踩着一个同袍。等到了城墙下面尸体堆的更高,狼骑兵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也不知道踩碎了谁的眼球谁的心肝。
哲裂别亲自带队,当他看到钉拍再次放下来的时候立刻大声咆哮让士兵们斩断绳索。有了之前的经验,这些狼骑兵们也知道要是不想死在钉拍下面,就只有将那绳索斩断不让汉人将钉拍再次拉起来。
两个狼骑兵奋不顾身的跃起来抓着钉拍渐缓了上升的速度,后面的人往上涌乱刀剁下去将绳子砍断,沉重的钉拍落下,将那两个狼骑兵拍在下面,钉子嵌进身体里,想拔都拔不出来。
“泼沸水滚油!”
夏侯百川指着下面喊,后面的士兵立刻用木桶从一直烧着的铁锅里取水,滚烫的水一桶一桶的泼下去,下面的狼骑兵立刻一阵鬼哭狼嚎。战争从来没有什么仁慈可言,有的只是绞尽脑汁的尽可能多的给予敌人杀伤。没有人怀疑战争的主旋律就是死人,至于什么伤感什么喜悦都是在死人之后才会发生的情绪。
滚烫的水泼下去,将一个狼骑兵从头到脚浇了个透,被烫伤的士兵嗷嗷的叫着,两只手捂着眼睛疯狂的满地打滚。
水冲下去之后,将地上的血液稀释所以看起来更加的醒目。
为了不让石头墙下堆积的东西太多,黑旗军的防守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滚木和石头。因为他们知道这不是一场一天就能解决的战争,天长日久之下,石头堆积的太高对防御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除了滚木和石头之外,其他的手段都已经用上了。
钉拍损坏了不少,渐渐的淤积在石头墙下的狼骑兵越来越多,即便他们再生疏,还是有云梯竖立了起来搭在了石头墙上。
一个百夫长嘴里叼着弯刀第一个爬上去,至少十个狼骑兵为了防止云梯被推翻而奋力的将梯子压住。
那个百夫长的动作十分灵活,很快就爬到了梯子一半的位置,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了一个汉人士兵将一桶滚油泼了下来,他吓得啊地叫了一声,嘴里叼着的刀子落下去插进一具尸体中。
这次泼下来的是油不是水,泼在那百夫长和下面扶梯子的人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落地的百夫长疯狂的用手拍打着脸,试图将滚烫的感觉从脸上驱赶。他根本就已经察觉不到,每一次他拍打在自己脸上的时候,手掌都会粘下来一层肉皮。
他想揉一揉眼睛再看看这个世界,手背在眼眶上一揉眼皮就掉了下来。
不只是他,扶着云梯的几个狼骑兵也一样,虽然一时半会死不了,可那种痛苦根本不是人可以承受的。
哲裂别将梯子交给身边的亲兵,快步过去几刀将那些狼骑戳死。他做不到让自己眼睁睁的看着那几个狼骑哀嚎,所以只能帮他们尽快了结生命。
没有人扶着的云梯被黑旗军士兵推翻,倒下去的时候拍死了两个狼骑兵。
……
“阔别贴儿!”
阔克台蒙烈见哲裂别已经杀到了石头墙下面,却被汉人层出不穷的防御手段阻挡之后大声下令:“带你的勇士们上去帮哲裂别一把,用羽箭压制住墙上的汉人!”
阔别贴儿大声的答应,带着自己的千人队往前顶,然后用狼牙箭为哲裂别压制守军,看到狼骑的箭阵过来,重弩调整好朝着他们开始发射,巨大的弩箭每一支都能穿死几个狼骑兵,但狼骑兵精准的射术也让黑旗军士兵损失不小。
一个黑旗军士兵刚刚露出身子想将桶里的滚油泼下去,一支狼牙箭噗的一声钻进他的眼窝,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和那个装满了滚油的木桶一起掉了下去。
有了箭阵的帮助,哲裂别的压力顿时减轻了些,他让人扶好云梯,咬着弯刀爬上去。一个黑旗军弓箭手探出身子朝着他射了一箭,久经战阵的哲裂别在看到他的同时一翻身到了梯子下面,羽箭飞过去将他身后的一个狼骑兵射翻。那个黑旗军弓箭手准备再射第二箭的时候,被一支狼牙箭戳中咽喉,血立刻瀑布一样喷了出来。
哲裂别在梯子下面往上爬,快到石头墙上的时候忽然翻身上来,两只脚用力一蹬凌空越了起来落在石头墙上,他一刀将身边的黑旗军弓箭手砍翻,再一刀将还握着弓的一条胳膊削掉。
他红着眼睛杀人,疯了一样的劈砍。
一个黑旗军士兵挥刀迎上来,哲裂别躲开之后一刀砍在那黑旗军士兵的肩膀上,巨大的力度下弯刀狠狠的嵌进黑旗军士兵的肉里,卡在骨头上,哲裂别用力的往外拉扯,刀锋和骨头摩擦的声音显得那么清晰,而那个黑旗军士兵却抬起手攥着弯刀死命的按住。
“杀了他!”
被砍中的黑旗军士兵嘶哑着嗓子喊。
不远处的弓箭手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羽箭,朝着哲裂别的心口戳,哲裂别身子往下一矮,那只羽箭狠狠的刺进他的肩膀里。哲裂别一脚将按着他弯刀的黑旗军士兵踹倒,胳膊横着一抡将刺伤他的弓箭手打翻。
刚将弯刀抽出来,就看到一柄横刀朝着他的脑袋砍了下来,哲裂别迅速的躲闪,却发现那柄刀转的更快,横着一削在他胸口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血从口子里涌出来,很快就将他的上半身几乎涂满。
就在这个时候,哲裂别的两三个亲兵也爬了上来,挥舞着弯刀来救哲裂别,伤了哲裂别的那个汉将极骁勇,三两刀将哲裂别的亲兵砍翻,然后再一次挥刀直奔哲裂别过来。哲裂别用弯刀将那汉将的刀子挡住,两个人发了狠往前压着身子试图将对方推开。
刀子和刀子架在一起,两个人的胳膊顶着胳膊。
“我要杀了你!”
哲裂别吼了一声,身子一让闪开,然后一刀砍向那个汉将后背,那汉将身子往前一压躲开这一刀,手肘向后一撞正中哲裂别的小腹,这一下极凶狠,哲裂别的身子立刻佝偻下来。看准机会,那个汉将回身一脚踹在哲裂别面门上,这一脚直接将哲裂别的鼻子踹瘪下去,血从哲裂别的嘴里鼻子里同时往外喷。
“你这个两脚羊……”
哲裂别啐了一口血,还想再战却已经失去了先机,那个汉将一刀斩在他的右臂上,握着弯刀的胳膊立刻飞上了半空。
“两脚羊?”
汉将再一刀戳进哲裂别的心口,横刀来回扭动了几下:“记住,杀你者夏侯百川!”
刀子在哲裂别的心口里绞动,哲裂别的脸上格外的狰狞,他看着面前那个红着眼睛的敌人,忽然间绷着的那股劲松懈下来,身子随即软软地倒了下去。
夏侯百川弯腰抓着哲裂别的脱发和腰带将其举起来,然后朝着石头墙下面扔出去。
尸体在半空中洒下来一路的血,然后重重的落在地上。
夏侯百川刚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没注意一个刚刚爬上来的狼骑兵一刀砍在他大腿上,他的身子立刻摇晃了一下险些栽倒。就在这时候,一条长槊从斜刺里过来,噗的一声将那狼骑兵的咽喉刺穿。长槊将挂着的尸体挑起来然后猛的掷出去,将下面的狼骑兵砸翻了好几个。
“夏侯将军且下去休息,陈定南来换你!”
夏侯百川回头看了一眼,见是方解手下将领陈定南带着预备队上来了。
“我还能行!”
夏侯百川撕下来一条衣衫将伤口包住:“还不到休息的时候!”
陈定南抓着他的衣衫将其扶起来,然后头也不回的吩咐道:“请夏侯将军下去治伤,现在轮到咱们陈家儿郎杀敌了!”
夏侯百川被人搀扶着往下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上来的预备队装束与普通士兵不同。这是大约二百人的队伍,每个人手里都擎着一条长槊,这二百人竟是没有穿甲,清一色的白袍。在满是灰黑色的战场上,那二百白袍长槊手看起来如此的扎眼。
“槊阵!”
陈定南将长槊往前一荡扫开了一个狼骑的脑壳:“让这些蛮子看看,陈家儿郎是怎么杀人的!”
身穿黑甲的士兵们被替换下去,二百白袍血雨中组成一道人墙!
第0519章 第一天的落日
“弓箭手往后退!”
陈定南大声地喊道:“放蛮子上来,蛮子的人蹬城之后他们的弓箭手就不会再放箭了!”
“不行!”
指挥弓箭手的别将急切道:“不压制,敌人会源源不断的爬上来,到时候你们万一挡不住,城墙失守谁负得起责任!”
“你看着就是!”
陈定南将长槊一扫,槊锋将一个才露头的狼骑半边脑壳卸掉,这一槊走的极稳定,从左侧太阳穴切进去,将两只眼睛切开然后从右侧切出去,被掀掉了脑壳的狼骑兵看起来样子很诡异狰狞,血和脑浆瞬间就流了下来。
“槊阵,向后四步!”
陈定南大声喊道。
两百白袍槊手整齐的向后退了四步,两百人分成两排,身子错开,后面的槊手可以在前排槊手的空当里进攻。向后退了这四步,刚好给攀爬上来的狼骑兵留下立足之地。可有立足之地不代表可以立足,因为那些狼骑兵一爬上来面对的就是一排槊锋。
“你们跟着我苦练了十几年,自我习武起就带着你们一同训练。陈家经历了那么多磨难都没舍得让你们出战,但是今天咱们必须站出来!我再三请愿,侯爷准许咱们上城,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陈家没有因为私事动用你们,但现在是国难你们没有理由退避!”
“后退者,便不是我陈家的人!”
陈定南一声大喝,所有白袍槊手整齐的回答:“宁死不退!”
就在这时候,有狼骑兵攀爬上来,见到自己人已经上去,阔别贴儿的箭阵果然不敢再发箭。阔克台蒙烈眼见着哲裂别的残部竟然能冲上去忍不住大喜,立刻吩咐阔别贴儿带着他的两个千人队过去支援。
第一个爬上来的狼骑兵还没来得及站稳,一杆长槊上两尺多长的槊锋精准的刺进了他的心口,槊锋速度极快,刺进去就立刻抽了出来,槊锋出来之后间隔了片刻血才从伤口里泉水一样往外淌。第二排的槊手在前面的人抽回槊锋的同时出槊,将那人从城墙上推了下去。
指挥弓箭手的别将这才发现,第二排的槊手竟然倒拿着长槊,槊锋朝后,槊尾朝前。
前面的杀人,后面的推人。
刚才出手的那两个槊手,配合竟是毫无间隙。
若不是有着极大的自信,谁敢这样列阵?
陈定南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因为他对手下这二百白袍格外的信任。这些年轻人从他习武开始就跟着他一块,他的父亲当初最正确的一个决定就是为他培养一批最忠诚的护卫。这二百人,就是陈定南的护身符。当初叛军正闹的凶的时候,方解带兵围城的时候,陈定南都没有让这二百白袍露面,而这次,在面对外敌的时候他没有犹豫。
方解最初并不答应让他带着二百白袍上城,不用去验证,方解只需看就能看出来这二百人有多精锐。他们行走的时候步伐一致,站立的时候自然而然的行程阵列,这不是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的配合就能有的默契。但他们没有什么御敌实战的经验,方解不敢大意。
陈定南坚持要上城厮杀,方解知道这个少年立功心切且眼神里格外的自信,所以便没有再阻止。
第一排槊手杀人,第二排槊手倒转长槊,这样的布阵方式若是换作别人来,只怕敌人一冲就会散掉。可这二百白袍不会,这样的阵型他们已经操练了十几年。前面的人做出什么动作,后面的人自然而然的生出反应。
就好像一个人天生就有四条胳膊四条腿一样,完全没有滞碍。
一架接着一架云梯搭在石头墙上,一个接着一个士兵顺着梯子爬上来,而这个时候,那个不相信陈定南的弓箭手别将看的目瞪口呆。第一排的白袍槊手迅疾如电的出手,每一击都精准的将槊锋送进敌人的要害。而前面的人一击之后,后面的槊手立刻将中槊的敌人推下去。
如果从一侧看的话,前后两排槊手的动作如机械一样稳定。
狼骑兵上来一个被戳翻一个,尸体下饺子一样往下掉。
这二百白袍杀人的效率高的离谱,几乎没有一槊落空。他们双臂上仿似有使不完的力气,稳定的槊锋在杀人之后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短短十几分钟的时间,至少超过一百名接连爬上来的狼骑兵被戳死,却没有一个人能让双脚稳稳的站在石头墙上,哪怕十秒钟。
这种杀人的速度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没有亲眼看到这个场面的人极难想象出是怎么样的一种凌厉狠绝。一次一次的出槊,一次一次的杀人。二十分钟之后,第一排白袍槊手的衣服上还看不到有什么血迹。三十分钟之后,他们竟然还能保持如初的速度和稳定。
方解回头看了一眼麒麟吩咐道:“带一团预备队准备,这样的杀人手段虽然犀利,但士兵们出手的速度太快切没有休息的时间,坚持不了多久。不过陈定南能坚持多久就让他坚持多久,这样的杀人方式,对敌人的士气打击最重!”
麒麟拎着铜棍点了点头,早就已经迫不及待。
……
足足一个时辰,至少九百多名狼骑兵被白袍槊手戳死然后从石头墙上掉下去,陈定南让人特意留出来的那四步距离,就是吸引着狼骑兵们的致命诱惑。后续的往上爬的士兵只看到一具一具的尸体掉下来,心里的惊惧越来越重。四步远,恰好是槊锋所致的长度。
“换人!”
陈定南看到第一排的槊手出手速度渐渐缓下来大声喊了一句,后一排的槊手立刻往前迈了一步,同时将长槊调转过来槊锋向前。第一排的士兵头也不回的向后跨了一步,却没有一个人和后面的人撞上,这种配合,让人看着大为赞叹。
“弓箭手准备!”
陈定南一槊将爬上来的狼骑兵眼窝刺穿,回头朝着退在最后面的弓箭手别将喊道:“我的人已经疲乏,一会儿等我喊你立刻上前!”
那别将连忙点头,吩咐弓箭手准备。
第二排的槊手上来之后又坚持了二十分钟左右,陈定南知道再不换防的话防线就有可能崩溃,他大声喊了一句,然后往前猛冲。所有白袍槊手几乎同时启动向前,整齐的前压将所有爬上来的狼骑兵顶了下去,然后就好像有人同时操控着他们一样,几乎在一个时间,他们将长槊顶在云梯上发力往前冲。
搭在石头墙上的三十几架云梯,被推起来然后向后缓缓的倒了下去。
这个场面是极为壮观的,所有的云梯都被推翻向后倒,还挂在云梯上的狼骑士兵们惊慌失措的喊着,然后重重地摔了下去。
推翻了云梯之后,陈定南立刻后退:“弓箭手和预备队上来!”
弓箭手别将一直在等着,听到喊声立刻带着人往前递补。二百白袍有序的向后撤,杀人超过千人,竟是没有折损一人!
弓箭手上去之后,麒麟带着一个团三百人立刻上来接替陈定南的槊手。下去的时候陈定南回头看了一眼城下绵延无边的狼骑阵列,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
方解站在城墙后面高处一直看着,眼神里都是赞许。
陈定南是自负的,但他有自负的资本。方解自始至终就没有怀疑过陈定南的能力,这个少年只要多经历几次战火的历练,必将成为一员勇将。而他的二百家兵在这个战场上,发挥出了最大的威力。只有二百人,却刚好将城墙守住,若是石头墙再长一些,他们的阵型变得松散起来也不会有这样的效果。
最主要的是,这二百白袍从上去杀敌到退下来休息,每个人的脸色都格外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麒麟上来之后忍不住拍了拍陈定南的肩膀:“干的漂亮!”
陈定南被他这一下拍了一个踉跄,讪讪道:“就不能小点劲?”
麒麟哈哈大笑,指着后面道:“你且带人下去休息,这次换我了!”
陈定南点头:“我稍后再来,你多加小心!”
麒麟道:“能伤我的蛮子还没生出来,你就放心吧!”
陈庆的也大笑,纵身一跃从两丈多高的城墙上直接跳了下去。他快步走到方解身前抱拳道:“属下归来,士兵俱疲,不敢再战。”
方解点了点头道:“嗯,你做的没错,下去休息吧,估计着麒麟再打一阵蛮子的士气就会降到谷底,天色也已经发暗,阔克台蒙烈要收兵了。”
“今夜蛮子会不会偷袭?”
陈定南问。
“必然。”
方解点了点头:“阔克台蒙烈没有耐心再耗着了,刚才斥候来报,西边满都旗的草原上看到不少僧人带着大批的牧民往峡谷这边集结,不过他们可不是来接应蒙烈的,而是来阻止蒙烈回去的。”
“蒙元那边的乱子,看来已经让阔克台蒙哥焦头烂额了!”
陈定南大笑道。
方解嗯了一声:“不去管它,只挡住蒙烈就好。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朝廷的人马就算不攻破晋阳也会分兵来的,皇帝比谁都看得清楚,晋阳那些残寇不足为虑,倒是这二十万狼骑才是心腹大患。所以,咱们最多坚持六七天,援军差不多就到了。”
“到时候六七天没能攻破咱们石头墙的蛮子,只怕真要绝望了!”
陈定南大笑,然后抱拳行礼下去休息。
城墙上黑旗军弓箭手再次发威,滚油泼下去,钉拍放下去,哲裂别的三个千人队残存的一二百人终于崩溃开始后撤,他们已经没有能力继续进攻。阔别贴儿带着人又冲了一阵,损失了七八百士兵后依然没能攻上来,天色逐渐发暗,不出方解预料,蒙元军阵那边传来牛角声,进攻的队伍开始缓缓退却。
第一日
蛮子在石头墙外面丢下了超过四千具尸体,从城墙往外一百五十步之内几乎都看不到地皮,全都被尸体覆盖。
蛮子退回去之后不久,大批没有带着兵器的狼骑兵开始打扫战场。石头墙上的黑旗军士兵们靠着墙垛看着下面的敌人抬走一具一具的尸体,没有人去放箭。这个时候,再浓烈的仇恨也不会让他们失去理智。
这是战场上的惯例,没有人对清理尸体的士兵动手。
方解登上石头墙,看着外面忙碌的人群眼神一直很平淡,没有人看到,他盯着那些蛮子的时候眼里有担忧一闪即逝。就在刚才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一件对于他对于黑旗军来说都很不好的事。如果被他猜对了的话,那么所有人或许都将陷入一种很艰难的境地。
希望不会这样。
方解在心里喃喃了一句,眼睛不由自主的看向东方。太阳在他身后远处很低很低的地方,黑夜即将来临。
第0520章 根本无法捕捉的速度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石头墙上的火把点的并不密集,似乎守军更喜欢黑夜似的。因为黑暗,藏在峡谷里石头后面的蒙元斥候甚至看不到城墙上有没有守军,四下里听不到一点儿声音,安静的好像掉进了另一个空间。
这个斥候盯到眼睛都有些肿胀的感觉,还是没有看到石头墙上有人走动。他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转身回去报告。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特勤阔克台蒙烈亲自到了石头墙外一百五十步左右停住,找了一块石头隐藏自己,然后举着千里眼往城墙上面仔仔细细地看。他手里的这个千里眼是李远山送他的礼物,东楚的商人不愿意进入草原经商,因为在他们看来蒙元人都很凶残很不讲道理。所以当初樊固才会那么繁华,东楚的商人将货物带到樊固,在汉人的制度下和草原人交易,这让他们觉得踏实。
曾经有胆子大的东楚商人进入大草原,试图打开一条新的贸易路线,可惜的是他完全不了解草原人的性格,那些牧民才不管他定下的价格,丢下几个银角子拿起货物就走,或是干脆用马匹来换。
不同意,牧民就拔刀。
可东楚商人要马有什么用?他们要想回到东楚就必须穿过大隋,而蒙元人决不允许战马流入大隋境内,所以这个东楚商人带着几百匹马胆颤心惊的走到边境的时候还是被蒙元的巡游骑兵拦了下来,然后说他是大隋的探子将所有战马扣下,还打了二十皮鞭。虽然没有杀他,但这次血本无归的经历让他一辈子也无法忘怀。
所以蒙元立国虽然远比大隋要久远,但从商业上来说远远落后。
东楚商人的足迹遍布这片大陆,曾经到达过最东方。据说在穿过大洋,穿过那些巨大海岛上的国度之后,在最东面还有一个极度繁华的帝国,疆域面积比蒙元还要广阔,比大隋还要富足。
到过那里的东楚商人信誓旦旦的说,那里的百姓是天下间最幸福的百姓,因为他们有圣明的君主和完善的制度,还有一支这世间最强大的军队。如果不是因为隔着一望无际的海洋,那个帝国的军队甚至可以打到这边来。
大隋的皇帝杨易当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是嘴角挑了挑,眉宇间似乎有些不屑。
正因为蒙元人和东楚商人不通商,所以大隋军队将领们早就普遍装备了的千里眼,对于蒙元人来说很稀奇,当初阔克台蒙烈第一次举起这个东西往向远方的时候,甚至激动的喊了出来。
东楚人说过,东方那个帝国的文明程度远高于这边的世界。
对于这样的说法,阔克台蒙烈也嗤之以鼻。
他从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任何一个国家比蒙元要强大。
盯着城墙上仔仔细细地看了十几分钟,阔克台蒙烈也没有看到上面有守军来回走动。侧耳听了听,也听不到有人说话。石头墙上的几根昏暗的火把鬼火一样,只照亮了方圆二三米的地方。
犹豫了几分钟之后,阔克台蒙烈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上去探探,明攻不能取胜,现在就靠你们了。不要被人发现,尽量将城门打开,如果没有机会打开门,你们就要在城墙上坚守最少两刻时间,两刻,我会亲自带着人马冲上去接应你们。”
“特勤放心,这是我们的使命,我们不会失败的!”
说话的人生了一副典型的草原人面貌,四方脸,络腮胡须,身上穿着的是草原人最喜欢的皮袍,不但可以抵挡风雪,而且极结实,一件皮袍就算传两代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我朵骨朵向长生天发誓,今夜为他的子民们打开回家的大门。”
他用右手敲打了一下胸口,脸色肃然。
“去吧。”
阔克台蒙烈点了头:“我相信你们的能力,当初大汗将你们派到我身边的时候,说实话我心里并不是很舒服,我觉得那是大汗对我的不信任。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们的本事,也没有怀疑过你们的忠诚。现在大汗在召唤我们回去,而你们就是打开那扇门的钥匙。”
“我们走了!”
朵骨朵站起来,身上并没有带兵器。
他回头招了招手,几十名身穿黑色劲装的人随即站了起来。这些人是当初阔克台蒙哥派在蒙烈身边的人,说是派给他的护卫,其实是监视他。这些人是蒙元的高手,当初并没有参与刺杀罗耀的行动。也正因为如此,他们还活着。
几十个黑衣人跟在朵骨朵后面,在黑夜里如迅疾灵活的猎豹一样穿行。他们快速的靠近城墙,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这些人奔跑的方式和普通人大为不同,他们竟是四肢行走,看着真的和野兽一样。
而他们是沉默的,眼神却格外的冷酷。
……
一个身穿黑衣的蒙元人看了一眼朵骨朵的手势,他点了点头嗓子发出一声极低沉的声音,这声音很别扭,听着让人心里发毛。然后他伸出手抠住石头墙的缝隙,两臂一用力身子就跳了起来,向上攀爬的速度快得惊人,几乎是在垂直的墙壁上用四肢飞奔一样。
黑暗中,他似乎能看清楚墙壁上的缝隙,双手双脚的每一次接触都和精确的落在最合适的地方。
这样的视力,让人惊骇。
快到石头墙上面的时候,他将速度放慢,发现了猎物的豹子一样往上缓慢移动,这个时候若是有人看到他就会惊异的发现,他没有穿鞋,赤着脚,脚趾抠住石头墙的缝隙格外的有力。
他慢慢地将头探出来往上看了看,发现近处一个人都没有。上天赋予了他远超普通人的矫健,却因为生活经历的缘故让他的思维变得格外简单。如果是正常人上来发现石头墙上没有守军,只怕立刻就会怀疑有什么不妥。可他看到没有人的时候立刻跃了上去,双手和双脚同时落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虽然他的思维很单纯,但经历给了他敏锐的嗅觉,似乎感觉到周围存在着什么威胁到他的存在,所以他的变得有些躁动不安。
但他没有立刻退缩,而是警惕看着四周的黑暗。
朵骨朵在下面等了一会儿没听见有什么异样,一挥手示意其他人都上去,至少三十个黑衣人手脚并用向上攀爬,同样的赤着脚,同样的散发着野兽的气息。朵骨朵的修为看起来很不俗,上去的一个黑衣人顺下来一根绳索,朵骨朵抓着绳子后那黑衣人向上用力拽,朵骨朵借势在墙上蹬了一下后竟是轻飘飘的飞了上去。
当他看到四周没有人之后,神经立刻绷紧。
这不正常。
石头墙上没有一个守军。
即便汉人没有料到他们会趁夜偷袭,也不可能不留戒备的士兵。
所以朵骨朵的第一直觉是,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离他最远的那个黑衣人嗓子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哮,然后身子便软软地倒了下去。没有人看到他遭遇了什么,要知道这些黑衣人自幼的特殊经历给了他们无与伦比的嗅觉和对危险的警觉,可是这次所有人都没有提前察觉到杀机来自何处。
朵骨朵犯下的第二个错误,是没有立刻下令撤离而是掠过低头检查了一下那个倒地黑衣人的伤势。
黑衣人的脖子上还在往外冒着血,似乎是被什么极锋利的兵器扫过。可他们没有看到有人出现,朵骨朵坚信只要有人在三十米范围内绝对瞒不过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可是没有,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现。
就在他疑惑的时候,后面再次有人发出低沉的嘶吼后倒了下去。朵骨朵大惊失色,这个时候没有再去探查那个死者的伤势,而是立刻一挥手示意所有人回去。
但
已经晚了。
他回头的时候发现,一个身穿黑袍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柄月色下温柔如水的长刀走向这边。正因为他们这些人视力都极好,所以在黑暗中也能看到那个男人嘴角上的笑意。
几十个黑衣人同时趴下去,双手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刻他们才感觉到有些踏实。他们四肢触地,抬着头看着那个黑袍男子,嗓子里发出狼遇到敌人时候的嘶鸣,很低,但极凶悍。野兽在遇到危机的时候,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其中以狼最为被人熟知。狼在这个时候竖起坚硬的毛,咧开嘴发出警告。
这些人,看起来就是在这样做。
随着那黑袍男人往前走,这些野兽一样的黑衣人向后退。这种四肢着地向后退的姿势,怎么看也不是人类的习惯。
虽然面前只有一个人,但朵骨朵却知道已经没有必要再停留了。敌人就是在等着他们到来,这一个人背后或许就是数不清的羽箭。
“有点意思。”
方解看着面前这些行为异于常人的黑衣人,嘴角挑了挑:“我以前在樊固做斥候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斥候是蒙元王庭的兽人,据说你们这些人是特意挑选出来的,从小和野兽一同长大,生活习性与野兽无异,吃生肉喝人血,来去无踪,是最出色的斥候队伍。”
“而最重要的是,你们足够听话。”
朵骨朵的眼神猛地一变,用蒙元语说了几句,最前面的几个黑衣人立刻朝着方解冲了过去,四肢奔跑,如狼如豹。而朵骨朵则立刻转身,想要从石头墙上跳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黑袍男人脚下一点,在坚硬的石头墙上踩出来一个坑,碎石粉碎之间消失不见,朵骨朵下意识的往后急退却还是慢了分毫,他的肩膀上一疼,坚韧的皮袍被割出来一道长长的口子,血瞬间就冒了出来。
朵骨朵大惊,立刻嘶吼了几声,那些兽人跟着发出吼叫,朝着方解猛扑过来。在这样急速的冲击状态下,他们竟是能硬生生的改变路线,半路突然转了个弯朝着墙外面冲试图跳下去。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朵骨朵心里立刻翻腾起一阵惊涛骇浪。
那个提刀的黑袍男人消失,再出现的时候一刀将一个兽人砍死,然后再消失,再将一个准备跃下去的兽人斩断,他就好像出现的了几十个分身一样,视线根本捕捉不到他的身影。每一次消失每一次出现,都带走一个兽人的生命。
几十个人动作灵敏迅疾的兽人几乎同时要往下跳,可他却一个人不停的移动将所有兽人拦了下来。
用文字叙述这是一个很慢的过程,可事情只发生了前后不足一分钟之内。
这种速度,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这一刻,朵骨朵感觉到了死亡。
第0521章 这是一个交易
石头墙上昏暗的几点火光中,那个黑袍安男人如幽灵一样突然出现突然消失,那些兽人斥候的眼力远比普通人要强许多,可即便如此依然无法捕捉到方解的身影。剩下的十几个兽人斥候竟是不敢继续往墙边靠,纷纷后退缩回到朵骨朵身边。
方解的身形突兀的出现,依然那么平静,就好像从来没有出手过,甚至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现在我终于相信一件事了。”
方解淡然道:“阔克台蒙烈手下的高手几乎都死在了罗耀手里,所以才会让你们这些最出色的斥候来干这个差事,可惜了……据说蒙元王庭为了培养你们费了不少心思,将众多的婴儿和野兽一同饲养,其中大部分被野兽吞噬……而你,就是这些兽人斥候的饲养者吧?”
朵骨朵的手心里都是汗水,眼睛一直盯着方解没有挪开。这个年轻男人对兽人斥候的了解不算什么,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让他害怕的是这个男人的实力,如此强悍。要知道兽人最拿得出手的便是其常人无法比拟的速度,还有他们敏锐的警觉。可兽人斥候赖以生存的速度在这个男人面前,毫无意义。
朵骨朵是王庭的人,他见过不少来往于王庭的大修行者。曾经见过佛宗的高手展示过这种身法,瞬间消失,然后出现在另一个地方。所以虽然他对自己和手下兽人都有自信,可在面对一个超级强者的时候这自信一文不值。
“你不会放我们离开的,对吧。”
朵骨朵用生硬的汉语问。
方解被这句话逗笑:“如果此时城墙上站着的是我手下的士兵,你们会放过他们吗?”
朵骨朵摇了摇头:“不会。”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用晦涩难懂的蒙元话大声吼了几句,那些兽人斥候随即看向方解,不停的发出威胁似的的嘶吼。
方解静静的看着他们,然后将气脉之力缓缓的注入到朝露刀上。这些兽人斥候不算是修行者,但他们的速度确实值得人刮目相看。自从悟到了气脉之力,方解还没有实战检验过威力,这些兽人斥候,刚好可以用。
随着朵骨朵发出命令,剩下的十几个兽人斥候四肢蹬踏着地面快速的往前冲,最前面的一个高高跃起,在半空中伸出右手向着方解拍下来。在惨淡的月光下,方解看到那个兽人的手指甲很长很弯,完全不像是人类的指甲。
他将朝露刀轻轻一挥,距离还在三米外的兽人斥候在半空中身子僵硬了一下,然后忽然燃烧起来,火焰就好像有生命一样迅速的爬满了这个兽人全身,还没有落地之前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
方解再次挥刀,看起来漫不经心。
但三四米外的兽人斥候接连扑倒,在急速狂奔中忽然跌倒然后身上瞬间冒出火焰,毫无征兆。
后面的一个兽人吓得停住了动作,两只手和两只脚在地上搓出去一米才停下来,他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是在害怕那火焰的温度。方解眉角微微一挑,将气脉之力转换,刀子横着一扫之后,那个兽人斥候的身上立刻传来咔咔的声响,片刻之后就被一层深蓝色的冰覆盖,短短一两秒钟之后这个兽人就停止了挣扎被冻住,身子倒下去的时候就好像敲碎了的冰块一样碎裂开来。
下一秒,又有两个兽人被无形的冰刀划中,然后结冰碎裂。
朵骨朵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抬起手指着方解满脸都是不可思议:“你……你这不是修为,是妖法!”
“管他呢。”
方解淡淡笑了笑:“能杀人就好。”
他将无形之力和冰之力同时调动依附在朝露刀上,所以朵骨朵他们根本就看不到冰刀形成,在他们看来那朝露刀没有任何改变,怎么可能想到其实这刀锋已经向外延伸了最少三米之长。
对于方解来说,这些兽人斥候的实力其实不值一提,但他却开始兴奋,再次将气脉之力转换,这次换成了无坚不摧的金属之力,刀气比前两种能力作用下的更长了些,方解甚至感觉到了朝露刀上金属之力的吞吐,就好像一条毒蛇一样往外吐着信子。
他将横刀一扫,三个兽人斥候被一条直线整整齐齐的切开,这条直线所过之处无可阻挡,笔直的将三个兽人分成了六段。方解在那种吞吐之力中醒悟过来什么,将朝露刀往前一指,一股无形的金属之力竟然脱离刀身,将至少五米外的一个兽人斥候额头刺穿,这个兽人斥候哀嚎了一声扑倒,身子不停地抽搐者。
渐渐兴奋起来的方解不断的出刀,然后试着将那条看起来没有什么威力的气脉之力依附在朝露刀上,可是他却感觉的出来,根本就没有刀气形成。有些失望的方解将这股气脉之力收回,然后重新换成了火焰之力。
这是他最早发现的一种能力,运用的也最纯熟。
而且他喜欢火,喜欢那种炙热。
最后剩下的四个兽人斥候吓得不断往后缩,最终退回到朵骨朵的脚边匍匐在地上,他们不时抬头看一眼朵骨朵,似乎是想从他们的饲养者身上找来安全感。可他们又怎么会知道,朵骨朵现在也已经手脚冰凉。
……
“你不想死吧?”
方解将朝露刀收回背后,看着朵骨朵笑着说道:“据我所知,你和这些兽人斥候其实很相似,只不过你不是被人饲养的兽人,你是真的被野狼叼走养大的人。你也不是蒙元人,而是来自火萨国。当初蒙元大汗阔克台蒙烈初继承汗位,西域各小国的可汗纷纷去王庭祝贺,你是火萨国可汗献给蒙哥的礼物之一,表演了许多飞檐走壁吃生肉和兽血的本事,蒙哥很高兴,还赏给了火萨国可汗两个北辽地的美女,对不对?”
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秘闻,方解在樊固的时候管理市场,对于蒙元的很多消息都了如指掌,那些健谈的牧民把这些事当做交朋友的资本,愿意拿出来和方解分享。这个朵骨朵在蒙元名气很大,提到狼养大的孩子无人不知。也正是因为如此,蒙哥免了他的奴籍,甚至还封了一个小爵位。
蒙元人尊敬狼,视狼为祖先,对于狼养大的孩子,他们不会去折辱。
但据说朵骨朵在蒙元并不快乐,因为蒙哥让他去做一件他不愿意去做的事……训练兽人,建立一支最出色的斥候队伍。正因为朵骨朵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他知道这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不小心中了猎人的陷阱被捕获之后,他才开始和人接触,才开始学习人类的语言,才明白自己之前过的生活是多么的凄苦。
可蒙哥却下令,强行掠夺了一批奴隶的孩子交给他,让他将其训练成兽人。这些奴隶多是被各种借口灭掉的小部族的牧民,或是其他小国的战俘,他们本来就已经在过着地狱般的日子,而他们的孩子被选中夺走的那一刻注定更加的凄凉悲苦。
第一批强掳来的孩子有七百多人,可成功活下来没有被野兽吃掉的只有四个。这样的成功率没有让蒙哥放弃,反而派人继续督促那些奴隶将孩子献出来。因为在蒙哥眼里,那些奴隶本来就是牲口。这是蒙元的社会等级,就是这样,不只是大汗,普通牧民也是这样认为的,没有人觉得奴隶是人。
方解在樊固的时候,曾经听过不少牧民提起说朵骨朵的事,后来完颜重德也曾经说过,所以方解在看到这些兽人斥候怪异的行为动作,看到那个唯一直立行走的人的时候,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交换吧。”
方解指了指那仅剩下的四个蜷缩在朵骨朵身后嘴里发出呜呜声音的兽人斥候:“我可以放你们五个离开,但你们不要再回蒙元去了。你带着他们找个地方隐居吧,最好让他们变回人。我知道你是个重信守义的人,只要答应的事就不会反悔。如果不是这样,你也不会昧着良心为蒙哥训练兽人斥候。”
“但你也应该知道,任何事都有代价,尤其是延续生命。”
方解说完之后静静的看着朵骨朵,等待着对方的答复。
“交换……什么?”
朵骨朵伸手抚摸着脚边一个兽人斥候的头发,似乎是在安抚着他。
方解道:“我想知道,蒙元到底发生了什么。”
朵骨朵的脸色一变:“你怎么会知道我知道?”
说完这句,他忽然醒悟自己说错了话所以马上说道:“特勤麾下的人,绝大部分都不知道草原上发生了什么。”
“你不属于那绝大部分。”
方解笑了笑道:“如果你再跟我装糊涂的话,我就收回放你们走的话。阔克台蒙烈这样仓促的回军,必然是得到了蒙哥的命令,而狼乳山只有峡谷这一条路,我的人封堵住了峡谷,给蒙烈送信的人肯定不是从这里走的。所以,传信的人最大的可能就是你的兽人斥候,因为你们可以翻越高山。当然,大修行者也可以做到,不过我估计着蒙哥现在也舍不得让任何一个大修行者离开身边。”
“你……你都知道什么……”
朵骨朵往后退了一步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些都是我的猜测。”
方解将朝露刀随手插在石头墙上:“说实话,我并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尤其是交易的内容也不是让我特别感兴趣的事,我只是不想将你们杀尽而已。我现在给你时间考虑,当我数到二十的时候如果你没有答复,你们活着离开的路就断了。”
朵骨朵的嘴角抽搐了几下,深深的吸了口气后问:“你真的愿意放了我们?”
方解点了点头:“大部分时候我都是说话算话的人,除非有些人以为可以欺骗我。我既然能猜到你是阔克台蒙烈军中最了解王庭发生了什么事的人,也能分辨你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你刚才不是看到了么,我是会妖法的人。”
对这句话,朵骨朵竟然没有一丝怀疑。
他无法理解方解之前杀人的手段是怎么回事,那突然冒出来的火焰,那突然冰冻住的兽人斥候,都让他惊恐万分。这不是修为可以展现的能力,所以他只能归结为这是妖法。
“好!”
朵骨朵重重的点了点头:“这个交易我同意,希望你不要说话不算话。”
“取决于你的态度。”
方解摆了摆手,守军们开始登城布置防御。因为猜到了蒙烈会调派高手来夜袭,所以方解让守军退下,而是自己亲自在石头墙上等着。
第0522章 永远不会满足的欲望
朵骨朵坐在石头墙上抬头看了一眼被乌云遮挡住的月亮,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竟然会和一个汉人面对坐下来这样平和的交谈,而且还是在战场上,本来应该是他敌人的人坐在他对面静静的看着他,而他手里拿着的则是对方刚刚递过来的酒囊。
仅剩下的四个兽人斥候蹲在朵骨朵身后,这个时候看起来他们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不时的畏惧地看一眼方解,然后缩一缩身子似乎很冷。
“其实蒙元在两年之前就已经开始有些混乱了,只是当时大汗试图将消息封锁住,但最终没有成功。”
朵骨朵喝了一口酒,语气有些伤感。
“你猜的没错,之所以我知道这些事,是与王庭来回传递消息的正是兽人斥候,在阔克台蒙烈知道消息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比他们都更早的感觉到了害怕。甚至到了现在,草原上那么多部落西域那么多小国的人,都不知道这件事怎么突然就发生了,是为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大概两年前,据说有一位佛宗的天尊从大雪山大轮寺逃走,还带着一些金身僧兵,当时大自在天尊却没有派人追赶,本来我是不知道的,但我和国师……也就是我们蒙元的大萨满关系极好,他喜欢我陪她一块喝酒,因为她说我是最单纯的人,没有什么邪恶的念头。”
“那是我离开王庭被大汗派到阔克台蒙烈身边临走前的晚上,国师来给我送行。她喝了很多酒,然后趴在桌子上说了许多胡话。她对我说草原将不会再有天平,除非下一个能横扫草原的盖世英雄出现。她对我说既然离开就不要再回到草原上,找个机会就远远逃开,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一开始并没有说,只是不断的告诉我不要再回去了,到了后来,或是因为醉的实在太厉害,她开始说一些我以前绝听不到的事情。”
朵骨朵灌下一大口酒:“当时的我吓坏了,若不是国师身份尊贵我真想捂住她的嘴巴让她停止说话。那些话让人听了心惊胆颤,如果传出去我肯定会立刻被杀死……”
说到这里的时候朵骨朵咽了口吐沫,似乎心有余悸:“国师说,大轮寺里有一位天尊逃离,还带着一批金身僧兵。当时我很不理解,佛宗的天尊那是何等尊贵的人物,是明王最信任的弟子,为什么要逃离呢?”
“我问国师,国师说……”
朵骨朵看了方解一眼,眼神里的意味很复杂。
方解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国师说……其实多年之前明王就已经受了重伤,具体是多少年前她没有说。她说以明王的神威,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伤到他,如果有,就只能是他自己。她说明王好像自己要修行什么大法术,却因为不得其法而伤了自己修为大跌。这件事明王一直瞒着,就连四大天尊都没有告诉。”
“后来,不知道这消息怎么泄露了出去,大自在天尊知道明王伤重,就开始派人在佛子中选取最合适的人作为继承者,国师说这是大自在天尊在试探明王,我不懂。而这件事,明王似乎不太同意……国师说的很乱,我大概只记住了这些。”
朵骨朵继续说道:“明王是神,即便自己弄伤了自己其实也不算什么,他法力无边,肯定能自己再医治好自己。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来自东方的妖魔……你们隋人,一个隋人从东方来了,带着一柄剑,从大草原的东边一直杀到大雪山下。天尊居然不能挡,被他打伤了两个。”
“国师说,因为什么不知道的缘故大自在天尊不能离开大轮寺,所以三大天尊接连败阵之后,明王便自己动手了。他镇压了那个妖魔,却加重了伤势。”
方解微微皱着眉,甚至不敢大声呼吸唯恐打扰了朵骨朵的叙述。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些秘闻竟然会从这样一个人嘴里说出来。虽然朵骨朵说的话很没有逻辑性,一会两年前一会儿十几年前,但方解能理顺他的思路。
“那个妖魔被镇压之后,明王的伤势好像更重了。”
朵骨朵喝了口酒让自己平静下来,深深的吸了口气后继续说道:“继续之前的事,大约在两年前,明王的伤势已经很重,但大自在天尊却忽然做了一件让人难以理解的事。他出手将最有希望继承明王之位的佛子击杀,然后打算逼明王让位。”
听到这几句话,方解的瞳孔骤然收缩。
“两位天尊都反对大自在,因为其中一位天尊不同意大自在的做法,可在大轮寺里他又不是大自在的对手只好逃走,大自在天尊和另一位天尊大打出手,无暇顾及那位逃走的天尊,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位天尊去了哪儿。”
“后来大自在赢了,可消息却泄露了出来。”
听到这里,方解忍不住问道:“所以,阔克台蒙哥出兵了?”
“对!”
朵骨朵缩了缩身子,就好像什么东西让他感觉很冷:“大汗以维护明王为理由,调集重兵围住了大雪山,逼迫大自在天尊将明王释放出来,大自在天尊自然不肯就范。于是大军开始攻山,僧兵和狼骑在山下大战,那些养尊处优的僧兵虽然很强,但最终还是打不过人数众多的狼骑,若不是佛宗之中的大修行者实在太多太强大,狼骑甚至能攻进大轮寺。”
“这一战打了很久,王庭的大萨满带着不少高手参战,和佛宗的修行者战斗,死了太多太多人。但因为王庭兵力雄厚,还是占了优势。但这个时候,一位佛宗的老僧从大轮寺里走了出来,让大汗退兵,大汗自然不答应,那位老僧一出手就打死了不少王庭高手,便是大萨满都不是其对手。”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带着面具的人从东方飞来,一剑将那位佛宗的老僧逼回,两个人大战,那位老僧最终没有打得过那个神秘的带着面具的人,国师说,那个带着面具的人用他的剑引来天雷,将老僧活活震死。”
“自此之后,这个带着面具的人就一直留在大汗身边。”
朵骨朵喘了口气,看着了方解一眼:“那天国师醉的太厉害,说话有些不清楚……我记得她说本来有这样的人帮忙,大汗攻入大轮寺似乎也不是什么难题了。可不知道怎么消息传递出去,佛宗在外面的弟子带来了大批人手来驰援大雪山,随着日子拖的越来越久,支持佛宗的人马越来越多,大汗身边的军队越来越少。再后来,不少贵族都开始反对大汗,出兵加入佛宗的那一方。”
“大汗身边的军队只剩下了对他最忠诚的王庭禁卫,还有一些狼骑兵。而牧民们在这个时候也选择了佛宗,他们拿起武器,和王庭的军队交战。大汗见事态紧急,将从来都不会调动的戍守在草原最北面的四十万黑山骑兵调了回来。黑山军是狼骑中的精锐,杀回来之后立刻扭转了局面,但因为反对大汗的人越来越多,大汗开始陆续将布置在帝国各地的军队往王庭调动,包括阔克台蒙烈的二十几万狼骑。”
方解忍不住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
朵骨朵叹道:“我们都不理解,为什么大汗会做出那样不智的举动。就算佛宗里面有什么事,那也是佛宗内部的事情,大汗有什么必要牵扯进去?现在整个帝国都乱了套,站在大汗这边的人很多,站在佛宗那边的人更多,一直在打,一直在打……”
“换作是我……”
方解叹息一声:“只怕也会如蒙哥那样做吧。”
“为什么?”
朵骨朵问。
“因为权力啊……”
……
见朵骨朵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方解笑了笑:“我问你,在蒙元最尊贵的人是谁?”
“当然是明王!”
朵骨朵自然而然的回答。
“对啊。”
方解又问:“在蒙元,如果大汗的话和明王的话有了冲突,人们是听大汗的话还是听明王的话?”
“当然是明王的话!”
“这就是了。”
方解道:“阔克台蒙哥是一位有雄心壮志的大汗,他要拥有的是真正的至高无上的权利,就好像我们隋人的皇帝一样,没有人可以反对他的意志,包括明王在内。可如果佛宗不出事,蒙哥没有胆量对佛宗开战。他这样的人,当知道佛宗已经内乱明王伤重的时候怎么可能放弃这个机会?”
“他想将佛宗击败,让佛宗无法再对他的帝国发号施令。他要做唯一的至尊,而不是明王之下的傀儡。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当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一定很高兴。不只是他,整个黄金家族的人都会很高兴。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所以立刻起兵,以解救明王的名义对大轮寺开战。”
“明王伤重,大自在这个在明王之下做了那么多年佛宗第二的人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所以他先将最有希望继承明王之位的佛子杀掉,绝了明王传承的希望,然后逼迫明王将位子传给他。这个时候另外的两位天尊站出来反对,其中一个没有勇气和大自在交手所以逃走了……他就是释源天尊。”
朵骨朵恍然:“国师只说一位天尊逃走,我不知道是哪个。”
方解嗯了一声继续说道:“另一位灵宝天尊没有选择逃离,而是直接挑战大自在,却被大自在击败。这个时候佛宗里那些老怪物肯定也和大自在有了什么约定,所以才没有出手阻拦。然后蒙哥带兵围困了大雪山之后,那些老怪物怕佛宗基业被毁,这才站了出来,那个被带着面具的人杀掉的老僧,一定在佛宗之中有着很高的地位。”
“你知道那个戴面具的人是谁吗?”
朵骨朵问。
方解沉默了一下后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不打算说出那个名字,因为一旦这个消息传出去的话,对蒙哥的影响巨大,对忠亲王的影响也巨大,这也是为什么忠亲王会带着面具出现的原因。
“你觉得谁会赢?”
方解问。
朵骨朵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茫然道:“我只是还不能理解,千百年来都是明王为尊,为什么大汗偏偏要挑战?死去的人太多了,活着的人能得到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总是有战争出现?”
“因为人有欲望。”
方解认真地说道:“永远也不会满足的欲望。”
第0523章 人性是善?
方解抬起头看着天空,乌云挡住了月亮,看样子天亮之前雨没准就会下来,不管是对于战场上的士兵来说还是百姓们都是一件好事。前阵子百姓们才将种子埋进地里,若是有一场豪雨下来,说不定庄稼很快冒出头,西北的好气候太短,三个月之后寒冷就会再次来袭。而士兵们也可以歇歇,就算蒙元人再急迫也不会冒雨进攻。
“你打算去哪儿?”
方解问朵骨朵。
“打算?”
朵骨朵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在今天之前我都没有想过要走,在爬上这石头墙之前我想的还是打开这扇门回到草原上去,虽然国师再三告诫我不要回去,可我不回去又能去哪儿?你说得没错,我在王庭生活的其实不快乐,我做着我自己不愿意去做的事,每天良心都会被刀子割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
“可我们现在能去哪儿?”
朵骨朵苦苦的笑了笑:“如果我们回到草原上,没错,他们几个还是会当成牲口当成工具,但最起码能活着。如果离开了队伍我们生活在中原,你们汉人见到兽人斥候会给他们一条活路吗?”
方解平静认真地说道:“原来你也是个悲观者,总是先考虑到最不好的一面……我会放你们离开,这是我答应你的事。但你们去哪儿怎么活着不是我要考虑的事,交易已经结束了。”
朵骨朵怔怔的看着方解,然后扶着墙垛站起来:“是啊……交易结束了。”
“陈孝儒。”
方解吩咐道:“取些钱财干粮给他们,另外……”
方解看了看那几个兽人斥候说道:“拿几双靴子。”
他看着朵骨朵说道:“人在哪儿怎么活,其实不是看别人的脸色看别人的态度,而在于自己。你说你很痛苦很悲伤,以往你身不由己现在你却能自己选择。如果我是你,就珍惜活下来的机会,然后给他们穿上靴子,教会他们怎么挺直了腰板走路。”
朵骨朵不解:“之前你杀了那么多兽人,下手的时候没有一丝怜悯,现在为什么要可怜他们?”
方解认真道:“因为我时时刻刻都分清楚状况,而且我也没有可怜他们。你我之间没有永远也化不开的仇恨,不是那种永远都只能做敌人的人。杀人和放你们走,是在两个不同时刻做出的决定,不矛盾。”
“你们汉人真复杂。”
朵骨朵感慨了一句:“我刚才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如果换做阔克台蒙烈是你,在和我交易完之后还会杀了我们,绝不会留情。”
方解笑了笑:“每个人都不一样。”
“你为什么要守着峡谷?”
朵骨朵问:“你不像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与这无关。”
方解摆了摆手:“你们走吧,如果你们下去之后选择的方向是回归蒙元大营,我会亲自擎弓射死你们。”
“你说得没错。”
朵骨朵叹息道:“你确实是一个能时时刻刻保持分清楚状况的人……我们不会回去了,就算人都不能接受我们的存在,天还能,大地还能,随随便便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活着,最起码会很平静吧。”
方解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多谢!”
朵骨朵学着汉人的样子抱拳道谢,然后用蒙元语招呼那四个兽人斥候离开。那四个兽人斥候四肢爬行跟在他身后,朵骨朵皱眉吩咐了几声,他们随即站起来行走,不是不会,只是不适应。
他们离开的时候都忍不住回头去看方解,眼神里似乎有些不一样的意味。或许他们不是不懂如何成为一个人,因为他们终究还是有思想的生灵。
“你们的国师是谁?”
就在朵骨朵走到城墙边上的时候听到方解问。
朵骨朵回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她叫桑飒飒,一个和神灵无比接近的人。她说我是她见过最单纯的人,没有什么邪恶的念头。其实她也是我见过的最单纯的人,哪怕生活在一群很肮脏的人中。她的灵魂总是能触碰到神灵,而她却无法离开这个世界,所以她总是那么悲伤。”
方解点了点头,并没有太在意。
蒙元人的国师其实和大隋的道宗领袖应该算是一样的人,一样的都是皇帝手里的棋子,他们没有佛宗那样超然的地位,或许正在为能拥有这样的地位而拼争着,又或许永远也摆脱不了皇权的束缚。
“如果你见到她,你就知道我没有说谎。”
朵骨朵见方解似乎对国师仅仅是有些好奇,所以他加重语气强调:“没有人能体会她的悲伤,因为她是站在天空俯瞰着所有人却又被神灵拒之门外的人。因为她总是那么仁慈,而神灵是冷酷的。”
方解愕然,笑着摇了摇头。
……
朵骨朵告诉方解的事,和方解自己的推测出入并不大。不过却解开了他心里几个一直没想明白的疑团,比如释源天尊为什么会离开大雪山去雍州。现在的明王是佛宗有史以来最弱的明王,大自在才会动念取而代之。
方解已经听过很多次关于大自在的传说,其中总是离不开一点,那就是大自在不愿意离开大雪山大轮寺,以至于当初忠亲王仗剑西行的时候他都没有出寺门,方解听到的故事和朵骨朵说的有些出入,据说当初大自在和忠亲王交过手,同样的败了。
不过根据推算,方解猜测应该是大自在以一种身在寺中念在寺外的方式和在山下的忠亲王交手,实力必然大打折扣,输了不代表他真的技不如人。可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导致这个佛宗第一天尊永远也不走出大轮寺?
大自在身在大轮寺,便是明王之下第一人。
现在明王已经势弱,佛宗这个控制着西方千百年的庞然大物已经变得虚弱,而当蒙元大汗阔克台蒙哥站起来用刀指向大雪山的那一刻,佛宗的绝对统治其实已经动摇了。即便最后蒙哥失败,大自在继承了明王成为新的至尊,佛宗的控制力也远不如从前。那些西域的贵族们哪怕是在这一战中支持佛宗的贵族们,都会在心里暗暗的想,原来佛宗不是不能挑战的存在。
不过方解没时间将心思都放在这上面,因为他心里有个担忧越来越浓烈。
他将陈孝儒叫过来低低的吩咐了几句,陈孝儒的脸色随即变得有些发白,方解吩咐完之后又一次抬起头看向天空,忽然觉得自己这是在被动的接受着那个该死的天安排的一切磨难,什么时候才能挣脱开这种束缚?
“去吧。”
方解摆了摆手:“小心些,绕过蒙元人的大营,你前阵子联络的飞鱼袍可以动用了,另外从西南过来的飞鱼袍你也可以直接调用。这件事一定要查清楚,如果真如我预料的那样,尽快赶回来……”
“属下明白!”
陈孝儒的脸色很不好看,似乎心里有着痛苦。
“属下会回来!”
他加重了语气说道。
方解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从没怀疑过这一点。”
陈孝儒重重的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此时的天色是最黑暗的时候,但这正是黎明的前兆。方解在石头墙上坐下来,抚摸着身边的朝露刀抬着头看着天空。一直在暗中的沉倾扇缓步走过来,挨着他身边坐下,一点也不在意地上的尘土。
她是那种即便身上的衣衫沾染了土,在别人眼里也出尘不染的女子。
“你在小时候就喜欢抬头看着天空,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为什么每次你都看得那么专注,甚至好像和天空在交流什么似的。”
方解将视线从天空上收回来,笑着摇了摇头:“只是想事情时候的习惯吧。”
自从到了这个世界之后,因为茫然,所以他经常疑惑的盯着天空似乎是想寻求答案,现在确实已经形成了习惯。
“你笑的时候眉头并没有舒展开,说明你心里有什么担忧。”
“嗯。”
方解没有否认。
“担忧什么?”
沉倾扇问。
“我在想,有时候我还是把人性想的太过善良了些。我以为人之所以称之为人,是因为总会有些事做不出来。可我现在忽然发现,原来人之所以称之为人,是因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如果我担忧的事真的发生,我不知道是该庆幸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投入太多,还是悲伤于自己投入了那么多。”
……
晋阳城
城外是几十万朝廷大军的营地,在夜色中看起来就好像数不清的大坟包。远远地看过去,那些巡逻士兵手里拿着的火把就好像是飘荡在坟地里的鬼火。大营里很安静,士兵们早早的睡下恢复精神。晋阳城是叛军最后的堡垒,只要再攻破这里之后李家的叛乱就可以宣告结束了。
至于孟万岁和殷破山之流,皇帝其实根本没放在眼里。
据说李远山兵败身死之后,李孝彻身边的军队逃走了不少人。李孝彻接连派人收拢败兵,可那些来混饭吃的人哪里有什么忠诚可言。孟万岁和殷破山那边也一样,殷破山在芒砀山南兵败之后,还有超过十万人马。可李远山死了之后,他手下人马竟是一夜之间溃逃了一大半,现在剩下三四万人躲在山里不敢出来。
孟万岁先是被方解摆了一道,损失了大批的粮草辎重。本来他是叛军诸将中实力保存最完整的,李远山兵败的时候还有超过二十万人马,但同样的命运也发生在他身上,那些被强掳来的百姓知道朝廷大胜,谁还敢继续做贼?
二十几万人马,不到半个月跑了八成,拦都拦不住。
所以皇帝现在一点也不担心这些事,专心致志的围攻晋阳城。似乎所有事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最起码……对他有利。
孟万岁和殷破山不过是秋后的蚂蚱,不足为虑。晋阳城就算再坚固,也早晚有攻破的时候。阔克台蒙烈的大军被方解拖在狼乳山峡谷,没时间理会朝廷人马。
最主要的是,罗耀的计划还被他一步棋搅乱。
江南诸卫已经封住水路,雍州那边的军队想要过河不容易。罗耀在西北兵败元气大伤,退回黄阳道休整,一时之间也不会再强渡洛水,毕竟水师是他忌惮的。
所以这段日子皇帝的心情很好,非常好,特别好。
夜已经很深,但皇帝似乎没有睡意,让苏不畏搬了把躺椅放在大帐外面,他抬头看着天空,嘴角上一直带着笑。
他不知道,在千里之外的狼乳山石头墙上,有个少年将军也在抬头看着天。
第0524章 我想故我行
苏不畏将绒毯为皇帝盖好,然后垂着头站在皇帝身后半步的位置上,这个距离他已经站了十几年,一寸都不会偏离。皇帝停药已经有一段日子了,虽然还一直在咳血,但看起来精神倒是好了不少。这让苏不畏都有些惊奇,好像没有药反而对皇帝的病情更好些。
但不管是他还是皇帝,从没有怀疑过万老爷子配制的药有问题。万星辰这样的人,即便对杨家人再不满也不会在药里动手脚。他虽然已经老迈,但依然是那种直截了当的性子。而且,他根本就没有这个必要。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打算对杨家人怎么样的话,太极宫的城墙再高大也拦不住他。
其实皇帝明白,自己的日子真的不多了。
“夜风凉,陛下稍稍坐一会儿就回去吧。”
苏不畏低低的劝了一句。
皇帝嗯了一声,依然抬着头看着苍穹:“看样子是快下雨了……好,真的好!”
苏不畏明白皇帝的意思,点了点头道:“奴婢奉了陛下的旨意下去转了转,分发种子的官员们没有一个敢懈怠的,百姓们也知道再不将粮食种下去今年就错过了时节,所以虽然忙但不乱。根据下面人报上来的数字,仅仅是从丰城到晋阳这几百里就有数万百姓领了种子,这一场大雨要是下了,用不了几天苗芽就会从地里钻出来。”
皇帝笑了笑:“李远山用刀子逼着百姓们跟他一块造反,朕用种子把百姓们的心拉回来。其实百姓们比谁的眼睛都亮,可他们是水,浪头总是被风吹着往一个方向打。李远山的风大,浪头就往朕这边打。朕的风大,浪头自然就调转回去往叛军那边打。”
皇帝的比喻有些新鲜,苏不畏垂着头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西北看起来乱的一塌糊涂,看起来已经烂到了根里,其实不然……”
皇帝微笑道:“百姓最仁善,经过一场劫难之后才会发现谁对他们更好些。所以朕从来不怪他们当初逼不得已跟着李远山谋逆,毕竟再大也大不过命。”
“陛下……”
苏不畏连忙叫了一声,将皇帝的话打断。
这不是一个皇帝应该对下人说出来的话。
皇帝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又没有别人,还不许朕说几句实话?一直以来,皇家说的都是百姓们遇到再大的事也不能不忠,忠孝比命大。可说来说去,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做到忠孝比命大这五个字?”
“还是有的。”
苏不畏道。
“有几个?”
皇帝眉角微微挑了挑,语气有些发凉:“如果这样的人多几个,现在朕会坐在这里?”
他就像个孩子,之前心情还不错,现在又在负气。
苏不畏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劝慰。
“朕很少问你朝中的事,既然朕已经放手让太子去管,现在你我就都可以当做是局外人,那么你来说说,现在朝廷里那些人,谁能做到这五个字?”
“奴婢……奴婢眼皮子浅,看不出来。况且,陛下永远都不会是局外人,而是掌局者。”
“是你一个都看不到吧?”
皇帝无奈的笑了笑问。
苏不畏刚要解释,忽然猛的站直了身子。在皇帝身边的时候他一直是微微前倾着身子,可这一刻,他的腰身拔的格外挺直。他往前踏了一步,刚好将皇帝挡在身后。皇帝看到他这样的时候神情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舒了口气。
远处,黑暗中。
“你自己也看的这般透彻,怪不得会气恼。做皇帝做到身边没有一个信任的人,而臣子们没有一个心甘情愿为你去死的,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做皇帝很失败?”
黑暗中的话很轻,但很真切的传进了皇帝的耳朵里。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皇帝坐直了些:“朕果然没有猜错,你还是走了这一步。”
黑暗中的人像是笑了笑:“陛下从做皇子的时候就在算计所有人,做了皇帝之后算计的就更多了些,所以你总是觉得什么事都在自己掌握之中,可你看看现在……大隋都已经这样了,你那些可怜的自信怎么还没逃走?”
这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逐渐从黑暗中露出身形。
他不是那种魁梧高大的让人需要让人抬着头仰望的人,但每一个见过他的人都觉得他是一座挺拔的大山。他走路的姿势很平很稳,每一步迈出去的距离绝对不会有偏差。这个人,即便长相再普通,身上的气质也会让人过目不忘。
他自己来了。
手里还拎着一个巨大的包裹,看起来那包裹里就好像装了一头牛。
“咦?”
他走出黑暗的时候脚步稍稍顿了下,然后微微笑着赞叹:“宫廷苏老狗,武当张易阳……都是名不虚传的人啊。”
……
皇帝将盖在身上的绒毯往上拉了拉,脸色已经恢复波澜不惊。他平静的看着那个拖着一个巨大包裹缓步而行的男人,甚至眼神里没有一丝的仇恨和憎恶。就好像看到的是一个和自己无关的路人,或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若无其事。
这一刻,皇帝居然还能想到……或许是自己太早就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所以没有了愤怒也没有了惊讶。
“朕失败也好,成功也好,那是后人才能去评说的事。但朕可以肯定的是,将来无论是在史书上还是民间口口相传中,朕的名声一定会比你好,好很多。你的名字会和李远山这三个字一起提及,至于用什么言辞你应该很清楚。朕这点自信还是有的……你可有?”
从黑暗里走出来的人将那个大包裹放在地上,站在距离皇帝十几米外笑了笑说道:“陛下总是这么自信,这一点确实让人钦佩。可你想过没有,何时不是成败论英雄?几十年后有人骂我,几百年后呢?”
“朕是不是得谢谢你,到了这会你还没有直呼朕的名字杨易。”
皇帝看着他问。
罗耀招了招手,远处两个装满了粮草的麻包就好像有了意识一样自己飞过来,很乖巧的在罗耀身后落下叠在一起。罗耀在麻包上坐下来,刚好与皇帝平视。
“请陛下不要怪我无礼,拖着这般的一个包裹走了这么远有些累。”
皇帝指了指那包裹问:“带来以口棺材?”
罗耀摇了摇头:“我比较穷,也没有送人棺材的习惯。”
他微微回头看了后面一眼:“张真人,你我上次相见要追溯到十年之前了。那天我乔装游览武当山,张真人在林子里看蚂蚁搬家……当时我动了七念要杀你,最终因为你用搬家的蚂蚁摆了气象大阵而放弃了念头。这一别十年,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叹息声,然后这人从罗耀身后几十米外的阴影里走出来:“其实我已经几十年没有长进过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罗耀没忍住笑道:“都说这时间最纯性情者非真人莫属,倒是我显得冒昧唐突了。我只是不懂,真人这样的人应该隐居深山不问世事,凡心早在几十年前便已经断了,怎么老了老了,反而越发的俗了?”
这个张真人,就是方解遇到的那个在枯井里钓蟒的老人。
他一边走一边很认真的回答:“因为我也喜欢钱啊美女啊这些东西啊,虽然我已经老了,但腰板还行,每天早晨也能一柱擎天。我胃口也好,吃再多的鸡鸭鱼肉也不会觉得不舒服。那天我自己坐在屋子里无聊算了算,我比别人还要多活几十年……可我攒下来的私房钱在长安城买不下一个小宅子,我碰过的女人一只手……两只手两只脚应该还数的过来,所以我觉得很亏。”
罗耀居然没把这话当玩笑,很认真地问:“我给你更多好不好?”
张真人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不好不好……我不喜欢骚气太重的。”
罗耀的眼神微微变了变,然后笑了起来:“张真人以为自己现在没有沾惹一身骚气?”
张真人走到皇帝身边站住后收起笑容,一字一句的对罗耀说道:“你觉得这是一场公平的竞争,但我这个人私心太浓对地域之分看得很重。”
罗耀点了点头:“原来你知道很多事。”
张真人指了指天空:“当道人不会卜卦,很丢人的。”
“哈哈。”
罗耀开怀大笑:“我喜欢这样的对手。”
张真人却摇了摇头:“我不喜欢。”
……
皇帝一直静静的看着罗耀,在他和张真人说话的时候没有插嘴。等到张真人在他身边站住的时候,他微微颔首示意:“多谢真人。”
张真人俯身:“陛下言重了。”
皇帝笑了笑,然后看向罗耀:“我以为你会一直觉得很有乐趣,然后就这样自以为公平的玩下去。如果你遵守自己定下的规矩,朕就陪你玩且未必输。可现在你却有些让朕看不起了,你连自己制定的规矩都破了,即便再强又有什么用?”
“强,自然有用。”
罗耀淡淡地说道:“看来陛下也已经知道了很多事。”
“其实你应该先去收拾那个烂摊子。”
皇帝说。
罗耀耸了耸肩膀:“那是玩够了的东西,没兴趣去收拾了。”
皇帝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认真地说道:“不得不说,你让人钦佩。能做你的对手,想想也是一件很让人欣慰的事。”
“你有这个资格。”
罗耀说。
“可你杀了朕,就以为能结束一切?朕虽然病重,虽然不能长命,但朕有子嗣,会继承朕的一切。朕知道江湖上流传了一个说法,说长安不好进,进了不能出。想必你对这句话的理解,比朕还要深一些吧?”
“他早晚会死,我会比他活的久一些。而且……除了自己之外,子嗣也不可信啊。”
罗耀回答。
“自从智慧进了长安城作乱之后,很多人都说关于长安城不可破的传言是假的,佛宗的一位天尊随随便便就进出长安,还能提什么牢不可破?那是因为他们看不到那么高的层面,所谓的长安不好进,进了不能出……不是对智慧那样的小人物说的。”
罗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这世间能让万老妖动手的真不多见了,这里是一个。只有到了能让万老妖动手的境界之人,才会真正理解那句长安不好进,进了不能出的意思吧。萧一九不算,那是他清理门户。可万老妖太老了……不是么?”
他将那个大包裹往前提了提:“这也不是一口棺材,而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我来只是想告诉你,我想杀你其实随时都可以,但我还没有玩够。”
包裹散开,滚出来上百颗人头。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怎么的,有一颗人头一直滚到皇帝不远处才停了下来。苏不畏看到这颗人头的时候眼神一变,喃喃道:“李孝彻?你竟是屠了晋阳城里的叛逆?”
“我想,故我行。”
罗耀微微昂着下颌:“随时随地随便是谁。”
第0525章 炙热的白与绝对的黑
罗耀踢开了包裹滚出一地人头,这些脑袋的主人都是晋阳城里最有头脸的人物。滚的最远的那颗人头属于李孝彻,李远山的长子,被李远山称为李家未来的希望,被外人成为年青一代之中的佼佼者。
可是,属于他的历史时刻还没有到来,就被罗耀蛮不讲理的将脑袋揪掉。
是的,是蛮不讲理。
“我真的动念要杀了你。”
罗耀看着皇帝淡淡道:“不得不说,你让阔克台蒙烈从背后动兵出乎了我的预料,这一招漂亮的很。大隋的皇帝都能和蒙元人合作了,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事?你说我杀你,是我破坏了自己顶下的规矩,但蒙元人调动上百高手试图杀我,难道这不是你们破坏了规矩?”
“不是。”
皇帝摇了摇头:“因为规矩是你的,你要杀朕便是坏了规则。而朕要杀你,还在规则之内。”
“你讲不讲道理?”
罗耀很认真地问。
皇帝点了点头:“难道朕说的不是道理?”
罗耀微微皱眉沉思了一会儿,嗯了一声:“好像是有些道理……我走到半路的时候其实就改变了主意,因为我在行走的时候仔细地想了想,发现就这样杀了你是一件很无趣的事,确实与我最初的想法有违。所以半路上的时候我打算回去,可我忽然又很想看到你以为自己计谋得逞的得意表情,我又来了。”
皇帝脸色微微有些变化,似乎罗耀的话对他的自尊有些伤害。但他很快就调整过来,因为他发现被这样的人伤害了自尊并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就好像他刚刚知道罗耀身份的时候,除了摇头苦笑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我走到大营外面的时候,又想到你这么多天来一直在等我,我却两手空空的来有些失礼,于是我就先进了晋阳城,将正在晋阳宫里议事的人杀光,滚到你脚下的那颗人头应该是李远山的儿子吧,我不认识,但他坐在晋阳宫的宝座上,料来不会错了。”
“是。”
皇帝点了点头。
“你看。”
罗耀摊了摊手:“我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跑去杀了你的敌人,是不是很守规矩?”
皇帝问:“你还没有杀朕,所以还没有犯错。”
罗耀笑了笑:“你其实是个有胆魄的人,但可惜只是个人。”
皇帝还得意地说道:“所以你不是人。”
罗耀微微怔住,然后问:“这样的小便宜你也占?有意思?”
皇帝很认真的回答:“有意思,非常有意思。只要是能占便宜的事,朕从来不会拒绝也不会浪费。”
“你逼我来杀你,不觉得有些亏了?”
罗耀问。
皇帝笑道:“怎么会亏了?就算朕的人不能保护朕,但你杀了朕之后过一阵子就会很懊恼,觉得这样做让事情变得索然无味起来。你或许还会失去进行下去的兴趣,每每想到都会觉得很烦躁。”
“用你自己的命只为了换我心里不舒服些。”
罗耀摇了摇头:“你还真是个疯子。”
皇帝问:“什么时候动手?”
罗耀回答:“现在好不好?”
皇帝说:“好。”
罗耀先看向苏不畏,看了一会儿后有些失望:“如果当初你没有做现在这个差事,不是整天卑躬屈膝的活着,不是整天考虑的都是别人的事,修为上不会寸步不前。以你的资质,不应该停留在这个境界。”
苏不畏微笑道:“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境界,当年万老爷子将天下武学分为九品,可这九品太过模糊了些,后来江湖人又自己细化了些,将各品级加了上中下三个小层次,可九品上的强者修为依然参差不齐,其实许多人,早就已经不在九品之内了。”
罗耀点了点头:“九品之上,可称通明境,通明之上,可称近天境。”
苏不畏问:“你在何境界?”
罗耀淡然道:“我在天之上。”
苏不畏沉默,然后再次往前迈了一步:“若是多年之后有人提及,当年有个老阉人试图将天之上的存在拉下来,虽然失败,但也不失为一件美谈。”
“勇气可嘉。”
罗耀又看向张真人:“中原天下,大隋之中,你本是最有希望超越万星辰的人,可你却醉心山水,分心太多,今日练刀明日练拳,后日又想去学琴棋书画,大后日又跑去卜卦算命,样样你都会,可样样都不精。”
张真人笑道:“中肯之极。”
“十年之前,我闲来无事去武当山在山脚下遇到你的时候,你用蚂蚁摆下气象大阵让我颇为惊奇,对你刮目相看。当时我修为没有完全恢复,考虑之后便放弃了杀你的念头,其实何尝不是怜惜你难得的天赋?”
张真人道:“若是能杀你,我却没有这么多犹豫。可惜我知道的太晚,若是早十年知道,便是拼了整个武当山三清观,也要将你留下的。当时你没有完全恢复,那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可惜,我是在不久之前才知道你的身份,再想杀你,难。”
“你知难……”
罗耀指了指张真人,又指了指苏不畏:“你也知难,可有退意?”
张真人和苏不畏同时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
“那好,开始吧。”
罗耀站起来,缓步前行。
……
苏不畏垂首:“请陛下暂退。”
皇帝摇了摇头:“何必要退?”
苏不畏沉默,没有再劝。
他对张真人说道:“真人可有单打独斗的念头?”
张真人一本正经的回答:“真没有。”
“那就一起吧。”
苏不畏深深的吸口了口气:“真人布阵,我来进攻。”
张真人点了点头:“好。”
他盘膝在地上坐下来,随手捡了一些碎石洒出去。那些石块看起来很凌乱的散落在地上,可正在迈步向前的罗耀眼神却忍不住一亮。这些石块看起来洒出来的是个扇形,但不是很规则,最远的两块小石头之间的距离大概三米。
可即便如此,这个距离也太小了些,和大阵怎么都贴合不在一起。
苏不畏站在那些碎石组成的图案边缘,一只脚在所谓的大阵之内,一只脚在外。他看着一步一步走过来的罗耀,缓缓地将双臂抬起来,一瞬间,他那两条宽大的袖子就好像吃饱了风一样鼓了起来。
下一秒,两条大袖之中仿似钻出来什么远古的洪荒猛兽似的,虽然无形,可却有嘹亮的吼声从他袖口里传出,给人一种有一头绝世凶兽呼之欲出的错觉。罗耀站住,沉默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懂了!”
就在这一刻,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雄浑内劲迎着罗耀涌了过去,内劲不断的凝集,恍惚中真有一头高达数米的凶兽从虚空中跳了出来,向前狂奔到罗耀身前,抬起一只爪子狠狠的朝着罗耀拍了下去。
罗耀眉头微微一挑,那只巨大的兽爪就被阻挡在半空中,这举动似乎激怒了那头凶兽,它猛的直立起身子,两只爪子同时狠狠地拍落。当这两只巨爪拍落的那一瞬,罗耀身体周围瞬间被压力炸起来一团风暴。罗耀身体四周的尘土被气浪吹起来,远远地看着就好像平地起了龙卷风。
站在风暴中心,罗耀依然没有动手。
那只凶兽大怒一样,低头一口朝着罗耀的脑袋咬了下来。当那凶兽的血盆大口就要接触到罗耀头的瞬间,忽然这凶兽猛的僵了一下,然后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吼叫,声音之大,震的旗杆上那面烈红色的战旗都呼啦啦的抖动了起来。
下一秒,金色的火焰在凶兽身上燃烧起来。
被金色火焰困住的内劲来回挣扎着,好像凶兽在满地打滚一样。可那火焰一旦沾染上,在将目标燃烧尽之前就不会熄灭。短短片刻,巨大的内劲凶兽就失去了刚才不可一世的霸气,躺在地上不断的抽搐着,嘶吼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它逐渐变小,最终被烧的一干二净。
“你的修为不能施展出这样雄浑的内劲。”
罗耀看着苏不畏,指了指他一只在阵内一只在阵外的双脚:“这阵法原来就是在帮你尽最大限度的调动天地元气,让你原本只有三分威力的招式增加到十分威力。张易阳,你在阵法上的造诣真是让人刮目相看。若没有这阵法,苏老狗只是通明境而已。有了你这大阵帮他不断的补充天地元气,他便一只脚踩进了近天境。”
苏不畏似乎知道这一招不可能对罗耀有什么效果,所以看起来没有懊恼也没有失望,他抬着的手忽然张开,两只手的手心里分别出现了一个光团,以飞快的速度逐渐增大,最终变成足有圆桌那般大小。这光团太过明亮,白的刺眼,以至于方圆几百米之内所有的东西都被照的有些发虚,连影子都没有了,皇帝不得不闭上眼睛才减轻了刺痛感。
苏不畏手里握着两个太阳。
然后这两个太阳里忽然有数不清的白色光箭射出来,数量无法用眼睛来看清,密密麻麻,连绵不尽。这样凝练到实体化的天地元气,恐怖的让人窒息。
光箭暴雨一样打向罗耀,而罗耀依然慢慢的往前走着。
这一次,他抬起一只手在身前化了一个圆。
当他的手从起点绕了一周回归到起点之后,画出来的这个圆所在的空间便成了彻底的黑色,在炙亮到让人不能睁开眼的白色中,这个黑色的直径大约有一米的圆显得那么清晰醒目。苏不畏手里的太阳炙热明亮到让所有东西变成了虚影失去了颜色,而这个圆则是绝对的黑。
黑色的圆一直漂浮在罗耀身前一尺左右,那些如电一般攻来的光箭在接触到黑色的圆的那一瞬间就消失不见,就好像一个能吞噬一切的黑洞,光箭即便再密集再迅疾也毫无意义。
苏不畏脸色一变,眼神凛然。
光箭开始改变运行轨迹,不再是沿着直线行进而是变得难以捕捉。而那个黑色的圆则变得更加黑暗起来,黑的让人心里发紧。圆就好像有了吸力,所有的光箭不管目标是哪儿不管轨迹怎么运行,全都被吸进了圆中。
所有的攻击,毫无意义。
第0526章 别人的玩具
罗耀身前那个一米直径的黑色圆形无底洞一样,不管苏不畏手里那两个太阳发射出来多少光箭,全都被吸了进去石沉大海一样再无声息。罗耀的步伐一直不是很快,但十几米的距离终究会有走完的时候,眼看着罗耀越来越近,苏不畏的脸色变得也越来越凝重。
他忽然深深吸了口气,身后那个碎石布置的大阵忽然闪烁出一阵光华,张真人的脸色也随即一变,想要出声阻止却也来不及了。此时的苏不畏就好像一台将功率加到最大的抽水机,猛然将大阵里输送的天地元气最大限度的吸进体内。
他的小腹开始隆起,身上的袍子都鼓了起来。
“止步!”
苏不畏吼了一声,眼睛里满是血丝。
就在这一刻,他双手里的太阳光华大盛,那些光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条水桶粗的光柱,浩然而出,气势汹汹的轰了过去。罗耀看到这一幕之后眼神里闪过一丝欣赏,但依然没有停下来。
那两条炙白的光柱狠狠的撞击在他身前的黑色圆盾上,那黑色的圆立刻摇晃了一下,澎湃的天地元气如绝了堤的洪水一样往黑色的圆里面灌,一瞬间这个圆就变得不太规则起来,周边开始发抖,圆的轮廓有稍许改变。
“很好。”
罗耀的步伐变得更加缓慢起来,却依然没有被那两道猛烈的光柱阻挡。
“张易阳,这阵法叫什么?”
他问。
张真人犹豫了一下回答:“轮回。”
“好名字,好阵法。”
罗耀语气真诚的赞了一句:“这阵法将方圆几里内的天地元气都抽了过来,非但可以为阵中人提供源源不绝的内劲支持,还会因为天地元气的抽动而让对手所控制的天地元气越来越少。一举两得,漂亮至极。不过……你这轮回是假的轮回,不是真的。”
他终于停下脚步,却不是因为那两道凶猛的光柱而是因为他对这阵法的兴趣越来越浓。
“所谓轮回,便是生生不息。你这阵法能将方圆几里内的天地元气抽过来,因为这个区域内天地元气的骤然减少,区域外的元气也会往这边递补。看似生生不息实则只是假象,若是苏老狗不增加内劲消耗,那么你能勉强做到让天地元气的消耗和区域外递补过来的元气达成平衡,勉强还可以算在假的生生不息之内。可苏老狗将内劲提升到了极致,这轮回阵里的天地骤然减少,区域外的元气来不及递补,那么用不了多久,你们两个就要败了。”
张真人知道罗耀说得没错,苏不畏这样强行提升攻击力将大阵的天地元气消耗也迅速提升,大阵控制之外的天地元气却没有随即迅速的补充过来,等阵内的元气一旦消耗过多,那个时候,苏不畏的境界就会立刻跌回到本身的修为。
而看起来,苏不畏的手段连罗耀都挡不住,何谈杀他?
用不了多久,苏不畏自己就会先支持不住。
“你们两个,都算得上惊采绝艳的人物了。”
罗耀淡然道:“不过可惜的是,无法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生生不息。真正的生生不息,永远都不是借来的,而在自身。”
他说完这句话,继续举步向前。
随着他的继续前行,身前黑色的圆变得稳定下来。光柱就算再强大凶悍,黑色的圆也没有出现第二次波动。这个黑洞就好像通向另一个世界,苏不畏的攻势足够强大,甚至已经强大到超过了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修行者的想象能力。这种将天地元气实体化出来的攻击,具备的威力一般的修行者完全无法去体会估量。
毫无疑问的是,一个九品上的大修行者在这样的攻击面前会被干脆利落的烧成灰烬。
“此法之威,便是寻常近天境的人也未见得能抵挡。”
罗耀伸出手,从身前那个黑色的圆里穿过去,手在黑色的圆正中出来,如从另一个世界通过渠道冒出来的一样。他的手掌感受着苏不畏发出的那炙热白光,似乎完全没有受到什么影响,那激烈的光柱此时竟好像变成了温柔的溪流。
“退回来。”
就在这个时候,张真人猛的喝了一声。
眼睛都是血丝的苏不畏身子一震,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之前是一只脚在阵外一只脚在阵内,张真人提醒之后他立刻将身子整个退回到轮回阵中。
而此时,罗耀距离轮回阵已经不足十步。
就在苏不畏退回轮回阵内的一刹那,那两条白的耀眼的光柱从罗耀那一端开始便了颜色,黑色开始侵袭,无可阻挡。被黑色侵袭的光柱立刻变得黯然无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苏不畏那边蔓延。
苏不畏大惊失色,连忙扯手,那两个太阳随即在手心消失,紧跟着黑色就蔓延到了他身前。
下一秒,本来无形的轮回大阵忽然亮了起来,有光束从那些碎石上升起来,形成了一片光幕。
如神辉般浩然。
黑色的光柱撞击在光幕上,轮回阵立刻摇晃了起来。张真人脸色微变,双手向下一按,整个大地好像都摇晃了一下,然后方圆数里之内的天气都随之改变。一条条眼睛可以看到的淡青色气流如大河般涌进轮回阵内,那光幕立刻变得厚实起来。
看到这一幕,罗耀的嘴角微微勾了勾:“倒是小瞧了你……张易阳,你已经窥破了那一层,只是还差一步之遥而已。”
……
此时的对决,苏不畏就显得有些多余了。罗耀不知道用了什么秘法,将他的攻击变成了罗耀的攻击,若不是张真人提醒的快,只怕他已经被光柱击中。罗耀可以若无其事的将这光柱挡下来,但他不能。做出攻击的时候,可以将他看成是张真人的一件武器,通过轮回阵将天地元气灌入他体内,而这个武器本身的实力其实并没有在根本上提升。
若不是张真人的轮回阵,他此时说不定已经重伤或是死亡。
他知道罗耀说得没错,这些年来自己的心思越来越少的在修行上,因为官场上的事患得患失,因为皇帝的思想而忐忑不安。他将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揣测皇帝的心思,最近一次踏踏实实的冥想是什么时候,他已经忘了。
可即便如此,苏不畏一直以来都是自信的。
他知道罗蔚然是万老爷子的弟子,可他也知道自己的修为绝对不比罗蔚然差。所以他曾经有一段时间很自豪,觉得自己就算没有万星辰那样的绝世强者为师尊,可比他的弟子终究也没有差什么,不是吗。
而现在,苏不畏忽然间懂了。
如果罗蔚然这十几年来不是一门心思的都在大内侍卫处,他的修为又怎么可能停滞不前甚至是慢慢的在退步?自己当初的骄傲,其实从升为秉笔太监之后就变成了自嘲,他正走在罗蔚然走过的路上,若是再过几年,只怕比罗蔚然跌的还要狠些。
“苏不畏,你的修为在通明境而已。”
罗耀在距离轮回阵五步之外再次站住,挥了挥手,黑色的光柱和圆都消失不见。
“借助轮回,你能将境界提升至近天,可只是借用来的实力,不是你自己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罗耀似乎对苏不畏便失去了兴趣。
用罗耀的话说,九品之上为通明境,这个境界的修行者虽然很少见,但并不是特别稀奇。清乐山里,武当山里,甚至长安城里,乃至于整个大隋江湖,这样境界的大修行者肯定会有一些,隐居在某处不问世事。
而近天境,才是真正站在整个江湖高处。
俯视众生。
“你可以用大阵向天借力。”
罗耀对张真人说道:“世间的修行者都在这样做,只是没人比你借的更多。向天借力到达极限的人,便是近天境。”
张真人缓缓地舒了口气,双手离开大地:“那你呢?”
罗耀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忽然不想杀你了。”
罗耀伸出手往下虚空一压,天地间的元气猛的激荡起来,紧跟着布成轮回阵的那些石子尽皆碎裂,凭空消失。他手腕向上一番,之前狂涌过来的天地元气被震的向四外散去,最终归于平静,风息,就好像从来没有波动过一样。
张真人脸色大变,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问:“为什么?”
张真人问。
“因为孤独。”
罗耀没有继续前行,也没有再出手的意思,他将视线看向大隋皇帝杨易,用很温和的语气说道:“当你知道我是谁的时候,还能处心积虑的布置下一层一层的局,殊为不易。可你应该知道,凡人之力终有极限,你虽身份尊贵,可还是逃不开人这一字的束缚。但因为你的胆量,我也不杀你。”
“我来,我出手,只是因为来了。”
他转身,似乎是就要这样离去。
“你为何而来?”
皇帝追问。
罗耀淡然道:“我只是想看看,人对于打破束缚的信念到底有多强烈。许久许久以来,我看的都是卑躬屈膝,数以亿计,没人敢尝试去打破束缚,甚至没人敢去怀疑什么。你知道吗?这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无趣到了极致,便了无生趣,所以我才在多年之前做了那样一个决定,将自己置于死地。没人能陪我玩,我便自己玩……其实这何尝不是一件无聊之极的事?”
“我舍弃了几乎所有的东西,打算再次享受一遍那种逐渐爬高的乐趣,且乐在其中。可是这几十年来,我自己丢弃的东西逐渐回来,让这游戏变得再次变得没那么有乐趣了……不过,你和你的同盟你的朋友你的手下,却让我忽然觉得可以继续玩下去,因为你们值得尊重。”
他回头看着皇帝认真地说道:“我很少尊重一个人。”
皇帝点了点头,知道他说得没错。
“不过你们还是让我玩的不够尽兴,所以在十几年前,我忽然又想到了一个新的玩法,应该有趣的多了。”
罗耀笑了笑:“等我先和你们将这一局认认真真的结束后,我再去认认真真的玩另一局游戏。有人说与人斗与地斗与天斗其乐无穷,可我现在却是与自己斗,无聊之中其乐无穷。”
皇帝本来绷直了的身子松懈下来,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瘫软在躺椅里。他试着想站起来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软弱,可没有成功。罗耀的话如刀子一样将他的自尊自信切割的支离破碎,这让他难以接受。
他可以接受失败,但不可以接受自己是别人的玩具。
是的。
别人的玩具。
第0527章 苏醒的恶魔
或许是因为知道绝对做不到,所以今夜罗耀到来皇帝并没有做出调集大队人马围攻的举动。到了罗耀这样的境界,已经不是人命可以堆死的。就算他无法靠一个人挡住千军万马,但他如果想走,便是千军万马又怎么能拦得住?
皇帝军帐附近的动静太大,虽然没有得到军令但将军们带着士兵还是潮水一般涌了过来,弓箭手将四周封锁的水泄不通,只是谁也不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只是平静相对的几个人,还有一地的人头。
大将军金世雄自然认得罗耀,在看到这个人的那一刻他的脸色立刻变得极为难看,刚要下令弓箭手放箭,却被苏不畏制止。
苏不畏比谁都清楚,罗耀的金刚不坏之身寻常刀剑根本伤不了,而这个时候若是激怒了罗耀,皇帝的性命堪忧。苏不畏现在丝毫也不怀疑,罗耀就算杀了皇帝之后也能在大军之中安然而退。
金世雄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下令。
士兵们面面相觑,眼神里都是疑惑。
皇帝看着罗耀转身欲行,他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几乎是咆哮着对他喊道:“你不觉得自己很自私?你自己无聊,却让整个天下陪你陷入动荡不安!在你眼里,人命算什么?!”
罗耀的脚步顿住,他回头看了皇帝一眼:“我问陛下,天可有情?”
皇帝表情一窒。
罗耀淡然道:“天无情,他看人看兽看花草树木皆是一样的存在,所以才有众生平等之说。只是这种平等,其实说起来是天都看不在眼里而已,都不在乎。天对任何人任何生灵都没有怜悯,所以陛下以为天会因为众生就阻止一切灾祸?若是如此,旱涝,风雪这些灾害,又怎么会出现?”
若是换做另外一个人自比为天,皇帝一定会嗤之以鼻连生气都懒得生。可是现在面前这个男人,似乎真的有这样的能力。当一个人的修为强大到无所顾忌的时候,他在众生面前不是天又是什么?
他可以轻易左右别人的生死,但别人永远也不会影响到他。
“我观天下,花草树木,走兽飞鸟都是一样的东西。”
罗耀道:“况且,我若不自私,怎么可能到今天的境界?”
皇帝怔住,不知道再说什么。
“陛下若不自私,又怎么会有这诸多事?”
罗耀笑了笑道:“我只是无聊,你却是心有野望。这天地间的动荡,难道不是你们这样的人造成的?”
皇帝颓然坐到,面如死灰。
“陛下只是觉得自己的尊严被摧毁,觉得自己一切的努力都不过是个笑话,所以才会有刚才那一声咆哮,所以才会觉得什么都没了意义。陛下虽然不懂修为,但思想上的境界远比一般人要高,我本以为你会看的更透彻些,却原来依然什么都看不破。”
“你走吧。”
皇帝无力的摆了摆手:“若有机会,朕依然要杀你。”
罗耀没有笑,因为他知道这不是个笑话,虽然在他看来,这确实是个笑话。
他连再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转身走向大营外面。金世雄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看到罗耀这样无礼实在忍不住怒道:“君前失礼,胆大妄为,出言不逊,意图谋逆!罗耀,既然你来了难道还想走吗!”
罗耀连头都没回,伸出手指了指天。
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威压从天空中沉了下来,在场数百名士兵每个人心里都变得恐惧起来,他们的手开始颤抖,后背上的汗水不可抑制的往外冒。当啷一声,也不知道是谁先拿不住兵器掉在地上,紧跟着就是一片兵器落地的声音。片刻之后,因为呼吸困难有的人身体无力不由自主的跌坐在地上,脸色白的好像纸一样难看。
“何为神明何为天?”
罗耀边走便自语:“其实只要站在比所有人都高一些的地方,就是神明。至于天……有个人说得不错,地上一寸便是天,所以不用看的太高太可怕,你们每个人其实都在天上,只是不自知而已。当初我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便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可惜,你们即便听了却还是不懂这句话隐藏着什么意思。”
他一边说话一边走,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消失,士兵们身上的压力顿时轻松下来,很多人都忍不住长长的舒了口气,回忆着自己刚才差一点就要跪下去的奇怪感觉。
“地上一寸便是天……”
张真人喃喃的了一遍,然后摇了摇头:“天真的不高,地上一寸,只是脚面之上罢了……可是,就是这样高而已,谁能踩的住?”
谁能踩得住这一寸天?
听到张真人的自语,皇帝忽然觉得自己原来真的很矮,很矮。
……
连续九天
蒙元人的攻势依然猛烈,非但白天发动强攻,几乎每晚都会派人袭扰。从开战的第一天起,狼乳山峡谷就没有片刻的安宁。唯一的好消息是,西边大草原上虽然聚集起来至少数十万的牧民,在僧人的带领就在峡谷外十几里安营,可一直没有对峡谷进攻。
方解知道,那些人也绝不会进攻。
他们只是在等着,等到汉人坚持不住的时候,他们会继续堵住峡谷,现在他们和狼骑已经不是一伙的了。大雪山上的僧人一定是得知了蒙元大汗阔克台蒙哥的命令,他们担心蒙烈的二十万狼骑回来之后蒙哥实力大增,所以立刻派人召集牧民想堵住峡谷。
僧人们乐得看到汉人在做这件事,他们一定很开心。
所以方解也很放心,因为这个时候大轮寺的人绝对不会给他添乱。
九天,每天峡谷石头墙外面也会丢下上千具蒙元人的尸体,这样狭小的范围内死伤的数字其实已经算得上惨烈。每天重复发生了一模一样的故事,一群穿着皮甲挥舞着弯刀的狼骑兵冲上来,一群决绝的汉人站在墙上阻止他们,双方都在不停的死人。
周而复始,就好像每一天都一模一样。
没有任何变化。
到了现在其实黑旗军的士兵们已经没有了紧张也没有了恐惧,他们已经习惯了厮杀,甚至还能在闲暇的时候互相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可是方解的心却越来越沉。
陈孝儒还没有回来,可方解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如果皇帝想将蒙烈的二十万狼骑留在西北变成尸体,他早就已经派人从后面堵住蒙元狼骑,蒙元人的粮草并不多,只需堵住前后的路用不了半个月狼骑就会崩溃。可已经第九天了,依然没有看到援军到来。
方解知道,皇帝其实从一开始就放弃了他,放弃了黑旗军五万战士。
皇帝自始至终都不信任他,给他升官加爵,只是在这个特殊的时刻需要他这样一个送死的人,不……是需要这五万送死的人。这一战即便蒙元人拖到粮草断绝不得不回军再去掠夺,皇帝也不会派兵干预。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蒙元人回家的心思有多迫切,而他也知道峡谷里的黑旗军其实已经没有退路了。
方解死了的话,皇帝或许在某个时候会觉得可惜。毕竟他曾经真的想把这个年轻人留给太子,成为大隋朝廷的栋梁。可是当他知道了某些秘闻之后,他又怎么可能放心大胆的让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站在太子身边?
至于黑旗军的五万人……
对于皇帝来说,这五万人和五万蝼蚁或许没有什么区别吧。用五万孤军拼死阔克台蒙烈的二十万狼骑,皇帝不亏。而且这五万人功劳太大,如果活着回去皇帝拿什么来赏赐?只要他们都死了,皇帝只需追思就够了,不是吗?
又一次!
方解站在石头墙上看着外面连绵不尽的蒙元军队,脸色逐渐变得狰狞起来。
又一次,自己对人性的相信被利用。又一次,自己所剩不多的信任再次被践踏。又一次,自己被人当傻子一样玩弄于股掌之间,而自己之前还在感慨人终究是有感情的,终究会从彼此的身体上找到温暖。
那个叫杨易的人,已经一次又一次的让他体会到人性的冰冷。
毫无疑问,杨易真的是一个天生就适合做皇帝的人。
方解的拳头攥的很紧,他的目光虽然看着那些正在疯狂进攻的蒙元人,可脑子里却根本没有想现在的事。脑海里是他离开西平的时候皇帝跟他说的那些话,现在回想起来依然觉得那么真诚那么温厚,可这些话,其实都是毒药。
方解在长安城被抓进大牢的时候就告诉够自己,不要在轻易相信身边人之外的任何一个人。
可是他没做到。
他毕竟不是一个典型的这个时代的人,脑海里根深蒂固的那些观念让他不愿意去相信人与人之间只有纯粹的利用关系,而事实是每一次他的想法都被冰冷的现实一刀一刀割破。
他的眼神有些茫然,然后再一次抬起头看向天空。
你到底是想让我明白什么?
他想问天,可天怎么可能给他答案?
就在他抬头看着天的时候,一支冷箭不偏不倚的射在他的胸口上,立刻引得身边护卫们一片惊呼,挨着他最近的几个护卫吓得全都便了脸色,赶紧围了上来。麒麟吓得不知所措,张着嘴却没敢说话。
“啊!”
这支冷箭将方解的怒意彻底激发了出来,他低头看了一眼胸口上衣服的破洞后眼神里的红芒不可抑制的蔓延了出来,就如同一只苏醒了的洪荒猛兽。这一次的红芒如此强盛,几乎吞吐于眼眶之外。
他伸手一招,插在地上的朝露刀飞起来落在他手心,这个怒火滔天的男人从石头墙上一跃而下,落进密密麻麻的蒙元狼骑之中。这个举动将城墙上的黑旗军士兵全都吓得呆住,麒麟他们和给事营的人几乎同时想往下跳,却被沉倾扇和卓布衣拦住。
“由他去吧。”
卓布衣叹息一声:“没人伤的了他的身体,他只是被人伤了心。”
城墙下
见到有人落下来,狼骑兵们立刻野兽看到猎物一样扑上来,可下一秒落地之人的身体四周就出现了三米直径的一片圆形空当,随着他的移动,这个空当也开始移动,所过之处,一片血浪翻腾。
朝露刀在金属之力的作用下变成了刀锋长达三米的绝世凶器,人群中只看到残肢断臂不停的飞起来,哀嚎声将天空中盘旋的那几只秃鹰都吓得远远飞走。一个人在人海中不停的杀戮,生命在刀下消逝的速度如此之快。
狼骑的勇气只坚持了三分钟就宣告破灭,溃兵开始疯了一样的往后跑。
“恶魔!”
“城上下来一个恶魔!”
“地狱的恶魔,刀枪不入,打不死的恶魔来了!”
一个人,驱赶着数不清的狼骑往后逃。
卓布衣听到这样呼喊的时候,心情无比复杂。
一个声音在心里悲伤地说道:“皇帝啊……你知道吗,你自以为是的做法,或许不会如你所愿,却真的会让一个人变成恶魔……一个让这个世界为之颤抖的恶魔。”
第0528章 我不杀你
几天前的一场大雨让峡谷里变得泥泞了不少,峡谷中又是终年不见太阳所以雨水渗透的很慢,到处都是水洼。每日攻城之后蒙元人都会将尸体清理干净,然后埋在峡谷东口外面。谷口已经多出来不少土包,那是挖坑之后填不回去的土。
尸体,接替了土曾经的位置。
一个蒙元士兵扑倒在地上,脸栽进水坑里嘴里都是脏水,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最先要做的是避开正在慌乱往回跑的同袍。他足够幸运,在人缝里不停躲闪没有被溃退下来的狼骑踩到。
可他却没有机会站起来,绷紧了神经不停的躲避着到处都是的脚。
其实他并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只是被恐惧的气氛感染后下意识的往回跑,踩在一块石头上栽倒之后,经历了足足三分钟的惊险。当周围的脚终于变得稀疏起来终于脱离险境,他忍不住心里松了口气,刚要站起来的时候,忽然发先面前浅坑里的水倒映出一个魔鬼。
狰狞恐怖。
这个狼骑士兵吓得哆嗦了一下,下意识的抬起头去看的时候,发现那恶魔就在自己身前不远处站着,手里拎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刀子,却没有沾染一滴血,可在那恶魔身后,是一地的残肢断臂。
他经历过许多次战斗,并不是没有见过尸横遍野的场面。
可是今天,不一样。
后面的尸体都死于一个人之手,可这个人身上没有血,刀上也没有血。现在他知道为什么前面的同袍会害怕成那样狼狈往回跑,因为他此时已经吓得软了腿想站都站不起来。那个身穿黑袍的人……他应该是个人吧。脸色很白,眼睛……看不到眼睛,两个眼眶里是吞吞吐吐的红色光芒,就好像这个人眼窝里的不是眼球而是两汪血。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诡异的一个人。
恶魔,这就是之前那些狼骑士兵们一边逃一边喊着的那个恶魔吧。
狼骑士兵知道自己应该站起来逃走,可哪里还有力气站起来?
“不……不要杀我!”
他哀求,嗓子里疼得厉害,就好像几天没有喝过一口水似的,嗓子已经干裂。这个人低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迈步前行。当恶魔从身边经过的时候,踩进水坑里溅起来的脏水飞进了他的眼睛里,他抬起手想揉一揉,然后发现忽然世界在转动,四周的环境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旋转,明明刚才看到的是天空,忽然之间看到的就是大地,可他分明没有低头。
啪嗒一声。
人头掉进水洼里,再次迷住了他的眼睛。
失去了头颅的身体还半跪在地上,脖子里向外喷出来的血足有一米高。
方解大步前行,一个人驱赶着数以千计的狼骑士兵疯狂的往后跑。就在之前,短短的十几分钟内,数百人被他斩杀。他眸子里的红芒太过惊悚,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在一瞬间失去了军人应有的勇气和斗志。
一个狼骑千夫长颤抖着手弯弓搭箭射向方解,那箭射在方解身上就好像射在了钢铁上一样,软软的坠落在地上。
方解将朝露刀随手一挥,包括那个千夫长在内的十几个狼骑几乎在同时被拦腰斩断。在上身和下身分离之后的很短时间内,还没有死去的人啊啊的嚎叫着,还有人奋力的往前爬试图躲开那个恶魔。两只手拖着半截身子往前移动,肚子里的内脏洒了一路。
当方解靠近狼骑军阵的时候,数不清的羽箭遮天蔽日的覆盖了过来,他眼神里红芒一闪,当羽箭到达他身前的时候全都突然之间燃烧起来,所有的羽箭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灰烬,没有一支触及到了方解的身体。
“杀了他!”
一个万夫长颤抖着嗓子喊,哪里有一点杀气。
弓箭手们继续放箭,可越是坚持心里的恐惧就越浓烈。那个迎面走来的男人此时在狼骑眼里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因为人是可以杀死的。
“叫阔克台蒙烈出来,我有话对他说。”
方解站在军阵五十步之外不再向前,他将朝露刀插在地上缓缓的说了一句,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让每一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他不出来,我就去找他。”
方解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多时,从石头墙那面出来一个恶魔的消息就传到了阔克台蒙烈的耳朵里,正在生气的阔克台蒙烈抬手扇了那报信的狼骑一个耳光,大骂了一句你们都已经被汉人吓破了胆子吗?!可这个时候,负责指挥的万夫长阔别贴儿急匆匆的跑进来,脸上已经被吓得没有了一分血色。
“特勤……”
阔别贴儿艰难的咽了口吐沫:“汉人那边来了个两只眼睛都是红色的年轻男人,就在军阵外面要见您。他……他一个人就杀了数百士兵,而且羽箭根本就对他没有任何作用!”
听到这句话,阔克台蒙烈的眼神立刻一变。
“废物!”
阔克台蒙烈怒道:“前军数千人马,竟是拦不住一个人?!”
“报!”
他话才说完,有个千夫长急匆匆跑进大帐:“特勤,那人在军阵前五十步站住,任凭羽箭怎么射过去就是射不死,他说您若是不出去相见,就要杀进来了。”
“放屁!”
阔克台蒙烈的怒火终于到了极致:“千军万马之中,让一个人杀进来我要你们何用!”
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很清晰的说话声,很飘渺,但格外的清晰。听得出来那声音来自极远处,可偏偏没有一丝散乱。
“阔克台蒙烈,你难道像个乌龟一样缩在壳里不敢出来吗?我知道你军中已经没有什么大修行者,若我愿意,从今日开始每夜杀你几个将领,你可挡得住我?我等你一炷香的时间,若是不出来,从今夜开始准备不停的收尸吧!”
这话如刀刺耳,阔克台蒙烈的脸色变幻不停。
他啪的一声矮桌上的酒壶踢开,眼神里的怒意已经在燃烧。
“谁去杀了此人,我赏万金,封地千里!”
他指着外面大声吼道,手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我们去看看吧。”
一直站在阔克台蒙烈身后的那个身穿黄色长袍,头上戴着毡帽的男人说道:“总不能让汉人小瞧了咱们蒙元的修行者。”
说话的人身上的装束很特别,脖子上挂着一串狼牙,脸上涂抹着看起来乱七八糟的颜色,额头上绘着一个太阳,很鲜艳的颜色,十分夺目。
“有劳了。”
蒙烈长长的舒了口气后说道。
“这天下终究只有一个罗耀,难不成随随便便一个人我们都挡不住杀不得?”
说话的人语气有些异样,听得出来带着些伤感。
……
“我叫宝梅龙日。”
长黄色长袍的蒙元人对方解微微颔首:“蒙元大国师座下弟子,请问你是谁?”
他说话很客气,但怎么都透着一股傲意。
蒙元国师座下有十三弟子,宝梅龙日位列第四。这次王庭对大雪山发动的战争,国师门下弟子出力尤巨,不少佛宗弟子都被他们斩杀。因为国师门下弟子皆穿黄袍,所以在蒙元被人称之为黄教。黄教所教授的东西和佛宗有很大的差别但源出同宗,教义皆是导人向善。不过话说起来,天下任何一个宗教都是这样的教义,只是信徒却九成九的做不到罢了。
黄教的规模比起佛宗来差的太远,虽然当初就连国师都承认黄教属于佛宗的分支,但行事风格与佛宗多有不同,黄教盛赞苦修,反对享乐,他们生活的都很贫苦,即便是国师本人,生活也极为朴素。
黄教弟子出行不坐车马,赤脚步行。
而且黄教之人也不接受百姓参拜,他们认为既然佛宗宣称众生平等,就不应该享受高高在上的待遇。最初的时候佛宗对黄教的地位并不承认,据说后来有一次国师拜访大轮寺,和大自在于明王座前辩法,妙语连珠,佛法精湛,便是大自在也辩不过她。明王盛赞,称其为天授者,意为上天选定之人。
自此之后,黄教才在蒙元逐渐兴盛起来,但即便如此,弟子也不过数万人而已。和遍布西方的佛宗弟子相比,如一粟比之于谷堆,如滴水比之于沧海。
方解眼神里的红色没有退去,但他此时却清醒之极。
这种状态让他很舒服,感觉着体内那种强大的能量让人格外的自信。这是自从他眼睛里有红芒闪烁以来,第一次如此自如的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能力。最初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可是现在,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而就在他走到蒙元军阵外面的时候,接受万千羽箭的洗礼,他感觉自己身体里悄然又有了些许变化,第六条气脉出现了一些轮廓,虽然很不清晰,但可以肯定正在缓缓的成型,就好像一根幼苗,或许用不了多久便是一棵苍天大树。不过正因为这气脉太小,所以方解还感知不到这条气脉的能力是什么。
“我是戍守峡谷的黑旗军首领方解。”
方解看着宝梅龙日道:“怎么,阔克台蒙烈觉得自己出来很没面子?”
宝梅龙日摇了摇头:“方将军,特勤只是让我先来问问你有什么事要说。”
他一直看着方解的红眸,脸色格外的凝重。其实从看到方解的那一刻,他就后悔自己走出来了。黄教之人虽不是正统的佛宗弟子,但关于红眸的传说也不是没有听说过。曾经他的师尊蒙元国师曾经说过,若是有一天他遇到一个双眼是纯粹的红色的人,那么就避开,永远不要和这样的人一对一交手。
遇红眸而退,不丢脸。
“你不能做主。”
方解道:“而且你也不该出来。”
“为什么?”
宝梅龙日问。
方解道:“你应该知道,阔克台蒙烈不出来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能泄了狼骑的气势,若是就这样被我唤出来,他颜面无存。而你还应该知道,我若是见到出来的不是阔克台蒙烈,怎么也要杀些人,这样蒙烈才会知道我没有在开玩笑。”
“你未必能杀我。”
宝梅龙日道:“隋人的口气总是很大,但能力总是很小。”
“我不是隋人。”
方解笑了笑:“但是个汉人。”
宝梅龙日一怔,不明白方解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必在说什么了。”
方解道:“你出来就是想要打的,而阔克台蒙烈不出来我终究还要杀人。所以说什么话都没有了意义,出手吧。”
宝梅龙日沉默了片刻道:“我精修黄宗大手印,可变天地元气,可改气象地势,威力无穷,你要小心。”
方解点了点头:“就因为这句话,我不杀你。”
第0529章 传声筒
宝梅龙日将宽大的绣袍往上挽了挽,让自己的双手完全的露出来。他身上的长袍看起来很脏且破旧,赤着的脚上黑乎乎的满是泥垢,可他的手白净修长,指甲修剪的很短跟整齐,握拳的时候绝不会刺到手心,指甲缝里看不到一丝黑色。
“国师座下弟子,皆修行大手印,有万千变化。”
他看着方解说道。
方解点了点头:“你的师尊名叫桑飒飒是吧?”
宝梅龙日脸色微微变了下,随即点了点头:“师尊名讳少有人知,想不到你居然也听说过。”
方解笑了笑:“你以前跟人打架也都先要这样提醒对方吗?”
宝梅龙日道:“没有什么不同戴天的仇恨,就算逼不得已以死相搏还是磊落些好,黄教弟子谨遵师尊教诲,不敢行取巧投机之事。既是公平一战,理当说清些。”
“怪不得你还活着。”
方解道。
“为什么这么说?”
宝梅龙日问。
方解道:“在你们来这里之前,阔克台蒙烈派人刺杀罗耀,据我说知所去的百余名修行者无一生还。既然你们黄教的人要求行事光明磊落,所以即便你要杀罗耀也是直接去挑战而不是偷袭。所以去杀罗耀的人都死了,而你们还活着。”
宝梅龙日叹了口气:“我自知不敌,何必要去。”
他将左手伸出来,单手捏了个印诀:“大手印,是以密法牵引天地元气,手印是打开这扇门的钥匙,而我自身是路径。接下来我要用外狮子印,此法是十二大印三十六小印中大印一种,因为你修行高绝,我便不用小印功法试探。此印……”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方解打断:“你确定你以前打过架?再说下去我就是入门了,以后见了你还得叫声师父。”
宝梅龙日歉然道:“是我太多嘴了,那好,现在你来接招吧。”
他说完这句话,右手在左手已经捏好的法印上叠加,然后向外一翻。
就在这瞬间,天地元气随即剧烈的波动起来,方解感受着身边元气的流动方向,然后忽然右移动半步,左手向一侧伸出去,就好像是想顶住什么似的。就在他手伸出去的同时,一只天地元气凝集而成的雄狮骤然出现在他左侧,朝着方解一头撞了过来。而方解伸出去的手恰好抵在雄狮的额头上,竟是提前将这外狮子印的攻势挡住。
那雄狮被阻,一甩头后张开嘴朝着方解咬了下来。方解左手成拳向外一击,正打在狮子的鼻尖上,那狮子嘶吼了一声似是被激怒,往前跳跃起来扑向方解。方解左拳下沉后猛的往上一击,打在雄狮下颌上将这股凝集的元气打的摇晃起来变得单薄,趁着雄狮萎靡之际,方解再一拳将其震碎。
可就在雄狮散去的那一刹那,一只很小但极凝练的狮子从散去的元气中突然跃了出来,一头撞进方解怀里。
“这是内狮子印。”
宝梅龙日的话语同时响起,两只手的印诀已经变了。
可就在观战的所有人都以为那只小狮子撞在方解怀里的时候,这狮子忽然惨叫了一声浑身起火,在半空中挣扎了几下后消失无踪。
宝梅龙日的脸色一变,脚下竟是往后接连退了三步:“你这是……业火?”
方解摇了摇头:“不是。”
宝梅龙日的眉头皱的很紧,思考了好一会儿后说道:“和佛宗至强之法业火极为相似,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却听师尊偶然提及。师尊说业火可焚尽一切,哪怕是修行者的内劲也不例外。只有将目标烧的一干二净之后,业火才会消失。”
方解再次摇头:“这不是。”
宝梅龙日道:“好,你说不是,便不是。”
他手掌外翻,两只手以肉眼不可追寻的速度结印,当印诀停下来的那一刻,方解感觉四周的气温骤然下降。
“外缚印!”
宝梅龙日低喝了一声,方解周围的温度下降极快,片刻之后方解身体表面上就出现了一层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很快就将方解冰冻起来。形容起来很慢,可从宝梅龙日结印到将方解冻结前后也只有两息左右,快得惊人。
在看到外缚印得手之后,宝梅龙日并没有停手继续变幻手印:“内缚印。”
这个时候,方解或许已经听不到他的话,可他依然将手印的名称说出来。
巨大的冰块形成,在阳光下变得特别透彻,依稀可以看到被冻结在其中的方解,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外缚印冻结,内缚印则如同一圈一圈的极柔韧的绳索,在冰块中出现然后紧紧的勒在方解身上,如一条活在冰里的长蛇,有生命般自动将方解当成了猎物不停的缚紧。
“你说不杀我,我便也不能杀你。”
宝梅龙日道:“我会让人将你送回石头墙那边。”
话还没说完,忽然间那冰块从中间缓缓融化,不是崩碎,而是好像冰块自己打开了一扇门,方解缓步从巨大的冰块中走出来,身上缚着的那些绳索似的的内劲死了的蛇一样脱落下去,在落地之前消散不见。
“你回去吧。”
方解看着宝梅龙日道:“你的手段对我无用,而我又不愿意杀一个坦荡之人。告诉阔克台蒙烈,明日中午我在石头墙外摆一桌酒席,若是他有胆子就来,此事涉及数十万人生死,让他思虑清楚。”
方解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之后对宝梅龙日道:“大手印很好,但你选错了对手。”
他伸手指了指宝梅龙日身前的一块石头,那石头随即被深蓝色的冰冻住,瞬息之后开始碎裂,最终变成了粉末。
宝梅龙日大惊失色,眼神里都是惊惧。
……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风,很柔和,兵并不凌冽。方解坐在石头墙外面大约三百步外空地上,慢慢的抿着杯子里的酒。昨天他从石头墙上跳下去之后的事他记得一清二楚,不似以前那样浑浑噩噩茫然无知。
可以说眼睛里的红芒出现的时候,就好像为他的身体开启了一个令人震撼的模式,这个模式下,方解的修为大增。其实现在他的真正实力,与寻常九品修行者可以一战,与九品上的强者,如卓布衣这样的人若是拼尽全力抽身而退可以,想要击杀对方则难。而这红眸出现之后,他的实力可以击败九品上强者,甚至可以和通明境的大修行者一战。
但这种情况方解还不能把握,第一,他不知道这红眸什么时候出现,不是他控制,而是自动出来。第二,他计算过,从红眸出现到消失,最多不会超过半个小时,他没有能力延长这个时间。第三,除了修为大增之外,他不知道这红眸还有没有其他的能力。
然后他又一次试着去感知自己体内那条隐隐成型的气脉。还极虚弱,如树枝上刚刚吐出来的嫩芽,一碰就掉似的,所以方解也不敢去尝试从中取出什么能力。随着方解可以控制天地元气之后,他对自己身体的感知力也越来越强。他忽然想到万星辰送给他的那个册子,其中最后一幅图似乎体内有七条半气脉,和自己的体质好像有些相似,因为当时他的体内只有三四条气脉,所以当时并没有觉得最后那幅图有什么参考之处。
方解现在体内,有五条半气脉,姑且将那新出现的气脉称之为半条。
“那图有七条半……”
他喃喃了一句,坐在他身边的卓布衣问道:“什么?”
“没事。”
方解笑着摇了摇头:“只是忽然想到以前看过的一本书罢了。”
此时只有他和卓布衣两个人坐在这里,就连给事营的十个人和麒麟率领的亲卫都在一百步之外站着。
“阔克台蒙烈会不会来?”
卓布衣问。
“一定会。”
方解笑了笑道:“昨日我借着那片刻修为大增的时机杀回去,他惧怕我杀他所以不敢出来。但他不是一个白痴,他肯定想的到我要见他的目的是什么。所以他今天一定会来,因为他手里的人命比我多,他也比我心急。”
“将士们士气似乎有些低落。”
卓布衣提醒道。
方解点了点头:“预料之中。”
他昨夜召集将领们议事,将自己推测皇帝抛弃了黑旗军的事说了一遍。这种事不能也没办法隐瞒,隐瞒对方解也没有意义。所以方解索性直接说了出来,当时大部分将领都白了脸色。
“给他们适应的时间吧,毕竟他们对皇帝的尊敬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转变的。”
“你有没有想过队伍可能会散掉?”
卓布衣问。
“其实……他们都知道接下来的命运是什么。”
方解摇了摇头:“如果他们都战死在了狼乳山峡谷里,那么皇帝会分发一些抚恤。可若是他们回家去,就是逃兵,一辈子见不得光。天下大势已乱,无可阻止。皇帝的诸多布置只怕也拦不住大势所趋,西北乱子没彻底平西南就会乱,紧跟着就是江南……士兵们回不去了,他们只是伤心愤怒,士气会低落,但队伍不会散。”
卓布衣点了点头:“那就好……来了!”
方解抬起头看向远处,只见数百骑兵护着一个穿金甲的人往这边过来。骑兵稳稳的擎着一面飞狼旗,看起来依然骄傲。骑兵在距离方解他们二百五六十步左右停住,那个穿金甲的人似乎低低吩咐了几句什么,随即有一个千夫长从队列里出来,下马后朝着这边走过来。
他走了大约一百七八十步之后站住,对方解抱了抱拳:“请问对面可是方将军?”
方解站起来点了头:“是我。”
“那个……”
站在两拨人中间的千夫长扭捏了一会儿喊道:“特勤说,将军勇武,所以还是不与将军对面饮酒了,若是有什么话可以说,我在这里为将军传达,特勤的话我也会告诉将军……不知将军,是否介意?”
卓布衣噗的一口将嘴里的酒喷出来:“你看看把人吓的……”
方解也忍不住笑起来,格外的灿烂。
第0530章 何去何从
阔克台蒙烈看着独自走过来的那个黑袍年轻男人,其实心里格外的紧张。昨天的事他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以他的身份对佛宗的事有许多了解,当然知道佛宗有金刚不坏之身的说法,所以他觉得既然佛宗的人可以,大隋这边的修行者有这样的实力也不算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更何况,对方解他不是一无所知。
他其实很反感这种大修行者加入战争,这样的话战争就失去了本来的公平。如果方解知道阔克台蒙烈将自己归入大修行者的行列,或许会很高兴。
正如现在,他心里忐忑不安却不得不面对这个汉人。
当然,他知道这个汉人不会对自己怎么样,因为他猜到了对方为什么突然要和自己谈谈。当敌我双方存在一样的利益,那么战争有时候会突然结束。
“我叫方解。”
走到阔克台蒙烈面前不远处,方解抱了抱拳:“戍守狼乳山峡谷的黑旗军首领,见过特勤。”
阔克台蒙烈在马背上微微俯身回礼,然后从战马上下来问:“不知道方将军见我,有什么要说?”
方解道:“既然特勤见了我,就说明特勤已经差不多猜到了我的用意。那么索性我便直接一些,我带兵离开峡谷让开道路,特勤可自带人马返回草原。我也将带人离开这里,至于其中缘故,我不想说。”
阔克台蒙烈虽然预料到差不多就是这样的谈判内容,却还是忍不住有些惊讶:“到今日你已经带兵在峡谷阻拦我十日了,突然之间说要让开道路,如果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我难以相信你的诚意。如果我的人马进入峡谷之后,你率军袭击我的后队,我难以回援,所以……”
“信不信在你。”
方解道:“我在峡谷里囤积了至少支撑人马三个月所需的粮草,而特勤你手里的粮草只怕连三天都不足了吧?所以,我不怕再拖些日子。”
阔克台蒙烈沉默,然后往一边走了几步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方解跟上去,蒙烈的亲兵想要跟随却被蒙烈阻止。既然话题到了这蒙烈也就不必担心方解要杀他了,如果方解杀了他的话,那么双方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除此之外,你可还有别的话说?”
离开队伍几十步之后,阔克台蒙烈问方解。
方解看着连绵不尽的狼乳山说道:“当初我率军驻扎在此处的时候,心里想的就是哪怕全军战死,也要将特勤堵死在大隋西北。可是现在我改主意了,我说过,其中的缘故我不愿意说出来。但是,我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
阔克台蒙烈问。
“我想知道,皇帝和你们蒙元大汗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我更想知道,特勤不惜以随军所有修行者都死去的代价要刺杀罗耀,这又是为什么。罗耀的身份,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佛宗的人要杀他,你们也要杀他。”
阔克台蒙烈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我要交换。”
“交换什么?”
“我想知道,你和罗耀是什么关系?”
方解道:“如果我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你信吗?”
阔克台蒙烈想了想后点头:“这句话比你编造任何一个故事更让我相信,我知道罗耀对你极好,你应该想的到,既然我要杀罗耀所以在很久之前就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而你在一年多前进入我的视线,在罗耀军中他对你的宽容我都知道。”
“我还知道,你的体质和罗耀很相似。可你在一年之前和罗耀没有什么交集,也没有情报告诉我你和罗耀有什么亲密的关系,所以我猜测到了一件事,希望你可以确认。”
方解皱了皱眉:“确认之后呢。”
阔克台蒙烈认真道:“如果你给我答案确认了我的猜测,那今日的谈判或许就没有意义了。纵然你是金刚不坏之身,我也要用二十万狼骑拼死你。”
“用不了那么多,而且你也没这个机会。”
方解道:“若我要走,你纵然有二十万大军又如何?”
阔克台蒙烈脸色一变:“你这是确认了我的猜测?”
方解摇了摇头:“我刚才说过,我自己尚且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给你明确的答复。不过因为你这句话,倒是让我得到了答案……如果我猜测没错的话,大隋的皇帝为什么和蒙元联手,佛宗为什么杀罗耀,蒙元王庭为什么杀罗耀,就都能解释的通了。”
阔克台蒙烈沉默了很长时间,重重的叹了口气:“罗耀是个疯子。”
方解点头:“谢谢。”
阔克台蒙烈一怔:“谢谢?”
方解道:“这一句罗耀是个疯子,你已经告诉我猜测对了。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放弃自己曾经那般高的地位,放弃那般大的权利。”
“因为他是个疯子啊……”
阔克台蒙烈重复了一遍,语气中都是悲愤。
“就这样吧。”
方解忽然道:“你将军队向后撤三十里,我会带着我的人离开峡谷。”
阔克台蒙烈看着方解,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年轻男人:“我不知道……我自己是不是错失了什么机会。放你离开,或许对蒙元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是我放你离开。”
方解认真的纠正:“你只有接受,要么就继续打下去。”
阔克台蒙烈的脸色变幻不停,犹豫了好一会儿后问:“你打算去哪儿?”
“不去蒙元,你放心就是了。”
方解笑了笑,转身离开:“午时之后,我希望看到你的人马已经向后退去。如果你打算趁着我率军从峡谷出来的时候突然杀过来,我可以很负责的告诉你,你即便能打赢这一仗也最少损失半数以上的人马,而在峡谷西面,还有至少三十万牧民聚集,包括佛宗的人在内……你自己想好。”
阔克台蒙烈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方解离去。
他心里想着,如果这个人真是罗耀选定的继承者,那么自己就这样看着他离开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许久之后,他将这个担心甩在脑后,因为他现在要担心的是更重要的事。罗耀现在显然还没到急着找继承者的时候,而王庭那边已经急迫到随时可能战败了。
相对于以后的危机来说,现在黄金家族面对的危机更让人心忧。如果这场战争失败的话,黄金家族就会烟消云散。
“让大军后撤三十里!”
阔克台蒙烈忽然回头喊了一声。
他再看向那个年轻男人的时候,那个挺拔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外。
……
接下来的事格外的顺利,蒙元人没有趁着方解带兵出峡谷的时候围攻,只是派了些斥候看着他们从峡谷里撤出来。黑旗军的士兵们从峡谷走出来的时候,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并不是因为就这样匆忙的结束了战争让他们心里不舒服,而是因为另一件事。
皇帝打算以黑旗军五万人拖死阔克台蒙烈的事他们都知道了,方解没有隐瞒,这让对皇帝充满了敬意对大隋充满了爱的士兵们,怎么能轻易接受?他们为了这个帝国,为了那些死去的和曾经饱受欺凌的百姓们而决绝一战,可是现在却成了弃子。
他们每个人都很伤感很茫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路要往什么方向走。
队伍的士气很低落,幸好没有出现逃兵的状况。
各营各军的将领们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出什么乱子,所以神经绷的格外紧。一直到队伍开出去几十里之后,他们才稍稍松了口气。方解让陈搬山坚守樊固,然后带着队伍返回了狼乳山山寨。
提前接到通知的孙开道带着人在山下迎接,看着士兵们低着头走路的样子他心里也不舒服。或许是因为所处的位置不同,他竟是提前没有猜到皇帝会这样做。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凭借这场战争进入皇帝的视线,然后跻身朝廷。可是现在,随着方解带着人马从峡谷里撤出来,他的梦想也随即破灭。
不过他只是有些郁闷,却没有什么伤感。
因为从一开始,他就确定江山要乱。
在山下等着方解的时候,孙开道想了许多事。后来竟是笑了起来,让人很不理解他怎么这个时候还有心思笑。
士兵们回到山寨之后就各自回去休息,方解没有召集他们说什么。孙开道等人迎着方解回到住所,所有五品以上的军官都聚集在方解书房外面,等着将军做决定。他们都知道,接下来方解选定的方向,会影响他们一生。
人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算计。
如果他们真的被皇帝放弃了,那么他们如果返回中原的话,或许会被朝廷定为叛逆。一群为了这个帝国拼死数年的战士们,怎么就突然陷入这种境地了?如果方将军没有发现这件事,那么他们或许就都将是峡谷里的尸体,发臭腐烂然后变成枯骨。
方解坐在屋子里,看着外面将领们的脸色怔怔出神。
他同样知道接下来自己要讲的话将决定这支队伍的命运,一个不小心就会让自己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力量灰飞烟灭。
甘心吗?
方解问自己,甘心接受?
皇帝其实何尝没有算计到这一点,皇帝坚信这些大隋的士兵们即便发现自己成为弃子的真相,也不敢真的变成叛逆吧。因为他们都有家眷老小,他们的一举一动牵扯到的是成千上万个家庭,而不是他们个人。
外面的人都在看着他,等待他的决定。
……
完颜云殊坐在溪水边看着发呆,她手里拿着一根树枝轻轻的敲打着水面,眼神有些迷茫,也有不安。
完颜重德缓步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来:“想好了吗?”
他问。
完颜云殊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再次将视线回到水面上,一条拇指大小的鱼儿被她的树枝吓到,嗖的一下子游走。
“既然这支汉人的队伍已经被大隋的皇帝抛弃了,那么咱们再留下来也没有什么意义。我之所以带着人马一直没有走,虽然和方解是朋友有关,可如果不是因为方解有希望帮我北辽地百姓并入大隋,我又怎么可能带着数千寒骑压上身家性命?我知道你很喜欢他,可他现在的身份已经变了。他从峡谷里撤出来的时候,其实就已经不再是大隋的将军,大隋的皇帝不会容忍这样的事发生,他的命运要么是流浪天下要么是被杀。”
“咱们这么久以来一直努力着,想让北辽地的子民到温暖的地方定居,从那个恶劣的环境里搬出来,可是现在这个温暖的大隋都已经在飘摇,我想我回去的时候,该向父汗认错。即便要进入中原,也要等到大隋安定下来之后再说了。”
“不。”
完颜云殊猛的抬起头,将手里的树枝丢在小溪里。
“哥哥,你一直是在为了部族而做事。你是为了部族而帮方解,你是为了部族而留下来,现在你打算要离开,也是为了部族考虑,但我不是!”
她站起来,紧了紧拳头:“我是为了我自己……我留下来不是为了部族,只是为了自己!”
完颜重德怔住,久久没有说话。
“好吧……跟着他……如果实在辛苦,就回家。”
他站起来抱了抱完颜云殊:“你始终是我最疼爱的妹妹!”
第0531章 三条路
当方解从书房里走出来的时候,院子里等着的将领们全都围拢了过来。这短短的几十分钟,就如同几个世纪一样漫长。他们的眼神里都是迫切,迫切的在等待着方解为他们指出一条光明的路。
就如同在西北最黑暗的那段日子,有旭郡王带着他们始终坚持着一样。
他们看着方解,方解也看着他们。
一群在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也凛然无惧的汉子们,此时却难以让自己平静下来。每个人都感觉这种焦虑不安很熟悉,因为三年前他们在数十万蒙元蛮子的骑兵和数十万叛军的缝隙里求生的时候,也是一模一样的心情。
“山寨里有五万人。”
方解开口,语气很缓。
“我在屋子里坐了那么久,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到了现在依然惶恐不安,因为我要决定的不只是我个人的生死,还有你们大家的存亡。你们都应该知道,现在咱们黑旗军处于进退两难的地步。如果咱们回军,皇帝会不会以放走了蒙元人来定罪?如果定了罪,你们服罪还是不服罪?”
“不服!”
沉默之中,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嗓音沙哑,格外的悲愤不平:“咱们在狼乳山这近四年来,没拿过朝廷一个铜钱的俸禄,没吃过朝廷的一粒粮食!可我们还是举着大隋的战旗,和叛军,和蛮子日日厮杀。当初在满都旗战败,和我们有关吗?凭什么这会皇帝让我们做了弃子!凭什么!”
他一开口,其他将领们纷纷表达自己的不满和愤怒。
满都旗那场大败,和他们确实没有关系,这几年来他们为了这个帝国,为了军人的荣耀一直没有停止战斗。他们用自己的血汗一直艰苦的维持着尊严,可现在,他们却成了大隋皇帝抛弃的人。
他们进入峡谷的时候,是何等的决绝壮阔。撤出峡谷的时候,又是何等的心灰意冷!
听到下面人的议论,方解的心里忽然开阔了不少。他一直疑虑不安的是自己威信不足,或许还不能让这五万人彻底归心。如果自己贸然下决定带他们去别的地方,或是留守狼乳山峡谷的话,这些将士们会不会不答应?
他们会不会还对朝廷抱有幻想?
可是现在,听到将士们尽情的抒发着心中的怨气,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总是这样患得患失,担心的太多了些。有时候有些事水到渠成,不需要自己去刻意引导,它就会流到那里,流往那个方向。
就在这个时候,院子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方解往门口看了看,见是陈孝儒风尘仆仆的跑了进来。看他身上那厚厚的一层尘土,就知道这一路上赶的很急。
“侯爷,属下回来了!”
方解心里一暖,快步走过去扶着行礼的陈孝儒。在这个时候,陈孝儒离开还能再回来,怎么能不让方解心里感觉到暖和?尤其是在他心很冰冷的时候,陈孝儒的回归让方解阴郁的心里就好像洒进来一片阳光。
“侯爷,属下打探清楚了。”
陈孝儒咽了口吐沫,嘴唇都已经干裂。
方解连忙让人取来水递给他:“便在这里说吧,我正在和大家议事。你带回来的消息很重要,大家都听听。”
陈孝儒知道方解带兵返回山寨,就猜到现在队伍面临一个什么样的情况,他是那种不需要需要交代清楚就能领会意图的人,听方解这样说,马上就明白了方解的意思。他一口气将水囊喝空,抹了抹嘴角后说道:“属下赶到晋阳之后,设法和城外大营里还在听命的飞鱼袍联络上。”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咱们飞鱼袍的人现在虽然失势,但皇帝大帐四周的卫戍还用着咱们的人。前阵子……罗耀独自一人到了大营!”
“啊!”
众人发出一声惊呼。
陈孝儒道:“罗耀带着晋阳城内李孝彻等人的一百多颗人头,就那么明目张胆的进了大营,和皇帝身边的秉笔太监苏不畏与武当山张真人大战一场,那两个人联手也没能胜了罗耀,然后罗耀就那样大摇大摆的走了。”
“那岂不是说……”
孙开道立刻大声道:“罗耀举旗已成定局?这样一来的话,整个西南,甚至江南都会随之而乱!”
就算没这事,罗耀造反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孙开道这一声喊,其实是故意的。他这样说,就好像压垮士兵们忠君思想的最后那根稻草。孙开道就是要提醒这些将领们,现在大隋已经风雨飘摇了。就算你们还存着忠君思想也没有意义,你们忠君,可许多人都已经举旗了造反大旗。
“然后呢?”
方解问。
陈孝儒道:“还有就是,属下打探道,皇帝确实没有调动兵马的旨意,也从来没有对下面将领说过要派兵支援咱们黑旗军!”
这句话,又引得一片愤怒的咆哮。
孙开道心里很满意,他知道现在这些人对朝廷已经死心了。
他对陈搬山和陆封侯这两个方解的亲信使了个眼色,然后用手碰了碰站在他身边的夏侯百川。之前孙开道就找这三个人谈过话,他们得到孙开道的示意立刻站出来。
陈搬山忽然单膝下跪抱拳道:“侯爷,咱们以后的路还需要侯爷带着我们继续走啊!我们这些人现在就好像是被爹娘抛弃了的孩子,就算咱们不能去恨爹娘,可也要找个地方活下来吧。”
“侯爷,是时候为咱们自己考虑了!”
陆封侯跪下道:“数万人马的生死,全在侯爷一人身上。”
夏侯百川道:“属下知道侯爷对陛下忠心耿耿,可现在不是咱们不想为朝廷效忠,是朝廷把咱们当成了弃子,属下恳请侯爷带着兄弟们去打下一片地方,咱们不举旗造反,只谋求一条活路!”
“这……”
方解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众人欲言又止。
“请侯爷定夺!”
院子里的几十个将领互相看了看,然后同时跪下来说道。
孙开道站在方解身后看着这一幕,嘴角挑了挑心里暗暗说了一声:成了!
……
方解在大帐里来回踱步,看起来脸色很凝重。孙开道站在地图前面正在将各方势力标注出来,很快,态势就变得格外清晰。
“咱们现在在这。”
孙开道指了指大寨的位置:“这里现在方圆三四百里之内没有别的势力,叛军残部知道咱们在这所以不敢过来放肆。向东南五百里就是晋阳城,既然李孝彻已经死了,晋阳城内守军说不得已经投降。朝廷人马攻破晋阳之后,下一步肯定是挥军围攻陇西郡,李家算是彻底完了。”
“晋阳再西南三百里,距离咱们山寨六百里是叛军的侯武山西大营。孟万岁兵败之后带着几万残兵又回了这里,侯武山西大营正挡在晋阳城和陇西郡之间,孟万岁本以为晋阳可以坚守一阵子,他做观望,现在李孝彻等人都死了,晋阳一破,皇帝下一个目标自然就是孟万岁。”
“陇西郡往南二百多里就是芒砀山,如今殷破山的几万残兵就在芒砀山里做山贼,此人的队伍不足为虑。”
他说完之后扫视了一眼众人,然后指了指芒砀山南边:“黄阳道,如今罗耀左前卫战败之后的二十万人左右屯驻在这里,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会率军与皇帝决战了,在此之前,他会看着皇帝和孟万岁殷破山两人缠斗。”
陆封侯道:“军师,罗耀之前没动手,现在兵力减半怎么反而会和皇帝决战?”
“战事瞬息万变。”
孙开道说道:“之前罗耀不与皇帝正面交手,是想让蒙元人和李远山联手将皇帝拖垮。他带着人马直入中原,可现在蒙元人走了,李远山败了,皇帝清剿残敌之后兵力也不会太多,且是疲惫之师,罗耀初败,需要一场大胜来恢复士气,所以必然会率军阻击皇帝回长安,只要杀了皇帝,朝廷大乱,太子年幼,四方动荡,他正好趁乱而起。”
“你我都知道罗耀绝对不止带在身边的那几十万人马,陈孝儒,你来说说西南那边的情况。”
陈孝儒走过来对众将抱了抱拳:“诸位将军,卑职之前和布置在西南的飞鱼袍一直有联络。就在朝廷人马在西平和李远山决战之前,罗耀手下大将叶近南尽起西南四道大军近百万,横渡沂水之后进入江南,朝廷长江水师大部都在西北洛水,根本来不及回防。叶近南此时已经率军进入江南,在襄樊道与朝廷六卫战兵对峙。”
“皇帝虽然对罗耀造反有所警惕,来西北之前就密调江南驻军布防,可他一定没想到罗耀竟然有那么多人马,那六卫战兵未见得敢打。如果……如果皇帝在西北死去的消息传开的话,那六卫战兵的大将军,难道就没有自己的打算?”
他这话问出来,其实众人都心里有了答案。
孙开道往前走了几步说道:“所以,咱现在有三条路可以选择。”
“第一,留在这里。”
他看着众人说道:“之前我和侯爷商议过,咱们现在粮草物资都不缺,等到秋后还能再收一批粮食,最稳妥保守的就是暂时留在山寨,静观其变。等到朝廷人马和罗耀决出胜负之后再做打算,毕竟将士们也累了,趁着机会休养。在樊固一带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咱们可以招募一些新兵,在休养的同时练兵。”
“这条路不好之处在于,西北疲敝,咱们现在虽然粮草无忧,可等过了冬天到明年开春粮食就捉襟见肘,到时候再动,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就算留下来一直不走了,可西北这地方根本没前途可言。李远山和蒙元人在这里祸害了三年多,这几年百姓们几乎颗粒无收,咱们能过这个冬天,未见得能过下个冬天。”
众人点头,知道他说的是实情。
孙开道继续说道:“第二条路,咱们趁着朝廷人马和叛军残部交战的时机,率军向东。如果能趁着朝廷水师都在防着罗耀的人,咱们能渡过洛水的话进入河东道,以咱们的兵力打下来一片地方不难,但……守住则难。河东道不缺粮,也富庶,可无险可依,咱们现在没实力和朝廷和罗耀抢地盘。”
“第三条路。”
孙开道的视线在众人脸上扫过,然后缓缓地说道:“带上所有粮草,从叛军和朝廷人马的缝隙里穿过去,翻过芒砀山,进入黄阳道!”
“啊?!”
这句话让众人一惊。
“黄阳道也缺粮,可比西北好的多。罗耀的根基在西南四道,咱们去了黄阳道算是在老虎窝边上安家。可想想看,罗耀和皇帝都绝想不到咱们会跑去那个地方,而且黄阳道有天险可以依靠,青松山,翠屏山,牛头山都可以立足。罗耀的人马大部离开西南,剩下的兵力也就够防守西南四道而已。等罗耀率军离开黄阳道之后,那里就没有任何一个势力。只需一年哪怕是半年无战事,咱们招募兵勇囤积粮草,兵力最少能翻一倍。”
“虽然危险,但反而最光明。”
他看向方解,却发现方解有些失神。
“侯爷,大家在等您决断。”
孙开道问。
方解沉默的看着窗外,忽然开口道:“做准备吧,休整一个月后去黄阳道。在这之前,我还要去办一件事。”
第0532章 踏上那片草原
方解没有去管阔克台蒙烈出关之后会面对什么样的局面,也对峡谷西口那数十万牧民没有任何兴趣。峡谷没留一个兵,他也不担心蒙元人会回来。现在蒙元乱的比大隋还彻底,黄金家族正在进行一场对他们后世影响巨大的战争。如果阔克台蒙哥赢了,这个庞大的帝国将真正的属于黄金家族。如果佛宗赢了,蒙元或许会分裂成许许多多的小国。
在认为时机已经到来的时候,蒙元的大汗阔克台蒙哥拿出了破而后立的决绝勇气。这是一个不甘心做傀儡的男人,所以他从来就不会接受神权远高于皇权这样的社会结构。当佛宗强大到无可匹敌的时候他选择了隐忍,而当佛宗内乱的消息一传出来之后他立刻发动了战争。
其果决,令人钦佩。
或许这场战争将使黄金家族实力大损,即便打赢了的话蒙元帝国也将元气大伤。可这只是十年之内的伤痛,阔克台蒙哥看到的是十年之后的辉煌。到那个时候,黄金家族将真正的迎来最巅峰的时刻。
方解将大营的事都交给了孙开道,然后带着一行随从西行。
西行
这两个字具有着太多太多的含义。
方解知道罗耀当初说了假话,罗耀所说的那位神偷师父或许只是一位虚构的人物。所以真正来说,第一个用于西行的人还是忠亲王杨奇。
选择去挑战世间最强大的力量,或许有人将这种行动视为自取其辱飞蛾扑火,可在另一部分人看来,这种行动有着和大隋开国皇帝将蒙元大军挡在狼乳山以西那场战争一样的壮阔。总会有那么几个人,走在卑微的前面挺直了脊梁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这种人或许最终都不会有什么美好的结局,但他们走过的每一步都光彩夺目。
当方解做出西行决定的时候,心里想到了许多许多。他的西行和忠亲王杨奇,和萧一九,甚至和项青牛都不同。他的西行只是去追寻一个答案,去报答一份人情,去做一个解释,而不是去挑战。
可这也是一种伟大,不是吗?
他本来不必去。
方解带着自己的三个女人,带着麒麟,带着大犬,带着也一直梦想着去大草原走一走的卓布衣,带着燕狂和聂小菊,带着一队精选出来的飞鱼袍。
一行数十人的队伍从穿过峡谷的时候,每个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就在不久之前,黑旗军的将士们在峡谷中阻挡住了蒙元人十天,如果不是方解最终想到了皇帝的图谋而撤出,或许他们会挡上两个十天,三个十天,十个十天,一直到战死最后一人。
峡谷中大战之后的痕迹还在,洒在石头上的血迹依然清晰可见。石头墙上都是被羽箭射出来的小坑,密密麻麻。有不少野兽在峡谷中闻着血腥味寻找尸体,见到骑士们过来后满是戒备的盯着。
有些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的出乎预料,在下令死守峡谷的时候方解从没有想到这道石头墙竟然会这么快的结束自己的使命。很多准备都没有用到,可没有用到反而是一种幸运。如果将所有的准备都用到,那么将是面临一种多么艰苦的困境?
“咱们的目标是哪儿?”
完颜云殊跟在方解身后问。
她是方解三个女人中最不了解方解的人,但绝不能说她是对方解感情最薄弱的人。北辽地的女人敢爱敢恨,而且一旦爱上一个人就会如烈火般猛烈。她们远比温婉的中原女子会表达自己的感情,她们也绝不会认为对自己的心上人表达爱慕是什么难为情的事。
“沁林郭勒。”
方解回答。
沁林郭勒是距离王庭最近的地方,属于黄金家族的直系领地。
“咱们就这样直接闯过去?”
完颜云殊又问。
“嗯。”
方解点了点头:“不用担心什么,咱们人数少目标小,何况现在就算是一支万人的队伍经过都不见得有人注意到,若是此时大隋天平国富民强,真是个绝对的好时机,大军若是在这个时候才开始征西,此时只怕已经有万里草场上飘扬的都是烈红色的战旗。”
方解说得没错,如果大隋皇帝杨易在三年多之后才决定对蒙元动兵,此时大隋朝廷上下说不定是一片欢声笑语吧。
命运作弄,因为皇帝伐蒙而导致中原大乱。而在中原乱了蒙元人有机会挥师东进的时候,蒙元也乱了。
这两个强大的帝国,先后陷入了危机。
出峡谷的时候,先一步探路的飞鱼袍回来禀报说厮杀在几天前已经结束,佛宗弟子带着的牧民自然不是阔克台蒙烈麾下那二十万归心似箭的狼骑的对手,草原上百里流血,尸横遍野。
方解一行人出峡谷进入大草原,方解虽然在樊固生活了三年却也是第一次真正的踏上这片广袤的土地。看到面前那种蔚蓝的天空和草原在视线极远处交汇在一起的景色,总会有一种想放声大喊的冲动。
……
出峡谷十几里后开阔的心情逐渐变得阴郁下来,漂亮的景色被血涂抹成了另一番景象,如果地狱中到处都是尸体的话,那么方解他们现在到达的地方就是地狱。尸体几乎铺满了视线可及的地方,在尸体四周几乎看不到一棵绿色的草。血液被风干失去了鲜艳的颜色,可正因为这样才显得格外惨烈。
不少野狼和秃鹰在草地上吞食着尸体,忠心耿耿的战马依然站在主人的身边嘶鸣却不肯离去。那些野狼和秃鹰已经吃了几天的尸体,所以变得不再怕人。当队伍穿过的时候,从狼群里甚至有贪婪的目光看向这边。一个飞鱼袍弯弓一箭将朝着队伍呲牙的头狼射死,立刻引来几声凄厉的嚎叫。
不只是野狼,狼乳山上的山狗,鬣狗,豹子,还有一群规模大不的狮子。它们应该都很高兴,因为尸体多的让它们撑死也吃不完。
打赢了的狼骑连战场都来不及打扫就立刻离开,可想而知他们回家的心有多急迫。
方解看了看不远处地上的一面已经破碎的飞狼旗,忍不住长长的舒了口气。
看眼前的场景就知道当时有多惨烈,内战,永远是回忆起来会心口疼的灾难。
方圆二十里是主战场,但百里之内都会看到倒在草丛里的牧民或是狼骑士兵。而最让人惊讶震撼的是,走了半个满都旗草场竟然再也没有看到一个牧民出现。有时候经过一片毡房,进去才发现都空了。
没有人居住,野兽变得格外多了起来。
到了第七天的时候,方解他们才看到一支牧民队伍经过,男女老少,驱赶着为数不多的牛羊警惕地看着方解他们。壮年男人们握着弯刀和黄杨木弯弓,随时准备好厮杀。
方解让懂蒙元语的飞鱼袍过去问路,当得知他们是汉人的时候这个部族的牧民显然松了口气。在这个时候,他们竟然认为汉人更加亲近些。
飞鱼袍带回来几个草原汉子,为首的是一个看起来至少六十岁的老者。穿着皮袍,头上的毡帽和蒙元人不一样。
方解下马,用草原人的方式将右手放在胸前微微俯身施礼,老者连忙回礼,然后仔仔细细的打量了方解几眼。
“汉人,你们要去哪儿?”
他问。
方解从腰畔将酒囊解下来递过去,老者双手接过来喝了一口,只要喝了对方递过来的酒,就是朋友了。
“我们要去寻找一些失散的朋友。”
方解回答。
老者叹了口气:“如果是几年前那场大战中幸存的汉人,你们就不要再去找了。能逃的都已经逃走,没走的都变成了骨头。我劝你们还是赶紧回去吧,长生天的子孙们忘记了应该如何有爱团结,现在只会互相拿弯刀打招呼。再往前走就是猎莫旗,几天前那里还在打仗,你们这些人去的话很危险。”
方解道了谢,然后问:“去沁林郭勒还有多远?”
“你们要去沁林郭勒?!”
老者显然吃了一惊,然后看着方解的眼睛真诚地说道:“虽然我以前不喜欢汉人,可既然遇到了你们就是缘分,我必须提醒你们,那里现在就是真正的地狱。”
“谢谢您的提醒,但我必须去找到我的朋友,他对我来说很重要。”
老者见方解说的真诚,让人取了一份地图给他:“我们只是一个小小的部族,人口不过三百多人,现在草原上已经没有安详太平了,我们打算一直往南走寻找个安全地方落脚。这地图送给你,希望你们吉祥。”
“谢谢。”
方解再次道谢。
“对了。”
方解忽然想到一件事:“请问,我走了这么久怎么一座寺庙都没有发现?”
老人怔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说道:“汉人,你们是不是以为草原上遍地都是寺庙?那你们就想错了,寺庙只建在有神灵之气的地方,而佛宗的人在以前也不会随便走动。我们这些没有地位的牧民,想要去寺庙参拜都不是一件容易事。”
方解点了点头,然后挥手道别。
一路走走过来,草原显得特别空旷。
想到这空旷背后是因为死的人太多,就连那壮美都变了味道。
……
到了第十三天的时候,方解的队伍不得不停下来。
已经贴着沁林郭勒的边,血腥味越来越浓了。一路上遇到了几个佛子弟子,行色匆匆,看样子是被派出去召集牧民的使者,方解一个没剩全都杀了。沁林郭勒是蒙元罕见的城市之一,虽然修建的只是土墙,但规模不小。如今城市还在狼骑手中控制,可外面最少围着超过四十万牧民。
方解带着人找地方藏好,然后让大犬带着几个飞鱼袍离开赶往王庭。
进不去城了,方解也不愿意靠近王庭。
几十人的队伍在这样茫茫的草原上想找个地方藏身并不难,更何况现在草原上的人口已经减少到让人心里发凉的地步。
方解在沁林郭勒东南五十里的地方找了个废弃的部落驻地休息,安排了值夜的人后就钻进毡房里休息。
就在睡意来袭的时候,他忽然眉头一皱。
沉倾扇也坐了起来,看向外面:“有大修行者交手。”
“过去看看!”
方解起身,只和沉倾扇两个人出去,让卓布衣护着营地,两个人隐藏着身形朝着远处天地元气波动极为剧烈的地方靠了过去。
第0533章 或许就在城中
沉倾扇的轻功高绝,方解现在又能以无形之力内敛气息,所以两个人靠近天地元气有着强烈波动地方的时候,那边的人并没有察觉。此处距离沁林郭勒城至少四十里外,人都聚集在城外,此处显得很空旷。
方解和沉倾扇在一个高坡后面藏住身形探出头往外看,月色下远处一群人的身影看的倒是颇为真切。
方解凝神看过去,发现是几十个人在围攻两个人。
又看了一会儿发现不对,是两个人在围攻几十个人。
没错,是围攻。
那两个人身法极快,将对方数十人都困在原地,虽然只有两个人,可就好像那数十人每个人都在独自对敌一样。片刻之间,已经有五六人被放翻在地。方解盯着那两人的身法看了一会儿忽然眼神一亮,因为他看出来那两个家伙是谁了。
他转头看向沉倾扇,发现沉倾扇的嘴角上扬起笑意显然也认了出来。
方解往更远处去看,果然看到有个胖乎乎的身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边拍手一边说着什么,若不是方解的视力远超常人也不会看到,他侧耳仔细倾听才发现那个败类居然在唱儿歌。还是方解当初闲得无聊说着玩,被那个家伙学去的。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个名叫小哼,一个名叫小哈,真变态……真变态……”
方解忍不住噗的笑出来,然后起身走了出去。
看到这边有人又出现,坐在石头上的那个胖子立刻掠了过来,抬手就是一招小周天的斥力,离着很远方解就感到一股雄浑的内劲迎面而来。他还没出手,数十道剑气自他身后卷了出去,来回切割,将那道斥力拆散。
“哎呦还遇到高手了。”
胖子低呼了一声,刚要变招就听到对面来人喊了一句:“项青牛,你再动手我就阉了你!”
胖子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吹什么牛逼,道爷我自己撒尿找那东西都不好找,你想阉就阉,太高估自己了吧。”
方解呸了一口:“小还值得骄傲了?”
胖子蹦蹦跳跳的过来,一把搂着方解的肩膀给了个熊抱:“师侄啊,你怎么来了?前阵子你派人送信说要死守峡谷脱不开身,我把你从前九代到后九代都骂了一遍,看来冤枉你了。”
方解感觉自己被一座肉山撞了一下似的,甚至能感觉到那身肥肉在自己身上波浪一样的抖动……
“快放手,憋死我了。”
方解将项青牛推开:“我在峡谷打了一仗,又在山寨休整了两日才出发,你居然才走到这……”
“这不是因为已经知道了二师兄在哪儿,也知道他安好反而不急迫了么。我就想着,到了王庭之后去见二师兄,二师兄要是问我,青牛啊,这一路西行你杀了多少秃驴啊,我要是说杀了几十个岂不被他嘲笑?当初他第一次西行就被佛宗称之为恶魔,一个人一柄剑几乎挑了大雪山,三千金身僧兵都被他杀的七零八落,四大天尊他一个人干翻了三……”
“所以你就想着多杀几个,好去吹牛逼?”
方解问。
项青牛讪讪的笑了笑:“主要是前阵子我和小哼小哈在半路上遇到一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看着极为雄壮,我就想这东西要是当坐骑肯定很爽,于是就和小哼小哈去追,结果那畜生跑起来居然如腾云驾雾一样,追了好久我也没有追上,等我们回去的时候才发现……马丢了……”
方解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所以你们是一路步行过来的?”
项青牛嘿嘿笑了笑:“步行也有好处的啊,幸亏一路上走得慢了些,被我们遇到好几波佛宗的僧人,这几架干的要多痛快有用多痛快,我跟你说啊,一出青峡道爷我就亲手废了一个佛子,虐起来就好像虐一只小鸡一样。小哼小哈前几天干掉了两个据说是佛宗护法的家伙,还有一个老僧据说是小昭寺的首座,赶去大轮寺支援的。”
他说的吐沫横飞,显然极为得意。
“这些人是谁?”
方解问。
“我怎么知道。”
项青牛撇了撇嘴:“反正就是秃头,遇见杀了就是。没西行之前我以为佛宗皆是大修行者,现在才知道多有欺世盗名之辈,真正有斤两的倒是没遇到几个。小昭寺的那个首座被小哼小哈抓着胳膊腿撕了之后,就再没遇到一个像样的对手。”
方解听的一阵发寒,心说小哼小哈这俩家伙跟着你走到这真不容易。两个智力才开的加上一个顽童,居然一口气从峡谷杀到了沁林郭勒。方解想想陈哼陈哈将佛宗之人活活撕开的场面就有些心里发紧,那场面得多血腥暴戾?
“小方方!”
远处传来陈哈的喊声:“别急别急,我和小哼先把这些家伙料理干净就找你玩。”
方解连忙喊道:“留两个活口!”
“两个?”
“对。”
嗖嗖!
两个黑影从那边飞了过来,半空中手舞足蹈的想稳住身形却因为气脉被陈哼陈哈制住哪里能调理过来,飞行了几秒钟之后重重地摔在方解面前。嘭嘭两声,这两个佛宗弟子脸朝下趴在地上,竟是被直接摔昏了过去。
项青牛赞道:“你借我这俩人太他娘的好用了,效率真高!”
方解无奈地摇了摇头,忽然发现陈哼陈哈再加上项青牛这三个人聚在一起,好像很配……
……
不少于四十个僧人,被陈哼陈哈料理个干干净净,其中不乏八品的修行者,可在这两个变态面前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现在他们两个比最初跟着方解的时候聪明的多了,抓过来的两个人看身上的装束应该是这些僧人的首领。
“分开问。”
方解指了指一个瘦瘦的僧人对项青牛说道:“这么晚了他们出行必然有什么重要的事,问清楚再说。”
项青牛摇了摇头指着那个胖胖的僧人道:“你审那个瘦子,这个胖子交给我。妈了个蛋的,长的这么胖我看着都不能忍了。”
方解咬了咬牙,憋住没笑。那僧人看起来竟是比项青牛还要胖些,肥头大耳,身上的僧袍都被撑起来好像要破了一样。方解严重怀疑项青牛选这个人是因为自己比这个家伙看起来瘦一些,那种我瘦我漂亮的骄傲感油然而生。
看着项青牛拎着一头猪似的将那僧人拎走到远处问话,方解在那个瘦子僧人面前蹲下来笑了笑:“你也看到了,你今天遇到的这些人中我是唯一讲道理的一个,所以你应该很庆幸自己有这样的好运气。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们的目的是什么我会很高兴,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就和刚才那个胖子换换位置,让他来审你。”
那瘦僧人往后缩了缩脖子,显然心有余悸:“我们……我们只是要回寺里请援兵的。”
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几下后嗓子有些发颤地说道:“我们是龙象寺的人,奉了大自在天尊的法旨来沁林郭勒助战,没想到沁林郭勒里有个汉人的大修行者,三位长老皆死于其手,于是我们打算回去请首座来降妖除魔。”
“你真不老实。”
方解缓缓摇了摇头,拎着那瘦僧人的后背提起来往天上一抛,那人的身子就好像炮弹一样飞上了天空,瞬间上升了几十米后重重的落了下来,眼看着就要落地的时候被方解一把接住,然后再次抛了上去,这僧人就好像坐着升降机一样上上下下,如此反复三次,方解将他丢在地上的时候,他终究忍不住哇哇的吐了几口,月光下看他脸色白的好像窗户纸一样。
“再不说实话,我便不接了。”
方解将他再次拎起来,那僧人立刻求饶:“说……我说!”
方解看他身上的衣服应该身份不低,不过看其修为也就四五品左右,显然在佛宗之中不是以修为上位的人,从他刚才眼神闪烁方解就看得出来此人心思极深沉,应该是属于那种幕僚一类的人物。
“说吧。”
方解道
那僧人喘息了好一阵才恢复了些体力,艰难的咽了口吐沫后说道:“我们是被跌别元帅派去青乌国的,前阵子使者去青乌国要求出兵,青乌国的可汗担心被阔克台蒙哥报复不敢派兵,使者回来之后跌别元帅大怒,选了我们去青乌国杀掉青乌可汗,立他的弟弟为新可汗,率军同攻王庭。”
“跌别元帅是谁?”
方解问。
“是……是阔克台蒙哥手下曾经的九大金帐将军之一,蒙哥对大雪山大轮寺不敬,跌别便离开了王庭。大自在天尊封他为元帅,统领各路人马攻打沁林郭勒。因为城中狼骑不下六七万人,还有不少黄金家族的修行者助阵,更有一个汉人大修行者在,屡攻不破,而且听说黑山军就要开过来了,所以跌别元帅让我们立刻赶去青乌国,将青乌国的人马都带回来以抗黑山军。”
方解让陈哼看住他,然后往项青牛那边去。
离着还远就听到那边传来一阵阵的哀嚎和项青牛的怒骂:“叫你胖……叫你胖!妈了个蛋的,胖的一点都不英俊你有什么脸活着?既然选择了胖就要有做一个帅气胖子的觉悟,你看看你这衣服,都勒进肉里了,这样打扮你丢人不丢人?丢人不丢人!”
他每问一句就打一下,然后那个胖僧人就哀嚎一声。
方解忍着笑过去,拍了拍项青牛的肩膀道:“你不会一直没问他们要去做什么,可着劲的惩罚他在比你胖吧?”
“胖,要有气质!”
项青牛一脚将那胖僧人踢开:“这样的简直丢了我们胖子的脸……问出来了,这家伙没用我打就招了,说是去青乌国要杀青乌可汗的。”
“问出来了你还打?”
方解道。
“就因为没用我打就问出来了,我生气啊。”
项青牛愤愤道:“一点骨气都没有,不打就招,连我的乐趣都弄没了……”
“怎么办?”
他问方解:“把这俩人杀了?”
“别。”
方解摆了摆手:“帮蒙元人一个忙吧,封住气脉捆了手脚,一会儿让小哼小哈跑拎着丢进沁林郭勒城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要么是你那个二师兄,要么是你那个疯子大师兄,就在沁林郭勒城中。”
“哎呀!”
项青牛惊喜道:“不管是谁,今夜我就要进去!”
第0534章 你不走我便杀你
沁林郭勒城的土墙其实很高,城整体都是按照大隋的城池外形建造的,只是草原上土质不好,烧不出坚硬的城砖,虽然土墙建造的时候用了很特出的方法处理,但经历了几十年之后也显得有破败。
城外围着的人马不下四十万,可就如同大隋李远山叛乱一样,这些佛宗弟子率领的牧民论战斗力真上不了台面,尤其是攻城战,在沁林郭勒这个几百里内连片树林子都找不到的草原上,想要打造攻城器械都找不到材料。
佛宗之人聪明之处在于,他们知道自己有强大的号召力却不会指挥军队,所以任命曾经是阔克台蒙哥手下九大金帐将军之一的跌别为元帅,指挥攻城。不过说起来跌别虽然是蒙元数得上的勇将,可对攻城战也没有任何经验可言。
所以围困沁林郭勒超过一个月,还是没有任何进展。
佛宗的人在这期间也没闲着,派修行者潜入城内试图刺杀指挥守城的将军,没想到的是进去多少人死了多少人,第二天一早那些修行者的尸体就会被狼骑兵从城墙上丢下来。狼骑兵们虽然也不擅长守城,可居高临下的往下射箭终归还占着优势。
佛宗的修行者在沁林郭勒损失惨重,后来一位寺庙的首座亲自入城,结果就在城墙上被一位身穿黑色道袍的老者以剑气斩为两段。那老者杀了一位首座之后,站在城墙上遥遥一指,距离一百步之外一个牧民擎着的旗子应声而断。跌别大惊失色,立刻退兵。
自此之后,虽然跌别日日派兵攻城,可毫无进展。
佛宗弟子不得已派人回大轮寺求援,已经走了半个月算计着日子最少还要半个月才能赶回来。跌别不担心别的,只担心那个穿道袍的老者出城来杀他,那样修为的人,只怕军中纵有千军万马也未见得拦得住。
可幸好的是,那老者没有出城的意思。
蒙元太大,帝国各地的气候相差很大,王庭方圆数千里气候如同大隋江南,河流遍布,几乎就没下过雪。所以大雪山的存在也就更显得神奇,在大雪山上的大轮寺更显得神秘。夜里威风轻抚,如果没有这场仗战争的话或许会有很多年轻男女坐在草原上,在清凉的夜风中互诉情结,可是现在,每个人都感觉风里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项青牛毫无道尊风度的趴在草丛里看着不远处的牧民大营,啐了一口嘴里的尘土问方解:“如果真是我大师兄萧一九在城中,为什么他不干脆直接出来把那个叫什么跌别的杀了?顺便将佛宗那些人和指挥的将军都杀了,这些牧民没了首领也就一哄而散了。”
方解笑了笑,看了看四周发现居然没有巡夜的游骑。
不过想了想也就释然,沁林郭勒现在就是一座孤城,王庭那边根本就抽调不出人马,绝大部分狼骑都在大雪山那边,跌别根本不需要提防有大军偷袭。虽然有黑山军即将来解沁林郭勒之围的消息,可黑山军还远在两千里外,一时半会儿也来不了。更何况,即便跌别布置下去,那些牧民又不是严守军令的士兵,下面的人敷衍了事也正常。
“说明你大师兄一点都不疯了。”
方解微笑着说了一句,项青牛没懂:“什么意思?”
方解道:“我问你,你如果真的是你大师兄在帮着狼骑守城,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看蒙元人自己咬自己啊,如果他不出手的话,城中的将领们被佛宗的修行者刺杀,那么狼骑就是一盘散沙,沁林郭勒坚持不了多久。大师兄的意思应该是帮着狼骑能守多久守多久,反正仗打的时间越长对蒙元人越没好处,时间越长,蒙元的就越是元气大伤。”
“你不是已经明白了吗?”
方解笑着说道。
项青牛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明白了,大师兄不出城来杀了跌别和那些佛宗的人,是因为如果将这些人都杀了的话,那些牧民就真的一哄而散了。沁林郭勒之围一解开,阔克台蒙哥就不需要再调派人马驰援,他就有时间有精力全心全意的应付大雪山那边的厮杀。若是沁林郭勒破了的话,接下来就是王庭……”
“没错。”
方解点了点头:“你大师兄正在掌握着这个战争有可能转变的关键处,沁林郭勒这个地方已经成了战争的转折点。只要佛宗的军队和狼骑对峙着,阔克台蒙哥不放心王庭就必须派兵来支援,那样他手里的兵力越发的稀薄起来,大雪山那边的战争也就更加胶着。”
“萧一九果然不疯了。”
项青牛叹了口气:“真没想到,我们师兄弟会有一天在大草原上相见,而且还都在为同一个目标而做事,这是这么多年来都不曾有过的场景。大师兄醉心权欲,二师兄特立独行,我一直都碌碌无为……谁能想到,在中原都不曾团结过的师兄弟,在敌人的国家反而在为了一个目标而努力。”
他唏嘘了一阵,然后问方解:“咱们什么时候进城?”
方解笑了笑:“别急,就在这里等着吧,现在你还不明白我什么让你用清乐山的独门手法封住那两个佛宗之人的气脉?”
项青牛眼前一亮:“你是想引我大师兄出来相见!”
方解点了点头:“城中情况未知,咱们贸然进去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出什么意外。所以,还是老老实实的等着你大师兄出来见你就是了。”
“我大师兄要是找不到我怎么办?”
项青牛撇了撇嘴:“这大晚上的,他又已经老眼昏花……”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叹息:“老四……背后说人坏话,就不怕烂了舌头?”
……
听到这句话,方解的心里猛地一震。
听声音说话的人距离他并不远,以他现在的修为竟是丝毫也没有察觉。不只是他,明悟道心的项青牛居然也没有察觉。
方解回头去看,月色下,不远处,那个明显瘦了许多的曾经道宗之尊就站在那里,如果他不开口说话,他就好像是空气,是草地,是石头,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就好像完全融入了自然,人虽然在那里却没有一丝人的气息。
方解丝毫都不怀疑,就算萧一九走到自己身后都不会察觉。
“老牛鼻子,你吓死我了。”
项青牛抚了几下胸口,语气中都是不满可嗓音已经变得沙哑,方解不需要去看也知道,这个胖子现在眼圈肯定红了。他和萧一九自长安城一别,要说师兄弟情分就那么断了绝无可能。项青牛本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萧一九,毕竟那是谋逆造反的大罪,没有祸连清乐山就已经是万幸。
可现在,这个本来必死的人却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
“你是来寻老二的?”
远处的萧一九语气平静的问。
“来……”
项青牛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忍住没让眼泪往下流:“本打算来给你们两个收尸,既然都活的好好的,那我也就没什么事好做了,道爷我明儿一早就回清乐山继续做道尊去。”
萧一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声音很低地说道:“是我对不起你,当日在长安城道观里,我不该封住你的气脉,更不该曾经有那么一瞬动念杀你。”
项青牛恶狠狠道:“从那天开始我一直都想杀了你。”
“很好。”
萧一九点了点头:“有杀意的项青牛,终于往前迈了一步。师尊当年说道宗兴盛早晚归于你的手里,他老人家终究是没有看错。你已经明悟了道心,比我,比你二师兄都强,若是你能回去静修十年,清乐山一气观依然是道宗领袖之地,也是中原江湖的圣地。”
“呸。”
项青牛骂了一句:“你们他娘的跑出来想干嘛干嘛,凭什么让我去守着道宗?我还实话告诉你牛鼻子,我已经把道尊的位子传给沫凝脂了,道宗跟我一个铜钱的关系都没了,道爷我也想干嘛干嘛!”
“沫凝脂……”
萧一九沉默了一会儿喃喃道:“那是个心思让人捉摸不透的后辈,清乐山一气观交给她……只怕多半走向两个极端,要么很快重新站起来,要么被她自己败掉。她心中野望太强,行事破偏激,堂堂正正的路子她不会走。”
“你就走了?”
项青牛反问。
萧一九摇头不语。
项青牛问:“你不是疯了吗?”
萧一九回答:“我已经见过你二师兄了。”
这话,就是答案。
他说的理所当然,项青牛理解的也理所当然。
“方解。”
萧一九看向方解,停顿了一下叹道:“想不到你也来了,我曾看过你的命数,你是个祸星,走到哪儿哪儿就会乱了套。”
方解笑了笑:“你算卦向来不准。”
萧一九道:“这一卦或许会准。”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方解,再次叹了口气:“我更想不到,才没多久,你竟是已经如此强了。当初师尊点评天下奇特体质,唯独对你这样的体质闭口不谈。我曾经问师尊,为何对此体质摇头不语?师尊说,千百年方出一例,不敢点评。我又问师尊,这样的人真的存在吗?师尊说,天地造化,无奇不有。”
“你……”
萧一九指了指方解:“就是最奇之人,我只是好奇,师尊为何没有收了你传授修行之道?”
方解笑道:“你回头问了他然后告诉我,我也挺好奇的。”
“你回去吧。”
萧一九忽然说道:“草原上的事你不宜插手,这里距离大雪山已经很近很近了。如果被不能看到你的人看到你,对你来说是一场劫数,对我来说也不是一件好事。对现在蒙元的局势来说,更不是一件好事。”
“谁是不能看到我的人?”
方解追问。
萧一九却不再说,他转身往回走:“老四,老二就在王庭,你自己寻他就是了,你我师兄弟三人,在这里相聚未尝不是早就注定的事。老二见了你,或许也有许多话要说。至于方解……还是听我一句劝,别再往西,不然你劫数难逃。若你不往回走,我便杀了你。”
不走,我就杀了你。
听到这句话,方解的脸色骤然一变。
萧一九,在担心什么?
第0535章 天地神物
方解看着萧一九离去的方向,稍微犹豫了下后迈步跟了上去,项青牛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拉他:“你不了解那个老牛鼻子,他虽然平日里看起来猥琐贪财性子也好说话,可他一旦说了要杀人的时候从不曾迟疑过,你这个时候切莫去自己寻晦气。”
方解对项青牛笑了笑道:“总有些事要问清楚,我脾气比萧一九还怪一些,有些事不弄清楚我终究寝食难安。”
项青牛要跟着他一起去,方解只是摇了摇头:“他若真动手,你能挡得住?”
项青牛沉思,然后摇头。
方解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步追上去。
他今晚出来身边没带一个人,就连沉倾扇也不让跟着,他只是希望自己一个人来探寻属于他自己的秘密,有时候身边人知道的太多,对她们来说未尝是一件好事。方解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女人,每日为了自己而提心吊胆。
更何况,有些事终究是要男人自己承担。
萧一九看似缓步而行,他的步伐不大也不快,可转瞬之间就已经出去几十米远,方解脚下一点身子往前冲了出去,风从他的耳边呼呼吹过,这一刻他甚至做好了与当世站在修行者巅峰的人打一架的准备。他有自知之明,可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确实是个很奇怪的人,明明有时候怕死的厉害,可有时候又傻的厉害。
“不要再跟来,你从哪里来就应该回哪里去。”
萧一九顿住脚步,回头看着方解说道。
方解在他身前大约五六米出停住,抱了抱拳道:“前辈,若你知道,为何不说?若你不知,之前为何要说那样的话。既然你说的是关于我的事,为什么不能告诉我?若是诚如你所说我若再往西对谁都不利,明确告知不是更好?”
萧一九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你不知,比知道要好。”
方解摇头:“懵懂不知,便会探寻,到时候我若继续往西,前辈真就出手杀我对你可有益处?”
“你为什么如此好奇,难道就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人活在世,没有必要将所有事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已经告诉你何处去得何处去不得,你便按我的话去做便是了,追寻答案往往不会得到一个你满意的答案,不去追寻往往能得到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萧一九认真道:“我知道对于身世之谜,任何人都想搞清楚来龙去脉,但你现在最重要的事回去中原,尽你最大的能力让中原不要乱到无法收拾。你生入兵门,已经不是江湖中人,何必再因为江湖事而烦扰?”
方解想了想后问:“前辈可否告知,我与佛宗到底有无瓜葛?”
萧一九道:“本来没有,后来有了。现在你回去还是没有,留下就有。”
这话说的太模糊,根本无法理解。
方解还要问,萧一九摇了摇头道:“你的事我也只是推测而已,其实你想探寻身世也不是非要向西不可,师尊当比我知道的清楚。你可以回长安城去,若是求得师尊指点比在这里获得的或许更多。我现在回去,你不要再跟来。”
“前辈,忠亲王于我有再造之恩,我想去王庭拜访。”
方解垂首抱拳:“请前辈成全。”
萧一九停顿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朝着方解指了指,一瞬间,一股极猛烈的斥力朝着方解席卷而来。这小周天的斥力,当初方解看到红袍大神官鹤唳道人施展的时候已经惊为天人,昨日见项青牛施展又更加令人震撼,可今日见了萧一九出手才知道什么叫做同招不同势。
同样的一招,在萧一九施展出来比项青牛还要雄浑霸气的多。
方解不敢大意,将金之力尽极限之量从气脉中提出来,在身前布置了一层坚固的防御,然后将水火之力分别自左右拳击出迎向那股小周天斥力。三股力道相撞之后,先是沉寂了一下没有任何反应,下一秒,一股巨大的风浪向四周荡了出去,方圆几十米内草皮都被掀飞,一个直径超过十米的大坑骤然出现,尘土被劲气卷上天形成了一股风暴。
可即便如此,方解糅合了水火两种能力的天地元气还是没能将小周天斥力挡住,迟缓了一下之后那股斥力依然雄浑的撞了过来,这是第一次,方解的火之力无法将对手的内劲烧掉。方解咬了咬嘴唇没有躲避,双拳再次向外一击,拳风如两条巨蟒一样和斥力相撞,剧烈的波动再次传来,方解双脚如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烈风吹的他的衣服向后飞起,头发也被风吹的胡乱飘摆。
风暴还没过去,那斥力竟是阴魂不散的野鬼一样再次冲了出来,重重的撞在方解布置在身前的那一层防御上,咔嚓一声,金盾破裂,斥力竟是无坚不摧。
方解依然没有向后退,第三次出拳。
这一次,他是纯粹的以肉身之力和那股斥力交锋。拳头和斥力撞在一起的瞬间,他身上的衣服就被斥力绞碎,肌肉隆起的胳膊看起来格外的雄壮。
斥力将方解推着向后倒退了足足一米,他的双脚在草地上留下两趟深沟。
可他终究还是将这一招挡了下来。
就在方解做好准备迎接萧一九下一招的时候,萧一九却已经转身而去:“以你现在的修为倒是可以走一遭,记住,决不可接近大雪山,不然你将死无葬身之地。见了二师弟之后他或许会为你揭开些迷惑,但我相信他与我是一般无二的心思,只是,他若是让你回中原去而你再纠缠,他一念动而你身死,他的心性……向来比我坚固冷硬。”
说完这句话萧一九飘然而去,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项青牛快步冲过来,扶着方解的胳膊问:“怎么样?”
方解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若真要杀我,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咱们走吧。”
方解转身:“去见忠亲王。”
……
如果没有萧一九说的那句忠亲王杨奇的心性远比他要坚固冷硬,方解或许会带上沉倾扇她们同行,有了这句话,方解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们随自己向西。虽然不知道方解到底是为什么突然做了这个决定,但方解身边有项青牛有陈哼陈哈,再加上卓布衣也坚持一起去,沉倾扇她们也不用太过担心。
一行五人告辞离去,朝着蒙元帝国的心脏进发。
大雪山的战事正酣,阔克台蒙哥不能长期离开王庭,所以大雪山那边指挥军队的是他的长子阔克台蒙勿,再加上几位金帐将军,大国师,蒙哥倒也不用太担心。他坐镇王庭,各方调度,虽然局面很乱但终究没有什么在他视线之外的大事无法控制。
他在王庭,忠亲王杨奇自然也在王庭。
大雪山那边被杨奇接连斩了两个老僧,明王伤重不知道被大自在囚于何处,而大自在又不出大轮寺,所以有大国师桑飒飒和她的黄教弟子,再加上黄金家族的修行者助阵,大雪山下也不会有太多的困难。
现在战争已经到了拼耐心勇气和实力根基的时候,佛宗和黄金家族谁都没机会一举获胜。
方解他们五个,其实是很恐怖的组合。这五个人在一起出行,遇到任何对手似乎都有一战之力。这也是为什么沉倾扇她们放心的缘故,项青牛明悟道心之后到底有多强他自己都不知道,虽然或稍逊于萧一九可也差不了许多。陈哼陈哈,这两个人的实力在通明境中,放眼天下两人联手也找不到几个对手。
卓布衣和方解稍微差了些,算起来卓布衣一只脚踏进了通明境,方解现在正常情况下有九品的实力。
这样的五个人,可以横扫一个规模不小的宗门。
项青牛见方解心事重重,一路上总是找些笑话来说,方解知道他的好意,表面上也装作若无其事。
“你可知道我和小哼小哈遇到的那头纯白雄狮有多威风?”
项青牛道:“那天我们三个小河边休息,那白色雄狮也在河边饮水,我当时看到它的时候就挪不开眼神了,那家伙比最高大的西域战马还要大一号,估摸着一口就能咬死一头野象!当时我便动了心,让小哼小哈帮我去抓,谁知道那畜生跑起来竟然快的离谱,我们三个的战马追不上,只好下马拼尽全力施展轻功去追,一口气追出去六七里,那畜生竟是将我们远远的甩开看不到踪迹了。”
卓布衣听他说那头白色雄狮,忍不住想到自己曾经的坐骑猪小花,他摇了摇头,眼神里露出些伤感。
项青牛道:“后来我遇到几个佛宗弟子,抓住之后特意问了问,原来这白色雄狮在草原上一直都有传说,据说那畜生被牧民们称为长生天派下来监督草原秩序的,哪里有不平事它就出现在哪里。不过佛宗之人却说此物不祥,所到之处便有灾祸。还说只有长生天选中的人,才有资格驾驭那头灵兽。道爷我不信什么长生天,可道爷倒是觉得那畜生我骑着必然合适。”
方解笑了笑,想起前世看过的山海经:“世间多有异物,不过是偶出奇种罢了。人有高矮胖瘦,肤色有黑有白,狮子之中有一头雄壮的也不离谱,只是人们觉得罕见所以便赋予一些神奇色彩罢了。”
他才说完,就看见项青牛睁圆了眼睛。
方解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去,只见前面一座高坡上,那头比战马还要高出不少的极雄壮的白色雄狮站在那里,昂着头,看起来威风凛凛。它立于天地之间,就好像便是这天地之间的王者。
这个时候,方解他们的战马也感受到了那白色雄狮带来的压力,竟是再也不敢向前。任凭几人如何催促,只是原地打转。
项青牛气恼,刚要下马就要去追那狮子,谁知道那白色雄狮忽然一声吼叫,他们的战马便颤抖起来,然后两个前腿竟然跪了下去。
方解眼神一凛,心说天地间竟然真有这等神物!
第0536章 最终的秘密在哪儿?
项青牛来了气,上次他没能追上本来就特别遗憾,这次再看到那白色雄狮立刻冲了上去,方解将赤红马还给完颜云殊之后,骑着的是一匹普通的寒骑,虽然比一般战马要雄峻些,可也挡不住那白狮的一吼之威。他从马背上下来站在一边,负手看着胖子扭着硕大的屁股朝着那白狮冲了过去。
方解虽然惊诧于这白狮的雄武,却不似项青牛那样一见这狮子就想占为己有。而以项青牛的修为,方解自然也不担心他会伤在一头狮子手里,哪怕是一头看起来很威武的雄狮。
这次也不知道怎么了,那白狮没有转身而走,一直站在高坡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带着一溜烟冲过来的胖子,鼻子里发出几声貌似不屑的声音。这一下项青牛更气,距离狮子二十米外就跃了起来,手腕往下一翻。
他有意立威镇服住那狮子,所以一出手就是小周天的禁锢之术。只是很精巧地控制着天地元气的力度,怕一不小心将那狮子击毙。
谁知道项青牛小周天的威压才施展出来,那白狮脚下一点就向一侧冲了出去,只看到白光一闪,那狮子竟然已经在几十米外,速度快的令人咋舌。方解这下更为惊奇,这才体会到项青牛说起上次追不上那狮子时候的无奈。
若是相比于寻常人,狮子灵敏更好可以理解,可项青牛再胖也是堂堂的大修行者,筋骨身躯早就经过内劲淬炼变得极为强悍,这狮子依然还能躲开就显得离奇了。
更离奇的是,这狮子躲开几十米后没有继续奔跑,停下来昂着下颌看着项青牛,颇为挑衅。项青牛落地之后气的鼻子都歪了,骂了一声提速冲了过去。那狮子真如有灵性一般,若是项青牛不出手它便不躲闪,项青牛才出手它立刻就跑。
一头白狮和一个胖子,就在方圆百米左右的一个小圈子里绕着跑。
方解看的想笑,嘴角上勾勒出来的弧度很轻松。
足足折腾了半个小时,那狮子故意逗弄项青牛一样,只是抖着圈子跑,并不逃开。而项青牛跟不上它的速度,又怕出重手伤了它所以竟是被耍的团团转。到了后来项青牛已经跑的气喘吁吁,而那狮子却依然气定神闲。
“我觉得小胖子这次要栽了。”
陈哈一本正经地说道:“这畜生就是来找回场子的,上次被咱们三个追出去那么远,它这是怀恨在心了,觉得很不爽,于是回来戏耍胖子。”
陈哼点了点头:“我也觉得胖子要栽了,那白毛畜生真快,便是比你我最快的身法还要快些,胖子腿短……追不上。”
陈哼道:“不知道为什么它只戏耍胖子,而不来找我们?”
陈哈认真道:“因为胖子太无耻还好欺负。”
陈哼点头,深以为然。
如果项青牛听到他们两个如此一本正经的点评他的腿,只怕会真的气歪了鼻子吧。
卓布衣摇头笑了笑道:“我去帮他吧。”
方解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堂堂道尊,若真是被一头畜生羞辱了,传出去整个中原的江湖客都会跟着丢脸。”
他知道卓布衣的本事,那次卓布衣制服猪小花的经过他可是亲眼所见。卓布衣修为不俗,再加上他的天赋实在太过神异,说不得真的能和野兽沟通。到了这个世界之后,方解越发的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前世时候,人们对武术的理解其实更多的来自电影电视剧,飞檐走壁已经是承受的极限,而这个世界武者比起修行者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胖子蹲在地上喘着粗气,白狮距离他二十米左右高傲的昂着下颌。
卓布衣缓步走过去,眼睛一直看着那白色狮子。那狮子忽然发出一声嘶吼,转头看向卓布衣眼神里都是敌意。卓布衣立刻停下脚步,似乎真的在和它沟通一样。那白狮一边警惕地看着卓布衣,一边不时瞄一眼项青牛随时做好下一次躲避的准备。
项青牛一屁股在地上坐下来,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道:“道爷我看上你了,你就从了我多好,我可不喜欢玩野蛮的调调,别逼我今晚上就吃狮子肉。”
那白狮居然很有意思的哼了一声,好像听懂了胖子的话。
卓布衣和那狮子之间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他一直没有什么行动只是很平静的看着白狮。方解看得出来,那白狮的戒备心竟是渐渐的低了。大约几分钟之后,白狮竟然朝着卓布衣走了过去,身上没带着一点戾气。
项青牛看到这一幕立刻就气馁了,他用手指在地上画着圈郁闷道:“卓先生你这叫夺人所爱……不带这么作弊的好不好。”
白狮到了卓布衣身前,以卓布衣的身高居然还没到它的下颌处。
见到白狮如此温顺的站在卓布衣身边,项青牛彻底绝望了:“回头我也去练这一门本事,我道心明悟,就不信学不会这个!”
就在他站起来准备返回的时候,忽然发现那白狮离开了卓布衣,迈着很小的步子到了方解身前,然后低下那颗硕大的头颅,用额头在方解身体上缓缓的蹭了蹭。这个动作柔和到了极致,可和雄壮的狮子却一点儿也不违和。
方解诧异,看向卓布衣眼神里都是询问。
卓布衣笑了笑道:“看来它选了你。”
……
方解步行着往前走,那头白色雄狮就和他并排着前行,就好像它本来就应该站在他身边,从不曾离开过一样。其他人看的都很不理解,为什么这白色雄狮偏偏跟了方解而不跟别人?而且狮子又不是马不是狗,怎么可能和一个陌生人这样亲近?
项青牛却没心思思考这个,一脸沮丧的踢着草地:“凭什么……凭什么……论美貌,我难道就输给小方方?论身份,我可是堂堂道尊。论修为,小方方也不及我吧,那白毛畜生一定是瞎了眼……”
陈哼非常认真地说了一句话给出解释,项青牛怔住顿时不爽却找不到话来反驳。
陈哼说:“那狮子或许只是觉着……你太重了……”
方解因为摸不准这白色雄狮什么脾性,倒也不敢真的骑上去,后面的战马虽然这会恢复了过来,可还是老老实实的跟在狮子后面,就算催促也不管用。
方解回头问卓布衣:“先生,你真的能跟野兽沟通?”
卓布衣点了点头道:“野兽也有思想,只要有思想,我便可以。”
方解问:“那它为什么选我?”
卓布衣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它不是选了你,而是一直以来就在等你。”
方解诧异:“为什么?”
卓布衣笑了笑:“它虽然有思想,可终究不是人,我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我只是依稀觉着它应是如此想着,不然怎么会别人不选偏偏选你?又或者,它觉得只有你才能驾驭它?”
“它又不是坐骑!”
方解道。
卓布衣摇头:“你又怎么知道它不是?”
方解想起项青牛之前说的那个传说,草原上的牧民们其实有不少人都曾见过这头巨大的雄狮,而它总是出现在有兵祸发生的地方,哪里有厮杀它变出现在哪儿,就好像在寻找着什么似的。
后来,便有了白狮不祥的说法。人们开始认为这是一头凶兽,走到哪里哪里便有灾祸发生。佛宗之人甚至认为此物乃是人间至凶,所以牧民们避之不及。至于那句只有强者才能驾驭它的话,多半倒是牧民们杜撰出来的。
人都有征服欲,自己征服不了将希望寄托在虚构的强者身上是习以为常的事。
“你能骑?”
方解试探着的对狮子说了一句,那狮子站住看了方解一眼,然后双膝慢慢的矮下来,竟是伏倒在地上。方解有些发愣,稍稍犹豫了一下就翻身起了上去。那白色雄狮在方解上去之后站起来,竟是发出一声咆哮,似乎极为兴奋。
它晃动了几下巨大的头颅,然后猛的往前冲了出去。方解骑在它后背上,扶着雄狮的脖子感受着剧烈的风从耳边吹过,竟是如刀般凌冽,这种速度,换做普通人早就承受不住了。可方解却越来越喜欢这白狮,其快远超战马。便是陈哼陈哈这样以轻功见长的人,论速度也不及。
一口气狂奔出去至少十里,方解试着说了一声停下那白狮立刻放慢了脚步。方解心中惊异惊喜,抚摸着白狮的鬃毛自语道:“我年幼逃亡时若是有你这样的神物在,何至于那般狼狈落魄?任凭谁来杀我,骑上你就跑也没人追的上吧。”
这白狮似乎是听懂了他的话,晃动着脑袋摩挲着方解的身子,它发出低低的一声叫,方解竟是错觉这一声中竟然带着歉然之意!
他下意识的看向那白狮的眼睛,发现这白狮也在看着他。
……
沁林郭勒城其实距离王庭已经不是很远,算是蒙元王庭东方的门户,常年派驻重兵把守。不然的话,佛宗的人也不会对沁林郭勒如此在意。沁林郭勒,泰坦城,火凤台这三个土城是分布在王庭之外的卫城,有这三个卫城在,任何军队都不可能轻而易举的靠近王庭。
这几个卫城和王庭互为支援,便是百万大军也未必能顺利往前多走几步。
离开沁林郭勒第二天后,方解他们就不得不改为昼伏夜行。白天的时候来来往往的都是狼骑的斥候,还有大批站在黄金家族这边的牧民,眼线太多,想藏住不容易。尤其是方解身边现在还有那么醒目的一个凶兽,所以只能晚上走。
王庭并不是一座巨大的城池,甚至连墙都没有。
王庭所在是蒙元最肥美茂盛的草场,这里也是整个草原风景最秀丽的地方。黄金家族的人,除了分封出去的之外都住在这里。连绵不尽的帐篷,远比普通牧民的要奢华。而在帐篷组成的海洋之中,居中那座堪比大隋太极殿的穹顶建筑便是金帐。
蒙元大汗阔克台蒙哥的宫殿。
有宫殿而无城墙,所以显得有些奇怪。
方解他们没有贸然进入王庭,而是找了个地方藏身,项青牛自告奋勇,独自一人进去寻找忠亲王杨奇。虽然他们五人联手现在王庭里只怕也找不到可以匹敌的高手,但方解并不想出现在阔克台蒙哥的视线里,因为蒙哥希望他来。当初在峡谷的时候,蒙哥可是专门派了人去请他到王庭相见的。
夜晚
方解躺在草地上,枕着白狮的一只爪子看向繁星密布的天空。草原上的天总是显得那么干净透彻,夜晚则显得更辽远深邃。
白狮安安静静的趴在他身边,一动不动。
我就要解开那些秘密了吗?
方解问天。
越是向西,是否距离最终的秘密越近?
第0537章 这才是祸根
方解躺在草地上,不知不觉间竟是睡着了。负责守夜的卓布衣回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微微摇了摇头。这个看起来眉宇间总是有解不开的结的男人,说起来才不过十八九岁而已,却已经老成到让人心里发酸,他所经历的事是寻常人想都想不到的。
卓布衣也好奇着,方解到底从何处来最后的归处又在何处?
方解从来没有放弃过追寻那秘密的答案,偏执的让人心疼。其实他本可以豁达一些,不去管什么身世什么体质,只需要一步一步的走下去,前路终究不会灰暗无光。他这个年纪,就有了现在的成就将来难道会泯然众生?
那只巨大的白狮趴在方解身边,看似也睡熟了,可它的两只耳朵却一直竖着,卓布衣确定哪怕有一丝的危险这只同样神秘的白狮就会立刻示警。它明明是第一次看到方解,可偏偏表现的就好像一个忠诚的护卫。
其实以他们几个的修为,即便几天几夜不睡也不会感到疲乏,陈哼陈哈是大大咧咧的性子,晚上睡觉是习惯。有时候卓布衣很羡慕他们两个这样没有烦恼的活着,每天都能从一些看似无聊的事情中找到快乐,乐此不疲。
相对来说,陈哼陈哈和方解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然后卓布衣又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到现在回忆起来也是一片灰暗的童年。
与方解不同,他从来没有想过去追寻答案。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自幼在江都丘家长大,虽然在童年时候丘家的对他如对奴隶一样,但卓布衣对丘家并不怨恨。后来丘家的人发现了卓布衣的天赋,便对他重视起来,吃的好了,穿的好了,每个人对他的态度也好了。
丘家的家主甚至专门请了一个修行者来指点他,可惜那个修为不高的江湖客不懂得如何开发卓布衣的天赋,只是传授了他一些基本的修行技巧。卓布衣能有今时今日的修为,其实靠的都是自己。
他曾经问过丘家的人,自己到底什么身世,丘家的人却都说不知道,说他只是从荒野上捡来的孩子。卓布衣便相信了这个回答,逼着自己从不曾去怀疑什么。可他内心里又何尝不知道,如丘家这样的世家名门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将捡到的孩子带回家?丘家的人……哪里有这般善心。
所以在看到方解的时候,卓布衣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要帮帮他。也许只是潜意识里他一直告诉自己,既然自己没有勇气去追寻什么答案,那就帮助方解找到答案吧。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忽然发现白狮猛的抬起头往四周看了看,眼神里都是戒备。卓布衣随即心中一动,盘膝而坐闭上眼将感知力往四周蔓延了出去。可将感知力用到了极限,他依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他睁开眼,疑惑的往四周看了看,发现那只白狮也一样的疑惑,晃了晃脑袋再次趴在地上。
卓布衣却没有大意,再次感知周围的情况。
就在这个时候,他根本没有发现一个人已经走到他身边十几米外的地方。这个人身上穿着一件青衫,身材修长挺拔,负着手缓步而行,没有一丝声息。看他走路的时候步伐不大步速也不快,可才迈了一步,这十几米的距离就已经过去。
青衫人在白狮身边站住,看了看那狮子眼神里有些很复杂的意味。他抬了抬手,终究还是没有做什么。
卓布衣猛的张开眼,当看到那人如鬼魂一样已经悄无声息的到了身前不远处的时候瞳孔瞬间收缩,他几乎下意识的想要站起来示警,那个青衫人却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然后将脸上带着的一张银色面具摘了下来。
这是一张充满了成熟魅力的俊朗的男性面容,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去看都无可挑剔,偏偏仔细去看的时候又觉得他其实长相并不算特别出众,可不知道怎么了就是觉着这是一个完美的人。他的五官是完美的,身材也是完美的。卓布衣恍惚了一下才明白,这个人的完美来自于他身上的气质。
卓布衣忍住没有喊,因为那个青衫人就站在方解身边,如过轻举妄动的话,谁知道这个人会不会对方解下手。
“你的感知力很好。”
青衫人对卓布衣温和的笑了笑:“你没有见过我,但我却知道你一定就是江都丘家的那个人,对吗?”
也不知道怎么了,他明明已经说了话,可白狮和方解依然在熟睡,没有丝毫察觉。就连睡在不远处的陈哼陈哈也同样没有察觉,这种可怕的感觉让卓布衣无法适应。这个青衫人就好像一个鬼魂,只有卓布衣自己能看见他存在听见他说话。而其他人,却好像在另一个世界一样没有感觉。
“他们三个,还有这白狮都不会醒过来,我将他们的六觉格挡住,所以不会听到我说话,他们不醒来,我稍后做事也方便些。我之所以让你看到我,是因为我觉得你感知之力让我觉得不俗。”
“隔绝六觉?”
卓布衣心里狂跳不止,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可真有人能做到那绝对是神迹!想想吧,若是能将一个人的六觉封住,那么你站在这个人面前,他睁着眼却看不到你,也闻不到你的气味,感觉不到你的存在,这是何等恐怖的一件事!
青衫人点了点头:“人有六觉,若皆封住,便是他睁眼却不能视,有耳不能听,鼻通而不能闻……其实你天赋之能再精进些也能做到,远比一般修行者要做到这一点容易得多。”
他说话很温和,就好像一位长者在为自己的学生释惑。
“您是……忠亲王?”
卓布衣感觉自己的嗓音有些发颤,这是人生几十年来从不曾有过的事。就算当初丘家被灭门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激动到不可自制。
“是我。”
青衫人点了点头:“其实你们才到,我便知道了。”
……
“他们几个……被您同时封住了六觉?”
卓布衣问这句话的时候发觉自己的嗓子干的生疼,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有人能做到这一步。对于大修行者来说,杀一人轻而易举。靠着绝对的身法让寻常百姓对其“视而不见”也能做到,可这只是因为寻常人眼睛跟不上他们的身法速度。这和将一个人的感官全部封住,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更何况,被封住六觉的,是陈哼陈哈方解这样的强者,还有一头灵兽。
杨奇点了点头,在卓布衣身边坐下来。
“你的修行方向不对。”
他说。
卓布衣一怔,立刻站起来抱拳躬身:“请王爷指点。”
“你自己可知何处不对?”
杨奇问。
“晚辈不知,只是这些年修为几乎没有进境,晚辈也百思不得其解。只是觉着或是桎梏在此,此生便挣脱不开了。”
杨奇微微摇头:“你要修行开拓,第一想到的是什么?是我或许做不到,还是我能不能做到,又或是我定能做到?”
“第一种。”
卓布衣如实回答。
杨奇笑了笑:“你天赋如此,何须去想做不到这种无聊事?想要做到哪一步,只需去想就是了。因为你的修行,本来就只是去想而已。”
卓布衣怔住,喃喃道:“只是如此?”
杨奇点了点头,视线转向方解:“你了解自己的天赋,却进境缓慢。他不了解自己的体质,却进境神速,其区别之处在于,他相信自己会越来越强大,而你则一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就这样再也无法突破了。所谓桎梏瓶颈,其实都是自欺欺人的东西。”
这种话,也只有他说出来卓布衣才不敢质疑。
“你的天赋在于冥想,以冥想克敌,可你想的多是我或许不能做到这样的念头,又怎么会迈过去那一步?当初我若是想,我没有你这样的天赋便做不到封人六觉,那我现在便真的做不到。当初我若是想,我不能仗着一柄剑胜了佛宗诸多妙法,也不会有后来大雪山下那一场好杀。”
卓布衣若有所思,却还是没有清晰的抓住脑子里那一闪而逝的灵光。
“他不该来。”
杨奇似乎不想在卓布衣的天赋上再多说什么,眼睛一直看着依然熟睡的方解:“太过偏执,未见得就是好事。”
“他只是想明白些。”
卓布衣道。
“糊涂些又能如何?”
杨奇微微皱眉,然后喃喃道:“竟是已经开了五条半气脉,进境之快也超乎我的想象,当初在樊固的时候,我观他体内有被人刻意布下的阴毒手法,本不想管,可后来察觉用的是佛宗和纥人的蛊术结合的法子,于心不忍便为他解了几分。只是当时毒蛊与他血脉相连,我若拔了毒蛊,他便死了。除非等到毒蛊长成从壳中出来,再施法将毒蛊拔出。所以我在他体内留下一道劲气,等着毒蛊破壳而出。”
方解没有听到这句话,若是听到的话便会释然,当初在藏书楼为什么会突然吐出毒蛊,而万老爷子正因为第一眼看到他就识破了他体内杨奇留下的内劲,才会在那天出手救他。
卓布衣对方解的事知道的不少,可也有许多不知道的。
听杨奇说出这些事,他都记住,想着万一杨奇不告而别他就将这些话如实转告方解。
他稍稍走神的时候,杨奇忽然伸出手,手心向上,不远处方解的身子随即漂浮了起来,平躺在半空上不动。
“待我离去之后他醒来,你便告诉他回中原去吧。在修为大成之前,第一不可接近罗耀,第二不可来大雪山,性命无忧。他体内顽疾之根源,便是他那双看似能瞬间提升起修为的红眸……那眸子根本不是他的,而是别人留下的记号而已。有这眸子在,便是他在天涯海角,那人若要找他也轻而易举。”
杨奇伸出的手忽然一攥,让后猛的向外一拉。
卓布衣瞬间睁圆了眼睛,他竟是看到漂浮着的方解身体猛的挣扎了一下,然后有两道红色的气被抽离出来。漂浮在半空中的方解剧烈的扭动起来,可偏偏还是闭着眼脸色平静如常。
“告诉他,他只是方解。”
杨奇起身,手往下一翻,那两道如有生命一般挣扎的红色气体发出几声如厉鬼咆哮般的刺耳声音,却怎么都挣脱不开那束缚,数秒之后,那两道红色气体随即崩碎,消散于无形。
与此同时
某处密室中的一位老者忽然睁开眼,疲惫的脸上满满的不可思议。他的嘴唇抽搐了几下,最终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那不可思议的神色逐渐变为绝望。
黄阳道,正在与众将议事的罗耀忽然愣了一下,猛的看向西方,眼神冷酷残暴,下面诸将立刻吓得颤抖起来,完全不能自主。
第0538章 他叫苏屠狗
“王爷为什么不等他醒来亲自告诉他?”
卓布衣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您也知道他性子偏执,若是醒来后我告诉他这些事,他心里必然疑虑更重。”
“我和青牛今夜便要去大雪山了,他或是要昏睡一两日才能醒来。”
杨奇看了方解一眼,手往下一压方解漂浮在半空的身体缓缓的落了下来,他依然熟睡,什么都没有感觉到。而此时卓布衣也猜理解杨奇为什么先一步将方解的六觉封闭,杨奇从方解体内剥离出那两道红色气体的时候,必然是一个极为痛苦的过程,而六觉被封,方解就体会不到这种痛苦了。
“他想寻我也寻不到,你让他踏踏实实回中原去就是了。那里才是他应该在的地方,如今祸根已除,那些时时刻刻盯着他的人也就失去了感应,以后的路就要靠他自己去走了。多年之前有人能靠自己走到那一步,他未必不能。中原的江湖有这样一个好苗子不容易,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过早陨落。”
他一直说的是中原,而不是大隋。
卓布衣敏锐的察觉到了这点,脑子里几乎没怎么琢磨就想到了其中的缘故。忠亲王不说大隋只说中原,想来他已经看破了大隋现在的乱势,杨家人想要度过这一难并不容易。或许在忠亲王心里,也已经预感到大隋终结的到来。
他没有回去帮助皇帝力挽狂澜,是因为他在这里更重要一些。
有他在,蒙元的乱就会更持久更彻底,他护着阔克台蒙哥不死,佛宗想要取胜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而在将来若是阔克台蒙哥即将取胜的时候,他或许会毫不犹豫的杀掉这个枭雄。卓布衣这才理解忠亲王杨奇的心思,他爱的岂止是大隋?他爱的是中原百姓。
大隋可以灭亡,但他不忍看到中原百姓经受更多的磨难。
中原之乱,最大的敌人其实不是自己而是蒙元。趁着大隋崩碎,没有动乱依然强大的蒙元必然出兵,那时候中原各势力之间乱战,谁有能力有心思阻挡外敌入侵?到时候大隋的西半部,就会生灵涂炭。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一力促成了阔克台蒙哥出兵大雪山。在中原最危险的时候,他将蒙元的兵锋转移到了别处。
所以忠亲王没有回去帮助杨易稳定江山,而是留在王庭让蒙元更乱。只有蒙元乱的一塌糊涂,才没有余力向东进兵。
“您……什么时候回中原?”
卓布衣问。
嗓音有些苍凉。
杨奇笑了笑,抬起头看着天空中的璀璨星辰:“从我第一次西行开始,我就没有想过再回去。等等吧……今夜我和青牛去大雪山之后,若还有余力回去……”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卓布衣懂了。
因为项青牛的到来,杨奇有了极强力的助手,所以打算起身去大雪山了。现在是明王最弱的时期,杨奇最大的对手便是那个从来不曾离开过大轮寺的大自在天尊。就算杨奇修为通神,在和大自在交手的时候也未必挡得住佛宗之内其他高手的围攻,而有了项青牛,他就可以放手一搏。
“明王不能存在。”
杨奇沉默了一会儿道:“人有生老病死,百年已经是稀奇。有些人活了太久便是妖,违背了人生存于世的法则,只有这样的人死了,人间的秩序才会恢复。”
“明王一直不死?”
卓布衣大惊:“可传闻不是说,明王会传授所有修为给佛子的吗?”
“佛子……”
杨奇有些厌恶地说道:“只不过是明王的一个容器罢了,世人都以为明王传承只是一种仪式,明王一代接着一代。可实则明王要的只是佛子远超常人体质的肉身罢了,他从来就没有死过。”
听到这番话,卓布衣的心忍不住狂跳起来。如果杨奇说的是真的,明王掌握了一种极高深的修为,可以将自己的灵魂转移到一具年轻的躯体上,如此反复轮回,那他岂不是已经活了千年?
这千年来,历代明王的交替,只不过是他在换个躯壳而已!
如果是这样的话,积累了千年修行的明王,到底会强大到什么地步?
卓布衣不敢去想,也无法想象的到。而这个时候,他终于理解了当初杨奇第一次西行之后会是怎么样的一种决绝。杨奇或许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挑战的对手是个什么样的人,甚至已经脱离了人的范畴。但他从来没有退缩过,从来没有惧怕过。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根本不是在和一个人战斗。
卓布衣长长的吐了口气,心里的波浪翻腾的让他无法平静。佛宗在西域已经绵延近千年,原来自始至终就是明王一个人的玩具罢了。他已经在大雪山顶上大轮寺的莲花宝座上俯瞰这个世间那么久了,久到或许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到底经历了多少年。
“这头白狮,名字叫做浑沌。”
杨奇看了那狮子一眼,笑了笑道:“佛宗之中有一本穷界经,记载了这个世界上诸多异兽。浑沌,为大凶之物。穷界经上记载,它遇到善良的人便会行凶,遇到邪恶的人就会听从指挥。所到之处,便是兵祸绵延。它一直存在,但只有在兵乱连绵天下动荡的时候才会频频现身。其实哪里有这般荒诞离奇的事,只是编造出来哄骗世人的罢了。不过,它确实会出现在任何有战乱的地方,似乎一直在寻找什么。”
卓布衣一怔,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说道:“寻找大凶之人?”
杨奇却没有再说,他抬起头看着天空说道:“天允许有人偷命,便说明天道不公,所以人只能靠自己,现在是明王有史以来最虚弱的时候,若是不能杀他,待日后他选了躯壳再除掉就难了。每个人都应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不是别人的玩具。他曾经说这个世界上满是卑躬屈膝,我便让他看看,总有人挺直了脊梁大步行走。”
说完这句话,杨奇便消失在卓布衣的视线中。
也带走了陈氏兄弟。
卓布衣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就好像整个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和方解两个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在他心里滋生,很快就填满了整个心窝。心里冷一阵暖一阵,寒暑交替一般。他也抬起头看向天空,眼神里都是疑惑和不安。
……
方解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睁开眼的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立刻弥漫到了全身,他甚至没有力气坐起来,想抬起手臂揉一揉剧痛的眼睛都做不到。第一次出现红眸的时候,他有过类似的感觉却没有如此强烈,强烈到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身体里没有一点力气,眼睛里疼的让人有想撞石头的冲动。
他想开口说话,嗓子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幸好,他看到了坐在身边怔怔出神的卓布衣。
见他醒了,卓布衣喂了他喝了一点水,清凉的水顺着喉咙流进去的时候,方解才感觉恢复了一些力气。
“我……怎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方解才能开口说话。
“忠亲王来过。”
卓布衣道。
白色的雄狮见方解醒来,小跑着过来伏倒在方解身边,不时用巨大的头颅摩挲着方解的脸,就好像极为担心他一样。
卓布衣沉默了一会儿,将忠亲王杨奇的话如实对方解说了一遍,尽量做到没有落下一个字,所以他说的很慢。方解的脸色变幻,眼神里的惊讶很浓烈。当他听到卓布衣说杨奇说他的红眸才是祸根的时候,心里的动荡天翻地覆。他一直以为那红眸也是一种体质上天生具备的东西,从不曾有过怀疑。
卓布衣说完之后,方解随即想到了那天在芒砀山上,大雨中自己带着人在山洞避雨的时候,罗耀就那么突兀的出现在山洞外面。就好像,他一直知道自己在那里似的。
然后他又想到,自己眸子里第一次出现那金色的火焰,和那天罗耀施展出来的火何其相似!
而自己,竟是从没有去考虑过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那红眸,那金色火焰,都是罗耀留在他身体里的记号罢了。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遇到危险的时候,罗耀留下的东西就会自动出来保护他,可见他的肉身对于罗耀来说有多重要。
现在,忠亲王杨奇将这个记号从他体内拔出了。
虽然失去了一种最强大的本事,可方解忽然有一种想要放声大笑的感觉。随着卓布衣的讲述,他的心情从震撼惊恐到现在的释然开怀。
“王爷去了哪儿?”
方解问。
“大轮寺。”
卓布衣的嗓子里挤出来这几个字,有些艰难。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道:“他竟是连等我醒来的时间都没有……”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然后问卓布衣:“可还有一个看起来有些木讷会傻笑的汉子与忠亲王同来?”
卓布衣摇了摇头:“他只是自己来的。”
方解默然,心里才生出来的喜悦瞬间沉了下去。忠亲王来了,苏屠狗却没有来……或许那个看起来傻乎乎的总是挂着憨厚笑容的汉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死去了吧。他想到了老板娘那张娇美的脸,在他脑海中渐渐的和苏屠狗那张很丑的脸融合在一起,那么的般配。
“咱们回去吗?”
卓布衣问。
方解点了点头:“回去吧,该回去了……”
他看了看趴在自己身边的白狮:“你叫浑沌?”
狮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茫然。方解艰难的抬起手抚摸着它的长毛:“不管了,他们都说你是大凶之物,所以要找一个大凶之人为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以后你得习惯驮着我走路了。”
卓布衣扶着他爬上白狮后背,白狮抬起头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
声音在草原上回荡,久久不曾散去。
……
大雪山
距离山脚大约十五里有一棵像是新移栽过来的松树,还很小,只有人高。松树看起来孤零零的,守着一座孤零零的坟。一树一坟墓相伴,给人的感觉不是它们在互相照应,而是将两份孤单相加。
草原人没有死后立坟的习惯,所以这个坟包显得那么醒目。可坟就在距离大雪山如此之近的地方,却一直没有人破坏。
项青牛从腰畔将一个酒壶摘下来递给杨奇,没有说话。
杨奇在坟包前蹲下来,打开看了看发现酒壶里几乎满着。他不知道,有个老头虽然嗜酒如命,可也只是喝了一口这最后一壶梨花酿,然后郑重认真的将盖子封好,再也没有动过多喝一口的念头。
杨奇将酒香扑鼻的梨花酿洒在坟前。
“他叫苏屠狗,一个人拼死了一百二十七个金身僧兵的人。他叫苏屠狗,临死前还咬断了一个佛宗护法脖子的人。他叫苏屠狗,闭眼前还会害羞的说我想我媳妇了的人。”
第0539章 静室简居
方解在回去的路上忍不住去想,自己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到那个越发神秘的忠亲王,还有没有机会见到那个嬉笑怒骂皆由心的胖子项青牛,还会不会见到时而纯真时而疯癫的陈氏兄弟。
如果明王真的是个活了千年的老妖,真的那么容易被击败?
但毫无疑问的是,现在是杀死明王的最好时机,或许从他自称明王开始都没有如此虚弱过。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弱,只知道他在多年前似乎是尝试什么修行的时候伤了自己,以至于修为大损。不然十几年前忠亲王杨奇就算修为再强大,也无法和有千年沉淀的明王相比。
世间本来就不缺乏巧合。
若是明王没有自己受损,那么忠亲王十几年前便伤不了他。十几年前的伤加重了他本身的伤又让他无法尽快复原,最终被他的大弟子大自在看破,从而生出异心。然后蒙元大汗阔克台蒙哥在忠亲王杨奇的劝说下,对大雪山动兵。
这一切的发生,其实都源于明王那次自伤。
到底他修行了什么功法,会伤到有千年经验的自己?
随着方解东归,这些事好像离着他渐行渐远。诚然,用杨奇的话说,他的舞台不在这里,而在中原。杨奇让他回去,虽然没有明说,可方解却知道其用意是什么,只是五个字而已。
保一方平安
杨奇的思想已经远远的超脱了家族的束缚,杨家对他很重要,大隋对他很重要,可相比于整个中原来说,也就都不重要了。抛开这个看起来有些虚无的层次不说,只说他是那第一个敢对明王挑战的人,这世间还有谁比他更伟大?
更何况,他从来就不是为了杀死明王然后自己做下一个明王而求挑战。
和方解在一起的时候,白狮显得很温顺,以至于卓布衣总会生出一种错觉,在很久很久以前,方解和这白狮就是同伴,他们一起经历过许许多多的故事。
从王庭回到沁林郭勒汇合沉倾扇等人,队伍回到了和进草原时候一模一样的规模。消失了的是项青牛和陈哼陈哈,就好像这次相遇只是上天安排好了的一个告别。方解只希望,这不是决别。
他的身体逐渐恢复,回程第十天的时候基本上已经与往常无异。一路上他不停地在试验,想确定自己除了那红眸之外是否还失去了什么。不过看来杨奇的手段极为神异,没有对他的身体造成什么损害。五条半气脉都在,能力也在。那半条气脉看着更清晰了些,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成型。
没有了红眸,方解知道自己其实就好像跌落了一个大境界。在红眸发作的时候他可以轻松击败九品强者,甚至有可能跨境和通明境中下层的高手交战。而他现在,纯粹的修为之力勉强也就在八品上,一只脚踩进九品之内。
失去了一些,但剩下的更纯粹。
估算了一下路程,再有两天就能进入狼乳山峡谷,方解让队伍选了个地方停下来稍稍休息。沉倾扇沐小腰和完颜云殊最关心的是他的身体恢复了没有,方解笑着说不信就打个野战试试,这句话让沉倾扇别过去脸不看他,沐小腰脸色大红,不明就里的完颜云殊追问野战是什么,方解不答她就追问沐小腰,沐小腰红着脸跟她耳语了几句,完颜云殊随即也红了脸,不过看样子倒是并不排斥这种方式……
休息的时候,先派出去的飞鱼袍回来禀报,说峡谷内没什么异常,遇到了孙开道派出来一直在峡谷西口守着的骑兵,飞鱼袍让他们回去报信,然后折回来跟方解禀报。
“还有件事。”
飞鱼袍顿了一下说道:“因为蒙元内乱的消息已经传开,据说北蛮人各部族已经达成了统一,准备大举入侵草原。”
北蛮人生存的环境虽然比北辽地要好些,但终究是疲敝之地。这些年他们被大隋的精锐边军打怕了,哪怕大隋也乱着他们却不敢轻易南下,而且中原虽然多有隐患,可边军还在。所以北蛮人才会选择往西走。可他们要想进入草原,就要经过北辽地。
会不会有战争?
方解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这件事告诉了完颜云殊。完颜云殊却并不担心,在她看来没有人可以在十万大山内和寒骑交锋,强大的蒙元不以十倍兵力尚且不敢轻入北辽地,更何况那些文明程度远不如北辽地的蛮人。
除此之外,飞鱼袍带回来的消息,还有一件更重要的。
晋阳攻破之后,大隋皇帝亲率大军攻打叛军西大营孟万岁部,连战连捷,孟万岁狼狈逃走,麾下只剩千余骑。隋军乘胜南下,已经快到芒砀山了。不过皇帝留下了十五万人马给金世雄留守晋阳清剿残敌,他自带十万人马去攻打殷破山。
这个时候,已经病入膏肓的皇帝仿似找到了那种意气风发的感觉。拖着病躯,竟是越打越上瘾一样。
方解将这些消息理了理,忽然发现从表面上来看,皇帝真的要平叛了。
最起码,中原百姓们要为之欢呼吧。
就在这时候,卓布衣忽然警觉的站了起来看向西方,他打了个手势,所有人立刻做好了防御准备。
不多时,一个身穿大红色僧袍披着黄色袈裟的僧人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辇,举止怪异的让人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
他的双脚已经血肉模糊,靴子只剩下脚踝以上的部分,尤其是脚趾,骨头都已经露了出来,可他却好像完全不知道疼似的依然面无表情的走着,在看到方解他们的时候,他机械似的停下来,眼神呆滞嗓音毫无情感的说:“你为什么要逃?已经那么近了你为什么要逃?”
说完这句话见方解他们不回答,他死人一样僵硬的转身,继续往东跑。
方解的心沉入谷底,眼神里闪出一抹不可抑制的杀意。
这个僧人,必然是被某人夺了神魄,然后行尸走肉一样从大雪山一路追到这里,或许看见人他就会问那句你为什么要逃,而方解确定,他想问的就是自己。只是红眸已经被忠亲王拔出,他已经无法确定自己在哪儿了。
是谁?
为什么要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宣泄自己的不满?
为什么要逃?
那个红衣僧人显然已经没有了自己的神智,他的脚都已经磨的露出了骨头显然跑了很久,而这,仅仅是因为某个人不满!
阴魂不散。
……
大雪山
大轮寺
明王宝殿后面,就是大轮明王的休息参禅的地方。这里除了身份绝高的佛宗之人外,其他人不许进入。这么多年来,明王似乎一直就生活在明王宝殿和卧室这两个地方,很少踏足别处。
这座修建在大雪山险要之处的大殿,从远处看就好像漂浮在半空之中。只有到过此处的人才能体会那种鬼斧神工的壮阔,若不亲见,没有人相信一座庞大的寺庙,还有如此恢弘的大殿竟然是修建在悬崖峭壁之上。
还有神异之处,那些石阶都是镶嵌在峭壁之上,远远地看着,就如同石阶也是漂浮在天上,经过石阶登上大殿的人,踩着石阶上行走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在步步登天一样。
每一座宫殿,都修建在让人感觉绝不可能建造的地方。而偏偏每一座建筑,都那么的恢弘壮观。也不知道需要多少人力,历经多少年月才能修建完成。这里就好像是一座天宫,完全隔离在尘世之外。
住在这里的人,便是天上的神灵。
若是站在大雪山下向上仰望,便只能隐隐看到那一片片反射着太阳光芒的金顶。每年都有大批信徒来大雪山朝圣,而佛宗会从中选出一些最挚诚的人带进大轮寺里。这些人是极为幸运的,他们可以看到这样神奇的建筑。而这些有幸进来的人,虽然只是站在大轮寺的院子里仰望一下,也依然会兴奋的匍匐在地。
此时的大雪山下,聚集着不下百万前来守卫自己信仰的信徒,他们拿着简陋的兵器,一脸决绝的站在山下和武装到牙齿的狼骑作战。
大雪山很高
大轮寺也很高
所以山下的厮杀声再强烈,寺中的人也听不到。
明王殿前香炉里的青烟扶摇直上,凝而不散。
这里处处安宁。
在明王殿后面,明王的静室外,四个红衣僧人抬着一个莲花宝座到了门口之后停下来,盘膝坐在莲花宝座上的僧人摆了摆手,那四个弟子随即将莲花宝座放下,然后躬身而退。
这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左右的僧人,年轻而俊美。他身穿一件雪白无瑕的僧袍,身上披着一件金色袈裟。他没有穿鞋,那双脚却不染微尘,看起来光洁而秀气。长长的袍子遮挡住他的身体,而他的气质则如仙人一样空灵。
干净
出尘
这四个字是任何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会在第一时间从脑海里冒出来的字眼,他就好像不属于这个世间,在他身体的外面甚至隐隐有一种乳白色的淡淡光晕围绕,如此圣洁。
他举步走进明王静室,往四处看了看走到榻前,伸手在床头的青灯上扭了一下,墙壁逐渐打开,黑暗深邃的洞口出现,那是一条看起来没有尽头的石阶小路,一直往下。白衣僧人踩着石阶进去,当石门关闭之后,这小路变得漆黑无比,而他却丝毫也不在意,黑暗对他似乎没有任何影响。
他足足走了半个小时,才走到这密道的尽头。
将石门推开,里面是一间很小很小的石室。石室中的陈设简陋之极,只有一张石床再无别的东西。石床上,一个看起来苍老的好像随时都会死去的老僧盘膝而坐,闭着眼睛,脸上的皱纹那么多那么深。
“弟子大自在,叩见师尊。”
白袍僧人俯身行礼,语气谦卑。
老者没有睁开眼,甚至没有任何反应。
“师尊,您若是有什么心里不满之处可以吩咐弟子,何必小孩子脾气似的弄疯了一个护法,让他赤着脚跑出去几万里碰见人就说什么你为什么要逃的疯话?”
老者没抬头,指了指大自在身后说道:“你忘记关门了。”
大自在微笑道:“关了。”
老者摇了摇头:“我是说你自己房间的门忘记关了。”
大自在怔了一下,忽然脸色大变!
第0540章 反乱已成势
大自在怔了一下,随即笑了笑道:“师尊何必吓我,师尊的修为十去其九,我的房间距离此处足有五里,师尊怎么知道我没有关门?”
他刚才脸色大变,确实是被明王吓着了。他住在明王宝殿下面最少五里处,若是连没有关门都被明王感知,那他真不敢多做停留。这些日子来他做出的事,若是给明王机会翻盘的话足够他死成渣。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明王的可怕,没有比他更清楚明王的心性。
这么多年来,他如子嗣一般伺候着明王,明王喜欢什么,厌恶什么,他都一清二楚。明王爱吃什么菜,哪怕只是比平时多吃了一口,他也会立刻在饭后尝一尝是什么味道,然后记在脑海里,去问过做饭的僧人放了多少糖放了多少盐,下次明王再想吃的时候,他亲自掌勺绝不会和上次有一丝味道上的差别。
所以,他有时候甚至错觉自己就是明王,明王就是自己。他的一切喜好都和明王一般无二,他的言行举止都是为了让明王舒服些而特意改变已成习惯。
正因为如此,他知道明王是一个从来不会开玩笑的人。在明王认真说出他的房间门没有关上的时候,大自在没有一丝怀疑。过后他才醒悟,现在的明王又怎么可能还有那般的神威?
“大自在,原来你一点儿也不自在。”
明王苍老的脸上露出几分得意,因为这小小的一句谎话而得意。
会说谎吓唬人的明王,其实已经不再是可怕的明王了。
“因为师尊你从来不打诳语。”
大自在依然保持尊敬:“您也知道,我一直都不会怀疑您说过的话。”
明王低下头,看着自己衣服上的那一层细细的尘土。他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自己已经不染尘埃了。
“你来做什么?”
他问。
大自在听到这句话后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的格外畅然:“师尊果然还是没有恢复修为,不然何须问我来做什么?大轮寺中诸多僧人弟子,任何人动任何念,曾经都瞒不过师尊分毫。”
明王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你每日都下来看看我,有事无事都要确认一下我修为可是恢复了几分,辛苦你了。”
大自在认真道:“尚未成功,不敢不辛苦。”
“你杀不敢杀我,逼不敢逼我……”
明王笑道:“这才是辛苦。”
“我确实不敢。”
大自在点了点头:“师尊多年之前难道就算定了会有这一劫,所以当初才让我修行大轮寺本命神功,不修天地元气,而修大雪山的地气,师尊却将本原真气早早的溶于地气之中再任由我吸入体内,我修为大成,其实用的是师尊您的真气,我若杀您,真气必散,我亦难以活命。”
“你应该谢我。”
明王微笑道:“我借你真气,传你修行地气之法,方能保你容颜一百二十年不变,这法子足以让天下女子为之癫狂。若我再年轻些,一定收些女弟子传此功法,这样还能让伴侣多陪自己一阵子……可惜我年轻些的时候,却还没有悟到这法子。所以看着身边人一个个老去,一个个死去。”
“我真羡慕师尊。”
大自在道:“师尊可还有什么能让您觉得有意思的事?”
“我自六十年前决定自己陪自己玩的时候,这世间便再无一样东西让我觉得有意思了。三十年前那个人忽然觉醒,瞒过了释源,然后逐步成长,我才觉得有意思了些。他得到的越多,越强大,我便觉得越有意思。我感念他的想法,感念他的做法,就好像看着一个丰富多彩的故事,很好。”
“可是师尊,您的修为还在不停的跌落。”
大自在语气温和的提醒了一句:“早早晚晚,会有一天什么都感念不到了。”
“那你还会活的久远吗?”
明王问。
大自在沉默,然后笑了笑:“和师尊谈话,弟子永远都会受教。师尊的话永远都是真真实实的道理,不曾骗我。”
“你今天的话多了些。”
明王忽然叹息一声:“杨奇又来了吧?”
大自在眼神微微一变,然后躬身道:“师尊纵然没有妙法修为,不能看破万里,却心里依然明镜台一般清亮,师尊猜的不错,确实是杨奇又来了。”
“那你为什么要在这里?”
明王问。
大自在再次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极认真的跪下行礼:“弟子来求教破敌之法,弟子虽然有大雪山之气源源不绝,可杨奇已经勘破了那一层,弟子虽不会败,想要胜也极难。这次杨奇还带了帮手,一个是道心明悟之人,两个天生的白痴却修为高深皆在通明镜之上,距离近天也只差顿悟而已。”
“噢……”
明王笑了笑:“原来你是打不过。”
“弟子若是打不过,师尊也会危险。”
大自在道:“几位长老太过迂腐,没有您的法旨不愿离开阵门,所以弟子来,请师尊降下法旨让长老迎敌,或是传授弟子破敌之法。大轮寺安,弟子安,师尊安。大轮寺不安,弟子不安,师尊不安,则天下不安。”
“他们会去的。”
明王往后靠了靠,似乎有些疲乏:“那些长老和你一样,修行的也是地气之法,他们也怕我死,也怕大轮寺破。他们跟你说不去,是想要好处……这么肤浅的道理,你怎么不懂?”
大自在脸色一变,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些长老终年不出大轮寺。原来明王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让自己的弟子们修行这种异常强大的功法,可却完全受命于他。他若身死,会有许多人跟着陪葬。
“那弟子这就回去了。”
大自在起身:“师尊好好休息,弟子明日再来看您。”
“你为什么还不敢坐到我的金莲上?”
明王忽然问。
大自在往外走的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着明王微笑道:“那些长老不死绝,弟子怎么能安安稳稳的坐上去?所以有时候,弟子倒是盼着杨奇多上来几次。”
“你不如释源。”
明王闭上眼道:“他敢尝试,而你不敢。你也不如灵宝,他敢反抗你也不敢。你甚至不如智慧,他敢逃,你依然不敢。”
大自在点了点头:“但他们都死了。”
……
方解到青峡的时候,一直等在这里的骑兵立刻迎了上来,夏侯百川看到方解远远的出现立刻下马,步行迎接过来然后单膝跪地:“拜见大将军!”
他们不再称呼方解为侯爷,是因为大隋皇帝封的那个侯爷,此时已经没了任何意义。皇帝没有封过方解大将军,但他们却觉得方解就是大将军。
“起来吧,这段日子辛苦了你。”
方解从白狮上下来扶了夏侯百川一把,夏侯百川起身的时候畏惧地看了一眼那头白狮,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不只是他,来迎接的人都不敢靠的太近,那狮子太过雄武,离着很远那些战马就开始表现出不安,当白狮到了近前的时候,前面的战马大部分都畏惧的跪了下来,自然而然的参拜它们的王者。
白狮似乎颇为得意,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好像皇帝云淡风轻的说平身一样。那些马乖乖的起身,自发的让开一条通道。
“山寨里没什么事吧。”
方解在白狮浑沌的脖子上抚摸着,示意它不要太多分。白狮立刻收敛了些,不再对那些战马施压。
“一切安好。”
夏侯百川道:“大将军离开后不久,完颜重德殿下便率领寒骑兵离开。之后朝廷大军破了叛军西大营,孟万岁带着残兵逃走之后,有不少溃军来投,军师下令一个也不要接纳,全都赶走。另外就是,百姓们唯恐咱们离开,他们选了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者,已经到山寨三次了。”
“他们是怕了这乱世,咱们一走,必然有乱匪为祸。”
方解想了想道:“告诉他们,去找金世雄。”
“军师正是这样说的。”
夏侯百川道:“另外,陈孝儒收拢了大约千余名飞鱼袍,其中一半是布置在雍州的暗桩,军师下令,已经调派大部分飞鱼袍提前南下去黄阳道了。”
“嗯。”
方解嗯了一声:“士兵们可有怨言?”
“没有。”
夏侯百川道:“军心稳定。”
方解一边走一边询问山寨之中的事,尤其仔细的问了朝廷大军现在何处。夏侯百川回答,说大隋皇帝带着大约十万人马赴芒砀山追杀叛军,金世雄率军十五万坐镇晋阳,他分派出去不少人马清剿地方上的叛军残部和乱匪,没有针对山寨做出什么布置。
方解能猜到金世雄这样做,其一是他心中对狼乳山上的将士有些同情。其二,是因为他不敢。在地方上没有肃清之前,他绝不会擅自对黑旗军动兵。
“对了。”
夏侯百川道:“前阵子金世雄派人送来一封信,说是邀请将军赴晋阳相会。”
方解忍不住笑了笑:“金老将军是想替皇帝做说客,可皇帝却没有这个打算啊。若我去了,多半被毒死,然后金世雄来山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你们入他麾下作战去。”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走,出峡谷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暗。算计了一下时间天黑之前回不去山寨了,方解便让人安营,明日一早再回。
就在士兵们搭建帐篷的时候,忽然有几十骑人马飞速而来,看为首的,正是指挥飞鱼袍的陈孝儒。
“大将军。”
陈孝儒从战马上跳下来,紧走几步垂首道:“军师请您速速返回山寨,有要紧的军情!”
“何事?”
方解问道。
“今日刚刚收到咱们的人发来的消息,皇帝之前命令率军返回京畿道的大将军高开泰反了,和水师大将军王一渠联兵封住水道,高开泰自封大元帅,王一渠称副元帅,合兵四十万进驻河东道,切断了朝廷大军的粮道,金世雄和皇帝的人马已经没有了物资补给,军师唯恐局面有变,所以请大将军即刻回营定夺。”
“竟然是高开泰先反了……这一刀戳在皇帝心窝上了啊。”
方解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他能想象到皇帝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会有多愤怒。高开泰和王一渠一反,相当于将皇帝困在了西北,皇帝要想离开,只能翻过芒砀山进入黄阳道。可罗耀会让他过去?
高开泰反了,接下来就是整个江南。
那些分封在外的大将军们,谁也不是省油灯。高开泰这一反等于把江南那些大将军们逼着表态了,那些人看局势就知道皇帝必死无疑,要么他们为大隋尽忠,要么他们也跟着举起造反自立山头,要么,就选一条粗腿来抱……
罗耀,要笑了。
第0541章 养兵
回到山寨,已经快到子时,方解的白狮进山寨门的时候就引起了一阵骚乱,幸好白狮似乎对那些惊异的士兵们没什么兴趣,只是老老实实的跟在方解身边。其实方解自己也奇怪,这狮子明明和自己是第一次相见,却为什么表现的和自己这样投缘?
孙开道等人将方解迎进大帐,四品以上的将领们都没有睡,大帐里的灯火点的极明亮,火焰噼啪噼啪的爆着。
“大将军。”
孙开道将情况详细说了一遍,然后在地图上一边标注一边说道:“您看,高开泰在河西道造反,和水师大将军王一渠联兵封锁了河道,然后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将河东道攻占,如今高贼兵势正盛,河东道总督袁亭山根本就没有料到会有这样一变,来不及召集郡兵道治邺城就已经被围了。”
“河东道这一丢,皇帝回长安的路算是彻底断了。就算他翻越芒砀山去黄阳道,罗耀就在那里等着一样的此路不通。皇帝应该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在最关键时刻安排的人会在平叛刚刚要结束的时候举起旗子造反。高开泰领着的是皇帝分派给他的二十几万战兵,再加上王一渠的近十几万水师,兵锋之强,地方上的郡兵怎么可能挡得住。”
“所以……”
孙开道歉然道:“属下知道大将军已经回来,所以才让陈孝儒立刻赶过去请您回山寨议事。”
方解微微皱着眉听孙开道把话说完,脑子里其实已经将这些事都理顺了:“你是担心……皇帝知道东去无路南下无门,还会返回晋阳?”
“对。”
孙开道俯身道:“若是皇帝回军晋阳,只怕立刻就会派人来联络咱们。属下担心的是,虽然士兵们对皇帝多有怨言,可毕竟他们做了大隋这么多年的兵,万一皇帝许下什么诺言什么厚利,难保士兵们不会有什么心思上的变动。皇帝现在走投无路,必须招募更多的人马来帮他打通回长安的路……”
“不只是咱们,只怕皇帝连孟万岁殷破山的叛军也不会再征伐了。”
方解嗯了一声:“你推测的没错,战局已变,皇帝之前弃了黑旗军是因为他觉得值了,可现在咱们黑旗军就成了他必须要回去的一柄刀子。”
“所以,属下请大将军早作决断。”
孙开道指了指地图说道:“属下已经派大批飞鱼袍进入黄阳道,大将军离开的这一个多月来,已经有消息从黄阳道这边传过来,飞鱼袍勘定了几个地方适合驻兵,颇为隐秘。只要咱们行踪保护的好,不会被人察觉。在黄阳道偏僻之地过了冬,视明年春暖之后的战局再做决定。”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还是把派去黄阳道的飞鱼袍都撤回来吧,咱们不去黄阳道了。”
“啊?”
孙开道怔了一下,下意识的看了方解一眼后忽然明白过来:“大将军的意思是,出青峡去大草原?”
方解点了点头,坐下来对众人说道:“我这一个多月来,出峡谷一路西行,行程近万里,对蒙元现在的局面也颇为了解。蒙元王庭和佛宗正在激战,佛宗信徒牧民离开了家园赶去大雪山保护他们的圣地,而支持阔克台蒙哥的人马也汇集在那里,双方日日交战,血流成河。现在的蒙元,千里不见人烟。”
“我自出峡谷一直到沁林郭勒,居然没有遇到一个大的部族,没有遇到一支正规的军队。这场战争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分出胜负的,即便分出胜负,双方的实力损伤会有多大?况且,咱们也不是去草原上定居。”
方解道:“咱们需要休整,最重要的是补充战马。”
他笑了笑:“现在草原上,人不多见,牛羊马匹可不少见啊。靠着这些东西,咱们的士兵们能天天吃肉过完这个冬天,然后咱们可以招募青壮百姓,带到草原上上训练,等不到蒙元王庭和大雪山决出胜负,咱们就练出来一支行动如风的轻骑队伍。”
“而且,峡谷咱们说了算。”
“对啊!”
孙开道眼神一亮:“咱们在峡谷修了石头墙,只需派人守住,谁也不能轻易过去。皇帝难道这个时候,还会消耗重兵来猛攻不成?既然草原上已经是不设防之地,确实比去黄阳道冒险更好些。最主要的诚如大将军所说,那就是补充战马。”
“只需一年。”
孙开道笑道:“咱们运气好的话,就能把这五万人全都变成骑兵!”
众将对这个突然的转变还没适应,但众人想了想发现这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在草原上吃着牧民们遗弃的牛羊,骑着他们丢掉的战马,舒舒服服的度过这个冬天,趁着蒙元人根本无暇顾及他们的时候,用一年甚至可以更长的时间来发展自己的实力,等到自己壮大之后才返回西北,那个时候皇帝十之八九已经死了。
更何况,峡谷在黑旗军手里,他们可以进也可以出。
“这一趟去草原。”
方解笑了笑道:“我最大的收获便是发现蒙元之乱比大隋之乱还要彻底,一天纵马狂奔三百里,半路上看到牛羊成群牧草肥美,可就是一个狼骑兵都看不到。大的部族都在大雪山或是在去大雪山的路上,小的部族害怕受到牵连纷纷往南迁徙……现在出峡谷,最少有几千里之内连带甲之士都看不到,草原人信仰长生天,可现在他们的长生天却给咱们准备了礼物。”
“天予……焉能不取?”
……
虽然方解的决定稍显突兀了些,可却立刻得到了大家的支持。现在他们的实力不足以和任何一方硬碰,皇帝如果招降了孟万岁和殷破山,然后大赦叛军,用不了多久估计就能重整数十万大军,到时候皇帝肯定会兴兵东进。
现在这个时候,皇帝必然不会再向南去和罗耀决战。
而罗耀估计也会有所应对,留下兵马将黄阳道全都封住不让皇帝南下,然后他自己说不定会赶去叶近南军中,指挥百万大军直入江南。曾经有人说过,得江南者得天下。江南鱼米之乡,钱粮不缺,人口多,兵员充足。只要占据江南,最不济也能和杨家划江而治。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罗耀必然是先要平江南再向北进兵的。他的兵力太大,急需在富庶之地补充物资给养。打的越远战线越长,从欣口仓运粮就变得越不切实际。隔着大河,欣口仓的粮食要运到江南不是件容易事。
虽然看起来黑旗军退入大草原是很被动,甚至算是逃避的举动,可对于日后用兵来说确实极有好处。如今草原上正是水草丰美的时候,只需收拢那些牧民丢弃的牛羊就能安安生生的度过冬天。
等皇帝和高开泰打起来之后,方解再带着黑旗军回来,到时候不管是南下还是东进,手里有一支强大的骑兵队伍,机动性最强,谁也不能奈何。
决定之后,大军随即准备动身。
精心修固过的樊固城不能丢弃,这里是黑旗军的瞭望哨所。方解留下两千人马守城,剩下所有人马离开了中原经过峡谷走进草原。几年之后,士兵们第二次踏上这边草地的时候,每个人的心情都有些异样。
当年他们雄赳赳气昂昂的来,却血流遍地。
这一次,他们没有遇到任何敌人。那些来不及退走的小部族,哪里敢招惹数万精锐之极的大隋战兵。
方解下令樊固守军轮换,这个时候樊固就是一只眼睛,看着大隋西北的变化,看着皇帝最后时刻如何挣扎。
趁着皇帝还在芒砀山那边收拢叛军,方解也留下一批人招募精壮百姓参军。百姓们都知道方将军爱民如子,所以报名的人十分踊跃。
到了草原上之后,方解将大军驻地选在了当初满都拉图的草场。这是方圆两千里内最丰美的一片草原,满都旗被灭之后,相邻的旗主不断的派人侵蚀,一些小的部族也迁移到这里躲避压迫。后来战乱之后,满都旗这片地方因为没有旗主,反而成了小部族的乐园。
方解派陈定南和夏侯百川各带一千轻骑在草原上搜索,遇到小的部族就让他们的首领带着牛羊战马往满都旗去进献,那些小部族的首领不敢反抗,只能从命。用了一个月的时间,黑旗军在草原上就收拢了不下十万头牛羊,上万匹战马。
得来的如此轻易,这下黑旗军的所有将领们都乐疯了。好处刺激他们的干劲,各营将领轮流出去,扩大搜索的范围,不管是有主的还是没主的,见到战马就往回拉。不过按照方解的指示,黑旗军从那些小部族中收取战马只取一半,方解担心的是取的多了,这些小部族联合起来也是一股不弱的战力,这样可以避免的麻烦就尽力不要去触及。
到了西北入冬的时候,方解的人已经在方圆三千里内搜刮了一个遍。
蒙元的战马多的让人心里震撼,几个月的时间就让黑旗军人手一匹!
这样巨大的收获,让黑旗军将士们每天都过的很开心。
草原上最不缺的就是马,也不缺牛羊。这可是黑旗军士兵们自从西征以来过的最幸福的冬天,每天都吃肉,比在狼乳山上过的好多了。
方解派出去大量的斥候,打探着王庭那边的消息,而留在樊固的士兵,按照他的要求每隔十天就要往满都旗送一次情报。
看起来,这个冬天就要这么轻松的过去了。
幸福而满足。
可就在人们已经渐渐习惯了安逸的时候,一个消息让方解格外的重视起来。
十一月
北蛮人拼凑了一支他们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军队,大约十五万人浩浩荡荡的从狼乳山最北面进入了草原,半路上的时候这些北蛮人不自量力的对北辽地发动攻击试图夺取战马粮草,结果被完颜重德亲率的两万寒骑兵杀的溃不成军。
无奈之下,北蛮人只好议和,然后灰溜溜的绕过十万大山进入了草原。
蛮人来了
而且这只是一支先遣军,他们若是发现草原上如今连防御都没有,立刻就会如同发现了宝藏的龙一样兴奋的嗷嗷叫起来。数百万北蛮部族,就会翻过崇山峻岭涌入草原,在极恶劣环境下生存了多年的蛮人,会觉得草原上就是天堂。
若是北蛮人不开眼来招惹黑旗军抢地盘的话
或许这个冬天就不会无聊了。
第0542章 腰间的那条玉带
大自然总是有许多让人想不明白的地方,隔着一座狼乳山,大隋西北早早的入冬冷的拿不出来手,撒尿慢一点有可能冻伤了宝贝。可狼乳山西边的冬天并不是冷的那般离奇,在没有风的日子其实还算舒服。
方解每日除了修炼之外,其余的时间都在监督着士兵们尽快去习惯马背。这是有史以来最混乱的时期,却也是有史以来最合适的时机。不然汉人想在草原上这样舒舒服服的过日子,吃牛羊肉骑蒙元战马无异于天方夜谭。山字营的老兵们格外的自豪得意,因为他们现在都是师父,每个人都要带几十个徒弟练习骑术。
只要献上战马和牛羊,方解也不会去难为那些弱小的部族,所以草原人和汉人之间相处的倒还融洽,甚至有胆子大的牧民会坐在高坡上看着那些汉人士兵笨拙地爬上马背然后干脆利落的掉下来哈哈大笑。
他们虽然献出了一部分财富,可也不是毫无收获。因为有这支强大的汉人军队在,那些前阵子越发猖狂的马贼变得老实了许多。
无论方解走到哪儿,那头白色的雄狮都会跟着他。方解已经渐渐习惯身边有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做随从,而那些牧民看到传说中至凶的白狮跟在那个汉人将军身边,对这个叫方解的汉人越发的敬畏,甚至恐惧。
佛宗的影响已经在草原上绵延千年,牧民们对于白狮不祥的传言笃信无疑。顺便着,他们也将方解是大凶之人坐实了。甚至有人信誓旦旦的说,这个方解就是千年之前被明王镇压的那个大恶魔转世,他的出现,就是来报仇的。
最初牧民们以为这样凶恶残暴的人会在草原上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可后来他们才发现这个年轻俊美的男人脾气很好,总是很随和。
“大将军,士兵们对骑射还是不习惯啊。”
孙开道指了指正在训练的士兵们道:“在颠簸的马背上开弓射箭,还要精准的射中目标,草原的男人从能爬上马背就开始练了,十岁不到弓马娴熟。可咱们的人大部分到现在还是一次爬上战马,想要成为合格的轻骑兵不是短时间能行的。”
方解知道孙开道的意思,笑了笑走下高坡,骑着白狮子到了骑兵训练场上,他要了一张硬弓一壶羽箭,到众人前面停住后高声道:“我从第一次摸弓到能命中五十步之外的靶心,只用了一个月,再到自奔驰的战马上轻易命中目标,用了三个月。所以不要从心里告诉自己,你们做不到……人都一样,蒙元人也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他们行你们不行?”
方解指了指脑袋说道:“更何况蒙元人这里比你们还要差些。”
士兵们轰然大笑。
方解催动白狮,在奔行中连发七箭,箭箭命中红心。
“我知道你们以前习惯了,站稳了之后瞄准敌人射箭。可现在你们已经是骑兵了,若是不会在马背上射箭说出去难道不丢人?首先你们要知道骑兵的优势是什么,以后咱们回到中原不得不与敌人交战的时候,你们骑着战马风一样在敌人军阵侧翼掠过用羽箭放翻他们的时候,他们射出来的箭根本就追不上你们的速度。”
“你们要记住一件事,你们练的越好,你们在战场上活下来的机会就越大,而敌人死去的可能也越大。”
“从现在开始。”
方解大声道:“你们这些当伍长什长旅率的人就要小心了,若是你们不是第一批精于骑射的人,你们的位子就会被比你们强的人取代。你们都是从零起步,公平竞争,想要保住自己的位置,你们就要比你们手下人更早的熟悉马背。而士兵们,你们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新的伍长什长旅率!”
士兵们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而那些低级军官们则面露担忧之色。
方解看到他们表情后道:“怎么,你们害怕了?害怕的话就不用比试,直接找到带队的校尉说自己不干了!如果这样做了,你们自己以后会不会瞧不起自己?你们之所以成为军官,是因为你们在步战中比你们的士兵做的好!但现在你们已经不是步兵,如果做的不够好那凭什么还要占着军官的位置?”
“去吧。”
方解大声道:“三个月之后,我会亲自监督各营比试。到时候谁表现的最出色,我就直接升谁为校尉!”
“大将军威武!”
士兵们欢呼着起来,气氛变得格外热烈。
方解从白狮子上下来,大步走上高坡。孙开道笑着说道:“这样一来的话,下面那些伍长什长只怕心里不会舒服。”
方解道:“想舒服就自己拿本事出来,在我麾下谁都有机会成为军官,就看自己是不是卖力了。”
“北蛮人到哪儿了?”
他将硬弓丢给身边的亲兵后问道。
“斥候来报,北蛮人从狼乳山北边进入草原,如今在色勒旗,色勒旗是蒙元最东北的一片草场,因为偏远所以没有受到蒙元内战的影响,色勒旗旗主带兵在王庭听从调遣,可旗里留下的士兵不少,北蛮人靠着手里的石锤木棒想在草原上立足,不会容易。”
方解嗯了一声:“樊固城今天该送消息过来了,怎么还没到。”
孙开道想了想说道:“皇帝在晋阳征兵扩军,三次派人去樊固让守军带话给大将军您去晋阳面圣。大将军一直没回话,估计着皇帝会派人阻挠樊固城和咱们之间传递消息。”
“手段越来越下作了。”
方解摇了摇头。
孙开道嗯了一声:“只是恶心人的手段而已,皇帝现在不敢轻易挑起战端。他在西北耽误的时间越久,对他越不利。罗耀已经兵进江南,高开泰的人马占据河东道之后攻入苏远道,迫近中原腹地。皇帝能拖着病体坚持到现在,还不是担心太子年幼朝臣乱政,想赶回去帮扶……”
“等过了冬天,估计着皇帝就要对高开泰动兵了。不过……”
孙开道想了想说道:“陈孝儒手下的飞鱼袍打探来消息说,皇帝这段日子身体已经几乎垮了,连自己走路都不能,出行靠苏不畏用轮椅推着。或许……皇帝根本就等不到春暖了。”
方解摇了摇头:“有时候想想,杨家的天下那般的稳固,怎么说乱就乱,说散就散了?”
“稳固只是表面上看起来的啊……”
孙开道叹道:“大隋才立国百多年,杨家皇族对下面人的态度是任由其互相针对,彼此削弱,朝臣之间人与人没有信任,暗地里互相诋毁的事难道还少么。这一百多年来,新旧贵族之间的矛盾,是杨家人一手挑拨起来的,借助开国那些有功之臣打压前朝世家名门,又借助前朝的世家制衡有功之臣。”
“矛盾一直都在,只是杨家人足够强势所以压的住。大隋的历代皇帝又没出一个弱者,在平衡各方势力中都游刃有余。可是现在,皇帝病重将死,太子年幼,皇帝最信任的那几个可以视为托孤之臣的人其实都靠不住,何况其他人?”
方解点了点头:“军师认为如何可解?”
孙开道缓缓的摇了摇头:“属下只懂为臣之道……”
方解叹了口气,心里想着原来做皇帝是这么辛苦的事,且不说每日要处理那么多繁杂的事务,只说如何平衡手下那些大臣们,绞尽脑汁也未必能做的好。
他在高坡上坐下来,看着下面士兵们怔怔出神,脑子里想的都是这样的问题,这是他以往绝不会去考虑的事。或许是因为有些无聊,竟是想了很多很多。越是去想,方解发现自己不得不佩服杨家的人。
从立国到现在,以杨家人制衡臣子的手段方式,如果出一个废物皇帝,只怕朝政早就乱的一塌糊涂了。
……
因为日子过的足够舒服,以至于士兵们发现已经该过年了才醒悟时光如梭。这几个月的时间过的太快了些,他们的生活充实而又不乏乐趣,每日训练之后回到营地里休息,不用去担心面对什么样的敌人,所以格外的放松。
到了方解这样的修为,已经不用在意冷暖交替。
士兵们穿上厚厚的棉衣,他却依然只是一身单衣长袍。所以,更显得挺拔。
这段日子以来,飞鱼袍的人不断的想渗透到王庭去,可因为长相和语言,想要做到何其之难。而陈孝儒在大内侍卫处中的地位本来不高,只是百户,所以对大内侍卫处到底安排了多少人在蒙元潜伏他根本就不知道。卓布衣的位子倒是不低,可他是那种绝不会去问罗蔚然这种事的人。
所以到了现在,大内侍卫处在蒙元的人,方解一个都用不上。
那些人或许知道他就在满都旗,可因为对局势的担忧,他们没有人愿意暴露出来。大隋的混乱和蒙元内战,让他们看到了一个做普通人的机会。只要他们自己不站出来,他们就能维持自己已经熟悉的生活。他们就能抛开飞鱼袍的身份,也不用再提心吊胆。
没有可靠的消息,甚至没有消息。
方解无法预测忠亲王和项青牛他们去大雪山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他知道明王伤重,可一个有千年修行的老妖怪,难道真的没有为自己留一点保命的手段?如果明王是这样的人,他又怎么可能成为千年来的唯一?
没错,现在的佛宗是有史以来最弱的佛宗,现在的明王是有史以来最弱的明王。
可方解却总是觉得,忠亲王杀明王的路不会那么平坦。
还有那个神秘的大自在天尊,据说他不出大轮寺的话是明王之下第一人。可这太模糊了,方解不知道明王有多强,也就无法揣测大自在有多强。
派出去的人越来越多,可依然一无所获。
就在腊月二十八这天,士兵们已经做好准备度过在草原上的第一个春节的时候,大营外三十里巡逻的游骑兵发现远处出现了一个黑点,正在缓慢移动。他们立刻警觉,呈扇形包抄了过去。
到了近处,他们才发现那是一个面容有些呆滞的胖子。
他机械一样的行走着,嘴唇已经干裂,身上的衣服破碎不堪。靴子已经没了,脚上黑乎乎的都是泥土。他的脸色很差,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洗过澡了。离着几米,难闻的气味就能冲进人的鼻子里。头发乱糟糟的,鸡窝一样。
可他腰间偏偏有一条看起来很干净的玉带,他一只手扶着。
端端正正。
第0543章 他娘的死胖子
看着面前这个陷入昏睡的胖子,方解难以想象他是怎么一路走回来的,在这之前又经历了什么。在沁林郭勒分开的时候这个胖子还是一脸灿烂的笑意,就要见到他最敬佩尊重的二师兄的那种喜悦跃然脸上。那个时候的项青牛没有一点对即将登上大雪山的担忧,得瑟的就好像一个成功得到心爱礼物的孩子。
可是现在,这个好像永远不会有烦心事的胖子静静的躺在方解面前好像失去了九成生机。他身上的黑色道袍已经无法遮挡住身躯,露出来的肌肤上满是伤痕。唯有那条象征着中原道尊身份的玉带依然干净,完好无损。
即便是在昏睡之中,项青牛的眉头依然皱的很紧,他的嘴角不停地抽搐着,也不知道是因为身上的伤势让他疼的无法忍受,还是睡梦中正在又一次经历之前的苦痛。
方解看着他,心里忽然有些绞痛。
中原武林中,从来不缺乏敢于挑战压迫的人,也从来不缺敢于指天骂娘的人,在西方大草原上被奴役了千年的人们中已经很难找到一个能挺直了脊梁的男人,可在中原,这样血性的汉子并没有消失。
也许有人会说,佛宗再强大对世人的奴役再严重,不是没有牵连到中原吗?
被奴役的草原人都不去反抗,中原人去反抗什么?
有这样思想的人,或许永远也不能理解杨奇理解苏屠狗理解项青牛理解十几年前慨然西行从容赴死的中原江湖客。
看到项青牛独自一人回来,方解其实已经能猜到大雪山上那一战的结局,但他想象不到那会是多惨烈的一战。只有项青牛回来了,杨奇没有,陈氏兄弟没有。或许……就如同几年前跟在杨奇身边傻笑着西行的苏屠狗一样,再也不会回到他们心目中的永远的家乡……中原。
方解试图在项青牛身上找到什么丹药,他知道道宗的小金丹有起死回生的神效。可翻遍了那件破碎不堪的道袍,一无所获。这个视财如命的胖子啊,现在一无所有。
卓布衣和沉倾扇等人都一脸肃穆的看着项青牛,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是最真诚的敬佩和深深的担忧。
这世间有一批敢于挑战所谓神灵的勇士,毫无疑问,项青牛是其中之一。如果方解不是有着太多太多的羁绊,或许他也是站在项青牛身边登上大雪山的人,然后将自己的身躯长埋冰雪之下。
“谁能告诉我,怎么救他!”
方解说话的嗓音有些沙哑,带着颤音。
没有人回答,卓布衣微微摇头脸色悲伤,沉倾扇甚至别过头不愿意看方解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
他们都知道,项青牛的伤太重了。
体无完肤。
身为道尊,已经道心明悟的道宗领袖,一个被万星辰寄予厚望的江湖新秀,伤成这样还能走回来其实已经当得起所有人曾经给他的赞美。卓布衣不甘心的伸出手再次诊脉,几分钟之后重重的叹息一声。
“气脉全毁,丹田崩开了一角,一百零八处气穴有一大半都被震碎……这样的重伤,换作别人只怕早就已经死了。他能靠着毅力走了近万里路回来,便是奇迹。”
“我不要听什么奇迹不奇迹的话,我只要你们告诉我他还有没有救,能不能救!我想知道他是不是会死!”
卓布衣张了张嘴,最终没有给出方解其实已经知道的答案。
“他能走回来,就肯定不会死!”
过了好一会儿,方解忽然咬着牙说了一句,他回头扫视众人问:“这世间不乏能起死回生的天材地宝,你们说,告诉我都有什么,我去找!”
“没用的……”
沉倾扇走过来握着方解的手,看着方解轻声道:“那些传说中的东西可遇而不可求,便是你能找到也不是三五日的事,他现在的伤只怕已经熬不过今天了。之前能走回来凭着的全是一股毅力,看到咱们的人的那一刻他绷着的那口气松了,再想续命……”
后面的话,沉倾扇不忍心继续说出来。
“不能救?”
方解喃喃,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等等!”
站在方解身边的沐小腰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看向方解眼神里都是希望:“方解,你还记得不记得,在樊固的时候你自己查看体内气脉,唯独有一条气脉不知道是何能力,然后你有事就急急离开,当时我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已经多年的老木忽然生出了一叶嫩芽,后来我们还与你说过!”
沉倾扇听她听到这件事,顿时眼前一亮!
“对!”
她使劲点了点头:“那条气脉的能力,既然能让枯木再逢春生出嫩芽,未必不能帮人恢复生机,就算不行也可以试试,毕竟这是目前唯一能用的办法!”
方解一怔,然后立刻上前将自己的右手贴在项青牛的心口上,他闭上眼,寻找着体内那条一直不知道有什么能力功效的气脉,找到之后,拼尽全力的将这气脉里不为所知的能力往外压榨。
他的右手上渐渐的有一种浅绿色的光芒若隐若现,很柔和,就好像刚刚舒展开身体的嫩芽一样的颜色,当这股浅绿色的光芒出现的那一刻,屋子里好像有盎然的生机立刻弥漫开来,所有人都有一种如沐春风的舒适感,那么温和舒服。
众人的全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去打扰方解。
他们的眼神里都是期待,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拳头。
……
沉倾扇见方解摇摇欲坠立刻上前扶着他,沐小腰掏出手帕擦拭着方解脸上的汗水。此时的方解脸色白的好像病入膏肓一样,没有一丝血色。他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如脱力一样甚至连站立都不能保持。
“不要继续了。”
沐小腰带着哭音哀求,攥着方解的手试图拦住他。
方解对她温和的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
他缓缓的把手从沐小腰手里抽出来,再次贴在项青牛心口上。
已经足足半个时辰,他几乎将那条气脉里的力量榨干了,可项青牛依然没有任何起色,依然昏沉沉的睡着。
“再这样的话救不醒他你自己就先倒下了。”
沉倾扇劝道:“休息一下好不好,我们不会阻止你继续救他,只求你休息一下好不好?”
方解再次摇头,声音很轻地说道:“你们说的对,这可能是唯一救他的法子了。如果因为我的放弃而让他就那么朝着鬼门关里走,我后半生都没办法睡个安稳觉。我很好,很好……不要担心,就让我再试一次,也许就在下一刻他就会睁开眼睛……”
完颜云殊不是很清楚方解正在做什么,对于修行上的事她明白的不多。可是她看得出来,方解似乎正在用自己的生命试图将那个快要失去生命的人拉回来。看着方解惨白的脸色,看着他微微颤抖着的嘴唇,看着他脸上豆大的汗珠不住的滑落,完颜云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可她又怕打扰了方解,所以死死的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溪流一样滑落。
卓布衣转身看向外门,咬着嘴唇直到有血丝浮现。
屋子里变得格外安静,除了方解粗重的呼吸声似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就这样又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方解的脸色已经差的好像死人一样。他放在项青牛胸口上的手不住地颤抖着,手背上的青筋一条一条的格外清晰。
“求你。”
沐小腰从后面抱住方解的腰:“求你不要继续了,再这样你会死的!”
方解将涌到嗓子里的血咽下去,以为自己藏的很好,却没有发现血其实已经将他黑紫色的嘴唇涂抹的异常鲜艳,和他惨白的脸色相比尤为显得醒目。
这一刻,他如妖孽一样不肯放弃自己的坚持。
“再坚持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试图让自己笑笑,可他却不知道此时他的笑容有多难看。
他咬着牙将最后一丝能力从气脉里挤出来,终究再也坚持不住眼前一黑倒了下去。若不是沐小腰在后面抱着他,他已经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在他倒下去的那一刻,他脑海里有个声音不断的盘旋着。
“救不了吗?我救不了他?”
“我还是没有救了他……”
……
世界是黑暗的,黑的那么透彻。
没有一丝光。
也许这是黑夜离开前最后的挣扎,所以黑色显得那么浓烈那么猖狂。可即便黑色再顽强,终究有离开大地的时候。当一线微光出现的时候,光明将布满整个世界。
那一线微光就好像是出征的雄壮号角声,就好像是情人在耳边的甜腻呢喃,就好像人们迎接朝阳到来而发出的欢呼声,最终将沉睡中的方解从黑暗中拉了出来。那一线微光,是他的眼帘微微开启。
嗓子里发出一声呻吟,方解睁开眼看到了面前一张张满是关切的脸。
“醒了!”
看到他睁开眼,众人忍不住发出一阵惊喜的呼喊。
头很疼,嗓子里也很疼,除此之外方解找不到其他感觉。
“项青牛呢?”
他问。
嗓音就好像不是他的,粗犷沙哑的如同风吹过隔壁上的石头。
“他……”
沉倾扇张了张嘴又停住,这让方解的心里那份希冀几乎彻底散去……
“白痴……”
众人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极虚弱却透着一股子顽强:“师叔是那么容易死的吗……我就知道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就算你拼死也得把老子从阎王手里拉回来,所以我回来了……小方方,道爷就知道自己不会交错朋友!”
他的话很混乱,一会儿自称师叔一会儿自称道爷一会儿自称老子。
但他很高兴很自豪很得意。
高兴于自豪于得意于,方解是他的朋友。
方解尽力坐起来,透过人们的缝隙看到后面躺在躺椅上脸色憔悴的胖子,看到他在对自己笑,虽然笑容里还带着难以释然的伤感,可笑容依然那么真诚。于是方解也笑了笑,颤抖着嘴唇骂了一句。
“他娘的死胖子……”
项青牛撅了撅嘴:“道尊……不能死的啊。”
第0544章 两个疯子
屋子里的火炉烧得很旺,上面架着的铁壶里水已经烧开咕嘟咕嘟的响着,白色的水汽一股一股的冒出来,可屋子里还是显得很干燥。方解斜靠在床上,旁边放着一只空碗,他刚刚将药吃了,看起来精神恢复的还不错。
依然行动不便的项青牛坐在他对面的躺椅上,这个姿势下他的肚子显得更加高耸。他看了一眼因为药苦而皱眉的方解,嘴角稍稍挑了挑表示自己的嘲笑。
“我一直没敢问。”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
项青牛点了点头:“我能猜到,就好像我一直都没敢说一样。”
方解垂着头,看着那只空碗。
“但终究还是要说的。”
项青牛深深的吸了口气尽力让自己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平淡些:“这件事终究需要说出来,只有说出来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更多人的知道,才会让他们相信所谓的不可战胜的神话只是神话,并不真实。才会知道,真的有那么一批人去干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这个世界里的人们十之八九都习惯了接受自己似乎早就被安排好了的命运,也许心里偶然一念间想过反抗却根本不敢去付诸行动。”
“他们缺乏的只是勇气,而这个时候,某些人做出来的某些事,会带给他们勇气。”
项青牛很少会这样认认真真一本正经地说话,虽然说的有些模糊但方解理解。
“当人们知道,不败的神话终于被击破的时候,他们曾经坚定不移的信仰就会动摇,进而怀疑所谓的命运。”
项青牛看着铁壶里喷出来的水汽,似乎被水汽蒙住了眼睛有些潮湿。
“那天……”
他咬了咬嘴唇,似乎是不知道该从什么时候开始回忆。
“我问二师兄,登上大雪山你害怕吗?”
项青牛停顿了一下,看着方解说道:“二师兄笑了笑说怕什么,我又不是没上去过。现在写着大轮寺三个字的那块匾额上还有一道十几年前我留下的剑痕,明王引以为耻,不让人换了匾额警示后人,这次上去就留给他更多些警示后人的东西吧,比如他的死。”
“我问二师兄,你从第一次西行到现在已经十几年,有没有过特别接近杀了明王的时候。二师兄摇了摇头说我不是他的对手,他的回答一点都没迟疑。我当时很想不明白,既然明知道自己打不过明王,二师兄何来的信心?我知道二师兄想杀明王且引为这是他的责任使命,却想不明白他信心何来?”
“我是打不过他,但他一定会死在我手里。”
项青牛笑了笑:“当时二师兄就是这样说的……我有许多话想说许多话想问,可见到二师兄之后忽然那些话那些问题都没了,我觉得我只是应该跟在他身后随着他的脚步往前走就是了,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于是我就跟着他,还有小哼小哈……我们穿过了将大雪山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信徒,看着他们狂热的朝着大轮寺的方向叩拜冷笑。”
“我们穿过了佛宗布置在山脚下的僧兵,看着他们脸上的茫然我们还在冷笑。”
“我们登上了山,石阶那么陡峭那么漫长。”
项青牛语气很慢,似乎是想让回忆更清晰一些:“二师兄在最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小哼小哈说说笑笑的走在最后,他们两个一直都没有觉得登上大雪山是一件多危险的事,也许他们知道,只是不想表现出来。”
“登上第一级石阶的时候,我问二师兄会不会有很多人忽然出来挡在咱们面前。二师兄摇了摇头说不会,他们会让咱们一直走到大轮寺里去。我问为什么,二师兄淡淡地说他杀的足够多了,佛宗已经拿不出什么人来,我想了想确实是这样,金身僧兵十去七八,剩下的都在山下阻挡蒙元狼骑。佛宗弟子修为不够的,出来又有什么意义。所以一直到大轮寺门口,果然如二师兄所说没有出来一个人拦着我们。”
“大轮寺的牌匾上果然有一道剑痕,浅浅的一道,那匾额本来就不厚,以二师兄的修为当初没能一剑斩断,那一战到底有多少故事我无法揣测。在门口,我抬头看匾额上的剑痕问二师兄,咱们是进去还是等着?”
“二师兄说,这寺里有个叫大自在的家伙,从来不出大轮寺的门,但只要他在大轮寺里任何人都不能轻视他。那天我在寺外他在寺内,我出剑斩匾额,他出手保护,只差毫厘,看似是我胜了半分,可我就在匾额下,而他在寝室中。”
项青牛道:“我当时没有在意,心说真有大修为的人怎么可能自始至终连寺门都不敢出?于是我第一个迈步进了大轮寺,然后等着有人来迎战。可进门之后院子里空空如也,莫说人,鬼影子都没有一个。我笑说大轮寺的人莫非已经逃了干净,二师兄却摇了摇头说早就在等着咱们了。”
“然后我就看到了四个老僧,从峭壁上踩着云朵一样走下来,若不是我后来看清了那是镶嵌在峭壁上的石阶,真被他们唬住了。二师兄说他曾经做过两次决定,第一次西行的时候,他一直很少出手,闯大雪山的时候他也是走在最后面,追随他的江湖客们在前面一个一个的死去,他也没有出手去救。第二次,苏屠狗一个人斩杀一百多个金身僧兵,咬死了一个护法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出手去救。”
项青牛叹了口气道:“我当时明白了二师兄的意思,于是我往前迈了一步对二师兄说,你也不要救我。”
方解心里一震,听起来平淡无奇的讲述中,好像忠亲王杨奇的心肠格外冷硬,不管前面的人死去多少他都没有出手。但方解明白,杨奇是为了留下更多的力气来对付佛宗那几个大修行者。尤其是大自在天尊这样修为深不可测的人,杨奇为了保证自己多加一分胜算,所以才会看似冷漠的一直对自己人的生死视而不见。
方解能理解忠亲王,如果换作他是杨奇的话也会这样选择。
“你是第一个出手的?”
方解问。
“不。”
项青牛摇了摇头:“我是第三个。”
……
大轮寺门口,项青牛往前踏了一步回头对杨奇笑了笑:“二师兄,你看我腰间这条玉带拉风不拉风。”
杨奇平淡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项青牛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将那条玉带往上提了提扶正,就在他准备出手的时候,陈哼陈哈却拉着手一掠从项青牛头顶飞跃了过去。两个白发苍苍的却心如顽童的男人,手拉着手的样子就好像他们小时候一起去偷隔壁院子里的脆枣,去河边洗澡,去山上采野杏,去高坡躺在草地上数星星。
“小哼,你怕不怕?”
陈哈问陈哼:“如果怕的话你就站在我身后,我死了你再死。”
陈哼撇了撇嘴说我是你哥哥,虽然只比你大一炷香的时间,可大哥终究是大哥,哪有让弟弟先死大哥跟着的道理,我先死你再来好不好。陈哈笑了笑说好,然后问陈哼你想过咱们会这样死吗,陈哼摇了摇头说我连死都没想过,怎么会想到在这死?
项青牛想追上去,却被杨奇摇头阻止。
“你第三个出手。”
杨奇说,语气平淡却毋庸置疑。
项青牛点了点头,对着陈哼陈哈的背影喊:“别回头,别分心!”
陈哼回头看了项青牛一眼道:“那胖子果然是个傻逼,我就回头偏回头能怎么样?”
陈哈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你不要因为人家说了句傻话就骂他好不好,因为一句话而说他是个傻逼是不对的,就好像他以前不是似的。”
陈哼大笑,然后对陈哈说怎么干?
陈哈想了想说以前怎么干现在就怎么干。
然后他们就手拉手冲了上去,两个人和那四个老僧交手。第一个老僧双手在胸前画了个圆,然后他身前就出现了一座大门,很壮阔雄伟。门特别高大,需要仰着头寻找边际。陈哼陈哈联手一击轰在那座大门上,大门摇晃了几下却没有崩碎。就在陈哼陈哈准备第二击的时候,第二个老僧也在胸前画了一个圆。
然后门开了。
一个巨大的身穿金甲的将军从门里走出来,手里擎着一柄金剑,另一只手擎着一面金盾。这个金甲将军太高大,陈哼陈哈还不到他腰际。第三个老僧在金甲将军出现的时候盘膝坐在地上,咬破了手指在地上画了一个圆,然后那座大门那个金甲将军还有陈哼陈哈都被关进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圆里,与世隔绝。
在这个圆里,陈哼陈哈和那个金甲将军缠斗,金甲将军身上的甲胄坚固异常,无论陈哼陈哈如何攻击都破不开他的甲胄。当面对的压力实在太大的时候,他就退回到门里,用门来阻挡陈哼陈哈的攻势。
第四个老僧也盘膝坐下来,他在地上还是画了一个圆。然后陈哼陈哈所处的那个圆里,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太阳一样的东西,下一秒,陈哼陈哈就觉得自己的内劲正在不可抑制的流失,被那个黑色的太阳吸走。
陈哼骂了一句操他妈,陈哈骂了一句操他奶奶。陈哼说你他娘的占我便宜,陈哈说下次你操他奶奶我操他妈还不行?陈哼想了想,说那好吧,这次让着你,谁叫我是大哥。
然后陈哼就冲了过去,面对金甲将军劈下来的金剑不躲不闪,双手往上一抬将金剑夹住。陈哈心有灵犀一般的冲过去,在金甲将军退回到门里之前跳起来,两条腿盘着金甲将军的脖子,两条胳膊抱着金甲将军的脑袋来回扭,然后硬生生将那颗硕大的金光灿灿的人头拔了下来。
金甲将军自然不会流血,但圆外面的那个老僧却吐了一口血。
最后那个老僧开始发力,黑色的太阳变得越来越黑,站在外面的项青牛发现,陈哼陈哈的脸上皱纹越来越多,就好像一瞬间就苍老了二十岁。可他们两个还在笑,肆无忌惮。
然后陈哼飞起来抱住那个黑色的太阳,实在没有办法动摇它,陈哼就开始一口一口的咬,他竟然真的将那黑色的太阳吃了下去,虽然吃的很慢。陈哈则冲到那座门前,抱着巨大的门板疯了一样的摇,大地都随之颤抖,然后他居然硬生生将门板拽了下来,然后丢在地上还跳上去使劲的踩。
两个疯子,一个吃太阳一个拆大门。
然后,四个老僧都在吐血。
第0545章 黑阳白莲 无踪无迹是归处
项青牛讲述的时候语速很慢,就好像在说的这些事都和他没有关系一样,他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觉将这件可以写进史书的大事很平淡的讲述出来,而方解则听的那么专注,尽力不让自己错过任何一句话,一个字。可是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一样,心在绞痛。
项青牛靠坐在躺椅上,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身边不远处的炉火,火苗升腾起来,将星星点点的火花送向高处。
……
谁也没有想到,陈哼陈哈会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战斗。在那个结界中,他们的修为被压制,内劲被吞噬,但他们却疯子一样不管不顾的去拼斗。陈哼跃上半空抱着那个黑色的太阳,发现无法撼动它之后开始一口一口的咬下去,那是极为精纯的内劲,他就那么吃下去,每一口都让他的胸腹不停的起伏。吞噬内劲,就好像普通人吞火一样危险。
陈哈则在拆门。
那座大门被他先是掀掉了两扇门板,丢在一边使劲的踩着。他每踩一脚,外面的那个老僧便会吐一口血。然后陈哈开始拆门墙,一脚一脚的踹,震动下那门墙开始碎裂,最终坍塌下来。
这个时候,陈哼也将最后一口黑太阳吞了下去。
他居然还抹了抹嘴,累得气喘吁吁的陈哈很认真地问他:“好吃吗?”
陈哼摇了摇头同样认真的回答:“不好吃。”
太阳被吞了,门被拆掉了,金甲将军被拔掉了头。
现在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结界,那三个吐血的老僧彼此看了看,然后挪过去坐在布置结界那个老僧身边,三个人将全部的内劲输入这个老僧体内,然后那结界立刻光芒大盛。本来无形的结界,此时已经实质化。
光芒四射的墙壁一样开始逐渐收缩,陈哼陈哈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两个人不停地挥拳猛砸在光壁上,却始终没能将其砸穿。随着结界越来越小,两个人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胸腹里的憋闷感觉越来越强烈,随时都有可能因为空气枯竭而陷入昏迷。
项青牛下意识的低呼一声,哪里还顾得该不该保存实力,他猛的跃起来,一只手朝着那四个老僧所在的方位一压,另一只手则朝着那光壁一掀。
双手
不同式
右手制敌用的是元转如意的大周天,左手破壁用的是万星辰亲传的剑气。大周天轮回不息,除非修为比项青牛强上许多的人才能找到其招式之间的微小罅隙,进而一次破去项青牛的攻势。但那四个老僧已经受伤,其修为都在通明境,比项青牛还要差一些,自然无法看破。
在他们看来,项青牛的这一招无解。
连绵不尽的斥力排山倒海一样压迫过去,逼得四位老僧不得不立刻改变目标自保。当他们将内劲收回一部分自保的同时,项青牛左手的剑气趁虚而入,将光壁切开一条口子,虽然只是很小很小的一条缝隙,可对于陈哼陈哈这样的大修行者来说已经足够了。陈哼立刻上前,两只手扣住那口子用力向外一撕。
以前的陈哼陈哈虽然是一头白发,脸色却极好如童儿一般。可是他们从那个光壁中出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满是沟壑,沧桑的皮肤都是褶皱,如同枯死了多年的老树皮。
“咦。”
陈哈出来之后看了看那光壁上的口子感慨道:“小哼小哼,你看这像不像是一个蛋?”
陈哼点头:“还真像,然后咱俩破壳而出了吗?”
陈哈摇头:“我是娘亲生的,不是蛋孵出来的。”
陈哼道:“你不是我也不是,我比你还先出来的呢。”
他们两个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忽然看到项青牛正在一人拼四人,陈哼立刻怒道:“妈的不要脸,四个打一个!”
他脚下一点冲了过去,身形化做一道流光。那四个老僧此时正全力应付项青牛的大周天,最前面的那人眼见着陈哼冲了过来却无法兼顾,无奈之下忽然将内劲全都撤了回去,然后迅速往旁边一闪。他闪开,项青牛的大周天直接轰在他身后那老僧身上,第二个老僧压力倍增,立身上的衣服瞬间被撕开,干瘪的皮肤就好像是被狂风吹动的水面一样起了一层一层的褶皱,看起来格外的恶心。
前面那老僧一撤,后面两个人也几乎不约而同的撤手,只剩下一个老僧单独面对项青牛的全力一击,他境界上本来就低于项青牛,再加上之前伤重哪里还有反抗之力,身上的骨骼传出来一阵脆响,紧跟着就被大周天压的好像抽空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下来,最后噗的一声爆开,碎肉和骨头飞的到处都是。
后面两个老僧躲闪不及,也不知道身上沾了多少内脏。
陈哼恰好冲了过来,伸手抓着第一个闪开的老僧肩膀抡起来猛的往地上一摔,这哪里是大修行者应有的出手风度,完全就像是大街上仗着身强体壮欺负小孩子的泼皮。老僧被摔的七荤八素,挣扎着要站起来的时候被陈哼一脚踩在脑壳上,噗的一下子,他的脑袋如被踩碎的西瓜一样,红的白的立刻溅了出来。
陈哼朝着陈哈得意一笑,刚要说话忽然觉得后背上一痛。
他没有转身迅速的向前掠了出去,这个时候项青牛等人才发现他后背上黏着一个黑色的圆球,和之前结界里那个一模一样。
黑色的圆球不住的吸食着陈哼的内劲包括他的身体,他的整个后背几乎都被吸了进去,皮肤骨肉,一点一点的钻进那个黑色的圆球里。剧痛之下,陈哼的呻吟声格外的凄厉。
“小哈!”
他张开手想去拉住弟弟,可后背上的吸力让他的手臂才伸出去就向后折断进入了黑色圆球,陈哈迅速的冲过来,试图将他从黑洞里拉出来,这种佛宗的秘法根本就无法破解,一旦被黏上根本就扯不下来。
陈哈拼了命的想拉住陈哼,可还是眼睁睁的看着陈哼被一点一点的吸进黑洞里,在陈哼完全被黑洞吞噬之前,他一掌将陈哈推开:“我是大哥……我先死……”
他笑了笑,嘴里在流血。
“我操你妈!”
陈哈的眼睛里都是血丝,他猛的咆哮了一声朝着那两个老僧冲了过去,项青牛唯恐他暴怒之下被人偷袭,立刻跟上,可就在这时候,天空中忽然出现一朵巨大的白色莲花,突兀的冒出来然后迅速的坠落。项青牛脸色一变,双手向上一举大周天的斥力澎湃而出。斥力将白莲托起来向上顶,升起几米之后极远处传来一声轻咦,似乎对项青牛能接住这一招颇为意外。
就在这一刻,一直没有出手的杨奇身形忽然拔起,瞬间消失:“大自在,你的对手是我。”
……
白莲在大周天的推动下越来越高,就在项青牛刚要松口气的时候,那白莲忽然开始迅速变大,以肉眼难以追上的速度膨胀起来然后爆开。一大团炙白的光芒在项青牛头顶炸起来,如同裂变的恒星。
就在这一刻,巨大的无可阻挡的冲击力朝着四周蔓延,先是一阵狂风吹起,将大轮寺的院墙上的瓦片都掀飞上了半空,然后就是一股热浪传来,其热连泥土都能融化似的。这种威势,根本就不是人可以抵挡。白色到了极致,就让人眼睛里失去了色彩。热浪到了极致,任何东西都能融化。
项青牛知道佛宗有白莲这样的修为方式,也听说过智慧天尊施展白莲爆开时候的威力。可智慧的白莲和这朵白莲相比,就好像萤火比之于皓月。智慧天尊施展的白莲爆开,是纯粹的内劲风暴。而这朵白莲爆开,那热浪是无所不焚的业火。
项青牛脸色大变,双手向外一挥,两条袍袖瞬间鼓了起来,怒龙一样的内劲从他的袍袖中吐了出来,硬生生将烧过来的业火挡住,可这依靠的是消耗巨大的内劲来延缓业火蔓延的速度,无法将业火彻底逼开。
就在这一刻,项青牛听到有人喊自己。
“胖子!”
声音从他身边传来,并不远。
“记得给我们立一座坟一块碑,写上中原陈哼陈哈这几个字。就好像那个叫苏屠狗的一样,有空给我们送些好吃的!”
他才听到这句话,就看到一大团黑影飘了过来。项青牛全力抵挡业火,哪里还能旁顾,只看到黑影一闪,两只手死死的拽着两个老僧的陈哈已经冲了过来,一脚将项青牛踹飞了出去。
“小哼,走得慢些!”
陈哈疯了一样的哈哈大笑,任由那两个老僧在自己身上拳打脚踢根本就不理会,而是拽着那两人往上一跃,迎着瀑布一样洒下来的业火飞了上去。三个黑影逐渐消失在绝对的白色中,消失在业火无所不焚的炙热中。
什么都没有留下。
四个通明境的老僧,本以为可以轻松拦住杨奇身边的人,却没想到会遇到两个疯子,两个完全不把死当回事的疯子。
项青牛呆呆的看着天空,看着那几个黑影消失不见。
他身上的道袍被热浪烤的破碎不堪,身上的肌肤虽然没有被业火烧到却满是焦痕。可他却似乎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傻傻的看着天空中消失的黑影,血丝布满了他的眼球。
陈哼被吸进了黑洞,陈哈钻进了业火。
他们什么都没有留下,却没人能抹杀他们曾经来过。
项青牛啊的吼了一声,然后转身往大轮寺里面冲了过去。黑洞在那老僧死后慢慢的变浅变薄消失于无形,业火在烧尽了范围内的一切之后也逐渐熄灭。项青牛如一头被激怒了的洪荒猛兽,顺着那些镶嵌在峭壁上的石阶往上冲。
他没有看到二师兄杨奇去了哪儿,但他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就在这时候,一个面带微笑眉目清俊的年轻僧人从石阶上面慢慢走下来。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僧袍,披着金色的袈裟。手指如拈花,脚下踏白莲。
……
方解静静地听着。
泪流满面。
第0546章 凡人天
项青牛抬头看着那个身穿月白色长袍的年轻僧人,沉默了一会儿问:“大自在?”
年轻僧人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看起来很狼狈的胖子,想从他的眼神里找到一些畏惧却遗憾的失败了。这个胖子身上的衣服被之前的业火烤的面目全非,身上也有不少焦痕,可腰间那条玉带却完好无损,而且系的很端正。
“我以为会是萧一九来。”
大自在凝视着项青牛腰间的玉带叹道:“当初我本以为,第一个从中原来大轮寺的会是万星辰,因为东方那片天地他已经站在了最高处,人到了那个地步,自己所在的山峰已经到了尽头极处,便会去看另一座山峰,只是没想到来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弟子。这十几年来,杨奇一直想拆了大轮寺,奈何人力终究有限,他注定不会成功,因为他根本不懂什么叫天力无穷。可他最大的本事,就是总能骗了不少人追随,然后为他送死。”
大自在一边说一边往下走,每一步脚下都有莲花盛开。
“十几年前有一群愚蠢的人跟着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不管不顾的往前冲,就好像自己性命一文不值似的,我知道你们中原汉人有入土为安的习惯,可那些人最后连尸骨都不知道丢于何处,灵魂不得回家不得转世,这不正是惩罚?”
“几年前,他只带着一个愚蠢的人来了大雪山外面,然后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人死去,自始至终都没有出手,你们中原汉人讲究一个义字,可你那位师兄身上何处能看到义字所在?今天,他又诓骗了你们来送死,这样的魔头一直在害人性命,你难道就不曾觉悟?”
项青牛冷冷笑了笑:“说到愚弄人心,还有比你们佛宗做的更彻底的人?”
大自在摇了摇头:“佛宗从不曾愚弄人心,你也看到,这千年来牧民信奉佛宗,心有信仰,生活的多么富足安康?而你们中原人心中没有信仰,所以才会久乱不安。隋国不过百年光景,就再一次乱的一塌糊涂。中原万万百姓生灵涂炭,比得了草原上的百姓美满?因为有佛宗,他们知道要友爱,要谦逊,要懂得敬畏。你们这些不懂敬畏的汉人,只会互相撕咬仇杀,只知道为了欲望而不停的走向邪恶。”
大自在张开双臂微笑道:“而西方世界,百姓们没有自己的欲望,只需要顺着佛宗的指点,听从召唤,所有人都在佛宗慈悲之光的笼罩下幸福生活,他们仅仅是低下头参拜就没有了一切烦扰纷争,享受着佛宗为他们带来的庇护,他们多么的自由啊……难道你不羡慕?”
项青牛啐了一口道:“恶心。”
大自在叹息:“难道你现在还没明白,你的师兄就如上次上上次抛弃追随他的人一样,也抛弃了你?”
项青牛道:“这怎么能是抛弃呢,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师兄刚才说要和你交手,所以你才有那么一瞬缩在某处不敢出来。而师兄一言吓退了你,却没有真的去找你,只怕这会已经找到明王了吧。”
大自在笑了笑:“可他还是丢下你了。”
项青牛摇头:“是他在前面等我而已。”
大自在沉默,然后有些失神道:“明王曾经说过,中原这样没有信仰不懂敬畏的地方,总是会出现许多心思偏执的魔鬼,他们唯心而行,从不考虑这世界需要一个秩序,需要有人站在最高处给予引导。你就是其中之一,看来佛法也不能将你感化。”
项青牛抬起双手,一手握拳一手展开:“既然毫无意义你又何须多说?现在咱们来打个赌吧,看看是你先打赢了我,还是师兄先杀了明王。”
大自在叹道:“没有人可以杀明王,除非是明王自己。”
“这世间就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
项青牛猛的往前迈了一步,半握着的拳头里有淡青色的光芒若隐若现,然后一柄长剑在他手中缓缓成型。而他那只张开的手掌里,两条小鱼凭空出现来回游动,一黑一白,互相交错而过却永不会碰撞在一起。
很快,他右手淡青色的长剑凝实起来,而左手的黑白双鱼游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一个黑白各半的圆形逐渐放大,如圆盾一样出现。
一手握剑,一手擎盾。
“愚昧。”
大自在似乎很失望,他站住,双手合什,身上便有圣洁白光浮现。然后他的身躯开始缓缓的飞起来,脚下有一朵巨大的白莲慢慢盛开。当白莲花瓣绽开之后,大自在盘膝在上面坐下来,漂浮于半空。
这样的手段,若是普通百姓见了只怕早就跪倒参拜了。可项青牛这样修为的人自然看得出来,这些貌似神奇如法术一般的东西,都是大自在以强大的修为支撑出来的。
项青牛冷哼一声,右手剑向前一刺,紧跟着大自在身前便有一朵很小的白莲花开放,恰好将项青牛的剑气挡住。白莲花和剑气撞在一起,竟然悄无声息。
“你的剑意,远逊于杨奇。”
项青牛将长剑一斩:“杀你足够!”
这一剑劈下去之后,大自在的头顶立刻有一柄巨剑骤然出现,凌厉至极的劈落。大自在的手势微微一变,一尊金身罗汉忽然浮现出来,足有数米高大,这金身罗汉双手合什恰好将巨剑夹住,那剑发出一声铮铮之鸣,依然向下压迫。金身罗汉双臂一转,那剑随着横向转了半圈,剑身上的淡青色光华越来越淡。
“我以慈悲心导你,你偏偏不听,所以我只好以金刚怒度你。”
大自在伸手往前指了指,那金身罗汉猛的往前跨了一步,朝着项青牛狠狠的踩了下去。
……
明王殿在大轮寺最高处,修建于峭壁之上。这大殿的正门外就是万丈深渊,只有几条几尺宽的石阶可以行走,此处山风冷冽刺骨,寻常人莫说上来,便是在下面仰望也会吓出一身的冷汗。
杨奇顺着石阶走到明王殿前面,就好像漂浮在半空一样。
他没有继续往前走,是因为明王殿门口坐着一个老僧。
这个老僧看起来已经无法分辨年岁,因为他太老太老了。他坐在那里已经没有办法保持身体挺直,需要斜靠在门框上才能保证不会倒下去。他的眉毛垂到了下颌处,胡子垂到了肚子下面,如同大雪山上的雪一样的白。
他额头上的皱纹给人的感觉深不见底,就好像明王殿门前的深渊。
他似乎在昏睡,眼帘垂的很低。
但偏偏是这样看似没有任何防备的坐姿,任何一个大修行者站在他面前都会发现这个老僧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破绽。苍老枯败的身躯挡在门口,这门就好像被封死了一样没有任何缝隙。老僧的身躯枯瘦,却如山峦。
杨奇仔仔细细地看了那老僧几眼,然后忍不住轻声感慨道:“想不到还有你这样的人活着,佛宗能容下你殊为不易。”
那老僧似乎是才醒,揉了揉眼看向杨奇,眼球浑浊,几乎已经分不清黑白。
“这世间总会有些特别的事。”
他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杨奇:“就如你这样的人,难道不也是特例吗?”
杨奇问:“你是前几代的佛子?”
老僧摇了摇头:“不记得了……能活着就好,还耗费精力记得那些往事做什么。你能一眼看出我曾是佛子,所以你说想不到大轮寺里还能容得佛子活着,是你的不解。而我却一眼看出你是凡体,这世间最最普通的体质,就如同山下那些牧民信徒那些狼骑士兵一样,平凡的让人没兴趣多看第二眼,可你偏偏又有如此强大的修为,这是我的不解。”
杨奇道:“你活了这么久,有些事还没看透彻……你不理解,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其实正是平凡。”
老僧皱眉想了想,摇了摇头:“不通。”
杨奇似乎没兴趣继续说下去,指了指门说道:“我要进去。”
老僧回头看了一眼巍峨的明王殿摇头:“我当初也要进去,可进不去。既然我进不去,又怎么能让你进去?”
杨奇点了点头,然后迈步。
老僧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尽力让自己坐直身子。
他双手合什,念了一声佛号。
于是
明王殿上的天空就开始有了变化,漂浮着的云被什么东西驱赶着似的离开,太阳从云层后面露出来显得格外刺眼,阳光洒下来,将所有东西都镀了一层金边。老僧在阳光照耀下身形很快舒展开,看起来就连额头上的皱纹都浅了不少。
大轮寺的金顶在阳光下灿然生辉,如云顶天宫。
“借神辉,凝佛法。”
老僧伸手向天一指,然后便有刺眼夺目的金色光辉从天空中被引了下来,那光辉太耀眼,真的就好像是这老僧从太阳上剥下来一道光华。金色光辉落在老僧的指尖,然后迅速的钻进他体内,老僧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他皱如枯木树皮的皮肤立刻变得光滑起来,雪白的眉毛和胡子脱落,只一瞬间,他就变成了一个看起来丰神如玉的少年。
金色的光辉将他全身笼罩,他身上的破旧僧袍被金辉焚尽,躯体出现,看起来格外的年轻结实。
如此神奇。
金光开云,将整个大轮寺照亮。
这个恢复了无限生机的老僧沐浴在金光中,如同神灵下凡一样漂浮在明王殿门前。
他俯视着门外的杨奇,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语气问:“现在你可知道,为什么我身为前几代的佛子却还能活到现在了吧?因为我可以借来神辉,以神之力而战。神天在我身后,我便佛法无穷。”
杨奇微微叹息:“可惜了。”
然后他随手一挥
金光便一僵,然后潮水一样往回退,不只是老僧身边的金辉,便是已经融入进他身体里的金辉也迅速的退了出来,漫天神辉瀑布倒悬一样回归天际,那老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变得苍老枯败。
这只是一瞬的事,那老僧瞪圆了眼睛满是不可思议。
“你……你只是个凡人……这如何做到?”
杨奇往前迈步,那老僧的身子便从中一分为二。
经过那两片尸体的时候,杨奇垂首看了看认真地说道:“因为你不懂得,主宰这个世界的本来就是你口中的凡人,永远都是。你眼中的神天是你信奉的力量源泉,可以借你修行之力。可在我眼中,天是凡人天,我让它退去它为何不退?怎敢不退?”
第0547章 中原不可无道尊
明王宝殿的正门很高,足有三丈,人从这门经过的时候显得很渺小,很难想象这样雄阔的建筑当年是如何完工的。大隋有雄城长安天下无双,蒙元有大轮寺奇伟非凡。进门之后是一条甬道,看起来竟是用金砖铺成,十分夺目。
如此崇山峻岭之上,运上来这样数量的金砖耗费的人力就不可想象。
杨奇负着手缓步往大殿里面走,甬道不是很长,大约二十米,即便如此,将这些金砖搬下山去就是一笔富可敌国的巨富。甬道两侧种着矮松,也不知道是才种下没有多久,还是天生的异种几百年来一直只有不足两米高,几十棵大小竟是一致。
走过甬道才是明王宝殿的大殿,殿门同样高大。
或许这个世界上的当权者都喜欢将自己居住的地方造的格外恢弘,只有这样才能彰显权利地位。
杨奇走到宝殿门口的时候,看到了两只似熊非熊似狮非狮的东西,獠牙伸出嘴巴外面,足有尺于长短。这两只不知名的猛兽弓着背警惕地看着杨奇,眼神里露出凶光。大小如犀牛,背上的毛已经竖立了起来,似乎随时都要扑过来伤人。
这样的凶兽,仅仅是看着便足以让人心悸。
见杨奇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那两头凶兽发出一声震天之吼,看起来就要扑过来的时候,忽然从大殿里传来一声很轻但格外清晰的话语。
“你们两个真不知死,贵客已经是天之上的大修行者,这世间俯瞰众生的绝顶人物,岂是你们两只懵懂野兽可以不敬的?退下去吧,莫丢了性命。”
那两只凶手听懂了似的,朝着杨奇吼了一声后朝着大殿里退了进去。
杨奇举步往走进明王宝殿,这才发现这大殿之雄伟宽阔竟是比起长安城太极殿还要大,从殿门到最里面正中的那个莲花宝座最少有一百五十步,这样宽大的宝殿地面上居然也都是金砖铺成。
大殿里有一百零八根巨木柱子,镶金缀玉。
大殿的屋顶上吊着三十六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或许是因为水晶的功效,里面点着的蜡烛微光被无限放大,所以这大殿里显得格外的光明,几乎看不到阴影。
只是,这大殿却空无一人。
杨奇走到大殿正中,往四周看了看后微微叹道:“你在六十年前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是否想过有朝一日会有这般下场?你已经做了千年的至尊,所有人似乎都在你手心里随你摆布无力抗争,可你现在却身陷囚笼不可自拔,可笑吗?”
大殿深处有人幽幽的叹息了一声:“杨奇,你真是个异类。”
杨奇没有说话,似乎是在判断声音所在的方位。
“当初我品评天下体质的时候,从不曾想过会有一个体质平凡到几无可能修行的人,会有一天走进这座大殿。你是如此的普通,放眼天下九成都是你这样的人。他们就像是蝼蚁,卑微而恭顺。而你本应该也只是一只蝼蚁,可你为什么会生出双翅飞上天空?你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想明白的人,今天可否给我一个答案?”
“原来在地下深处……”
杨奇自语了一句,然后伸手一挥,大殿后门吱呀一声打开,杨奇大步走了出去,没有停顿直接到了后面明王寝室,他进门之后脚步微微一顿,然后再次一挥手,寝室里一面石墙轰然坍塌露出一个黑洞。
杨奇走到那黑洞外面,却没有继续往前走。
“怎么不进来?”
黑洞中传来问语。
杨奇看着那似乎深不见底的黑洞,沉默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原来是这样……你怎么会给大自在这样的机会?”
黑洞深处传来一声叹息:“六十年前我无聊之极,想出来一个自娱自乐的法子,当时只是想这样或许以后的日子会变得精彩些,谁想到却失控自伤。十几年前你我一战,虽然我胜了,但也被你的凡人剑所伤,伤上加伤,让我这千年来第一次感到了有些害怕,于是……我这几年来一直试图将失去的收回来,没想到大自在却看破了这点,趁我精力耗尽没有恢复的时候,他以樊笼困我。”
“所以你才会故意引我来。”
杨奇淡淡地说了一句。
“是。”
黑洞深处传来很轻的脚步声:“当时我精力耗尽,大自在以我的血封入樊笼,樊笼如荒兽,沾染了谁的血便会不断的吸食此人的内劲修为,直到吸干净为止。大自在不敢杀我,便想出这等法子。樊笼吸了我的内劲转入大地,而因为樊笼有我的血,我自己无法破之。所以,我只好引你来破了这笼子。”
这番话说完的时候,那个身穿一件破旧衣袍的老僧已经缓缓出现在杨奇的视线中。看起来这个人真的很苍老,每上一节石阶都会喘息一声,可明明是这样,他的速度又快的不可思议,话音才落他已经从黑洞最底部到了上面。
杨奇看了看那黑洞四周的石壁上绘制着很多诡异莫名的图案,微微点头:“所谓的樊笼,便是一座符阵。滴入谁的血,谁便再也无法脱身,直到被吸干了精力修为而死。以你的成就,为什么还要造出这样的东西?”
老僧好奇的打量了一眼杨奇,就好像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样的好奇。
“我还是没有想明白,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老僧摇了摇头:“你明明平凡无奇,却成为这世间最顶峰的存在。以你的体质连修行都艰难,怎么会有今日成就?而你只修剑意,可任何手段你只看一眼便能窥破起根究,这又是如何做到?”
杨奇看着那老僧认真道:“因为这世界上所有的奇迹,其实都是凡人创造的。所以凡人的眼睛,最明亮。凡人的心,最透彻。凡人的思想,最博大。凡人的进境,永无止境。”
“你始终认为人定胜天。”
老僧有些无奈道:“你为何不信天?”
“我信。”
杨奇道:“我信天的存在,却不信其神威。所谓的天,便是和日月星辰大地万物四季更替这些事情一样,是自然存在,只是因为天飘渺,所以才会让人看不懂,以为天很高很高,上面居住着掌管人世间的神灵。风云雷电雨雪冰雹,这些被你宣扬为神罚,也是自然存在的东西,并不以人的意志所用。当人的智慧和阅历达到一定高度的时候,便会预判这些东西,从而造出可以呼风唤雨的假象欺骗百姓,这就是所谓的神。”
老僧看怪物一样看着杨奇:“你看世界的眼神总是这么不同。”
杨奇点了点头:“因为我看到的都是真相。”
“若你我不是敌人,那么你我就可以联手愚弄这个世界。”
老僧感慨道:“可惜……你只愚弄了自己。你以为你可以战胜一切,这只是你欺骗自己而已。而你今天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帮我打破樊笼。”
杨奇看着他认真的回答:“我故意的。”
……
项青牛大口地喘息着,身子都在剧烈地颤抖着,血从他的嘴角不住的低落,啪嗒啪嗒的掉在地上,很快就积存了一个血洼。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依然端坐在半空中莲花宝座上的大自在,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后再次站直了身子。
此时的项青牛,看起来真的很狼狈。
身上的黑色道袍已经破碎不堪,露出来的肌肤上遍布着伤痕。
在他身前不远处,那个崩碎了的金身罗汉逐渐消失。
而项青牛左手的太极盾右手的青光剑都有些暗淡。
那个金身罗汉太难缠,足有近天的修为且没有生命,比修行者更不好应付。项青牛不了解佛宗的这种幻化之术,也是第一次和这样强大的非人修行者交手,虽然胜利,可付出的代价也极惨烈。
“若你迟些年来,或许还能让我多正视一些。”
盘膝坐在莲花宝座上的大自在有些怜悯的看着项青牛,语气可惜:“你这样的年纪能有这样的修为,便是放眼整个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人了。我本以为你只在通明上境,没想到你居然已经窥破了那一层……或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近天境和通明境的差别是什么,又有多大。真是可惜了,这样的好苗子若是在我佛宗,必然大放异彩。”
“我会让你的屁股大放异彩!”
项青牛啐了一口,深深的呼吸然后举起青光剑:“再来打过!”
大自在刚要说话,看到天空中出现灿然金辉,他的嘴角随即往上挑了挑:“你师兄杨奇以为大轮寺里真的只有我和明王是他的对手?佛宗千年底蕴,又岂是你们可以看透彻的。”
他的话才说完,天上的金辉忽然银河倒挂一样飞回了天际。
他的脸色骤然一变喃喃自语道:“杨奇的修行,怎么会进境如此之快?他不是伤了么?怎么可能还有进境!”
“你怕了?”
项青牛冷冷笑了笑,然后身形骤然而起一剑凌空劈落,大自在双手合什,身前幻化出一双金光巨掌将剑气夹住,他看了项青牛一眼道:“失算了……原来你们早就商议好了,你是故意留下来拖延我的。”
项青牛哈哈大笑:“你还不算太白痴!”
大自在皱眉:“那就先了结你,再去了结你师兄。”
他手指一掐,指尖破了一个小口有血珠浮现。大自在以这血珠为笔墨,在空中画了一道极复杂的符。
然后,天空中骤然出现一方大印。
其大遮天蔽日,其势重如泰山。
太大,太重,又太快太凌厉。
项青牛脸色一变,将左手的太极盾朝上举起,咬着牙大吼了一声,本已经暗淡的太极盾光芒大盛,瞬间变大,朝着那方大印迎了上去。太极盾和大印接触之中,整座大雪山似乎都被震得晃动起来,山峰上有经年不化的积雪轰隆隆滚了下去,形成了一场巨大的雪崩。
太极盾坚持了两分钟之后便再次暗淡起来,拼尽全力的项青牛终究不敌大自在。
就在那方大印就要落下来压在项青牛头顶的时候,一道流光迅疾而来,半空中将那大印擎住,然后身子一拧将大印往明王殿那边掷了过去,大自在脸色大变却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那方大印落在明王殿那边,那庞大的建筑立刻就崩塌了一片。
“下山去,别再回来。”
接住大印的杨奇一把将项青牛拎起来,双手举起项青牛胖胖的身躯后往山下猛的一掷,项青牛身子如炮弹一样朝着山下飞走,他根本就无法反抗。巨大的力度让项青牛一直飞到了大雪山下面,落地之前杨奇留在他体内的劲气发挥出来逆向喷发渐缓了项青牛下坠的速度,不然这一下就能将项青牛拍成肉泥。
他抬起头往山上看,哪里还能看到二师兄的影子。
“回去!若你再上山,你我情分便到了尽处!我可以没有一个师弟,但中原不能没有道尊!”
……
方解听完,心里堵着一块巨石般压抑。
“你没有看到王爷生死?”
他问。
项青牛摇了摇头,语气沉重道:“二师兄说的对……中原……不能没有道尊。”
第0548章 朝廷更替背后的秘密
没有人知道当日大轮寺的那一战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方解听完项青牛的讲述之后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他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感觉让他不舒服可又觉得那样会很好。他不能将这想法说出来,因为没人能够理解。若是天下如明王那样逆天的大修行者全都死去,天下会不会更好?
他起身,为项青牛将身上的绒毯往上拉了拉:“明天就是大年三十,等过了年之后我就派人送你回清乐山,清乐山在江南靠海,还没有战乱祸及,你好好休养一阵就不要再下山了。天下之乱,非江湖客可以左右,各方雄兵汇聚,刀光剑影,大修行者可以左右一场战局,却左右不了天下大势。”
项青牛摇了摇头道:“天下既乱,江湖中人又怎么可能躲得开?不知道有多少宗门之人看到这乱局,都会觉得有机可乘。道宗虽然不似佛宗那般强盛,可一直都是中原江湖的领袖。乱世到来,大师兄也不知道是还在沁林郭勒还是又去了别处,大轮寺那一战大师兄没有出现必然是去做别的大事,不然他一定会上大雪山。”
“大师兄不知去向,二师兄不知去向,沫凝脂在清乐山终究实力差了些,一气观的江湖地位一落千丈。武当山三清观显然是站在皇帝身边的,张易阳在皇帝身边追随已经表明了态度。这个时候,江湖上的其他宗门也会各找靠山。放眼以前朝代更替,什么时候离的开江湖客参与?”
方解微微皱眉:“你不要参与!”
项青牛沉思了一会儿问:“你有何打算?”
方解摇头:“不管我有什么打算,清乐山一气观都不要参与进来。你好好做你的道尊,清乐山上那几百条人命放在战争中连个水花都打不起来!”
“不,你错了!”
项青牛看着方解认真道:“经过这一次,我忽然悟到了一个道理……佛宗为什么能在西方独霸?是因为当初明王倾力相助,才有蒙元数百年王朝,而因为蒙元王朝的推动,佛宗才会更快的覆盖整个大草原。方解,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自己来打天下?若你有这个打算,我来助你!”
他脸色有些潮红道:“清乐山上远不止你认识到的那些力量,虽然一气观的历史远不及大轮寺,可若没有一些真正的大修行者怎么可能领袖江湖?我来助你,你来助我!二师兄将我送下山的时候,说中原不可无道尊,我知道他什么意思,难道你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方解摇了摇头:“忠亲王未必是那个意思,我现在也没有实力去做非分之想。”
“怎么叫做非分?”
项青牛激动道:“你现在手里有兵有将,不缺粮草不乏士气,而且中原之乱看似是几方大势力的角逐,其实真正的左右格局的反而是现在还没出手的那些人。不管罗耀是什么身份,中原之中有的是人不希望他最后坐在那张象征至尊的龙椅上。不然你以为高开泰为什么突然反了?不然你以为江南六卫为什么忽然撤了?”
这话让方解心里一动。
项青牛道:“有些事,你看的还是太浅了。当初杨家举兵起事,大郑国兵强马壮就算皇帝昏聩,可朝廷里不乏名将,为什么杨家军会势如破竹一般将郑国军队击败,顺利立足中原?”
“因为中原之中,有一股庞大的实力选择了杨家!”
项青牛语气有些急促,脸色越发的潮红起来:“你才来中原没有多久,根本就不了解中原最强大的实力是什么。不是一个宗门,不是一个世家,也不是所谓的皇族!而是一个利益集团,这些人左右着中原天下已经不是十年百年,甚至可以追溯到大郑之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解问。
项青牛叹了口气道:“你把纷争看的太简单了。”
他尽力让自己坐直了些,看着方解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你想想,当初大郑立国,之前的大汉王朝已经立国三百年,号称带甲之士两百万,四方臣服。郑国开国皇帝不过是汉国八柱国将军其中之一,实力也算不得出类拔萃,为什么他最终能大破四方,最终称帝,化家为国?”
“因为他背后有人支持,有一个强大的势力在支持。郑立国之后,这个势力轻易的控制了朝权,甚至连皇帝都做不到法令归于皇权。这个实力,不是一家两家,而是一个庞大的集团。当初汉国很强大,皇帝的权利越来越集中,这个实力集团发现再想全盘控制朝廷越来越难,因为已经成熟起来的汉国皇室正试图将所有权利拿回去。于是那些人发动了战争,推翻了汉国……”
“几百年之后,大郑国的皇族重复着汉国皇族曾经做过的事。当初郑国皇族靠着那个实力集团的支持,推翻了汉国,可郑国皇室的人也知道,早晚要将皇帝应有的权利完完全全攥住,经过了几百年的沉淀之后,皇族以为可以对那个利益集团宣战,可他们还是低估了利益集团的实力,最终破国。”
“然后,这个利益集团就选择了杨家。”
项青牛长长的舒了口气问:“你可知道为什么他们要选择杨家?”
“为什么?”
方解问。
“因为那个时候杨坚有身份,但并不高,只是朝廷大将军之一。有一定的影响力,可想靠着自己的实力化家为国根本就是个笑话。杨坚不笨,杨家在当时只是二流世家,实力弱小,好控制!所以那个利益集团才会选择了杨家人,因为杨家弱,他们以为可以轻易的控制住未来的皇族。”
“但他们没有想到的事,杨家的人居然世代都出圣明君主,一个昏君都没有,而且一代人比一代人更加努力的去增强皇族的控制力。”
方解脸色一变:“所以,杨家立国百多年,那个利益集团就已经看不下去忍不下去了?”
“对!”
项青牛叹道:“谁也不知道那个利益集团都包括哪些人,哪些家族,但这些家族的人对战争毫不在意,因为他们的实力强大到足以左右任何一场战争,战争的走向也完全在他们的控制之内。至于战争带来的灾祸百姓们面对的困苦他们根本不去计较,因为每一次朝代更替他们都是最大的受益者。”
“他们不会自己去做皇帝,因为他们发现控制皇帝远比自己做皇帝得到的好处要多。皇帝,只是他们的玩物而已。”
“所以……”
项青牛看着方解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觉得,罗耀那么强大的人,会成为中原新的皇帝吗?”
方解心里翻腾着,感觉嗓子里有些发干。
项青牛道:“这样的利益集团自古有之,并不是近年来才组合起来的。那些人一直把持着中原,他们为所欲为。而罗耀太过于强大,一旦罗耀最终成功的话,这个利益集团根本就控制不住罗耀,他们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罗耀逐步走向胜利?所以,高开泰这个大隋皇帝以前很信任的人,才会突然在河东道起兵。”
“所以,江南六卫战兵的大将军才会忽然撤兵,看似是为罗耀放开了打通江南的渠道,可实际上是完成了一次整合,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一个新的利益集团的傀儡出现,参与到争霸之中。高开泰,还有新出现的人都是为了阻挡罗耀而被利益集团推出来的,而你应该知道,最早被推出来的人……都是炮灰。”
“其实那个利益集团很早之前就打算毁掉杨家的天下了。”
项青牛认真道:“当初我们在山上学艺的时候,你可知道我师尊为什么会收二师兄为弟子?”
……
项青牛的话,一句一句,一声一声,如雷般在方解的心里炸起。他从不曾想到过这一层,更不会想到真正统治着中原的根本就不是历代皇族,而是一个隐藏在暗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利益集团。
那是一群联合起来实力强大到可以随意摧毁任何一个王朝的人,他们将朝代的更替当做游戏而从中获利。每一次朝代的更替,他们都能从中获得巨大的利益。他们左右朝政,他们才是真正的掌权者。
当皇帝的家族已经成熟起来强壮起来,威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挑起中原战乱,然后选择一个新的傀儡成为皇帝,继续受他们的摆布。
而项青牛刚才说当初万星辰为什么要收杨奇为弟子,当初大隋开国皇帝为什么以后辈之礼对万星辰格外敬重,这样说起来也就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杨坚是不世出的人杰,他早早的就看破了那个利益集团的目的是什么。所以从一开始,他就在为杨家人安排以后的路。他请求万星辰保护杨家人,就是怕那个利益集团的人过早的对杨家人下手。
在万星辰已老的时候,收了杨奇为弟子,就是想让这种保护一直延续下去。有那样一个修为逆天的人站在杨家身边,利益集团的人想要下手并不容易。
但是杨家人太心急了,也太强势了。
杨家立国之后,一心想摆脱那个利益集团的束缚和控制,每一任皇帝都在不停的让杨家变得更加强大,这就触动了那些人的利益。可因为万星辰这样逆天的存在,他们还观望着,没有立刻动手。他们未见得除不掉万星辰,只是那样的损失必然巨大。
到了大隋皇帝杨易这一代,他们终于坐不住了。
因为他们发现,这个杨易比以前的任何一代大隋皇帝都更加让他们害怕。杨易登基十几年来,不动声色的除掉了六七个世家,当初在江都派兵血屠了以丘家为代表的三个世家,这其实已经吹起了战争的号角。于是,即便万星辰还没死,那些人也知道再不动手,杨家的人就真的将所有权利都拿回去了。
李远山,成了那些人第一个选中的人。
然后是高开泰,然后江南那边还会有人被推出来。
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是那些人在推波助澜。
但是,罗耀肯定不在那些人的选择之内。因为罗耀太强大,杨家人需要一个万星辰来保护他们,已经让那个利益集团感觉到害怕。罗耀本身就是下一个万星辰,他们怎么可能容忍这样的皇族出现?
一旦这样强大的皇族控制住中原,这个利益集团最终会走向崩碎。
项青牛看着方解语气沉重地说道:“现在你看到的那些人,李远山也好,高开泰也好,都只不过是那些人最先推出来搅乱大局的人罢了。就如同千百年来朝廷更替发生的那些故事一样,到最后会有一个并不强大的家族成为新的统治者。而因为之前有高开泰这样的人出现,已经彻底将中原弄乱,不属于那个利益集团的家族都遭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所以到最后的时候,利益集团就能很轻松的选择一个他们可以控制的小家族走到台前来,坐在那把椅子上……”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这些都是万老前辈对你说的?”
项青牛点了点头:“没错,师尊曾经说过,他不能死的太早,要尽力多活些年,因为他只要死去,中原就会大乱。”
方解忽然想到,自己离开长安的时候万星辰曾经对他说在有生之年想再出去走走。
原来……万星辰要走走的地方,不是大雪山!
第0549章 拉出去遛遛
项青牛的话让方解心里翻腾起来惊涛骇浪,可也同时打开了一扇门很多事情都变得豁然开朗起来。他忽然想到,何止是这个世界上的朝廷更替,就算是前世看过的历史中,有多少霸居天下几百年的强国最终被推翻,其背后难道就没有什么推手?
“万老爷子……”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项青牛:“当初也是那个利益集团之中的人吧?”
项青牛一怔,然后点了点头:“是,我没打算瞒着你。”
方解点了点头:“所以,清乐山一气观,也是那些人手里的棋子之一,对吗?”
项青牛脸色变幻了一下,表情有些痛苦,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是!”
方解长长的舒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现在想想,反而发现蒙元的乱局更好收拾些。因为黄金家族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大轮寺也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可是中原,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个出现的敌人是谁。”
“现在乱局已成,会有很多人进入那些人的眼睛里。他们会从中挑选,找到合适的人来成为他们的傀儡。但凡有些实力的人,都会被他们关注。你也不会例外……”
项青牛道:“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主动来找上你。为你提供帮助,钱粮,甚至兵源。”
方解道:“然后我满心欢喜的用着他们提供的钱粮物资,开始兴致勃勃的厮杀。抱着击败所有人的幻想一天一天的过去,还要感激于那些人的慧眼识珠。如果我运气好的话会得到的越来越多,运气差的话会在不久的将来就成为中原乱世中不起眼的一具枯骨。”
“对。”
项青牛道:“便是如此。”
“如果我不接受呢?”
方解问。
项青牛道:“如果你不接受,他们就会想尽办法把你的一切拿走,然后送给听话的人。对于他们来说,现在的你只是他们看中的傀儡之一,死了不可惜。因为你现在实力比较弱小,所以从他们那里得到的好处也不会太多。只是拉拢你而已,让你黏在利益集团的外围,其实这正是如赌博一样多点下注,怎么都不会输。”
方解往后靠了靠:“如果我一直呆在草原不回去了呢。”
“不可能的。”
项青牛道:“你的士兵们,真的会陪着你一同留在这里终老不归?他们现在觉得满足惬意,可这满足惬意不会让他们留恋一辈子。你阻止他们回去,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一个人站出来,取代你,成为黑旗军新的首领带着他们杀回中原。”
“你是说黑旗军也有那些人安排的人?”
方解问。
“应该没有。”
项青牛道:“可你也应该明白,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下,任何人都可能随时变成他们的人。”
孙开道,陈搬山,陆封侯,夏侯百川……这些人,如果不能带着他们寻求一个锦绣前程,他们真的会忠心耿耿至死不渝?
方解知道项青牛说得没错。
“清乐山一气观想要避开这乱世,根本就不可能。与其让你的黑旗军,我的一气观沦为别人手里的工具,不如咱们从现在开始自主,一气观这三个字现在还有些影响力,尤其是在江南,你不用,别人也会用。”
项青牛看着方解的眼睛:“你莫非到了现在还想置身事外?你只想着带着黑旗军这不足五万人避开乱世等到天下太平了再回去?”
方解默然不语。
“不是你想怎么样,就会怎么样。”
项青牛认真地说道。
这个时候的项青牛,没有一点以往嬉笑怒骂的样子。或许是这次大轮寺之行让他思想上转变了太多太多,看起来竟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的眼神里不再只有纯净,增添了许多别的东西。
“你告诉我。”
方解看着项青牛认真问道:“忠亲王西行,是不是万老爷子和他约好的?”
“是。”
项青牛点了点头:“多年之前,师尊便预料到那些人不能容忍杨家人的强势,一定会想办法让大隋崩乱。师尊担心,一旦中原乱了,蒙元人会横插一脚。阔克台蒙哥不同于以往的蒙元大汗,这个人对中原文化极为向往,他一直渴望如中原人那样成为令人羡慕的所谓礼仪之邦,他虽然为蒙元可汗,却看不起蒙元人粗鄙作风。”
“于是,师尊便与二师兄商议好,在大隋崩乱之前,让蒙元人也乱起来。这样阔克台蒙哥就没有精力东顾,中原就少几分杀戮。二师兄在西方大草原做他该做的事,而师尊到了必要的时候,也会走出长安城去做他该做的事。”
“怪不得……”
方解怅然道:“当初我离开长安城之前,万老爷子说在临死之前打算再出去走走。他说的走走,只怕是要除去一部分人吧。”
项青牛语气很轻地说道:“师尊和二师兄商议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我性子不喜那些东西,便懒得过问。但师尊对那些人确实颇为厌恶,或许真会如你说的那样,他老人家会出来走动走动吧。”
“方解。”
项青牛肃然道:“你是不是害怕?”
方解沉默了好一会儿后点了点头:“是,确实害怕。”
他怎么能不害怕?他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前世的时候只想有个好工作多赚几块钱,最奢侈的想法也不过是手中有余钱,可以多出去走走玩玩。可是现在,让他去面对这样一个艰辛血腥的选择,他怎么可能坦然面对?普通百姓闲来无事的时候都会幻想着,如果自己是皇帝该多好。
可以吃不尽的山珍海味,穿不尽的绫罗绸缎。身边都是倾城倾国的女子,身后则是百万雄兵。可这种幻想和付之行动完全是两回事,绝大部分人永远不会真的认为自己会走到那一步。
人总是需要一个转变过程,或许一辈子也转变不过来,或许时间并不会很长。
……
这个春节过的很热闹,比在狼乳山上那几年都要热闹。
士兵们已经休整了几个月,每个人都已经彻底恢复。吃的饱穿的暖,连训练都变得格外轻松。他们不用担心明天是不是轮到自己去进攻去厮杀,不用担心后天是不是要死守某处,心态轻松的他们,甚至连思念家乡的感觉都淡了不少。
可这只是一种表象
其实士兵们,每个人对未来都有担忧。
在每个人的笑脸后面,也许都是忧心忡忡。
这个年方解也表现得很愉快,和士兵们喝酒划拳说荤笑话。将士们其乐融融,互相配合着彼此过了一个舒心温暖的春节。也许他们是在帮助别人欺骗自己,也许他们是在帮助别人欺骗别人。
进了三月之后,草原上的乱依然没有一点平静下来的迹象。相反,各方势力开始逐渐加入其中。而到了这个时候,出人预料的是居然有越来越多支持黄金家族的部族赶往王庭。而支持大轮寺的部族,越来越少。
午饭之后,阳光晒在帐篷上里面暖洋洋的,人似乎也变得惫懒起来。
方解和众人坐在椅子上品茶,还点着火炉的帐篷里温暖的让人不想站起来。
“草原上的人明白过来的越来越多了。”
孙开道为方解倒了茶后笑了笑道:“一开始,出于习惯,当佛宗的威信受到了挑衅的时候,那些牧民和部族首领们第一反应是必须尽快出兵帮助佛宗,因为他们太了解佛宗的强大了,唯恐自己反应慢了将来会受到惩罚。可是到了现在,战争已经进行了超过三年,强大的佛宗并没有将黄金家族斩尽杀绝,甚至黄金家族依然对大雪山保持着围攻……”
“那些曾经笃信佛宗的人们,逐渐的发现原来佛宗不可忤逆不可挑衅的神话破灭了。黄金家族虽然没有取胜,可却没有输!佛宗那种高高在上的地位开始动摇了,于是开始有更多的人选择了站在黄金家族那边。因为他们都知道,如果佛宗继续统治,他们永远都只是傀儡。而一旦他们赢了,到时候黄金家族也元气大伤,那么他们就会摆脱两道束缚!”
方解点了点头:“的确如此,进了三月之后,斥候打探来的消息中,越来越多的是王庭那边又添了多少兵马,倒是佛宗那边后续的援兵越来越少了。沁林郭勒那边跌别也是在苦苦支持,城内的狼骑守军更有优势。这样下去,或许最终胜利的还是阔克台蒙哥。”
“咱们也快该动身了。”
孙开道轻声说了一句,然后小心翼翼的看了方解一眼。
“是啊……”
方解抿了一口茶,忽然笑了笑:“已经超过四个月没有战事,整天吃肉,我都担心下面的士兵们已经肥的跑不动了。”
“怎么会。”
陈搬山笑道:“士兵们训练颇刻苦,这几个月来已经都差不多算是合格的轻骑兵了。年前比武,大部分伍长什长旅率都依然领兵,有些表现特别好的士兵提拔上来,军心倒是越发稳定起来。如果这个时候能找个稍弱些的对手打一仗,对恢复士气最好不过。”
孙开道听到这句话哈哈大笑,站起来走到地图旁边说道:“陈将军真不愧是大将军最为看重的部将,就在昨日大将军还跟我说起,要带着士兵们出去练练手,不然真就快忘了怎么提刀了。再说,骑兵初成,检验成效的最好办法还是打仗。”
他和陈搬山这一处双簧唱的倒是巧妙,下面其他将领立刻就来了兴趣。
“大将军,真的要练练兵?”
陆封侯兴奋道:“属下愿意带兵打第一仗!”
夏侯百川笑了笑道:“凭什么是你来打第一仗,年前比武,你那个营可是输给了我的。说起来要打,也是我先去打第一仗。”
陈定南也道:“这几个月闲的手脚生锈了,大将军,真该带着士兵们出去撒撒欢了。”
“既然你们都是这样想法,那就出去转转。”
方解笑了笑,转头问站在地图前的孙开道:“军师以为,现在最合适的对手是谁?”
孙开道见将领们的兴趣都被提了起来,笑了笑说道:“除了北蛮人我还真想不到谁适合咱们练兵,周围的小部族不能打,再远些各旗留守的也多是骑兵,唯独北蛮人的队伍是步兵,以后咱们回到中原要面对的,正是这样的敌人。所以,北蛮人当是第一选择。斥候探来的消息说,北蛮人已经到了距离此处不过一千二百里的地方,检验轻骑奔袭,最好不过。”
孙开道扫视了众人一眼道:“不如在这之前,咱们先加个彩头如何?赢了的人,可以得彩头。”
“大将军说吧,加个什么彩头?”
众人纷纷问道。
方解笑了笑站起来道:“这次分作几路,就演练一下千里奔袭,你们几个各带一军,分别从不同的路线进发,我会给你们相同的情报,对你们如何来打这一仗却不会管。我只看最后的战绩,谁打的最漂亮,其他人所得的战利品拿出来一半分给头名,如何?”
“好!”
众人都站了起来抱拳道:“大将军就等着我等的好消息!”
第0550章 神灵的使者
四月初草原上的气候已经好的让人想对着碧空万里的天吼几嗓子,新绿已经将草地覆盖,纵马在草原上疾驰迎面来的风就好像能洗涤人的心灵一样,格外的透彻清爽。站在高坡上放眼放远处看,视线极远处碧绿的草地和蔚蓝的天空交接在一处,心旷神怡。
白狮浑沌懒洋洋的走在草地上,完全不理会身后那些战马畏惧的表现。方解发现这个坐骑最大的好处不仅仅是跑的比最优良的战马还要快,而且因为毛很厚所以感觉特别舒服。骑狮子自然不能安装马鞍,这头骄傲的野兽即便愿意,装马鞍也会让它看起来不伦不类。
陈搬山,陆封侯,夏侯百川,陈定南,刘旭日,诸葛无垠这六个方解倚重的大将,分别带着五千骑兵分作六路在一早就出发了,方解自带一万人马浩浩荡荡的往北方开拔,大营里留下大约三万人,差不多都是这几个月新招募的兵勇,还需要训练。孙开道和几个将领留守,现在黑旗军的总兵力差不多在七万人左右,比最初增加了近两万。
微风从对面吹过来,轻拂在人的脸颊上感觉很舒服。这正是出兵的好时节,在大草原上,即便没有战事,蒙元王庭每年差不多在四五月份就会举行规模庞大的狩猎,蒙元大汗亲自带队,动辄数十万狼骑选一处地方围猎。
这是蒙元人的传统,为的是让狼骑兵保持战力。
方解手下的黑旗军,用了半年多的时间从步兵变成了骑兵。这半年来士兵们训练的格外刻苦,纵然还做不到狼骑那般的弓马娴熟,但最起码已经熟悉了在马背上如何用刀如何开弓。方解也从来没有想过只半年就让黑旗军的士兵成为精锐轻骑,那是完全不符合实际的奢求。
队伍一路往北行进,最近的目标也在一千二百里之外。
北蛮人倾巢而出,从狼乳山最北面进入草原,攻入蒙元色勒旗。
色勒旗的规模比满都旗要大的多,王庭对大雪山的战争开始没多久,色勒旗旗主色勒铁度就带着八万骑兵赶赴大雪山,留在色勒旗的骑兵数量也不下三万。所以当最初北蛮人侵入的时候,色勒旗的人并没有感觉到害怕。
三万狼骑,还是在草原上,即便面对十万北蛮人也不会被打败。最初的战争一直是蒙元人占据优势,色勒旗的狼骑兵甚至把对北蛮人的战争视为狩猎。那些穿着皮袍手持石棒木棍的北蛮人,在狼骑兵眼里和野兽没有什么区别。
十几万北蛮人到了色勒旗的时候,第一战就被狼骑兵杀了个尸横遍野。这些北蛮人并不习惯大兵团的作战方式,在北蛮他们各部族之间几乎没有什么默契,所以才会被大隋边军各个击破。
北蛮人并不太了解蒙元,在他们看来大隋的精锐边军才是煞星。俗语说无知者无畏,这些人正是仗着自己的无知才会悍然闯进大草原。他们本以为会一帆风顺,结果第一战就损失了超过三万人,后队还没开战就被溃兵冲乱。
可是到了后来,北蛮人进入草原的人数越来越多,色勒旗的狼骑兵才感觉到头疼。因为这些北蛮人虽然不懂得什么叫兵法战术,他们的战斗意识完全都是从狩猎中积累下来的经验。可这些人最大的优势在于,他们都是战士。恶劣环境下生存的北蛮人,男孩子超过十岁就拿起石斧随着父辈一同去狩猎,和凶猛的野兽搏斗。
即便是北蛮人的妇女,一个个也勇悍的让人心悸。他们铺天盖地的冲过来,虽然没有什么阵法可言,但他们那种野蛮的杀意才是最大的武器。
狼骑兵虽然一直没有吃亏过,可兵力消耗的速度也让人心忧。
到了后来,数十万北蛮人涌入色勒旗之后,这片草原上就如同闹了蝗灾一样。北蛮人所过之处,可以用寸草不生来形容。他们完全不懂得要养护草原,只会进行破坏性的抢夺。一个小部族被攻破,牧人会被杀光,无论男女。获得的牛羊马匹,北蛮人会在首领的主持下平均分配,这种生活习惯根本就是尚未开化的象征。
他们可不认为战马是不能吃的。
只要是肉,在他们眼里就都是食物的一种。
而最重要的一点,北蛮人中女人的地位远高于男人。部族中所有的苦差事都是男人来干的,而事务的抉择是由部族中最德高望重的女人们来做。除非出现很特殊的情况,不然北蛮各部族的首领都是女人。
男人们也不觉得被女人使唤是什么丢人的事。
方解对北蛮人的了解,多半来自张狂。张狂当初是北疆边军,曾经混进北蛮人部族中生活了几年,摸清了北蛮人的构成之后,引领大隋边军一战屠掉北蛮十几个小部族,杀死至少五万多蛮人。
后来认识了完颜重德之后,方解对北蛮人的了解又多了些。
北蛮人确实落后,从他们的主要兵器还是石器就可以看出来。可偏偏是这样一群落后的人,硬生生将色勒旗的牧民从自己家园逼走。当然,如果色勒铁度没有带着八万精骑离开,几十万北蛮人根本不足为虑。
到了春天,已经有超过百万北蛮人在色勒旗定居,然后大规模的继续南侵。
阔克台蒙哥大概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统治的强大帝国会有一天被这样一群未开化的蛮人占领去那么大一片领土。对于蒙元现在遭受的灾祸,紧邻北辽地的可汗完颜勇自然不会去管,他乐于看到这样的情况。
而这些北蛮人,也断然不会料到黑旗军会把他们当做第一个练兵的目标。
……
刚刚攻陷了一个小部族的北蛮人还处于极度兴奋中,他们发现草原简直就是天堂。因为在很疲敝偏僻的地方生存,他们对于外界的了解并不多。而因为他们的野蛮落后,就连号称能将生意做到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东楚商人也不愿意和他们打交道。所以,北蛮人对外界最直观的印象,就是那个叫做大隋的帝国有一群可怕的军人。
大隋的边军穿着厚实的皮甲,拿着锋利的长槊横刀,有连发弩箭,还有令人眼花缭乱的阵法。每一次和隋人交锋,北蛮人都没有尝到过胜利的滋味。
后来,一个自称是神灵使者的男人到了北蛮,靠着绝强的修为让北蛮王对其格外的尊敬,言听计从。这个男人在北蛮王面前展露出令人惊叹的法术,让所有见过的人都心生畏惧和敬意。
北蛮王将这个男人,称之为神使。
神使为北蛮人带来一个好消息,他说在西方有一片如天堂一样的草原,那里的人十分富足,最重要的是那里的人们很弱。他对北蛮王说,你们挨着大隋这样强大的帝国,想要生存下去太艰难了,必须换一个地方生活。如果你们能够翻越过大山,那么富庶的草原就是你们的新家。
北蛮王几乎没有犹豫就下令所有部族出征,不,是搬家。
等他们到了草原上之后,才发现神使说的果然没错。这里到处都是牛羊,那么肥壮。而且不同于北蛮人每天要面对的凶猛猎物,那些牛羊简直温顺的就像是等待着他们宰割一样。而且牛羊肉格外的香甜肥美,比起他们平日里狩猎得到的野物要好吃得多了。
这个落后的民族,居然没有吃过牛羊肉!
牛羊遍地的草原,对于他们来说真的就是天堂。
为了能留在天堂,他们流血送命也认了。其实在一开始的时候战争进行的并不顺利的时候,色勒旗三万狼骑兵就让北蛮人生出了畏惧之心。北蛮王在见识过狼骑凶悍的战力之后,一度生出退兵的心。他们没有见过骑着马作战的军队,那种风一样的速度让他们根本就无法应对。
可是神使告诉他们,那些骑兵只有那么多人,只要杀掉那些骑兵,就再也没有人能阻止北蛮人成为草原的主人了。他对北蛮王说,你是王者统治着数百万人,难道你就不想成为统治比你子民多十倍百倍的草原人吗?
北蛮人虽然落后,可对于权力的欲望一点都不小。
在神使的帮助下,北蛮人经过了几十次厮杀之后,终于逼迫着色勒旗的牧民开始迁徙,而那些弱小的牧民部族根本就无力抵抗百万北蛮人的侵袭。
又一个有上千人口的小部族被北蛮人屠灭,带队的北蛮首领利古达高兴的嗷嗷直叫。他带着三万北蛮人南下,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就顺利的占领了至少五百里的草场,那些牧民们丢弃了牛羊落荒而逃,这简直是梦一样的事。
“神使是神灵派来给我们指引光明的人。”
利古达赞叹道:“如果没有神使,我们怎么能知道还有这样的天堂呢。”
他手下的蛮人们立刻欢呼,看样子对神使的尊敬比对北蛮王还要强烈些。就在士兵们欢呼的时候,远处有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而来,为首的正是被北蛮人成为神使的神秘男人。看他身上的装束,却是典型的中原儒衫。看起来他大概四十岁上下年纪,言行举止带着一股书卷气。
若是有汉人在这里,一定会看出来这个人出身一定有些来头。一般的汉人家庭,是培养不出这样举手投足间的大家风范的。
“叩见神使!”
在利古达的带领下,所有北蛮人都跪下来对那个汉人行礼。
“都起来吧。”
这个汉人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似乎很不喜欢纵马之后会有灰尘落在衣服上。看起来虽然他已经不再年轻,可依然是个很帅气的男人。不同于其他人,他身上没有带兵器没有带行囊,只带了一本书一壶酒。就挂在马鞍一侧,触手可及。
他后面是大约三百名骑兵,身穿黑色铁甲,面甲拉下来只露出眼睛,看起来就格外凶悍。这些人被北蛮人称为神使的奴仆,是当初跟着神使一块到了北蛮的。这些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冰冷气息,让北蛮人不敢招惹。
“你们干的很好,蛮王对你们的表现也很满意。”
神使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都起来后淡淡地说道:“战利品留下一半你们自己享用,一半给蛮王送去。”
“是!”
利古达恭敬的俯身。
“今夜你们就在此安营吧,我还要赶到合力木的队伍去。那边遇到了些麻烦,牧民的反抗有些强烈。”
神使看了一眼利古达说道:“记住,按照我之前教你们的,晚上要留下人在外面戒备,明白了吗?”
“明白的!”
利古达使劲点头:“我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在他看来,神使说的一切都是神灵的旨意,毋庸置疑。
第0551章 我要去拜访他
利古达临睡之前特意吩咐人去巡视一下看看营地外面的哨兵有没有偷懒,然后才钻进帐篷里看着躺在绒毯上被困住手脚的草原女人狞笑。草原人觉得中原女子婉约如水格外诱人,而在北蛮人眼里草原女子就已经美若天仙了。
这个草原女人看起来大约二十几岁,身材很结实。眼睛里都是惊恐,不停地挣扎着却没有任何意义。北蛮人最拿手的就是捆绑,被猎获的野猪都无法挣脱他们绑的绳子。利古达的目光在这个女人饱满的胸脯上贪婪的看着,慢慢下移,最终停在那两条看起来很结实有力的大腿上。
他嘿嘿笑了笑,猛的扑过去压在草原女人身上乱啃。就好像一头捕捉到了猎物的野猪,带着腥气的嘴巴在女人身上来回拱着。
女人发了疯一样的扭动身子,可最终难逃魔掌。
利古达抽打了几个耳光之后,一把将女人胸前的衣服撕开,露出白皙的一片,那两个饱满的乳房让利古达立刻睁圆了眼睛,然后他使劲的咽了口吐沫,将手伸出去重重的攥住那对柔软,完全不懂得怜香惜玉的大力揉搓着。很快,白白鼓鼓的胸脯上就有很多红色的指痕浮现出来。
利古达将衣服迅速的脱掉,却在扒女人衣服的时候费了些力气。这个草原女人很结实,大腿上的力气很大。利古达出了一身汗才将那双大腿分开,却因为激动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对路。一个不小心,就被那草原女人一脚踹了一个跟头。
草原女人的眼神里都是怨恨,如刀。
利古达却不在意这些,从进入草原以来他睡过的女人已经数不清了。越是反抗的剧烈,他就越激动越觉得刺激。相反,他不喜欢那些看起来还柔弱的少女,他认为征服那样的女人完全没有成就感。
他的手狠狠的抓在草原女人白白的大腿上,立刻就留下了一片红印。女人大腿内侧的肌肤多么的柔嫩,哪里扛得住这样凶狠的抓捏,疼痛让女人堵着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呻吟,而她的眼神则更加充满了仇恨。
利古达狠狠地在草原女人有些赘肉的小腹上砸了两拳,草原女人立刻疼的佝偻起身子再也没力气挣扎。利古达狰狞的笑了笑,用力分开草原女人的大腿准备进入。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他感觉地面有些震动。
生活在北蛮的日子久了,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地震来了。所以他来不及穿上裤子就惊慌失措的跑了出去,唯恐天神之怒夺走他的生命。北蛮每年都会经历这样的天神之怒,每年都会有些人被坠落的石头砸死。
所以他立刻从帐篷里逃出来,哪里还顾得上那个已经被撕碎了衣服的草原女人。
他冲出帐篷后诧异了一下,然后眼睛瞬间睁大。
火!
大火已经在营地外围蔓延起来,火光中能看到骑着战马的士兵来回奔驰。利古达怔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又跑回帐篷里将他那根沉重的石斧拎起来。草原女人躺在绒毯上喘息,在利古达撩开帘子的时候她看到了外面的火光,眼睛里立刻燃起了希望。
“你会被勇士们的战马踏成肉泥!”
她说的话,利古达没有听懂。
但是从她眼神里,利古达明白了她的意思。
“回来再收拾你!”
利古达还舍不得杀了这个女人,提起裤子拎着石斧冲了出去,到了外面之后就开始大声的嘶吼,招呼其他人聚拢过来。突袭来的很猛,虽然他按照神使的要求在营地外面设置了暗哨,可那些北蛮人还没有习惯这些事,安排的人睡的死猪一样。
骑兵轻而易举的冲进了几乎没有设防的营地,火箭倾泻过来很快就让大火蔓延。
火光中,那些风一样的骑兵如铁犁一样来回冲杀,翻腾起来的不是泥土,而是北蛮人的尸体。
利古达嚎叫着召唤自己的手下,三万人的营地就这样被轻易攻破让他很愤怒。后面营地的北蛮人陆陆续续的从帐篷里冲出来,拎着石棒木棍和抢夺来的弯刀跟在利古达身后往前冲。
仓促聚集起来的北蛮人大概有千余人,利古达没时间等着后面的人,他知道那些蒙元骑兵的厉害,如果不尽快将骑兵挡住的话,他的三万士兵说不定都会葬身此处。他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骑兵来袭,但骨子里的野蛮悍勇让他并没有多少害怕,相对于地震来说,他对蒙元骑兵的恐惧并不浓烈。
可他冲出去的时候才发现,这次遇到的骑兵和以前遇到的狼骑不一样。
狼骑冲锋,用的是群狼战术。一旦形成攻势,就会如饿狼闯进羊群一样疯狂的杀戮。
而现在利古达看到的骑兵,以百十人为一小队,很有规律的来回冲杀着。
就在利古达带着人冲过去的时候,那边的骑兵也发现了他们。然后利古达就听到了曾经让他害怕的不敢睡觉的冲锋喊声,那样的熟悉。
“向前!”
“杀!”
那不是草原人!
这个发现立刻让利古达的勇气飞走了一大半,当初在北蛮的时候,大隋边军冲锋时候向前的喊声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了。第一时间他想到了逃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在大隋边境,而是在草原。大隋的步兵让人恐惧,可他却没有见过那些汉人骑着马冲杀。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于是迟疑了一下。
他不知道,这迟疑带来了多么可怕的后果。
……
诸葛无垠发现自己运气真的太好了,六队骑兵分别出发,他确定自己是第一个遇到北蛮队伍的人,其他五支骑兵还在搜寻北蛮人踪迹的时候,他的队伍却正巧遇上一支。白天的时候斥候就对这个北蛮人营地观察了很久,大致确定这里有至少两万北蛮人,刚刚攻破了一个小的草原部族。
诸葛无垠本来想白天立刻发动攻击,可出于稳妥考虑,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到了天黑。五千轻骑借着月色而来,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就直接冲进了大营。
“百人为一队,将那些蛮人驱离分开!别给他们聚合在一起的机会,速度要快!”
诸葛无垠大声的命令着,士兵们休整几个月来第一次厮杀都很兴奋。尤其是,这是他们第一次在马背上厮杀。
羽箭射出去不是很精准,可敌人不强让他们从一开始就占据了优势。当大火烧起来之后,那些北蛮人已经混乱的好像被狼群闯入了的羊圈,到处都是嗷嗷的喊声。这样的胜利,对骑兵们的信心极有鼓舞。
“将军,那边有一队集结起来的北蛮人过来了!”
诸葛无垠的亲兵指着利古达的方向大声说道。
诸葛无垠看了一眼,笑了笑道:“那就拿他们试刀!”
他将横刀往前一指,身后大约五百名骑兵立刻组成了攻击阵型。方解在训练的时候,将大隋的阵法改变了一些,变成了更适合骑兵的战术。再揉合大隋骑兵和狼骑的战斗方式,一直在寻找最犀利的阵型。
五百多名骑兵组成了一个锥形阵,诸葛无垠就是这锥形阵最锋利的尖。
随着他的横刀往前一指,骑兵们开始加速朝着利古达那边冲了过去。锥形阵,顾名思义,阵型最前面如锥子一样锋利,而后面则逐渐变宽变厚。诸葛无垠纵马向前,战马急冲之间他将横刀往前一扫,拦在面前的北蛮人脖子就被切开,血立刻瀑布一样涌出来。
利古达的队伍仓促之间,哪里挡得住正士气如虹的黑旗军轻骑,诸葛无垠带着五百骑兵一个冲锋就将利古达千余人的队伍切开了一条口子,随着后面骑兵队列越来越厚重,这口子也被撑开的越来越大,血也就越流越多。
诸葛无垠带着骑兵冲过去之后,勒住战马调转方向,他哈哈大笑,格外的畅然。这次突袭太成功了,没有防范意识的北蛮人在遭受突袭的时候不懂得如何应对,几十个几百个凑在一起就想反扑,只能被骑兵各个击破。
“这一仗打下来,咱们就算不是头名也差不了许多了。加把劲,将这些蛮子干掉之后,再打一仗咱们就一定能夺得头名!咱们必须要抢了那彩头!”
诸葛无垠大声激励着骑兵们的士气,再次将横刀往前一指:“再杀穿一次!”
“向前!”
“向前!”
“黑旗军,进攻!”
骑兵们呐喊着冲出去,风一样再次掠过。锋利的锥形阵再次将利古达的蛮人队伍切开,两次被拦腰斩断之后蛮人已经死去了大半,聚拢在利古达身边的人已经不足四百。
“怎么办啊。”
一个北蛮人吓得白着脸问利古达。
利古达此时已经确定了,这次的敌人就是隋人。骨子里的恐惧让他也没了主意,忍不住急的大喊:“神使,神使快来救我们!”
帐篷里的草原女人费力的爬到门口,把头伸到帘子外面看,当她看到骑兵在大营里来回驰骋的时候,她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可是很快她的眼神就变了,因为她发现来惩罚那些北蛮人的并不是狼骑勇士,而是汉人。
她怔住,过了好一会儿后忍不住哭了起来,如此悲伤。
骤然遇袭的北蛮人有近三万,可却被五千骑兵在一瞬间击溃。战斗进行的很快,骑兵来回梳理着,沸汤泼雪一样将北蛮人杀的尸横遍野。并不是北蛮人的战斗力真的那么弱,而是因为北蛮人还不具备成熟的战斗素质也没有丰富的战斗经验。他们靠人命堆出来色勒旗的胜利之后,就以为草原上真的没有骑兵了。这种情况下,自然会放松警惕。
可死神,总是会在人们放松警惕的时候到来。
……
就在利古达大声的喊叫着,希望奇迹可以出现,神使带着奴仆们来拯救他们的时候,他尊敬的神使其实真的就在二三里外。
“先生,怎么办?”
一个黑甲骑兵看着远处的熊熊火光问。
儒衫男人皱着眉,过了好一会儿后微微叹息道:“不用过去了,利古达那三万人今晚之后就不复存在了。看来我需要找到这支骑兵的首领谈一谈……他这样突然的杀过来,会毁了我的计划。”
“会是谁?”
黑甲骑兵问。
儒衫男人摇头叹道:“除了满都旗那边的汉人队伍,还能有谁?走吧,明儿一早我去拜访一下那位大名鼎鼎的方将军。派几个人回合力木的营地,让他们今夜别睡了,我可不想一夜之间北蛮人南下的队伍被人清理个干干净净。”
“那支汉人队伍为什么突然对北蛮人下手?”
他的手下问。
儒衫男人喃喃道:“这位方将军让步兵爬上了马背还不够,还要用北蛮人的血气来养骑兵们一身杀气……”
第0552章 莫名而来谢先生
满都旗北边是克沁旗,克沁旗再北边就是色勒旗。如今克沁旗就是一片空无人烟之地,牧民们一部分去了大雪山,一部分迁徙走了。浩瀚几千里的草场上只有一些舍不得离开这里的小部族依然生活着,即便要面对北方如狼似虎的北蛮人的威胁也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躲避。
方解带着一万轻骑路过克沁旗的时候,有时候几百里都看不到一个人。偶尔遇到一些牧民驱赶着牛羊放牧,远远地看到骑兵过来以为是克沁旗狼骑回归还欢呼几声,到了近处发现不是狼骑之后,这些牧民吓得掉头就跑连牛羊都顾不上。
人少了,草原狼就变得越发猖獗起来。
因为草原人自认为是狼神的后代,所以从来不会对狼下杀手。本来就繁衍很茂盛的狼群,这几年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不过它们即便再凶悍,见到大队的骑兵也会远远地躲开,警惕地看着骑兵开过去。
麒麟不喜骑马,扛着铜棍跟在方解身边大步而行。这样雄阔的护卫,再加上那样雄壮的白狮子,两者相得益彰,看起来格外的有气势。
“大将军,咱们什么时候回中原?”
麒麟一边走一边问。
方解躺在白狮子后背上看着天空笑了笑:“快了,等打几仗之后让士兵们恢复些杀气,咱们就先回西北,然后看看时机,再往东南走。皇帝大军已经离开晋阳开拔往洛水进发,西北只留下金世雄带着几万人马维持,咱们回去,金世雄不敢怎么样。黄阳道那边罗耀留下的兵力也不多,咱们可以横穿过西北然后翻越芒砀山,先在黄阳道立足。”
麒麟嗯了一声:“这地方虽然好,日子过的也舒服,可终究觉着不如中原亲切。士兵们多半也是这个心思,其实大家都盼着大将军带着咱们打回去。到了现在,士兵们虽然不说,可也都看得出来,也都清楚得很,中原已经乱的一塌糊涂,谁不想获得更大的成功?”
方解看着麒麟道:“你也是这般想的?”
麒麟憨厚笑了笑:“我无所谓,大将军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习惯了。”
方解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回头看了看和亲兵们聊天的大犬他们几个。
是啊
士兵们都看得很清楚。
现在已经不是方解不想去争就行的,士兵们谁不盼着有个好前程?他们跟着方解,一开始可能是为了逃避,为了保命,可终究不会逃避一辈子。方解如果不回中原进入那个逐鹿的乱局,他们也会不甘。其实人思想上的转变有时候并不艰难,大隋强盛的时候他们绝不会生出这种心思,可现在大隋风雨飘摇了,他们谁都会忍不住去想,自己将来有没有机会成为新的开国功臣?
男人的心里从来不缺欲望,和地位高低无关。
“战争,就会死人。”
方解喃喃道。
麒麟揉了揉鼻子道:“战争,哪能不死人?”
方解一怔,下意识的看了麒麟一眼,似乎是没有想到麒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麒麟见方解看自己,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前些日子军师和下面将领们喝酒的时候说过这句话,我刚才就是一时之间想起来顺口说了。”
方解嗯了一声,他知道孙开道为了促使自己起兵这段日子没少和下面将领们深谈。一来他是在潜移默化的影响着将领们的心态,二来是为了让方解更早的下定决心。孙开道可是立志要成为宰相的人,虽然大隋根本就没有这个权倾天下的官职。可这就和武夫最大的理想是成为柱国大将军一样,宰相是文人的终极理想。
孙开道在草原上的这些日子,不断的暗示方解应该自己举旗起兵而不是一味的退避。方解也知道,下面将领们其实不少人都是这个心思。
到了现在,有些事自然而然就会发生。
“是啊,战争哪儿能不死人。”
方解笑了笑问麒麟:“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每日在战场上厮杀,这是不是你想要过的日子?”
麒麟使劲想了想,然后傻笑:“我就不知道我自己想过什么样的日子,现在就很好,每天都和大将军和大犬他们在一块,心里就踏实。大犬那个家伙应该也是一样的吧,前几日喝酒的时候他还说,现在回想以前的日子虽然很辛苦危险,可大家在一起快乐的事也不少。”
方解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就听见对面有马蹄声急促的传了过来。他从白狮子上坐直了身子,见是后背上绑着标旗的斥候回来了。
“报。”
斥候远远的停住从马背上跳下来,快步过来单膝跪倒:“大将军,昨夜诸葛无垠的人马在前面一百二十里处夜袭了北蛮人的营地,大破三万北蛮兵,斩首上万,俘虏万余,诸葛将军派人回来报信,他带着人马还在追击。陈搬山带兵在西北一百六十里出也发现了北蛮人的营地,不下三万人,戒备森严,所以还没有动手。其他各军,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方解嗯了一声吩咐道:“派人去告诉诸葛无垠,不可追的太凶。已经到克沁旗的边界了,再往北就是色勒旗,现在色勒旗有至少百万北蛮人,告诉他,这是来练兵的,不是来和北蛮人决战的。”
“是。”
斥候应了一声,返身回去上马而去。
斥候才走,忽然从远处又传来示警的号角声,那是侧翼的游骑发现了敌人的信号,方解看向号角响起的方向,摆了摆手吩咐队伍停下来。一万轻骑立刻改变了阵列,随时准备出击。
……
当方解看到远处十几个游骑和一个身穿儒衫的人骑马过来的时候,忍不住微微诧异。那个人看装扮是个汉人,但显然不可能是他一个人前来,只有一个人的话游骑不会发出信号示警。估摸着,在那边应该还有一队人马。
那个身穿儒衫的男人到了方解近前,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几眼方解和他坐下的白狮子,显然吃了一惊。
“请问可是方将军?”
方解点了点头:“你是何人?”
儒衫男人,正是被北蛮人称之为神使的那个人。他看到白狮子的时候确实心里有些惊讶,但很快就让自己恢复过来。他对方解笑了笑道:“我从北蛮人那边来,不过应该算方将军半个故人。”
“半个故人?”
方解不解。
“请将军移步。”
儒衫男人从战马上下来,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方解摇头阻止亲兵们的呵斥,从白狮子上下来示意大军原地休息,也不带护卫跟着那个人往远处走了几十步。离开队伍足够远了之后,儒衫男人再次抱拳:“叨扰方将军了。”
“你到底是谁?”
方解问。
“将军不认识我,我说是将军半个故人,是因为我的朋友是将军故人。”
“谁?”
“完颜重德。”
儒衫男人笑了笑:“我姓谢,一直生活在北辽地十万大山。”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在后面和沐小腰她们聊天的完颜云殊忽然看到了方解面前这人,离着很远就喊:“谢先生,您怎么来了?”
“见过殿下。”
儒衫男人见完颜云殊过来,微微俯身施礼。
完颜云殊过去拉着他的胳膊惊喜道:“一别好几年,先生怎么突然到了这?先生在此,莫非父汗也来了这里?”
被称为谢先生的中年男人微笑道:“大汗还在北辽地,这次是我自己出来的。见到殿下安好,我回去也能跟大汗有个交代。”
“你是专门来看我的?”
完颜云殊笑着问。看起来她和这个中年男人很熟悉,也很尊敬。北辽人可没有先生这个称呼,显然是学了汉人对这个中年男人的尊称。
“大汗特意吩咐过,让我打探一下殿下的消息。”
谢先生道。
“噢。”
完颜云殊撅了撅嘴:“原来不是特意来看我,害我白高兴一场。既然如此你们聊吧,你回去也别告诉父汗见过我就是了!”
“殿下,大汗对您很惦记。”
谢先生连忙说道。
完颜云殊立刻笑了起来,跑回去挽着方解的胳膊笑道:“我不逗你们了,这位是谢先生,是我们北辽地最受人尊敬的智者,自从先生十几年前到了北辽地之后就一直没有离开,教我们读书识字,教我们织布纺纱,还教我们如何分辨天上的星星。先生博学多闻,我知道的许多汉人典故都是先生教的,你们聊吧,我回去找沉姐姐她们。”
方解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对谢先生抱了抱拳:“请问谢先生来见我有什么指教?”
“请将军退兵。”
谢先生直接道:“不瞒将军,这次北蛮人进入草原,是我一力促成的。北蛮王对我言听计从,好不容易才攻入草原,我实在不想让才尝到了甜头的北蛮人因为惧怕将军铁骑而再退回去。”
“嗯?”
方解一怔,沉思了一会儿后说道:“先生的用意,是让北蛮人来攻入草原,这样北辽地和草原之间就多了一层阻挡。日后若是蒙元王庭得胜,日后再想如以往那样对北辽地施压,就先得清理了这上百万的北蛮人。”
“应该不止这些……”
方解又沉默了一会儿道:“北蛮人居住的地方,和大隋接壤,北蛮人离开之后,北辽地人想要进入大隋就多了一条路,更近也更安全,不用担心被蒙元人干扰。从北蛮人的地盘入关,不必走西北多战之地,莫非……大隋皇帝已经应允你们北辽地并入中原了?”
谢先生赞道:“完颜重德殿下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夸赞过方将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错,大隋皇帝已经下旨准许北辽地数百万百姓从北蛮人那边穿过去,在岭北道入关。他已经在岭北道专门化出来一大片地方,那里就是北辽人的新家。”
方解皱眉,因为不知道这个谢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头,并没有将自己的担心说出来。
“恭喜,北辽大汗终于如愿以偿,北辽百姓也终于可以脱离苦寒之地。”
“是啊。”
谢先生笑了笑道:“确实可喜可贺。”
两个人都在笑,可方解总觉得这个谢先生眼神里有些别的东西若隐若现。
“对了。”
谢先生忽然道:“我侄儿和方将军还是同窗好友。”
“谢扶摇?!”
方解立刻就想到了那个丰神如玉的公子,然后连忙站直了身子以晚辈之礼重新见过:“既然是扶摇的叔叔,便也是我的长辈了。”
第0553章 你的心也很深!
谢先生的突然造访并没有让方解改变主意,黑旗军练兵也绝对不会就这样戛然而止。数万人马的调动,不可能因为某人一句话而就此终止。
所以方解歉然的对谢先生抱了抱拳:“实在抱歉,大军已出,断然没有回军的道理。前辈也知军中令出如山,若是前令才下后令又至如何让下面人信服?所以请前辈海涵,我实难做到。不过请前辈放心,最多三五日我便会回军,对前辈的计划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谢先生一怔,然后摇了摇头:“方将军说只三五日,可以方将军麾下骑兵的战力,三五日,少说有十万北蛮人成了将军的试刀石。”
“前辈以为应该如何?”
方解问。
谢先生有些歉然地说道:“虽然冒昧,还是想请方将军即刻回军。”
方解微微摇头:“断无可能。”
谢先生看着方解,两个人陷入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谢先生微微叹了口气道:“我很早之前就听过方将军的名字,与扶摇通书信,他几次提到你的名字。不管是自重德殿下情分,还是自扶摇同窗之谊,我本不该强人所难,可这件事涉及之大非有情分便可退避,还请方将军三思。”
方解微微昂着下颌,终于看清了这个谢先生眼神里那层若有若无的含义是什么。
那是敌视和戒备
这个人贸然找上来有所戒备可以理解,但敌视是为什么?
想到之前谢先生说的那些话,方解忽然明白了什么。
“若我不答应,前辈莫非要出手?”
方解问。
谢先生张了张嘴,然后缓缓的摇了摇头:“不……你我皆是中原汉人,即便此事涉及北辽地我也断然不会因此与你交手,所以我才会再三请将军三思。”
“因为北辽地,前辈自然不会与我动手。可若是因为……”
方解顿了一下,笑了笑道:“前辈恕我直言,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何不挑明了说?”
谢先生的脸色一变,沉默片刻后叹道:“将军果然是人杰,扶摇曾经说过,你是他遇到过最值得敬佩的人。他那般高傲的性子,让他佩服一个人不容易。他说在演武院中,唯有你或可成为知己。他称赞将军虽然寒门出身,但眼界之开阔心思之灵动令人惊讶。”
方解微笑不语。
“既然将军已经看破,难道将军已经决意要举旗了?将军可莫要忘了,之所以你有今时今日之成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方解打断:“我该记得的都记得,所以无需前辈提醒什么。长安演武院点拨提拔之恩,我不敢忘。怡亲王叛乱托付重用之情,我不敢忘。寸许功劳给予厚赐之德,我亦不敢忘。但……狼乳山峡谷五万将士背弃之事,我更不敢忘。”
谢先生摇了摇头:“既然话已经说到此处,我也不用再顾忌什么。将军既然还记得那许多事,就应该再尽人臣本分。”
方解笑了笑:“如果我猜的没错,北蛮人入侵草原不是完颜勇的想法,而是皇帝的意思。多年之前,完颜勇便屡次派人赴长安求见皇帝,希望大隋可以接纳北辽地百姓。但皇帝一直没有见北辽地使者,是因为皇帝不想过早的触怒蒙元人。但是皇帝知道,北辽地的人可以利用,所以,便派了你去吧?”
方解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云殊跟我说起过,前辈十几年前到了北辽地之后,因为喜爱那里民风淳朴便留下来一直没走,他们确实淳朴,根本就不曾怀疑过前辈怎么就突然到了十万大山。十几年前,正是陛下才刚刚登基……以陛下行事,想做什么必然早早安排,你就是他安排在北辽地的一颗棋子。”
“现在大隋崩乱,皇帝被挡在西北不能回去,南有罗耀东有高开泰,而这还不是他最担心的。他担心的是太子年幼朝臣乱政,万一京畿道有人跟着造反,他鞭长莫及。所以,他才会在这个时候忽然同意了完颜勇的请求,准许北辽地百姓入关……可事实上,皇帝看重的是北辽地那数万寒骑兵和皆可上马提刀的北辽人的武力,对不对?”
方解微笑道:“引北蛮人离开家进入大草原,可谓一举三得。其一,北蛮人离开大隋边境,皇帝可以抽调北疆边军驰援京畿道。其二,可以让北辽地的寒骑兵自北疆入关,出其不意。其三,可以利用北蛮人在草原上形成隔离,阻挡蒙元反扑。”
他看着谢先生道:“前辈,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谢先生皱眉:“你怎么能从我寥寥数语中猜到这些?”
方解笑了笑:“前辈太心急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负手而立:“若是只因为北辽人,前辈何须来见我?北蛮人离开原来的驻地,已经为北辽人让开了道路,至于北蛮人和草原人怎么打,和我怎么打,和北辽地已经再没关系。完颜勇应该巴不得北蛮人和蒙元人打的更惨烈些,你却来相劝……所以从前辈一开始说,我就已经在怀疑。”
“若仅仅如此,我也不敢确定。可前辈不该对我提起谢扶摇……你身在北辽地,距离中原万里迢迢。且北辽地与大隋并不通行,你说与谢扶摇有书信来往……莫非大隋的驿站,已经建到了十万大山?谢扶摇在长安独居,身边没带一个随从,所以也不会有家丁送信,即便有,也出不了关口。”
“所以前辈说对我了解,是因为你是皇帝的人。谢扶摇与你果真有书信来往的话,所用渠道也就再清楚不过了。”
方解伸出两根手指:“只这两点,就能猜到前辈身份了。”
谢先生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重重的出了口气:“你何必逼我?”
方解却丝毫不在意:“我便是逼你,你就敢出手?”
……
太阳正升到南边,阳光暖暖的洒下来让人觉得格外舒服。其实在大草原上难得遇到没有风的时候,今天真的一丝风都没有。
这样的好天气,适合厮杀。
谢先生看向方解的眼神已经变了,而方解却似乎并不在意。
“前辈……”
方解看着谢先生认真地说道:“你可是在后悔来见我?若你不来,我猜不透你的身份,你依然在北辽可汗完颜勇面前呼风唤雨,依然在北蛮王面前装神弄鬼,可你来了,而我说破,你现在骑虎难下。”
谢先生看怪物一样看着方解问道:“既然你明知道如此,为什么要说破?”
“因为云殊现在是我的女人。”
方解肃然道:“若是以往,我便是看破也不会说破。但是今天不行,我说破便是想让前辈思虑清楚。你若动手,未必能杀我。你不动手,今日的言谈我必然派人往北辽地告知完颜重德。北辽人一心只想找一个稍微好些的环境居住,而这却成了你和大隋皇帝利用的东西。只怕北辽人入关,面对的不是他们期盼已久的幸福美满,而是连绵不尽的厮杀。”
“若我不认识云殊,我不会理会这些。我有我要做的事,没有精力去管那么多事。但既然云殊已经是我的女人,我自然不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若无其事一样任由这事发生。”
谢先生沉默,然后无奈道:“看起来,我确实不该来见你。”
他的手一直收在宽大的袍袖里,捏着的印诀也一直没有松开。可他却看得出来,面前这个年轻男人对他并无忌惮。他对方解的了解并不多,完颜重德虽然偶有提及,可对方解的修为完颜重德也不清楚,所以他一直在犹豫,自己若出手,能不能杀掉方解……现在看起来,方解这样练兵必然有所图,如果能一击将其击杀,对大隋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坏事。
可他确实不敢。
“回去吧,回中原去。”
方解转过身看着谢先生认真道:“我对忠君之人多有敬佩,所以即便你对我已经动了杀念,我也不会杀你。既然你忠君,那就回到皇帝身边去,他现在最缺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方将军,你真的要反?”
谢先生皱眉问。
方解看着他,没有回答。
“既然如此,我便是明知不可为也要试试了。我听闻方将军是修行天才,能夺得演武院入试头名自然不是头有虚名……”
“你真的是谢扶摇的叔叔?”
方解忽然问。
谢先生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是。”
“怪不得了……”
方解语气钦佩道:“看来前阵子有人对我说的那些事不假,皇帝为了铲除对皇族暗中有威胁的势力,自登基起就在不断的布局。江南谢家早已经没落,但族中却人才辈出。所以皇帝才会选了你们这样的家族,从中挑出来一些人为他所用。想必你们也早就得到了皇帝的承诺,日后皇帝将那些对朝廷影响巨大的世家铲除,你们谢家就会被重用吧。”
“这样看来,谢扶摇入京城也是皇帝安排好的。谢扶摇是武当山张真人的关门弟子,当日怡亲王在长安谋乱,武当山派人来,必然是谢扶摇联络的。皇帝的心思真够深远,他早早料到怡亲王必然反叛,借着演武院入试的时机将谢扶摇调到京城,其实不过是为了他方便和武当山人联络。”
“那日在演武院,其他学子都不知去向,据说被大内侍卫处的人看押起来,只有谢扶摇自由出入。当时我就已经在怀疑,却没有往深处想。”
方解道:“一年多前,皇帝御驾亲征,不等演武院的学生们结业,就安排军职统领骁勇随军参战。我恰好知道从军那些学生的名字,唯独没有谢扶摇……想必,此时他已经入东宫辅佐太子了,对吗?”
谢先生脸色大变:“你竟然知道这么多!”
方解摇了摇头:“不,是才知道的……前辈,我与扶摇性情相投自然可以视作知己,所以我也不会对你出手。不过,你还是回中原去吧。”
“就算你派人告诉完颜重德,他就会信?”
谢先生道。
方解笑了笑:“你在北辽地十万大山生活了十几年,难道还没有看出来完颜重德什么性子?”
谢先生再次沉默,然后摇头叹道:“你这样的人,当初在长安城就应该死,不死,就是祸根!”
方解语气傲然道:“我死不死,不是谁都能说了算的。我知道谢家绝学高深莫测,但你却没有一分机会杀我。你走吧,回去之后替我给皇帝带一句话。”
“什么?”
“人算天算机关算尽……你心里可苦可恨可凄凉?”
谢先生脸色变幻不停,终究还是转身往远处走了出去。他走了几十步后又站住,回头对方解说道:“你也不只是为了完颜云殊,何尝不是为了自己?北辽人入关陛下就多了一柄刀子,对你来说这不是什么好事。方解,你的心也很深!”
方解哈哈大笑,转身而回。
……
长安城已经入春,大街上两侧的垂柳早早的就吐出了新绿。因为朝廷对战事隐瞒了太多,所以百姓们并不知道其实天下已经乱的一塌糊涂了。隔几日朝廷就会派人张贴告示,宣称皇帝又打了几次胜仗,杀敌多少,收复多少失地。
百姓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喜讯,渐渐的也就没了最初那种听见捷报就兴奋欢呼的激动。
大街上依然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女子早早穿上裙装尽情的展现自己的身姿。男人们聚拢在一起谈天说地,不时看一眼从身边经过的妖娆女子。
一辆马车从东二十三条大街上缓缓经过,在红袖招后门停了下来。车夫麻利的下来打开车厢门,里面有个身穿蓝色长衫的男人下来后快步走了进去。他穿过庭院,然后上了二楼。
息画眉亲自将这人迎进来,然后倒了一杯热茶。
“侯爷怎么突然回来了?”
她低声问。
在椅子上坐下来的蓝衫男子微微笑了笑,然后从脸上揭下来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眉目清俊,带着一股成熟男人特有的韵味。
“还不是为了银子。”
被称为侯爷的男人笑道:“方解的生意和我的生意,银子困在长安城里出不去,所以我才会回来求息大家帮忙,想办法将银子送出去。”
“怎么突然要用银子?”
息画眉问。
蓝衫男人微笑道:“在西边养杀气的人要回来了,银子是时候用了。”
第0554章 骁骑营与预料之外的战争
在克沁旗北部色勒旗南部这片区域内的练兵因为方解和谢先生谈话的崩裂而出现了一些意外,谢先生自然不会那么轻易的离开北蛮人部落真的回到皇帝身边去。所以这场原本有些轻松的练兵,似乎正朝着更加血腥的方向发展。
就在方解与谢先生碰面后的第二天,北蛮人的队伍开始往回收缩。
方解知道,这次练兵不会再轻松了。
不过主动权一直在他手里,无论打还是走。
不商议军务的时候,方解不太喜欢在帐篷里呆着。他喜欢坐在比较高的地方,看着天空沉思。驻地在色勒旗和克沁旗的交界处,就在距离诸葛无垠大破三万北蛮人营地不远处。四月中的风从南边往北吹,大火一直烧出去二百多里才逐渐熄灭。若是秋冬牧草干燥的时候,大火烧出去千里也不是没有可能。
陈孝儒快步到了方解身前抱拳:“大将军,有军情。”
“说。”
方解依然看着天空。
“昨日诸葛无垠已经回军,他一口气带着骑兵追杀出去一百二十里,北蛮人的溃兵几乎被杀尽。陈搬山和陆封侯联手对北蛮人一处营地进攻,斩敌七千,不过北蛮人防御颇为严密似乎有高人指点,他们二人没有继续强攻。其他几位将军暂时还没有与北蛮人交手,不过斥候探来消息,北蛮人似乎有意的引着咱们往北走。”
“嗯。”
方解点了点头道:“这次出来,不止是检验骑兵的战力,还要检验你手下飞鱼袍和军队之间的配合。大内侍卫处的原班人马都是最好的斥候,你们就是队伍的眼睛耳朵和鼻子,敌人的一举一动都要在你们的把握之内,你们和队伍的配合好了,方能做到知己知彼。”
“属下知道的。”
陈孝儒垂首道:“不过,现在属下等已经脱了飞鱼袍,也就不再是大内侍卫处的人了,大将军……”
方解一怔,这才想到自己忽略了一件。
大内侍卫处的人自己单独划出来,配备给各军担任斥候,可他们和军中斥候不同,他们算是方解亲信随从,所以不受各军将领节制。陈孝儒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是想提醒方解,他们这些飞鱼袍的地位现在有些尴尬。这段日子方解一直想着别的事,竟是忽略了。
“卓先生不喜处理琐事,所以我从一开始就将大内侍卫处的人都交给了你。这样吧……你们飞鱼袍出身的人,不隶属各营各军,依然受我直接调度。稍后我会召集众将议事,成立骁骑营,你们便是黑旗军骁骑校,负责打探情报以及许多暗处做的事,职责与在大内侍卫处的时候基本相同。”
“小腰是骁骑校提督,骁骑校的事还是你来做主,你便是骁骑校副提督,诸事由你做主就是了。暂且……定为正五品吧。”
“谢大将军!”
陈孝儒连忙单膝跪倒行了一个军礼:“属下不是为自己求官来的,只是现在职责不明,所以无法和各营各军协调好。各营各军中原本就有斥候,所以将军们很少会主动找属下的人去办事。现在成立了骁骑营,以后协调作战,就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嗯。”
方解想了想道:“各营各军都有自己的执法队,从今天开始都裁撤了吧。军中军纪,以后也由骁骑校负责。这件事稍后我会召集下面人说清楚,你回头挑出人来,去各军之中行监督职权,不过有一样,若是被我知道了骁骑营的人仗着我给的权利作威作福的话,我第一个先杀你。”
“大将军放心!”
陈孝儒抱拳道:“属下定然不负大将军重托。”
“去吧。”
方解笑了笑道:“大内侍卫处的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而且你们几个是最早跟着我的人,以后不管我带着黑旗军往哪儿走,你们自然都是我身边最亲信的人。骁骑营建立之后,虽然名义上是小腰为提督,但具体事务你做主。你不在的时候,聂小菊做主,你二人都不在,燕狂可以做主。另外,大犬身上虽然没有军职,但他的眼界远比一般人开阔,凡事你和他多商议。训练新人的事,他也在行。”
“喏!”
陈孝儒垂首:“属下谨记!”
“等回中原的时候,我还有件很重要的差事交给你们去做。这件事若是做好了,你们拿的就是入关第一功,这个功劳之大你们自己都想不到,以后我会因为这件功劳而厚厚的奖赏你们。”
方解看向东方,想起自己离开长安城之前建造的工坊……
有些事,终究是只能自己知道,即便是身边最亲密的人也不能随便告诉,因为这涉及到了未来生死。在长安城的时候,方解和吴一道暗中见过很多次面,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什么约定也只有方解和吴一道两个人知道。就连沐小腰沉倾扇她们几个,现在都已经忘了方解在长安城里还有个工坊,而这个工坊的规模,如今已经很大。现在这个工坊的管事,是小丁点。
方解出长安之前,特意去过红袖招。
不止是方解的工坊商铺,吴一道被迫离开长安城之后,他旗下的生意很多都交给了息画眉来处理,许多暗中的生意依然做的风生水起。
许多事,方解在离开长安城之前就在准备了。
甚至,从他进长安城的时候就开始在准备了。
那个时候他绝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带兵,成为站在大隋朝廷对立面的人。可他知道,有些准备早晚都用的上。
……
本来分散开往各处搜索牧民抢夺财物的北蛮人,因为黑旗军的北上而逐渐收拢在一起。散出去的队伍,都被谢先生派人召集了回去。利古达的三万人已经不用计算在内了,当夜就被人杀了超过万人,逃走的万余人稀稀拉拉的放羊一样,被人在后面黏着杀,一百多里就几乎扫荡干净。
合力木的营地还好些,因为谢先生提前吩咐过,所以黑旗军两次冲击没有将营地冲垮,虽然损失了七千余人,可好歹队伍还是带回来了。不过也由此可见,黑旗军的战力还没有完全发挥,有待提高。
北蛮王坐在一张石床上,听着下面人汇报损失的时候怒火开始在她眼神里燃烧。这个看起来足有三百斤的女人残暴且勇武,北蛮人对她格外的敬畏。她的话在北蛮人中没有人敢也没有人可以质疑,不然就是对神灵的亵渎。
而神使到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代表神灵承认北蛮王的存在,这让她的地位更加稳固起来,所以她对神使也格外的尊敬。
北蛮王身上穿的皮袍紧紧的裹在她身上,胸口那两座肉山之间的峡谷能塞进去一颗人头,而被塞进去的人,十之八九会被憋死。她坐着的时候,乳房垂下来盖在她的肚子上,而她的肚子则盖在她的大腿上。看起来,就好像几层梯田。
毫无疑问,她的胳膊比一般人的大腿还要粗不少。
她喜欢坐在石床上,无论出行去哪儿,她都会派人抬着这张沉重的石床和比石床还沉重的她行走。或许是因为太胖,吃的又太油腻,她的皮肤自然不会很好,毛孔很粗大,除此之外……就是她的眼睛很小但眉毛很粗重,鼻子很大,两个鼻孔看起来比眼睛还要大些。她的嘴唇很肥厚,向外突出。
她本来对战事不怎么在意,可是看到神使脸色不好看之后也跟着生气:“利古达这个比狍子还要傻的狗东西,比野猪还要笨的蠢东西,我给了他三万勇士,他却一个都没有给我带回来,包括他自己……还有合力木,他也打了败仗……神使说过,打了胜仗要嘉奖,打了败仗要惩罚……”
她的话说到这便说不下去了,因为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去惩罚和奖赏。
所以她挪动了一下那两条肥重的大腿,有些不好意思的对谢先生笑了笑:“尊敬的神使……你觉得该怎么处置他们?利古达被那些该死的敌人杀死在他回来的半路上,据说尸体一半在东边一半在西边,头颅在北边,屁股在南边……所以没有办法惩罚。至于合力木,神使你说怎么惩罚,我就怎么下令。”
“不!”
谢先生皱眉道:“尊敬的王,您现在要考虑的不是如何去惩罚你的子民,而是尽快整顿好队伍迎接那些汉人的挑战。”
“和汉人打架……”
北蛮王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咱们原来和汉人打架,从来没有打赢过……那些狡猾的汉人手里有锋利的刀子,还有那种长长的棍子上面也有刀子的东西。神使,你说过只要杀光了那些会骑马的士兵,草原就是我的了。现在怎么会有汉人出现?”
谢先生眉头一挑:“怎么,你是说不愿意和汉人开战?”
北蛮王连忙摇了摇头:“只是……只是怕打不赢……”
谢先生微怒:“那些汉人不过是几年前被草原人击败后残存下来的,连草原人都能击败他们,而草原人在伟大的北蛮勇士面前就好像土狗遇到了狮子王一样落荒而逃。所以那些汉人并不可怕,只要拿出勇气,胜利就在前面等着你和你的子民去摘取。就好像苹果一样甜美,梨子一样多汁。”
“可是……”
北蛮王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就被谢先生打断:“没有可是,我代表神灵来到北蛮部落,祝福了你头顶上的王冠,我也有权利摘掉它放在别人的头上。”
北蛮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然后点了点头:“全凭神使做主就是了。”
谢先生嗯了一声,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从现在开始,所有北蛮勇士全部南下!那些汉人数量很少,你们只需呐喊着冲过去战争就结束了。这一仗打完的话,整个草原就再也没有人阻止你们了。草原上的牛羊都是你们的,战马奴隶也都是你们的!”
他转身大声呼喊,却没有发现北蛮王的眼神里那种异样越来越浓。
这个肥壮的女人,手指一指在不由自主的勾动着,而她的那根金杖,就在石床旁边放着……
第0555章 借北蛮练兵
北蛮人的队伍在四月中旬开始集结南下,大约有超过一半人朝着克沁旗这边移动,不下五十万。蛮人行军没有什么规矩约束,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走着,远远地看过去也颇有气势。只是到了近处便显得有些差了些,看清了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之后这浩荡立刻就变了味道,如果他们手里不是已经有些弯刀,光是石棒木棍的话,谁见了都会认为这是难民。
北蛮人的落后是全面的,虽然紧邻着文化极度繁荣的大隋,可因为隔绝,他们完全学习不到先进的东西。隋人也不可能让他们去学习,而北蛮人本身或许并不认为自己这是落后的体现。
无论如何,几十万人一同行军的规模还是足够壮观的。
北蛮王坐在她的石床上,而石床在一辆巨大的牛车上,拉车的是十头黄牛。坐在牛车上的北蛮王似乎很享受这种微微颠簸的移动方式,以前她出行都是让人抬着,在北蛮人的观念里根本就没有车这种东西。
走出那片原始且封闭的地方之后,他们的眼界大为开阔起来。这便是进步,他们学会了驾车,知道牛羊马是可以饲养的东西,明白了往食物中添加一些佐料会让食物更美味,这次离开家园的远行,更像是为他们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不管谢先生是出于什么目的,不管北蛮人在这次迁徙中会死去多少人,这件事,会对北蛮人都会造成深远的影响。因为走出来,他们的发展就会迅速的追上时代的脚步。也许,对于蒙元人来说大规模的战争会让国家变得落后,对于大隋来说持续的混乱会让文化遭受破坏,可对于北蛮人来说,他们每一种经历都是收获。
因为在这之前,他们一无所有。因为没有,哪怕经历的过程很折磨苦痛可也是收获。人类的文明,似乎一直沿着这样的道路在蹒跚前进。每一种文明的进步,经过的路上总会是一层血肉模糊。
已经有北蛮人爬上了马背,虽然还控制不好战马,可他们却因此而格外的高兴。他们不会安装马鞍,可他们的适应能力很强,光秃秃的马背对于他们来说也不难征服。他们开始在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外面套上草原人的皮甲,开始丢弃自己的石头武器选择更锋利的铁器。
北蛮王看着自己的子民们一边交谈着一边行军每个人脸上都很兴奋,然后看了看不远处骑着马脸色有些阴沉的神使。
她摸了摸身边的金杖,那是神使来之后送给她的,神使说这根金杖代表着神灵赋予的统治权力,代表着神灵的认可。她很喜欢这根金灿灿的东西,尤甚于她头顶上那个并不漂亮的石头王冠。
然后,她想起昨天神使说的那些话。
“我代表神灵来到了北蛮人的部落,代表神灵祝福了你头顶上的王冠,赐予你象征权利的金杖,这些都是我代替神灵赋予你的。而神灵也赋予了我更大的权利,若是你不能成为神灵忠实的仆从,那么我将摘下你的王冠戴在别人头上。”
一想到这些话北蛮王的身子就颤抖了一下,浑身的肥肉在痉挛,不由自主。
她的眼神里闪过恐惧。
“咱们再往南八十里就可以停下来休息了。”
谢先生回头对北蛮王说道:“到了那里距离汉人的队伍就不远了,然后队伍就在那里等着,那些汉人的兵力有限,或许不敢开战就会掉头逃走。如果是这样的话,北蛮王,你统治的疆域又扩大了许多。我想你现在已经可以派人回去了,让所有北蛮部族全都来草原。到时候,你将成为这片广袤草原的主人,将来有一天,或许还会带着强大的军队翻过山脉去中原,继续征服。”
北蛮王笑了笑,对谢先生充满了尊敬。
“一切听从神使的安排。”
她谦卑地说道。
谢先生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用手往前指了指:“你看,这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只要战争结束之后就会全都是牛羊,所有北蛮部族的人都会穿上新衣服,鞋子,骑上战马在这里奔驰,你们将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这是你们以前绝不曾想到的。这是神灵的旨意,是我赐予你们的东西。这一切都来自我的恩惠,你们要记住这一点,所以你们要懂得感恩,也要坚信,我的话都是对你们有利的,所以我不希望再有人对我说的话有所怀疑。”
“不会的。”
北蛮王低着头将手放在胸前:“尊敬的神使,包括我在内,北蛮人都是你的仆从。”
谢先生哈哈大笑,眼神里有些得意之色。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最前面向前了呜呜的号角声,并没有什么规律,谢先生听到之后脸色立刻一变。以牛角示警是他才教给北蛮人的,北蛮人还不懂得号角声长短代表什么意思,他们只知道遇到危险就使劲的去吹。
“前面遇敌了!”
一个身穿铁甲带着面具的骑兵对谢先生说道。
谢先生点了点头,看了北蛮王一眼吩咐道:“不要让队伍分散开,我没指望你聪明些学会我教给你的那些东西,但我希望你能记住刚才说的话,如果你不能对我的话做到绝对的服从,那么明天坐在这个石床上的人就不会再是你。”
说完,谢先生打马往前冲了出去,他随身亲兵那几百骑跟在他身后,朝着前面冲了出去。
北蛮王坐在那里眼神有些呆滞,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一把将金杖抓过来抱在怀里,抱的那么紧。
……
谢先生有些头疼,很头疼。
这些北蛮人简直太笨了,出发之前他特意交代过,前面探路的队伍最少要与后面大队人马拉开二十里的距离。这样一旦前面的队伍遇到危险可以给后面大队人马足够的时间准备,可现在……前面探路的北蛮人和后面的大队人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重新归拢在一起,队伍散乱的行进,而侧翼行军的两支队伍也都回到队伍里,羊群一样往前走。
所以,当突袭到来的时候这些北蛮人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更何况,来的是他们畏惧的汉人。
陈定南和夏侯百川各带五千轻骑,奉了方解的命令击溃北蛮人两翼的队伍,为后面主攻大军清理隐患。可陈定南和夏侯百川到了之后才发现,北蛮人已经自己把自己的队伍弄乱了。出发前谢先生说干了嘴巴让他们保持的阵型,而此时早早的就变成了一盘散沙。
于是陈定南和夏侯百川带着两队骑兵开始来回在北蛮人的侧翼骚扰,队伍如风一样在北蛮人两翼来回切割,每一次擦身而过都会将北蛮人的队伍狠狠撕下来一层。不会用弓箭的北蛮人在骑兵可以保持着距离的屠杀面前显得束手无策,一旦他们冲过去,那些该死的骑兵立刻再次拉远距离。
北蛮人的队伍就好像一个臃肿的人,穿着很多件衣服。而黑旗军的骑兵在外围这种贴边骚扰的战术,就好像在一件一件的把这个人身上的衣服脱掉,这样的消耗虽然缓慢,可对北蛮人在心理上的打击更加沉重。因为北蛮人会悲哀的发现,他们只能被杀却没有办法让敌人也付出生命。
那些才学会爬上马背的北蛮人急的团团转,他们无法控制战马按照自己的思想去做。
方解在距离北蛮人队伍大约三里外的高坡上,用千里眼观察着远处的战局。
谢先生的第一个没想到,就是黑旗军的行动速度会这么快,居然连夜不停地向北进发,比他预计的交战地点要向北移动了至少一百里。以至于北蛮人虽然这次南下超过五十万人,可才一交手就陷入被动。
第二个没想到,是那个该死的方解会用这样无耻的骚扰战术。
黑旗军只动用了一万人,就让北蛮人举步维艰。
“抛石块!”
谢先生的随从亲兵骑着马来回奔驰,大声的呼喊。那些北蛮人文明虽然落后,可他们的身体却格外的强壮。也许上天真的是公平的,没有给北蛮人一颗很聪明的头脑,却给了他们绝对强健的体魄。
这些北蛮人的远程攻击手段就是抛石块,狩猎的时候他们就是这么干的。
拳头大小的石块,他们可以轻松抛出去几十米远。
骑兵的队列被打扰,陈定南和夏侯百川重新整理队形。
站在高坡上的方解回头吩咐道:“打旗语,让陈定南和夏侯百川带着队伍围着北蛮人绕圈子,逼迫北蛮人的队伍往后收缩。陈搬山,你带五千人迂回到北蛮人后队去,在陈定南和夏侯百川的队伍交叉而过之后,北蛮人的注意力会有那么一刻松散,你立刻带着队伍冲上去,记住,不要陷进去黏着杀,冲一阵就撤回来,咱们的主要目的还是练兵,多损失一个人都不值得。”
“喏!”
陈搬山应了一声,转身带着队伍离开。
“陆封侯。”
“属下在!”
“你在陈搬山的后面,陈搬山冲杀一阵之后你立刻带兵递补上去,你们两队人马来回交替,如双臂挥拳一样轮流攻击,不要去打别的地方,只管打北蛮人的后队。我在这里看着,北蛮人一旦将防御重心移到后队,我会让人打旗语给你们指示。”
“喏!”
陆封侯抱拳领命。
“刘旭日,诸葛无垠!”
方解叫道。
“属下在!”
刘旭日和诸葛无垠立刻上前。
“你们两个合兵一处,我麾下那一万骑兵也交给你们两个,待陈搬山和陆封侯在北蛮人后队砸疼了他们,北蛮人将防御重心往后队转移,你们两个看我旗号命令,带着两万骑兵在北蛮人正面给我狠狠的捅一个窟窿出来。这一战,我就是要考验你们各军人马的应变之力,若是你们配合的好了,这一战必然大获全胜。若是配合不好损失了人马,休怪我军法无情!”
“喏!”
两个人整齐的抱拳垂首:“大将军放心,属下一定不负大将军教诲!”
“去吧。”
方解摆了摆手道:“这一战之后,咱们也该回去了。”
完颜云殊站在他身边看着山下,有些伤感地问:“你和谢先生只见过一次,为什么就变成了只能朝对方扬起刀子的敌人?”
方解伸手握着完颜云殊的手,语气温和道:“有些人对你一直很好,无论你怎么去想都想不到他有什么坏的地方。所以你对他很信任也很尊敬,可你不知道的是,他对你的一切好,都只是在为最后捅你一刀而做的准备。他的出现就是为了利用你们而来的,只是过程有些长,长到让所有人都相信他是个无私的好人……可越是这样,伤害就越大,不是吗?”
第0556章 打折刀打折人
陈定南和夏侯百川的人马绕着北蛮人的队伍急速的划过,就如同两条鲨鱼围着一群落水的人打转一样。两支骑兵每兜一个圈子就会有两次交叉而过的时候,而北蛮人对这样有些无赖的打法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谢先生根本不在意北蛮人的生死,他只是愤恨于方解的态度。另外,他想缠住方解,如果能对方解的骑兵造成一定的打击,对于大隋朝廷平叛有绝对的好处。现在皇帝已经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一旦方解这支数万人的骑兵队伍回到中原,对于朝廷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长安城,甚至京畿道的百姓们都在朝廷的蒙蔽中依然歌舞升平,可实际上整个大隋西北,西南,江南都乱了。这种蒙蔽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戳穿,到时候京畿道一旦陷入混乱,朝廷想压都压不住。
谢先生的脑子里都是如何复兴江南谢家,并不是他对皇帝有多忠诚,而是到了现在以谢家的实力,想要复兴也只能依靠朝廷。他不是没有动摇过,去想如果谢家依附于造反的人会不会同样达到目的。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他否定了,那些造反的人不会重用谢家人,因为谢家的本钱不够。
而朝廷一旦平叛成功,到时候那些暗中支持叛乱的世家就会遭受灭顶之灾。皇帝有魄力破而后立,抱着让大隋后退几十年甚至百年的决心,这对于谢家来说是唯一的机会。
谢家,曾经那么的辉煌。
其实说起来,当初谢家的没落也是大隋皇族打压所致。没有人比谢家人更清楚,当初在推翻大郑统治的战争中谢家人也和一些大家族一起,为叛军提供过巨大的支持。而正因为如此,杨家人在登上统治地位之后,就开始了软刀切豆腐的工程,先拿一些比较弱小的世家下手,逐步试探那些世家的底线。
谢家,就是那些世家和皇族之间这种软争斗中被抛弃的旗子。杨家人一开始统治的时候,那些世家总是会做出一些让步。
可笑的是,谢家人将崛起的希望反而寄托在了杨家人身上。
看着北蛮人那种惊慌失措的反应,谢先生最初面无表情。这些北蛮人就算都死绝了他也不会在意,不管是促使北蛮人对蒙元动兵还是对方解动兵,对于皇帝来说都不是坏事。而对方解动兵,从现在看来似乎对皇帝的好处更大些。
虽然方解手下的这支纯粹的骑兵队伍,回到中原之后看起来似乎没有多大的优势,因为纯粹的骑兵无法去攻城拔寨,在中原远不如步兵威胁力更大。让骑兵下了马去攻城,何尝不是一种浪费。
可谢先生也同样知道,在乱世中人们都有一种依附于某个势力求自保的想法。一旦方解的骑兵回到中原之后打几个胜仗,展现出实力之后,再招募步兵并不是一件难事。只要有丰厚的物资,在乱世中招兵又怎么可能太难?
他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北蛮人看向他的时候脸上那种哀求。
“先生,这样被动的打下去,北蛮人损失的不止是几千上万人马的事,他们的胆气被打没了的话,以后就不会那么听话了。”
一个亲信贴在谢先生耳边轻声说道。
谢先生嗯了一声,举起千里眼往远处看了看,过了一会儿之后终于在几里外的一座高坡上看到了一队人马,他冷哼了一声往那边指:“竖子也敢称将……让北蛮王派人往那边冲,不要去管骑兵如何阻拦,只要逼着方解的从那座高坡上撤走,他手下的骑兵没有旗语指挥,这样庞大的战场上很快就会出现失误。”
谢先生说得没错,北蛮人有超过五十万人,阵列所占的区域极为庞大。方解的几支骑兵队伍之间,全靠在高坡上方解的旗语来指挥。一旦逼迫方解离开高坡,失去指挥的骑兵在这样庞大的区域内各自为战的话,想要取胜也难。
“属下这就去。”
谢先生的亲信应了一声,转身往后队北蛮王那边去,才转身就听见后队一片大乱,北蛮人凄厉的喊声传出去很远。
“怎么回事?”
谢先生问。
“属下这就去探!”
他的亲信催马冲了出去,谢先生听着后队的混乱眉头越皱越紧。
就在两支骑兵在北蛮人后队交叉而过之后,后队的蛮人下意识的舒了一口气,可这口气还没出去,从队伍后面又一支骑兵气势汹汹的扑了过来。之前那两支骑兵队伍已经交叉而过了一次,第二次交叉而过之后,北蛮人的注意力下意识的跟着那两支骑兵移动,可就在他们疏忽的时候,陈搬山的五千轻骑刀子一样狠狠的戳进了北蛮人后队中。
骤然遇袭,北蛮人后队立刻就乱了。
陈搬山奉了方解的命令,没有笔直的朝着蛮人队伍里面杀,毕竟蛮人超过五十万,阵列太厚,一旦陷进去再想出来就难了。他的骑兵先是用两轮羽箭扫荡了蛮人最外面的几层士兵,然后横着擦过蛮人阵列,用横刀再削下来一层。
队伍从切入到离开时间很短,对蛮人心理上的打击却格外沉重。
而陈搬山的骑兵砍了蛮人一刀后迅速撤离,蛮人还没有将队形稳住,陆封侯的五千骑兵又来了,再次将蛮人队伍砍下来一大块肉。
……
谢先生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看着后队已经丧失了斗志的蛮人一个劲的往前面队伍挤他的怒火就忍不住冒了出来。亲兵报告之后他立刻催马回去,大声的命令北蛮王下令让队伍稳住。
可北蛮人的打法向来是一鼓作气,赢了的时候这些蛮人嗷嗷叫着往前冲挡都挡不住,劣势的时候想要让他们鼓起勇气就难了。后队的混乱越来越难以控制,就算北蛮王下令让他们坚守也无济于事。
这种战术,和蒙元狼骑很相似却又有很多不同之处。到了这一刻,谢先生才算真正认识了方解这个对手的可怕之处。这个人,在短短的时间之内,非但将黑旗军改造成了骑兵,而且通过改良狼骑的战术找到了适合现在这支黑骑兵使用的战术。
黑旗军骑兵的控马远不如狼骑,在马背上杀敌的技巧也不如狼骑,所以黑旗军骑兵一直就不跟北蛮人正面接触,以免被数十万北蛮人卷进去。他们将骑兵速度上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虽然他们的骑射也不如狼骑,但北蛮人太多了,阵列太密集,羽箭只要放出去就能伤敌,这样砍一刀就走的战术看起来虽然有些不正大,但极为有效。
猛攻后队的两支黑旗军骑兵车轮一样,一支冲过来吸引着北蛮人的注意力,然后另一支从侧翼卷过来砍一刀就走。这样来回兜圈子,让北蛮人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力。而在后队轮番劈砍的同时,陈定南和夏侯百川的两支骑兵依然围着北蛮人军阵盘旋,北蛮王想从侧翼调兵支援后队,可才一调动那陈定南和夏侯百川就带着骑兵扑上来咬一口。
“神使!”
北蛮王脸色焦急朝着谢先生大声喊:“怎么办!”
她问。
谢先生的怒气正盛,听到北蛮王的呼喊心里更怒,他催马过去指着北蛮王吼道:“我带给了你们那么多好处,引领着你们从蛮荒之地走出来,现在需要你们拿出勇气,你却问我怎么办?!”
他指着方解所在地方大声道:“派人往那边去猛攻,敌人的首领就在那个高坡上用旗子指挥骑兵,只要将敌人的首领杀死,这支汉人的队伍就完了!”
“神使……”
北蛮王犹豫了一下道:“不如咱们先退兵吧……”
“退兵?!”
谢先生暴怒:“到了这会儿你说退兵?难道这么快你就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我代表神而来承认你为北蛮人的王,我也能代表神把你的金杖收回去!还想得到神的庇护,就不要跟我说退兵这两个字!”
“是……”
北蛮王看了看手里的金杖,垂着头回答:“一切听从神使的吩咐。”
她低下头的时候,眼神里闪过的不只是害怕,还有愤恨。
北蛮王派了两个得力手下,带着大约五万北蛮人从大阵里脱离出去朝着方解所在的高坡冲。就在看到北蛮人分兵出来的那一刻,方解立刻下令亲兵挥舞大旗。他身后站着一排亲兵,手持几种颜色的旗子。每一种颜色的旗帜,都对应一支骑兵队伍。
大旗挥舞起来之后,一直没有出动的诸葛无垠和刘旭日立刻带着两万骑兵从高坡后面冲了出去。他们没有去管那几万朝着高坡这边冲过来的北蛮人,而是擦着这支蛮兵的身子冲过去狠狠的撞在北蛮人队列的正前面。这个时候北蛮人刚刚分兵,前面本就松散的阵列更加混乱起来。
两万骑兵从正面切进去的那一刻,北蛮人彻底慌了。
诸葛无垠挥舞着长槊以他为锋矢一口气戳进蛮人队伍里,这一次和之前陈搬山等人的战术不同,他不是砍一刀就走,而是直接杀进蛮人的队伍中。两万骑兵分作四队,四柄尖刀一样在蛮人惊慌失措的情况下扎进去,不断的将撕开的口子扩大。
骑兵们越杀越兴奋,刀刀见血。
“杀穿!”
“黑旗军,向前!”
几个将领率先发出呼喊,骑兵们那种久违的血性从骨子里喷薄而出不可收拾。面对五十万蛮兵,他们喊出杀穿口号的时候是何等的壮阔?!
这种血淋淋的场面,彻底刺激了黑旗军骑兵们的杀气。几个月来的训练成果在这一刻彻底发挥出来,虽然他们依然比不上狼骑,但他们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对手,最合适的对手,北蛮人让他们变得格外自信。
在诸葛无垠和刘旭日带着骑兵从正面杀进去的时候,方解让人挥动大旗,陈定南和夏侯百川立刻带着一万骑兵从侧翼兜回来,从后面将那分出来的五万蛮人阵型冲乱。
四万骑兵,将五十万蛮兵搅的一塌糊涂。
站在高坡上的方解将千里眼放下来,嘴角挑了挑:“咱们也下去吧……本只是想让士兵们恢复些杀气,没打算对这些蛮人如何,不过既然有人想拿蛮人当刀子用,便先打折了这刀子,再打折了拿刀的人。”
他招了招手,白狮子浑沌从远处跳过来伏倒在方解身边,方解翻身上去往前指了指,那狮子立刻咆哮了一声朝着高坡下面冲了出去。如一道白色流光,气势汹汹。
第0557章 碎裂的王冠
在历史上总会有不少以少胜多的战绩被后人传颂,而那些指挥了这些战役的将军们则名垂青史。正因为如此,百姓们在津津乐道的同时也因为这样的典故并不少而逐渐觉得这也许不是一件难以办到的事。只要有足够精锐的士兵和足够好的运气足够精密的准备,或许谁都能替换掉那些史书上灿然生辉的名字。
可事实上,每一次这样光辉战绩记录在史书上的时候,又岂是纸面上那些漂亮的字句可以描述清楚的?字面上记载的再详细,也无法还原每一个细节。而细节,往往就能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
事后也许有人会轻描淡写的说,如果我有四万头雄狮为手下,扑进五十万只绵羊的队伍里也一样可以取胜,这样的人对于军事根本就是一无所知。首先,将对手视为羊的这种观点,就是错误的。
方解最初的时候并没有打算和如此数量的蛮兵决战,他的目的在于练兵。可是到了这一刻,放弃胜利同样是一件让人不能忍受的事。
白狮浑沌驮着方解从高坡上冲了下去,速度之快让人的眼睛根本就跟不上。之前那支大约五万人的蛮兵冲到半路的时候,就看到了一支仅有几百人的队伍往他们这边迎面而来。没错,此时方解身边只留下了几百人的亲兵。
几百骑跟在白狮子后面,却是一根激射而出的破甲锥。
一开始跑在最前面的北蛮人并没有看清楚方解的坐骑是一头极雄壮的白狮,等到了跟前的时候他们立刻被吓得哇哇大叫,绝大部分人掉头就跑,一小部分人则双腿发软连跑都没有力气跑了。
白狮子在今天之前,一直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虽然时不时吼几声彰显霸气,可从来没有真正展露过它的杀意。这一次,它就好像和方解的心灵相通一样,感受着主人心里那种不再压制的血性,它也变得亢奋起来。
在奔行中,白狮子如一块巨大的陨石一样砸进北蛮人队伍里,立刻就将前面几十个蛮兵撞的七零八落。它身子一扫,北蛮人阵列就被扫荡出来一个巨大的缺口,后面的骑兵顺着这个口子扑了进来。
白狮往前途中,一个操控着无鞍战马的北蛮兵吓得嗷嗷大叫,手足无措的试图让战马快点离开,可不只是他自己被白狮子吓得六神无主,他坐下的战马同样吓得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所以不管这个北蛮兵怎么去乱踢乱打,他的战马就是没有办法挪开。
或许是看到被拦住白狮子极为不爽,在奔跑中它抬起一只巨大的前爪狠狠往下一拍,爪子拍在那北蛮兵的脑袋上,那北蛮兵立刻就被拍的趴在了马背上,紧跟着,战马竟然扛不住这一爪的力度,咔嚓一声四蹄折断,马背和马背上的北蛮兵同时被拍的血肉模糊!
只一下,白狮就将一匹战马拦腰拍死。
后面的蛮兵看到这一幕,哪里还敢停留。越是落后的民族对于罕见事物的恐惧就越浓烈,他们虽然在蛮荒之地以猎食野兽为生,可正因为对野兽力量的了解,在看到这样庞大的白狮子的时候,他们第一反应是这个白狮子是神物。
他们将所有不能理解的东西,都归结在神灵身上。
跑啊!
也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北蛮兵们终于彻底溃乱。白狮子一巴掌拍死了一匹战马之后,身子往前一扑将六七个蛮兵扑倒在地,巨大的爪子随随便便一按,被扑倒的人就再也没有了生机。
它一口咬住一匹战马,然后将脖子往侧面一甩,高大的草原战马竟是被直接甩飞了出去,落在至少六七米外,还砸死了几个北蛮兵。
一头凶兽冲进了人群里,势不可挡。
方解自始至终没有拔出他的朝露刀,而是脸色平静的坐在白狮子后背上重新适应着战场上的血腥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竟然有一种和白狮子想通的感觉。好像白狮子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他也知道白狮子在想什么。
或许这只是一种错觉,但却很真实。
白狮子一改懒洋洋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的样子,暴戾的如同地狱杀神。血液在白狮子四周乱舞,将它涂抹的越来越雄壮霸气。
端坐在白狮子后背上的男人,那平静的脸色给太多北蛮人留下了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印象。在很多年之后,已经学会了耕种学会了织布纺纱学会了读书的蛮人,白发苍苍弥留之际,在庭院里抱着孙儿喃喃的讲述那一天发生的故事,每每提到那天坐在白狮子背上的年轻男人,眼神里依然会闪现出恐惧。
小孩子好奇的看着他苍老的面容,或许永远也无法理解老人为什么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嗓音发颤。
那个一袭黑袍的年轻男子,在千军万马之中如此的神态从容。他稳稳的坐在白狮子后背上,黑色的长袍和纯白的狮子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让人过目难忘。
千军万马避白狮
这种威势,又岂是语言可以描述?
……
白狮子一路所向披靡,没有人再敢拦在它身前,数万人的队伍疯狂的往两侧避让,竟是为白狮子让出来一条很宽的通道,以至于后面跟着的数百轻骑兵根本就无需在挥舞横刀,只管跟在白狮子后面往前冲,北蛮人分出来原本要进攻高坡的队伍,被一头狮子整整齐齐的劈成两半。
在这支北蛮人队伍后面,陈定南和夏侯百川看准了机会,见北蛮人已经被大将军的白狮子吓破了胆,立刻带着人马从后面旋风一样包抄过来。已经没有了斗志的北蛮人只顾着往前跑,将自己的后背毫无保留的露出来交给了敌人的横刀。
骑兵在北蛮人背后追击,每一刀都将一个蛮人放翻。
穿过这支蛮兵之后,方解带着几百轻骑又闯进了北蛮人的大队之中。前面刘旭日和诸葛无垠带着两万骑兵分作四队已经将北蛮人劈开,白狮子从慌乱的人群中直插进去朝着象征着蛮王身份的那杆大纛冲了过去。
“大将军威武!”
刘旭日和诸葛无垠在看到方解骑着白狮子如入无人之境一样冲进来,立刻带头高呼,这一刻,黑旗军骑兵的士气被彻底激发了出来。
“大将军威武!”
“大将军威武!”
呐喊声连天空的云都给撕裂,畏惧的越飘越远。
之前的盘旋战术已经将北蛮人的胆气吓破,缺乏作战经验的北蛮人在这个时候大部分选择了逃跑。空有数十万大军,却没能在骑兵突入的时候采取最正确的方式。五十万人,那是多么厚重的营地阵列,只要指挥的人还能保持理智,促使士兵们从后面围上去,黑旗军骑兵就会如坠泥潭一样寸步难行。
若是换做大隋训练有素的步兵,有许多种办法让踏营而来的轻骑兵寸步难行。而北蛮人没有这种经验,在还没有战败的时候他们就以为自己败了。
“你自己带着人冲!”
谢先生暴怒的指着北蛮王大吼,而北蛮王在看到那头白狮子越来越近的时候也已经没了勇气。蛮人部落本来就对无法理解的事有着绝对的敬畏,所以才会对谢先生展现出来的修为尊为神迹。可这白狮子,在他们看来何尝不是另一种神迹?
眼睁睁看着白狮子穿过数十万人直接冲到后队,谢先生的眼睛里有一种难以压制的怒火在燃烧。
“方解!”
见北蛮王有些呆傻的看着瞬息而至的白狮子和狮子后背上的年轻男子,看着她握着金杖的手都在剧烈地颤抖着,谢先生终于再也压制不住,转身朝着方解发出了一声咆哮:“你这是在找死!”
让白狮子站住,方解看着那个脸上肌肉都因为愤怒而隆起来的老者,他的眼神那样的平淡,平淡的深深地刺痛了谢先生的心。
“我要杀了你!”
谢先生从马背上腾空而起,双手往下一压,两股雄浑的内劲朝着方解笼罩了过去。在那股劲气即将落下的时候,白狮子向旁边一跳轻松闪开。而在它之前停留的位置,劲气将土地轰出来一个巨大的坑。
见自己的攻势被白狮子躲闪开,谢先生在半空中身子一拧,两只手十指连弹,谢家绝学暴风剑雨铺天盖地的笼罩下来,剑意密集到完全没有空隙,也没有给敌人留下任何可以躲闪的空间。
方解在白狮子上长身而起,迎着漫天剑雨掠了起来。
刷的一声
朝露刀斜着往半空中一劈,一条匹练般的刀光在剑雨中撕开一条口子,刀光斩断了剑雨,朝着谢先生的胸前砍了过去。谢先生在半空中再次拧身向后飘落,那刀光在半空中顿了一下竟然如影随形的追了下去。
刀光在剑雨中穿过,似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挡一样。所有的剑气在和刀光相撞的那一刻,立刻消散于无形。
谢先生的脸色大变,以他的修为竟然没有看出方解这一刀用的是什么手法。按照道理,以他的内劲之雄浑,方解这一刀就算再霸气凌厉也不可能如劈开一张薄纸一样劈开剑雨。他又怎么会知道,现在的方解对自己的无形之力领悟的更加透彻。最初的时候他发现无形之力可以将天地元气隐藏起来,让人无法发觉。
而随着他对自己身体的了解更深,随着对气脉能力掌控的更纯熟,他对无形之力的操控已经上升到了另一个层次,无形之力非但可以将他自己的天地元气藏起来,而且还能将敌人的天地元气消融,虽然威力依然很小,可让刀光从对方的剑雨中穿过还勉强能做到。
那一条刀光追在谢先生后面,谢先生落地之后双手在面前交叉向外一架,两只巨大的手臂出现在他身前,强健的手臂组成了盾牌和刀光狠狠的撞在一起。两股力度相撞,立刻就引发了空气的爆炸。
一团白茫茫的雾气荡开,谢先生不敢大意朝着后面又退了十几步。可就在他才稳住身形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声清冷的话语。
“你太慢了……比谢扶摇还不如。”
这一声话语,让谢先生的头皮都炸了起来。
他下意识的往一侧闪开,然后挥拳向后猛击。可这一拳却打了个空,后面哪里有人?
因为方解本来就没在他后面。
谢先生一拳击空就知道大事不好,心里骤然一紧。紧跟着他感觉自己小腹上被人一把抓住,有一股强大的劲气从小腹外面涌了进来,顷刻间将他的丹田气海搅乱,内劲在他体内失去了控制,一瞬间他的四肢就失去了力气。
方解抓着小腹后手心一震,天地元气涌进去将谢先生的气脉震断。失去了气脉,丹田就算还完好无损他一身修为也算完了。
“云殊不希望你死,所以我不杀你。”
方解将谢先生往远处一抛,没有再动手。
可是
谢先生的身子落地的地方不对,正巧落在北蛮王身前。落地之后的谢先生想挣扎着起来,看到北蛮王那张惊恐的丑脸他立刻咆哮:“快扶我起来!你这个白痴废物!要你有什么用,把金杖还给我!”
北蛮王听到这句话,忽然啊的吼了一声,疯了一样从石床上跳下来,伸手将自己头顶的石头王冠摘下来,狠狠地砸在谢先生的额头上。
噗的一下子,血立刻就喷出来溅了北蛮王一脸。
“你……你这个野蛮人……敢打我……我要杀了你!”
谢先生被砸的几乎昏过去,强忍着头疼想把北蛮王推开,可北蛮王超过三百斤的身躯现在是他难以撼动的大山,哪里还能推的开!而北蛮王在第一下砸下去之后显然也把自己吓了一跳,可见神使竟然没有任何办法抵抗,她立刻兴奋的吼了起来,一边吼一边往下砸。
石头王冠碎了
谢先生的脑壳也碎了
而她另一只手里,还紧紧的攥着那根金杖。
第0558章 让她守身如玉等我回去
北蛮王是个女人
虽然从外表上来辨认的话有些困难。
她的脸色很黑皮肤很差,这是长期生活在荒蛮之地留下的印记,这辈子也无法改变。就算是涂抹上长安城徐锦记的胭脂水粉,就算是穿上凌芙庄的华美锦衣也没有任何意义。大隋宫廷里的礼仪教授,也会头疼于怎么让她看起来像是个女人吧。
为了显示自己的威严和勇气,蛮人一般都会在脸上涂上乱七八糟的颜色,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吓住敌人,北蛮王的优势在于不用涂抹乱七八糟的颜色她的脸就足够乱七八糟了。
和野兽打交道的时间久了,北蛮人最先学会的就是如何辨别危险。比如他们可以在几十个人一伙的情况下围攻一头斑斓虎,却绝对不敢对超过五只以上的狼群进攻。他们只是落后,却并不傻。
所以北蛮王在看到方解将神使抛在地上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骑白狮子的年轻男人惹不起。
她有些艰难的从谢先生的尸体上站起来,身上的肥肉随之而颤抖着,波浪一样壮观。北蛮人的衣服很少,只是围着一些兽皮或是树叶,到了草原上之后才学会穿上草原人的皮甲。但遗憾的是,没有任何一件衣服能套在北蛮王身上,所以她露出来很多肉,却毫无美感可言。
她用畏惧的眼神看着方解,犹豫了一会儿后忽然拜伏了下去,身子趴在地上,两只手平放在地上。肥肉在地面上铺平的时候,挤压出来的气体吹起来一阵尘土。
这是北蛮人叩拜山神的动作。
随着蛮王匍匐在地,围在四周的蛮兵们也如潮水一样拜了下去。
方解看着这些人,忽然有一种再次穿越的错觉。这个世界的文明发展已经很繁荣,大隋的文化和方解前世时候历史上某个时期格外的相似。而蛮人就好像让方解又往前穿越了几千年,出现在人类才刚刚开始征服这个世界的时期。
方解不懂得蛮语,回身看了看,招手让亲兵把一个谢先生的亲信押了上来。
“你懂蛮语?”
方解问。
刀子压在那个铁甲武士的脖子上,这个人却依然挺直了脊梁。方解看得出来这些铁甲骑士很不同,不是北辽人,应该是谢先生从江南带来的随从,只是一直没有出现在北辽地,应该是他刻意留在暗中的助力。这些铁甲骑士身上都带着一股彪悍的气息,哪怕战败,他们也没有低下头。
见他不回答,方解没有浪费第二句话。
他摆了摆手,压着铁甲骑士的骁骑校立刻抽刀将砍下去,百炼精钢打造的横刀将铁甲骑士脖子上链甲斩开,然后是他的脖子。甲胄最薄弱的地方就是包裹着脖子的链甲,为了保证灵活所以这一截链甲很薄。
人头滚落,血喷出来足有一米高。
方解指了指第二个铁甲骑士问:“你懂不懂蛮语?”
第二个铁甲骑士看着自己刚刚被杀死的同伴,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又止住,可方解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在问完话之后没有立刻得到回答,方解再次摆了摆手。骁骑校上前,挥刀,劈砍,人头也随之落下。
第三个被压上来的铁甲骑士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抬起头看着方解,眼神里已经有恐惧在蔓延出来。他本以为方解会问他同样的问题,谁知道方解只是走到他身前看了看,然后再次摆了摆手。
第三颗人头被砍了下来,没有丝毫的迟疑。
方解走到第四个铁甲骑士身前,这骑士不等方解问就急切地说道:“我懂蛮语!”
方解点了点头,示意骁骑校将其拉过来推到北蛮王面前。
“告诉她,我不是来阻止他占领草原的,也不是北蛮人的敌人。我要杀的人已经死去,如果北蛮人的队伍立刻后撤的话,我也会带着我的队伍离开。”
铁甲骑士用蛮语翻译了一遍,北蛮王看了方解一眼后再次拜伏下来。她叽里咕噜的说了很多话,方解虽然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却能从她的语气中听出来挚诚和谦卑。方解注意到北蛮王即便在拜伏的时候,手里也一直抓着那根金光灿灿的权杖,砸死谢先生的时候她用的是自己的王冠,显然对这根金杖很在意。
可是,这种金杖显而易见不是北蛮人自己可以做出来的东西。
“那是什么?”
方解问。
被押着的铁甲骑士连忙回答:“那是谢先生送给北蛮王的权杖,谢先生告诉北蛮王说他是神灵派来的使者,代表神灵承认她的王位,但是北蛮王要服从神使的命令,不然神灵就会降罪,整个北蛮部族都会因此而遭受神罚。”
方解微微一怔,忍不住看了一眼脑壳都被砸穿了的谢先生。
这样一个谎话,竟然煽动了整个北蛮部族走出蛮荒之地。如此的荒谬,可偏偏真实发生了。可是方解转念一想,就算文明已经进步到了蒙元帝国这个阶段,草原人还不是因为信仰而发生了战争。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有多少次战争是离得开信仰?
他没觉得北蛮人可怜,也没觉得谢先生无耻。
“告诉她,那个神使是假的。”
铁甲骑士有些为难地看了方解一眼,最终还是用蛮语将方解的意思说了一遍。他没敢擅自改变方解的话,因为这已经没有必要。谢先生死了,他们这些人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全在面前这个黑袍年轻男人手心里攥着。
听铁甲骑士说完,北蛮王脸上立刻露出鄙夷之色,她转头朝着谢先生的尸体咒骂了几句,然后捡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方解皱眉,让铁甲骑士阻止北蛮王这样做。
“有时候人活着不能得到别人的尊重,但我们要尊重他的尸体。”
方解转身:“告诉蛮王,这里是她的地盘了。以后谁要是想抢她的地盘,就拼了命的去把敌人赶走。因为神灵已经将这里送给了北蛮人,如果有人来抢,神灵也会保佑北蛮人,不管敌人多么强大最终胜利的还是北蛮。”
铁甲骑士诧异地看了方解一眼,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复述了一遍,然后看向方解。
方解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们都留在北蛮吧,如果你们能帮他们学会如何在这个草原上生存,比如如何放牧,如何创造自己的文字和语言,当他们从你们身上获取这些经验的时候,你们就是北蛮的神。”
说完这句话,方解转身而去。
……
草原上的风好像很少有停息的时候,从战争开始之后人们总是错觉风中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方解躺在草地上,身边放着一壶新酒。草原上的酿酒手段和中原不同,马奶酒不如中原粮食酒凛冽但仔细品味也别有一番风味。到了草原上这段日子,方解已经渐渐适应这种带着些腥气的酒液。
“回去之后有什么打算?”
他问。
虽然还没有完全康复,但项青牛已经可以正常行走。毕竟他的修为还在,身体恢复起来远比一般人要快得多。经历过大轮寺那一战之后,虽然他并没有亲眼目睹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但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许多,比以往沉静了不少。
“你回军进中原之后先去哪儿?”
项青牛没有回答方解的问题,而是问方解一个问题。
“应该在西南。”
方解回答:“虽然看起来阻碍最小的地方是西北,只有金世雄手里那几万已经疲惫的士兵,但西北三道比他们还要疲惫,经历过这几年的战争,西北已经养不活队伍了。黄阳道的粮食虽然也被罗耀搜刮的差不多,可现在已经开春,没有战事,黄阳道那边一个丰收年就能缓解粮食的危局。罗耀现在感知不到我在哪儿,在我不能抵抗他的时候我还只能躲着他,他不会想到我回去他的老窝。”
“就算想到了,江南的战事一旦打开他也没时间分身,而且他似乎不急着找我。”
项青牛嗯了一声:“那我回到清乐山之后,过一阵子就带着人去黄阳道找你。”
方解点了点头,看着蔚蓝蔚蓝的天空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说,王爷还活着吗?”
项青牛愣了一下,然后苦笑:“我从来不认为有人能杀死他,可这次不一样了……我知道他在我与大自在交手的时候离开是为了找到明王,然后将明王放出来。他不杀明王是故意的,并不是他没有把握没有勇气,而是将明王从囚笼里放出来之后,明王,大自在,还有二师兄,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敌我关系就复杂了。”
“大自在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明王脱困,第一件事未必就是和二师兄拼个你死我活,若换作是我的话,我会先把叛徒诛杀。可即便如此,二师兄应该也担心已经活了千年的老怪物还有什么保命的手段,所以他才会将我先送下山来。不过……现在不是还没有探听到他已经死了的消息吗。”
方解嗯了一声:“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项青牛笑了笑:“你是怕我帮你之后,我会成为明王你会成为阔克台蒙哥吗?”
这话有些尖锐,但并不伤人。
方解眯着眼睛摇了摇头:“我从没想过这个可能。”
“为什么?”
项青牛问。
“因为以后你不一定打的过我。”
项青牛怔住,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他站起来,拍打了几下身上的浮土:“我要走了,有什么没有临别赠言之类的?什么一路顺风多多保重的话就不要说了,太俗。”
“回去找个妞儿把处男之身破了吧。”
方解很认真地说道:“那玩意留着也没什么收藏价值,老处男一辈子都不值钱。”
项青牛脸一红,挺了挺肚子道:“谁告诉你我要留着了?道爷只是还没遇到让我心甘情愿献身的好女人而已。真要是遇到了,道爷说不定连你都不管了,直接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玩生小孩去。”
“你知道怎么生吗?”
方解严肃的问。
项青牛啐了一口:“滚蛋!”
他威胁道:“你信不信我回去睡了沫凝脂?!”
“不信。”
方解回答。
项青牛挠了挠头发,然后叹了口气:“妈蛋……我自己都不信。那个女人跟我不对路,也就你这样的没准能降服。不过看起来她一直想杀你,你们俩之间十之七八是一辈子的仇人了。”
方解笑了笑,想到那张绝美的脸后摇了摇头:“回去之后告诉她,她可要守身如玉,长安城东二十三条大街上我对她说的话一直算数,让她等着吧。”
项青牛问:“你对她说什么了?”
方解笑道:“说不得。”
项青牛疑惑地看了方解一眼,总觉得这家伙和沫凝脂说的不会是什么好话。
第0559章 一朵飘来的桑飒飒
方解调派了一队骁骑校保护项青牛回清乐山,特意吩咐他们绕路往南,项青牛的修为恢复了几成,应付一般的事没有问题,那一队骁骑校也是精锐中的精锐,虽然修为算不得太高,但配合起来也能抵挡一阵。
不过骁骑校最擅长的不是杀敌,乔装改扮保护人正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方解一直送项青牛到狼乳山峡谷,项青牛临走前问方解真没有什么依依惜别的话要说吗,人家分别可都是你侬我侬芳草依依什么的,方解说你赶紧滚蛋,项青牛说你他娘的这个薄情郎负心汉,方解说老子玩的就是你,玩腻了就抛弃,项青牛做掩面哭泣状转身而去,走了几十步后回头对方解喊:“道爷欠你一条命!”
方解撇了撇嘴说老子不稀罕。
项青牛哈哈大笑,爬上马车离开了草原。
回大营的路上方解一直在想,自己现在才算是真正入世吧?
小时候那种颠沛流离,进长安城之后的战战兢兢,一直到去雍州时候的意气风发,其实话说起来还是以一个外人的姿态在看这个世界,而现在,他就要提兵七万过青峡,这才算真真正正的入世。
再回去,大隋天下已是江山颜色改。
方解忽然想到,自己就是莫名而来入色的一支笔,江山入色。
队伍已经在集结,方解打算在回中原之前把下面将领的确切地位和职责分派一下,毕竟现在他们已经不是大隋朝廷的兵,士兵们一律称呼将领们为将军,但方解一直还没有真正的去任命过。
现在他手下不缺战将,夏侯百川,刘旭日,诸葛无垠,郎成栋,苏蛮子,这些当初隋军的旧将都是可以拿得出手的人才,比起陈搬山陆封侯还要稍微强一些,毕竟后两个人的眼界稍微低些。而最让方解刮目相看的是陈定南,这个年轻人是天生的虎将,那股子锐意比大营里任何一个将领都要强。
麒麟聂小菊和燕狂,这三个人只要披甲上阵就是万夫不当之勇的角儿。给他们一柄大刀,他们就敢杀一个血流成河。给他们指一个方向,他们就能一往无前。
还有孙开道卓布衣这样的智者,能为他出谋划策。
既然要入色,就要画下最浓重的那一笔!
白狮子从战场上归来之后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模样,走在路上也不知道惊走了多少飞禽野兽,它却看都懒得看一眼,除非饿了,它似乎对那些野兽一点儿兴趣都没有。而且它也不用方解操心喂食,饿了自然就会去捕食,捕食来的家伙总能让人吓一跳。昨日离开大营送项青牛的半路上,白狮子蹭了蹭方解的手,方解知道它要寻东西吃就任它而去,没多久叼着一头足有四百斤的野猪回来,前后不过一盏热茶的时间。
方解发现白狮子一次进食很多,那头野猪王被他囫囵吞下去之后也不知道再过多久它才会下一次进食,有点一顿吃完八十天不饿的风范。
方解送项青牛,只有沉倾扇沐小腰完颜云殊她们和麒麟大犬这些亲信跟着,没带队伍。毕竟这一片草原上已经被黑旗军扫荡的干干净净,马贼就算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在满都旗露面,一露面就是死。再说,以他们这些人的修为,除非遇到通明境上境以上的大修行者,不然也不必在意。
沉倾扇一直在翻看万星辰的手册,虽然最后一幅图看起来和方解的体质颇多相似,可上面晦涩的评语她无论如何也悟不透。
混沌开而生七脉,七脉通而纳天地。
这句话寥寥十几个字,前一句还好理解,说的是本来身体如混沌一样,等到混沌开了之后就会有七条气脉出现。可下一句,七脉通而纳天地,就让人无法理解。太过笼统,找不到什么实用的痕迹。
方解索性不再去看,倒是沉倾扇一直放不下不时拿出来仔细琢磨。
“你在想什么?”
方解看了一眼沐小腰,她精神一直有点恍惚。
“啊?”
沐小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脸上忽然浮现出一层诱人的红晕。她连忙躲避方解的目光,不敢与其对视。方解顿时来了兴趣,贴过去轻声问是不是犯了春情。沐小腰狠狠瞪了他一眼,就是不肯回答。
完颜云殊在旁边嘿嘿笑,然后压低声音道:“我知道沐姐姐在想什么……”
沐小腰连忙去捂她的嘴:“你要是敢说,我就不理你了。”
完颜云殊一边躲避一边笑着说道:“我不说是你,我只说某人是想给某人生个孩子了,可是一直没行,心里有些不安呢!”
方解怔住,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
沐小腰看了方解一眼懦懦道:“我已经不年轻了,比她们两个都大些……”
沉倾扇的视线从书册上离开,看了沐小腰一眼后淡淡道:“让着你就是了。”
完颜云殊立刻鼓着嘴认真道:“我也让我也让!”
这话让沐小腰大窘,更窘的是方解……
就在方解有些尴尬不知道如何缓解气氛的时候,白狮子忽然抬起头看向正前方。它的反应远比人要敏锐,哪怕是沉倾扇这样的大修行者也无法相比。方解立刻往前面看去,然后打了手势让众人停下来。
能让白狮子表现出戒备的情况,不管是人还是兽只怕都很难缠。
……
出现在方解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女人。
很美的女人。
虽然她穿着一件很厚的长袍,且遮挡住了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但所有人的第一感觉都一样,这肯定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女人。她的长袍一直垂到脚踝处,遮挡住了身段。可在行走的时候,婀娜之姿还是遮挡不住。这种朦胧,反而让她看起来更加的诱人。
她脸上蒙着一块金色的纱巾,上面绣着很复杂的纹路却看不出是什么图案。她的脖子很长很美,光滑白皙,所以那一串看起来貌似是狼牙串成的饰品格外的醒目。最让人惊奇的是,她竟然赤着脚行走。可偏偏这样,那双也不知道已经走过了多少里路的脚,美得让人难以挪开视线。
那双脚完美到了极致,非但不沾染一点儿尘埃,而且无论怎么看都找不到一点瑕疵,白的如同最美的羊脂玉,给人一种晶莹剔透的感觉。这两只脚简直就是大匠精心打磨出来的艺术品,赏心悦目。
这个女人似乎有一种魔力,看起来出尘脱俗不染尘埃。她赤着脚行走,却给人她走在一条最干净透彻的水晶道路上的错觉。她走过的地方,那些青草好像都变了,变得更加翠绿,更加的有生命力。
白玉般精致圆润的脚踝上绑着一根红绳,红绳上绑着一个小小铜铃,她走路的时候铜铃微微响动,如天籁之音。闻之心旷神怡,仿似可以忘却一切烦扰忧愁。
她身上的衣服很普通,也厚重,却轻灵如谪仙。
她在方解面前停了下来,第一眼看的却不是方解而是白狮子浑沌,她的眼神看起来像是有些责备,又像是有些埋怨,而白狮子显然也是第一次见她,却渐渐的收起了敌视和戒备,然后垂下头就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
所以方解的第一个感觉是,这个女人莫非是妖?
“我来寻你。”
她看向方解说。
声音很动听,有些飘渺的那种动听,明明是她嗓子里发出来的声音,可让人觉得那声音自天上来,空灵美妙。
“寻我?”
方解问:“什么事?”
他没问你是谁,因为他忽然知道这女人是谁了。
“给我半个时辰的时间,我来给你将一个故事。然后我再说找你来做什么,如果你不忙的话能不能听我说?”
她问,很温柔。
方解回头看了看沉倾扇她们,显然女人对女人的戒备心远比男人对女人的戒备心要强一些。方解笑了笑道:“放心,她没理由杀我。蒙元的大国师万里迢迢的来,如果带着杀意的话她踩过的青草就不会重新舒展开。我就要回中原了,对蒙元来说这是好事,所以她说是来谈事情讲故事,就一定只是谈事情讲故事。”
女人的美眸稍稍诧异地看着方解,然后微微弯曲展现出一个绝美的弧度。看得出来她在笑,但金色纱巾遮挡住了她的容颜。
“你说的对。”
她对方解说完这句话转身往远处走,步伐很慢,每走一步,那铜铃就清脆的响一声。格外的妙曼,格外的舒缓。
方解对众人交待了几句,然后跟上那个女子,白狮子犹豫了一下,也随即跟了上去。沉倾扇将万星辰的笔记放进袖口里,微微眯着眼看着两个人一狮离开的方向。只要天地元气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她立刻会电一般掠过去。
……
“我叫桑飒飒。”
她在前面走,语音轻柔。
“我知道。”
方解点了点头:“在峡谷的时候我遇到过一个你的朋友,和他喝了一壶酒之后他便离开了。”
“嗯。”
桑飒飒,这个神秘的蒙元大国师,一手创立了黄教的大修行者,无论是看身段还是听嗓音,都可以确定她的年纪并不大,甚至有可能比方解还要小些。当然,方解知道大修行者的衰老速度远比常人要缓慢,或许她已经几十岁了也说不定。
桑飒飒没有问方解见过的朋友是谁,就好像她一直知道。
“先谈事情还是先讲故事?”
方解觉得有些尴尬,所以将话题引了回来。
“故事吧。”
桑飒飒脚步停住,看了看远处有一片树林,似乎是犹豫了一下后往那边走了过去,也不知道为什么方解总觉得她有些异样,这种异样不是敌视的戒备,而是一种小女人才会有的羞涩或者是抗拒,这让方解不解。
“去那边吧。”
桑飒飒指了指那树林,然后缓步往树林走。方解哦了一声跟上,不紧不慢。桑飒飒回头的时候见白狮子跟了上来,不知道为什么眼神忽然闪烁了一下,然后快速的将视线移开,幸好她带着面纱,不然就会被人看到绝美容颜上的红晕。
莫非真是天意?
桑飒飒看到白狮子跟上来在心里叹了口气,手心里都是汗水。
第0560章 白狮子后背的传说
桑飒飒在前面走的时候,方解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的去看她的那双脚。在青草地上走过,那双白玉无瑕的脚儿抬起的时候,青草就重新舒展开,就好像从来没有被踩过一样,就连最嫩的那片叶子上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所以方解很好奇,这个女子是不是很轻?
以至于,他有一种跑过去抱抱她的冲动。
就在方解心里这个念头才升起来的时候,桑飒飒忽然回头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不许胡思乱想。”
她的嗓音那么柔和轻灵,在人脑子里来回飘荡久久都不会散去。
方解诧异了一下,讪讪笑了笑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桑飒飒摇了摇头头缓缓道:“我怎么会知道你想什么,只是你呼吸变得稍微粗重了些,虽然只是很细微的变化,但只要用心去感应就会发现,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具备窥破人心的能力,那是上天赐予的能力,我没有。”
方解一怔,心里对这个叫桑飒飒的女子更加的敬佩起来。她和方解之间最少有五步的距离,可居然能感觉到方解呼吸上的细微变化,这变化之细微,连方解自己都不曾察觉。
“人是自然万物的一种,就如兔儿,狼儿一样,是这世间生灵之一。既属于自然,便当融于自然。只是后来人们变得自大起来,以万物之灵长自居,以天地之主人自诩,变得傲慢无礼,以为可以支配整个世界,长此以往,反而离开了自然,渐渐的也就感觉不到自然的亲近。”
桑飒飒见方解的脸色有些诧异,很耐心地说道:“我能感觉到你呼吸上的变化,是因为我总是在体会身边的一切,比如草地,比如空气,你呼吸变得稍微粗重些,我身后的气流就会有些许变化。”
这种感觉太可怕了!
这是方解的感觉。
这个女人对自然的亲近,竟然已经达到了这样可怕的地步!
“其实这本来就是上天赋予人的能力,只是人心变了之后就失去了这能力。动物能感知天地变化,比人要早许多知道要刮风了,要下雨了,甚至地震这样的灾难,然后提前躲避。人在最早的时候,应该也有这样的感知,因为那个时候人们的心底还只有纯洁,没有那些污秽的欲望。人们不把自己当成天下的主人,所以是天下的主人。人们有了这想法之后,反而越来越背离自然,渐行渐远。”
这些话,方解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桑飒飒走到树林边的时候显然又犹豫了一下,金色面纱下的绝美容颜上红云朵朵,她抿了抿嘴唇,然后缓步走了进去。就如同下了极大的决心,幸好方解没有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变化,不然她更会觉得有些难堪。
方解跟在身后走了进去,而白狮子浑沌也跟着进去,方解发现白狮子的表情也有些异样,就好像它跟过来是必须要做的一件事,而它偏偏还不知道这必须要做的事是什么。这样一头凶兽的脸上有如此拟人化的表情出现,而且那么清晰,让方解更加的诧异起来。
这个桑飒飒身上处处透着怪,却不诡异。
她给人的感觉就是很亲近,特别自然的那种亲近。方解确信,无论任何人都不会对她生出敌意。就算是这世间最邪恶淫秽之人,看到那双洁白出尘的脚儿也会收拾起内心的肮脏。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匍匐在她的脚下,却不敢生出亲吻她脚趾的心思。只想就那样参拜,表示对她的尊敬。
树林不大,新绿已经将纸条覆盖,走进去几十米后回身就看不到了沉倾扇她们,但方解却没有丝毫担心。以他对桑飒飒的了解,他知道自己的修为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可他偏偏确定,桑飒飒绝对不会对自己有杀意。
又往树林里走了几十步后,方解忽然惊奇的发现这林子里居然有一间破旧的茅草屋,显然已经很多年没有人住过了,窗子已经掉落,门掉在一边,屋子里有几只鸟儿飞出来,却不肯离开围着桑飒飒的身边一边飞一边快乐的鸣叫。
茅草屋外面是一圈已经坍塌了的篱笆墙,而最让人眼前一亮的,是那篱笆墙上爬满了的蔷薇,已经盛开。
桑飒飒似乎也没有料到这个地方曾经还有人居住过,不过当看到那茅草屋的时候她显然松了口气。
“就在这里吧,好不好?”
她问。
方解点了点头,跟在她身后走进那个篱笆小院。鸟儿在桑飒飒身边盘旋,桑飒飒伸出一只手,那几只鸟儿便停落在她胳膊上,对着她叽叽喳喳欢快的叫着,就好像在欢迎自己最好的朋友。
桑飒飒笑了笑,可惜隔着面纱,方解看不到她的笑容有多美。
不过她的眸子因为笑而眯成了月牙儿,这应该就是最美的月牙儿了吧。
桑飒飒扬了扬手臂,那些鸟儿便飞上了天空却一直在茅草屋上空来回飞旋,依依不舍。
树林外远处,沉倾扇看到天空中鸟儿飞旋的时候眯着的眼睛逐渐睁开,一直绷着的精神力也逐渐放松,她看着那鸟儿喃喃:“这世间……竟然真的有如此纯粹真我的人,难得……”
……
桑飒飒走进茅屋,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这屋子里的灰尘气味。方解想跟着走进去,桑飒飒却摆了摆手轻声道:“我只是好奇,当初是谁会在这里简居,所以才走进来看看,咱们去那边坐着吧。”
她指了指那一丛蔷薇花。
方解问:“你看得出来是什么人住过?”
桑飒飒摇摇头:“除了能猜到是个女子,其他什么都看不出来的。这里至少有十几年或是几十年没有人再来过,原来主人的气息已经散尽所以感知不到什么。”
“你怎么知道是女人?”
方解好奇的问。
桑飒飒看了方解一眼,然后自然而然的回答:“因为我是女人。”
方解无语,心说这答案还真是理直气壮到让人只能接受。
在爬满了蔷薇的篱笆墙不远处,桑飒飒就在草地上坐下来,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一朵开的正盛的蔷薇花,方解第一感觉她要将花儿摘下,然后才醒悟,桑飒飒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做得出来摘花的举动。
方解在桑飒飒对面的一个石头凳子上坐下来,这里应该是当初这小院的主人特意布置的。只有一个石凳一个小小石桌,这也证明了这里曾经确实只有一个人居住。也不知道当初的那个女人为什么会住在这样没有人烟的地方,选择过这样清冷的生活。每当深夜对月的时候她坐在这石凳上,想的又是什么又是谁?
“你为什么坐的那么远?”
桑飒飒问方解。
方解揉了揉鼻子笑道:“我这个人身上戾气重,不似你走路踩过草地也如没有走过一样,你坐在那里,起身之后曾经坐过的地方想必也会恢复原来的模样,而我若是坐在草地上,那些草就别想再恢复如初了。”
桑飒飒听完很好奇的看了方解一眼,然后微笑:“能说出这番话的人,又怎么会真的是戾气太重?”
方解笑了笑:“还是说说你要讲的故事是什么吧,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故事能让蒙元大国师不远万里而来找到我。我也很好奇,是什么样的故事,听众必须是我,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桑飒飒垂下头语气很轻的回答:“其实和你关系还要小些,和我关系很大……”
她垂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却没有看方解而是转头去看蔷薇花:“故事开始……你可以不用特别认真的去听,因为这只是我必须要做的事,你可以理解为我要找你商议之事的解释,虽然……虽然有些离奇。”
方解点了点头:“我会很认真的去听,因为这是一个女人走了上万里路来很认真的给我讲的故事。”
“谢谢。”
桑飒飒微微颔首,又沉默了一会儿后慢慢地说道:“你只当是听些新奇的传闻,也不需要去铭记……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一千年,或许更久,草原上有许多许多部族,比现在要多很多,那个时候的草原人很分散,他们刻意的疏远彼此,每个部落之间几乎都没有交流,如果有,也是厮杀。”
“那个时候,草原人信奉的还不是长生天,也不是狼神,更不是大轮明王。”
“是草原人传说中的那个恶魔?”
方解问。
桑飒飒点了点头。
“其实所谓的恶魔,也只是一个人。”
桑飒飒似乎是在整理措辞,然后用不确定的语气说道:“之所以后世人将其称之为恶魔,或许他是草原上第一个开始不去控制自己欲望的人,尽情的将自己的想法实现出来,而他的想法逐渐的让人害怕。在他之前,草原人生活的很平和,人与人之间没有争斗,远行的人随便走进一个帐篷都会得到最丰盛热情的款待。哪怕是第一次见面的人,也会熟络的好像相识多年的至亲好友。”
“自从那个人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之后,草原上就很难再见到这样平和温暖的场景了,他改变了整个西方……这个人叫桑乱。”
听到这个名字,方解的心里猛的一紧。
“是的……”
桑飒飒似乎是感觉到了方解心里的想法,她点了点头:“这个人,是我的祖先。如果单单从修行上来说,或许没有人比他更伟大,因为是他发现了修行的秘密,在这之前没有人去尝试让自己变得超越自然的强大。”
“修行的开创者?!”
方解骤然一惊。
“算是吧。”
桑飒飒将宽大长袍的帽子放下来,露出来一头很黑很亮的长发。每一根都很清晰,很直。这一点和草原人完全不同,草原人无论男女,头发都天生的有些卷曲。
“最起码在这之前,我没有找到更早的有人开始修行的记载。他发现了人与其他生灵的区别,然后变得越发强大,而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思想也发生了变化。正因为他的强大,所以他开始去想控制这个世界。”
桑飒飒的语气有些忧伤,也影响了方解的心情。
“他觉得,他应该是站在最高处的人了,所以其他人都要对他臣服。于是,他骑着他的坐骑白色雄狮,开始征服整个草原的征程。”
听到这句,方解的脸色骤然一变!
第0561章 一个可以抹除历史的人
蔷薇丛香溢,美人轻言语。
方解坐在石凳上静静地听着,也刻意控制着自己心里的震撼。桑乱有一头白色雄狮坐骑这句话,在刚才狠狠的敲打了一下他的心,但他很快就恢复过来,因为他知道故事里会有他想知道的答案。
桑飒飒有些失神的看着蔷薇花,支着下颌的手看起来同样的美。皓腕圆润无暇,手指纤细如葱白。
“距离大雪山很远的地方,再往西行大约三千里有一座悟道山,那山的名字是后人改的,在那个地方,人们依然将桑乱尊为圣父,虽然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了……他们是桑乱开始祸乱西方后,唯一得到了利益的人,虽然后来桑乱死后,大轮明王和黄金家族的西征给他们也带来了灾祸。但他们依然对桑乱很尊敬,没有背弃。因为桑乱后来征服西方获取的财物,大多运回悟道山分发给了那些人,也就是桑乱的部族。”
桑飒飒转头看了方解一眼,歉然笑了笑:“揭过去的稍稍多了些,重新说起桑乱征服大草原的事吧……桑乱在悟道山上一棵桑树下悟道,他本是个孤儿,但他从小就被乡亲们照顾着,得到的都是温暖。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当地人都称他为菜头,因为他是吃百家菜长大的。他在桑树下开始修行,于是给自己取姓氏为桑。”
“而在大草原,人们提起这个恶魔的名字,用的是丧乱二字。”
桑飒飒缓缓道:“悟道山住着的百姓们生活的其实不算美好,因为那里很贫瘠。桑乱曾经发誓说,要在悟道山下盖许多许多的大房子,让百姓们居住,还要让百姓们有吃不完的肉,穿不完的新衣服。当时他还是个孩子,没人拿他的话当真。百姓们都善意的笑,然后揉揉他的脑袋说好啊,我们等你来盖大房子来发肉发新衣服。”
“后来,桑乱长大,他每天都在桑树下思考,人们都觉得他很奇怪,不去劳作耕种而是这样天天发呆,有人说他懒惰有人说他疯了,于是渐渐的人们开始嫌弃他,觉得他是个无药可救的人。但桑乱并没有因为乡亲们态度上的转变而对身边人疏远,他依然会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只是再也得不到乡亲们的附和和赞美。”
“有一次,桑乱在树下一直坐了几个月,没有吃喝。”
桑飒飒有些怅然地说道:“也许那个时候悟道山下的百姓们已经不喜欢他了,所以没有人在意他的生死。他就在桑树下那样坐着,却没有渴死饿死。直到他身上掉满了桑树的落叶,蜘蛛在他的衣服上结网,他忽然站起来笑了笑,因为他终于明白了如何去修行。他张开手,桑树的落叶便被焚尽,他握紧拳,桑树在凛冽的冬风里重新发芽。”
“然后他走下悟道山,对百姓们说我要远行了,可能需要很久才回来,当我回来的时候,我会为你们盖起大房子,发放新衣服。人们鄙夷的看着他,没有人理会。但桑乱没有在意,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离开了悟道山。人们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头毛茸茸的白色小狮子一直跟在他身边,很小,笨拙的跑动着追随桑乱的步伐。”
“悟道山下的百姓再见到桑乱的时候,他骑着白色的雄狮,穿着金光灿灿的衣服,带着数不清的军队,和数不清的财物。”
桑飒飒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桑乱知道自己会成为一个伟人,一个超越所有前人的伟人,所以他记录下来自己离开悟道山后的每一天,无论任何事都记录下来。”
“他曾经用笔记载下自己杀死第一个人的心情,他说……这种感觉很奇妙,我开始觉得恐惧,后来觉得兴奋,夜里睡觉的时候又梦到了那个场景,我知道自己开始迷恋那种感觉了。”
这话让方解心里发紧,他知道恶魔开始在桑乱心里抬头。
桑飒飒继续说道:“他杀死的第一个人,是一个草原小部族的首领,他让那个部族首领给自己下跪拜伏,那个部族首领自然不同意,于是桑乱伸手指了指他,他就变成了一具枯骨。所有人都害怕了,于是跪了下来。”
“桑乱从这个小部族带走了十九个勇士,是他挑选出来的强壮男子。这十九个人,后来被称为十九乱魔。是桑乱给了这十九个人力量,传授他们修为,那个时候或许这十九个人的修为并不高,但因为他们是第一批修行的人,所以草原人记载中这十九个人很强大,也很邪恶。桑乱不但让给他们打开了修行的大门,也打开了欲望深渊的大门。”
“这十九个人在后来因为得到的越来越多,也就变得越来越贪婪。后来的杀戮,多半是由这十九个人发起的。他们离开那个小部族之后,在第三天到达了另一个部落,部落人用酥油茶和马奶酒手抓肉来招待他们,而他们则扬起了弯刀。这一次,桑乱从这个部族带走了几百个人,这是他的第一批士兵。”
“之后的岁月一天重复着一天,除了杀戮征服之外,就再也没有了别的东西。他们一个部族一个部族的去掠夺,带走战马和男人。桑乱手下的队伍越来越强大,没有人可以阻挡他征服大草原的步伐。”
桑飒飒看了方解一眼,有些伤感。
……
“他只用了十年,整个草原就都变成了他的东西。人们要跪下来表达对他的尊敬,不然就会被鞭笞。人们要献出所有的财物,抗拒的人就会被他的军队灭杀。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在私底下开始称呼他为恶魔,称呼他手下那支军队为恶魔的屠刀。可能正是从那时候开始,人们便幻想着有一个英雄出现来拯救他们吧。”
桑飒飒的讲述着这些,然后从宽大的袍袖里取出一本很破旧很厚重的书册递给方解:“这是桑乱的笔记,记载了他前十年几乎每一天的生活经历。”
“为什么只有十年?”
方解将书册接过来好奇的问。
“因为在十年之后,他就觉得任何事都没有意思了。”
桑飒飒道:“他得到了一切,所以看轻了一切,这些收获已经让他没有办法兴奋起来,所以他也就不会再去记载什么。除了陪着他的妻子之外,他对任何事都失去了兴趣。”
她见方解随意翻开了一页后说道:“你翻看的那页,是他带着强大的军队回到悟道山第一天的记载。”
方解微微皱眉,低头看了看。
“离开这里多少天我已经忘了,但我记得他们每个人的面容。我才蹒跚学步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曾经搀扶,那是恩德,永世不能忘记的恩德。我就好像一只失去了母亲的羔羊,却并没有感觉到寒冷。每一个家都为我将门打开,只要我走进去就会得到温暖的笑容和美味的食物。或许正因为这样,我得到的比其他孩子还要多。别人家的孩子只有父爱母爱,我却有所有的爱。”
“所以我在山上修行的时候,明明知道他们已经对我有偏见也疏远,可我心里还是感激他们。他们后来只是给了我稍显冰冷的态度,我却不会忘记他们给了我生命,他们仅仅是不了解我,仅仅是这样。他们或许永远不会知道,我在谁家吃了多少顿饭,谁给了新衣服,谁拉着我的手迈过那条小水沟我都记了下来。这些都是要还回去的,不然我心难安。所以我回来了,带回来答应给他们的东西。”
“山那边有个叫流铁的国家,经常有人过来收税,很凶恶。今天之后流铁会有一场灾难,我给的。”
方解翻看着这些已经模糊的字迹,然后才醒悟这些字居然都是汉字。
看到他脸上诧异的表情,桑飒飒理了理额前垂下来的发丝解释道:“桑乱在刚刚走进大草原的时候,身边有一个一直站在他身边的朋友,是个汉人。如果你有时间从头将这本笔记看一遍,会更加惊讶吧。”
“那是桑乱在大草原上遇到的另一个孤儿,桑乱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和野狼在抢一具黄羊的尸体。”
桑飒飒语气有些怪异地说道:“当时看到这个汉人蹲在地上呲牙威胁一头野狼的时候,桑乱并没有出手帮他,只是一直很平静的看着那个汉人将野狼吓走,然后趴在黄羊的尸体上大口吞咽生肉。直到他吃饱了之后,桑乱转身要走,这个汉人却抛给桑乱一条黄羊腿。然后裂开满是血的嘴,朝着桑乱笑了笑,很友好。桑乱将黄羊腿丢了还很小的白狮子,白狮子一口气吃了个精光。”
桑飒飒道:“或许就因为这条黄羊腿这个笑容,桑乱决定带着这个人一起走。这个人教会了桑乱汉人的东西,还讲了许多汉人的典故,我想……正是因为这个汉人,所以桑乱心里的欲望才会彻底被催发出来,最后难以收拾。在笔记中,桑乱说汉人给他讲了许多中原的故事,包括很多枭雄是如何征服中原的,这些故事桑乱很喜欢。”
方解叹了口气道:“本来他内心深处欲望就已经苏醒,遇到那个汉人之后终于被彻底的释放了出来。”
“其实也不能怪那个汉人……”
桑飒飒微微叹息:“桑乱即便没有遇到那个汉人,他依然会走上那条路。只是因为有这个汉人在他身边,他走的更加坚定。但……有件事你应该没有听说过,草原人在后来称呼桑乱为恶魔,称呼桑乱最早的十九个手下为十九乱魔,称呼桑乱的军队为恶魔的屠刀,可草原上任何一本文献,都不会查到这个汉人存在过的痕迹。”
“如果不是我有祖先留下来的这本笔记,也不知道曾经在桑乱身边有那样一个人存在,被桑乱称之为良师益友。”
“为什么?”
方解问:“这个汉人不愿意让自己被后世知道?他不想做史书留名的人,只想成为一个藏在成功者身后的人?”
“不……”
桑飒飒摇了摇头:“你猜错了,因为这个汉人在后来更加的有名,比桑乱还要有名。之所以在桑乱身边的那段日子没有任何记载,是因为他将那一段彻底的抹去了……”
听到这句话,方解的脸色顿时一变!
“是的……”
桑飒飒认真地说道:“他就是大轮明王。”
第0562章 后来的后来
四周变得格外安静起来,似乎所有的声音都没有办法将方解从震惊中叫醒。就在一秒钟之前,桑飒飒平淡的一句话让他感受到了什么才是天翻地覆。他真的没有想到,那个蹲在地上吃生黄羊肉的汉人,会是大轮明王。大轮明王……居然是个汉人?!
这四个字,如惊雷。
桑飒飒对方解的惊诧没有一点意外,当初她第一次看到笔记的时候比方解还要震撼。那个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世界变得一片苍白。
方解抬起头,强迫自己的视线从那本笔记上离开,他看着桑飒飒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个最合理的解释。
“如果没有这本笔记,那段过往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桑飒飒看着方解很认真地说道:“当初桑乱在遇到那个汉人的时候,只是好奇于一个汉人怎么会出现在草原上,而且为了生存和一头野狼抢食物。然后那个汉人抛给他一条黄羊腿,还有一个温和的笑容,然后他们就走到了一起,至少几十年没有分开过,可以说桑乱后来打下的江山,有那个汉人一半的功劳。”
“他教会了桑乱很多东西,比如如何使用计策如何震慑人心。桑乱则教会了他如何修行……”
方解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长长的舒了口气:“然后在很多年之后,这个汉人将桑乱批判成为人类罪恶的源泉,称之为恶魔,纠集起来一切可以反抗桑乱的力量将其推翻。然后他坐在了桑乱的位子上,成为新一个桑乱……只是他比桑乱做的更好,因为他吸取了桑乱的经验,懂得要想控制人,就必须先愚弄人。”
桑飒飒没有说话,但眼神里的东西格外伤感。
方解道:“如果这些都是真的,或许在很早很早以前明王就已经打算要推翻桑乱了,所以他才会一直躲在幕后为桑乱出谋划策,他一手将桑乱捧起来,然后再借助桑乱建立自己的威信。”
桑飒飒指了指那本笔记:“这本笔记送给你吧,里面的事我都已经记住。”
“为什么?”
方解问。
“等你听完我讲的故事,我会告诉你为什么把这本笔记送给你。”
桑飒飒低着头说话,视线在自己的指尖上:“桑乱回到悟道山之后,他完成了最初的承诺,在悟道山下建造起一座很雄伟的城池,每一个悟道山下的百姓都分得了一座属于自己的大房子,宏伟壮观。他们也不需要再劳作,而是享受着其他地方百姓的供奉,军队将掠夺来的钱财和粮食源源不断的运到悟道城里,据说最多的时候庞大的城池都装不下那么多掠夺来的东西。金银顺着城门外的坡道往下流,就好像一条奔腾的大河。”
“然后桑乱派十九乱魔带兵将曾经欺辱悟道山百姓的铁流国夷为平地,数百万铁流国百姓被杀,剩下的人都被抓回悟道山成为奴隶。铁流国的可汗被十九乱魔钉死在铁流国都城的城墙上,一直风吹雨淋无人无关。”
“自此之后,桑乱的魔性真的越来越浓了,他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开始了无休止的屠杀和征伐。后来他控制了整个草原,下令大草原上的人将所有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女人都送到悟道城去,他要挑选一个妻子,因为他觉得很孤单,没有人在夜晚陪他分担寂寞。也不知道有多少反抗的家庭被诛杀,又有多少女子在半路上死于饥寒交迫。”
方解点了点头:“这段历史我听说过,佛宗的人经常以这件事来宣传桑乱的邪恶。佛宗说死在半路上的女子多的无法用估算,因为尸体太多以至于草原上上的野兽都变得猖狂起来。因为吃了太多的人肉,甚至出现了牛一样大小的野兔……这说法不可信,却愚弄了很多人。”
桑飒飒道:“自然不会有牛那样大的野兔出现,但确实死了很多很多人。若是有些部族办这件事不及时被桑乱知道,他就派军队将整个部族屠杀。虽然他是我的祖先,但我无法为他辩驳。这些都是事实,是他亲手做下的恶事。逼迫各部族献出适龄女子的事,一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才结束,因为……”
桑飒飒停顿了一下:“桑乱遇到了他的妻子。”
她指了指那本笔记:“从桑乱离开悟道山再到回来这十年发生的一切,他都记在了那个本子上,但是他回到悟道山平灭铁流国之后的事,只有一件他记了下来。在最后一页……你可以自己翻看。”
方解立刻将笔记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果然有一小段模糊的字。
“浑沌今天很不安,总是在我面前来回走动,我问它要做什么,它示意让我骑上去,然后它带着我跑出了悟道城在山下遇到了她,她是从草原另一侧来,赤着脚走了几万里的路,但她的脚却那样完美无限,看到她的那一刻,我知道她就是我的妻子。我想占有她,她本应该就属于我一个人。”
“我把她拉上浑沌的后背对她说你以后是我的人了,她没有害怕点了点头说好,但你要放其他女子都回家去,还要保证她们活着。我说好,有你就足够了。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记录下自己做过的事,因为我以后没有时间了,有她在,我哪里还有时间去做别的事呢?”
这段之后,就再也没有别的字迹。
方解叹道:“她就是专门来劝导桑乱的吧?”
“或许是吧。”
桑飒飒垂着头语气很轻地说道:“但我更愿意相信,他们是相爱的。”
……
笔记到了尽头。
“后来呢?”
方解问。
“后来,桑乱改变了许多。他的妻子就是上天派下来让他改正的仙女一样,洗涤了他的暴戾和邪恶。他渐渐的恢复了善良,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他废除了不少严苛的法令,人们的生活终于变得安稳起来。”
“那个时候的桑乱应该是最快活的,因为他身边有最爱的妻子,还有最好的朋友。他甚至停止了向外扩张,不然……或许在一千多年前草原的军队就会越过狼乳山向中原进攻。他的生活里全都是他的妻子,一起看日出日落,一起去游玩,他将所有的事都交给了他最好的朋友处理,因为他很相信他的朋友。”
桑飒飒说道:“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最好的朋友决定要除掉他了。在接下来的几年,桑乱一直和他的妻子在外面游玩没有返回悟道山。他的汉人朋友开始接管这个庞大的国家,然后这个国家的百姓生活的更困苦了。汉人以桑乱的名义颁布了更多的严苛律法,使更多人死去,人们对于桑乱的恨意也越来越浓。人们又怎么会知道,他们憎恨的人正在和心爱人过着平淡的日子?”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叫做佛宗的宗门开始在百姓中悄悄崛起,佛宗的人宣扬真善,指出会有一个上天指定的使者从大学上顶上走下来,杀掉恶魔桑乱,带着草原上的人从磨难中挣脱出来。”
桑飒飒道:“后来桑乱回到悟道城的时候,其实佛宗在草原上已经拥有很大一批信徒了。他正因为发现了这件事才赶回来,责问他的汉人朋友为什么没有立刻制止这件事发生。他的汉人朋友说没关系,预言不是说那个神灵的使者会从大雪山上走下来吗,那我们就去征服大雪山,让那些愚民们看看这预言有多可笑。”
“桑乱同意了他朋友的建议,征发了五十万大军,押着数百万百姓开始了征服大雪山,军队督促着百姓们用了十年的时间,在大雪山峭壁上建造了巍峨的宫殿。桑乱的汉人朋友说,既然预言说大雪山上有圣人出,那索性就将国都搬到大雪山上来,看看圣人会不会从都城的基座下钻出来?”
“桑乱很得意,他更加的信任汉人,让汉人督造雪山之城。十年来,也不知道有多少百姓死在了大雪山上才建造好了一片恢弘的建筑,而在这期间,佛宗的信徒则越来越多。人们愤恨于桑乱的荒淫无道,为了一个预言居然发动数百万人在大雪山上建造都城,这也是后来佛宗之人宣扬的桑乱最不可饶恕的七宗罪之一。”
方解摇了摇头:“大轮明王好手段……借助桑乱在大雪山上建造起来了大轮寺,然后却将罪名都推给了桑乱!”
桑飒飒点了点头:“十年之后,大雪山上的都城建造完毕,汉人请桑乱将国都搬迁至大雪山上,汉人告诉他,那是天下至高处,虽然险峻,可只有真正的王者才配居住在那里。桑乱欣然前往,带着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却很忧伤,告诉他这样下去的话天下就会大乱。桑乱却并不在意,因为他是天下最强大的人。”
“再后来,他妻子有了身孕。十九乱魔之一的阔克台蒙别献上了一株千年人参作为贺礼,桑乱很高兴……”
听到这里,方解的心再次揪紧!
“第二天,喝下了参汤之后桑乱的妻子被毒死了。桑乱大怒,下令将阔克台蒙家全都杀死。也就是在那一天,叛乱开始了。汉人让十九乱魔联合起来反抗桑乱,因为十几年桑乱都没有和自己的属下在一起,他们已经失去了对桑乱的尊敬,只剩下一些惧怕。可是当叛乱的人数达到一定数量的时候,就会将惧怕甩开。”
“桑乱从大雪山上往下走,四周都是造反的士兵,他一路走一路杀,一个人,将十九乱魔全都杀了,至少有数千人在他下山的路上变成了尸体。疯了一样的桑乱走到哪儿杀到哪儿,没有人可以阻拦。就在他控制住了叛乱却心灰意冷之际准备抱着妻子的尸体返回悟道山的时候,汉人来了。”
桑飒飒语气很低:“汉人穿着金色的衣服,披着红色的袈裟,每走一步,都会盛开莲花。无数的佛宗弟子跟随在汉人身后,脸色坚毅。佛宗弟子后面则是数不清的草原百姓,他们终于承受不住暴政准备反抗了。”
“桑乱当时一定很生气。”
方解喃喃道。
桑飒飒点了点头:“不是生气,而是绝望……他最爱的妻子死了,最好的朋友反叛,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他绝望的?所以他选择了自杀,用死来了结自己的一生。”
“自杀?”
方解诧异地问了一句。
“是。”
桑飒飒点了点头:“除了他自己想死之外,谁也无法杀了他。因为他是真正的无敌,哪怕修为大成的明王也差的太远太远。他死了之后,白狮子却驮着他们夫妻二人尸体冲了出去,白狮子是天下跑的最快的生灵,没人追的上。狮子带着尸体一直跑回悟道山,人们这才发现两具尸体之间还有一个婴儿,是他妻子死后生产的,白狮子咬断了脐带,那孩子居然没有死去……”
“再后来……明王带着阔克台蒙家族和军队到了悟道山……”
第0563章 蔷薇为幔白狮为床
“后来,悟道城的百姓几乎被佛宗和阔克台蒙家族的人杀光,悟道城也毁于一旦。但是那个孩子被悟道城的百姓们保护了下来,就如桑乱一样,吃百家饭长大。生活在山野中,和仅存的一些悟道城百姓躲避着生活着。”
桑飒飒说完这番话看了方解一眼,发现对方的眼神里也有些伤感。
故事到了这里,似乎就可以不用继续说下去了。后面的事无需桑飒飒再讲述,哪怕这本笔记只字不提,方解也能推测出来大部分。佛宗宣称,在一千年前,这片大草原被恶魔统治,百姓苦不堪言,这个时候,勇敢的黄金家族阔克台蒙家族站了出来,带领草原人反抗恶魔的统治。
而在这场恢弘战役其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则是万世敬仰的大轮明王。明王带着自己的弟子,与恶魔展开了殊死的搏斗,最终将恶魔击杀,成功帮助阔克台蒙家族建立起来一个崭新的帝国,叫做蒙元。
这些事,在佛宗的宣扬中草原上人人耳熟能详。即便是几岁的孩子,也能激动的讲述那段传奇过往。
桑飒飒陷入沉默,方解也陷入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方解忽然想起什么,他指了指白狮子问:“就是这一头?”
桑飒飒微微摇头:“自然不是……它又不懂得修行,怎么可能活了上千年。它是桑乱坐骑的后代,虽然我没有见过它,但它看到我的那一刻就应该知道曾经很亲密过。所以它才会跟来。”
方解笑了笑:“幸好不是,不然身边有一个千年老妖还真是让人担心的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把这本笔记送给我,你又是为什么要不远万里来给我讲述这个故事了吗?”
桑飒飒看着方解,然后缓缓地将金色的纱巾从脸上取了下来。
在这一刻,方解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张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的脸,绝美。
再也无法用其他语言来描述,因为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方解见过许许多多的女子,倾城倾国之色也为数不少。就算现在身边的三个女人,也是让人过目难忘的绝色。更何况他还见过沫凝脂那样同样找不到任何瑕疵的女人,可他依然还是被这张容颜吸引住了目光无法挪开。
“因为我是桑乱的后人。”
桑飒飒理了理额前的发丝,低着头,脸上升起的红色如此的美好。世间有许多花,却没有任何一朵花被她的脸颊更娇艳。
“是桑乱唯一的后人,而且,是千年来唯一的一个女子……桑乱的后人一直单传,我也不例外,没有兄弟姐妹。或许是因为宿命,我的父亲,祖父,都遇到了他们生命中最完美的妻子,或许是因为诅咒吧,桑乱的后人如果随随便便和一个女子结合,无法延续家族……幸运的是,桑乱的后人就如桑乱一样,总是能遇到他们的另一半。”
“这个女子必须是完美的亲近自然的体质,才能和桑乱的后人结合。或许是因为桑乱的戾气太重,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化解戾气。”
她快速的抬头看了方解一眼,然后又快速的低下头。
方解诧异了一下,终于明白过来。
桑飒飒声音很轻很轻地说道:“虽然桑乱是个祸星,做下了太多太多的杀孽,可他毕竟是我的先祖,我不能让桑家断代。”
方解发现自己的脸比桑飒飒还要红还要烫,他讪讪笑了笑也低下头:“我明白了,你的祖辈都能遇到天生的亲近自然体质的女子,然后结合延续后代,可是……你是桑乱后人唯一的女子,而且,你才是天生亲近自然的体质。那……为什么是我?”
方解问。
“因为浑沌选择了你。”
桑飒飒垂着头说道:“白狮浑沌选择的人,和桑乱是一样的人。当初桑乱在悟道山桑树下沉思,还很小的白狮就坐在他身边陪着,它认定了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一直以来,桑家的后人身边也都有白狮子陪伴,但我的祖辈们没有出世,一直生活在山中隐居。我母亲有身孕的时候,白狮忽然离开了,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后来我出生,父亲母亲才明白白狮离去的原因……因为我是个女孩。”
“我从来没有见过它,但它对我应该不会陌生。”
桑飒飒的头越来越低,低到看不到了她的脸:“父亲很遗憾,却也没有办法,因为连我们自己也无法确定的原因,桑家的子孙代代单传,所以父亲即便再想要一个孩子也没了机会。所以,千百年来,我是桑家传人第一个走出大山入世的。因为浑沌在草原,所以我也来了草原,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暗中观察着浑沌,我知道它一定会找到合适的主人……”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绝美的容颜埋在膝间。
“你是说……”
方解微微皱着眉,有些不确定地问:“白狮浑沌之所以选择了我,是因为我和你的先祖桑乱是一样的体质?”
“是……”
方解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然后问了一句让桑飒飒无比诧异的话:“那有没有可能我是你哥哥弟弟什么的啊?对了,你多大?”
“我……”
桑飒飒张了张嘴,然后喃喃道:“已经说过桑家时代单传……”
……
风打穿了树林,将篱笆墙上的蔷薇花吹动。也吹动了桑飒飒柔顺的长发,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后红着脸问方解:“你可愿意?”
方解愣了一下,然后很牲口的摇了摇头:“我只是希望你好好想想,这种事……真不是随随便便的。而且这地方不太好吧。”
桑飒飒懦懦道:“先祖桑乱遇到他妻子的时候,便是以白狮为床。”
方解惊的啊了一声,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趴在蔷薇花边的白狮子。忽然发现这场景居然很美,极雄壮的白色雄狮在极柔美的蔷薇花边,竟是那么和谐。而白狮子浑沌有些茫然的看看方解再看看桑飒飒,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角色。
方解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深深的吸了口气。
他站起来,看着桑飒飒很认真地说道:“如果我说我不愿意连我自己都不信,我要说什么道貌岸然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矫情。你这样的女子,无论是谁都会心生爱慕。说句实话,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只要不傻都不会狠心拒绝你。你能鼓起勇气说出这番话,我也从心里敬佩。因为我看得出来,你比无瑕白玉还要纯洁。”
“可是……”
方解停顿了一下说道:“如果我现在同意然后咱们真的做出了什么,你真的不会后悔?就为了一个传说将身子交给一个陌生人,即便只是为了桑家传宗接代,这也不是一件随随便便的事。也许你已经为此准备了很久,并且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我不行!”
“为什么?”
桑飒飒问:“你很为难?”
方解看了树林外面一眼,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却似乎看到了沐小腰她们有些焦急担忧的脸。然后他想起了沐小腰不久之前说过的话,还有说那句话的时候她脸上可爱的红晕。
“我想给你生个孩子,我已经不年轻了,比她们都要大些。”
这话在方解的耳边响起,很清晰。
方解笑了笑,天空般晴朗。
“你要为你们桑家负责,所以你不远万里来找我。对于我来说谈不上感动,只有意外还有惊喜,要说不高兴你也不信的是吧?可我也要为我的女人负责,为我自己负责,为我的后代负责。”
“什么?”
桑飒飒显然没懂方解的意思。
“走进这个树林之前,你也看到了,我身后的三个女人都是我的女人。即便我特别想现在就把你扑倒,可我还是要忍住回去跟她们商议,这不是我矫情,而是必须要做的事。我想和我做,是两件不同的事,这也是我说的我要对我的女人负责。不管你承认也好还是不承认也好,如果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之后你也是我的女人,我需要为你负责。”
“我不是。”
桑飒飒摇了摇头:“我只是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做一件必须做的事。”
“那我就更不乐意了。”
方解笑了笑道:“你在我眼里可以用圣女般冰清玉洁来形容,虽然这只是你我的第一次见面。说句粗俗些的话,把自己心目中的圣女睡了确实是件让人骄傲自豪的事。可我为什么要服从你的必须要做的事,就因为你很美?”
桑飒飒显然愣了一下,然后看着方解认真地问:“我想了想,这些都不是你拒绝我的理由。刚才你问我多大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对我已经动心,不是吗?我可以告诉你,我比你还要小些。如果你认为这是一个交易,你可以说说你的条件。”
方解叹了口气道:“你真不是一个会说话的人,这话有些侮辱别人你知道吗?”
“对不起……”
桑飒飒看了方解一眼后再次低下头:“你应该能体会,我父亲在看到我是个女孩儿时候的那种绝望,连浑沌都离开了他,难道这种悲哀不能让你有一些怜悯同情?我只是想安抚一个老人的心,也不想让桑家就此绝后。”
“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
方解整理了一下衣服,指了指四周说道:“这里不错,我其实挺喜欢这个调调,但是我今天不乐意。”
“那明天?”
桑飒飒追问。
“你很急?”
方解问:“为什么急?”
桑飒飒沉默了片刻后,看着方解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你不久就将死去,在你死之前我必须把这件事做完。”
方解的心里微微一紧,然后摇了摇头:“蒙元的大国师啊……虽然你是一个走出大山后创建了一个宗门的奇才,但你是不是蒙骗人已经成了习惯以至于真以为自己有能力看破未来?你说我不久将死去,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会死?”
“因为明王没死,他现在比罗耀更急于找到你。”
桑飒飒的回答很认真。
方解怔了下,然后依然保持着微笑:“你有件事可能没弄明白,不管是明王也好罗耀也好,和我的关系都不是注定了的。刚才我有句话本来不想说,可我现在觉得必须跟你说清楚。你说希望延续桑家的血脉,所以才找到了我……这件事从头至尾你错的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不是你没找对人,而是你没弄明白事情的根本。”
方解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认真道:“你就算有了我的骨肉,也不是你桑家的孩子,而是我方家的,明白了吗?”
第0564章 没有用的东西
方解歉然的对桑飒飒笑了笑:“其实我说出刚才那些话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比较吃惊,现在就开始有点后悔了,所以我要立刻离开。多看你一刻我的克制就会越来越弱,所以就这样吧,我先回去了。大国师你好,大国师再见。”
桑飒飒似乎很难理解:“你们男人不是很喜欢做这些事?”
方解点了点头:“喜欢啊,估计没多少人不喜欢。尤其是和你这样的女子,便是梦境中只怕也难遇到。”
桑飒飒皱着眉,然后站起来看着方解很认真地说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方解怔了一下,忽然发现自己有可能面对被一个绝色女子强迫发生关系的场面,前世开玩笑的时候朋友间不会少了这样的话题,比如神啊求求你了保佑我出门被美女强暴了吧之类的玩笑话。可玩笑归玩笑,谁也没把玩笑当真过。而今天,方解看到桑飒飒很严肃的说你打不过我的时候,他不由得愣住。
这算什么?
看桑飒飒那一脸认真严肃的模样,看她抿着的嘴角就知道她真不是在开玩笑。也许下一秒方解再说一句不答应,她真会出手先把方解放翻然后再……
方解晃了晃脑袋,然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是不是以为那是一件很容易很快的事?”
方解索性在石凳上坐下来,无赖的笑了笑:“那我先要给你普及一下知识啊……没错,我确实打不过你,你出手能将我制住,可是制住我有用吗?你知道怎么继续吗?衣服还没脱完,我的人感知到天地元气的变化就会冲过来。这么短的时间,你以为只需要一个动作然后就咻的一下子搞定?”
他收起笑容很严肃地说道:“不是一个动作,是需要很多动作的。而且需要的是全身都要配合,比如手啊,嘴啊,腰啊,还要啪啪啪啊……”
“住口……”
桑飒飒红着脸说道:“不要再说下去了。”
方解坐在石凳上,耸了耸肩膀:“我只是想跟你解释一下这不是你强你就行的事,当然你可以不信。如果你真成功了的话我回去也容易和她们几个好交代些,我就说自己是被强迫的,她们虽然未必信但最起码我不违心,对吧?”
“你更像个无赖!”
桑飒飒忽然生气道。
方解再次站起来往树林外面走:“这世道真让人看不透,我好不容易君子一回你说我是无赖,拒绝和你这样的女人同床怎么就成了无赖了,跟谁讲道理去……我知道你是以一种很严肃的态度来找我说这件事,可这确实不是一件能严肃起来的事。你根本就一无所知,所以你应该回去翻看些书籍,比如金瓶……哦,忘了,这边没有。”
“回去吧。”
方解低下头将石凳扶好,然后顺便将篱笆墙上有些散乱的花枝梳理了一下,他一边很自然的做着这些事一边说道:“我实在没有想到和蒙元大国师的第一次见面,居然谈的是这样让人心里痒痒的大好事,而我偏偏还傻乎乎的拒绝了……”
“你为什么要把凳子扶好,把花枝理顺?”
桑飒飒忽然问。
方解想了想道:“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只是顺手而已。我要回去了,我的人还在等我。”
他往树林外面走去,白狮子浑沌看了桑飒飒一眼,从蔷薇花丛下起来走过去蹭了蹭她的手,然后转头追向方解。看得出来,白狮子脸上带着些歉疚。桑飒飒看着方解离开的背影,然后又看了看方解扶好的石凳理顺的花枝,忽然笑了笑。
她将方解放在石桌上并没有带走的桑乱笔记拿起来,朝着树林外走去。
方解感觉到身后桑飒飒在跟着,他回头好奇道:“还有事?”
桑飒飒摇头:“没有,只是跟着你。”
方解道“作为蒙元大国师,黄教的掌教,你不是应该有许多事要做的吗?你有数不清的弟子要教导,还要帮助阔克台蒙哥和大轮寺交手。”
“那些都不重要。”
桑飒飒道:“大轮寺和黄金家族都是我的仇人,我帮哪一方其实都只是为了自己。而为桑家延续后代是更重要的事,这也是我为什么入世的缘故。既然找到合适的人,那么黄教,王庭,大轮寺,这些东西就都可以抛开。”
“另外……”
桑飒飒看着方解用一种让方解有些抓狂的语气说道:“你刚才说得没错,我确实什么都不懂,所以我打算跟着你,因为你身边有几个女子,我可以去问她们,如果她们不告诉我,那我就自己看。”
理直气壮
……
大营里已经准备妥当,所有的物资都已经集结起来。新招募的兵勇抽调出来一部分,由老兵带着组成了护粮兵,粮草辎重绝不能出一点差池,要知道只要过了狼乳山峡谷进入大隋西北,就有可能面对一大群饿疯了随时不顾性命的扑上来抢粮食的叛军残兵和朝廷人马。
金世雄那几万人可是举步维艰,甚至已经有不少人脱下官衣跑去当土匪了。穿着那件官衣他们没办法去抢去偷去劫掠,脱了那身衣服他们心里好过点,动手从老百姓家里抢东西的时候自己心里的那关也许容易过些。
所以打算回西北,第一件事就是保护好自己的粮食。要想去黄阳道,就要穿过大半个西北,万一粮草有什么闪失的话,整个计划都会被打破。
方解从自己军帐里出来的时候,看了一眼坐在草谷堆最高处双手支着下颌发呆的桑飒飒,在军营里她又带上了那个大帽子,遮挡上了金色纱巾恢复了神秘,可这个动作还是暴露了她的真实年纪。
方解摇头笑了笑,然后大步往议事大帐那边走了过去。
将领们已经在等着他了,经过几天的准备现在已经随时可以开拔。方解撩开帘子走进大帐,所有将领立刻站直了身子整整齐齐的行了军礼。
“大将军!”
方解微微颔首示意,然后走到桌案后面坐下来摆了摆手道:“坐下说话。”
众将在胡凳上坐下来,等着方解的布置。
“这几日我一直在和军师商议,咱们回中原初期最好还是沿用大隋朝廷给的黑旗军番号,有好处。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再改旗易帜,不过军师建议,是时候给你们每个人具体差事和职位的时候了。既然你们跟着我,我就不能让你们名不正言不顺。”
方解看了孙开道一眼,孙开道随即走出来道:“大将军的意思是,咱们现在的兵力是六万九千八百人,新兵两万一千,分做两个军,一名飞狼军,由陆封侯率领。一名飞熊军,由诸葛无垠率领。剩下人马,大将军的三千亲兵由麒麟率领,聂小菊为副将。除此之外,分作五军,除去辎重营护粮兵五千人马之外,每军一万人。第一军为飞狮军,由夏侯百川为将,郎成栋为副将。第二军为飞虎军,由陈定南为将,苏蛮子为副将。第三军为飞鹰军,由陈搬山为将,燕狂为副将。第四军为飞豹军,刘旭日为将,李泰为副将。辎重营护粮兵,商国恨为将。”
众将立刻站起来抱拳:“谢大将军!”
“嗯。”
方解伸手往下压了压:“日后升迁,自然以军功为准。回归中原之后,必然还要招募兵勇,到时候你们或许还有调动。毕竟咱们都是骑兵,野战占优势,攻城拔寨靠的还是步卒。我在来草原之前,已经委托故人往黄阳道先行一步,带着我前些年的继续暗中招兵,等咱们回去之后,或许已经颇具规模。”
“另外,各军分开之后要严守军律,沿途所过之处若是有人骚扰百姓,触犯军律,必当严惩。陈孝儒的骁骑营便是监督各军的执法营,你们回去之后告诫士兵,若是因为触犯军律受罚,谁也救不了他们。”
“喏!”
众人再次抱拳。
方解停顿了一下问:“你们可做好准备了?”
所有人整齐回答:“只等大将军号令!”
“那好!”
方解站起来道:“回师中原!”
……
京畿道
距离长安城大约七百里的一个偏僻小村中。
夕阳西斜,阳光将从田里劳作回来的百姓们的影子拉出去很长。一个身形瘦小脸色白净的少年扛着锄头走在回家的路上,看他年纪大概十六七岁,只是下颌上依然还很光洁,一根胡子都没有。村民们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善意的开几句玩笑,他笑着回应,看起来很开朗,可没人注意到他眼神里总是有一种伤感担忧。
“木兄弟!”
一个村民擦着额头上的汗水笑着问:“你这人一点也不像是庄户人家出身,白白净净的像是大户人家的人,前阵子问过你定亲了没有你没回答,我家婆娘可是接了村东老李家的媒礼了,要把老李家的姑娘说给你。”
“别别别!”
被称为木兄弟的少年连忙摆手:“此事重大,还是待家兄回来再说吧。”
“你们家这两兄弟,就好像不是一个娘生的。哥哥粗粗大大,弟弟这般秀气!”
村民哈哈大笑:“不过既然你父母都不在了,长兄为父,等你大哥回来再说也对。今晚上我家婆娘煮了猪蹄,要不要来喝一杯?”
“算了……多谢了。”
少年连忙道谢:“算计着日子,家兄今日就该回来了,我还得回家做好饭菜等着。”
“你家兄长也是,一走几个月,田里的事全靠你一个人。”
正说着,对面路上有个身材雄壮的人走了过来,背着一个包裹,风尘仆仆。
“你大哥回来了!”
村民上前打了个招呼,随即离去。
少年连忙迎过去,压低声音问:“指挥使,有什么消息?”
被称为指挥使的男人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不太好,陛下给你的密旨……怕是用不上了!”
第0565章 去哪儿讲道理?
木三进了院子之后赶紧将院门关上,随手把锄头丢在一边。看起来很雄壮的男人正是罗蔚然,曾经在长安城里呼风唤雨甚至在整个京畿道乃至于整个大隋都算得上一号大人物的前大内侍卫处指挥使。
他和木三在这个偏僻小村已经住了很久,两个人买了一座宅子几亩田,对外说兄长是在外面做驿丞所以经常不在家,而弟弟木三则操持那几亩地,有憨厚的庄户人家帮着,倒是也不至于一点粮食都打不下来。村里没人怀疑他们的身份,虽然大家一直拿木三不生胡须开玩笑,却没人想过他会不会是个太监。
离开长安城的时候,他们本来打算要去投奔方解。可事与愿违,方解先奔西南再奔西北,木三和罗蔚然商议了一下之后,还是决定先找个地方住下来然后再打探情况。
反正对外说罗蔚然做的是驿丞,几个月不回来也不会有人怀疑。
“指挥使,到底怎么回事?”
木三快步跟着罗蔚然进了屋子,回身把房门关严。
罗蔚然抓起桌子上的茶壶一口气灌了半壶凉茶,他擦了擦嘴角道:“外面世道已经大乱了,京畿道官府控制着消息,百姓们还不知道。罗耀在西南反了,百万大军已经攻入江南。江南六卫大将军居然避而不战,朝廷连下了十几道旨意,那六卫大将军却根本就不领命,估计着,江南现在说不定有一小半都被罗耀吞了吧。”
“西北高开泰和王一渠造反,将陛下的西征大军堵在了河西道回不来。虽然平了李逆,可西北依然乱的一塌糊涂。不仅如此,苏南道总督秦升,淮北道总督叶平都已经宣布不再受朝廷节制,对外宣扬现在戍卫京城的大将军许孝恭和刘恩静是逆贼,已经软禁了太子殿下……也就只剩下京畿道还在歌舞升平了,其他地方,唉!”
罗蔚然叹了口气,坐下来道:“当初陛下给你密旨,说让你等待时机给几位重臣颁发旨意,现在看来,没有这个机会了。陛下千算万算,算不到高开泰和水师居然会反,虽然水师将军段争带着一部分水师杀了出去,可根本和陛下的人马联络不上,陛下想回来控制大局却根本回不来。”
“可是……可是……”
木三急的原地打转,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他憋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来,只是重重的一跺脚:“唉……我要辜负陛下的重托了!”
“拿出来吧。”
罗蔚然忽然说道。
“什么?”
木三下意识的问。
“陛下给你的密旨,到了这会那旨意也没什么意义了,不如咱们先看看,也能为以后怎么走提供些帮助。”
罗蔚然伸了伸手。
木三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将缝在贴身衣服里面的布包拆开,取出一份明黄绸白绢布底的圣旨,小心翼翼的展开后递给罗蔚然:“这旨意我一直没看过,也不知道陛下当初安排的是什么。本以为我这个小人物将来会成为一根擎天柱,现在想想,我还真是高估了自己。”
罗蔚然也跟着叹息一声,接过来那份密旨看了看。
这旨意大致的意思是,皇帝准备在西北动手,除掉一批和叛贼有关联的大臣,然后木三持这份旨意,将皇帝遣离京城的几个人叫回京城辅佐太子。在这之前,皇帝会派人回京城除去裴衍等人,旨意上的人在得知消息之后立刻赶回长安。
可是谁想到,皇帝根本回不来!
罗蔚然看完之后不由得苦笑道:“看看这几个名字……老尚书怀秋功,原礼部尚书独孤静,老纳言苏平之子苏重礼……据说怀老前阵子已经病故,死前朝着长安城方向颤巍巍叩了三个头,大叫一声老臣不甘后气绝。独孤静被罢黜之后没多久就死在了老家旧宅里,据说是心怀不平,可分明是被人害死的。苏重礼现在人在江南,苏家大宅都被几百甲士封的死死的,进出都不自由!方解可为太子少师……方解在哪儿都不知道!”
木三一边听一边下意识的抖了抖装圣旨的布包,里面没有别的东西了。布包外面有一行字迹,写的是交怀秋功亲拆几个字。他没有在意,随手把布包放在一边。罗蔚然却皱了皱眉,看着那布包喃喃道:“不对……”
木三问:“什么不对?”
罗蔚然将布包拿起来看了看,然后将布包撕开,却见里面边缘处还有一行小字,若是不撕开的话断然不会看见。
“陛下用了一个拆字,这很不对劲。”
罗蔚然自语了一句,然后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那行很小的自己:“当谨记太子亲政之后罗蔚然方解吴一道此三人不可留,当除之,怀老助太子亲政,朕不胜感念。”
看到这行字,罗蔚然和木三的脸色都不由自主的变了。
“若是……若是我肯定不会去想这个拆字有什么不妥,只是将此密旨交给怀老也就罢了。若是离京的时候我没有与您一同走,也断然不会发现这里的秘密……”
木三觉得自己后背发凉,下意识的看了罗蔚然一眼。
“可是……”
木三看着旨意上关于方解的那句话,不由得皱眉:“陛下明明很看重您,看重散金候,也看重小方大人,怎么会有这样一句交待?”
罗蔚然脑海里出现那位皇帝陛下的模样,忍不住摇了摇头:“陛下的心思,其实谁也没有看懂过。他以为一直控制着一切,也以为一直能分辨忠奸,前几年我就在担忧,陛下连我师尊演武院老院长都不信任,他到底还能信任谁?须知若没有老院长,杨家人那是那么容易坐稳长安城……”
木三越想越后怕,心说幸好这东西自己不知情,不然罗蔚然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自己。
罗蔚然心思却全然没在这上面,他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是了……陛下之所以这样安排,并不是因为我们有什么过错。他是担心,太子年幼,我回去之后掌管宫廷宿卫,而散金候手里攥着皇族私产,方解年纪轻轻就是太子少师,我们三个即便没有反叛的心思,可必然权柄过重,皇帝怕的是太子亲政之后我们三人影响朝局,所以才会让怀秋功暗中帮助太子在亲政之后除掉我们三个。”
他忍不住摇了摇头:“陛下啊……你到底信过谁?”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脸色一变,单手捏了个剑诀,身形一闪已经从窗口掠了出去。
……
院子外面的村道上停着几辆马车,车夫坐在一边闲谈似乎是在等人。马车上没有绘着标志,不似世家名门的东西。也没有插旗子,所以又不像是商行镖局的东西。从院子里出来,罗蔚然戒备地看着不远处的马车,脸色有些凝重。
他出来后,第一辆马车里下来一个憨态可掬笑容和善的胖子,小跑着过来给他行了个礼,然后笑着说道:“指挥使,许久不见,还记得我吗?”
这胖子穿了一件看起来很光鲜的新衣,只是因为太胖衣服勒的有些紧,所以他呼吸都略显急促。
“酒色财?”
罗蔚然看了他一眼,脸色随即缓和:“你怎么来这了?”
“来接您。”
酒色财笑了笑指了指身后的马车:“侯爷就在车上等您,因为不方便露面所以没有亲自来请,侯爷让我跟您道个歉。如果指挥使方便的话,收拾收拾东西,咱们是不是可以上路了?”
“上路?”
罗蔚然问:“去哪儿?”
“这个我也不知道,您自己问侯爷就是了。不过应该是往南,侯爷这几年将产业一直在往南转移,京城里的铺子其实就剩下壳。这地方料来指挥使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派人帮你收拾下东西?”
罗蔚然疑惑地看了看马车那边,然后回头对跟出来的木三道:“带上东西,咱们要搬家了。”
木三愣住,然后下意识地说道:“这院子可是花了不少银子买下来的,还有那几亩良田,用不了多久粮食就要打下来,现在走岂不可惜?”
这话说完他自己就后悔了,讪讪的笑了笑回去收拾衣服。酒色财摆了摆手示意几个下人去帮忙,他陪着罗蔚然走回车队指了指第二辆马车:“侯爷就在车上等您。”
罗蔚然点了点头,撩开帘子进去就闻到了一阵酒香菜香。马车里放着一个矮桌,桌子上摆着几盘热菜,竟像是才炒出来的还冒着热气。一盘藕丝银耳炒牛柳,一份红烧狮子头,一支水晶肘子,一盘腊八蒜炒肝尖,中间是一小盆七宝汤。
看到这几样东西,罗蔚然忍不住叹息:“品客居的炒牛柳,德胜楼的狮子头,望客楼的水晶肘子,西山楼的腊八蒜肝尖和七宝汤……有阵子没闻到这味道了,莫非侯爷出行把这几个楼子的主厨都掳来了?虽然都是常见小菜,可一般的酒楼做不好。而且这几个菜绝不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里,我还勉强分辨的出来。”
坐在马车里面身穿宝蓝色长袍的中年男子为罗蔚然倒上一杯酒,笑了笑道:“为什么不呢,你知道我这个人吃东西有些挑剔,想了想一路上吃不到喜欢吃的东西就有些烦恼,索性把那四家楼子的主厨都请来,带着半路上随时能吃到想吃的菜。”
“那四家楼子的老板居然肯放人……”
罗蔚然夹一口菜放进嘴里慢慢咀嚼,格外的享受:“舒服……”
吴一道抿了一口酒后微笑道:“自然不肯放人,所以我先把那四个楼子买下来了。”
罗蔚然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无奈道:“我以前怎么没觉得你这么不讲道理。”
吴一道若貌似是自言自语道:“因为你以前伺候着的是天下间最不讲道理的人,所以觉得其他人都很讲道理。”
罗蔚然想了想,点头:“有道理!”
“打算去哪儿讲道理?”
他问
“不……是去不讲道理。”
吴一道笑了笑,意味深长。
第0566章 望乡
车队在离开京畿道的时候,罗蔚然看了看守在官道上的朝廷官军忍不住叹了口气。现在京畿道的人想要出去还容易些,塞些银子就能放行,想要进来的,除非是朝廷派出去联络的人或是传递军情的信差,不然谁也进不来。整个京畿道外面相通的官道全都被封死,对外说是捉拿混入京畿道的蒙元奸细,实则是为了防止外面已经崩乱的消息在京畿道蔓延。
如今皇帝不在朝中,太子年幼,一旦京畿道跟着乱起来,局面只怕难以控制。
“就这么出来了?”
罗蔚然有些怅然道:“也不知道带着多少财富的散金候离开京畿道,竟然就这么轻易简单。”
吴一道笑了笑道:“我又不是什么朝廷通缉的要犯,没有画像海捕我为什么出不来?现在朝廷里没几个人还有闲工夫想着我,第一要忙着调派人马接应皇帝,第二忙着蒙蔽百姓封锁消息,第三忙着做好皇帝驾崩太子立刻继位的准备,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思想旁的事。”
“太子继位……”
罗蔚然道:“这个皇位,其实不继也罢了。前阵子我出去转了一圈,听说已经有四个总督对外宣布不再接受朝廷节制,不再承认朝廷法令。用的是怀疑太子已经被许孝恭等人绑架的理由,倒还说得过去。”
“九个。”
吴一道更正了罗蔚然说的数字:“昨天我刚刚得到的消息,江南有六个,东南两个,东北一个,这还不算西北三道,西南四道。大隋二十八道江山,不受朝廷政令的已经超过大半……东北诸道倒是还安稳,不过也快了,别忘了东北还有一位王爷一直不怎么甘心,皇帝若是在西北出什么意外,驾崩的消息一旦传出来,东北也不会安生。”
“另外,江南六卫大将军推举庞霸为首领,宣布成立护国军,已经发檄文,说什么要护国讨逆,辅佐太子,连皇帝直接都省略过去了。只不过他们要讨伐的逆贼不是西南罗耀不是西北高开泰王一渠,而是长安城许孝恭和刘恩静。”
罗蔚然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眼神里有些伤感“我以前从来都没想到过,自己居然会看到这样强大的帝国分崩离析的这天。我以为大隋会继续昌盛下去,再一个一百年,二百年,三百年,甚至千年。”
“我也没想过。”
吴一道淡然道:“但有些时候该想什么就要想什么,也许你会觉得我怎么改变的这么快,为什么一点都没觉得艰难,那是因为我从一开始就在做着如何逃避被皇帝杀死的准备。从我把货通天下行真的做到货通天下的那天起,我就知道皇帝早晚要杀我。而正因为我有货通天下行,所以很多事,我都比别人知道的早一些,真正说起来,比你这个大内侍卫处的指挥使或许知道的还要早些。”
罗蔚然点了点头,对这点他不否认。
他从来没有小看过商人的能力,更何况是吴一道这样的商人。
“我只是没有想到,你最后会选择他。”
罗蔚然道:“无论如何,将身家压在他身上看起来都不算很明智。这世间乱了,将有数不清的豪杰并起,树大根深之辈比比皆是,你怎么偏偏就选择了一个根基那么浅薄的家伙?而你又怎么会知道,他一定会走上这条路?”
吴一道笑了笑:“从他在长安城买下那个破落院子改建成工坊开始,我就知道他早晚会走上这条路。也许在建造那个工坊的时候他只是出于一种担忧,但毫无疑问他准备的并不晚,而且比任何人都要准备的多一些。”
“这和那个裁缝工坊有什么关系?”
罗蔚然问。
“关系太大了啊。”
吴一道从身后取出一个长长的木盒递给罗蔚然,大约一米多长。罗蔚然伸手接了过来,打开看了看眼神里露出一些诧异:“这是什么东西?”
吴一道从袖口里摸出一支短铳放在桌子上道:“他在怡亲王府里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的时候,就动了心。但是后来他就被皇帝派往江南,所以他将一件这个东西送给了我女儿隐玉,让隐玉带回京城。而之前他托我让东楚的商人从大海另一边请来了几个会造这个东西的工匠,招募了许多学徒。长安城里那个工坊表面上只是个做成衣的,其实是在钻研怎么改良这个东西。”
“他那么大张旗鼓的让红袖招在出征仪式上穿上漂亮衣服展示,并不是他觉得做成衣能赚很多钱,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这一招玩的很漂亮,连皇帝都没有怀疑。这段日子以来,工坊里一直在赶造长铳,比短铳的威力还要大些,射程也远些,只是产量有限,需要的东西也都是我的货通天下行从东楚商人手里买来的,所以并没有多少,只能装备几百人而已。不过……我已经将工坊搬去了黄阳道,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生产。”
罗蔚然吃了一惊,看着手里的长铳喃喃道:“他那么早就开始准备造反?”
“不。”
吴一道淡淡道:“我刚才说了,最早准备这个东西的时候,他未必是为了造反,只是一种对未来的担忧,所以才会准备。他也不确定会怎么用上,但他知道必然会用上。那个家伙……可是走到哪儿都时刻为以后做准备的异类啊,他在雍州托人制造了两幅眼镜,一副给了裴衍一副献给了皇帝。”
“然后他就把会打造眼镜的工匠派人送到了长安城工坊里,然后开始制造千里眼……而献给皇帝和裴衍的那两副眼镜,也只是他的障眼法罢了。你知道这样一副眼镜在长安城卖多少钱?三百两银子一副还不许讲价!皇帝和裴衍都以为他只是贪财,先献上两副眼镜只是给皇帝和裴衍通气,其实还是为了掩盖他让工坊制造千里眼的目的。”
罗蔚然怔了很久,然后长长的叹了口气:“他真还真是个异类……”
“不止如此啊。”
吴一道笑道:“他从一开始就对外宣称出去,他和息大娘商议好了,成衣的生意赚的钱是红袖招和他平分,这样一来银钱账目走的都是红袖招那边,而红袖招又悄悄将银子都转往了京畿道之外,若不是我去找息大娘,连我都瞒过了。”
罗蔚然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很认真地说道:“他不是异类,他是个变态!”
吴一道点了点头:“对啊……所以我才会选择他,我喜欢这样能往后看很远的变态。更何况,我还有个女儿……你应该知道,我拿隐玉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她看上了那个傻小子,我难道还能去帮助别人最后和那傻小子在战场上不死不休?”
罗蔚然愣了一下后哈哈大笑道:“是啊,说来说去,这才是重点。”
……
西北
河西道
又是一天的厮杀,洛水西岸的尸体铺了厚厚的一层,从距离河道一百五十步外开始尸体变得密集起来,等到了河边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大地的颜色。血水从尸体下面缓缓流过,最终汇入大河,河水靠边大约有两米宽的水都是红色的,许久都没有恢复本来的色彩。
烈红色的战旗丢在地上,上面布满了羽箭射穿的孔洞。
几只乌鸦从远处的树上飞下来,啄食着死人的眼睛。
距离岸边几百米外,今天最后一次冲锋退下去的士兵们互相搀扶着往回走。他们似乎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每个人看起来都面无表情,连劫后余生的庆幸都没有。因为他们都知道,死,或许是只早一天晚一天的事罢了。
叛军水师封锁了河道,站在大船上的弓箭手可以轻易的覆盖河岸,而他们只能迎着箭雨往前冲,然后不出意外的倒在地上。一开始搭建的浮桥早就已经被水师的大船撞碎,想要过河越来越不现实。仅有一次,有大约千余人的熟悉水性的勇士泅水到了对岸,试图抢夺一些蜈蚣快船回来却被叛军发现,没有支援的情况下,这千余人的队伍坚持了两个时辰,一直到天亮才倒下最后一个人。
他们出发之前皇帝颤巍巍的走到他们面前,亲口许诺不会抛弃他们。可是,他们在东岸孤军奋战的时候,西岸的同袍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却无力救援。西岸的士兵们在流泪,东岸的士兵们在流血。
他们之所以没有投降,是因为他们觉得皇帝既然说了不会抛弃他们就绝不会食言,以为那是皇帝,一言九鼎的皇帝。
在朝阳金色的光芒中,他们依然挥舞着刀发出着呐喊。厮杀中不时回头看看,希望同伴已经出现在身后。
可是没有。
泅水过去的队伍战至最后一人也没能带援兵,因为援兵都被叛军水师挡在了西岸。一整夜,西岸的将士们没有放弃救援,死去了太多太多的人却依然没能闯过那么宽那么宽的大河。尸体在东岸铺了一层,在西岸也铺了一层。
当东岸最后一个士兵回望着西岸倒下去的时候,西岸的士兵们全都跪了下来,血和泪一块流淌。
那一天,皇帝坐在轮椅上看着那一幕,默然无语。
又是一天的进攻在太阳西斜的时候终于结束,士兵们拖着两条腿回到了营地里。叛军的策略是不主动进攻,但绝不会让他们渡河过去。就这样日复一日的厮杀,人们已经在死亡中变得麻木。
一个将领在石头上坐下来,有些艰难的将铁盔摘下来丢在一边。血染湿了长发,顺着发丝不住的滴落。
“将军,包扎一下吧。”
亲兵过来,撕下自己的衣衫,却没有伤药。
“您下次不要再请战了……毕竟您是个女子。”
亲兵嗓音有些发颤,然后帮将军将甲胄解开,里面衣服已经被血泡透,伤口在肩膀上,一支羽箭还插在那里。亲兵用刀子将她的衣服割开,本应该白嫩的肌肤上却只有血污。
“会回去的。”
她低下头,拔出匕首塞进嘴里咬住。当羽箭从肩膀里拔出来的那一刻,牙齿和匕首摩擦发出的声音让人心里跟着疼。
“真的还能回去?”
亲兵一边包扎一边说道:“没人相信还能回去吧……将军你听,对岸又有人开始唱歌了。”
她啐掉嘴里带血的吐沫,听着对岸叛军士兵们唱的歌谣。
那是河北诸道百姓们传唱最广的一首歌,名字叫望乡。
“听说昨天又有两个演武院出身的将军战死了。”
亲兵犹豫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忽然拿起匕首,在自己的左臂上刻下一个马字:“若是死了被人收尸的时候,最起码让人知道我是谁。”
血流下来,烫伤了她的心。
第0567章 洛水尸山马丽莲 朱雀望月吴隐玉
自从大隋立国之后,洛水一带就没有经历过这样惨烈的战事。皇帝亲征的时候,有水师开路再加上李远山刻意引大军西进,所以渡河的时候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上一次血染洛水的战争,还要追溯到一百多年前大隋开国皇帝太祖杨坚率军平定西北的时候。那一战,杨家将在洛水河畔一战全灭郑国西北军十六万,据记载溃败的郑军尸体洒了几十里,而杨家军一鼓作气杀到了晋阳城。
这一次,追随在杨家人身边的士兵们没有了一百多年前的士气如虹。
王一渠是大隋水师大将军,这个人领兵二十几年,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如何带领水师作战。二十多年前他带水师攻入商国一战成名,也奠定了他大隋水军第一人的地位。正因为如此,想要突破他率军布防的洛水河道,难如登天。
皇帝不是没想过分兵渡河,将战线拉开分散王一渠水军的兵力。可皇帝身边的军队兵力还不如王一渠和高开泰的兵力多,实力占优的一方防守,而实力较弱的一方进攻,注定了每一战都格外的惨烈。
夕阳的光辉变成了红色,不再耀眼。
河道上抛了锚停在河中心的大船上,曾经的大隋水师士兵们看着西岸那些士兵们来搬运尸体,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说实话,他们不愿意这样自相残杀。可是造反的大旗已经举了起来,早就没了回头路。
隋军士兵们面无表情的搬运着同袍的尸体,远处另一批人在挖坑。这两个月来,几乎每天都要重复着这样的事。所以士兵们已经变得麻木,对满地的尸体甚至连恐惧都没有了。
亲兵为马丽莲将伤口包扎好后去打水,马丽莲目光有些茫然的看着士兵们机械的走过去,将尸体抬回来丢进大坑里。不远处的几十个巨大的坟包里,埋着数万具尸体。自从被阻挡在河岸这边,每天都会有不少人死去。
马丽莲知道战争的主旋律永远都不是生而是死,可她还是觉得有些迷茫。
就在两年前,皇帝御驾亲征的队伍渡过洛水向西的时候,她还在水师士兵们的脸上看到了温暖的笑容,步兵和水师士兵们分别的时候甚至还给了对方结实的拥抱。他们彼此说着祝福的话,挥手道别。
两年后,再次见面。
已经是刀枪相向,不死不休。
这一切来的那么突然,突然到让她不能适应。
伤口很疼,可马丽莲却完全没有在意。落日的光辉洒在她脸上,然后又逐渐退去。她就这么呆呆的坐着,看着一个大坑逐渐被尸体填平然后又覆盖上了泥土成为坟包。当天色黑下来之后,亲兵端着一碗稀粥送过来。马丽莲看了看后缓缓摇头:“我不饿,你喝了吧。”
亲兵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无奈的将那碗粥放在她身边后转身而去。
夜色来临,风中的血腥味依然那么浓烈。
马丽莲将视线转向远处那个巨大的御辇,能依稀看到那些锦衣校依然身子挺得笔直的站在那里。御辇上灯火很明亮,却看不到里面的人。不时有人进出,看起来都是行色匆匆。马丽莲这才想起来,好像已经有近一个月不曾见到皇帝了。上次看到皇帝,还是那一千勇士血染东岸的那天。
难道皇帝的病更重了吗?
马丽莲微微皱眉,却找不到答案。
应该是这样吧……如果不是病重,皇帝不应该将近一个月连御辇都不下。每天都看到御医进去出来好几次,或许是因为叛军的封锁太严密,皇帝心情越来越差所以身体也越来越差了。
她看了看那碗粥,虽然肚子里饿的发疼却没有胃口。
已经一个多月了,每人每天只有两碗数的出来米粒的稀粥。她现在是正五品将军,每天可以喝三碗。
这样下去,只怕再用不了半个月就会彻底断粮。等到那时候,封锁着河道的叛军根本不需要来砍杀,只需走过来看着他们饿死。只隔着一条河啊,河东岸的叛军做饭的炊烟每天都能飘过来,让人幻想着整碗的白米饭,幻想着炖到一碰就散的猪肉。
“不要浪费。”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对面有人坐了下来,马丽莲抬头看了看连忙起身就要行礼,对面的人摆了摆手语气温和道:“坐下吧,把粥喝了。”
他抽了抽鼻子然后笑道:“对岸今晚上吃的是猪肉炖白菜,真香,闻着可以下饭。”
马丽莲苦笑了一声,端起粥碗喝了一口。
“侯大人,陛下是不是……”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问了出来:“是不是身子不适?”
坐在她对面的是个身穿锦衣的中年男人,即便在这样困苦的环境下,他依然保持着衣着整齐干净,衣服很平整,脚上的靴子也没有沾上一点污泥。他的头发梳理的很顺直,束在脑后。胡子刮的很干净,一丝不苟。
他叫侯文极。
本来皇帝是留下他协助金世雄平叛,可到了这会,金世雄那边的事已经不重要了。皇帝改变了主意,打算带着他回长安城。因为侯文极的经验没有人可以相比,如果长安城里有叛逆的话,他能一个一个都揪出来。皇帝经常改变主意,比如他真的想过让方解做太子少师,入东宫辅政。可是后来,他又毫不犹豫的让方解去守狼乳山峡谷。比如他想就这样死在西北,不再操心政务,可最终也改变了主意。
“不适?”
侯文极的笑容有些苦涩,摇了摇头道:“或许是吧……”
“连您都不知道。”
马丽莲叹息一声,看着碗里的稀粥发呆。
“先把粥喝掉吧,不然一会儿你可能连喝下去的欲望都没了。”
马丽莲有些诧异地看了侯文极一眼,然后仰起脖子将粥灌进了肚子里。因为太饿,稀粥冲进胃里将已经粘连在一起胃壁冲开,疼的她立刻就皱紧了眉头。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然后她歉然的对侯文极笑了笑。
“大人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马丽莲问。
“今夜选几个你的亲信护着你离开吧,我会吩咐人放你们走。你是这大营里唯一一个女人,战争……从来就不应该将女人牵扯进来,女人也从来都不属于战场。出去之后一直往南走,脱掉身上的战袍,换上百姓的衣服,如果运气好躲过叛军就回长安去,以后不要想着再上战场了。”
马丽莲愣住:“为……为什么?”
侯文极看着她身边的空碗,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多久没看到皇帝了?”
“一个月了吧。”
“多久没看到秉笔太监苏不畏了?”
“也有一个月了。”
侯文极起身,有些怜悯的看着马丽莲说道:“走吧,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让你先喝完那碗粥才告诉你的原因,如果知道的话你会觉得恶心,吃不下东西就没力气逃,你本来就不应该来这里。皇帝已经离开很久了,大军过不去河,可大修行者带着皇帝过河并不算什么难事,这里的人只不过是皇帝留下来送死的,每天都去送死,为的就是让对面的叛军以为皇帝还在这里……”
马丽莲的心几乎停跳,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侯文极,多希望从他脸上看到破绽,看出来他是在说谎。
可是,她知道自己找不到破绽。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她喃喃道。
“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侯文极看了她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后从袖口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她:“回去吧,你家里还有娘亲,你父亲已经战死,想想你娘。皇帝已经不是那个值得你卖命的皇帝,朝廷也不再是你值得拼死的朝廷。我也会走,只是还不到时候。”
说完这句话,他将银票放在马丽莲膝盖上然后转身离去。
马丽莲看着他的背影,再看看那座巨大的御辇。
“我操你们祖宗!”
她抱头痛哭,也不知道自己哭的是谁,是什么。
……
黄阳道,朱雀山。
这是一片绵延几百里的山脉,是黄阳道最出名的风景名胜。太平年景,每年也不知道有多少文人墨客登山游玩,留下了许多妙语佳句。最有名的典故是几十年前大隋才子朱笑尘在这里邂逅了大隋安阳公主然后坠入爱河的故事,一首情诗私定终身。虽然因为门第相差悬殊,这对才子佳人最终没有走到一起,但后来有不少青年男女都来这里,去看一看一诗定情的望月亭。
不过自从战乱之后,富贵人家全都避祸去了,普通百姓哪里还有心思游玩。而且最近一年来朱雀山上有一伙占山为王的强盗,据说极凶恶,劫掠过往商客富户,所以更是没人再敢靠近。
望月亭在朱雀山半山腰,建于一块凸出的巨石之上。坐在这里,可以一览山下风光。
一个身穿鹅黄色长裙的妙龄女子坐在石凳上,垂首发呆。山风吹拂着她的长裙,让她多了几分灵动。看起来她有十七八岁年纪,鹅蛋脸圆润可爱,两条弯眉微微皱着,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心事。
她手里有一支短铳,擦拭的很明亮干净。
“小姐。”
石阶上一个穿着淡紫色衣裙的小丫鬟踩着风一样飘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脸上都是喜悦。
“老爷来信了。”
她跑过来,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
穿鹅黄色长裙的正是散金候的掌上明珠吴隐玉,她坐直了身子将书信接过来打开看了看,随即脸上也露出喜色:“爹爹就要到了,最迟也就是一个月之内的事。”
“真好!”
小丫鬟珑儿笑着说道:“老爷这一走小姐日日担心,现在终于可以放心了。小姐,老爷信里还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
吴隐玉低头掩饰住脸上飞起的一抹红晕,故意压制着心里的激动说道:“还说那个家伙就要来了,真讨厌。”
“讨厌?”
珑儿咯咯笑道:“我怎么觉着小姐格外的喜欢那人呢。”
“呸呸呸。”
吴隐玉白了珑儿一眼道:“谁喜欢那个无赖家伙,只是每日替他看着那破工坊,烦都烦死了,他若来了自己看着就是了,谁愿意管!”
正说着,忽然看见山后面冒起来一股青烟。
“这个安德鲁!”
吴隐玉跺了跺脚:“又闯了什么祸了,上次烧了一排房子,上上次炸伤了自己手臂,这次也不知道又是什么遭了殃。他们那几个蓝眼睛大鼻子的洋人,就知道瞎折腾。”
她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裙:“走吧,下去看看。”
与此同时,山后面一片平地上有几间新盖起来的木屋,已经坍塌,不少人正在提水灭火。一个脸都被熏黑了的高个子洋人哈哈的大笑,丝毫也不在意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一边狂笑一边用蹩脚的汉语喊:“我成功了!终于成功找到配制比例了!天才……你们那个什么方将军真是个天才!没有他的信,我找不到最完美的比例!”
第0568章 逗着玩呗
峡谷西口的石头墙没有完全拆掉,如东口的石头墙一样留了门,队伍浩浩荡荡长龙一样从草原上归来,留守峡谷的士兵们站在墙上挥舞着旗子欢呼,行进中的士兵们也挥舞着手臂对着喊,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喜悦。
因为要转移到黄阳道那边,所有留守峡谷的士兵们也要撤离了。
等到队伍走过去之后,石头墙上的士兵在将领的指挥下也跃上马背融入大队人马。樊固城的守军依依不舍的走出城门,虽然是轮换驻守,但在这里住了几个月的士兵们还是有些舍不得。他们习惯了在这个小城里生活,而且当初他们修缮这座边城都没少挥洒汗水。
汇合了峡谷,樊固,山寨的士兵之后,队伍变得更加壮阔起来。七万骑兵入关,在官道上向前挺进。
远处能看到有人在窥视,但黑旗军并没有理会。不用去想也知道那是金世雄手下的斥候,看到这样一支庞大的骑兵队伍入关他们肯定也吓得够呛。幸好,黑旗军如今打的还是大隋烈红色战旗和黑色军旗,不然只怕金世雄的人马早就已经吹响了示警的号角。
附近还有土匪和山贼的队伍,也早就远远的避开。唯恐一个不小心招惹了这头巨龙惹来杀身之祸。
方解骑着白狮子回头看了看,他身后不远处的马车里是那个一言不发跟着入关的蒙元大国师,自己独乘一辆马车。这个女人在大营里这些天没有再找过方解,也没有和任何人有过交流。方解安排了一座军帐给她,她也没有推辞就住了进去。
当然,对她最好奇的还是方解的女人们。
“报!”
有斥候从前面返回来,离着还远就跳下马背快步过来行礼:“大将军,前面有人拦着队伍,说是金世雄要求见大将军,就在樊固城东三十里送客亭候着。”
方解笑了笑,回头看了孙开道一眼。
孙开道笑道:“果然不出大将军预料,看到咱们兵强马壮的回来,金世雄肯定是坐不住的,若是他不来见您才是怪事。”
“军师便和我一同走一趟吧。”
方解微笑道:“我倒是也想听听,这位大将军对我有什么话说。”
“无非三点,其一,必然是想请大将军留下来,与他合兵一处。当然金世雄也知道这不可能,但他还是会说。现在他算是举步维艰,要兵没兵要粮没粮,晋阳城里的粮草估计着都被皇帝带走了,留给他的不多。靠着那支残兵想稳住西北,难。”
孙开道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大将军拒绝他之后,他肯定会说些大道理,大将军执意要走,他会厚着脸皮让大将军留下一队人马,大将军自然还不肯,然后他会再厚着脸皮求大将军留下一些粮草。”
“其三,是想试探大将军的目的。如果咱们黑旗军不离开西北,只怕金世雄以后也睡不踏实了。现在这个情况,他能躲避就不招惹。据说朝廷人马还在洛水西岸被高开泰王一渠的叛军挡着,皇帝的兵力损失不小,未见得没有下旨意让他赶去支援,而他一直留在西北没动……呵呵……这位大将军只怕也动了旁的心思了。”
方解点了点头:“走吧,咱们去看看他会用什么花言巧语。”
“大将军。”
孙开道想了想说道:“此人是成名多年的老将,心高气傲,此时看见大将军兵强马壮,未必心里就没有怨气。所以还需小心些……不如让麒麟带精骑跟着。”
方解笑着摇了摇头:“不,只你我二人带几个随从去就行了。”
他催动白狮子向前,白狮子低低吼了一声后往前冲了出去。孙开道不放心,派人叫来麒麟嘱咐了几句,然后让陈孝儒挑了十几个身手好的骁骑校跟着。一行人脱离大队人马,往送客亭那边而去。
距离并不远,没多久方解一行人就到了送客亭不远处。送客亭在另一条官道一侧,旁边就是一片桃林。只是多年没人打理,这桃林也显得格外荒凉。停下来的时候白狮子蹭了蹭方解的手,方解往桃林那边看了一眼随即笑了笑。他抚摸了几下白狮子的长毛,下来之后缓步往送客亭走去。
离着还远,大将军金世雄从亭子里就迎了出来。
这位已经五十几岁的大将军,看起来精神似乎还不错。只是比上次见面又瘦了许多,颧骨都显得向外凸着。
“方将军不愧是国之栋梁,陛下倚重之才俊!”
金世雄一边走一边抱拳笑道:“短短一年多不见,方将军竟是为大隋招募来如此雄武的一支骑兵,陛下若是知道了必然高兴,方将军为国立下大功,料来陛下也不会吝啬赏赐,我记得方将军已经是乡侯?这次大功说不得又要加官进爵!”
方解笑着迎过去道:“大将军多日不见,倒是越来越风趣了。本来一别年余我还担心大将军受不了西北苦寒,没想到大将军比上次看起来精神更矍铄了些,看来晋阳生活还好,我也就放心了。”
两个人都笑着,灿烂的笑里藏刀。
……
亭子里的石桌上摆着几盘小菜,一壶酒,两只杯子。亭子里只有两个亲兵伺候着,身上也没带着兵器。
金世雄请方解落座,亲自为方解斟满了一杯酒,方解故意没有谦让,而是坦然受之。
“这位是?”
金世雄看了孙开道一眼问道。
方解笑了笑介绍道:“这位是孙先生,是我请来教授我学问的大才。大将军也知道我在演武院并没有结业,总觉得自己学识太浅,恰是遇到孙先生,便立刻请他留下来,平日里闲暇时便请教些学问。最近我的文章倒是做的越来越工整了,孙先生昨日还夸赞过。”
金世雄心里冷笑脸上却没有任何变化:“既然如此,也请孙先生落座。我虽然一生军武,但对大才之人一直敬仰。哈哈……方将军真是难得的人才,一边练兵一边自学,朝廷里要是多几个方将军这样的青年才俊,何愁国难不平何愁大隋不能再兴?陛下当日派方将军戍守峡谷也是知人善用,方将军不负陛下苦心,君臣相知相惜,真是一桩美谈。”
方解笑了笑:“陛下确实知人善用,不然我现在麾下怎么能有十万铁骑?”
金世雄的嘴角微微抽了一下,哈哈大笑道:“方将军感念陛下恩德,练兵初成就带着大队人马回来,忠心可鉴。当时陛下离开晋阳城的时候特意交代过,等方将军回来就与我合兵一处,共保西北一方平安。陛下还说,方将军回来之后让我千万不可倚老卖老,要尊重……”
“哈哈。”
方解抱了抱拳道:“多谢大将军抬爱,陛下临行之际就没有留下什么旨意?”
“呃……”
金世雄沉吟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回答。
孙开道在一边笑了笑说道:“我家大将军也经常提起,说在西北的时候多蒙金老将军照顾,陛下也颇多恩赐。所以我家大将军才会在敌人的国土上,历尽千辛万苦拉起来这一支队伍。金老将军不知道,队伍拉起来难,带好队伍更难……”
他特意将大将军的大字语气用的很重。
果然,金世雄的脸色微微一变。
孙开道似乎是有些无奈地说道:“金老将军也知道,虽然陛下封了我家大将军为四品郎将,可按照大隋军制,四品郎将领一军一万人马,大将军一心为国效力,结果一不小心就练出来十万铁骑……唉……可这队伍庞大起来,反而出了些弊端。大将军不过是四品军职,手下的将领们最高不过五品,从四品的军职大将军是无权任命的。您看,下面五品的将军就要领着一万骑兵,都觉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更何况我家大将军……陛下料事如神,应该临行前有所安排吧?”
金世雄讪讪笑了笑:“这个……这个……陛下怕是也没料到方将军能为国练出十万铁骑来……回头我亲自上一份奏折,为方将军说说这事。”
“哎……这怎么行。”
方解连忙推辞道:“哪儿有臣子自己要官的道理,传出去岂不是笑话……我看不如这样,大将军告诉我陛下行程,我手下都是骑兵,追上去应该还来得及。陛下看到这么多骑兵也会很高兴,自然会有所安排。”
金世雄眉角抖了抖,笑了笑道:“我看倒是不如这样……方将军去追陛下,队伍留……”
他的话还没说完,方解就打断道:“只是有件事为难,还需要请大将军帮忙。”
金世雄压住心里的不快问道:“何事?”
方解认真道:“说起来也难以启齿,我虽然在草原上拉起来一支队伍,可大将军也应该知道草原上现在乱的很,方圆几千里都不见人烟,所以我的人一直是饿着肚子训练,说起来不怕大将军笑话……”
方解指了指石桌上的一盘野兔肉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尝过肉味,我见大将军精神不错,身后这两位亲兵也是器宇轩昂,想必晋阳城里必然是粮草丰足。我既然要率军去追陛下,大将军能否分拨一些粮草给我?你我同是为国效力,大将军必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的人食不果腹……我感激不尽!”
他起身抱拳施礼,金世雄的眼睛里却立刻闪烁了几下。
金世雄张了张嘴,只能呵呵笑了笑道:“同是为国效力……这个……我当然不会拒绝,只是……”
孙开道也起身抱拳道:“那我就替将士们多谢金老将军慷慨!”
金世雄沉默了一会儿后笑道:“此事不急,来来来,先来喝酒。”
方解道:“将士们已经饿了几个月,焉能不急?不如这样,大将军若是点头,我立刻派人去晋阳城外面候着,只等粮草运出如何?”
金世雄心里的怒意已经有些压不住,但还是笑了笑道:“此事终究还是要请示陛下,晋阳城内虽然不缺粮草,可没有陛下的旨意我也不敢擅自动用。不如这样,方将军将人马留在这里,可亲自去追陛下请旨如何?”
“噢?”
方解看了他一眼微笑道:“然后呢?”
金世雄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抿了一口酒。
方解笑道:“大将军莫非是要挪用自己队伍的粮草分给我?”
金世雄还是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道:“方将军,若是你真心为国效力,我便是分给你粮草又何妨?只不过……我又怎么知道你确实是真心想为国效力?不如方将军将队伍留下,然后追上陛下请示,若是陛下说这西北是方将军做主,我也甘愿为副手。”
“不如这样。”
方解笑道:“据我所知,陛下的行程被阻洛水,叛军猖狂,你我同为人臣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我想,陛下被叛军折辱,大将军忠君爱国自然不会装作视而不见,不管陛下有没有旨意来,都要尽人臣本分对吧?不如大将军尽起人马与我同行,同往洛水平叛如何?”
金世雄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手背上的青筋毕露。
咔嚓一声,酒杯不堪重负被他攥碎。
方解瞥了一眼桃林里随时就要冲出来的士兵,冷冷笑了笑:“大将军若是不愿,那我就自己带兵去救驾了。承蒙款待……”
他捏了一块兔肉丢进嘴里:“味道不错。”
第0569章 不必担心他学了去
方解从袖口里拿出手帕擦了擦嘴角和手指上的油,指了指桃林里已经露出了踪迹的士兵们笑问:“这是大将军为了欢迎我而设的仪仗?怎么都站在桃林里了,桃花才谢果子还青涩,可他们居然塞的满嘴都是……想想嘴里就发酸。大将军,看起来你麾下的士兵们都很喜欢吃青桃?”
青桃……
若不是饿的极了,谁会塞进嘴里那么多毛茸茸的青桃?
金世雄的脸色变幻不停,沉默好一会儿后摆了摆手,他身后那两个亲兵立刻走出亭子,让桃林的士兵撤去。
“既然到了现在,也就不必再试探什么了。”
金世雄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方将军,你带回来一支雄兵,这是我在此等候你的缘故。”
方解笑了笑,重新坐下来:“这话倒是真实,若我没有这支骑兵,大将军怎么会在这等我。”
金世雄没理会方解话里的讥讽,对方解抱了抱拳郑重道:“方将军也知道现在中原什么情况,数道总督已经不再接受朝廷的政令,江南庞霸纠集所谓的护国军却不对罗耀动兵,而是准备北上。河东道高开泰王一渠也是虎视眈眈,罗耀就更不必说了。如今天下乱成这样,臣强而主弱,后面会发生什么事你我都心知肚明。”
“方将军手里虽然有那样强大的一支骑兵,可将军人脉稀薄根基尚浅,人都要为自己多考虑一些,将军难道就没有想过要有一番大作为?若是将军愿意的话,你我二人可以联手。我可以募来钱粮壮大军队,将军有锐意可以披荆斩棘。”
他看了方解一眼认真道:“这是对你我都好的事,将军应该知道我此言不虚,你我联手,先定西北再下西南,就算不能雄兵涤荡整个中原,西部半壁也唾手可得。到时候不管是继续进兵还是用作筹码,都能换来一个好前程。”
方解等他说完,拍了拍手道:“大将军说的真好,这前景勾勒的也极漂亮。”
他转头问孙开道:“先生以为如何?”
孙开道笑了笑道:“金老将军说的确实有道理,以金老将军领兵多年的经验,若是联手必然颇多好处。而且金老将军身后还有不少世家大户的支持,料来这段日子老将军也应该联络了不少人吧?”
“不过……”
他语气一转道:“可是金老将军,即便是合作,也要有主次之分。若没有了主次,便政令不明下面也跟着混乱。按照道理,金老将军德高望重,我家大将军自然也愿意尊金老将军为主,我家大将军为次,可是……下面人怎么说?怎么安抚?”
金世雄一怔,想了想道:“这个只需多些时日,自然顺服。”
孙开道直言:“人服心不服啊。”
孙开道转身对方解道:“大将军,属下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只以属下一人的心思来说,断然是不愿意转而跟着金老将军的。”
“为什么?”
方解问。
孙开道认真道:“我跟着大将军您,从最艰苦时候追随,日后大将军若是有大成大就,属下也跟着沾光,他日衣锦还乡光耀门楣自不必说。因为大将军知道我等的忠心,必然不吝赏赐恩惠。可金老将军呢……金老将军手下也有一些人,到时候金老将军能保证,给我们的比给他们的多?能保证不偏不倚?能保证日后我们不被排挤?”
孙开道笑了笑:“金老将军刚才也直言,是因为大将军您手里有十万铁骑所以才会在这里等着您,谈合作。若是天长日久之后,那十万铁骑已经都顺服了金老将军,那么大将军您呢?若是我,必然担心有一天您再带着十万铁骑离开,所以我肯定会想办法除掉您。然后再将大将军您麾下将领们逐步剔除,换上亲信……”
“你这匹夫!”
金世雄怒道:“哪里轮得到你来胡言乱语!来人,将此人叉出去!”
方解看了金世雄一眼冷冷道:“大将军,你这样似乎有些失礼了吧?”
他冷眼看了看那两个想上来动手的亲兵道:“孙先生是我的人,什么时候轮到别人下令处置?”
那两个亲兵想往前上又不敢,就那么犹豫着,不时看一眼金世雄。
金世雄脸色铁青着摆了摆手示意那两个亲兵退下去,强忍着怒意道:“方将军,老夫专门在此等候,好言相劝,其中诚意不用说你也应该知道。还请方将军三思,不要错过了这大好机会。时值乱世,谁不想大展拳脚创一番作为?方将军如今兵强马壮,却不会使用,当真让人心里觉着可惜。”
方解忍不住笑起来:“若是我把骑兵交给你,你就不觉得可惜了是吧?”
金世雄下意识的看了方解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戾气。
“我倒是觉得孙先生说的很有道理……”
方解一边吃菜一边说道:“我与大将军并无深交,大将军愿意在这里等着不是因为我这个人而是我的十万兵。既然如此明显,我怎么可能不想想,大将军日后会如何对我?我的人跟着我都是为了博前程的,我要是答应了你,只怕立刻队伍就会哗变。我虽然是寒门出身,读书少,可还没白痴到看不到明天什么模样。”
他拍了拍肚子:“吃饱了……省了自己一顿饭,真好。”
金世雄嘴角抽搐着,狠狠瞪了方解一眼。
“就此告辞吧。”
方解起身道:“大将军,和人谈判要拿住对方的心思,不然终究谈不拢的。你只想着如何让自己得到的好处多些,只知取而不知予,莫说是我,便是换了任何一人也断然跟你谈不拢。你长的这么丑,可你想的那么美……”
“够了!”
金世雄站起来道:“你今日来,就是来羞辱我的?”
方解摇了摇头特别认真地说道:“不是,我刚才说过了,我是来吃这顿饭的,吃你一顿省我一顿,挺好。你看,我只想占你这么小的便宜,所以我占到了。因为你不在意一顿饭,而我的目的就只是一顿饭。你想占我那么大的便宜,我自然不让你占。因为你贪的多而我贪的少,所以我贪到了而你贪不到。”
他招了招手,远处的白狮子在金世雄手下惊恐的目光中跑了过来,方解骑上白狮子回头对金世雄道:“这话太深奥了些,或许你不懂!”
……
金世雄在方解走了之后才明白,那个家伙或许真的只是为了吃一顿饭而来。这让金世雄觉得有些难以理解,越想越气。尤其是方解临走之前说的那番话,几乎气炸了他的肺。
因为你贪的多而我贪的少,所以我贪到了而你贪不到。
这话就好像抽在他脸上的耳光,特别响亮。
看着方解离去的背影,金世雄低声咒骂了几句,鬓角的白发垂下来被风吹动,哪里有一个在官场沉浮了几十年的人应有的风度。其实到了现在他也无法再保持什么风度了,被皇帝丢在西北,南下无门东去无路,在这个疲敝的地方想发展都发展不起来!
所以他才会在这等着方解,因为他自己的实力根本不足以打通回中原的路。
诚如他自己所说,中原现在到了这个地步,谁不想去争一争拼一拼?他金家虽然算不得一流世家,可好歹也有数百年的基业,真要是拼全力争的话,未必不能一搏。皇帝临走的时候如果不是担心他也有了异心,怎么可能把他丢在西北?
方解回来,他其实也知道没那么容易达到合作的目的。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年轻人居然对他这样身份的人一点敬畏都没有!
所以他越想越气!
一脚将面前的石桌踹翻,金世雄的脸憋的好像猪肝一样的颜色。
“大将军,就这样让他走?”
一个亲兵有些不甘地说道:“太猖狂了些……”
“闭嘴!”
金世雄怒道:“丢人不丢人!让你布置人在桃林里候着,居然全都在摘青桃吃……老夫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只看到这一点,方解就确定咱们手里无粮!若是老夫手里真有的是粮草的话,他未必不肯答应与我合作!”
那亲兵吓得颤了下,往后退了退不敢在说话。
“盯着他们!”
金世雄指着方解离去的方解大声道:“派人盯着,看看他们往哪儿走!”
亲兵连忙应了一声,立刻派人去布置。
方解和孙开道回到大营,心情都好了不少。他早就猜到了金世雄的心思,所以这次也可以说就是为了蹭饭和看戏。
“大将军,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孙开道回来之后过了一会儿忽然又来找方解,脸色有些凝重。方解正在马车里看书,路途漫漫,他也不可能整日都骑着白狮子走。最近他一直在看史籍,前阵子项青牛的话对他触动很大,所以他让人搜罗来不少这方面的书籍来看。史籍是朝廷限制的东西,绝不会流通在外。所以找来的大部分是野史故事,不过多看几本互相印证也能找到些真实。
见孙开道进来,方解将手里的书册放下指了指对面:“坐下说,什么事这么急?才回去又急匆匆回来。”
他为孙开道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孙开道双手接过来俯身致谢。低头的时候他看了看方解看的书,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赏。
“属下回去之后,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孙开道认真道:“咱们这样大张旗鼓的回军中原,金世雄必然诧异于大将军怎么就突然拥兵十万!而且还都是骑兵,而他手里缺少兵将缺少粮草,看着咱们兵强马壮的回来,说不得他会动心思,带着人马去草原上扫荡!若是他日后从草原劫掠回来必然壮大,今天大将军已经将他得罪透了,日后他若壮大难保不是大将军路上的绊脚石。所以……属下回去之后忽然想到这一点就急匆匆来了,大将军您看,是不是先动手?”
方解笑了笑道:“此事不必担心。”
他舒展了一下身子笑道:“在草原上练兵,我为什么非要去打北蛮人?”
孙开道愣了一下,然后抚掌大笑:“妙!”
他忍不住赞道:“大将军原来早就想到了这一节,所以才会带兵去突袭北蛮人。这样一来,北蛮人在大将军率军离开之后,必然会立刻南下将满都旗占据,唯恐别人再抢了去。他们在蛮荒之地的时候就尝试过大隋边军步卒的战力,而在草原上发现大隋的步卒上了马更可怕,所以……一旦金世雄带兵进草原,北蛮王立刻就会疯了一样带着部族咬上去。北蛮王可不敢再看到一支汉人队伍壮大起来了,也不会允许再有人抢走他的地盘。”
他是没有听到方解对北蛮王说的那番话,若是他听到必然更加惊惧。
现在的方解,远比他表面上看到的更加深邃。
第0570章 道不同相为谋
方解带兵所走的路线,和他当初带着山字营从沂水南边过来几乎相同。只是大队人马要想去西南,不可能再去翻过芒砀山。所以要绕出去很远,走沂水和长江的汇合处,也就是当初方解去雍州渡河南下的地方。
如何过河,已经是现在必须要考虑的事。
方解已经派了陈孝儒早早的离开,只是谁也不知道陈孝儒去做什么了。另外方解调派骁骑校数百人先期赶赴芒砀山南边收拢船只,他们没有大隋战兵配备的浮桥,所以想要渡河只能有两个选择,要么就是收拢足够的船只,要么就是提前派一队人马先行赶到大河边上,砍伐树木建造木桥,不过沂水和长江交汇处河道太宽,打造木桥的想法根本就不切实际。
孙开道这几日一直在考虑如何渡河,方解却好像根本不担心。
他憋了好几日,终于忍不住去找方解询问。
“大将军这几日只在马车里看书,怎么丝毫也不担心渡河的事?”
方解见他一脸的急迫忍不住笑了笑道:“你这人,在大局上一眼明澈鲜有人能比,看大方向我也不及。但你不是个合格的后勤调度之才,有些细碎的小事你很少考虑。我既然早就打定了主意去黄阳道,自然有所安排。”
他从身后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孙开道,孙开道连忙双手接过来看了看,随即笑了起来:“大将军你真能瞒得住人!竟是还有这样的后援,若是早告诉属下,属下怎么会这几日连觉都睡不踏实。”
方解道:“军务上的事,我自然要多考虑些。你有宰相之才,但在军务上终究差了些。到了黄阳道之后,稳固一方招募兵勇屯田养民,都需要你来操持。”
孙开道羞愧道:“是属下一力劝说大将军挥军南下,只是离开草原之后诸多安排,属下却毫无办法,反而是大将军算无遗策早早就准备妥当了。属下愧对大将军的厚待……”
他心里却满满的都是担忧……当初他跟着方解,以为自己论才能肯定在方解之上,可现在看起来,方解竟是越来越让他觉得深不可测,所有事竟是已经早早的安排好。方解嘴上虽然不说什么,可自己若是再这样下去的话,方解要自己何用?一想到这些,他心里的危机感就立刻冒了出来,后背上瞬间冒出来一层冷汗。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方解离不开自己。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若是再不多努力些的话,方解夸赞他的宰相之才,只怕会成了讥讽。
“这是哪里话。”
方解笑了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专长,逢战,你为我出谋划策。定一地,你为我安抚一方。这些事,我都不如你。所以我才说你是宰相之才而不是将帅之才,若是你非要因为你不熟知的东西而内疚自责,便是妄自菲薄了。”
孙开道垂首:“大将军教训的是,属下定当谨记。”
“嗯。”
方解道:“你来的也恰好,我刚要找人请你去……你看……”
方解将地图展开,这是他在黄阳道的时候就派人搜拢整理的地图,骁骑校里的人汇总之后重新绘制,比大隋朝廷颁发的地图要详尽的多。
诚如吴一道说的那样,其实并没有几个人真正的了解方解到底是一个多么细腻认真之人。他总是在时刻做着准备,哪怕有许多准备用不上,但他却不认为那是浪费了时间精力。
比如修缮樊固城,最终也没有派上用场,可方解不认为那就是白做了一件事。
在黄阳道的时候,方解看似每日只管训练山字营,实则暗中一直派飞鱼袍的人探查民心地势,因为在那个时候,方解就已经在打算日后于黄阳道建立根基之地了。所以才会有吴一道设法将他的工坊大部分都渐渐转移到了黄阳道朱雀山,长安城里留下的只不过是个成衣工坊罢了。
“这里是朱雀山。”
方解指了指说道:“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我提前安排的人已经在这里建造山寨了。此处距离黄阳道道治至少有七八百里,虽然仓促了些,所以山寨建设或许还只是略有雏形,不过总比咱们到了之后再操持要好。”
孙开道这才想起:“崔中振将军奉命南下,就是在督建山寨?”
方解点了点头:“是,当初我让他带人去黄阳道,本是为了打探罗耀所部行踪。后来转念一想,罗耀走后黄阳道就是个真空之地,确实是个能立足的地方。所以就没让他回来,选了朱雀山,让他先带着一队人假扮强盗,逼迫着附近的大户人家搬走,让人不敢轻易靠近,然后在山上修建营寨。”
“属下明白了。”
孙开道想了想道:“大将军让崔将军装作山贼将附近的百姓都吓走,然后又有散金候这样的人帮助,必然不缺工匠,以货通天下行的能力,在山上修建山寨也不是太难的事。”
方解点了点头:“我想问你的是,咱们到了朱雀山之后,该如何发展?朱雀山虽然绵延数百里可暂为落脚之处,可不发展只能是一伙大马贼罢了。”
“向西南。”
孙开道指着朱雀山西南边道:“朱雀山南边是黄阳道最西南之地,因为隔着大山和外界联系很少,但那可是纵横上千里的良田,只是因为被大山圈在里面,所以很少有人注意此处。可也因为此处交通闭塞,所以几乎没有什么百姓,对于大隋来说几乎就是一块飞地,连个县都没有设……若是在此处屯田,让新招募来的兵勇边种田边练兵。”
“就好像韭菜一样……”
孙开道比划了一下,一脸的兴奋:“练好一批士兵,也种下了几季粮食。如此反复,连绵不绝。”
方解看着孙开道脸上飞扬的神采心里笑了笑,他何尝看不出来朱雀山西南是快好地方,先一批去的人已经在开荒了。他只是不想让孙开道失去自信,这个人是个可用之才,而若是因为他觉得处处不如方解,那么这个人才也就完了。
……
如果说现在西北还有人敢拦住七万武装到了牙齿的骑兵,还有沿途招募来的民夫不下万人这样庞大的队伍,那么只能说敢干出这事的绝对不是勇士而是傻逼。而最稀奇的事,这个世界上还真的有这样的人存在。
队伍过李远山叛军原来的西大营的时候,开路的骑兵游骑居然被一伙山贼拦住。侯武山这地界向来不乏刁民,可是刁到这份上也着实让人刮目相看。这伙有数千人的山贼或许只是看到了开路的几百骑兵,以为是一支孤军,拦在官道上之后叫嚣着交出兵器马匹就可以放骑兵们一条生路,结果那几百骑兵却连理会都不理。
这些山贼恼了,拦在官道上就是不肯让开。看架势,这是耗上了。
结果
当连绵不尽的骑兵队伍从后面开过来的时候,也不知道那伙山贼中有多少人吓尿了裤子。反正那个络腮胡子自以为勇武的大当家当时便吓得软了腿,后面的小弟想跑,却被游骑兵全都兜了回来。
对于这些山贼,方解连审都没有审,直接批了一个字。
杀
骑兵们如狼似虎的扑上去,在山谷里大开杀戒。看起来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和五十岁以上的老人除外,其余的一个没剩全都剁了。
卓布衣有些不解,这段日子一直在苦思忠亲王对他忠告那些话语的卓布衣很少出来走动,听说方解下令屠杀了山贼之后有些不忍,于是登上方解的马车。
“觉晓。”
卓布衣在方解对面坐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觉得你最近戾气越来越重了,那些山贼虽然为祸一方,但未必个个都该死。虽然你放了那些少年和老人,可还是杀的太多了些。我知道那些人多半是李远山当初手下的叛军,手里也多有血债,但还是觉得这样杀人太过草率。”
方解笑了笑,为他倒了一杯茶。
“先生的意思我知道,你是怕我血心戾气过重而迷失了本心。”
“是。”
卓布衣点了点头。
方解将热茶推给他,想了想说道:“先生以为,我将要做何事?”
卓布衣一怔:“虽然军中的事我不参与,可也知道现在你已经不得不开拓一方了。手下这么多兵将跟着,就算你没有这个心思也不行。我只是觉着,能少些杀戮就少些。”
方解缓缓道:“先生错了一点,我以前或许真没有这个心思,但现在必须有。先生以为我戾气过重,实则我故意为之。先生不喜欢军务之事,也不喜欢庙堂之争。但先生心思清明,应该看得出来现在我手下的兵最缺什么。”
“缺什么……”
卓布衣想了想后摇了摇头:“兵精粮足,我不知道缺什么。”
“缺杀意。”
方解认真道:“先生可能没有想过,我将要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我带兵去杀根本没有招惹我的北蛮人,是为了培养士兵们的杀气。我刚才下令杀掉大半的山贼,还是为了让士兵们感受这种杀气。我必须让他们适应一件事……谁拦在前面,就杀了谁。若没有这样的杀意戾气,那么想开拓一方不过是个笑话。纵然我拥兵十万又有什么用?他们不敢举刀就算训练的再好也毫无意义。”
“现在我让他们多见血,是为了以后到了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去拼,他们不怕血。若我心再狠些,就不会先下令让人将少年和老人放走。兵者天下至凶之器,我还要再养出一些凶气来!”
卓布衣沉默,然后点了点头:“我确实没有想过这些,也确实不了解这些。或许你是对的,但对我来说有些难以适应。我明白你的意思,让士兵们越来越凶悍,他们将来在战场上活下来的机会反而越大。”
“是。”
方解点了点头。
“我要走了。”
卓布衣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征战天下,确实非我所想。”
方解微微皱眉,坐直了身子问:“先生要去哪儿?”
“清乐山。”
他笑了笑:“其实便是没有今日这事,我也还是要告辞的。我心在山野,在军中只会心性越来越乱。当日忠亲王一席话让我颇有感触,所以我打算去一气观借阅道宗典籍,希望可以有所获益。你领兵养杀气,我要去悟道养静气。”
方解想了想,从身上解下来一块装饰玉佩,然后提笔在玉佩上写了几个字。天地元气之力将墨汁逼入玉中,那几个小字清晰可见却无法磨灭。
赠觉晓之良师益友
方解郑重施礼:“愿先生早日得成大道。”
卓先生接过玉牌洒脱一笑:“你之道于江山,我之道于人力,你我都在为了得道而修行,只是前路不同而已。你我虽然注定了会分道扬镳,但却是永远的朋友。说句吉祥话……愿长安城再见。”
方解一怔,然后郑重一礼。
第0571章 过大河与议大事
方解没有坚持留下卓布衣,因为他知道卓布衣一定会离去。自己强行留住他非但无益,反而会误了卓布衣修行之道。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了他的人生方向,卓布衣之所以修成画地为牢,便是因为他心念太善。画地为牢,只困不杀。
军中杀气重,对他修行知道毫无益处。
大队人马顺着官道一路行进,灭杀一股山贼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插曲,甚至士兵们都不会在意,只当做笑谈。金世雄的斥候一直跟着队伍走,方解却根本懒得计较。金世雄是个大人物,但若走不出西北就是一条困在浅滩上的巨鲨,早晚有窒息而死的时候。
而他,则是龙入深海。
芒砀山上还有不少当初李远山部下的叛军,有人壮着胆子来投,方解也一律不收。西北民心已经刁滑,这样的士兵多半是来混饭吃。一个勇敢的士兵不一定会带动其他人一起勇敢,但一个怕死的士兵一定能带动其他人怕死。
一路无话,队伍顺利的到达了当初方解下雍州时候的渡口。到了这里的时候,孙开道等人才发现方解为人之稳妥。已经有如此细密的安排,竟是还提前调拨骁骑校提前赴河边搜集船只。
在江边看到的那一幕,震惊了所有人!
大江之上,一字排开数不清的大船。桅杆林立,千帆招展。
大船上插着的旗子随风而抖,上面那一行大字格外的醒目。
货通天下行
当初货通天下行的船队可以轻松将近百万大军送到西北,此时运送不足十万骑兵过河自然算不得难事。所有士兵们在看到那连绵不尽的大船的时候,心中对方解的敬佩油然而生。一个有能力的领袖,会让手下人感到踏实。他们这才发现原来方将军竟是如此的神通广大,居然能调用货通天下行的船队来协助大军渡河。
而最让人吃惊的是,为船队护航的,居然是大隋水师!
至少二百条大小战船在江面上来回游弋,如腾空而出的巨鲸一样让人心中震撼。能调用货通天下行的大船已经让黑旗军的士兵们震撼不已,又看到大隋水师的时候他们的惊讶喜悦更是无法言表。
方解在他们眼里已经变得无所不能,明明一直在西北,怎么就能变出来这么多船只甚至还有水师?
士兵们被江面上的场面所震撼,也不知道是谁先爆发出一声欢呼,紧跟着整个队伍都沸腾了。本来士兵们认为最艰难的就是渡过大河,万一长江水师拦截的话损失必然惨重。谁能想到,长江水师的战船居然为他们护航!
江边
方解快步往前走,遥遥对着早就等在这里的吴一道一拜:“若非侯爷,今日便要难住我了!”
吴一道淡然笑了笑,指了指身边站着的人。
这个时候,方解才发现吴一道身边的居然也是一位故人。
“段将军?”
方解愣了一下,发现这人竟是对自己有过帮助的大隋水师将军段争!
段争对方解抱了抱拳道:“方将军,好久不见!”
一身标志性宝蓝色锦衣的吴一道笑了笑道:“当初我写信给段将军,邀他来此相聚他尚且还不答应,我让酒色财走了一趟,知道是你要去西南段将军立刻就应允下来。原来你们早就熟识,倒是我后知后觉。”
方解连忙道:“当初北上之日,便是段将军大力相助,今日又劳段将军帮忙,方某感激不尽!只是段将军不是在河东道洛水附近,怎么又回了这里?”
段争连忙摆手道:“当初是敬佩方将军勇气,所以才施以援手,些许小事不提也罢。至于我怎么回来这里……”
段争叹了口气,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方解等人随即进了栈桥附近的一个亭子里,亭子中早就摆好了酒菜。
“当初我奉命带长江水师一部往河东道协助朝廷大军渡河西征,自此之后便没有离开,就在王一渠麾下做事,每日带着船队往返巡逻倒也清闲。只是没想到高开泰和王一渠联手作乱,我那日正巧带着船队在外巡游河道,回来的时候大营里已经改旗易帜。王一渠知道我不是他的亲随所以没有提前透露什么,而我为人又谨慎,一直没有将船队并入王一渠的水寨,这才免于一死。”
“我带船回来之后,王一渠就下令舰队合围,我见态势不对,立刻下令舰队后撤,那日也该着我运气好,风向有利转舵,所以舰队撤离的及时。虽然损失了几十条船,可好歹带着大部分人船冲了出来。我本意是想办法联络皇帝,可被封死根本就联络不上。然后我便带着船队回长江,想找长江水师大将军博今商议,谁知道……博今已经带着人投靠了罗耀,长江水师已经与罗耀大军合兵杀入江南了。”
“所以我就带人在水师旧寨里住了下来,倒是整日提心吊胆。恰是侯爷书信到了,约我吃酒议事,我当时心灰意懒,哪里有这个心思。后来才知道相约之人竟然还有方将军你,真是缘分!”
方解也高兴,连着敬了他们几杯酒。
吴一道笑了笑道:“不仅是段将军,名义上你那师叔,原来大内侍卫处指挥使罗蔚然我也帮你接了来,不过前几日先护着船队运粮去朱雀山了,等到了山寨你们便能相见。对了,还有一个叫木三的小太监。”
方解笑道:“故人多聚于此人生最幸事!当醉一场!”
……
“唉!”
段争重重的叹了口气,放下酒杯后怅然道:“我带船队北上之际尚且意气风发,觉得西北之乱不过尔尔,陛下御驾亲征,大军士气如虹,更有国之名将,以雷霆之威涤荡一隅自然不费吹灰之力。谁想到,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皇帝将手里二十万战兵交给高开泰的时候,又怎么会料到正是此人断送了征西大军的归程?”
几杯酒下肚,这位曾经被誉为大隋水师最优秀青年一代将军的人将心里的不快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前朝郑国,后五十年战乱频生,今日西边反了明日东边乱了,即便如此,郑国依然残喘了五十余年,直到太祖皇帝率军举事才终结了乱世,那个时候郑国官员贪墨世风日下,国力贫虚,如此举步维艰,尚且又经历了两位帝王才灭国。大隋兵多将广国力强盛,历史数千年来之最强也不为过,怎么一场叛乱,就动摇了根基?”
这番话其实已经透露了段争的本心,这位被誉为将来最有希望成为水师大都督的人,还无法释怀。他是名门之后,可对朝廷一直极有信心。到了现在中原遍布战乱,他依然无法理解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样。
说实话,大隋国,九成的人都有这样的困惑。
单单一句盛极而衰,显然有些苍白无力。
吴一道看着平静的江面淡然道:“大隋之盛确实旷古绝今,但内忧之重也是历朝之最。因为深知前朝郑国重用文人而轻武将,以至于后期叛乱频生而无力回天,所以自太祖皇帝立国起,大隋就一直重用武将,十六卫战兵大将军的权势,竟是比诸道总督还要强大,一直以来,历代皇帝都强势故而能弹压的住,可是当今陛下身患重病,太子年幼,本就藏着凶险。”
“待罗耀起兵,那些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哪个不为自己着想?文武相济,才能定国,无论是重文轻武还是重武轻文,都是祸根。”
这话中肯,却似乎也不足以解释大隋崩乱。
孙开道微微叹息道:“当今陛下,太心急了些,也太自信了些……”
这话,众人心里都很认同。
“不说这个了!”
吴一道笑了笑道:“今日齐聚是件高兴的事,来来来,就为了这缘分干一杯!”
众人皆举杯一饮而尽。
吴一道喝完酒,为段争又满上一杯:“还要多谢段将军念在往日情分出手相助,只是不知段将军可有今后打算?”
他对方解使了个颜色,方解微微颔首。
“哪里有什么打算!”
段争有些微醉,伏在桌子上叹道:“前日里我手下几个将领还问我何去何从,我有心为国杀贼,奈何现在已经辨不清谁是贼。凭我手里这二百条船又能做什么?万余兄弟的性命前程却在我肩膀上扛着,有时候想想,真想干脆解散了人马,发些银子让他们回家种田打渔去!”
孙开道看了方解一眼,正色道:“段将军,你手下万余水军必然不想看到你如此颓废。他们还指望着你带着他们走一条明路,奔一个前程。”
“明路?”
段争坐起来苦笑:“几位若是视我为朋友,就请指点明路在何处?”
“便在这里!”
孙开道猛的坐直了身子看向方解道:“我家大将军挥雄兵十万南下,若是段将军愿意,带着水师战船和大将军齐心合力,未必不能给段将军部下兄弟们一个光辉前程。段将军难道就愿意这样沉沦放弃?那你一身本事二十年所学岂不糟蹋?好男儿当有壮志,依我看,段将军也该振作些了。”
段争愣了一下,然后脸色一变:“可……可我终究是大隋的官员!”
吴一道悠悠然道:“谁不是?”
段争哑然,忽然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我有心辅国,无力回天!”
“回不去的话。”
方解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道:“就往前走。”
……
江南
贤罗城通古书院
这书院的年纪比大隋立国还要久远的多,已经有至少三百年历史。书院是大郑朝时候博学大儒所建,历来是江南文人心中的圣地。若是文人可自称是书院出身,身份立刻显得清高起来。
书院占地并不大,在贤罗城靠南紧挨着河,书院外面沿河种着一排垂柳,与书院同龄,已是双人合抱粗细。
书院前后三进,最前面是学生们读书的地方,中间是书院教习们的住所,最后面则是书院藏书楼和院长的居所。
学生们不能擅自进入后院,即便去书楼借阅也不能随便乱走。这是当初那位建院大儒立下的规矩,三百年来依然严厉。
所以没有人知道,院长的居所书房每隔三个月就会有一批贵客来访。而这些人来了之后,书房就会拉起厚重的窗帘,谁也看不到里面。
屋子里围坐着至少二十个人,看样子没有一个身上有功名的,皆是布衣,可这些人却又都大有来头。他们也不是什么身份贵重之人,无非是账房先生管事幕僚之辈,可他们这些人凑在一起的时候,能让天下不安。
“这次主要是议议,怎么除掉罗耀……此人现在已是头等大患,你们既然来了,东主们的意思也都说说吧。”
坐在上首说话的,正是书院现任院长董卿复。
第0572章 不到长安不停车
方解众人在长江和沂水交汇处岸边凉亭里饮酒论时事,酒不辛辣人却唏嘘。在座者各有所长,显赫一方,心思也不在一个面上,但看的却是一个方向。水师将军段争虽然心里不平不甘,酒后失态痛哭流涕,可已经到了现在还能如何?
吴一道经商货通天下无界无邦,走过看过经历过的事远非其他人可比,所以他比段争要想的开拿得起也放得下。席间众人没有比他更接近人间天上的,普通人整日幻想着皇帝如何生活奉为神明,而他却见过皇帝一餐一饭一饮一啄,视若寻常。
所以才有那句登高方可远望的话,蹲在低洼处的人眼前总是只有一亩三分地。
天下势如此,顺势而行如顺流放船畅行千里,逆势而行,如逆水行舟难以寸进。现在天下群雄并起,顺的就是天下乱势。皇帝想要力挽狂澜,反而成了逆势之人。曾几何时,皇帝一言一行便是大势,谈笑间指点江山,若大隋是船他便是舵手,往哪儿走,他指一指方向便成定局。
或许正因为如此,如今已经举了旗子造反的那些权贵们才会有一丝快感。
也正是在这一天,江南妙峰山上崩塌了一角,大石滚落,据说落下的大石上有几个清晰可见的大字,隋灭雍兴。
这消息不知道怎么就如狂风漫卷一样传开,没多久就传遍了半个天下。也正是在这一天,大隋前左前卫大将军罗耀在江南晋位雍王,举起顺天意顺民心的大旗,要清君侧灭奸佞,雄兵百万士气如虹。
还是在这一天,长安城里几个辅政大臣紧急商议了足足两个时辰,争得面红耳赤,也不知道摔了几只茶杯骂了几句贼你娘,最终火气消了之后还是达成了一致。不管皇帝是活着还是死了,现在他们都只当皇帝死了。几个重臣进宫面见皇后,在凤鸾宫里又议了一个时辰,大臣们躬着身子退出来的时候,皇后娘娘红了眼睛泪水涟涟。
太极宫殿前鼓骤然而响,京城里五品以上的官员闻鼓声急匆匆赶去了太极殿,数百朝臣忐忑不安的进来,就看见一位穿孝服的大人站在太极殿前面高台上手里拿着一份明黄色的旨意已经在等着了。
那是皇后娘娘的懿旨。
皇帝亲征灭贼与大隋西北,涤荡群寇所向披靡,奈何天不予命,陛下病重不治龙御归天。天下不可一日无主,大隋不可一日无帝,所以皇后娘娘和诸位辅政大臣紧急商议之后,迎太子杨承乾即刻继位,登基大宝。
场间群臣全都愣住,也不知道是谁先嚎哭了一声,紧跟着就是一片的悲怆之声,铺天盖地。不管真的还是假的,当日在太极殿前有几十个大臣哭昏了过去,几百个哭的没了力气站都站不起来,还是御前侍卫们一个挨着一个搀扶起来的。不管是揉的还是哭的,总之眼睛鼻子全都红了。
才过十岁的太子杨承乾就成了大隋第新的至尊,穿上龙袍坐上龙椅的孩子脸上还带着茫然和恐惧。
宫女们忙活着为所有大臣们在朝服外面缝上白布,一时间太极宫里白幡起,如夏天落了一层鹅毛大雪。
丧鼓在皇城里擂响,惊呆了百里长安城。
百姓们听说皇帝驾崩在西北的消息之后,全都愣了,谁也不敢相信怎么正直春秋鼎盛之年的皇帝就这样死了?他们还依稀记得皇帝亲征出城时候的意气风发好像就在昨天似的,并没有走远。当初皇帝登基的时候在太极宫城门楼上对百姓们挥手示意的场面,也没有走远。
年少者傻在原地不知所措,年老者痛哭失声拜伏于地。
新皇年幼,皇帝亲征前任命的几位辅政大臣自然要多操持些,登基大典先行,然后商议派谁领兵迎接皇帝灵柩回来。当然,后者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当初皇帝留下三人为朝臣之首,一为黄门侍郎裴衍,一为兵部尚书宗良虎,一为大学士牛慧伦。大将军许孝恭和刘恩静率军回京,第一件事就是抓了裴衍抄了裴家。所以在皇后娘娘出面下,辅政大臣从三位增为四位,两文两武。
大学士牛慧伦被太后命为仆射,兵部尚书宗良虎升为纳言。另外两位辅政大臣,本来朝臣们是断然不会同意由武将担任的,但时势所迫也由不得他们做主。长安城里戍卫大将军杨顺会是皇后娘娘亲自指定的,整个京城都是人家带兵拱卫,况且还是皇族,理所当然。大将军许孝恭万里回京铲除奸佞功不可没,所以也位列其中。
这个时候,人们才注意到那位平日里一直以温良淑德而被人尊敬的皇后娘娘,原来竟是如此的果决。皇帝继位后这些年,皇后娘娘从来不过问前朝政务,把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除了一些不得不出席的大典之外,很少抛头露面。
然而面对这样棘手的局面,她竟是处置的极为得当。该用的用,该杀的杀,没有一丝犹豫不决。
江南地,雍王晋位锣鼓喧天,彩旗招展鞭炮齐鸣,将士们披红挂彩。长安城,皇帝归天哀声一片,白旗漫卷素击鼓鸣鞭,朝臣们素衣白衫。
长江头
方姓青年也不知道是感应到了什么还是因为话题所致若有所思,先是看了看东又看了看北,然后低下头抿了口酒,嘴角挑了挑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
方解等人登上大船逆流而上,在长江与沂水的交汇处大军登船,然后一路上西进入黄牛河,在水路上要走最少七天。然后在黄阳道孤川郡转道南下,再走大概十天左右才能到朱雀山。在这之前吴一道分派人手先一步将筹集来的粮草送往山寨,负责押运的是罗蔚然。
既然吴一道选择了方解,无异于给方解开了一扇巨大的方便之门。货通天下行那么庞大的根基,虽然因为内战各分行之间的联络断了不少,生意上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可吴一道一点也不觉得心疼,这是必然的事,根本无力改变。
况且,货通天下行是皇帝的。
现在是他自己的。以前货通天下行再庞大他也只是代管,现在货通天下行再破碎也是他主事。
站在船头,看千帆齐进,心里也跟着开朗起来。大河滔滔奔流不息,就好像历史永远朝前发展一样不可逆转。方解迎着风笔直的站着,忽然有一种想放声大喊的冲动。说实话在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方解绝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玩这么大的游戏。
是的,这是一场游戏。
只是这世间没有多少人有资格去玩。
前世不过是一个普通百姓,幻想的极致也只不过是买彩票中个大奖,而这一世,从逃亡到步入仕途再到现在正式入局,方解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来适应。直到现在其实方解有时候回想起来,还会觉得这一切不太真实,如梦似幻。
就好像,老天把他丢到这里就是为了等今天一样。
说实话
他很高兴
最初的紧张激动和忐忑不安都散去之后,就是高兴。若换做任何一个穿越而来的人,只怕心里都会高兴。美人在侧江山在望,若不意气风发怎对得起眼前这一切?
“在想什么?”
吴一道走到他身边站住后微笑着问。
“想明天干嘛。”
方解回答。
吴一道点了点头:“想明天就是对了,千万不要总是去想昨天甚至也不要过多的去想今天,昨天想得太多,是已经开始衰老的证明。今天想得太多,就会患得患失。只有多想想明天,才会越走越顺。”
“侯爷。”
方解看了吴一道一眼很认真地说道:“我想笑。”
“哈哈哈哈!”
吴一道先笑了出来,很畅然:“年轻得意时不笑故作深沉干什么?憋得难受,笑吧,为什么不笑?”
方解也跟着大笑起来。
两个人并肩站在船头,乘风破浪。
……
河东道在往东南就是陕北道,过了陕北道之后就进入人们狭义里认知的中原地界,过陕北道一千六百里横向就进入了江北道,然后再横穿六百里斜着向北就进入京畿道。
河东道还多山,进入陕北道就是一片高原,但这里不缺雨水,所以百姓颇富足。陕北多巨富,这里的风土人情和中原略有不同,因为经商者太多,所以士农工商这样的等级概念相对模糊些。
所以经常会在山清水秀的地方看到私人建造的规模很大的庄园,其实称呼为堡寨似乎更合适些。一般依照地势修建在高坡上,院墙修建的好像城墙一样高大坚固,有不少私兵护院。
这样的堡寨,即便数千人马围攻也未见得轻易攻破。
官道上,二百余骑鲜衣怒马的骑士护着一辆马车顺着官道疾驰,马车上没有任何标示,可看那些骑士就知道,一般的大户人家绝对请不起这样精锐的保镖。这些骑士虽然没有穿甲,可只要是修行者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个个修为不俗。
赶车的是个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的老者,肤色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天日的白,就好像敷了一层厚厚的白粉。他坐在略显颠簸的马车上身子随着马车而上下起伏,竟是如此的和谐,就好像本身就是马车的一部分似的,所以再颠簸对他也没有任何影响。
他不时回头和马车里的人说句话,但车里的人却很少回应。
“陛下……”
赶车的老者一边挥动马鞭一边说道:“陛下若是觉得憋闷,就把窗子打开,这陕北道的景色倒是不俗,一连赶路这么多天,您身子若是不适就告诉奴婢,奴婢就停车扶着您下来走动走动。”
“不必。”
马车里传出一声短促低沉的回答:“不到长安城……咳咳……不用停!”
马车里的人说话的时候夹杂着咳嗽的声音,很剧烈。
赶车的老者眉头皱了皱,眼神里都是浓浓的担忧。
第0573章 天选者
如果不是在很久之前就开始布置,朱雀山这片好地势未见得就能落在方解手里。绵延数百里的朱雀山将黄阳道一分为二,西边一大片地方被半圆形的朱雀山挡住,西边则是南北走向的狼乳山脉,近乎圈了起来。虽然那是千里沃野,可以为太过闭塞所以原住民基本上都已经搬迁出来,那也是大隋唯一没有修官道的地方。
太平年间这地方显得有些偏僻,山美游客多却没人愿意久居,到了世道大乱,反而成了一块最适合屯兵的地方。前面有朱雀山挡着,这就是一道天然壁垒,山后的荒地虽然虽然已经多年没有人耕种,可只要开出来就是良田。
在方解南下之前,吴一道就已经安排人在黄阳道招兵了,大约有七八千人正在修建山寨,干的热火朝天。
黄牛河的分支就经过朱雀山脚下,虽然河道变窄,但大船勉强可以通行,而方解到了这里之后的第一个大手笔,就是将一个方圆几十里的湖与黄牛河分支相连的河道拓宽,接下来的两个月数万人都在忙活这件事。长六七里的河道拓宽之后大船就能进入湖中停留,黄牛河的分支大船可行却无法掉头,将这小湖打通之后,湖就变成了一个水寨,大船调度就方便的多了。
拓宽河道的工程之后,便是在湖的另一侧再开出来一条水道,这样水流就形成了一个循环,就好像现代公路的环岛,船队从远端入口进入湖中,出口则走另一条水道,这样就能避免河道拥塞的危险。
水路若通,对于黑旗军来说就好像方便之门一直开着。以货通天下行的能力,需要的屋物资就能从水路源源不断的送来。
工匠新兵在朱雀山上建造山寨,黑旗军士兵们则在开河。
最开始的三个月,方解并没有任何进兵的打算。而到了这会儿也就没有必要再藏着,招募新兵的事也可以放在明面上来做了。黄阳道的百姓痛恨罗耀的左前卫,所以来投靠的并不少,方解招兵的原则还是择优留下,少年和老者一律发放五斤粮食五十个铜钱然后让他们回家去。当然,这样一来就有不少人为了那钱粮来报名,方解却不让人点破,只要不是重复领取的一律发放。
对于这样的做法,吴一道等人私下里赞不绝口。
现在根基未稳,抓民心确实是大事。正如方解在议事时候的时候所说,不要让百姓们以为黑旗军朱雀山大营里住着的是一伙山贼强盗,而是一支爱民护民的军队。只有让地方上的百姓认可,才真的算稳定了根基。
这段日子方解一直河道上盯着,士兵们干劲很足所以进度很快,前期的分流等准备事宜妥当之后,拓宽河道的速度就相对快了不少。
站在高堤上,方解用千里眼看着下面热火朝天干活的士兵们笑了笑道:“河道拓宽之后,就可以在湖中修建水寨,段将军,这是你最擅长的事,我就交给你来办了。”
段争笑了笑道:“大将军,以我来看,这里也不是长久之地吧……而且咱们的船队战船只有二百余条,大部分是商船,所以在湖中多修建栈桥装卸货物即刻,至于水寨倒是不必建的太庞大坚固。”
方解点了点头:“没错,这里只是暂居之地。不过此处进可攻退可守,不能弃之。水寨如何建你说了算,需要人手钱粮你只需找侯爷去讨要就是了。”
吴一道在一侧道:“只进不出的买卖,我可快做够了。”
方解哈哈大笑,忽然看到远处有个高大的身影垂着头沿着河道行走,像是在沉思着什么。方解指了指那人吩咐亲兵道:“去把安德鲁请来,这家伙怎么走出来这么远了。”
这个安德鲁是来自大海东面一个叫做罗斯公国的地方,是东楚商人受吴一道委托请来的火器工匠。此人在罗斯公国是个罪犯,因为被人陷害家业被夺,他一怒之下打死了人被抓进了监牢里,东楚商人用一百两银子加一只大隋瓷器把他买了下来,然后又让他招募了几个制作火器的工匠,都是生活困苦的底层百姓,一并送到了大隋。
他有着洋人典型的金色卷发和蓝色眸子,很强壮,可根本就不会打架,曾经有过在酒馆被人打断了鼻梁骨的经历,而且对手还是个六十岁的老头。
亲兵连忙过去将安德鲁请了过来,安德鲁听说是方将军找他往这边小跑着过来。他到了大隋之后对这个国家的文化十分着迷,以他的理解,方解就是罗斯公国中相当于公爵大人的大人物。
“尊敬的大人,您找我来有什么吩咐?”
安德鲁用罗斯人的理解弯腰行礼,汉语勉强能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你怎么一路走出来这么远?”
方解指了指山寨的方向。
安德鲁有些忧伤的回答道:“我想念我的家人了,尊敬的大人,如果您有办法的话,能不能把我的家人也带来这里?我是个罪犯,只要回到罗斯公国就会被重新抓住枪决,可我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需要我照顾,我不在他们身边,她们的日子一定过的很苦。老恩格那个色狼早就对我妹妹不怀好意,我很担心他们。”
“噢?”
方解回头看了吴一道一眼道:“侯爷,如果可以的话可以请东楚的商人把安德鲁的家人接来,还有其他几位工匠的家人也都接来,这样他们才能安安心心的做事。”
吴一道嗯了一声:“已经派人去做了,不过想从罗斯国带出来几十个人,也不是件容易事。”
方解点了点头:“再难也得办好……安德鲁。”
方解对安德鲁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的家人都接来。另外,我有件事问你。”
方解想了想说道:“现在咱们制造长铳的东西,都是花大价钱从东楚商人手里买来的,比如枪管,这些东西大隋现在还造不出来。你觉得有没有办法,能从罗斯公国把需要的机器设备都运出来?”
“我尊敬的大人!”
安德鲁惊呼了一声:“这太难了……那是军事管制的东西,想运出来太难了。若不是那些管理库房的家伙贪财,这些零件也没办法买来。”
“总会有办法的。”
方解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只要你能想办法把机器从罗斯公国运过来,我就再满足你一个要求。你知道,我有这个能力。”
安德鲁回头看了一眼河道上那数万士兵干活的场面,对方解的话深信不疑:“我知道您有这个能力……好吧!我尽力想想办法,不过……您真的能满足我一个愿望?”
方解点了点头:“除非你想当皇帝。”
安德鲁连忙摇头:“不不不,我不想做皇帝,我只想……只想……让隐玉小姐成为我的妻子,她简直就是个天使,我已经深深的为她着迷。如果能让她成为我的妻子,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来换取!”
众人都愣了一下,跟在后面的酒色财噗的一声实在没憋住笑了出来。吴一道脸上的肌肉都忍不住抽搐了几下,然后看向方解。
方解显然也怔了一下,他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揽着安德鲁的肩膀很认真地问:“安德鲁啊,在你的家乡,如果两个男人同时喜欢一个女孩,那么怎么来解决?”
安德鲁回答:“决斗!”
方解嗯了一声,停下脚步看着安德鲁更加认真地说道:“山寨里的医官和你关系怎么样?”
“很好的,那是个好人!我们经常一起喝酒,总是他请我喝你们大隋的烧刀子,那个酒太辣了,我还是喜欢我们罗斯公国的啤酒,味道很棒。有机会我请您喝一杯,配上香肠,是人间美味。我还对医官说过,将来送他一桶啤酒!”
安德鲁道。
方解特别严肃地说道:“他可能会要照顾你一段时间了……”
……
方解自然不会真的打安德鲁一顿,当然如果安德鲁挑战的话他也不介意这样干。吴一道当初说要将吴隐玉许配给方解可不是开玩笑,若不是方解半开玩笑的将安德鲁拉到一边,散金候真有可能将这个傻大个扔到河底的淤泥里。
“这个真的很难!”
工坊实验室中,安德鲁对方解的异想天开简直无法理解:“我现在已经将长铳的装填尽量简化了,这样击发装弹的速度比以前提升了最少三分之一。我尊敬的大人,您所说的连发虽然是个天才的构想,可我真的做不到,以现有的能力,我想不只是我,谁也无法做到。”
方解点了点头,知道连发枪械对于这个时代来说确实有些太超前了,罗斯公国的火枪论杀伤力来说,还不如连弩。即便装备军队,如果敌人拥有数万人的箭阵,火枪毫无优势可言。射程上比硬弓并不长,铅弹的威力也小。这东西现在来看,只能算是中距离作战的利器,还要大量装备才行。
而方解之所以让安德鲁不停的钻研,是因为他坚信时代在进步,科技也在进步,现在的火器虽然还很弱小,可后世在冷兵器与热兵器的交战中,损失有多惨重方解可不会忘记。前世的祖国,在这方面吃过多大的亏他也不会忘记。
“这个先放放。”
方解问:“火炮呢,有没有可能在大隋造出来?”
安德鲁再次摇了摇头:“不可能,只有我们几个人和那些学徒,没有工厂根本不可能铸造出火炮。”
方解忍不住叹了口气,虽然自己早就知道答案可还是有些失望。大隋的现在没有成熟的铸造工艺,想要制造火炮只能是想想。
“如果……”
方解比划了一下说道:“如果能把火炮安装在战船上,那咱们的舰队就可以轻松的活的河流的控制权。”
安德鲁看妖怪一样看着方解:“我真的不敢相信,您没有离开过这个国家。您的思想和其他人完全不同,他们看到这些东西都是惊奇和怀疑,而您却好像知道许多许多事,一点都不奇怪。”
方解笑了笑道刚要说话,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语气清冷地说道:“因为他是天选者,天选者自一出生就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东西,那是与生俱来的学识,非后天所获知。”
方解心里猛地一震,回头看到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蒙元大国师桑飒飒出现在门口。
第0574章 匪夷所思的念头
方解猛的一回头,立刻过去拉了桑飒飒的手臂离开了工坊,桑飒飒也不挣扎,只是有些好奇的看着他任由他拽着往前走。走出去很远方解才醒悟,将手松开之后一边走一边说道:“你不觉得自己稍微过分了些?”
桑飒飒将两只手揣进长袍的口兜里,一言不发。
她的长袍看起来款式很特别,上面领口竖起来能挡住半边脸后面还有帽子,垂着头走路的话只露出那一双眼,而她还蒙着金色纱巾所以更加看不到面目。藏青色的长袍下摆很宽大,一直垂到脚踝。
她依然赤着脚,似乎这是不会改变的习惯。
方解见她不说话,微微恼火:“按照道理你是蒙元的大国师,我许你跟到这里你自己就应该有做客人的觉悟,这样到处胡乱走动不觉得是件很失礼的事?如果我去你家里做客,不经过你的允许就到处乱走你会不会开心?”
桑飒飒看了方解一眼:“你不许,我还是会跟来。”
方解被噎住,看着桑飒飒道:“你到底跟着我来干嘛?”
“为桑家延续香火。”
她认真回答。
脸上波澜不惊。
方解看怪物一样看着她:“没别的了?”
桑飒飒点头:“没别的了。”
方解无语,真不知道该怎么跟这样的异类怪胎偏偏还是个绝世美女的人交流。她觉得她在做应该做的事,所以就理直气壮。而且似乎她已经不怎么觉得这是件应该特别害羞的事,虽然第一次说的时候很害羞,但这次说的时候比第一次跟方解提及要平静的多。
“你情我愿,你懂不懂?”
方解问。
“懂。”
桑飒飒回答:“所以我没有逼你,只是跟着你。”
方解再次无语,沉默了好一会儿后看了看四周没有人随即问道:“天选者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说我是天选者?”
桑飒飒在石径小路一侧的石头上坐下来,伸手理了理额前垂下来的发丝,她看方解的时候,眼波流转之间才隐隐能看出真实年纪。谁又曾想到,蒙元的大国师,连大轮明王都称赞不已的人居然是个才十六七岁的小女孩。
“这是佛宗的说法,出自大轮明王。”
桑飒飒语气平淡地说道:“大轮明王在雪山之巅明镜台讲经的时候说过,出生时平平无奇,少年时也看不出什么特殊,但偶然一个契机下,或是重伤或是重病,大难而不死,恢复之后忽然懂了许多以前未曾接触之事,不曾读过书学过写字的人能出口成章落笔生花。或是不曾接触过佛宗典籍,突然之间能背诵诸多经文典故,不管问什么问题,都能释疑解惑。”
“大轮明王说,这样的人称之为天授者。天授者多是平凡无奇之人,便是与同龄人相比资质也算下下之人。可经过一场灾祸后,忽然之间就变了一个人似的。突然会了很多以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东西,而且博学精通。”
说完这句桑飒飒看着方解停顿了一下:“我便是天授者。”
她看着方解眼神里的诧异继续说道:“大轮明王说,一般婴儿,出生之后懵懵懂懂,只懂得求索哺育,脑子里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日后所学,一点一点积攒于脑中,然后婴儿从少年到青年再到中年老年,所经历之事便是他的知道。因为他学,见,闻,所以他知道。”
“而有一种人,婴儿呱呱坠地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很多东西。甚至许多博学大才所不知的事,他亦知道。别的孩子还只会啼哭求哺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已经有别人一世甚至几世都不知道的事,生而带来,无需求教,这便是他的知道,被大轮明王称之为天选者。”
桑飒飒指了指方解:“你就是。”
方解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很仔细的看着桑飒飒的眼睛,似乎是想从中看出来什么。可她依然平静无波,就好像一口老井中无风无雨状态下的水,你无论怎么去看,只能看到反射出来的你自己,却看不透水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解感觉自己的嗓子有些发干,心里有一种从没有过的惊慌。藏在最深处的秘密,好像被桑飒飒平平淡淡的眼神全都看破了。这个神秘的女人总是让方解赶到震撼,而她却没有任何变化。
“你难道不是?”
桑飒飒反问。
方解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一时间有些失神。
“天选者与天授者,是大轮明王最先说出来的定义。”
桑飒飒道:“他那样轮回不灭的人,总是比一般人多一分见解。”
方解皱眉:“你怎么知道大轮明王轮回不灭?”
桑飒飒自然而然道:“因为我是天授者。”
“等等!”
方解忽然想到了什么,心里立刻翻腾起无尽的波澜,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将心里的疑惑说出来。桑飒飒一直等着他说话,可方解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桑飒飒忽然笑了笑,那双漂亮的眼睛又弯成了迷人的月牙儿。
“或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说。
方解摆了摆手:“不说也罢。”
桑飒飒点了点头:“好,不说也罢。”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为什么确定我是天选者?”
桑飒飒回答:“你自己知道答案,刚才你恍惚一下,难道不正是想到了答案?既然已经想到,何必再来问我?”
方解默然,心里的波浪越来越壮阔激烈。
……
山道上,一男一女对面而坐却都已经安静许久。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眼睛都不曾离开过对方的眼睛。山风吹过,拂乱了她额前发丝,拂乱了他心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桑飒飒微笑道:“我大致能感受到你心中的乱意,天选者来历太过神秘,就连大轮明王也无法解释,他只知道有这样的人存在却不知道因何而存在。或许连天选择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离奇。我曾经想过很久,因为我是天授者,所以我知道想通这一切有多难,我知道许多许多事,偏偏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改变。”
“而你,因为生而带来的东西或许完全不同于这个世界的所学,所以也会如我当初那样茫然恐惧。我用了一年才让自己变得平静下来,开始适应不一样的自己。”
方解笑了笑,有些发苦。
桑飒飒侧头看着山中景色,又或许山景根本不在她眼中。
“你都知道什么?”
方解问。
“很多。”
桑飒飒回答:“但我知道,我的知道和你的知道完全不同。我因为获得了知道,所以突然变得比以往强大起来。也正因为获得了知道,所以我和自然越发的亲近。而你,最初孱弱,逐步变强,所以肯定与我不同。”
“如果你真的知道许多事……”
方解问桑飒飒:“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大轮明王的轮回不灭到底是怎么回事?”
桑飒飒似乎对方解的问题有些诧异,美眸流转看了方解一眼:“我以为你会问关于你自己的事,又或是关于我的事,又或是关于你我的事,没想到你问的竟然是关于大轮明王的事。”
“请告知!”
方解抱了抱拳郑重道。
桑飒飒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犹豫该怎么说。
“大轮明王所谓的轮回不灭,是选中最优秀体质的幼童或是少年,定为佛子,然后以纥人的一些秘法控制,据我推测,应该是以虫蛊再加大轮明王的一滴血液,种入佛子体内,佛子便与大轮明王之间有了莫名联系,大轮明王能感知到,哪个佛子和他的最为亲近,然后便会选择这个佛子为继承者。”
“佛宗对外宣传此术为传承,是指大轮明王终老之前将毕生修为传入佛子体内,历时七天。七天之后,老一代明王殒命,新一代明王自密室走出。可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说辞罢了,我猜,应该是大轮明王以密法,夺了佛子的躯壳,其实自始至终,大轮明王都没有死去过,只是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躲避轮回。”
方解点了点头,桑飒飒的话也印证了他的猜测,相差无几。
“那为什么大轮明王会修为大损?”
桑飒飒看了方解一眼,似乎很好奇为什么方解问的问题都是关于大轮明王的。
“我不知道。”
桑飒飒摇了摇头:“我也只是猜测,大轮明王在多年之前,忽然又生出什么异想天开的念头来。我在王庭闲来无事的时候也苦思此事,想来想去,或许只有一个可能。可每次思虑至此,我又觉得太过匪夷所思。”
“什么?”
方解立刻问道。
桑飒飒沉默了片刻后问方解:“如果你是大轮明王,最初机关算尽从我先祖桑乱手里获得了一切,自此之后西方天下你便是名副其实的至尊,就连蒙元皇族都要任你摆布,只是你手里捏着的一个玩具而已。在最初一个百年,或许你会觉得很有成就感,然后便是深深的危机感……”
“是!”
方解点了点头:“他获取了太多太多,已经站在了那么高的地方,所以他肯定比别人都怕死,怕失去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所以他才会绞尽脑汁去想,如何才能不死!”
桑飒飒嗯了一声:“然后终于被你找到了长生之法,你会欣喜若狂。第二个百年,第三个百年,每一次夺取年轻躯壳,或许都会让你感觉到满足兴奋。因为你有了更多的时间去享受去创造去继续霸占,可是……十个百年之后呢?你看着太多的人死去,没有一个人可以陪着你一起长生,要经历比寻常人多千倍的离别,你会如何?”
“会……”
方解沉思了一会儿后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无聊!”
“是啊……”
桑飒飒点了点头道:“若换作是我,也会觉得无聊吧。也许还有悲伤,愤怒,和不知所措。他肯定有自己喜欢的人喜欢的事,可这些人这些事都渐渐的离他远去。比如他喜欢一个女子,从少女时他便喜欢,可是他却看着这女子从少女到老妇再到死去,而他却依然活着。再比如他喜欢下棋,与他对弈的人最多也就几十年光景,虽然棋常在,可一种爱好谁能喜欢千年?”
“如果一千年都在下棋,再看到棋子我就会吐。”
方解道。
桑飒飒嗯了一声:“所以,大轮明王是这世间最强大的人,或者可以称之为近神。但他也是最无聊的人,有可悲的一面。”
“于是……”
桑飒飒看着方解:“他便有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这是桑飒飒第二次用匪夷所思四个字,方解心里已经渐渐明亮起来,他知道,也许只有这四个字才能求形容那般离奇的念头。
第0575章 为什么你要来?
桑飒飒托着下颌怅然道:“大轮明王是这世间最强大的人,或者可以称之为近神,但毫无疑问他也是这世间最无聊的人,看了一千个四季交替,数十万个日夜交替,最开始时候的骄傲得意只怕早就已经散去,枯坐于房中每日苦思的不再是如何续命如何增进修为,而是如何度过又一个无聊的日子。”
“然后在几十年前的某一天,他或许又是发呆的时候脑子里忽然有灵光一现。然后……”
桑飒飒抬起头看了方解一眼,斟酌了一下语句后慢慢地说道:“然后他做了一个决定,这个世界上既然没有一个对手能陪他玩,那么他就只能和自己玩。没有一个人陪他长生,他就自己制造出一个对手来陪他长生!”
这句话一出口,方解的瞳孔猛的收缩。
桑飒飒道:“这只是我的猜测,做不得准。”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脑子里终于清明起来:“或许,正是你猜测的这样吧。”
他在一瞬间,就想到了罗耀。
桑飒飒抬起头看着天空有些失神:“他那样的人,也只有如此才能找到些乐趣吧。用没有人可以比拟的修为,再造一个自己。却因为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以至于让他修为大损。他最初能想出轮回不灭的法子,是受了纥人秘法的启发。也正是靠着纥人的法子,大轮寺才能培养出三千金身僧兵。若是罗耀从这法子延伸出去,并不是没有可能自己做出来一个对手。”
方解摇了摇头:“又或许,他是把自己一分为二!”
这次轮到桑飒飒脸色一变:“你说的……有道理。”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若真是如此的话,便能解释他为什么修为大损了。他将自己一分为二,自己和自己做对手。却因为一些事没能控制好,所以大轮明王修为大损。接下来的日子他一边隐藏自己修为大跌的事,一边想办法将自己分离出去的另一半杀死。而这个另一半既然已经诞生,自然不想死。”
方解接着她的话说道:“于是这个另一半逃走了,因为才刚刚被制造出来的这个另一半实力还很弱,需要慢慢的变得成熟起来。而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去这个世界上对佛宗抵触的地方,那就是中原。”
桑飒飒的思路也越来越清晰,她和方解两个人知道的事互相印证逐渐让真相浮出水面:“这个另一半就好像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虽然拥有大轮明王的很多东西,但刚刚诞生的时候一定很浑沌无知,他或许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身上藏着巨大的能力和秘密,只是出于对死亡威胁的敏感,远远的离开的大雪山大轮寺,一直逃到了大隋。”
“又或许,他什么都知道,但是刚刚分裂得来的能力不是马上就能使用的。他需要时间一点点来适应这些能力,掌握这些能力。而在这之前,他必须逃走保证自己活下来。如果他刚刚诞生就拥有绝对实力的话,说不定他会趁着大轮明王虚弱干掉明王而自己坐上那个宝座。因为他就是大轮明王,他知道自己有多可怕。”
方解点了点头道:“这个另一半逃走之后,大轮明王肯定会想办法除掉他。可他又不能让自己修为大损的事暴露出来,所以只能找借口让人去杀掉另一半。因为他修为跌落的事一旦宣扬出去,那么不用外人来挑战,佛宗内部知道他可以轮回不灭的那几个人立刻就会挑战他,谁不想成为第二个大轮明王?”
桑飒飒紧接着说道:“另一半逃走之后,大轮明王开始寻找所谓的先天金刚不坏之身的人,借口是寻找新的佛子,其实是要找到逃掉的自己。他和那个另一半之间肯定有感应,知道对方在哪儿。而他的另一半也知道要想躲过佛宗的追杀,就只能加入大隋的军队。毕竟佛宗对于隋人还有顾忌,不敢轻易闯进大隋的军营里。”
方解道:“但他也知道自己和大轮明王之间有着联系,除非斩断这联系,不然无论他躲到哪儿都会被找出来。”
“于是……他自毁气海!”
方解的眼神猛地一亮。
桑飒飒嗯了一声:“当时恰好是佛宗的一位天尊找到了他,他借这个机会宣称是与人交手被人摧毁了气海,实则是他自己毁掉的。气海一毁,他和大轮明王之间的关联也就断了。至于那个佛宗的天尊为什么不杀他,或许是因为这个另一半和佛宗天尊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
方解道:“这个天尊便是释源,他从另一半嘴里知道了明王修为大损的事,肯定动了心思,于是想杀另一半。但另一半则告诉他……”
方解想了想推测道:“如果这个另一半死了,那么修为就会回到大轮明王身上!”
桑飒飒点头:“十之八九便是这样了,释源天尊想取代大轮明王,所以就不能杀了那个另一把,见另一半将气海自毁也就离去了。或许,释源还从这个另一半那里得到了其他秘密。”
方解道:“释源回去之后,告诉大轮明王这个人已经死了。大轮明王和他另一半之间的关联断开,大轮明王肯定有察觉,可他的修为没有恢复,对释源他一定会有所怀疑。但他第一要做的事便是恢复自身实力,所以也就忍了下来。”
“没有想到的是……”
桑飒飒道:“没有想到的是……你们隋人中出了一个惊采绝艳的修行者,以最普通的体质步入修行大门,却日进千里,让人心生畏惧。在我看来……他或许就是你们中原的天授者。”
方解再次长长的吸了口气:“然后,便有了大雪山那一战。”
……
方解道:“忠亲王杨奇在十几年前西行,一直到了大雪山脚下,这是大轮明王成为至尊之后千年来第一个敢于挑战他的人,或许当时大轮明王会觉得有些惊奇有些兴奋还会有些害怕,因为杨奇来的不是时候!”
“嗯。”
桑飒飒思索了一会儿说道:“那个时候应该不只是释源天尊,应该还有人也察觉到了大轮明王的出现了问题。”
方解道:“大自在。”
桑飒飒点了点头:“或许是释源告诉了大自在,或许是大自在自己察觉,所以在杨奇到了大雪山之后,他选择了退避。几位天尊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接连输给了杨奇,到了这个时候,如果大轮明王再不出手就说不过去了。大自在就是故意在试探大轮明王的伤势,如果大轮明王不出手,就说明他真的修为大损了。如果出手,大自在也能观察出一些端倪。”
方解道:“杨奇和大轮明王交手,虽然最终不敌,但还是击伤了修为损失大半的明王,这一战之后,佛宗之人对大轮明王的态度肯定起了变化。也真因为如此,佛宗之间的派系之争越来越强烈。以至于智慧天尊不得不出走,死在了长安城。灵宝天尊或许是忠于大轮明王的,但他不是大自在的对手。”
桑飒飒道:“而因为伤重,大轮明王被大自在算计,囚禁于某处,压制了实力,大自在就掌握了佛宗,可同样知道秘密的释源天尊自然也怕大自在出手杀了自己,于是出逃。”
方解道:“却被已经逐渐掌握了大轮明王能力的另一半杀死。”
两个人同时沉默,因为到了这里,基本上事情已经明朗起来。方解发现自己之前的太多疑惑,都在今天得到了解释。为什么大轮明王会修为大损,为什么罗耀如此神通广大,为什么智慧天尊要逃离大雪山,为什么释源要跑去雍州试图夺走罗耀的基业。
“而你……”
桑飒飒看了方解一眼,终于将话题延伸到了方解身上。
“而你,则是那个另一半为自己找到的佛子。”
她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你是天选者,大轮明王的另一半一定知道你的存在,大轮明王也知道,所以你就成了他们两个不得不争夺控制的人。另一半先找到了你,然后控制了你……但大轮明王纵然被困,还是能感知到你的存在。”
“那个另一半当初为了躲避大轮明王,自己毁了气海,虽然后来大轮明王的能力逐渐在他身上复苏,他也变得越来越强大,可终究这具躯体不是完美的。他需要一个替代品,在他将来实力达到可以轮回不灭的时候,替换肉身。”
方解骤然一惊:“他不是不想立刻就替换,而是因为他的实力还达不到轮回不灭?”
桑飒飒低声道:“十之七八便是如此,虽然他是另一半,拥有大轮明王很多的修为神通,可他毕竟不是本体,很多事还不能达到大轮明王的地步。大轮明王可以在修为大损的情况下进行轮回,可他不能。又或者……是这个另一半也对这个游戏越来越感兴趣,乐在其中?”
方解想了想问:“他在等大轮明王死?”
桑飒飒想了想说道:“或许是吧,或许真的会有这样的情况……不管是明王死还是另一半死,其修为都会转移到活着的那个人身上。但是现在的大轮明王没有能力去杀另一半了,而另一半也不愿意回到大雪山,因为他知道大雪山上还有不少老怪物也在等着机会出手。而且他只需要静静的等着,因为有许多人同样想杀大轮明王。”
方解垂着头看着地面,脸色变幻不停。
“所以,我和佛宗其实没有任何瓜葛,只是因为我是天选者的体质?”
桑飒飒沉默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应该是这样吧……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天选者的出现。原本这个世界上没有修行者,我先祖桑乱开创了一个时代。自此之后,站在人间最巅峰的便不是皇族至尊,而是最强大的修行者。这难道不是违背了自然的规律?这样打破自然的规律,到底有什么好处?”
她看着天空喃喃道:“天安排你这样的人来到这个世界,到底是为什么?”
她将视线转移到方解脸上认真地问:“你能不能给我答案?虽然我是天授者,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但我却自己想不到这个答案。”
方解也不知道,所以他摇了摇头。
桑飒飒叹道:“是继续搅乱自然的规律,还是让自然恢复到本来的规律上?”
第0576章 何为大将军?
一番长谈,几番感悟。
方解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心里有些轻松,不仅仅是推测到了罗耀的身份,还想起了项青牛离开之前和他的那番长谈,项青牛告诉他忠亲王杨奇将他的红眸拔出,这样罗耀就失去了对他的感应,想必大轮明王也是如此。
但这并不能让方解彻底放心,毕竟自己现在要做的不是什么秘密之事,黑旗军在哪儿,他自然就在哪儿。罗耀若要寻他并不难,除非方解也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先苦修本领。
到了朱雀山之后的三个月,山寨已经初具规模,河道已经拓宽,开挖另一条河道的事已经交给招募来的民工,因为声誉很好,所以方解让人贴出告示招募民工的事很快就得到了响应,只两个月就有至少两万人扛着锄头来报名。这个时候下面人才明白方解当初为什么在招兵的时候,对不合格的报名者一律分发五斤粮食和回去的路费。
正因为这件事,所以黑旗军的声誉格外的好。百姓们都知道新来的方将军是个言出必行且爱民的好人,而且黑旗军开出的工钱并不低,所以他们蜂拥而至。而在河道开通之后,民工们还要在朱雀山上修路直通山后的平原,工程预计没有一年干不完。
方解以崔中振为总管,新兵训练和屯田的事都交给他去干。崔中振领命离开,带着数万人的队伍翻过朱雀山开荒,今年已经误了时节,不可能有夏粮收获,不过现在开始开荒,到了秋天种下麦子,明年初夏就会迎来第一次丰收。
队伍开始恢复训练,各军将军们亲自督促着。大家其实都知道,短暂的平静很快就会过去。既然大家已经选了这条路,又怎么可能留在朱雀山过这样踏实安稳的日子。
和桑飒飒长谈之后的第二天,方解下令各军将领在山寨大厅议事。
坐在明亮宽阔的大厅正手位,方解平添了几分威严。方解左边坐着的是散金候吴一道,这是方解特意吩咐的,其他人的座位,以文武区分分坐两列。武将这边的人数显然要多一些,为了不显得太过悬殊,连带着护粮兵的大犬都坐在了文官那列上。武将行列二十几个人一字拉开,文官那边不足十人。
“陈孝儒。”
方解见人已经到齐吩咐道:“把骁骑校这几个月来打探的消息说说。”
陈孝儒连忙起身,拿出他之前就整理好的情报消息说道:“奉大将军军令,骁骑校这三个月来一直在探查消息。现在黄阳道中,兵力最大者便是罗耀麾下将军田信,此人虽然没有位列十杰,但罗耀对其也颇为信任,给他留下三万精兵。罗耀在江南晋位雍王之后,将雍州定为国都,改名雍京。西南四道再加上黄阳道,五道治城的名字也都改了。”
“黄阳道治城改名信阳,封田信为信阳刺史,此人也一直在招兵,但因为黄阳道百姓对罗耀没有什么好感,所以招兵并不顺利。可毕竟欣口仓在他们手里攥着,有粮草做后盾,还是有人前去投靠。前阵子田信收服了几支匪众,大约扩充了万余人。”
陈孝儒顿了一下说道:“田信的人马,便是除了咱们黑旗军之外最大的势力了。另外,陆川人高北斗在陆川举旗造反,拉起来一支万余人的队伍,不受田信将令,自称天王,强掳百姓入伙,攻破了陆川县之后就盘踞在此地,据卑职手下打探来的消息,高北斗近期可能要对邻县动兵。”
“博扬人窦天德,在鸭嘴山拉起一支七八千人的队伍,不时出去劫掠乡里,这半年间已经扫荡了十几个村寨,前阵子还带兵攻打过博扬县城,但因为博扬县令于冒组建民勇拼死抵抗,窦天德带着人围攻了十几天没有攻破只好返回鸭嘴山。”
“虎口涧里有一伙贼寇,大约千余人,据说为首的姓莫,却不知道名号,好像是外乡人。此人最早拉着几十口人在虎口涧做强盗,罗耀带兵离开之后他就开始招兵买马,扩充到了千余人,不同于高北斗和窦天德,这个姓莫的像是军武出身,治军很严,竟是很难打探到虎口涧里的具体兵力和他的来历,此人麾下的贼寇号称猛虎军,倒是有模有样,很少骚扰百姓,只拿那些富户望族开刀。”
陈孝儒停顿了一下说道:“黄阳道目前的几股势力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他对方解抱了抱拳然后退了下去。
方解看了坐在文官上首位的孙开道,孙开道立刻站起来说道:“咱们既然要在黄阳道立足,就必须打出去,大将军的意思是,要想让黑旗军的旗号更响亮,有两件事是自然要做的。第一,就是爱民,让黄阳道百姓对黑旗军没有排斥之心,天长日久之后,便会有更多人拥护。所以大将军已经下令,今年,明年,依附于咱们黑旗军的百姓都不收粮。若是咱们屯田明年收成好,还可以再往后延一年。”
“第二件,爱民只是其一,还要让百姓们看到咱们黑旗军的实力,那就必须打出去。打胜仗,多打几次漂亮仗之后,百姓们更加信服。依附于咱们黑旗军的百姓越来越多,对咱们黑旗军好处就越大。到时候有人种粮还不缺兵源,才是发展之计。”
他笑了笑道:“刚才陈将军已经将黄阳道里值得打一打的人都列了出来,大将军的意思是,议一议先拿谁试刀?”
……
吴一道一直安静的在椅子上坐着并没有发言,看起来他甚至有些走神。方解看了他一眼后笑了笑:“侯爷觉得,咱们该先对谁动手?”
吴一道这才将也不知道飘到哪儿的思绪收回来,对方解笑了笑道:“军务上的事,我不敢胡言乱语。我的本分便是做好生意,为将士们多换来一些肉添置新装,兵器甲械这些事我也能操持些。唯独军务,我实在是门外汉。”
他若有深意的追加了一句:“其实这等小事,大将军只需分派下去,除了信阳田信之外,其他几伙贼寇哪里值得大将军浪费时间议论?”
方解瞬间就明白了吴一道要表达的是什么,他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听懂了。
“既然这样。”
方解站起来在地图前看了看,指了指博扬县说道:“陈定南,带飞虎军去把博扬窦天德先平了,相对于其他几人,这个窦天德危害一方,贼寇所过之处寸草不留。这件事干的好了,博扬一县百姓都会念着黑旗军的好处。记住,要打的干脆果决,对付几千流寇本不应该动用万余骑兵,不过现在咱们就相当于在打招牌,所以你要打出声势来!”
“喏!”
飞虎军将军陈定南和副将苏蛮子立刻站起来抱拳:“属下定不辱命!”
方解吩咐完之后问:“陆川县大贼高北斗,你们哪个愿意去打?”
“属下愿往!”
“属下愿往!”
几个将军全都站了起来抱拳请命。
方解看了看众人道:“高北斗手下用过万的贼兵,且已经占据陆川县城,这一战并不轻易。咱们的步卒尚且还在训练,不可出征,这一战若想胜当在诱敌出城,夏侯百川,带你的人马去吧,另外……”
方解看向崔中振道:“步卒练兵,多看看实战也有好处,崔将军可带一军步兵随行,与夏侯配合来打。”
“属下遵命!”
夏侯百川和崔中振站起来领命。
“嗯。”
方解摆了摆手道:“至于信阳田信,信阳城高大坚固,暂且就不要理会了。虎口涧那边的消息既然还没有透彻,就多去探查。陈孝儒,这差事你仔细盯着,切勿懈怠。将黄阳道内贼寇肃清,百姓方能诚服,不可拖延。”
“属下领命!”
方解吩咐完之后道:“没有战事的各军回去之后还需严加训练,待黄阳道内贼寇肃清,还是要对信仰进攻,到时候诸军皆要出征,莫要将队伍拉出去的时候还不能提刀上阵!”
“喏!”
所有将领都站起来抱拳,方解点了点头道:“那就散去准备吧。”
众将退出,方解走回去坐下问吴一道:“侯爷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也没什么。”
吴一道伸了个懒腰笑了笑道:“我现在坐的这把椅子不稳当,万一摔着我就不好了。”
他指了指下面说道:“还是下面平整,不如就挪到下面?”
方解微微一怔,随即正色道:“侯爷,黑旗军朱雀山大营能建起来,九成功绩都在侯爷身上。侯爷坐在这里下面人也心悦诚服,您担心的有些过了。”
“不是过与不过。”
吴一道收起笑容认真道:“刚才我说的话你应该明白,以后你就是这黑旗军之主,你还没有适应如何做一个决策者,事事都召集下面人商议固然能让下面人心里舒服些,但长此以往,你如何才能建立威信?以后要多学会直接下令,非大事不要问下面人应当如何。他们是看着你的,你越是果决直接,他们就越是对你敬重。”
“威在于立,而不在于施。”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刚才在议事的时候没说这椅子的事,就是因为当着众人的面,我要敬你,你的任何一句话都是军令,不可违背。但你让我坐在你身边,这样一来下面人就会觉得你亲和,却少了威仪。他们服你,却不怕你。”
“我知道你是诚心敬我,也确实是因为我为大营做了些事,所以你才会让我坐在你身边,让下面人看看,有功之人就应该得到尊敬,这是好的。可这念头是好的,但做法却极不好。”
吴一道看着方解说道:“你现在最先要记住的一件事,就是你是黑旗军的统帅,不管是谁,都是你的下属。当初你我交情深厚,而且我当初也确实帮过你,还有隐玉那一层关系……可这些都不是你让我坐在你身边的理由,你是黑旗军不可有人攀比的大将军,即便是我,见了你也要行礼。”
“既然已经立了旗子,既然已经打算迈步,就不能在这些细微小事上先输了。大将军自有大将军的风度,也要大将军的威信。”
等他说完,方解站起来郑重一礼:“多谢侯爷指点!”
吴一道自己将那把椅子搬起来放在孙开道的座位前面,笑了笑道:“但我也不是妄自菲薄之人,论资历功劳,我坐这里还是可以的吧?”
方解哈哈大笑:“自然可以!”
吴一道嗯了一声,抱了抱拳告辞。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站住,回头对方解笑了笑道:“这段日子你事情太多,和隐玉也没见过两次面,你们的事我本不想多嘴,不过她这几日知道你辛苦,特意去学了包饺子,整日弄的浑身满脸都是面粉……我这个当爹的都没有享受过这等待遇……唉!”
方解愣了一下,然后讪讪地问:“今晚有饺子吃吗?”
吴一道看了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有!”
第0577章 叉出去
大厅里灯火点的很明亮,所以方解脸上的不悦就显得格外清晰。厅里落座的人们心里都有些发紧,下意识的低下头不敢去看方解的眼神。就连不久前前后得胜回来的几个将军也都如此,厅里的气氛有些发寒。
骁骑校将军陈孝儒单膝跪在方解面前,头垂的很低。
“属下办事不利,请将军责罚!”
他抬起头看了方解一眼后,又迅速的把头低了下去。
方解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骁骑校是我交到你手里的,一部分出身大内侍卫处,一部分是我亲自训练出来的精锐,这些人每一个人的分量都不轻,我既然他们都交给了你就是因为信任你,但是这次,你让我失望了。”
陈孝儒垂着头道:“是属下大意了,属下没想到……”
“没想到?”
方解打断了陈孝儒的话冷声道:“身为一个指挥者,将过错归结于没想到是无能的表现。以后我要是再听到你说没想到这三个字,就扒了你身上的这身衣服送去苦力营。”
陈孝儒的头垂的更低了,不敢再辩驳。
方解站起来,走到他身前低头看着他:“陆川高北斗,博扬窦天德,灭这两个大贼你带着骁骑校的人配合大军行动,功不可没这不假,若是没有骁骑校提前打探来的情报,这两场仗也不能这么容易取胜。尤其是攻打陆川县城,骁骑校的人事先混进城里,在大军攻城的时候抢夺了城门迎接骑兵入城,做的尤为漂亮。”
“我本来还打算为你们骁骑校记上首功,可你倒好,我让孙先生写的嘉奖令还没写好,虎口涧就折进去整整一队五十个骁骑校!我记得上次你说过,虎口涧里的贼人与陆川高北斗和博扬窦天德不同,这两个人聚众却不懂带兵,不难打。而虎口涧那伙贼寇虽然人数不多,但军律严格,既然已经有这样的认识了,为什么不谨慎些?”
他看向坐在一侧的罗蔚然道:“就在昨日,我还在罗指挥使面前夸赞你,说他带出来一个合格的人才!”
陈孝儒道:“属下愿受大将军责罚。”
方解哼了一声道:“我便是砍了你的脑袋,可以救回来那五十个骁骑校?”
陈孝儒垂首不敢言语。
孙开道俯身道:“大将军息怒,或是因为前两次仗打的太过顺利了些,所以陈将军麾下的骁骑校稍有轻慢之心。不止是他,便是我也没有料到虎口涧那穷山恶水之地,居然会有这样一伙训练有素的贼寇,看来这个姓莫的大有来历。既然陈将军犯了错,不如给他一个机会将功折罪。”
方解摆了摆手道:“先出去自己领二十军棍再说!”
陈孝儒连忙起身,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方解走回到椅子上坐下来道:“打博扬,骁骑校夜烧贼寇粮草,干的漂亮。打陆川,骁骑校潜入县城打开城门更漂亮。可是明知道虎口涧里的贼寇非比寻常,竟然没做准备就派了一队人想潜进去,结果被人关在里面,第二天一早五十具尸体挂在虎口涧外面大树上,整整齐齐!”
他脸色有些难看,显然是动了真怒:“我要灭贼立威,虎口涧里那些贼人怕是也这样想的。他们依仗的是虎口涧易守难攻的地形,将骁骑校的人尸首挂在谷口面外大树上就是故意挑衅。他们就是要让外人知道,他们不怕咱们黑旗军!”
方解听着外面军棍打在身上的闷响叹了口气道:“若不是罗指挥使还要训练骁骑校新招入的士兵,我真想扒了陈孝儒的差事,请罗指挥使带领骁骑校。”
“千万不可。”
罗蔚然连忙站起来抱拳道:“大将军,陈孝儒只是一时之失,有此一次,他便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他虽然之前在我手下做事,但这几年来一直在大将军身边效力,劳苦功高,且对骁骑校的事尤为熟悉,换了我,还不如他做的更好。”
方解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对外面说道:“挨完了板子,进来说话!”
不多时,两个骁骑校搀扶着陈孝儒回到大厅,陈孝儒挣脱开那两个骁骑校,咬着牙自己走回到厅内。
“大将军,给属下一个机会,那五十个兄弟的仇,属下一定要自己去报!”
方解点了点头道:“有这志气就好,我就再给你一个机会。七天之内,虎口涧里的那伙贼寇兵力多少,姓莫的来历如何若是摸不清楚,我想你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陈孝儒……你知道我最生气的是什么吗?”
“属下知道!”
陈孝儒咬着嘴唇忍着疼:“属下没能将那五十个兄弟的尸首带回来!”
虎口涧的贼寇将那五十个骁骑校杀死之后,就挂在谷口山寨门外的大树上,陈孝儒不是没想过要去将尸体抢回来,可虎口涧里的贼寇就是故意这样做,等着人去抢尸体的。尸体悬挂的地方距离山寨木墙不足五十步,木墙上至少两百字张强攻硬弩等着,骁骑校的人若是过去抢尸体,损失更大。
“我当初曾经说过,弟兄们跟着我,是因为他们信我。”
方解缓缓道:“若是我连他们的尸首都带不回来无法厚葬,怎么对得起这份信任?”
“属下这就去将兄弟们的尸首抢回来!”
陈孝儒再次单膝下跪请命:“大将军放心,这次我若是没有做到,不需大将军责罚,属下自己给自己一个了断。”
“去吧。”
方解摆了摆手:“我倒是也想看看,虎口涧里到底藏着多大一尊神仙!”
……
虎口涧距离朱雀山二百一十里,其实说起来那两座山峰还是朱雀山的分支。因为这两座山峰太过挺拔高耸,看起来就好像两根猛虎的獠牙,所以又被当地人称为虎牙山。而两山之间的峡谷,被称之为虎口涧。
虎口涧太狭窄,谷口最宽处也不过百十米。越往里面走越狭窄,最窄的地方不过一两米宽,被称为一线天。这地方地势出了名的险要,虎口涧的贼寇将谷口堵住之后,想进去就难如登天。两侧的悬崖太陡峭,毫无借力之处,便是大修行者想要过去也不是件容易事。
从选这地方就看得出来,虎口涧里那个姓莫的贼寇首领就不同凡响。据说此人治军极严,虎牙寨里的贼兵训练有素。当初陆川高北斗曾经想要将其招致麾下,许给那个姓莫的一个三当家的位子,可姓莫却不为所动。高北斗大怒,亲自带着五千人马去攻打。
结果五千人围攻了半个月,损失了一千六七百人,还是没能攻破虎牙寨。高北斗气的破口大骂却又无可奈何,虎口涧太险,强攻的话,兵力施展不开,只能二三百人一批的往前冲,虎牙寨的贼兵居高临下,而且训练有素,根本就没把高北斗放在眼里。恶战半个月之后,高北斗无奈带人退回陆川县。
几个月前,虎牙寨的贼寇还出去抢了博扬窦天德一批粮食,杀了博扬贼兵四五百人,把生性残暴的窦天德彻底激怒,也带着人马来攻,却和高北斗一样拿虎牙寨一点办法都没有。窦天德在虎牙寨外面大骂,却被一支冷箭射穿了肩膀狼狈退走。
这个虎牙寨姓莫的首领,性格极为冷静却张扬,故意去招惹两个远比他实力要强的贼寇,估摸着一来此人极为自信,二来未见得没有要打出虎牙寨的名头的意思。
等挨了军棍的陈孝儒出去之后,方解吩咐人将生擒来的窦天德带进来。这个博扬县作恶了近一年的大贼,昨日被押进朱雀山大营的时候就已经吓破了胆子。且不说交战时候陈定南麾下飞虎军强大的战力让他惧怕,到了朱雀山之后就被这样规模的大营真正吓住了。他早就听说朱雀山上有一伙强盗,却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规模。
数以万计的骑兵,还有水面连绵不尽的战船。
这哪里是什么强盗,分明是一支强大的军队!
所以本性凶残的窦天德被带进来的时候两条腿都吓得发软,看到大厅外钉子一样按刀站着的卫兵更是惊惧。两个骁骑校紧架着他走进大厅,一松手他就瘫软在地上。
“小的……草民窦天德,见过诸位大将军……”
窦天德舌头打着颤说话,不敢去看众人。
方解看了他一眼问道:“我初来黄阳道,就听说博扬县有个叫窦天德的大贼,召集了万余贼寇横行乡里,攻破村寨掳掠百姓,若有不从者,你便挖了那人的心出来煮熟了下酒,可是这样?”
窦天德吓得爬起来连连磕头:“这是没有的事啊大将军,草民只是因为县吏不公,所以才带着一众乡亲们反抗,做的都是造福乡里的事,哪里敢残害百姓,更不敢做出吃人心这样的恶事来啊,大将军明鉴,大将军明鉴!”
方解微微皱眉淡淡道:“掌嘴。”
两个骁骑校将窦天德架起来,麒麟亲自过去噼里啪啦抽了几十个耳光,窦天德那张脸都被抽的肿起来老高,嘴里不停的往外溢血。
“可是造福乡里?”
方解摆了摆手示意麒麟停手。
“草民……草民确实做过一些恶事,请大将军开恩啊。”
“我问你,对虎口涧里的贼寇你可熟悉?”
方解问道。
“啊?”
窦天德愣了一下:“草民不熟悉,虎口涧里那个姓莫的来历神秘,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在虎牙山上立了寨,前阵子还抢了草民不少粮食。草民只知道此人武艺不凡,身材极魁梧,他出行总是蒙着脸,所以看不出面目,听口音像是江北那边的。”
“嗯。”
方解嗯了一声:“你是博扬本地人,距离虎牙山也不过百十里,要进虎口涧确实只有那一条路?”
“只有那一条路!”
窦天德点头如捣蒜:“再没有别的路了,除非绕出去千里从另一侧进峡谷。不过另一侧太狭窄,勉强可一人经过,所以才叫一线天。”
“再问你一件事。”
方解想了想问道:“信阳城田信,可曾想招安过你?”
窦天德听到这句话,忽然觉得自己嗅到了一丝活下来的机会,他连忙点头:“有过有过,田信两次派人来让我带着队伍去信阳城,可他只许给我一个校尉的官职,草民觉得去了也是被约束,还不如留在博扬自在,所以就没去。不过小人愿意为大将军效犬马之力,大将军若是留下草民这一条贱命,草民赴汤蹈火……”
后面的话他还没说完,方解摆了摆道:“叉出去吧,带到博扬县城外面,让博扬县县令召集百姓,当着百姓们的面我要拿这个人的血来祭奠战死的将士们。”
窦天德吓得一瞬间就瘫倒下去,还想哭求被如狼似虎的骁骑校架起来拉了出去。哀嚎声洒了一路,格外的凄厉。
第0578章 这事不能忍
博扬大贼窦天德在被生擒之前,绝不曾想过自己居然会是这样一个死法。为了造出来声势,方解下令数万骑兵和步卒出发,押着包括窦天德在内的一千余名博扬贼俘虏,一直到了博扬县县城外面停下来。博扬县县令带着民勇站在城墙上,紧张的看着外面这支威武的队伍心里不停的打鼓。
因为一直困守县城,他们并不知道黄阳道来了这样一直强大的军队。
看到精甲骑士浩浩荡荡的出现,博扬县令于冒感觉自己心里一阵发紧。最初烟尘荡起来的时候,他以为是贼寇又来攻城了,可是等那队伍到了近前他才发现,前面竟是清一色的骑兵。于冒为官这么多年,也没有见过这么多兵这么多马。
“大人,看着不像是贼寇啊?”
他身边亲信惊惧地说道:“没听说黄阳道有哪支贼寇拥有这么多骑兵,这哪里还是贼寇啊……咦,大人你看,他们打的是大隋的战旗,莫非是朝廷战兵?!”
于冒也看到了那烈红色的旗子,眼睛睁的大大的盯着那边不解道:“应该不会吧,朝廷战兵怎么会突然到这来?莫非是信阳城田信的兵马?”
“也可能!”
他的亲信想了想说道:“卑职听说当初田信要招安窦天德的人马,但窦天德一直不答应。会不会是田信几次派人联络都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他一怒之下带兵来了?”
“看看再说!”
于冒觉得有些怪异,因为那些骑兵好像还押着一队一队的犯人。
骑兵在距离县城二百步左右停住列阵,有二三十骑人马从大队中分出来,跑到城墙外不远处停下,为首的骑兵双手合拢朝着城墙上喊道:“请问县令于大人可在城墙上?”
于冒往外摊了摊头回答:“本官正是博扬县令,请问你们是哪里来的人马?”
那骑兵大声道:“我们乃是在西北平叛的黑旗军,奉朝廷之命调来黄阳道平叛剿匪。前日我等尊大将军的将令将你们博扬县大贼窦天德剿灭,今日特将匪众押到县城来,我家大将军说,博扬百姓深受窦天德之害,于大人带领全城百姓坚守县城,也着实辛苦。大将军说,贼首既然已经被擒,理应交给于大人处置。”
他回头指了指道:“不过连同匪首窦天德在内,一共生擒千余人,料来于大人手里也没有那么多人手,只怕连一千柄砍头的横刀都没有吧?所以我家大将军的意思是,请于大人召集全城百姓,都登上城墙来看我等处决人犯。当然,若是于大人放心的话,也可以打开城门带百姓们出来观看。”
于冒吓了一跳,使劲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看得出来那些士兵身上穿的确实是大隋的战兵甲胄,打的也是大隋的战旗,可他还是不敢大意。想了想,他往城下喊道:“恕我孤陋寡闻,怎么不曾听说朝廷有黑旗军的旗号?”
城下骑兵喊道:“黑旗军乃是陛下在西北所建,我家大将军的名讳想必于大人也听过,因演武院入试头名而名闻天下,怎么,难道还需要我将大将军请来吗?”
于冒心里一震,立刻有个名字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方解!
于冒瞬间就想起来,当初这个方解曾经以钦差身份督促罗耀的左前卫进兵平叛,带着几十个护卫就敢过河去找大贼殷破山的麻烦,黄牛河北边那一场好杀现在百姓们还津津乐道。都说方解身高丈二青面獠牙,手持一柄百斤长槊无人可敌。当然这只是百姓们口口相传中添油加醋想象出来的,于冒听说过那位小方大人可是个难得的风流人物。
“我家大将军就在军中,若是于大人愿意,可以到军中拜见。”
城下的骑兵喊了一声之后便不再多言,打马返回军阵。
方解从白狮子上下来,两个亲兵抬着一张椅子快步走到阵前放下,一身黑色长衫的方解负着手缓步走到阵前坐下来,摆了摆手吩咐道:“把那些贼寇都押到城墙前面一百步左右,让城上的人看清楚。”
“喏。”
陈定南大声答应,下令飞虎军士兵推搡着那些贼兵到了城前,城墙上的民勇们伸着脖子往下看,立刻就变得热闹起来。
“快看快看,真的是大贼窦天德!”
一个民勇眼尖看到被捆绑住的窦天德大喊:“真的是这个畜生!”
于冒也认了出来,看着那个为祸博扬县已经有一年的大贼,他恨不得立刻除去将其活活撕碎。
“这个败类!”
他啐了一口浓痰,哪里有一点文人的模样:“把城门开一条缝隙,我要出去看看!鸣锣,召集全城百姓到城墙上来,不,将城门打开吧,咱们都出去看!”
他亲信担心道:“万一咱们打开城门,那些人是贼兵假扮的攻进来怎么办?”
于冒白了他一眼:“你看清楚,外面至少有三万精甲士兵,就算咱们不打开城门,他们要进来你拦得住?”
……
不到半个时辰,博扬城里的百姓就如潮水一样从城里涌了出来,看着那些身穿黑色皮甲格外雄武的士兵们将贼寇按着跪倒在城前,百姓们立刻就沸腾了。博扬贼这一年多来把他们祸害的惨了,县内的村寨几乎都被劫掠了一遍,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杀,多少女子被奸淫。
一千多个贼兵被按着跪成两排,每个贼兵身边都站着三个黑旗军士兵。两个士兵按住贼兵的肩膀,另一个士兵则将横刀已经抽了出来。
当围观的百姓们看到最前面跪着的窦天德的时候,场面几乎失控。一个看起来已经白发苍苍的老者从人群里走出来,颤巍巍到了窦天德面前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曾经剜过自己乡亲们心的贼首,老者足足看了一分钟,然后抬手给了窦天德一个耳光。他太苍老,这一下打的力气并不大,可人群里立刻爆发出一阵呼喊。
“打死他!”
“打死这个畜生!”
一个壮硕的汉子第二个从人群里挤出来,冲过去一脚踹在窦天德的面门上,这一脚太凶狠,直接将窦天德的鼻梁骨踹断。他整张脸都扭曲,血立刻喷了出来。
不少人捡起地上的石块往窦天德和那些贼兵们身上砸,场面看起来越发混乱起来。
于冒偷眼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年轻男子,紧张的手心里都是汗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方解云淡风轻的坐在那里,可于冒却觉得自己心里压着一座大山。他回头看了一眼越来越混乱的百姓,又看了看方解的脸色,连忙回身跑回去来回挥舞手臂:“都安静些,都安静些!大将军为咱们铲除了贼寇,你们这样闹像什么样子!”
可百姓们的愤怒越来越强烈,他喊了半天也没人理会。其中有几个泼皮在人群后面不断的往前推百姓,喊的尤为猛烈,躲在人群后面捡石块往前掷,目标却不是那些贼寇而是黑旗军的士兵。他喊了半天也没效果,只好又回去对方解施礼道歉。
方解微微皱眉,摆了摆手吩咐道:“将百姓们隔开,不许伤人。”
“喏!”
崔中振立刻招呼了一声,数千名步卒持长枪往前顶,人挨着人组成人墙将百姓们挡在外面。
“凭什么不让我们报仇!你们这些当兵的不让我们报仇,就是和贼寇一伙的!打死窦天德!谁也不许拦着我们!你们这些喝人血的兵,比贼寇还要不如!大家往前挤,看看谁敢拦着咱们!”
也不知道是哪个不讲道理的人喊了一声,百姓中不少人跟着喊。
见方解眉头微微皱起来,于冒的脸色立刻就变得难看起来。
“去看看是谁在喊这样的话,带过来,我给他讲讲道理。”
方解低声吩咐道。
几队骁骑校立刻朝着人群扑了过去,没多久就将几个带头闹事的人从人群里揪了出来,七八个看起来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被骁骑校按着两条胳膊拖过来,一人一脚踹的躺在地上。
“跪下!”
骁骑校怒声呵斥,那几个年轻汉子立刻就白了脸。其中有人强装镇定,依然高喊道:“凭什么拦着我们!凭什么不让我们报仇!”
斜靠在椅子上的方解,一只手支着下颌看起来有些慵懒,他抬手指了指那个带头喊的年轻汉子淡淡道:“自古以来就不缺你们这样的人,唯恐天下不乱。”
带头那汉子明明已经吓得身子发颤,却还嘴硬道:“窦天德是我仇人,我只是想报仇,就算你是官,凭什么拦着我们?”
方解哦了一声道:“你是想报仇,那我来问你,你可有亲人被窦天德杀害?”
带头的汉子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装作理直气壮道:“我是博扬县人,博扬县里被窦天德杀害的百姓数不胜数,那些人都可算作我的亲人,我当然要为他们报仇!”
于冒在旁边几次想张嘴呵斥,可又没敢。不时偷看一眼方解的脸色,手心里都是汗水。他认识这几个带头闹事的都是本县泼皮无赖,这些人确实是唯恐天下不乱。比如两个人因为小事对骂,本来都已经快消气的时候,这些人肯定会挑拨,然后那两个人十之七八会大打出手,若是出了人命,这些人便会觉得满足,就好像占了多大便宜。
这样的人自古有之,而且处处都是。
方解听带头那汉子说完,拍手鼓掌道:“我最欣赏你这样重情义的血性汉子,嗯,既然你有这样的血气要为博扬县的百姓们报仇,那我就给你这个机会。来人,给他一柄横刀。”
骁骑校过去,抽出横刀塞进那带头汉子手里。
方解指了指远处窦天德说道:“把窦天德带过来松绑,我本来是想当着全博扬县城百姓的面处决了这个贼首,但既然博扬百姓愿意自己动手报仇,我自然不能阻止。所以这便不是公事,而是私仇。”
骁骑校过去将窦天德拽过来,松了绑。
窦天德现在已经知道自己是必死无疑,所以倒是比第一次见方解的时候要镇定了不少。方解看了他一眼后问道:“对面那几人说你杀了他们的亲人,你可认识?”
窦天德看了那几个人一眼道:“我杀人无数,不认识这几个。”
方解笑了笑道:“既然这是私怨,那么便要私了。来人,也给窦天德一柄刀子。围一个圈子大家看着就是了,他们两个谁杀了谁都不要插手,我想那边那位血性汉子也正是如此想的,断然不希望别人帮助他报仇。谁若是插手,他必然心里愤恨。”
几百个士兵围过来组成了一个圈子,将那带头汉子和窦天德围了起来。带头闹事那人看着一脸是血的窦天德,看着他脸上狰狞的笑容竟是吓得惊叫了一声,当啷一声手里的刀子掉在地上。
窦天德嘿嘿笑了笑,掂量了掂量手里的刀子狞笑:“临死还能再杀个人,还真是爽快。来来来,你不是要报仇么,我的心就在这里,看看是你剜了我的心还是我先挖了你的心生吃!”
带头闹事那人吓得向后退了几步转身想跑,却被黑旗军士兵堵死了哪里有退路。
方解看着笑了笑道:“仇人就在面前还这么嚣张,况且你手里还有刀子,这事换作是我绝对不能忍啊……要是就这么算了,怎么有脸见人?”
带头那汉子吓得脸白如纸,下意识里忽然觉得方解那话怎么这么耳熟?
第0579章 何为父母官?
方解饶有兴趣的看着被围在圈子里的那两个人,一只手支着下颌眼睛微微眯着,身后众将也都站在那里微笑着看戏,倒是博扬县令于冒身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他不知道这位看起来依然和善平静的方将军是不是真的动了怒意,又或是只觉得那些闹事的人可恶要给些教训。
于冒这一年来带着县城百姓抗击贼寇,心肠已经硬起来不少,可他毕竟是个读了几十年书的文人,虽然知道这些闹事的人可恶却没有杀他们的心思。此时见方解竟然将那闹事的就和窦天德围在一起,也许下一刻就又会横尸当场了。
“大……大将军……”
于冒往前走了几步,陪着笑脸道:“卑职治下出了这等刁民,是卑职执法不严教化不当,只是……只是那贼首窦天德武艺不俗,宋二自然不是他对手。万一……万一被窦天德杀了岂不冤枉。”
“冤枉?”
方解侧着头看了于冒一眼,笑了笑道:“他叫宋二?我只是在成全他的气节,此人有心为整个博扬县的百姓报仇,其志可嘉,其勇可彰,其义可扬,其节自然不能屈,我总不能让他后半生里全是有心杀贼奈何时运不济的遗憾,我想他这样的愿意为百姓出头的汉子,应该会很感激我吧。”
此时圈子里的宋二早就吓得软了腿,爬着要往外挤却被黑旗军士兵一脚蹬回去。他跪下哀求让士兵们让开一条路,可哪里有人理会他。
眼见着窦天德拎着刀子走过来,宋二吓得朝着方解不住的磕头:“大将军,小人知错了……小人再也不敢顶撞大将军了,求大将军饶命啊……大将军,小人以后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小人只是无心之失,不是故意的啊。求大将军给我一次活命的机会,小人永世不敢忘记大将军的恩德!”
方解摆了摆手道:“那怎么行,你鼓动百姓冲撞军阵,让百姓们捡石头砸这些贼兵,从这一点我就看得出来你是最热血的汉子,怎么能怂了呢?以往你怂恿别人的时候,应该不是这般模样吧?”
“小人真的知错了大将军,求大将军饶命啊。”
拎着刀走到他面前的窦天德忽然将刀子往宋二身边一插,噗的一声戳进宋二身侧的土地中。他弯腰朝着吓得蜷缩成了一团的宋二啐了一口带血的浓痰骂道:“老子虽然做了许多恶事,但也看不上你这样的败类。明明胆小如鼠缩在别人后面闹事,却装作大义凛然。你这样的怂货,老子杀你是脏了我的手,呸!”
他转身走到方解身前不远处道:“我本意求活,可想了一夜也就明白,大将军要杀我立威,我是神仙也难救了。既然如此,晚来不如早来,来吧!”
方解点了点头道:“昨日你跪地苦求时候,我便瞧不起你,现在倒是有几分气概,那我便先成全了你,杀你之后,我会带走你的尸体掩埋,不会让人鞭笞虐待。”
“谢了!”
窦天德对方解抱了抱拳,然后盘膝在地上坐下来往前伸了伸脖子道:“来吧。”
方解指了指宋二:“把这个人押过来就在窦天德对面,他既然想报仇,我给他机会他却不敢拿刀,那我就再给他机会,让他在最近处亲眼看着窦天德死。”
两个骁骑校上去一人抓了一条胳膊将宋二拎死狗一样拎了过来,距离窦天德也就一米左右按住。
窦天德弯着腰伸着脖子对宋二嘿嘿笑了笑:“一会儿爷人头落地,脖子里的血喷出来也不糟蹋,都会喷在你脸上,哈哈!”
一个骁骑校上前,往横刀上喷了一口酒,将碗里剩下的酒一仰脖都灌进嘴里,然后横刀高高举起后猛的往下一斩,锋利的刀子从后劲切进去从前面切出来,硕大的人头立刻就掉了下去。紧跟着,碗口粗细的脖子断处血如瀑布一样往外喷。微烫的血液喷了宋二一头一脸,这个泼皮吓得嗷的一声昏死了过去,裤子里传出来一股臭味。
方解指了指其他几个闹事的人吩咐道:“就这样押着他们去看,那些贼兵一个不剩全都砍了,让他们就这样从头看到尾。这样以别人生死当戏看的人最恶心,杀人犯有朝廷法度在按罪论处,可他们这些喝人血的家伙却乐在其中。不是喜欢看别人流血吗,今天就让你们看个够!”
几十个如狼似虎的骁骑校扑过去,拎着那些人脖领子带到贼兵们面前。随着监斩将领一声令下,一千多颗人头一个一个的被砍下来,那几个闹事的被拎着,看着砍了一个又一个,谁也没有坚持多久就吓得昏死了过去,骁骑校的人便用冷水泼醒,让他们接着往下看。一股一股的浓稠血液喷在他们身上,这些人吓得连魂儿都没了。
方解看了一眼同样吓得脸上变了颜色两腿都在打颤的于冒,冷哼了一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做的过了些?”
“下官……下官没有……”
于冒话没说完,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方解冷声道:“这些带头挑唆闹事的刁民,我若不如此整治,他们日后还会这样做。那些百姓们被怂恿冲破我麾下士兵的阻拦,投掷石块的时候故意打在士兵们身上,无非是要激起事端。到时候我若下令将伤了士兵的百姓都砍了,你觉得谁可惜谁可恨?”
于冒额头上一层冷汗,不敢说话甚至不敢看方解的眼睛。
……
博扬县城外一场好杀,一千多贼兵的人头落地,方解故意为之,非但立了威,只怕日后博扬县城的百姓们再提起今日之事,都会有所畏惧。杀贼兵,是为了让百姓们看到黑旗军的立场,而教训那些泼皮,则是让百姓们知道黑旗军的威严。
一直到过了晌午,一千多颗人头才砍完,那几个闹事的泼皮竟是有一个活活吓死,其他几个只怕日后连走夜路的胆子都没了。
方解扫了于冒一眼,语气平和问道:“博扬县城内还有多少百姓?”
于冒愣了一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俯身回答:“回大将军,自从窦天德聚众造反开始,本县百姓死了不少人,又有不少人因为害怕贼寇洗劫而举家搬离,没有外县亲戚可投靠的百姓就都涌入了县城,总计不下两万人。”
方解嗯了一声道:“粮食可还够吃?”
于冒犹豫了一下如实回答道:“下官有罪……下官见城中百姓无衣无食,实在不忍坐视百姓饿死,所以便私自开了官仓派粮,不过县内官仓存粮也不多,勉强还够维持三个月的。现在已经过了夏季,田里颗粒无收,下官还不知道怎么应对。”
方解道:“我不会去过问你私开官仓的事,你组建民勇死守县城对博扬百姓有大功,就算有些小过也可忽略不计。稍后我会派人送来种子,按人口计算分发,现在就种下去的话,大秋之后还能收些粗粮,勉强可以过冬。然后种下麦子,种子也由我黑旗军分发,到了明年夏天粮食打下来,缺粮的情况也就缓解。”
“你告诉博扬县百姓,我为朝廷大将军,既然带兵在黄阳道驻扎自然要造福一方,明年夏粮打下来之后,百姓们只需将借走的种子如数归还,不再多收一分赋税钱粮。非但是你博扬县,附近郡县皆是如此。你既然是博扬的父母官,就要多操持些,若是逃难的百姓回来,你要登记造册,按户发粮。若是有外县百姓来博扬开荒种田不可阻止,也一并登记造册。”
“下官……”
于冒扑通一声跪下来:“下官代博扬百姓谢大将军救命之恩!”
“起来吧。”
方解淡淡道:“你我吃的朝廷俸禄,但说来说去百姓才是衣食父母。我领兵只为守护一方,自然不会看着百姓吃苦而不管。短日之内我也不会离开黄阳道,直到肃清所有贼寇之后。我与本地官吏并不相熟,你可以写信给四周郡县的官吏,若想有我黑旗军庇护,就到朱雀山大营来登记报备,我同等对待。”
“下官谨记!”
于冒连着磕了几个头才站起来,他犹豫了一下后问道:“大将军,可要对信阳动兵?”
方解道:“我初到此地,待大军休整一些时日之后自然不会容忍信阳城内罗逆的贼兵继续作乱,这也是我要告诫你们这些地方官的,我知道你们这些地方官多和信阳城田信有来往,也会往信阳缴纳税赋。但是自即日起,若是让我知道你们这些地方官吏再有人和罗逆所部勾连,休怪我大军铁蹄无情。”
于冒吓得哆嗦了一下:“下官记得了……大将军明察,下官等和田信有所来往,都是为了百姓着想,不想让百姓遭受兵祸之灾啊。”
“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才只是告诫。”
方解道:“以后再有什么贼人作乱侵扰百姓,可直接派人到朱雀山大营里求救。若是信阳城里有人来,也要派人来报。我不计较你们以往的事,是因为深知你们也是逼不得已。但现在我黑旗军到了,这里就由不得再有什么魑魅魍魉横行无忌!”
“下官……铭记在心!”
于冒垂首道。
方解将与其缓了缓说道:“这几年,我知道你们地方上的官吏也过的清苦,为了百姓做了许多事,夜不能寐食不知味,但这本就是为官者要做的事。我问你,都说地方官吏是父母官,你可知道父母官是什么意思?”
于冒搓了搓手心里的汗水小心翼翼的回答:“为官者当将百姓视如己出,如父母疼爱子嗣一样关护百姓,不能有所偏颇,不能懈怠。俗语说爱民如子,便是这个道理。”
“你错了。”
方解淡淡道:“刚才我已经说过,无论你做多大的官,百姓都是你的衣食父母。所谓的父母官,不是做官的为人父母,而是做官的要如孝敬父母一样对待百姓。不是你将百姓视如己出,而是当如子孝父母一般奉养。爱民如子……同样的道理,这个子不是指的百姓,而是指的你自己。爱民如子孝敬父母一般,这句话你可记住了?”
于冒心说这话怎么这位大将军全都给反过来了,可偏偏还有些道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骁骑校过来贴着方解耳边低声道:“陈将军派人送来消息,虎口涧那边查出些端倪了。”
第0580章 问供要的还是技巧
就在大营外面,朱雀山脚下一块颇为平整的土地上,战死士兵的尸骸都埋在了这里,整整齐齐立着的墓碑就好像士兵们生前的样子一样,身子拔的笔直。他们当初列队的时候就是这个模样,如此骄傲。
这是黑旗军在朱雀山立营之后第一批战死的士兵,方解亲自参加了葬礼。打陆川,战死四百六十二人,攻博扬,战死二百一十五人,探查虎口涧死了五十个骁骑校。
墓碑上的名字,一笔一划郑重肃穆。
方解看着排列的那么整齐的墓碑,就那么安静的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太阳西斜他才离开,回到了议事大厅。
陈孝儒的棍伤还没好,走路的时候样子有些别扭,但这个倔强的汉子一直没有让人搀扶,咬着牙硬挺着。这几日还亲自带人探查虎口涧,在外面藏了三天终于擒住了几个从虎口涧出来准备去踩盘子的虎口涧斥候。
方解看了看陈孝儒,从袖口里掏出一瓶伤药抛过去:“昨天和散金候要来的伤药,洋人的东西,治红伤有些效用。”
“谢大将军!”
陈孝儒接过伤药,鼻子有些发酸。
“把人带上来吧。”
方解吩咐了一声,几个骁骑校押着擒来的虎口涧斥候进了大厅。方解看了看那几个人,都是极精壮的汉子。从这几个斥候的模样和走路的姿势就看得出来,确实都是训练有素之人。这几个人进来的时候四处打量了一下,看起来脸色虽然不好看但远比窦天德和高北斗手下那些兵要镇定的多。
这几个斥候被押上来之后一字排开站好,骁骑校在后面按着肩膀往腿弯处踹了一脚就全都跪了下来。
方解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下,发现其中一人看自己的眼神有些闪烁。他站起来走到那几个身后吩咐道:“把把他们的手掌都打开。”
因为被缚着手臂,手掌都背在后面,骁骑校上去将这几个人的手掰开,方解逐一看了看。
“握刀没有五年以上不会有这样厚的刀茧,所以你们十之七八都不是黄阳道本地人。黄阳道没有战兵戍守,郡兵早就解散,你们更不是普通百姓。”
方解淡淡道:“你们这些人都是训练有素的老兵,所以威胁恐吓甚至断手断脚都未必能让你们开口,我也是斥候出身,所以我知道做斥候的都是身手硬骨头也硬的汉子,因此我很想心平气和的问你们问题,而你们也能心平气和的回答。”
方解绕到他们前面,看了看居中那人:“你认识我?看你眼神闪烁,莫非你以前见过我?”
这人正是刚才看见方解的时候眼神闪烁了一下的那个,听见方解问他,将脸别过去后不肯回答。
方解也不在意,走回去坐下后说道:“若不是这乱世,你们这些老兵还在军营里效力,每个月领着不算太稀薄的军饷,家里的亲人也能因为你们而不必缴纳税赋,说不上山丰衣足食最起码吃喝无忧。但是现在,你们不得不脱了号衣钻进山里做强盗,虽然劫掠的多是富户望族,可也没人说你们什么好话。”
“我知道真正的军人不会因为任何威胁出卖自己的同袍,我本不想说什么拿实话换命之类的话,但你们可以想一想,如果你们死了,家中亲人谁来保护?有人愿意将虎口涧里的情况说出来的,我就放你们所有人离开,发一笔银子,足够你们养家的。或许你们的家人现在还没被卷进战祸之中,可你们既然是合格的斥候就应该看得出来没有人可以避开战祸!现在还平安,不代表以后都平安。”
说完这番话,方解就不再言语。
他靠在椅子上闭着眼养神,又像是在思考什么。
下面没有人说话,那几个虎口涧的斥候互相看了看还是选择了闭嘴。
“若是卓先生在就好了。”
过了好一会儿后方解喃喃了一句,然后指了指之前看自己眼神有些异样的那个斥候吩咐道:“先把他带下去,该动什么刑就动什么刑,若是一个时辰之内他什么都不肯说,就换下一个。若是所有人都不肯说,就成全了他们的气节。”
方解说完之后起身离开,似乎对这些人已经失去了耐心。
陈孝儒摆了摆手,骁骑校上来将那几个人都押了下去。方解指定的那人被拖进一个空旷的房子里,用绳子绑在木桩上。他面前不远处是个火炉,里面的烙铁已经烧得通红。墙壁上挂着皮鞭夹棍之类的刑具,看起来倒还算齐全。陈孝儒是大内侍卫处的百户出身,对这些刑具自然不陌生。
门没关,所以这个斥候被绑上之后看见自己的几个同伴被拖着过去,应该是分别关进了其他房间里,他对这种手段并不陌生,分开审问然后将口供汇总核实是最基本的方式。不管是地方郡县的衙门还是京城刑部大理寺又或是大内侍卫处的人,都很擅长。
所以这个斥候也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什么样的酷刑。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还没有做好准备,隔壁屋子里就传来了凄厉的喊声。看来旁边屋子里的骁骑校更没用耐性,人才押进去就开始动刑了。
……
在左边起第二间屋子里的虎口涧斥候,只短短片刻就被鞭子抽碎了上衣,整个上半身遍体鳞伤。他咬着牙忍着,脑子不由自主的响起以前自己抓住敌人斥候的时候,也是这样审讯的,一点儿都不陌生,只是角色换了过来。
很快,剧痛就让他的神智有些模糊,嗓子里已经发不出声音,喉咙都已经喊的嘶哑。硬汉的标准不是挨了打不喊,那都是骗人的。因为突兀起来的剧痛而喊出来是本能反应,并不是你想一直忍着就能一直不出声。
到嘴唇都咬破了的时候,就会连自己都控制不住嗓子。
他对面的骁骑校或许是打累了,将鞭子交给另一个人后坐在对面椅子上休息。第二个骁骑校走过来,对他笑了笑道:“你还算条汉子,你听听,旁边屋子里受审的人喊的声音比你大多了。我在大内侍卫处里做了这么多年事,遇到你这样的汉子不多。不过,越是你这样的人越打就越上瘾,你应该了解吧?”
斥候知道这个骁骑校说得没错,行刑的人因为人性里的东西对越是倔强的犯人越是有兴趣,越打越上瘾。
可正因为这个骁骑校的提醒,他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从自己所在的这间屋子往右边数,每一间屋子里都有或大或小的喊声传出来,此起彼伏,唯独自己旁边那间屋子里没有一点声音。他忽然想到之前那个大将军对旁边屋子里自己的同伴问:“你认识我吗?你刚才看我的眼神有些闪烁,你以前见过我?”
所以他心里忽然有些恐慌,紧跟着来的就是愤怒。
没有喊声,只能说明那个家伙没有受刑。
为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仔细去想,鞭子再次雨点般落下来,他的整个上半身几乎都被抽打的没有完好的地方,而那个骁骑校看起来没有停手的意思。就这样又硬挺了一刻钟,他还是坚持不住昏迷了过去。
一桶冷水泼在他身上,让他再次恢复了神智。
第一个抽打他的骁骑校看起来已经恢复了体力,走过去从火炉里将烧得通红的烙铁拿了起来,随着烙铁离他越来越近,烙铁上的温度他也感知的越来越清晰。就在那烙铁几乎贴在他胸口肌肤上,他的嘴角已经因为烫疼而微微抽搐的时候,那个骁骑校将军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艰难的抬起头看了那人一眼,发现那人的脸上带着些笑意。
陈孝儒进来之后摆了摆手吩咐骁骑校停手:“不要再用刑了,大将军吩咐将这几个人都放了,给他们找一身干净衣服,敷上伤药,每人五十两银子,送他们离开。”
这个虎口涧的斥候愣了一下,瞬间就明白了什么意思。
就在不久之前,那个大将军说过,他们这几个斥候之中但凡有一个人招供,其他人都可以离开。
现在要放他走了,还能有别的可能吗?
骁骑校过来给他松了绑,然后胡乱的将伤药在他身上涂抹了一阵后,抛在他脚下一身衣服和一个包裹:“自己穿上衣服,包裹里有干粮和五十两银子,大将军开恩放你们走,若是你们执迷不悟还回虎口涧的话,你们自己知道什么下场。之所以放心放你们走,就是因为不怕你们将大营里的事说出去。在黄阳道,没有人能带兵打到这里来,相信你也知道这句话不是骗你玩的。”
之前打他的骁骑校冷冷地说了一声,然后便转身离去。
这个斥候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忍着疼弯腰将衣服捡起来穿好,穿好衣服之后他又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将包裹捡了起来拎着走出门外。出门的时候他看到,其他几个屋子里受刑的斥候也都走了出来,同样的一脸惊诧和愤怒。
唯独第一间屋子里没有人出来,而且门关上了。
这几个斥候凑到一起,从彼此的眼神里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他们之间没有交谈,因为他们都知道有个人已经背叛了他们。一个骁骑校走过来冷冷道:“跟着我走,送你们下山就该回哪儿回哪儿,别自己不知道珍惜性命,就算问不明白你们虎口涧里的情况,难道还打不下来那弹丸之地?”
他们跟着那骁骑校机械似的的往外走,谁也没有回头。
第一间屋子里,那个之前看方解眼神闪烁的斥候被骁骑校按着贴在窗口,从那个特意挖开的小洞里,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同伴从窗外经过,也看清了同伴们脸上的神色。
方解坐在椅子上,指了指窗外语气平淡地说道:“你现在应该知道,即便你什么都不说,我马上放你离开和他们一块回去,你还能活下去吗?你应该庆幸我选择了你,因为你不必被打的体无完肤。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什么都不说,我会派人把你完好无损的送到虎口涧谷口外面。”
第0581章 宁有种乎?
“我叫杜栓。”
唯一没有被打的虎口涧斥候将方解递给他的酒狠狠的灌进嘴里,酒液顺着他的下颌溪流一样往下淌。半袋子就喝完,他似乎才平复下来一些。火辣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下去,胃里立刻就变得暖和起来。
他苦笑了一声,抬起头看着方解:“其实我在很久之前就见过你,只是你身份越来越尊贵,事情越做越大,自然不会记得我这个当初只是坐在最角落处看着你们谈笑风生的人。你们几个坐在一起畅饮阔谈的时候,我和其他人围在你们四周陪着傻笑。到了后来,你们不出意外的进了演武院,而我则落榜不得不在京城苦等兵部重新分配。”
听到这番话,方解的心里猛的动了一下:“你是演武院当初的考生?边军出身?”
杜栓点了点头有些怅然道:“是啊……当初被选为兵部考生的时候,我也曾意气风发。到了京城之后才发现和自己的期望相去甚远,并不是每个考生都有资格进入演武院中学习。我是寒苦人家出身,虽然到了京城之后兵部发了银子,可是要应酬,根本就不够用。”
他停顿了一下,自嘲的笑了笑:“那日在酒楼聚会,我身上已经快没了银子本不好意思去,却被其他人拉着一块前往。那天在酒楼里,大将军你,张狂,莫洗刀自然是最为耀眼的几个,尤其是大将军你,是兵部所有考生中最年轻的一个,而且也是最让人佩服的一个。大家都围着你们,而我只能站在一边看着傻笑。”
方解道:“当时人确实太多,而且后来又发生了那些事,所以没有和你交谈过,抱歉。”
杜栓摇了摇头:“这有什么抱歉的,那天后来发生的事确实把我吓坏了。谁也没有想到皇帝会亲自到酒楼,自此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你。后来演武院入试考,你各门都是优异自然顺利考入,而我在文科的考试中就被淘汰。后来在京城里等着兵部重新分配,却因为兵部尚书和侍郎先后被皇帝罢免,我们这些落榜的考生就只能在京城等着,手里已经没了钱,却还不敢擅自离去。”
方解知道,当时兵部的官员被皇帝裁撤了一大批,估计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这些考生重新分配的事就被耽搁下来。这些边军出身的考生本来就没有什么积蓄,在边疆的时候脑袋别在裤袋上,发的饷银都买了酒喝,虽然去京城的时候边军会发些路费,到了京城之后兵部还有补贴银子,可那么多边军考生聚在一起,今日喝酒明日喝酒,那点银子根本就不够使的。
张狂当时算是手里余钱比较富裕的,后来还不是要找方解来借银子。
“后来我想想……”
杜栓叹了口气道:“兵部的大人们拖着我们不放,十之七八是怡亲王指使的。虽然我们都已经落榜,可好歹也是边军中出类拔萃的一批人。怡亲王要造反,看中了我们这批人,便让兵部拖着我们的事不办,而我们没有了银子生活越发困苦,他再派人联络我们,利用我们对朝廷的不满……”
他摇了摇头:“当时对朝廷真是失望到了极致,以为朝廷只在意你们这些入榜的考生,我们就再也没人关注了,所以整日骂娘。怡亲王要的就是这样,他才能利用我们对朝廷的不满来拉拢。”
他喝了口酒,似乎有些不愿意提起那段往事。
“后来,日子过的越来越苦,若不是客栈的老板也同情我们,一直允我们住下去,只怕我们就要露宿街头。就在这时候,张狂找到了我们……”
杜栓抬起头看了方解一眼道:“给我们每个人十两银子,拉着我们去喝酒,那天我们说了好多心里话,也是傻话。大家都骂兵部的人不是东西,却根本没人去想想朝廷怎么会出这样的纰漏。”
方解问:“张狂拉着你们成了怡亲王的人?”
“嗯。”
杜栓点了点头:“那时候弟兄们已经快走投无路了,张狂一开始也没明说,只是隔一段时间就来送些银子接济大家,以至于到了后来我们都过意不去,拉着他问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银子。开始他不说,后来我们问的急了,他便告诉我们,这些银子是怡亲王给的,但怡亲王为了不让大家心里别扭,所以不让说出来。”
“当时我们对怡亲王的印象都不错,以前就知道这是个风流名声很大的亲王,也不参与朝政,整日游山玩水流连青楼画舫。当得知这银子是怡亲王给的之后,我们自然全都很感激,于是就想怎么报答。张狂便说,怡亲王私底下有不少生意,缺一些护卫,大家都是一身的本事,既然暂时回不去边疆,不如先帮着怡亲王搭理一些生意上的事,还能赚些银子。等到兵部的公文下来再走也一样,还说怡亲王一直都吩咐人关照我们。”
“大家都当时也没多想,虽然觉得去给生意人做护卫有些丢人,可到了那会儿哪里还顾忌这些,为了还人情,为了赚点银子,大家就都答应了下来。可是等我们跟着张狂之后才明白过来,怡亲王要做的生意……大的能吓死人。后来我们知道了怡亲王试图谋逆,不少人闹着要离开,结果都死了。最可怕的是,我们这些选择留下来的居然没有人去帮忙说情也没有去救,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不愿意跟着造反的弟兄们被杀了。”
“我现在也想不明白……”
杜栓叹道:“当时我们这些人怎么就适应下来的,后来想想,那会就好像脑子里被人灌输进去了一些信念似的,再加上对朝廷的不满,钻进那个牛角尖里之后就拔不出来了。从一开始的忐忑不安,到后来的死心塌地。后来怡亲王成立了一个杀手组织,专门负责暗杀对他不利的人,我们这些人都在其中。”
“再后来……”
他看了方解一眼:“咱们就成了对立的人,你帮助皇帝平叛,而本来以为怡亲王必然会成功的我们,才发现怡亲王的图谋不过是个笑话罢了,皇帝早早的就已经看破了怡亲王的阴谋,怎么可能没有准备?当时你带着人在城中平叛的时候,我的同伴们接连死去,有的是被朝廷的人杀了,有的是自己畏罪自杀了……”
“之后,大内侍卫处的飞鱼袍在长安城里开始彻底的清理,我们这些当天侥幸活下来的人四处躲藏,那段日子过的如一只老鼠一样,连太阳都不敢看见。今日藏在这个角落明日钻进那个洞穴,有几个同伴就是在后来躲避的日子里承受不住这种煎熬而疯了。当初一起的那批人,到后来侥幸躲过大内侍卫处搜捕的只有十几个。”
“我们在城中做苦力,每天都听人说又有多少叛逆被抓了在菜市口砍了脑袋,一开始听着心惊胆颤,后来也就麻木了。当时想着,若是飞鱼袍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或许连害怕都不会有,只是解脱吧。”
“再后来,风声过去之后,我们这些人便离开了京城。本打算回家,可后来有人提起来,我们这些人的名字都在兵部的名册里,若是回家去的话,只能牵连了家人。于是决定先找个地方落脚,看看有没有人能收留。那会就想着远离长安城,离的越远越好。因为手里没钱,我们在路上还劫了几个商队,一口气跑过了长江……”
方解问:“然后就在黄阳道留下来了?可你们怎么又在虎口涧里建了山寨?”
……
方解问完了这句话之后忽然眼神一亮,他猛的想到一件事:“虎口涧里现在那个姓莫的当家,是莫洗刀?”
“是!”
杜栓点了点头。
“怪不得。”
方解有些怅然道:“怡亲王叛乱被平定之后,张狂身死,我后来也没打听到莫洗刀的下落,只以为在当时乱战中被杀了。当时我还特意去大内侍卫处里看过那些被抓的人,也没在其中看到他。那时候菜市口每天都有人被砍头,少的时候每天几十个的,多的时候一天上千人……再后来我就离开了长安城,一直都没有回去过。”
杜栓垂着头说道:“若不是莫大哥,我们几个也躲不开大内侍卫处的搜捕。莫大哥修为高,而且他反搜捕的本事也极大,若非如此,当初也不能从东楚逃回来。他带着我们逃离京城之后一路南下,有人提议就这样隐姓埋名的活下去,找个商行或是镖局投奔,凭我们的本事也不至于没饭吃。”
“莫大哥却说不能再过那种寄人篱下的日子,我们跟着怡亲王那么大的靠山都没落一个好下场,跟着那些眼里只有钱的商人能好过?他说咱们这一身的本事,就这样躲躲藏藏的过一辈子,给商人当牛做马一直到死,难道不觉得憋屈不觉得遗憾?”
杜栓深深的吸了口气后缓缓的吐出来:“经历过怡亲王那件事之后,大家的心思其实有些野了。听莫大哥这样说,也确实为自己觉得可惜。于是问莫大哥怎么办,莫大哥就说先得找条活路,咱们何必要去给那些眼高于顶的商人做下人,当初在长安连当官的都敢杀,这会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当日我们便潜进一个大户人家的宅子,就好像入了魔一样将那一家人全都杀了,劫了几千两银子出来,还有不少珠宝,带着这笔银子我们跑到了芒砀山上躲避了一阵,然后就开始拉队伍,莫大哥说长江上的客商往来无数,而且走水路的商人身上都带着大笔的钱财最好下手,于是我们在长江北岸连着做了不少案子,也拉起来一直百余人的队伍。”
“后来水师征剿,莫大哥就带着我们逃到了黄阳道。因为手里不缺银子,我们也就没再做生意,一直隐居。再后来……”
他叹息一声道:“李远山反了,罗耀跟着也反了,莫大哥的心思便跟着动了。他也要造反,可我们一听到造反这两个字就吓坏了,有过一次那么可怕的经历谁还愿意再来第二次。可莫大哥却说,当初他之所以那么决绝的跟着怡亲王造反,其实不只是因为朝廷不公,还因为那天在酒楼喝酒的时候,有个人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这句话,他从来都没有忘记。”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杜栓看着方解认真道:“这句话,是你说的。”
第0582章 再见时还一样
领了银子回去的那几个虎口涧斥候自然不会真的回去,放他们回去,朱雀山大营里他们的所见所闻就可能泄露。虽然那骁骑校说不怕他们说出去,可怎么可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他们换好了衣服拎着银子走,只是骁骑校让他们做出来的样子。
慈不掌兵,心肠软的人连杀猪都杀不了,怎么可能带兵打仗?
这几个斥候的下场,是挂在了虎口涧外面那几棵大树上,就是不久之前骁骑校那五十个人死了之后被吊的地方。虎口寨木墙上的士兵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看到了那几具尸体,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挂上去的。
几十个士兵用吊篮从木墙上下来,跑过去将尸首放下来带回寨子里。
还没等他们的愤怒稍稍平息下去,山寨外面就来了一队人马,看起来人数不多,只有几百骑。打着两面大旗,一面是大隋的烈红色旗子,一面是纯黑色的战旗。队伍在山寨外面几百步外停下来,其中一个骑兵催马上前,将硬弓拉开射了一支箭进寨子里,那箭咄的一声戳在木头柱子上,箭羽还在不停的摆动着。
有人将羽箭拔下来,将箭杆上绑着的一张字条拆下来,没敢私自打开看,快步下了木墙送进山寨里面。
而此时,虎口寨大当家莫洗刀正站在院子里看着面前躺在地上的几具尸体。他的嘴角微微颤着,手背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拿着字条的士兵快步进来,躬着身子双手将字条递上去。
“门外来了官军,刚刚射进来的。”
莫洗刀将字条打开看了看随即脸色一变,眉头皱着喃喃了一句:“竟然是他……”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摆了摆手吩咐道:“都抬下去葬了吧,是我低估了官军的本事,他们这几个人身手都很扎实,竟是被人生擒了去。吩咐下去,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随便出寨。”
“是!”
下面人应了一声,抬着尸体出去。
莫洗刀看了看手里的字条,沉默了好久都没有说话。
木墙上的士兵戒备地看着外面,每个人都握紧了手里的弓,只是那些骑兵在射进来一支箭之后便没了动作,在山寨外面几百步距离停着。莫洗刀缓步登上木墙,看了看远处的骑兵队伍,脸色很凝重。
“把我放下去。”
他吩咐道。
木墙上的士兵立刻就乱了,纷纷劝阻。莫洗刀摇了摇头道:“没有我的命令寨门决不可开启,就算我在外面出了事也不许开门来救。这次遇到的对手比我想象中还要难缠,我本以为不过是朝廷一支从西北溃败下来的士兵,却没有想到领兵之人竟然是他。这些日子为了防止山寨被人窥破一直没有派人出去,竟是不知道来的原来是故人。”
“若是我在外面出了什么事,你们要听从二当家的调遣。若是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宁愿弃了这山寨从虎牙山另一侧出去也不要和官军死拼。若我早知道带兵来的是他,或许前几日就不会让人杀了那几十个斥候。”
他神情有些恍惚,摆了摆手示意士兵们不要再劝,坐着吊篮从木墙上下去,士兵们纷纷将硬弓拉开,唯恐对面那支骑兵忽然冲过来。不过他们的担心有些多余,对面的骑兵依然没有任何举动。
莫洗刀下去之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大步朝着骑兵那边走了过去。走到半路的时候他忽然停顿了一下,然后伸手将脸上蒙着的黑巾扯了下来。脸上那一道刀痕,依然狰狞。
方解见山寨里出来了人,用千里眼看了看发现果然就是自己在长安城里的故人莫洗刀。他本以为莫洗刀和张狂一样,在那日皇帝平叛的时候就死了。谁想到这个人竟然能从那般严密的搜捕中逃了出来,而且还在这里拉起了一支队伍。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得出来,这个人的本事确实让人刮目相看。
他从白狮子上下来,拍了拍白狮子的脖子示意它留在原地。
“谁都不许跟过来。”
他吩咐了一声,也大步朝着对面走了过去。
两个人对面而走,心里都无法平静。当初在长安城的一幕一幕都涌了上来,那种感觉就好像隔了几十年一样。
距离莫洗刀五六步远方解站住,然后抱拳郑重的施了一礼:“见过莫大哥!”
莫洗刀显然愣了一下,然后抱拳回礼:“想不到你我兄弟,竟是还有再见面的时候,只是更想不到,竟然会是这样一个方式见面。”
……
方解和莫洗刀两个人对面而坐,谁都没有带兵器。
“自从离开长安之后,我就带着几个兄弟一直流浪奔波,一开始想着能活下来就是好事,随便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就算了。可是天下势乱,既然兄弟们当初选择跟着我,我总不能让他们做一辈子的缩头乌龟。既然那些得了朝廷无数好处的世家名门可以反,为什么我们这些被朝廷抛弃了的人不能反?更何况……我们已经反过一次了。”
莫洗刀将腰畔的酒囊摘下来递给方解:“我后来听说你在平叛中立了大功,就知道咱们兄弟只怕再也没有机会坐在一起喝酒了。既然老天爷给机会让你我重逢,这酒是必然要喝的。”
方解也不多话,将酒囊接过来灌了一口。
“你还是喜欢喝这么辛辣的酒。”
方解擦了擦嘴角笑道:“还记得初见你时,我的酒量被你嘲笑了许久。”
莫洗刀笑了笑道:“那个时候,你是咱们边军考生的小兄弟,大家都喜欢你。只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你和我们走的路不同,而我们又自己走错了一步,再想回去不可能了。”
方解摇了摇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再见时,两个人心里都如堵着一块石头般不舒服。
“其实想想命运也挺奇怪的。”
莫洗刀喝了口酒后笑了笑道:“当初我为怡亲王做事,你为皇帝做事,若是在那个时候你我这样面对面相逢,只怕不是喝酒而是拔刀相向。你应该了解我的性子,即便你我投缘,可一旦动手我绝不会留情。”
方解嗯了一声,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他从没有想过要指责莫洗刀什么,不可能每个人选择的未来都一样,或许在你看来错了事,别人未必觉着错了。
“我知道……”
莫洗刀笑容有些发苦地说道:“后来怡亲王事败,大内侍卫处和刑部大理寺还有军队的人在城中大肆搜捕怡亲王的人,你没有参与。我知道你其实是怕遇到我们这些人,如果遇到的话,你会很为难。你性子算不得太冷硬,我记得当初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我便说过,你这性子其实不适合做斥候……当时其实有些瞧不起你,谁想到几年之后,我落草为寇,你已经成了大将军。”
方解摇了摇头:“那些事没有谁对谁错,若我换做是你们也会放手一搏。不过有件事你没说错,当时我真的是因为怕遇上你们才没有奉命去搜捕。”
“是我和张狂对不起你多些。”
莫洗刀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说道:“其实想想,那个时候咱们称兄道弟,可我和张狂私底下都对你有些偏见,也对你有些故意疏远。虽然咱们出身差不多,可你才到长安城就受到皇帝赏识,还有散金候那样的人帮衬着,你很快就爬上去了。其实想想,多半还是嫉妒心……我在边城做了十几年,张狂在北疆也有十年,论功劳,我们两个谁比你不大?”
“张狂在北疆和蛮人打交道,整天提心吊胆,混进蛮人里说起来容易,真要是换了别人有几个能做到的?我在东疆,孤身入东楚千里杀人,然后靠着一人之力硬生生杀回来。你呢,不过是杀杀马贼而已,却比我们得到的都多,我们怎么可能心里痛快?”
方解默然不语,他知道莫洗刀说得没错。对于大隋来说,他们两个立过的功劳远比自己要大的多。张狂在蛮人部落里生活了几年,然后引着边军将蛮人一口气往北赶了几百里。那几年,他哪一天过的日子是踏实的?
莫洗刀在东疆,孤身一人潜入东楚刺杀了东楚几位大人物,在没有后援补给的情况下,能从东楚回来就是个奇迹。因为那几个大人物的死,东楚国内本来叫嚣着要制裁大隋不许东楚商人再和大隋通商的那些人都收了声。
按理说,这些大功劳足够让他们两个加官进爵了。可朝廷却没有这样做,因为朝廷不会承认这些事是大隋做的。对蛮人用计,逼迫蛮人向北退了几百里这件事,传扬出去对大隋的名声不好。杀东楚官员的事,自然更不会承认。
“同人不同命。”
莫洗刀笑了笑,再次灌了一大口酒:“这次你来,是要来剿灭我虎牙山的?”
这话,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莫大哥。”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管以前的事如何,现在咱们又遇到了殊为不易。咱们今日只喝酒,不谈其他的事。”
莫洗刀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是啊……你和我其实骨子里有些东西很像。我出来的时候和手下人说过,若早知道带兵来黄阳道的是你,我不会下令把你手下那几十个斥候杀了,更不会下令让人把他们尸首挂在外面示众。正因为有这件事,所以即便你知道虎口涧里是我,也还是让人将我的斥候杀了挂在外面。”
他叹道:“这就是军人吧……”
方解没有说话,只是一口一口的喝着酒。
“我不会投降,不会带着人投靠你。”
过了好一会儿后莫洗刀忽然说道:“我不说你也知道,你派人将我手下人尸体挂在山寨外面的时候,其实你就知道我不可能投降了。除非我虎牙山里的人都愿意投降,但即便如此我也不会。他们愿意跟着你我不拦着,但我不可能装作无所事事的每天和你抬头不见低头见。”
“若是仔细想想……”
莫洗刀笑了笑:“咱俩也没什么太深的交情对吧?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能独自一人来还叫我一声莫大哥,我知足了。若换我是你现在的位置,或许我不会来。”
方解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因为你是你,我是我。”
“嗯。”
莫洗刀将已经空了酒囊丢在一边,回头看了看山寨那边道:“我回去会和他们商议,若是他们都愿意跟着你,那我就打开寨门让他们去投靠。若是他们不愿意……咱们刀头上再会吧!”
“就此别过。”
方解起身抱了抱拳:“其实你说得没错,如果遇上了……谁都不回手下留情吧……”
莫洗刀愣住,然后哈哈大笑,转身而去。
“痛快!”
他吼了一声,震破了天上的浮云。
第0583章 难以置信的自信
江北道
火狐城的名气很大,但这里只不过是一座废墟。
在中原还是大郑国统治的时候,火狐城曾是仅次于长安的一座雄城。当然,那个时候的长安城远不能和现在相比。火狐城是郑国一座纯粹的军事城池,当初为了彰显郑国军力强盛,大郑开国皇帝下旨在江北道修建火狐城,可容纳士兵三十万。
当时修建此城的目的,是为了震慑江南陈国。郑国皇帝在争霸中原的时候,江南陈国也对中原觊觎,几次出兵北上,一度占据整个江北道,距离长安城不过千里。后来郑国皇帝击败了敌人登基之后,亲自率军将陈国军队赶回了江南。
然后他下令修建火狐城,在此屯兵。一是为了彰显他的武力二是为了让百姓信服,其三,郑国皇帝何尝不想提兵南下一统大江两岸?后来郑国大军多次南征,出发点都是这里。只是陈国后来虽然接连出了几个昏聩的皇帝,但不乏名将。陈国南征皆以失败告终,但火狐城一直都是军事重地。
大隋开国皇帝杨坚起兵,第一场大仗就是攻克火狐城。
当时无坚不摧的大隋军队在火狐城遇到了最为顽强的抵抗,虽然后来胜了,但损失的兵力让杨坚都为之心痛。
隋军猛攻,在破城之前,郑国军队将这座大城付之一炬,大火少了足足半个月,留下了一座废墟。
后来火狐城废墟成了一处文人墨客必须要来看的地方,也不知道在此留下多少传世诗篇。
杨坚立国之初曾经想修复火狐城,但因为要扩建长安城国力不足以支持,再加上朝臣反对也就不了了之。
此时天下虽然已经乱成了一团,可紧邻京畿道的江北道却暂时没有牵扯进战火之中。只是来火狐城游览的人却显然不如以往多了,官道上都显得冷冷清清。
一行二百余人的队伍,护着马车顺着官道向北疾驰。从陕北道过来的这支队伍没有选择最近的路,而是往南绕了半圈之后再折向长安。长途跋涉回来,那二百多修为不俗的骑士看起来风尘仆仆,每个人的脸色都有些憔悴。
赶车的苏不畏不时撩开帘子往车里看看,皇帝的身子最近越来越虚弱,已经两天吃不下东西了,看样子甚至连坚持回到长安城都有些困难。这位曾经雄心勃勃的帝王,此时瘦的如一具枯骨似的蜷缩在马车里,整日都不睁眼,也不说话。
苏不畏最怕的是,自己在下一次撩开帘子往里面看的时候,皇帝没了气息。
其实到了现在,连苏不畏都不知道为什么皇帝还活着,这个明明已经生机全无的至尊,竟是硬生生比演武院老院长预测的多活了两年。如果这不算奇迹的话,那么苏不畏也就不知道什么还叫做奇迹了。
或许连皇帝自己都觉得这是个奇迹。
无法想象,是什么支撑着皇帝陛下就是不肯死。
“到哪儿了?”
马车里传来极微弱的询问声,这是三天来皇帝第一次开口。
“回陛下,前面就是火狐城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再有半个月就能回到京城。陛下是不是饿了,要不奴婢停车给您熬一碗米粥?”
“火狐城……”
蜷缩在马车里的皇帝有些费力的拉了拉盖在身上的绒毯,将眼睛微微打开一条缝隙:“朕记得,朕还是皇子的时候,先皇让所有的皇子都来火狐城看看,祭奠当初攻破此城时候战死的将士……朕还亲手烧了纸钱的……”
苏不畏心里一动,没想到皇帝居然有兴致说这些。
“不只是朕兄弟几个,大隋历代皇帝,都会让自己的儿子们到火狐城来看看,看看这座废墟,就是这里,曾经让七万大隋勇士葬身于此。那是太祖皇帝起兵之后打过的最艰难的一战,即便是后来攻克长安城的时候也不过损失了三万精甲。”
皇帝喘息了一阵,对苏不畏艰难的露出一个笑容:“到了火狐城停车,朕想再看看。”
苏不畏一喜,连忙答应。皇帝今天的精神显然比以往好些,他早就想停车为皇帝熬一碗粥喝,这两天皇帝水米不进他也几乎心力交瘁。可才高兴起来,忽然想到了什么让他心里又一紧,下意识的看向皇帝,苏不畏的嘴角都颤抖起来。
“别怕。”
皇帝笑的很费力:“朕不是回光返照……前阵子朕不爱说话,是因为朕要留着力气,朕怕自己坚持不到长安城就死了,那岂不可惜?现在距离长安已经近了,而且这火狐城,朕早就想再看看。”
苏不畏这才放了心,对护卫骑士吩咐了一声。骑兵中分出去三四十个人加速向前,先去准备。
马车在火狐城废墟外缓缓停了下来,苏不畏跳下马车将帘子撩开,然后又爬上去,将皇帝驮在背上爬出来,小心翼翼的下了马车,他两只手紧紧的拖着皇帝,唯恐皇帝已经没有力气从自己后背上掉下去。随行的一个护卫连忙从马车里将绒毯扯出来,给皇帝围在身上。
苏不畏背着皇帝往前走,皇帝伏在他身上抬头往废墟那边看了看,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说了一句让苏不畏听不懂的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想说给谁听。
“废墟……其实朕最怕的就是看到废墟……”
……
残垣断壁前
侍卫将躺椅放好,然后扶着皇帝从苏不畏后背上下来坐在椅子上。皇帝歪着头看着那座似乎看不到边际的废墟,眼神里有些让人跟着心里发紧的伤感。苏不畏将皇帝放好之后就连忙转身去取米,他不想让侍卫们插手熬粥,他知道皇帝现在连哪怕稍微硬一点的米粒都嚼不动了。
但皇帝还有皇帝的尊严,苏不畏不想让侍卫们知道这些。
武当山张真人缓步过来,蹲下来为皇帝诊脉。皇帝微微摇头:“不必了,朕知道自己能坚持到回去。不再为太子做些事,朕死不了。”
张真人怔住,然后站在皇帝一侧不知道该说什么。
“真人……如果朕将大隋的江湖交给你,你能带着那些江湖上热血儿郎们帮助太子稳固大隋江山吗?”
皇帝喃喃着说话:“就好像……当初老院长那样辅佐太祖皇帝,就好像朕的七弟那样辅佐朕……朕当初就问过你,你说你想要的是多从老天手里偷几个年头来活,若是参与庙堂,只怕会早死好几年。朕当时没怪你,因为朕手里还有一个萧一九。虽然朕当时就看出来萧一九这个人心思太大,但在配合朝廷的事上,他确实比你强些。”
“陛下说的是……”
张真人低声道:“萧一九懂得如何与朝廷配合做事,稳固中原武林,他也比我更知道怎么样让百姓们对道宗信服,以至于不会再去信仰别的什么宗门。他可以在清乐山上做一场一夜桃花开的事,我便没有这个心思。当初陛下选择萧一九,我知道这是最正确的选择。”
“但他让朕失望了。”
皇帝叹了口气:“真人,你不会让朕失望,对吗?”
张真人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什么。
皇帝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显然有些失望,所以眼神里的伤感越发的浓郁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转头看向张真人说道:“朕要是能修行就好了,朕要是可以长生,就能让大隋变得更加强大。真不是贪生怕死,朕只是还不放心太子。朕坚信,朕比以往历代皇帝都要做的好,只要给朕时间……朕就能让大隋成为一艘永远不会沉没的巨舰。”
“臣坚信。”
张真人道。
听到这个臣字,皇帝的脸色一变然后眼睛里闪过一抹喜色:“朕……要谢谢你。”
“臣只是觉得,大隋不能倒。”
“是啊……大隋怎么能倒呢?”
皇帝笑了笑:“所以朕才要赶回去,回去再交待太子一些事。朕要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离开长安城,不管是哪个贼子手下有多少人马,长安城都不是谁想攻破就能攻破的。当初太祖皇帝之所以要扩建长安城,就是知道只要长安在,大隋就不可能倒下……”
“就算是罗耀又如何?他自己或许可以进长安,但他手下的兵马却进不去。更何况……他不敢进长安。”
“是。”
张真人点了点头:“老院长只要还在长安城,罗耀就不敢轻易进去。”
“不仅是这样啊。”
皇帝忽然笑了笑,有些让人无法理解的得意:“等回到长安城之后,朕就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是大隋历代皇帝临终前才能告诉继承者的,所以朕即便病重也没有提前告诉太子。因为这个秘密太大,朕怕太子守不住。一旦守不住这秘密被别人知道了,那么这么多年来我杨家倾力安排的秘密,老院长耗费一半修为保护的这个秘密就没有作用了。”
“臣……还是不知道的好。”
张真人垂首道。
“不。”
皇帝道:“老院长终究太老了,当初若不是他耗费了一半的修为去做那件事,或许还能再多护佑我杨家百年,但现在,他也已经快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万一老院长不在了,就只能是你帮助太子来守着这个秘密。”
张真人没在说话,可他心里却越来越沉重。也不知道怎么了,他竟然对皇帝要说的秘密没有任何好奇。有的,只是浓烈的悲戚。
“这个秘密一旦到了不得不公布的时候,只怕会吓坏了所有人吧。”
皇帝笑了笑,然后费力的挪动了一下身子。
“杨家人为了守护这个帝国的决绝,不是任何一个人可以揣测理解的。为了大隋,杨家人付出的心血外人远远看不到。当初建造百里长安城的时候,朝臣百姓都反对,但我杨家人就是要做,因为长安一旦建成,在杨家天下遇到危机的时候,长安就会成为最坚固的堡垒,谁也无法攻破。”
皇帝似乎有些糊涂了,这样的话他已经来来回回说了几次。
他看着那废墟,艰难的抬起手指了指:“朕永远也不会让人看到,太子也永远不会让人看到,杨家人永远不会让人看到,长安城变成这个样子!”
张真人这时候才有些惊异,皇帝到了现在怎么还有这样的自信?是因为那个皇帝刚才所说的天大的秘密?可是又是什么的秘密,能让杨家人倾尽全力去守护,让万星辰耗费一半修为去创造?
这就是皇帝自信的来渊吗?
第0584章 呸!
苏不畏服侍着皇帝喝了几口米粥,皇帝的胃口依然很差,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进食所以皱着眉强撑着把米粥咽下去,可很快就有全都吐了出来。苏不畏手忙脚乱的为皇帝擦拭,皇帝则好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对他歉然笑了笑。
站在一侧的张真人脸色蒙着一层阴霾,皇帝已经到无法进食的情况,或许,随时有可能闭上眼就再也不会睁开。这是一位让人捉摸不透的帝王,他的心思很善变,所以应该是个无常之人。可他偏偏又是个毅力坚定的让人不得不钦佩的人,他的坚持和他的无常都那么深刻那么鲜明。
他无常,因为他总是临时改变自己的决定。他坚定,是因为他有着始终如一的理想。
皇帝吃东西的时候,苏不畏特意吩咐侍卫们离开的远一些。他不愿意让侍卫们看到皇帝现在有多虚弱,其实不只是苏不畏,即便到了现在皇帝依然是很多人的心里支柱。一旦皇帝倒了,就会有一大批人随之崩溃。
这些护卫也一样,他们对杨家忠心耿耿,虽然都知道皇帝病重,但却没人愿意相信皇帝命不久矣。一旦皇帝死在半路的话,这几个月来他们紧绷着的神经一松开,或许会变得无比迷茫。
“外面风大,陛下要不要回马车里休息一会儿?”
苏不畏垂着头问。
皇帝微微摇头:“不,就在这坐一会儿吧,等喂饱了马就继续赶路,朕现在一闭上眼就看到太子对着朕笑,喊朕父皇……朕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将这么大的担子过早的压在他肩膀上,其实朕多想替他多做一些事,可朕知道不可能了。”
苏不畏的鼻子一酸,垂着头为皇帝按摩疏通血脉。
“苏老狗。”
皇帝忽然叫了他一声:“你跪下,给朕磕个头。”
苏不畏愣了一下,虽然不明白皇帝是什么意思,还是起身后退了几步,然后跪下来郑重的给皇帝磕了一个头。
皇帝微微笑了笑道:“好,朕原谅你了。”
苏不畏一怔,然后忽然明白过来,瞬间老泪纵横。
“陛下,奴婢该死!”
皇帝微笑道:“朕知道你该死,但朕舍不得杀你。你和裴衍在京城里的时候暗中做了许多事,朕都知道,但朕没有问过你。你暗中排挤罗蔚然,捏造他对朕不忠的事朕也都知道。你还在太子身边安插人手,时时刻刻的监视着太子的一言一行朕也知道……但朕还知道,你做这些是因为私心,而非对朕不忠。你犯错,并不是想谋逆。”
苏不畏使劲叩头,很快额头上就见了血。
皇帝费力的摆了摆手道:“起来吧,朕说了,原谅你了。朕知道你心里也不甘,你跟着吴陪胜做了那么久的事,见惯了身为秉笔太监的吴陪胜权势有多大,从那个时候或许你就想着有一天也要做那样的太监。但是朕登基之后就将秉笔太监的权责免了,吴陪胜心里不甘,你何尝不是?”
“你没有叛逆的心思,但你还想着恢复秉笔太监的权利。朕正因为知道你只是这个心思,所以才一直没有对你怎么样。人都会犯错,朕也犯过很多错误,但能原谅的,朕从来不会追究什么。”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缓了缓:“你给朕磕头,朕就当你是认错了。”
苏不畏老泪纵横,无法言语。
张真人在一边看着,心里酸楚的厉害所以别过头去不再看这主仆二人。
“老六作乱的时候,朕不是没有想过杀你。”
皇帝笑了笑,语气温和道:“但在出征大典上,陈哼陈哈那两个疯子来的时候,你挡在朕身前的那一刻,朕就改变主意了。你和老六私底下有什么交往朕也打算不再问不再想,因为你始终没有害朕的念头。”
“奴婢罪该万死!”
苏不畏只是叩头,血已经涂满了那张满是沟壑的老脸。
“不说这些了。”
皇帝让自己坐的舒服些,从袖口里逃出来一块手帕递给苏不畏:“擦擦,你本来就丑,这满脸血的样子更丑,起来吧,难道还要让朕求你?”
苏不畏连忙起身,躬着身子将手帕接过来却舍不得用,抬起手用衣袖胡乱在脸上擦了擦,将那块手帕整整齐齐的叠好放进自己怀里。
皇帝看着他的举动,嘴角上的笑意越发的温和起来:“朕之所以今日才点破,是朕不想让你心里有什么负担,朕知道你其实一直担惊受怕的,做错事的人都这样,唯恐有一天自己做过的事被人翻出来算账。朕今日说出来就是要跟你算账,你磕了头这帐也就翻过去了……朕要你继续为你朕做事,兢兢业业的为朕做事。”
他顿了一下后说道:“太子年幼,身边还没来得及培养几个忠诚的人,朕死之后,你继续做秉笔太监。裴衍已死,黄门侍郎的官职朕不会再设,所以……你要如愿了,朕恢复你秉笔太监梳理奏折的权利,但你要谨记,这权利是用来辅佐太子的,明白吗?”
“奴婢……明白!”
皇帝见他答应,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后抬头看着天:“朕多想……问天再借三十年!”
……
喂饱了战马之后,苏不畏再次将皇帝背起来往马车那边走。他本身就不高大,两个看起来都很枯瘦苍老的人在一起,怎么都有一种让人心酸的感觉。
“苏老狗,记住,无论如何也要让朕见到太子。”
皇帝伏在苏不畏身后低声说了一句。
苏不畏的身子颤了一下,然后重重的点了点头:“奴婢知道,奴婢就算死也保陛下回到长安城!”
皇帝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苏不畏为了不让背后的皇帝掉下来,到了马车边上之后先是自己爬上去,然后就那么跪着往前挪钻进马车里,将皇帝从备上小心翼翼的放下来。又拿过绒毯为皇帝盖好,将装着热水的水壶放在皇帝触手可及的地方。
“陛下躺好,奴婢要赶车了。”
皇帝点了点头,将身子蜷缩进温暖的被子中。
苏不畏从马车里出来,刚要挥鞭让马车行走,挥鞭子的手却在半空中僵硬住,没有挥舞下去。
他看着面前不远处挡在马车前面的张真人,又看了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几十米外的四个老者,脸色逐渐凝重起来,他回头看了看闭上眼睛休息的皇帝,将马车帘子关好之后从马车上下来却没有往前走,就守在马车旁边寸步不离。
这四个人看起来都已经有六七十岁左右,身上穿的是一样的灰色儒衫。高低面貌各不相同,但身上的气质却格外的相近。站在最前面的是个瘦高个,比张真人还要高些,因为太瘦所以身上的儒衫显得松松垮垮,就好像挂在晾衣架上似的。
他身后站着的三个,最左边的是个秃头,但显然不是佛宗的人而是头发都已经掉光了,非但没有头发,胡子眉毛都眉头,整个脑袋就好像一块光秃秃的石头,所以看起来极为别扭。苏不畏看得出来,这个人应该是换了什么血病以至于身上的毛发全都掉了。
中间的是个很矮的胖子,矮和胖似乎总是被牵扯在一起。这个人看起来是四个老者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头发胡子都还很黑,也许是因为够胖所以脸上连皱纹都很少,白胖胖的好像新出锅的馒头。值得一提的是,他才到站在前面那个瘦高老人的腰部往上些。
第四个人是最正常的一个人,看起来身材很标准,上宽下窄,头发胡子虽然都已经花白但精神很好,四方脸,模样很周正,看起来仪表堂堂,年轻时候肯定是个很英俊的男人。只是……他左眼只剩下个黑洞,还少了一只耳朵,所以即便他看起来很肃穆,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衣服同样很整齐,但已经没了什么潇洒倜傥。
“想不到。”
站在最前面那个瘦高老人看到张真人的时候脸色显然变了变:“想不到,武当山张真人竟然也蹚进了这池子浑水里,你不是说过自己永远不会去触碰政事吗,原来德高望重的张真人只也是个骗子。”
张真人看着老人道:“宋松鹤,你装的比我还要真,我是说过不愿意触碰江湖之外的东西,你呢,当初可是说过最厌恶的便是被人利用。”
被称为宋松鹤的老人摇了摇头:“其实你我都知道,天下方正,规矩严谨的时候咱们这些人自然要装的好像得道高人似的,每日坐在山顶上下下棋论论道,看起来怡然自得清净自在,其实都是装的。因为你我的修为再高也只是江湖客,天下太忙的时候谁愿意咱们这些身份低但本事大的人胡乱搀和?”
“可是现在不一样,天下始乱,没了约束,人心也就野了。皇权稳固的时候,就是压在那些人野望上的一座山,他们想动也不敢乱动,因为山会压死他们。可现在山崩了,野望如雨后春笋一样可这劲儿往上拔,如今已经是满山竹林。所以,咱们这些往日看起来闲云野鹤一样逍遥自在的人,也就不自在了。”
张真人点了点头:“这话中肯。”
宋松鹤道:“你也出山我也出山,无非是觉着自己一身修为到了这个地步,本就应该获得的比别人多,要站在比别人高的地方才对。有人愿意抛出诱饵,我们这些本来就寂寞的鱼儿自然会跳起来自己去咬那鱼钩。”
张真人再次点了点头:“这比喻也恰当。”
宋松鹤笑了笑道:“当初在山上的静修的时候,我曾经与人盛赞大隋,说天下清平民心安乐,咱们这样的人也能踏踏实实无欲无求的修行。单纯的修行,没有任何瑕疵在内。这话不违心,虽然有些发酸。现在我们受人之托走出来,也一样的不违心。因为我们只是为了获取利益,也很单纯,没有任何瑕疵。而拿了人家的好处自然要认真的为人家做事,尽心尽力不留余地的去做。”
“所以。”
宋松鹤看着张真人认真地问:“您能不能让开?”
张真人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同样认真的回答了一个字。
“呸!”
第0585章 价值五万两金子的人头
苏不畏站在马车旁边身子一动也不动,他已经不再年轻所以看起来也没什么气势,但他的身子依然很稳,就好像一棵老树,张真人回头看了一眼,忽然生出一种老树守孤坟的错觉来,心里有些堵的慌。
“我今天心情很不好。”
张真人看了一眼宋松鹤道:“千万不要惹我,你在松鹤山上静修六十年,好不容易熬到了这个境界,一下子就没了挺可惜。”
“呵呵。”
宋松鹤笑了笑道:“虽然你贵为武当掌教,江湖中也多有传闻说你才是真正的道宗第一人。记得十几年前我见你的时候我就说过,有时候不争虚名未见得就是看不上那虚名,而是争不起。所以相对来说,若是萧一九对我说这番话,我会有些担忧。至于你,没几个人见过你出手,怎么知道是你强还是你怕所以不敢和别人打?”
他的话还没说完,张真人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已经告诫过你了,我今天心情很不好。”
张真人微微叹息一声,然后身子忽然往上一拔,不是跳了起来,而是变得很大,非常大。
天地元气在他身体外面迅速的汇集然后形成了一个近乎实体化的巨人,看起来和张真人一模一样只是大了何止几十倍,看起来比大树还要高,道袍飘飘挡住了天空。
“障眼之法!”
宋松鹤愣了一下后嘀咕了一句,然后手指向前一指,一柄长剑从剑鞘里自动飞了出去,如电一般直刺张真人本体。那剑去势极快,只一个恍惚间就到了张真人本体身前。本以为这剑便是实攻,谁想竟是一招需招。剑到了张真人身前之后忽然分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剑!
剑密集到让人无法数清,围着张真人的身子开始盘旋。
张真人笑了笑道:“你这才是障眼法。”
他伸手往前一探后向回一拉,一柄长剑从那剑阵中被抽了出来,如剥茧抽丝一样。那剑被张真人凌空抓住之后不甘的扭动挣扎着,剑身上传来一阵阵的铮鸣。随着那剑被张真人从剑阵里抽出来,四周围绕着的剑立刻就缓了下来。
张真人单手虚空一捏,当的一声那长剑就被折断。
剑断,其他的剑全都消失无踪。
宋松鹤的脸色大变,想要往后退已经晚了。那个天地元气所化的张真人抬起脚往下一踩,巨大的脚掌立刻就将宋松鹤覆盖了下去。那脚掌对于宋松鹤来说就是一座小山,宋松鹤来不及退走之后双手往上一托。
而与此同时,宋松鹤身后那三个老人非但没有出手,反而向后掠了出去。
“你也想跑但你跑不了对不对?”
张真人看着双手高举拖着一只大脚的宋松鹤道:“刚才你说我幻化这个自己是障眼法,其实只说对了一半,之所以我要幻化的那么大就是让你注意,只要你注意到就会分心,只要你分心,就会被我所制,这阵法是我刚刚悟出来的,还没有名字,不过背后就是火狐城废墟,不如就叫残墟阵,你走不了是因为你接下来就要变成一座废墟了。”
他说完单手往前一指,一黑一白两条游鱼便朝着宋松鹤游了过去,宋松鹤大惊失色,想躲,被残墟阵压着根本就动不了,眼睁睁的看着那黑白鱼游到自己身前然后从自己胸口钻了进去,下一秒,又从后背钻了出来。
出来的不只是那两条黑白鱼,他体内的磅礴内劲跟在黑白鱼后面疯狂的往外泄,看他身体没有一点外伤,黑白鱼游进去游出来连血都没见,可却将他气脉尽数斩断,无处宣泄的内劲随着黑白鱼钻出来的缺口止不住往外涌,宋松鹤的身躯就好像破了一个洞的皮球似的很快就变得枯萎干瘪。
一下子,他好像老了二十岁。
“你的飞剑确实很不俗,看似单调,但实则防不胜防。飞剑本体藏于那万千长剑之中,只要飞剑本体不灭,那剑阵的攻势就无穷无尽,可惜,我看的很清楚。”
这话说完,那个幻化出来的巨大张真人猛的往下一踩,巨大的脚掌抬起来再落下,将已经失去了大量内劲的宋松鹤狠狠的踩进了地里,嘭的一声,一个巨大的深坑骤然出现,而干瘪的宋松鹤则就在那个脚印中间,已经被踩的镶嵌进土里。张真人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巨大的脚掌不停的往下踩。
“都说了心情不好!”
嘭!
“你他娘的非不信!”
嘭!
“本来心里就堵得慌,你偏要来招惹!”
嘭!
嘭嘭嘭嘭!
张真人双臂一震,那幻化出来的巨大身形消失不见,化做一股淡青色的气流回归他的丹田。那两条黑白鱼却没有消失,围着张真人来回游动。
“强。”
那个秃头点了点头说。
“很强。”
那个矮胖子说。
“强的变态。”
那个没了一只眼和一只耳朵的人说。
……
张真人看了他们三个一眼,沉默了一会儿问:“为什么你们不出手?”
矮胖子看了看深坑下面宋松鹤的残骸摇了摇头:“因为昨晚赌钱我输了,还欠了他一千六百两银子,我不想还。”
他看向瞎子问:“你呢?”
瞎子道:“明明他修为最弱,还总喜欢走在前面自己装领袖,既然他那么喜欢走在前面,那么喜欢装领袖,我干嘛要拦着他死?”
秃头说:“因为我们三个对付你就够了,多他一个没有任何意义,这次雇主开出了五万两黄金的酬劳,我不想多分一份。”
马车旁边的苏不畏眉头一皱,脸显怒容。马车里闭眼休息的皇帝却嘴角挑了挑,微微笑了笑自语道:“朕的人头标这价码应该是当世第一了吧。”
张真人的眼神落在那个矮胖子身上:“灵鹫山鸳鸯宫吴老邪,你不在山里练你的双修也跑了出来,你舍得你鸳鸯宫里那八十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看来这酬劳肯定不止五万两黄金,不过……由此可见背后的雇主面子很大啊。”
他看向瞎子:“还有大名鼎鼎的东海一刀,自从十几年前你被人挖了一只眼割了一只耳朵后就再也没了踪迹,我以为已经死了,没想到还活的这么健硕,老天真没眼。当初你要带刀进京城,大内侍卫处动了三个供奉也没拦住你,然后城中飞来一道剑气,先斩了你的刀意,然后斩瞎了你一只眼斩落了你一只耳朵,这教训你怎么记不住?”
“至于你……”
他看向秃头说道:“血尊者,那般严重的血症也没夺了你的命,你不在海岛上好好的颐养天年也跟着出来作乱,要保命你就必须不断的换血,走遍半个中原才被你寻着一条能帮你续命的宝贝,你就不怕你那血龙自己跑了?”
秃头摇了摇头:“不怕,因为我带着它。”
这句话一说完,忽然从废墟那边猛的游出来一条足有水桶粗细的血色大蟒,看起来足有四丈长短,从废墟上下来的时候激荡起一片尘烟。那边的二百多名侍卫立刻将马车团团护住,有的抽出横刀,有的将连弩端起来瞄准了那条庞然大物。
灵鹫山鸳鸯宫的吴老邪,被人称为江南第一邪,这个人虽然又矮又胖,但自认为风流潇洒,打着双修的名号也不知道骗了多少无知少女。这人虽然模样丑但修为高深,展现一些手段自然有不少女子被他骗住,他选了九九八十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收为弟子,整日在鸳鸯宫里颠鸾倒凤。
这个人不止偏色还骗财,以教人修行的名义从不少名门望族骗出来大笔的银子。本是大内侍卫处通缉的要犯,却因为灵鹫山太过险要只有一架横跨两峰的独木桥可以通往鸳鸯宫,几次追捕都被他仗着地形或是阻挡或是逃脱,还损了一位大内侍卫处的千户。沐小腰被任命为千户,那个千户的实缺就是因为这个人才空出来的。
东海一刀
没人知道他的本名是什么,在东海渔村里隐居修行,夜里出去二三百里作案,杀人越货奸淫女子,然后还能在一夜之间赶回来,所以一直没有人发现。地方上的官府查不到真凶,只好上报请大内侍卫处派高手来查案,知道大内侍卫处不好惹,这个人就躲了出去,索性开始闯荡江湖,自命东海一刀。
后来,十几年前诸皇子夺嫡,他被当时的太子请去长安,结果因为在城门口不肯将刀交给守城的兵卒而被挡住,他一怒就要硬闯,结果城中有一道剑气突然飞来,他拼尽全力也不能挡,瞎了一只眼掉了一只耳,自此之后再也没有敢踏足江北。只是不知道那一剑是演武院的老院长所发,还是当时尚在长安城里的忠亲王所发。
至于那个秃子,最为邪门。
此人本是苏南道兵解城一个望族家中的小厮,因为伶俐秀气所以深得主人的喜欢,到了他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是一表人才,却生性淫邪和主母通奸,被家主察觉之后,派人乱棍打了一顿,以为他死了就丢在城外荒野。结果他却大难不死,被一个路过的江湖客救了,他骗了那江湖客说是被人打劫,江湖客救了他之后发现根骨不错便留在身边。
救了他的江湖客是大名鼎鼎的江南剑侠李白之,喜他聪明伶俐便教授他修行之道,此人一百二十八处气穴开了一百二十七处,实打实的修行天才,只三年便已小成,没想到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性子,趁着李白之远游奸污了李白之的女儿,怕李白之报复,杀人之后逃回兵解城,然后又一口气将他当初的家主一家全都杀了,把主母扒光了衣服挂在大院门口。
后来李白之查出真相后千里追凶,这个秃子自号血尊者躲去了海岛,却没料到生了重病,浑身燥热无比,身上的毛发全都掉光了,每日泡在水里都无法解热。再之后他听说有换血之法,走了半个中原才找到一条血蟒。他每隔三天就要为自己放血,然后喝血蟒的血来补充血气。这法子本来就是无稽之谈,没想到真的保住了他的命。只是血蟒带毒,长喝血蟒的血之后,他原本清秀的相貌也给毁了,光秃秃的脑袋上仔细看的话还满是细小的肉疙瘩,格外的难看。
这三个人都是江湖上凶名昭著之人,刚刚死了的宋松鹤倒是名声不错。不过宋松鹤名声虽大却只是九品上的修为,而这三个凶顽,都在九品境界之上,已入通明。
张真人吸了口气,没有往马车那边退反而往前走了一步。
“陛下可知这些人的雇主是谁?”
他问。
马车里的皇帝没有睁眼,冷冷笑了笑道:“还能是谁,能标了五万两黄金的价码,请来四个大修行者杀朕的,十之八九便是贤罗城通古书院里那些奴才。他们主子不敢抛头露面,一群下人倒是时不时翻出些风浪。朕想杀了他们,他们自然也想杀朕。只是他们一直不曾撕破脸,朕也不急着挑明,不过,现在他们不想让朕回到长安城,因为他们怕朕回去。”
第0586章 这个赞!
屋子里有些静,甚至连呼吸声都显得很清晰。
莫洗刀环顾了一下屋子里的几个人,当初跟着他从长安城里一起逃出来的只剩下这五个人了。出长安城的时候算上他一共十三个人,在半路上抢劫一个商队的时候被商队的护卫杀了一个,潜进那个富户家里的时候被护院杀了两个。后来在长江水域打劫,又损失了四个人。
前几日杜栓被方解的手下擒了去,挂在寨门外的尸体里也没有他,但莫洗刀知道,方解即便不杀杜栓他也不会再回来了。
“事情大概我已经都跟你说了,现在我必须征询你们几个的意见。山寨不是我莫洗刀一个人的山寨,而是咱们大家一起辛辛苦苦打拼建立起来的。以前什么事我都能做主,但这次我必须问你们什么意思。”
徐连沉默了一会儿问他:“大哥,方解怎么说的?”
莫洗刀道:“他说如果咱们虎口涧里的弟兄愿意去投靠他,他会厚待。这话我不怀疑,因为我对他还有些了解。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动手杀了方解那五十个手下的兄弟,方解不会容许他们活下来。杜栓被抓住,他明知道山寨里是咱们兄弟,还是下令将那几个斥候杀了吊在山寨外面,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他看了众人一眼道:“若我是方解,也会这样做。他是看上了咱们虎口涧里的兄弟们训练有素,可他也不可能不给自己手下人一个交代。这个梁子解不开,就算都投靠过去也不可能揭过去不提。”
“那就没的谈!”
李明理怒道:“大不了咱们弃了这寨子远走高飞,天下那么大哪儿不能容身?他说是念着当初长安城里的情分想收留大家,还不是看咱们这千把号弟兄都是好手。再者就是咱们虎口涧易守难攻,就算他手里有数万大军想要打进来,死的人不会比咱们少。咱们可不是陆川高北斗博扬窦天德那样的废物,谁来都得流一洼子血!”
徐连摇了摇头:“可弟兄们损失也不会小。”
李明理立刻就急了,指着徐连的鼻子骂道:“老子就知道你是个贪生怕死的怂货,还不是你觉着当初在长安城里和那个姓方的在一张桌子喝过酒,以为他会对你另眼看待?自从大哥回来你就一直跟我们唱反调,谁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少他娘的指着我脸!”
徐连也怒了:“这些年跟着大哥走南闯北,老子没少比你流血也没少比你杀人!现在要考虑的是怎么保全这千把号弟兄,不是他娘的意气用事的时候!”
李明理咬着牙说道:“有他娘的什么好考虑的,老子就不信那个邪,他要是敢带人攻过来,老子第一个冲过去撕下来他一片肉!”
“都闭嘴!”
莫洗刀冷声道:“别人还没动手,自己兄弟先反目!我早就跟你们说过,无论干什么事想要做成,首先得咱们几个团结,不团结用不着别人动手,自己人就能把自己人逼到绝路上!”
徐连和李明理互相瞪了一眼,怏怏的重新坐下来。
“徐连说得没错。”
莫洗刀叹了口气道:“如果还是咱们这几个兄弟遇到这种事,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可咱们虎牙寨好不容易才建起来,弟兄们跟着我就是想奔个好前程,我知道你们心里都怎么想的,可你们想过下面人怎么想的吗?我告诉你们,只要我把这件事对下面人说明,你们说有多少人会因为方解愿意招安他们而欢欣鼓舞?”
“说白了,虽然现在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可咱们说到底还是贼,而方解穿的是官衣,下面人不会去想跟着咱们将来能有多大出息,他们会想跟着方解就不是贼而是兵!远比留在山寨里要有前途!”
李明理愣了一下,垂着头不再言语。
李三宝看了看莫洗刀道:“还是大哥你拿主意,这么久了我们已经习惯了凡事都听你的。现在也一样,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们几个都拥护。你说要走,咱们就走。你说要打,咱们就拼命!你说要去投靠方解,咱们就收拾东西出去。”
“不。”
莫洗刀摇了摇头:“就算你们都去投靠方解,我也不会去的。现在议的是你们几个和下面弟兄们的前程,与我无关。”
“为什么?”
几个人都不解的看着莫洗刀。
莫洗刀沉默了一会儿后语气怅然道:“不可否认,若是我答应了方解,他会给我一个不错的职位,也不会立刻就把咱们这队伍拆散。可我不愿意……男人都有硬脊梁,让我自此之后在他手下做事,每日听他的吩咐,见了他要低头行礼,我做不到。当初在长安城我做不到,现在我依然做不到。”
有巨话莫洗刀没说,他其实怕的是方解为了将来让虎口涧这千把号人将来顺服,会想办法除掉他。等跟了方解之后,还不是要任其拿捏?
“大哥,那咱们就走吧。”
徐连道:“硬拼不是办法,咱们连夜收拾东西就走。以大哥你的本事,随便到哪儿不能再拉起队伍?”
“怎么走?”
李明理道:“咱们都是步兵,方解手下有的是骑兵,就算从后山绕出去,方解要是不想放过咱们派骑兵来追的话,咱们依然走不脱。出了虎口涧到了一马平川的地方,咱们就是被骑兵宰割的草把子!”
“那就……”
徐连停顿了一下,看着莫洗刀试探着问:“咱们兄弟连夜走,山寨里的士兵就不要管了。咱们几个一起走,人少目标小,只要能离开,大哥带着咱们从头开始就是了。”
“对!”
几个人都点了点头:“大哥,拿主意吧!”
莫洗刀沉默了一会儿后忽然说了一番让所有人都心里一震的话:“你们为什么总想着逃?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咱们能潜入朱雀山将方解杀了,那么那支队伍立刻就会乱了套。诚然,因为方解死了官军肯定会报复,但只要咱们扛过去最多半个月,那支官军就会因为将领争权而乱了套,到时候谁还会有心思攻打咱们山寨?”
“太……太难了吧?”
徐连嘴角抽了抽后说道。
“难?”
莫洗刀笑了笑:“当初我孤身一人入东楚,接连刺杀四五个东楚显贵,没有后援我尚且能做到,现在有你们几个在,难道我便做不成?只要稳妥些,未必做不成。方解一死,以我对官军的了解,第一件事那些将领们绝不是为他报仇,而是谁来坐方解的位子!只要那支官军乱了,咱们扛过去最初一段日子的进攻,那些将领们见损失兵马太多也就没心思继续打下去。”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应承。
莫洗刀有些恼火道:“我亲自去做,你们只需接应我就是了。只要我手里有刀,杀一个方解还不算什么难事!他不能修行,而我这几年修为大增,更何况……方解绝不会想到咱们敢去刺杀他。”
“可是,大哥,万一失手了怎么办?”
“万一失手,死我一个。你们立刻就走,不会有事。”
莫洗刀看着众人说道。
李明理狠狠的一跺脚:“既然大哥把话都说到这里了,咱们就他娘的干了他!”
……
方解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完颜云殊坐在一边为他揉着肩膀,沐小腰则在他对面煮茶,沉倾扇在不远处坐着看书。屋子里很安静,方解似乎很享受这样的生活。外面忽然响起敲门的声音,沐小腰起身去开门,却发现来的是桑飒飒。
看见方解这一屋子的软玉温香,桑飒飒显然愣了一下。
“如果你有空,我想和你谈谈。”
她没有进来,站在门口对方解说道。
方解起身道:“好。”
他对沐小腰她们笑了笑道:“我一会儿就回来。”
桑飒飒转身往回走忽然又站住,回头看着沉倾扇道:“你的剑意淤存在手臂气脉,虽然磅礴但挥发有窒,显然是最近练功伤了,不要再妄动内劲,如果不调理的话说不定会修为就定在这里,再难寸进。”
沉倾扇脸色微微一变,好看的弯眉往上挑了挑。
“因为你进境太快,浮而不实,其实所谓的瓶颈是身体的自然反应,你的修为到了一定地步之后,因为进步的太急而不够沉稳,所以身体就会自发的阻止你再进一步。这已经是在对你示警,而你却总想着快一点破开这瓶颈,已经和自然之道背道而驰,反而会被困死在瓶颈里。”
说完这句,她不去看沉倾扇的脸色而是转向沐小腰:“你其实从一开始就错了,你的自然之道在于天赋,而你则将精力都放在后天修行上,你体质却并不是修行上的绝佳之姿,再修行也难以有太大的进步。可你没有进境就越发的心急,反而忽略了本身那让人艳羡的天资。”
沐小腰愣了一下,看了看自己双臂间缠绕着的红绫。
“弃了那条红绫吧,你的天赋在这里。”
桑飒飒指了指自己的头:“若你将修行的心思都收起来,那天赋就会恢复升华。既然上天给了你这样的潜质,为什么你总要往另一个方向去走?”
沐小腰的心里一动,下意识的看了沉倾扇一眼。
桑飒飒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似乎明白了什么。
方解忍不住摇了摇头,心说蒙元大国师的气场果然强大。相处了没多久,就已经将沉倾扇和沐小腰修为不再进步的症结都看破。所以他越发的对天授者好奇,究竟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会突然拥有如此强大的实力。
“我来的时候发现外面的护卫撤了不少,为什么?”
桑飒飒忽然问方解。
“等人。”
方解淡淡地回答了一句。
桑飒飒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心中有杀意。”
“人不来,便没有。”
方解回答。
桑飒飒嗯了一声,转身往外走去。
完颜云殊愣了一下,见那个神秘的女人指点了沉倾扇指点的沐小腰,偏偏对自己没有任何话说,她何尝不羡慕沉倾扇沐小腰可以修行,只是她一直没人指点,当初谢先生在十万大山也从不说起这些。到了中原之后他才明白,原来并不是只有谢先生一个人可以修行。
“我呢我呢?”
她忍不住追问:“你为什么不指点指点我?沉姐姐有她的本事,沐姐姐有她的天赋,你看看我有什么优点可以发掘?”
桑飒飒站住,回头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后用很认真负责的语气对完颜云殊说道:“你……比她们两个都好生养……”
完颜云殊一愣,然后立刻红了脸。
方解挑了挑大拇指:“这个赞!”
第0587章 我们是锦衣校
方解和桑飒飒顺着山寨里的小路在夜色中漫步,两个人这几天每天都会有一次深谈,不管是谁想到了什么疑点就会去找另一个人印证,这样一来很多他们不知道的事都逐渐清晰了起来。桑飒飒是天授者,但她不是全知全能的人。她只是在某一个领域忽然之间拥有了很强大的能力,而不是忽然之间变成了神。
“又想起什么了?”
方解一边走一边问。
桑飒飒抱着肩膀走路,看起来多了些小女人的姿态:“你之前说大轮明王的另一半是一个叫做罗耀的人,而且现在已经是个身份显赫拥兵百万的一方大豪,我只是忽然想到,他分来了大轮明王的一部分实力,自然也获得了一部分记忆,现在他不回大轮寺而是在中原争霸,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试着站在罗耀的角度去考虑,可我毕竟是个女子,所思所虑和你们男人终究不同,所以我不能确定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只是贪图中原的帝位。”
“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只贪图帝位?”
方解叹了一声道:“我也曾试着站在他的角度去想这件事,他曾经到达的高度远不是中原的皇帝可以相比的,想在却一心想着抢夺中原天下,如果没有什么比皇帝的位子更吸引他的事,我觉得他完全不必走这样一条路。如果他要再重掌自己曾经有的一切,可以重复当初大轮明王走过的路,修为恢复之后在中原创建一个宗门……”
方解想了想继续说道:“以他的修为,用不了多久就能收服不少江湖客,然后取代道宗的地位成为皇族统治江湖不可或缺的帮手。当他接近皇族之后,就再次有机会成为控制皇族的人。再过几十年或许更久一些,他就是中原的大轮明王。他有的是时间,不是么。”
桑飒飒点了点头:“他是江湖出身却没有选择江湖路,那么只能有两个可能了……其一,他不想重复自己走过的路,因为那样很无趣。大轮明王控制着蒙元阔克台蒙家族,这是他已经有些厌倦的事。他现在不想再扶植傀儡了,而想自己一个人将所有事都做了。皇帝和江湖至尊,一个人来。”
“其二,他比较心急……他或是在担心什么事,如果走大轮明王当初走过的路,你刚才也说了,他扶植一个傀儡争夺中原天下,用几十年的时间来发展宗门,然后控制新的帝国……他等不了几十年,所以才要亲自上阵去争夺这中原天下。”
桑飒飒顿了一下问:“如果是后者,那么他在担心什么?为什么他等不及?”
方解摇了摇头:“你是天授者,连你都想不明白的事我自然也找不到头绪。”
桑飒飒沉默,毫无疑问的是,不管罗耀是不是只有大轮明王一半的修为,可这一半已经足以在江湖上一手遮天。还有什么事什么人能让他等不及去走一条比较稳妥的路,而是选择了最为惨烈的争霸之路?
她想不到,方解也想不到。
“我担心的是……”
桑飒飒道:“罗耀图谋的根本就不是中原的皇帝之位,他要的做是一件谁也不知道但在他看来远比做皇帝更重要的事。这件事或许是一个比皇帝之位更大的利益所得,又或许是一个对他最有威胁的人或是事。他担心再过几十年之后,这个人或是这件事就脱离了他的控制,以至于他心急起兵。”
“其实想分辨也不难。”
方解想了想说道:“再看一段日子,就能大致看出来罗耀的心思了。如果他只是为了觊觎皇帝之位,那么他会一步一步稳扎稳打的去抢这个中原,以他现在手里的实力,只要不犯大错,别人想击败他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就算中原暗中有一股极强大的势力要阻止他,也很难挡得住。”
“如果他没有这样稳扎稳打的去一步步走,而是不计代价的攻向江北直逼长安城,根本就不去顾及手下士兵的损失,那么就说明他图谋的根本不是皇帝的位子,而是另一件更重要的事,而且这件事必须要在长安城里去做。”
“会不会……他察觉到了长安城里有什么威胁到他的人,如果他不尽快攻破长安的话这个人再过十年二十年成长起来之后,连他都无法控制甚至可以动摇他的地位,乃至于危急他的生命?”
方解一怔,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如果……”
他看了桑飒飒一眼:“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或是一件事存在,那么……那么……他看中了我作为他的肉身替代品,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人或是这件事?他甚至没有自信能杀掉这个人或是阻止这件事,所以才会为自己早早的寻求后路。当那个人或是那件事危急他生命的时候,他需要我的身体来完成轮回。”
桑飒飒皱起好看的眉头,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长安城里的那个人或是某件事,将会多可怕?”
她看着方解问:“你知道半个大轮明王有多可怕吗?”
方解见过罗耀出手,却没有见过他真真正正的施展出修为。当初在芒砀山上大雨中那阵业火,只是罗耀些许愤怒的发泄,他无法揣测罗耀的真实实力到底如何,但他知道,杨奇在中原江湖中应该就是仅次于老院长万星辰的人,以杨奇这样逆天的修为,尚且打不赢只剩下不足一半实力的大轮明王,也就是说,罗耀最起码比杨奇还要强大。
“半个大轮明王……”
桑飒飒有些感慨地说道:“如果他愿意,无论是西方大草原还是东方中原的江湖,他就能以一人之力将其摧毁。当然,如果大轮明王的本体和罗耀是平分了大轮明王的曾经的修为,那么罗耀也绝不是大轮明王本体的对手。因为他只是一个被制造出来的人,对修为的掌控远远不及本体。”
方解点了点头:“如果这样说的话,那么罗耀未见得比杨奇要强。”
桑飒飒嗯了一声:“我见过杨奇出手,那是一种已经完全超越了人所认知的修为,出于自然融于自然,别人包括大轮明王都对天空有所敬畏,但他却完全没有,视天为一个很普通的存在,就如花草树木一样。所以我才会猜测他也是天授者,因为他完全就是自然的一部分……”
“但即便如此,他和大轮明王本体还是有差距。不过我推测,如果他和罗耀一对一交手的话,胜算很大。”
方解皱眉:“既然是这样,为什么杨奇不索性将罗耀杀掉?除掉罗耀的话,中原的天下也不会这样乱起来。”
“因为他无法抽身回去?又或是他觉得中原朝代的更替是自然发生的事所以不去干涉。而大轮明王是超越自然的存在,所以他要将大轮明王杀掉。而他又不担心罗耀会进长安城,不担心罗耀成为下一个超自然的存在,是以为他很放心?”
方解问:“放心什么?”
桑飒飒摇了摇头:“想不明白……难道是放心罗耀绝不会成为下一个大轮明王?可他这样的放心又是因为什么?”
方解叹了口气:“越是知道的多了,才发现越是不知道的多。”
桑飒飒嗯了一声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你说你将大部分护卫都撤掉是在等人,等谁?”
方解笑了笑:“等一个偏执到疯了的人,如果他来了就是无药可救,如果他不来……那么我就不理会他了,因为现在的我根本就不会把他视为对手。可他,或许还认为我是他的对手,而且是并不强大的对手。”
桑飒飒微微一怔,然后摇了摇头:“那么这个人一定是疯的,不管他来不来,他有这样的想法就是个疯子,因为他什么都不了解,就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到。”
方解道:“这个世界从来不缺这种人啊……”
“咦?”
桑飒飒的视线看向一侧,似乎穿透了夜幕:“还真的有人来了。”
……
那条十几米长的巨大血蟒在被侍卫们拦住勃然大怒,猛的一扫尾巴甩过去将一个侍卫扫飞,那侍卫在半空中吐了一口血落地之前就已经气绝身亡。已经有至少三十几个侍卫死去,但剩下的人依然没有退缩。虽然他们害怕,也都知道自己挡在这畜生面前会死去,但他们还是选择了守护。
各种修为之力再加上弩箭长刀不停的对血蟒发动攻击,但血蟒的鳞片太过坚韧寻常刀剑根本就不能伤到它。在它眼里那些渺小的人类不自量力的阻挡让它变得与来越暴怒,它开始越发的疯狂。
随着远处血尊者不断的用哨音发动指令,它终于选择了无视那些侍卫的攻击猛的发力朝着那辆马车冲了过去!
“拦住它!”
侍卫首领石惊雷大吼了一声,然后竟是不顾危险扑过去死死的抱住了那血蟒的尾巴。其他侍卫见首领如此,也都候着冲上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阻挡大蟒去攻击马车。他们前赴后继的往前冲,然后和血蟒抱住。
血蟒巨大的身躯碾压下,下面的侍卫立刻就吐了血,可他们依然没有放手,死死的抱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决绝。
这场面,就好像无数只蚂蚁为了保护自己的蚁王一样,用渺小的身躯来阻止强大的敌人,至少有一百名护卫扑上去抱着血蟒,他们疯了一样用一切能攻击的手段攻击着,用匕首刺,拼劲修为之力一拳一拳的砸,被压在下面的侍卫腾不出手脚甚至用牙齿去咬!
这彻底激怒了血蟒,它的身躯猛的一卷,也不知道有多少侍卫立刻就被血蟒巨大的身子缠住,血蟒勒紧,那些被卷在里面的侍卫立刻就痛苦的喊了起来,他们的骨头被勒断,内脏被击碎,血一口一口的从嘴里往外溢出来,就连眼睛和鼻孔耳朵里也开始往外冒血。
石惊雷被缠在血蟒的身子里,只有一条胳膊和头颅露在外面,手臂抬着放不下来,身子已经扭曲成了一种让人看了为之发麻的角度。他的上本身和下半身完全错位,面向东面而下半身屁股已经快被勒的和脸在一个方向上。
“我们是……大隋皇帝的护卫!”
他被迫举着手臂,可看起来他的样子好像是在挥舞着拳头高呼。
“主子被辱,我们还有什么脸活着?宁愿死,也不能让这畜生靠近马车!”
“杀!”
“大隋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侍卫高呼了一声,身子被彻底卷了进去,紧跟着一股血瀑布一样从血蟒身子的缝隙里涌了出来。
在石惊雷失去意识前,他看向站在马车边一直没有动的苏不畏。他看到苏不畏也在看他,对他重重的点了点头。
石惊雷笑了笑,扭曲的脸上竟是露出些骄傲。
“我们……是锦衣校……”
他的声音被骨骼碎裂的声音吞噬,身子随着血蟒的扭动而彻底消失,就好像陷进了流沙中,慢慢的从苏不畏的视线中离去。
苏不畏没有动,只是站在马车旁边寸步不离。
第0588章 数千年中原江湖第三人
风从马车帘子的缝隙里钻进去,皇帝仔细闻了闻感受着风中那一缕血腥味。外面的呐喊声他都听到了,但他却没有睁开眼撩开帘子去看一看那些为了保护他而奋不顾身冲上去和血蟒肉搏的锦衣校。
“主子受辱,咱们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杀!”
“纵死不退一步!”
“身后就是陛下,你们没有一步退路,陛下待你们如子嗣,现在到了你们忠孝两全的时候了!”
听着这些话,被子下面皇帝的手在颤抖。
一滴泪从他眼角流下来,很慢很慢。
他没有下旨让就站在马车外面的苏不畏去帮助那些锦衣校,他颤抖着的手说明他的内心也在挣扎。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心竟然变得软弱起来,若是在以往遇到这种情况,他不会颤抖也不会流泪。
那些锦衣校前赴后继的去死,这只是锦衣校的职责所在。苏不畏站在马车旁边寸步不离也是最正确的选择,因为谁也不知道在暗中是不是还有敌人窥视。一旦苏不畏去帮锦衣校阻止那条血蟒,或许就有一个大修行者从暗中突然出现攻向马车。
心软了
皇帝将颤抖着的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抹去那滴泪水,然后深深的吸了口气。他将被子往上扯了扯,盖住了自己的脸。也不知道是想堵住耳朵不敢再去听那些锦衣校的喊声,还是觉得这被子就是一层坚固的如长安城城墙那样的壁垒可以将自己保护起来。
这就是人之将死的感受吗?
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的皇帝忍不住去想,自己还是皇子的时候绝不会因为手下人的死去而心伤,做皇帝之后更不会因为臣子的赴死而心软。他一直认为自己有一颗最冷硬的心脏,可在人生最后的这一段日子里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那么坚强了。
他忍不住回想起过往的这些年,那些曾经因为自己而死去的人们。
他想到了忠亲王杨奇,这个从小就对自己格外尊敬的七弟好像一直在扮演着为他卖命的角色。他带兵从外面返回长安城的时候,太子下令封锁长安所有城门,是老七带着几百家奴死战不退,这才给他保住了一条进城的路。他登基之后厚赏了那些战死的家奴亲眷,然后就忘记了那些人……
他从没有觉得自己是不是对不起他们,因为他觉得那是下面人应该做到的事。厚赏,在他看来是只是厚赏而不是补偿。
他登基之后,逼死了太子,将几个兄弟分封到了疲敝之地,有的已经死了,有的疯了。这些都是他的亲兄弟,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从来没有任何动摇,因为他知道如果换做是自己的兄弟继承了皇位,那么自己的下场也一样。
他想到了怡亲王叛乱时候太极宫外面广场上战死的那些士兵,不管是造反的左武卫还是平叛的士兵,那天广场上的尸体满满的铺了一层。
他想到了十几年前跟着老七西行的那些江湖客,不管他们处于什么缘故而西行,可他们都是为了这个大隋这个中原,而他们的尸体却丢在了异乡永远也回不来了。
他忽然又想到了那个叫方解的少年。
然后忽然生出一股愤怒!
无边的愤怒!
他不想去想这些,可这些事这些人还是不由自主的从他的脑子里冒了出来。熟悉的和陌生的面孔密密麻麻的出现,每一张面孔上都有一双冷冷看着他的眼睛。这样的面孔越来越多,多到已经遮挡住了整个天空。
皇帝愤怒,恐惧!
滚开!
你们都滚开!
在无声的咆哮,在自己的脑海之中。
那些面孔依然冰冷,随着他脑海里那个自己不断疯了一样的挥舞着手臂,那些面孔开始在他身体四周盘旋,太多了,他已经看不到远方。所有的面孔忽然都飞起来涌向天空,就好像几条大河汇聚在了一起,然后组成了一张巨大无比的脸。
这张脸皇帝很熟悉。
脸色平静眼神冷漠,就那样注视着他没有任何变化。可他却知道这张脸后面藏着一把锋利刀子,而那双眸子后面则是一片血海汪洋。之前的那些脸让他恐惧,而这张脸则几乎让他崩溃。
每天他都会看到这张脸,因为那是他自己。
他站在一片空旷的原野上抬头看着天,而天上没有日月星辰只有自己的脸。
缩在被子里的皇帝瑟瑟发抖,明明被子那么厚实那么温软,可他却觉得自己掉进了冰窟里一样,无法自拔。
他不敢将被子拉开,也不敢再去听外面的喊声。
“苏不畏!”
他忽然咆哮了一声。
“陛下,奴婢就在外面,没有离开!”
苏不畏大声回答。
“不要离开,一步也不要离开!”
躲在被子里面的皇帝嘶哑着嗓子吼,拼劲了全身的力气。
苏不畏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前面,那边张真人自己独战三个大修行者,那种天翻地覆一样的战斗让人心里也跟着翻腾。如果不是张真人在,以这三个大修行者的实力,苏不畏确定自己根本就挡不住。而张真人显然也被那三个人的步步相逼激出了怒意,道袍飞舞间杀意凛然。
苏不畏又看了看马车另一侧,已经损失了超过七十人的锦衣校依然还在拼斗,他们不停的扑上去和血蟒滚在一起,一拳一拳一刀一刀,每一击都那么惨烈壮阔。这和张真人那边是截然不同的场面,虽然远没有那边大修行者交战的声势,可更让人心里发紧。
他的手攥着拳头,手背上青筋毕露。
“不会离开的,陛下……奴婢会一直站在您身边,直到奴婢死。”
他喃喃了一句,眼神有些迷离。
……
锦衣校的千户石惊雷被血蟒卷进去之后,所有人就都变成了疯子。他们这些人虽然都可以修行,但他们也知道远距离的攻势根本不能破开血蟒那一层厚厚的坚韧的鳞甲。所以他们追随着石惊雷的脚步,开始对血蟒发动自杀式的进攻。
一个锦衣校跃起来落在血蟒身上,一只手抱着血蟒的身子稳定住自己,另一只手则将紧握着的横刀狠狠的戳下去,他将所有的内劲都灌注在长刀上,这是他有生以来刺出的最具威力的一刀,刀身上竟然有淡青色的天地元气急速流转。
血蟒的鳞甲就算再坚韧也终究会被攻破,这一刀狠狠的戳了进去,血蟒疼扬起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声音,就好像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撕裂锦帛的声响。血蟒身子猛的翻滚起来,骑在它后背上的锦衣校立刻被压在了下面。蟒蛇翻滚之际,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压碎了骨头。
一个又一个锦衣校高高跃起,然后将内劲灌注与长刀之上狠狠的往下刺。他们一个人对血蟒造成的伤害很微弱,但上百人用这样的方式战死已经给血蟒造成了很严重的伤势,血从蟒蛇的伤口里往外淌,冷的好像冰一样。
看见自己的宝贝就好像一条被几百只强壮的蚂蚁死死咬住的蚯蚓一样痛苦的在地上翻滚,血尊者的脸色顿时变了。那是他为自己续命的东西,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它被杀死。血尊者只是没有料到,那群修为并不强的侍卫怎么会有如此的勇气和血性。
蟒蛇和人对着撕咬,那是何等的惨烈?
唯恐自己的血蟒被杀,血尊者拼着将内劲轰发出来,挡住张真人的一招之后就要抽身而退,可张真人又怎么可能让他离开。
张真人单手捏了个印诀然后往前一指,顷刻间,至少七个庞大的张真人从四周幻化出来,这些天地元气组成的张真人足有近十米高,七个巨人将血尊者他们三个围在中央。这是张真人刚刚感悟火狐城废墟而得悟的残墟阵,七个巨人不停的发出攻击看起来真有毁天灭地的威势。
血尊者心急如焚,早知道那些侍卫那么难缠,他不会让自己的宝贝出来参战。血蟒死了的话,他离死也不久了。
所以他眼神越来越凶悍暴戾,猛的大吼一声双臂往外一震。他身上的衣服全都碎裂,残蝶一样漫天飞舞。随着衣服裂开才看到他身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血泡,大的有拳头大小,小的好像米粒似的。
这些血泡忽然全都爆开,温度高得吓人的血液暴雨一样往四周喷了出去。他的两个同伴立刻向一侧闪避,唯恐被那些血液沾上一点。血雾逐渐散开,很快方圆几十米之内就变成红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了。而那七个巨人被毒雾侵蚀,逐渐暗淡了下去。
张真人的脸色猛地一变,双手往前一推,两股狂风便向前卷了出去,狂风将血雾吹得散乱起来,却一时之间无法全都吹开。
最让张真人有些惊异的是,血尊者爆开身上的血泡之后,因为那些滚烫的带毒的血液和他身体完全一致,以至于血尊者就好像融入进了血雾致中国,竟是无法发觉!要知道九品上的高手宋松鹤那柄藏于万千虚剑之中的飞剑张真人一眼就能看穿,可这血雾他真的看不穿。
血尊者就在血雾中,却好像消失了一样。
那两条黑白鱼在张真人身侧来回游动,弥漫过来的血雾都被这一对鱼儿挡了下来。就在这时候,忽然地下一震,一股凌厉之极的刀意从地下钻了出来,朝着张真人的胸口劈了过去。那是东海一刀的刀,那也是东海一刀的人!
他将自己化做了一柄长刀!
另一侧,吴老邪将所有内劲凝集成了一杆长枪朝着张真人投掷了过来,其速度无法用言语来描述。
就在张真人一只手挡住刀意,一只手擎住长枪的时候,血尊者从血雾中冲了出来,竟是如一头浑身是血的猛兽一样跃过来,两只手将黑白鱼分开,然后一口咬向张真人的脖子!
张真人被三个通明境的大修行者联手一击陷入绝境,就在这一刻他的眼神猛然一凛。
轰的一声,天空中忽然炸响了一声巨雷。
晴空!
惊雷!
紧跟着东海一刀的刀意碎了,吴老邪的长枪断了,以身化血兽的血尊者被震飞了出去。张真人道袍飘飘站在那里,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本不欲跨过这一步,因为跨过便无趣了。”
他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中原江湖几千年,我是第三个跨过这一步的,而三个人同处一个时代……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苏不畏的嘴角猛的抽搐了一下,情不自禁道:“那是……天之上!”
第0589章 我乃一笔江山有色
三个通明境的大修行者全力一击是何等威势,或许用语言无法将其描述出来,但可想而知的是这样境界的修行者单独一个人就足以震慑江湖,更何况是三个?
就在那以身化长刀的刀意,内劲化大枪的枪劲临身的同时,因为长期饮蟒血而身体变异有些兽化的血尊者将黑白鱼挡住,然后一口咬向张真人的脖子。张真人左手挡刀右手擎枪,护身的黑白鱼又被拦住,看起来他已经没有任何余力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像是微微叹息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情愿。
然后眼神一凛。
紧跟着天空中炸响了一道惊雷,声音大的好像就在耳边响起一样。这雷声将天空都撕裂,震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变了脸色。而那条已经失去了昔日凶猛的血蟒,直接被这一声震的软了下来。
刀意碎
长枪崩
血尊者倒飞出去狠狠的撞在百米外火狐城的残垣断壁上,身子竟是深深的镶嵌进了厚厚的城墙里。
东海一刀以身化刀却被震荡了回来,他的第一感觉就是自己断了。他在半空中将身上的刀意全都散去,这才勉强没有直接被自己刀意的反噬之力切死。他落地之后向后退了十几步才稳住,脑海里一阵轰鸣。
紧跟着他发现天地间变成了浑然一体的黑色,没有了任何光亮。包括张真人在内的所有人都失去了踪迹,就连那辆马车都突然消失不见。然后这黑暗变得彻底安静,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
东海一刀大惊失色,再次向后退然后忍不住出声问:“怎么回事?人呢?”
这话说完之后他忽然愣住,然后啊的狂吼了一声,状若疯癫。
天地还是那天地,人还在这里。
十几年前东海一刀带刀入长安意气风发,却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道剑意削掉了一只耳朵一只眼睛,自此之后他就发誓再也不进长安城,能离多远就多远。今天他被张真人反震回来的他的刀意又刺破了一只耳朵斩瞎了一只眼睛。
世界黑了,静了。
是因为他瞎了,聋了。
东海一刀疯狂的吼叫着挥舞着胳膊,他自己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他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
吴老邪是最狡猾的一个,所以他一直没有靠近张真人。不管之前宋松鹤对张真人如何贬低,他也不会真的以为武当山掌教会是一个欺世盗名之辈。所以他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躲在东海一刀和血尊者身后,远距离掷出一枪。
血尊者被震飞,东海一刀彻底成了残废。
他不得不感慨一声,若不是自己聪明一直没有靠近的话,只怕自己比那两个人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到了这一刻他已经知道自己绝无能力杀掉张真人了,以他的性子怎么可能还敢停留。
他转身就要逃离,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听使唤。
吴老邪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胯下最重要的那个位置上插着一杆长枪。那是他以最强之力化作的一杆大枪,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飞了回来,正中此处。紧跟着吴老邪的身子就摇晃了一下,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这下那九九八十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都成了活寡妇,他引以为傲的那个东西已经烂的不能再烂,找都找不到了,小腹下面是一个惨不忍睹的血洞,血肉模糊的样子把他吓得完全失去了意识。
他是通明境的大修行者,却被自己的内劲大枪毁了他自己最宝贝的枪。
张真人站在原地没有移动,那两条黑白鱼变得更加夺目璀璨起来,快速的围绕着他身体游动,如两道流光。
苏不畏彻底惊呆,喃喃了一句这就是天之上?
张真人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不想跨过那一步,当初与罗耀交手尚且刻意压制,今天我却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既然已经答应了陛下何必再自欺欺人?所以跨过就跨过吧,只是这样一来这世间便少了太多有趣的事。”
他转身看向远处那条尚在蠕动的血蟒,抬起手朝着那边指了指:“跟着血尊者你也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今日就给你一个解脱。”
随着他手指过去,那条巨蟒立刻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然后身子骤然颤抖起来,身上的鳞片开始纷纷落下,片刻之后血肉也开始脱落,那巨大的身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无形的力量剥开,鳞片落尽之后血肉也消散,只剩下一具绵延十几米的骨骼。
一个锦衣校下意识的用横刀触碰了一下那些骨头,呼的一下子,那蟒蛇的骨头就化作了细细的粉末被风吹散。
张真人手往回一招,镶嵌在断墙里的血尊者就从洞里面飞了出来。
“李白之传授你一身修为,你却奸淫了他的独女,他至今尚在东海寻你,逐个岛的翻找,这本是别人的恩怨,今日我就暂且提他先把公道讨回来吧。”
张真人手一握拳,血尊者的身子便好像被无数根绳索骤然勒紧了一样,身体扭曲成了麻花一样,那样子和之前被血蟒勒死的锦衣校一般无二。
嘭
血尊者的身躯化做了一团血雾,只剩下一颗头颅。
东海一刀此时还在疯癫之中,忽然身子一僵,他的脖子上出现了一条淡淡的红线,下一秒那红线忽然变大,然后一股血瀑布一样从脖子里喷了出来,他的脑袋慢慢的落了下去,掉在地上又滚出去很远。
吴老邪吓得面无血色,挣扎着想逃,可哪里还能逃的掉?
张真人手掌往下一压,他的身体就被一座无形的大山碾压成了肉饼,唯独头颅完好。
杀三人,但都留了头。
那可是三个通明境的大修行者,竟然就这样被张真人逐一灭杀。
就在这时候,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很飘渺。张真人将视线看向那边,然后微微摇头:“我初入境界尚且不稳,他若是之前出手偷袭马车的话,苏不畏拦不住你,而我也未必能赶得及。可你那个性子,怎么可能冒险?”
“那是……谁?”
苏不畏声音发颤着问。
“通古书院里的一个老不死。”
张真人转身走向马车道:“走吧,咱们该启程了。”
他似乎是无意地看了马车一眼,眼神里隐隐有些担忧。而此时皇帝依然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
“你先回去吧。”
方解对桑飒飒笑了笑道:“这件事算是我的私事,是往日一些也该斩断了的牵绊。既然他们今天来了,那就再也没有什么恩怨可言。他们只是要拦着我要杀我的人,没了其他什么身份。”
桑飒飒似乎明白了方解的意思,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住处。
方解走到宽阔的校场正中坐下来,看了看天上被乌云遮住的月亮喃喃道今晚还真是个告别一些东西的好时候。
他不知道就在今天入夜之前,他躺在躺椅上看书享受着完颜云殊的轻柔的手指,享受着沐小腰葱白玉指剥开塞进他嘴里的荔枝甜美,享受着沉倾扇不时为他解惑的温言细语的时候,远在江北道火狐城废墟旁,皇帝也等来了注定要来的人。
皇帝等的人比方解等的人早来了半日半夜,因为那几个大修行者没有必要用黑夜来隐藏行迹。方解在等的人却没有那样的实力,但有一样野了的心思。
“生了退意?”
方解在校场上等了一会儿后忽然微笑着说道:“我特意吩咐士兵们这几日防备的松懈一些,特意走出来选了一处好地方等着,你们既然来了又何必想回去?既然到了现在,不试试就退缩不觉得可惜?”
黑暗中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但方解知道他们还在。
因为有方解的吩咐,所以校场附近的巡夜士兵都已经撤了下去。方解知道莫洗刀这样的人如果发现一点危险肯定就会退走,所以并没有让大营门户大开。可不管方解怎么布置,就算是有些引诱莫洗刀等人进来的意思,那也是建立在莫洗刀会来的前提之上。如果莫洗刀不来,这布置也就没有什么意义。
过了校场再没多远就是方解的房间,方解将杜栓放走,以莫洗刀的本事找到杜栓并不难,而杜栓来过大营,会带着莫洗刀他们顺利进来。
如果莫洗刀不去找杜栓,那么今日也不会有事。
可事实上,一切都没有脱离方解的预计。莫洗刀这样性子的人,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得到或是正在追求的东西。而且他是个疯子,他能做出没有军令孤身去东楚刺杀数个显贵这样的事,你可以视其为英雄,也可以视其为疯子。
“我知道你会来。”
方解对夜幕中淡淡笑了笑道:“在长安城的时候,你一直跟我说当初你孤身赴东楚的事,我依然记得你提及半路如何躲避追杀,如何出其不意的偷袭杀死追捕你的东楚高手,如何在某处潜藏六日六夜一动不动。当然还有你心里是如何愤恨,大隋朝廷对你是如何不公,你立下那般大的功劳朝廷却不予承认,这些事无论是我还是此时跟在你身边的几个兄弟都不止一次听过……”
方解顿了一下笑道:“可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家,刺杀东楚显贵的事根本不是边军将领的安排,也不是朝廷授意,而是你自己想出头想往上爬,听到边军将领议论东楚显贵联合起来要制裁大隋的商业,你便动了心思,这才有孤身杀入东楚的壮举?”
“大隋朝廷之所以不承认你的功劳,是因为这根本就是你自己的决定,所以又怎么可能有支援?你回来之后因为触犯了大隋军律本应当斩,可边军将领联名上书朝廷这才保了你一命,为什么你没有感激只有愤恨?这愤恨之强,即便皇帝在酒楼亲口许你可入演武院也没有化解。”
“因为我不要做人下人!”
黑暗中传来一声咆哮,一道人影穿破夜幕冲了出来。
这个人手里提着一柄刀子,或是因为激动或是因为愤怒他的手已经不能保持稳定,他的气息很粗重,眼神里的怒意在夜色中都那么清晰。
“对啊。”
方解看着他笑了笑:“只是因为你要做人上人而已。”
“不过……”
方解对他缓缓摇了摇头:“有信念有志气这是好事,而贪念则是让人不断向上的动力,可你陷的太深了,已经看不清自己是谁。在这样一个恢弘壮阔的时代,你只是置身于沧海中的……一滴水。”
莫洗刀冷笑道:“那你呢,又自认是什么?”
方解淡淡道:“我是一支画笔,江山因我而有色。”
第0590章 死而复生
莫洗刀看了看四周,神情逐渐变得平静下来,他用长刀指了指方解说道:“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这么大的家业要是我会好好的攥在手心里,可你居然为了显示自己的无惧,如此傻乎乎的一个人在这里等着我。这是三四岁孩子才会做的事情,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有今时今日这地位的!”
“我看起来就真的像个傻子?”
方解问。
莫洗刀昂着下颌道:“若你我换位而处,我根本就不会做这般无聊幼稚的事,我会在前日你我相见的时候,就下令骑兵围杀了我。为将者怎么能有妇人之仁?”
“谢谢指教。”
方解笑了笑道。
“若我是你,手里有数万悍卒,绝不会先打几个草寇,你以为那样是扬威,实则是浪费。手握重兵而不思进取,实在是让人瞧不起。初到黄阳道,我就会率领骑兵千里奔袭直取欣口仓,欣口仓告急,信阳田信必然率军支援,我却分兵半路埋伏,必然能将田信所部一举歼灭,然后趁着信阳空虚立刻率军突袭,得信阳,黄阳道便紧紧握在我的手心里。”
“然后呢?”
方解笑着问。
莫洗刀道:“得信阳之后,我便要在黄阳道大举招募兵丁,有欣口仓的粮食,难道还怕没有人来投靠?短短半年,我便能挥军二十万直下西南,先夺了雍州,然后以西南四道为根基,不出两年,我便能挥军百万直逼江北!”
方解想了想后说道:“你自出现,说的最多的便是若是你,你就如何如何,你果然是个疯子啊。”
方解问:“你是不是见我手中有数万雄兵,便会气地睡不着觉?”
“我气的是!”
莫洗刀将长刀往天上一指:“上天无眼!凭什么你这样的人都能有一番成就,而我却只能在虎口涧里落草为寇?若给我你一样的际遇,此时我早已经是雄霸一方的豪杰!罗耀算什么?不过是个蜗居西南一隅二十几年也没成大器的废物而已。若我是他,早早的就已经占据整个江南,最不济也是和大隋朝廷分庭抗礼!”
方解摇了摇头:“你疯到没药治了。”
莫洗刀冷哼一声道:“我本打算退回去的,因为今日已经没有机会杀你了。可你偏偏要将我激怒,以为这样很聪明?”
他看着方解大声道:“我出来只是想告诉你,你这样的人能有现在的这些实力不过是运气!而我最缺的就是运气,给我你这样的运气……”
“算了吧。”
方解叹了口气道:“你缺的不是运气,是理智。”
莫洗刀愣了一下,冷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你若是心够冷够硬,就立刻下令让人阻止我离开。我不杀你不是因为不敢,而是因为你的命和我的命不等价。我因为杀你而送命,不值得!在我看来,现在的你再有实力也不过是地上爬的蝼蚁,现在的我再时运不济也是天空飞翔的雄鹰!”
方解忽然大笑起来:“你知道有个词叫井底之蛙吗?”
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下:“有一只坐在井底的青蛙,因为身边只有那么大的地方便觉得自己是王者,已经统治了整个世界,然后它抬头看了看天,心说天原来也就这么大啊。”
听到这句话,已经转身的莫洗刀又站住,回头看向方解阴冷地问道:“你是在说我?”
方解点了点:“猜对了。”
他重新坐下来笑着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你吗?因为这段日子过的有些无聊,所以我才要给自己找些事情来做。”
莫洗刀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握刀的手变得越来越紧。
“你刚才说,若你是我,初来黄阳道就会立刻率军攻打欣口仓,然后逼迫田信从信阳出兵救援欣口仓,然后半路再伏击田信,杀他之后立刻挥军进攻信阳,得信阳而得黄阳道,得黄阳道而得西南四道……听起来像是那么回事,能唬得住一些小孩子。”
方解道:“因为你在那个小小的封闭的虎口涧里藏着,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就好像那只坐在井底的青蛙……你说打欣口仓,你可知道欣口仓有多少守军?谁为将?你又知道欣口仓中还有多少粮食?你知道罗耀在雍州经营了二十几年,但你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有些怜悯的看着莫洗刀:“在长安城初见你的时候,我以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后来才慢慢发现,你只是一个偏执到以为自己天下无双只是时运不济的傻子而已。你认为全天下的人都不如你,可偏偏只有你生活的不如意。你觉得边军那些将领比你差的远,各卫的大将军比你也差的远,甚至坐在长安城太极殿龙椅上的皇帝也不如你。”
“你永远都不会觉得满足和公平,永远都觉得自己没有得到应得的一切。”
“我本来就没有!”
莫洗刀突然狂吼了一声:“你不要再试图激怒我了,不然我会拼着死也要杀了你。你这个不能修行的废物,这个只会在樊固城里欺负几个小马贼的白痴,你这个只会靠溜须奉承爬上去的小人,你这个……”
方解耸了耸肩膀道:“想不到词儿了?”
莫洗刀大口的吸了几次,然后转身就走:“你在这里等着我,竟然只是想逞口舌之利,白痴!”
“你错了。”
方解微笑道:“我之所以要跟你说这么多,是因为我需要让你在这多停留一会儿,这样我的人才会悄无声息的将你那几个帮手拿下,然后才能换上他们的衣服,再由杜栓领路连夜赶去虎口涧,如果速度快的话天亮之前最黑的时候就能赶到,然后杜栓叫开虎口涧的寨门,我亲自挑出来的精锐就会立刻杀进去。那时候你的人还在熟睡,毫无反抗之力。我等的不是你,等的是损失最小攻破虎口涧的时机。”
“我和你无聊的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你的同伴已经被擒住,杜栓此刻也应该带着我的人出发了。我现在倒是想放你回去,让你自己去看看被我轻易攻破的虎口涧里还剩下什么。”
莫洗刀的脸色骤然一变,立刻回头往自己之前藏身的地方看去:“李明理!徐连!”
他连着叫了几个名字,却没有人回答。
“为什么杜栓会背叛我!”
莫洗刀暴怒着吼道。
“因为你忘了一件最基本的事……”
方解很耐心的解释道:“你忘了当初他们为什么跟着你了,在长安城的时候他们几个跟着你造反,是因为他觉得可以拼来一个美好的前程,将来可以衣锦还乡光耀门楣。后来你们失败,他们跟着你只是为了保命。因为你比他们都要强大,他们跟着你的活路就会更宽一些。”
“可是现在呢,跟着你还有好处吗?非但没有,反而还会被牵连。杜栓当初跟着你是为了活命,现在帮我做事还是为了活命。而且,你信不信如果我不杀你的那几个同伴,他们用不了几天就会为我做事。因为我给他们的,你根本就给不了。”
莫洗刀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脸色白的好像纸一样。
“我要杀了你!”
他指着方解嘶吼:“我要杀了你,你这个不能修行的废物!”
方解耸了耸肩膀:“你现在的样子可以称之为井底蛙之怒。”
……
方解用两根手指捏住莫洗刀劈下来的刀子,那刀的来势快急,已经是莫洗刀最强的一击,可此时在方解看来却慢的如老牛拉车一样,刀子运行的轨迹在他眼里清晰无比。
“当初在长安城的时候,我曾经很佩服你有那么高的修为。”
方解看了一眼被自己捏住的长刀:“听你讲一个人去东楚杀人的故事,也跟着热血沸腾。当时我还想着,自己若是你的话有没有这样的勇气?我给自己的答案是,我绝对不会做出你那样的举动,不过却不是因为勇气。”
方解手指一扭,那柄百炼横刀就断为两截。
“你觉得你了解你的对手吗?”
方解问。
莫洗刀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变化不停,方解轻描淡写的用两根手指捏住了他的最强一刀,这让他无法接受。在他的印象里方解还是那个不能修行的废物,能有今时今日的成就无非是因为运气太好。
在他看来,这就是不公平。
凭什么一个废物都能成功,而他不能?
“你……”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解将那半截刀子随手丢在地上:“你一直以来都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你觉得你应该成为至尊,别人都不配。说来说去,不只是因为你困居在井底那么小的地方,还因为那地方太矮,你看不到远处。”
他伸出手指了指莫洗刀,莫洗刀手里的半截刀子上就冒出了火焰。莫洗刀吓得抖了一下,下意识的将刀子丢掉,很快,那柄横刀就被烧的干干净净。方解手指一勾,那团火焰便乖巧的回到他手指上。
然后他指了指莫洗刀的脚下,莫洗刀这才看到有细细的沙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覆盖了他的双脚,那沙子就好像有生命一样往上爬,很快就将他的两条腿包裹了进去。他想动,却根本就无法挣脱。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沙子爬上来,一直爬到他的脖子下面将他完全包裹住。
除了一条右臂之外,他的整个身子都被困死。
“新的尝试。”
方解走过去,将那半截刀子捡起来递给莫洗刀:“我不想再评价你这个人,你只不过是我想了结的一段过往。我在大草原的时候用几万北蛮人的血养手下骑兵一身杀气,今天用你来养我心中冷意。”
莫洗刀呆呆的看着方解,就好像看着一个妖怪。他下意识的将那半截刀子接过来,眼神里开始有恐惧蔓延。
方解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而去。
莫洗刀低头看着手里的半截刀锋,沉默了很久之后忽然仰天一声咆哮:“为什么上天如此不公!我当为人上人,为何要如此受辱!”
噗的一声,他将那半截刀子戳进自己脖子里。
血涌出来,顺着沙子往下淌。
方解的脚步微微一顿,然后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他走出去十几步之后,忽然站住立刻回头,身体下意识的绷紧,天地元气骤然在身边凝集。
十几步外,沙子散落下来,莫洗刀的尸体躺在沙子中,半截刀子就在他脖子里插着,片刻之后,这个已经死了的人忽然又坐了起来,慢慢的伸出手将自己脖子上的刀子往外拔,随着刀子向外,血一股一股的往外喷。
尸体则面无表情的将刀子彻底拔出来,然后随手丢在一边。
这个本该死了的人,两条腿直挺挺的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已经准备睡下的桑飒飒忽然脸色一变。
“不对……竟然被瞒住了!”
她立刻起来,下一秒已经消失不见。
第0591章 等不及的大轮明王
方解看着莫洗刀的尸体就那么硬挺挺的坐起来,然后缓缓地将插在脖子里的半截横刀慢慢的抽出来,他的动作很机械,脸上的表情僵硬的好像一块青石板,所以更显得怪异。将那半截横刀抽出来之后,莫洗刀两条腿没有一点弯曲就那么站了起来。
方解的瞳孔收缩,然后深深的吸了口气。
他知道,现在的莫洗刀已经不是莫洗刀了。
有修为强大的人,控制了这具尸体。
这个人在之前或许一直就在暗中窥视,直到莫洗刀死了之后他才出手。这也是方解不解的地方,既然有这样的修为为什么要等到莫洗刀死了之后才控制他的身体?一个死了的莫洗刀,远不如一个活着的莫洗刀更具威胁。方解见过卓布衣控制别人,他也问过卓布衣能不能控制死人,卓布衣告诉他表面上看起来控制一个死人要远比控制一个活人容易,但只要修为到了一定地步之后,没人愿意去控制一具尸体。
因为活人血脉通畅,被控制的人可以发挥更大的威力。而死人,气血不畅,气脉不通,丹田窒塞,内劲淤存。
所以若是在必须选择控制别人的时候,往往选择一个活人而不是尸体。
方解看着那具显然行动诡异的尸体,忽然明白了些什么。暗中控制着这具尸体的人,或许无法控制一个活人。要么是不得其法,要么是修为不够。可修为不够的人,为什么要控制莫洗刀?
方解没有说话,只是戒备着。
他将精神力完全集中起来,感知着四周。
除了莫洗刀之外,感觉不到任何陌生的气息。
“终于找到你了。”
明明脖子上有一个血洞,可莫洗刀居然还能开口说话。方解仔细分辨,发现那声音并不是从莫洗刀嗓子里发出的。但他无法根据声音来判断那个真正的敌人在哪儿,那声音嘶哑飘渺无根。
“找我?”
方解问:“你找我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呢?”
尸体“看着”方解,语气有些怅然。
“你难道忘记了自己的宿命?”
尸体说。
方解的脑子里猛然炸起一道闪电,他知道控制着这具尸体的人是谁了。
“大轮明王!”
方解下意识的说出这个名字,手心里一瞬间就出现了汉水。
“来吧,跟着我回去。这里不是你应该存留的地方,你的未来在大雪山大轮寺。”
那声音又飘渺的传了过来:“你是天选者,是无与伦比之人,你的目标应该放得更高更远,比如……成为轮回不灭的人,超脱于尘世之外,你将永生。你就是站在人世间的神灵,看着一代人一代人更替,而你亘古不灭。相信我,你是这的人,而不是只浅薄的去追求人间那虚伪的权利。”
“我得长生?”
方解嘴角挑了挑:“是帮你长生才对。”
尸体沉默了一会儿后叹了口气道:“你不觉得,哪怕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能长生也是很伟大的一件事?虽然长生的不是你的灵魂,但是你的肉身。你参与了长生,所以你是长生的一部分。”
“我本以为……”
方解冷声道:“大轮明王会是一个口生莲花之人,辩才无双,所以才会骗了那么多人死心塌地的跟随。现在才知道你真不是一个会说话的人,刚才这句话你就算说给傻子去听,他也会骂你一声傻子。”
尸体道:“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因为我不需要说太多话。”
“我只是想让你觉得光彩一些。”
尸体继续往前走:“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承认还是不承认,你只不过是上天为了我而准备的一具躯体而已。我之所以没有直接夺了你的身体而是和你在说话,是因为我觉得哪怕是抢夺别人的东西也要稍稍讲一些道理才对。”
“不。”
方解摇了摇头:“你之所以没有立刻夺了我的身体,之所以选了一个死人做你的傀儡,是因为你现在很虚弱,忠亲王杨奇又在你身上留下伤了吧?你控制一具尸体是因为你已经没有能力控制一个活人,你藏在暗处不敢出来是因为你已经弱的不敢现身了。大轮明王……你这样主宰了大草原千年的人,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杨奇?”
尸体语气微冷地说道:“杨奇确实是一个异类,他和你们所有人都不同。可即便如此,他又怎么可能杀的了我呢?相反,如果不是我需要他活着来牵制佛宗里其他的人,十几年前我就可以杀了他了。之所以他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跑去大轮寺,那是因为我希望他这样去做。”
“对!”
这个字是桑飒飒说的,她就好像一朵云从天空落下来似的,优雅飘逸的落在方解身边。
“我现在也才想明白。”
桑飒飒看着那具尸体认真地说道:“几十年前你修为大损,你不敢让大自在知道,也不敢让佛宗里那些老怪物们知道。就在你恐惧不安的时候,杨奇到了大雪山下。然后他接连击败了佛宗的几位天尊,这让你大为惊奇……不,应该是惊喜。你当时确实还有击杀杨奇的修为,但你故意不杀,是因为你知道杨奇只要不死就会缠着那座大轮寺不放!只要杨奇还在,大轮寺里的大自在也好那几个老怪物也好,注意力就会在杨奇身上而不是你。”
“不过可惜,你算来算去还是没有瞒住。”
尸体的头慢慢的转向桑飒飒,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来这里,是为了延续你们桑家那令人厌恶的血脉?所以说起来……你是来和我抢的。白狮跟了他,而你寻过来我才醒悟,你竟是桑乱的后人……以前见白狮在草原游荡,我还以为桑乱终于绝后了。”
桑飒飒摇了摇头:“我不急,但你很急,看来你的伤真的很重。”
“是啊……真的很重。”
尸体说道:“所以我等不及了。”
桑飒飒看了方解一眼道:“你退后。”
方解摇了摇头:“有件事你弄混了,这是我的事。”
桑飒飒很认真地说道:“不只是你的事,你被他夺了身体去,我还找谁……”
方解怔了一下,然后苦笑。
……
“我虽然伤重,但你们也太自信了些。”
尸体遥遥对方解指了指,一团金色的火焰立刻升腾起来,这火焰沿着一条笔直的轨迹朝着方解飞来,在距离方解五米左右忽然一分为二,两条火蛇绕了一个圈子后重新汇合在一起,将桑飒飒和方解围在当中。
“这是业火阵。”
桑飒飒对方解说道:“业火随人而动,如果你往高处走,业火也会往高处走,你入地,业火也会入地,被困住的人一旦被业火沾上,只能被烧成灰烬。”
方解点了点头,然后也伸手往前一指,一条火蛇从他的指尖扑了出去和火墙狠狠的撞在一起,两种颜色截然不同的火焰却不能相容,方解的赤红色火焰和金色火焰分别的很清晰。赤色火焰试图将业火推开,但显然方解的火焰和业火相比还差了一筹。僵持了大概几分钟之后,赤色火焰越来越少,逐渐北金色火药烧尽。
业火
能烧尽火焰的火焰。
“果然很强啊。”
方解微微叹息了一声问桑飒飒:“知道怎么弄死这个老怪物吗?”
桑飒飒摇了摇头:“如果我知道,他还会追到这里来?”
尸体阴森的笑了笑:“你的身体越来越让我满意了,虽然距离七脉齐聚还差了些,现在就夺了这肉身有些可惜,可我终究还是不能再等了。”
听到这句话,方解和桑飒飒立刻对视了一眼。
之前桑飒飒说过,罗耀之所以没有急着夺取方解的肉身,是以为罗耀虽然有大轮明王一半的修为,可未见得就能自如的施展轮回不灭。现在看来不是这样,不管是大轮明王还是罗耀,都在等着方解的身体到最好的时刻,也就是七脉齐聚。
尸体开始继续往前行走,到了火墙外面之后双手合什,然后火墙中分出来一条火蛇吞向桑飒飒,桑飒飒眼神一凛,直视着那条火蛇,那火蛇停在半空,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样。
可方解看得出来,即便是挡住那业火就让桑飒飒有些吃力。
“桑乱的后人,一代不如一代了。”
尸体似乎有些感慨,他再次往前指了指,又一条业火之蛇从火墙中分离出来,迅疾而过,将方解和桑飒飒分开。
“当年桑乱那是何等风采的人物,你这个后人连他一成的本事都没有继承来。”
被业火隔开,桑飒飒的额头上已经出现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阻挡那业火向前,用的是最纯正的精神力。业火可以焚尽一切,唯独烧不到真正无形的精神力。
方解双手往前一推,左手金属之力右手寒冰之力同时而出,无形之力立刻跟上,将这两种能力化于无形。
可方解还是失败了。
那两股无形的力量在触碰到业火的时候立刻就被烧尽,显然这种无形还不是真正的无形。
尸体两只手往上一举,紧跟着方圆几百米的土地都开始颤抖起来,方解和桑飒飒对视了一眼,分别凝神戒备。
一圈土墙从大地中生长出来逐渐拔高,一直到足有四米高左右才停住,然后土墙顶端开始朝着中间蔓延。说起来很慢,可实际上只有一分钟不到,方解和桑飒飒就被一座土屋彻底封死。
方解试图绕过火焰和桑飒飒汇合,但无论他往哪边移动业火也随之而动。
土墙上出现了一个缺口,尸体从缺口中走了进来。下一秒,土墙重新融合。
“他是要造一个绝对封闭的环境,夺你的肉身!”
桑飒飒脸色一变。
“那就来吧!”
方解停了停胸膛:“我也等了很长时间了,倒是要看看大轮明王到底有多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现在终于所有事都快揭开,既然我一直在等着,就早已经做好了这一天到来的准备。”
桑飒飒看向方解,从这个年轻男人的眼神里没有看到一丝惧意,只有坚毅。
第0592章 谁都有反抗的权利
“被隔绝了。”
桑飒飒看着不远处却无法接近的方解问:“若是你手下兵将发现不妥会不会来救?”
方解摇了摇头道:“咱们在这火墙之内,而火墙在这土屋之内,外面的士兵就算发现也没有办法,况且现在咱们面前的只是一具尸体,大轮明王此时在哪儿还不知道。”
“他一定会进来,或许他现在就在这里。”
桑飒飒道:“他是要夺你的肉身,不可能不进这个土屋。他既然敢在大营里动手,一是因为他已经没办法再等下去,二是他还有这个自信。你要小心些,虽然我也不知道该让你小心什么。”
方解知道桑飒飒这话说的中肯,小心些,却不知道该小心些什么。他和桑飒飒知道大轮明王所谓的轮回不灭就是夺取年轻的身体,可这个过程是什么样的则谁也不知道。
到底该防范什么?
“不过最起码知道现在该干什么。”
方解指了指莫洗刀的尸体:“这业火这土屋都是他操控着的这躯壳用出来的手段,大轮明王或许是在等这个躯壳将我控制住之后才会现身,所以可以肯定的是只要把这个东西再杀一次,大轮明王就不得不现身!”
方解说完这句话,猛的往前大步而行。
“小心业火,沾上就没有办法熄灭!”
桑飒飒连忙提醒。
方解笑了笑:“他要的是我的身体,怎么舍得烧掉?”
桑飒飒这才醒悟,脸色随即舒缓下来:“我倒是忘了这一节,与其说这业火是为了困住你,还不如说是为了阻挡我,所以那个东西或许并不怕你近身,反而希望你近身。你要小心,大轮明王可能正是让你那样以为的,一近身那个东西就会有什么手段。”
“我知道。”
方解点了点头:“一个活了千年的老妖怪,自然有的是诡计!”
他脚下一点,地面被他踩出来一个深坑,在尘烟飞溅中方解的身体笔直的朝着莫洗刀冲了过去。果然,那拦在他身前的业火立刻就向两边分开。莫洗刀的脖子里依然往外淌着血,只是比最初已经少了许多。因为失血过多,此时他的脸色白的好像雪一样。整个人看起来阴森恐怖,如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见方解扑了过来,莫洗刀两只手往前一伸似乎是要卡住方解的脖子,方解在急速向前中身子忽然横向一转,一脚侧踢重重的踢在莫洗刀的胸膛上。
当的一声,这一脚竟似踢在了钢板上一样发出金属之声。
若不是方解身体特异,这一脚的反震之力或许能将他的腿震断。
“有些门道!”
方解低呼了一声,然后身子一旋躲开莫洗刀掐过来的双手,右拳狠狠地砸在莫洗刀的小腹上,这一拳方解用了金属之力,拳头上散发着一阵璀璨的金色光彩,重重的撞在莫洗刀丹田位置上,就好像两个铁锤撞在一起似的,那声音震的人耳朵都有些发麻。
方解拳头上无坚不摧的金属之力竟是不能将莫洗刀小腹切开,金光一散,方解立刻抽身。他才闪开,莫洗刀的两只手从上面往下一插,电光火石之间方解闪了过去,莫洗刀的两只手就狠狠的插进了土里。
趁着莫洗刀弯腰,方解向上一跃然后一脚下劈砸在莫洗刀的后背上,这一脚势大力沉,直接将莫洗刀砸的向下趴了下去,砰地一声砸在地面上,砸出来一个人形的土坑。方解不等莫洗刀再次站起来,跃上去踩着莫洗刀的后摆,一脚一脚的往下踩,尘烟激荡起来,连方解都被遮挡住。
桑飒飒在尘烟中隐隐看到方解一脚一脚的踩着那具尸体,却不敢太分神。四周的业火还在不断的向她侵袭,而她为了阻止业火近身只能靠最精纯的精神力。即便她想去帮方解,可也没有余力。
大轮明王绝不会毁掉方解的身体,可对她也不会有什么怜悯。
方解一脚一脚的将莫洗刀踩的越来越深,见这个人没有什么反应之后从背后将朝露刀取了下来,一刀朝着莫洗刀的后脑戳了下去。
可就在这时候,方解忽然觉得后背上一痛!
他猛的向前躲闪,听到远处桑飒飒急切的呼喊:“你背后有一只手!”
方解回身一刀劈过去,当的一声将一只漂浮在半空中的手劈开。
他才稳住,就看见深坑里的莫洗刀慢慢的爬了出来,那只手被劈飞之后又自动飞回去,就漂浮在莫洗刀的身边。这时方解才看清,莫洗刀的左手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
而那只断手和莫洗刀之间似乎有什么无形的牵连,依然被控制。
“妈的!”
方解啐了一口道:“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不是和一个人在战斗了!”
桑飒飒的眉头皱的越来越紧,精神力对业火的阻挡似乎越来越吃力:“他本来就不是人,逆天而活了一千多年,早就已经成了妖孽!”
莫洗刀的尸体从坑里爬出来的时候,后背已经弯曲,就好像一块被折弯了的钢板一样,他猛的一挺身子,脊椎骨里发出咔咔的一串声响后身子又恢复了原样。他大步往方解这边走来,然后离着很远朝方解张嘴一喷。
一大团冰冷至极的气息往方解这边扑了过来,方解脸色一变,寒冰之力立刻从他掌心推了出去,两道阴冷的气息撞在一起,瞬间连空气都冻结起来。两道冰柱纠缠在一起,发出很清脆的一种声音。
寒冰阻挡了寒冰,莫洗刀的尸体随即再次张嘴往外一喷,一片沙尘从他嘴里喷出来,如一条土龙一样卷向方解。
方解的心里一动,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左手往外一送,身外两米左右的土地里立刻有很细的沙子浮现出来,越来越多,在莫洗刀喷出来的土龙即将到来的时候,那些沙子也组成了一堵土墙。土龙和土墙相撞,轰的一声,地面都随之晃动起来。
莫洗刀穿越了烟尘,右手探出来抓向方解的咽喉。
方解这次没有躲闪,一拳直接砸在莫洗刀的手掌上,这次不是修行之力的碰撞,而是硬拼身体。
咔嚓一声,莫洗刀的五根手指齐齐折断!
……
莫洗刀明明是个死人了,可在他的手指被方解砸断之后竟是表情愣了一下,然后看了看那五根已经垂下来的手指头,就好像很奇怪似的。
“别装了!”
方解身子往前一冲,一脚踹在莫洗刀的小腹上:“我本以为你是控制了这个尸体藏在远处操控,原来你竟是自己钻了进来!大轮明王,难道你现在只剩下一缕不散的阴魂,连肉身都已经被忠亲王撕碎了吗!”
莫洗刀的尸体倒飞出去,撞在土墙上又扑倒在地。
方解刚要追上去,忽然脚下一绊,他低头看了看,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两只手分别抓住了自己的左右脚踝,他已经无法迈步。再看时,扑倒在地上的莫洗刀两条胳膊上都是光秃秃,已经没了手。
“你就算知道又能如何?”
莫洗刀站起来之后似乎是有些失望:“这具身体太差,可惜没时间去寻一具稍微好些的。大自在为了防备我利用佛子脱困,将最优秀的几个佛子接连杀了,然后把资质差一些的佛子都派出去号召牧民和蒙哥交战,我出来的时候只好不停的换肉身,可那些普通人的肉身根本就无法承受,几天就会腐烂……”
他自言自语道:“不再用剑的杨奇,竟然那么强了……唉……早知道会有这样一个对手出现,多年之前我就没必要那么无聊的把自己分开。”
莫洗刀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我离开了大雪山大轮寺,一共换了一百二十六个人才找到你,既然已经找到,我又怎么可能放过?”
那两只断手将方解的双腿抓住,方解感觉自己的双脚就好像被大钉子楔进了地里一样根本拔不动。他几次迈步都没有成功,而莫洗刀已经快走到他身前了。
“不要乱动,过程没有痛苦。”
莫洗刀用很认真的语气说道。
他那两条光秃秃的手臂忽然脱离了他的身体,如两条肉虫子似的将方解的双臂缠绕起来,方解拼劲力气却依然无法阻止,那两条断臂蟒蛇一样纠缠在一起将他的双臂缚住。
“在大轮寺的时候,我为了保证稳妥会在密室中停留七天,万一新换的肉身排斥之力太强,我就会再换一具……但是今天不行,我没有那么久的时间。”
莫洗刀走到方解身前,那双看起来黯然无光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方解的眼睛。
“真是可惜了。”
他叹了口气:“应该再等等的。”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张嘴朝着方解的脖子咬了下去。
此时方解被困住一动也不能动,而桑飒飒全神贯注的抵抗业火的侵袭也无法抽身,她惊呼了一声却来不及救援,眼睁睁的看着莫洗刀一口咬在方解的脖子上。
一瞬间,方解的脖子上就有血冒出来。
桑飒飒的瞳孔骤然收缩,拼尽全力想将业火推开,可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大轮明王怎么可能让她阻止自己。业火骤然间变得强盛起来,如火龙一样往前顶。
就在桑飒飒已经绝望的时候,忽然她发现莫洗刀剧烈的颤抖起来。紧跟着如被火烧到了似的立刻后撤,眼神里满是惊异。
方解的脖子上还在流血,可他的脸色却异常平静,非但没有恐惧,眼神里甚至还有一些得意。
“大轮明王,你忽略了一件事。”
方解冷笑道:“你控制了一具尸体,为的就是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困住我。你的修为已经太弱了,所以你只能出奇才能将我制住。若是一个活人,你不能让活人的手臂断开,因为那样的话这个活人的肉身承受不了那种痛苦,可你偏偏忘了,死人有死人的弱点。”
莫洗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脸上的痛苦之色越来越浓。
“你……竟然想到这样的法子!”
他看着方解,嘴唇都在颤抖,似乎是在承受着什么痛苦。
方解冷冷看着他道:“你不该这么得意,你以为所有人都是蝼蚁任你摆布,可你却忘了哪怕是蝼蚁也有反抗侵扰的权利。我将生之力尽数灌入这具尸体之中,此时他的身体机能已经恢复了一部分,你现在要承受的就是这具尸体上的疼痛,断臂的疼,脖子上刀伤的疼,怎么……这疼痛你觉得可还够吗?”
桑飒飒眼神一亮,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方解在大轮明王一口咬在他脖子上的时候,将生之力拼命的催动钻进了莫洗刀的尸体里,这具尸体虽然无法复活,但方解恢复了尸体上一部分反应,断臂的疼痛在尸体恢复反应之后立刻就让占据了这尸体的大轮明王承受不住!
第0593章 有一种死叫无憾
对于大轮明王来说,他这一生算计过很多人也被很多人算计过,但毫无疑问,到最后他都是赢家。大自在试图做赢家,而且看起来已经很像是一个赢家了,可最后还是输的一塌糊涂。
今天,他在看起来一件很细枝末节的小事上被算计了,而且很难受。
诚如方解推测的那样,他之所以这次选择了一具尸体而不是一个活人,正是因为他的修为已经跌损到让他自己都无法相信的程度,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轻而易举的控制住方解,所以才会用这样出奇的手段,让莫洗刀尸体的双臂脱离,然后以精准的内劲控制住断臂将方解擒住。
他没有料到,方解竟然也如此精于算计。
正因为那是一具尸体,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所以大轮明王才会丝毫没有顾忌的将手臂拆分,方解将生之力注入到莫洗刀的尸体里,虽然不能让莫洗刀复活,可却让莫洗刀的身体恢复了一些反应,比如对疼痛的感觉。
所以大轮明王在咬住方解脖子的那一刻,才会如被火烧了一样的立刻松开。这具身体上的痛楚袭来的时候,他开始承受。
这不是他的金刚不坏之躯,只是一具普通的修行者的身子。
他立刻想到的是将那断臂收回来,可他才一动念,却发现缠绕着方解的双臂的那两条断臂上,还有攥着方解双脚脚踝的那双断手上已经被一层厚厚的沙子覆盖,他的控制力竟然被隔绝在外。
他恍然,是方解趁着他被身体上的疼痛侵扰而慌乱了那么片刻的时候,立刻用土之力将那双断臂封了起来。
这个年轻男人,到了现在居然还能保持着这样令人害怕的冷静。从看到那只断手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算计了。或许被擒住也是他算计之内,甚至可以说是方解配合着他被擒住的。方解要的就是和他身体有所接触,这样才能将生之力尽最大限度的灌注进尸体中。
而在大轮明王退后的那一刻,方解将断臂封住切断了大轮明王的控制。
细沙将断臂包裹起来后猛的收紧,沙子几乎都已经渗进了断臂之中。紧跟着赤色火焰开始燃烧,这样近距离的燃烧,方解自己肯定也在承受着高温,但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啪嗒一声,细沙裹着断臂的灰烬落在地上。
方解将燃烧起来的衣服脱掉,后背上已经有被灼伤的痕迹。
他赤裸着上身,强壮的肌肉让人看了为之目眩。
大轮明王向后退了几步,眼神里已经有一些慌乱出现。这个叫方解的年轻男人,一直都那么冷静。
“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
方解将攥着自己双脚的那双断掌掰下来,随手丢在一边,然后那断掌上也有赤色火焰燃烧起来。
“你这样的人,无聊的时候或许想的是该怎么找点乐子。”
他看着那个失去双臂的大轮明王,看着他脸上纠结在一起的肌肉:“而我在闲来无事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的去想我会面对什么样的生死危险。你可能无法理解,一个人怕死到了什么地步才会每天都要仔细认真的去想自己会怎么死。会想,遇到什么样的敌人,他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杀死我。”
方解一边往前走一边说:“每天都想,特别认真的想。而想的最多的,自然是自己会被你如何杀死。我甚至会一丝不苟的将自己能想到的都记下来,然后再去想万一真的遇到这种情况如何破解。”
“也许你以为我这样只是单纯的怕死,而事实上,我每天这样想……是为了让自己适应对死亡的恐惧。我怕死,可我每天都会幻想自己死了,一天一天,一年一年,长此以往下来,非但让我想到了很多离奇的死法,也让我对死亡的恐惧变得麻木起来。而且你知道吗,我真的想到过会有人有断臂的方式擒住我……不过话说起来,我想不到的方式真不多了。”
“我每天都吓唬自己几次,长此以往也就快吓不住自己了。我连自己都快吓不住自己了,你又怎么能吓得住我?”
方解走到大轮明王身前几米外一直保持着戒备:“哪怕你是大轮明王!”
“我知道你哪怕现在这个样子其实还是在算计,你一开始确实没有想到我会用生之力让你感觉到疼痛,不是直接用自己的实力打到你疼我也挺遗憾的。但你是大轮明王,你怎么会真的那么弱?你眼神里的那一丝慌乱也是装出来的,你只是想让我以为你承受不住了所以扑过去继续攻击,对不对?”
“你可是大轮明王啊……”
方解感慨道。
“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认输了?”
他开始后退,没有继续靠近。
“我故意向你身前走,只是为了看看你有什么反应。你是不是现在有些懊恼,发现自己居然被一个末学晚辈算计了所以很不爽?我逼退了你可我也没觉得爽,所以你不必用那么苦大仇深的眼神看着我。你是大轮明王啊,高高在上的人……所以这一切只是才开始,我知道你后面还有许许多多的手段。”
他退到桑飒飒身前,回头对桑飒飒压低声音道:“我忽然想到了一个让帮你逼退业火的办法,不过要征询你的同意。”
“什么?”
桑飒飒问。
“业火不会烧我对不对。”
方解道。
“对。”
桑飒飒点了点头。
“所以……”
方解一伸手将桑飒飒拉过来抱在自己怀里,让桑飒飒面对着自己。
“而且我需要你帮我看着后面,不过有一件事必须解决。”
桑飒飒脸一红,但很快就将那些无关的想法扫开:“你说。”
“你我这样面对面站着,你在我怀里靠的足够近,大轮明王不敢冒险用业火烧你。可不方便的地方在于,咱们两个现在有四条腿,我不方便行动……那个,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决?”
桑飒飒想了想,然后往上一跳很自然的把双腿盘在方解腰上。她的两条胳膊抱着方解的脖子,修长结实的腿缠绕在他身上,八爪鱼一样挂在那。而方解很真是的感觉到,那件长袍下的腿上可没有裤子……
而他上身的衣服已经脱了,所以……有一种很细腻的感受“这样行了吗?”
桑飒飒问。
方解脸上一红:“……咳咳……行了……”
……
失去了双臂的大轮明王重新挺直了身子,之前脸上的痛苦之色也消失不见。
“你比我想象中要强。”
他看着方解认真地说道:“不是身体,而是你的思想。”
因为没有了手臂所以看起来他的样子很诡异,他举步往方解那边走:“现在外面已经有不少你手下的人赶来,其中有一道剑意不俗,还有一个人试图穿破我设下的封锁窥测里面的事情,不过没有一个真正的高手,所以破不开这壁垒。”
他没有察觉到那股危险的气息,但他并不敢放心。
“你很聪明,真的很聪明。”
大轮明王说道:“你设计伤了我,却没有如正常人那样立刻粘上来继续攻击而是退了回去,然后和这个女人靠在一起,这样她就能帮你分担一部分压力。”
方解挑了挑眉头:“我就不谢你的夸奖了。”
大轮明王沉默了一会儿问:“我忽然想问你一个问题。”
方解道:“你说。”
大轮明王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眼神里忽然生出一些伤感:“告诉我,如果你是我,你会放弃吗?”
“不会。”
方解回答得很干脆。
他不知道的是,他回答了这两个字之后天际似乎有人微微叹息了一声。
大轮明王点了点头:“那我问你,你的体质如此完美,如果有一天你的修为也到了一千年前我当时的境界,当你发现有一个机会可以长生不死的时候,你会不会和我一样的选择?”
方解这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好一会儿。
桑飒飒因为搂着方解的脖子所以无法看到方解的表情,她全神贯注的等着方解的回答。
“长生……有趣吗?”
方解忽然喃喃的问了一句。
这句话一出口,大轮明王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喜色,而桑飒飒的眼神里则闪过一丝失望。
“当然有……”
大轮明王道:“你可以想象一下帝王的感觉,而且不是一世帝王,是永世帝王。这世间的一切东西都是你的,你看着他们生长然后死去,不只是人,还有万物。大雪山上大轮寺前的几棵寒松是我亲手栽种的,那些挚诚的参拜者看到那么壮阔的寒松都会跪下来,足有千年了,你可以想象那树有多粗。可是,寒松也没有我长命。”
方解再次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后忽然摇了摇头:“多无趣啊……和几棵树比谁长寿,想想就没意思。”
他嘴角往上挑了挑,看着大轮明王笑道:“你问我想不想长生,我第一反应是想,谁也不想死。可我仔细去想的时候却害怕了,因为我和你不一样。我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喜欢的人,我不想看着她们老去死去而我还孤独的活着。和自己爱着的人一起慢慢变老然后一起死去,好像比长生有意思,尤其是……你这样恶心的长生之法。”
“你……”
大轮明王看着方解,一脸的不可思议:“你居然觉得长生不好?”
方解笑:“好啊,但不是我想要的。”
就在他这话刚说完的那一刻,上面忽然传来一阵锦帛撕裂一般的声音,紧跟着封闭的土屋上面出现了一条裂缝,方解抬头去看,看到了两只带血的手将那裂缝硬生生撕开,然后一个人从裂缝中落了下来,轻飘飘如柳絮一样。
“老妖,你还是跑的慢了些。”
这人落下来之后伸手往前一指,大轮明王身体外面就有一层光团出现,然后他脚下一点自己也融进了那光团:“我追着你一起去死,你是不是也应该觉得很高兴?”
这个人……让方解的眼睛立刻睁圆,眼神里都是震惊。
那哪里还是一个人啊,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肉,只剩下一个骷髅头骨,偏偏眼睛还在眼窝里面,所以看着格外的惊悚。他的衣服碎裂不堪,那两条露出来的胳膊上,有很大一部分已经也不见了血肉,臂骨很清晰的露在外面。
破破烂烂的青色长袍下,那双腿上有的地方还残存了一些肉,但大部分都是血糊糊的骨头。
这绝不是一个人。
可方解却偏偏知道他是谁。
“如果你刚才被他诱惑心志松动,他会用另一种方式侵入你的身体。幸好,你没有。”
那个骷髅一样的人在进入光团之前回头看着方解,看起来像是笑了笑,是的,只是感觉上他是笑了笑,因为他的脸上没有血肉。
“我刚才在外面等着你回答才进来,如果你没有说那句和自己爱的人一起慢慢变老慢慢死去,我会等到大轮明王侵入你的身体之后的那一刻再动手,连你再他还有我,一起死。方解……你很好。”
说完这句话,这个骷髅一把将光团里的大轮明王抱住:“当初你对我说且看谁笑到最后……哈哈哈哈……老妖,是我啊!”
“不!”
大轮明王发出一声不甘的凄厉咆哮,却无法挣脱开那光团和骷髅的束缚。
桑飒飒从方解身上下来,拉了方解向上一跃从那条缝隙里冲了出去,半空中方解往下看了一眼,那光团已经变的璀璨炙白看不到里面的人了。可是方解却能感觉到,那个骷髅一样的人应该会高兴很开心吧。
有一种死……叫无憾。
第0594章 让天下永光明
桑飒飒拉着方解从壁垒中冲出来的时候,这土屋里的光芒已经让人的眼睛无法承受了,就好像太阳从天空落下来掉在了这里,土屋里的温度高的不可思议,便是如此坚固的壁垒也被烧成了通红通红的颜色。
围在外面的人们因为承受不住那高温的烘烤而不得不后退。
沉倾扇已经几乎脱了力,她拼尽全力将修为之力化作剑意想劈开那个土屋,可根本没有办法做到,到了这个时候她哪里还会在意桑飒飒之前的告诫,再妄动内劲有可能修为停滞不前,她只想将面前这个巨大的土屋劈开!
沉倾扇的精神也已经快要耗尽,她想看清楚感知到土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一样没有办法,却还不肯放弃。
当她们看到桑飒飒和方解从土屋里跃出来的时候,两个人几乎同时倒了下去。
方解和桑飒飒落地之后一人抱了一个向远处掠去,两个人才离开,一道剧烈的白光从他们之前跃出来的那条缝隙里冲天而起,那白光之强盛刺的人眼一阵剧痛,没有几个人能直视,有士兵看了一眼后立刻就疼的吼了一声马上扭头,眼睛里好像进了沙砾一样被磨的流泪不止。
那白光从土屋的缝隙里直射天空,就好像一柄大地之剑刺穿了苍穹。
紧跟着那座土屋就开始扭曲起来,就好像一层布里面包裹着一头野兽,随着野兽的冲撞那层布则不停的变幻着形状。可也不知道是那壁垒足够坚韧还是那个抱着大轮明王一起去死的人刻意控制了力量,这壁垒最终也没有被崩碎。
那炙热强盛的白色光芒一直持续了很久,夜空都被切开了一条口子。方解试图顺着白光找到那个人,他总是错觉那个一身青衫风采绝伦的男子会闲庭信步一样踩着白光走上天空。然后回头对他笑笑,说一声再见。
方解甚至脑子里没有死这个字出现,而是另外两个字。
归处
这不是方解第一次去想,那个青衫男子本来就是从天上走下来的,踩着这样一条白光,面带着微笑降临人间。所以他的归处应该也只能是天上,从何处来回何处去。方解无法去想想,青衫男子那样的人如果不飞上天空还能去哪儿?
当初在樊固城里第一次见到那个青衫男子的时候,方解就忍不住去想有这样风采的人应该需要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才配得上他?可是今天方解想到的是,原来什么故事都配不上他。也许在许多年之后人们会忘记这个名字,但不会忘记几天刺破天空的这一道白光。他曾在这片大地上行走,却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埋下他的尸骨。
所以方解有些呆傻的一直盯着那一道白光看,唯恐错过了青衫男子离开的身影。即便方解远比一般士兵要强大,可这样盯着看他的眼睛也开始疼起来,眼泪从他的眼角里滑出来,无声的流淌。
桑飒飒很想问方解,你的眼泪到底是因为伤心又或仅仅是被那白光刺的?
可她发现自己不能说话,因为她一说话就会伤到现在的方解。这当然不是真的伤到,而是因为此时抬头看白光的方解陷在一个很奇特的情绪中,不是无法自拔,而是他不愿意抽身出来。
所以桑飒飒怕,万一自己说话会扰了他。
等啊等啊
直到那放肆可以搅乱了天穹的白光逐渐虚弱,方解还是没有等到自己期盼着的画面。他没有看到那个穿了一身洗的稍显发白的青衫男子缓步走上天,就好像当初在樊固城红袖招里他缓步走上二楼那样。
白光散尽后,便是铺天盖地的黑暗袭来。所有人都幻觉自己置身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黑到就好像自己瞎了一样。那座烧得通红的土屋也逐渐褪色,最终变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通体乌黑,已经被烧的好像变成了玻璃一样光滑。
一直到天色泛白,也没有人敢打扰静立在原地一直没有动过的方解。桑飒飒救醒了沉倾扇和沐小腰之后,她们就站在方解身后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她们发现,那伟岸的身躯在颤抖。
阳光从方解背后洒下来,为他也为那座奇形怪状的土屋染上了一层金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解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然后缓步走向那座土屋,他没有进去,只是在外面跪了下来,庄重的磕了三个头。
“我其实一直想对你说声谢谢……”
方解直起身子,额头上微微发红。
“虽然你在红袖招里看我那一眼的时候,眼神里带着厌恶,可我知道你厌恶的是我身体里的东西,而不是我。然后你喝了我半壶梨花酿,为我压制住了体内的毒蛊。你想喝梨花酿,是因为你不想让我觉得欠你一个人情。虽然说起来好像我的命只值那半壶梨花酿似的,可我知道那半壶酒的分量有多重。”
“后来一直有人说你是我的师父我是你的弟子,因为自私我从来没有否认过,可我心里何尝不会去想,如果你真是我的师父该有多好?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或许是因为你走的是一条我走不上去的江湖路。我心中有江湖,可江湖在我身外。”
“这地方叫朱雀山,朱雀浴火可重生……我宁愿信你是随着那烧上了天空的烈火飞去了另一个地方,不管你是项青争还是杨奇,你都是独一无二的你。我刚才一直在想,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祭奠你……到现在才醒悟,你应该不喜欢别人用祭奠这个方式来回忆你吧?”
方解再次叩首,每一次都很重。
“可我总得想个方式让你留在记忆之外,因为你什么都没有留下啊……”
方解站起来,回头对远处的聂小菊喊:“从今天开始,黑色战旗上绣上一只朱雀。”
聂小菊虽然不懂,但还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喏。”
方解转身走向众人,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你……还好?”
桑飒飒看着他问。
方解回头看了一眼那座黑的好像水晶一样的奇怪建筑,很认真地说道:“这里……会成为圣地。”
……
江北道
夜宿在火狐城废墟以北六十里一座小道观里的皇帝一行大部分人已经睡下,残存的几十个侍卫依然尽忠职守的站在皇帝睡觉的屋子外面,即便是活着的这几十个人,身上也差不多都带着伤。
从外面往屋子里看,能看到一个佝偻着身子的黑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是苏不畏,守在土炕边上看着皇帝发呆。
张真人在另一个小院里和这道观的观主喝酒,这小道观的观主并不知道面前这个人是道宗中祖师爷一般的人物。离开火狐城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张真人就脱掉了道袍,换上了一身寻常布衣。
“先生,看您谈吐不俗,可否请教一个问题?”
脸孔很瘦留着山羊胡子的道士问张真人:“因为观里的藏书实在少得可怜,而我又不认识什么博学大儒来为我解惑,所以有件事困扰了我很久。”
“你说。”
张真人喝了一口廉价的高粱酒,抬头看着天。
“您一直看着天空,想必对星象有所钻研。古书记载,天地间有四神,一曰青龙,一曰白虎,一曰朱雀,一曰玄武。可这只是无穷年前就有的传说,再难究其根源。现在不少地方还有以这四神的名字命名的山脉湖泊,可谁也讲述不出来典故到底是什么。是不是在几千年前,真的有这样四神的存在,但是因为后代出现了不知何故的断层,以至于连这传说都不再完整了?”
“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张真人笑了笑问道。
“无聊。”
道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整日在观里装模作样,日子一日一日重复枯燥无比,所以只好自己给自己找些事做,而最长久的乐趣,就是找不到答案的东西。我翻阅过的道家典籍中,没有任何关于四神的记载,民间也罕有传说了。”
“四神……”
张真人抬起头看向西方指了指:“据说最早叫出这名字的,是一位星象大家,他说那边有一只白虎……主西方七宿。”
他又指了指南方:“那边有一只朱雀……主南方七宿……”
他的话才刚说到这里忽然眼神一变,视线就定格在南方很久都没有再移开。道士见他脸色有异,想问怎么了却没敢,因为他发现这个老者的表情里出现了悲伤。
张真人站起来,将手里的劣酒洒在地上:“人间再无相见日……走好。”
长安城
红袖招
已经睡下了息画眉忽然从梦中惊醒,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还是梦到了什么,竟是一身的汗水。她猛的起身跑到窗边将窗子推开,使劲的往南方去看似乎想穿破夜幕看到什么。她心里没来由的冒出来一种无边的惶恐和惊惧,心好像被什么人用手攥住了一样那么难受。
她想哭,却不知道自己是被梦吓着了还是真的看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候,她忽然发现对面大街上,在月色下有个身形枯瘦佝偻的老者站在那里,抬着头,也看向南方。
“你想告诉我什么!”
她疯了一样的喊。
大街上那个老者没有看过来,只是淡淡地回答:“走吧,你在这里等不到他。”
清乐山
一气观
刚刚和沫凝脂因为修行的事吵的不可开交才睡下的项青牛忽然心里一疼,没来由的疼。他下意识的揉了揉,然后啐了一口骂道:“混账方解,你未来的婆娘气的道爷我心口疼,将来早晚跟你把债要回来,哼!”
骂完了,可心里还是疼。
疼的好像心里被什么人剜走了一部分似的。
然后项青牛觉得手背上一凉,发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落下来一滴水掉在手背上,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哭了。
可是
为什么会哭?
为什么会悲伤?
莫名其妙的,他忽然想起来很久之前他从二师兄那里偷来的一句话:“若我能以身化大星,就让天下永光明。”
江南
负手站在院子里看着月亮的罗耀忽然眼神一变,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连说了三声:“好,很好,非常好。”
第0595章 以后叫你师叔
沐小腰劝方解进土屋里去看看,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能寻到的遗物,她觉着不管人怎么走了,按照中原人的习俗还是应该立一座坟。既然没了尸骨,哪怕是寻些和他有关的东西葬了也好。
方解却没有点头,非但他自己没有走进去,而且下军令任何人不能走进那个已经晶化的土屋里。
“这就是他的坟。”
方解看着那土屋道:“所以谁走进去,就如同翻看了他的坟包。即便以后我离开了朱雀山,这座坟也不能让人随意进出,不能亵渎。”
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离开,沐小腰却还是从他眸子里捕捉到了一丝伤感。
桑飒飒从怀里取出来一个玉瓶递给她:“你和沉倾扇昨夜里耗费的修为都太多了,她本来就因为急着破境自己弄伤了自己,昨夜里发力太狠几乎将内劲耗尽,若是不调养以后或许再难有进境了。还有你自己,精神力消耗过多比内劲耗尽还要可怕,会死的。这是我自己炼的丹药,虽然没有什么神效但尚可固本培元,每七日一粒,最少也要吃三粒。”
沐小腰将玉瓶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我……”
桑飒飒看了方解离开的背影一眼,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不是你们的敌人,若是他最终答应了我的事,等我有了身孕我立刻就会离开。”
沐小腰脸色一变,下意识的看了不远处的沉倾扇一眼,她发现沉倾扇也看过来,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你想错了。”
沉倾扇走过来,从沐小腰手里将玉瓶接过去倒出来一粒送进嘴里:“我们从来没有敌视你,而是戒备,因为我们都觉得你追过来的理由有些匪夷所思。所以我们担心的不是你喜欢方解,而是担心你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什么目的。”
沐小腰觉得沉倾扇的话有些直接,对桑飒飒笑了笑。
“或许是因为我们不了解你的过往,所以总觉得这些事有些不太真实。”
说完了这句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话比沉倾扇的话更直接。
“没事。”
桑飒飒理了理额前垂着的发丝,对她们笑了笑道:“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因为这自私伤害到了你们,我很遗憾。不过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不管你们怎么看我……桑家的血脉……”
她的话还没说完,沉倾扇摇了摇头:“即便方解答应了你,可那孩子也不只是桑家的血脉。”
桑飒飒一愣,忽然明白了沉倾扇的意思。她和方解交谈的时候方解也说过类似的话,她当时只是以为那是一个男人的自尊心作怪。现在才恍然,自己确实忽略了一件事。如果她真的有了孩子,那孩子也不只是桑家的,还是方解的。如果她就那么带着孩子远走,方解会怎么样?
“我……”
她顿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
“先回去休息吧。”
沉倾扇对她笑了笑,很温和。
“你的衣服破了。”
她转身往回走:“如果我的衣服你能穿的话,可以来取一件。”
桑飒飒心里一暖,然后也笑了笑。
方解回到屋子里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上一身干爽的衣服后就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看着外面发呆。从这里他能看到远处那个晶化的土屋,昨夜里的事就好像梦境一样。明明自己在等的是莫洗刀,可却等来了大轮明王。
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自己如果被大轮明王这样的绝世高手追上会是怎么样的一种境地,想到最多的是自己可能连反抗的力量都没有。但昨夜里,他发现自己比预想中的还要冷静。
而且他遇到的,是有史以来最弱的大轮明王。
如果不是有忠亲王杨奇不死不休的追逐,大轮明王不会虚弱到连他都无法击败。
然后他想到了那个用一双满是血迹的手撕开了土屋的男人,曾经风采绝伦的忠亲王,竟然变成了那样,浑身上下都看不到一点完好的地方。他那身青衫破碎不堪,同样破碎不堪的是他的身体。
没有了血肉的脸,白骨森森胳膊和腿。
那将是一场多惨烈的大战,才能让他那样的人变成一具骷髅。那又是怎么样的一种意志,才能让那个看起来绝不可能还活着的骷髅一路追行不死不休?
无论怎么看,那都应该是一具尸体才对。
这个世界,总会有许多方解不太理解的事发生。
想到了这些,他又想到了罗耀。
之前桑飒飒推测过,不管是大轮明王死掉还是罗耀死掉,那么他们的修为就会回到另一半身上,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大轮明王的死,或许只是帮了罗耀一个忙,如此一来的话,那忠亲王的牺牲岂不是……
想到这里的时候,方解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
忠亲王撕开土屋进来的时候,第一件事是用光团将大轮明王封死,然后他将自己和大轮明王一同焚化,可无论那光焰多么强盛自始至终也没有将土屋摧毁。在白光最盛的时候,那土屋里似乎有什么绝世凶兽想要冲出来似的,可土屋就好像一层坚韧的布一样一直阻挡着那凶兽任凭冲撞而不破。
想到这里,方解猛地站起来往外面看。
他这才发现
那个土屋的奇怪形状,就好像是一头飞跃起来的猛虎,只是这猛虎无论怎么去挣扎最终也没能冲破那一层禁锢,最终被定格在土屋里面。
江南
罗耀愤怒的咆哮了一声,整个院子里都刮起了一阵狂风。院子里的竹林,亭台全部被狂风摧毁,就连那个小湖里的水居然也被风吹的往一侧翻滚,半个湖居然空了,湖水都卷在另一边。
当狂风停息,水才卷回来重新将湖注满。
“这不可能!”
咆哮的罗耀眼睛通红,里有金色的火焰若隐若现。
……
虎口涧
麒麟和陈孝儒带着大约五百名精锐,在杜栓的引领下到了寨门外面,杜栓和被控制着的徐连等人不得不叫开了寨门,然后麒麟带着精锐一拥而入。只五百人,一夜之间将虎口涧铲平。
方解自始至终就没有想过要招降虎口涧里的人,现在根本就不是招降的时候。对这些贼寇,不管是有没有做过太多恶事,一旦招降,那么黄阳道的百姓就会以为黑旗军对贼寇的态度很温和,这会让百姓不安。
以后肯定不会对所有的敌人都是一律清剿,可现在方解要的先是黄阳道一道百姓的信服,所以不可能对贼寇松开一条口子。
陈孝儒从外面敲了敲门,他不在大营里所以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回来的时候看到那座凭空出现的奇形怪状的东西吓了一跳,打听了下才知道昨夜来了一个大修行者要刺杀大将军。
但是幸好,大将军安然无恙。
“进来吧。”
方解将视线从那个飞虎雕塑一样的土屋上收回来,看了陈孝儒一眼问:“虎口涧里面的事干完了?”
“干完了。”
陈孝儒点头:“一千一百二十六个贼兵,斩九百余,生擒二百零四人。”
他看了方解一眼问:“怎么处置?”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摆了摆手:“交给军师去处置吧。”
陈孝儒嗯了一声,想问问莫洗刀那几个同伴怎么处置,看方解脸色不太好,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他告辞离开,出门的时候不由自主的看向校场那边,昨夜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留下这样一个东西?
离开之后他去找了军师孙开道,进门的时候发现军师的脸色很难看。
“军师,怎么了?”
陈孝儒诧异地问。
孙开道被叫了一声才从思绪中拔出来,他叹了口气道:“这世间竟然有那样的人存在,那再强的计策又有什么用处?”
昨夜他没敢靠的太近,可他却眼睁睁的看着一个骷髅爬上土屋,身上的骨骼在月色下都那么清晰可见。然后他看到那个骷髅用手将上千士兵都无法攻破的土屋撕开一条口子后跳了进去,再之后,剧烈的白光从土屋里射了出来。
一开始他以为那是一个妖怪,因为无论如何那都不像是一个活人。
但从方解出来之后对着土屋叩首,他才醒悟那个进去的骷髅确实是一个人。
“您这是怎么了啊?”
陈孝儒问。
“没事!”
孙开道摇了摇头问:“什么事?”
“大将军说,虎口涧里的俘虏如何处置让我来请示您。”
“还是如原来那样,示众砍头。”
“那几个演武院考生出身的呢?”
陈孝儒问。
孙开道沉默了一会儿后压低声音道:“一会儿我亲自去送送他们几个,你让人准备一桌酒菜,他们几个虽然都是人才,但不能留啊……而且有件事你要记住,虎口涧的贼寇里曾经有大将军几个同窗的事绝不许泄露出去。这几个人是绝对不能留的,但如果杀了对大将军的名声也不好,你明白吗?这件事,知情的人就去全都烂在肚子里。”
陈孝儒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
方解拎着一壶酒走到校场上,挨着罗蔚然坐下来。
“昨夜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罗蔚然问
方解点了点头:“如果我被罗耀迷惑的话,他会将我一块杀死。”
罗蔚然笑了笑:“那是他的性子。”
“他……”
方解将酒壶递给罗蔚然:“没有见你一面?”
“见了。”
罗蔚然点了点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以为那是一个妖怪,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他对我笑了笑说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丑?自大雪山一路追过来,连战了一百二十六场估计也不会好看到什么地方。一路上没敢靠近水边,我怕自己也把自己吓住。”
“我说……还是那么帅气。”
罗蔚然鼻子一酸,眼泪还是流了下来,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已经多久没有哭过了。
“他问我,知道为什么我非要杀大轮明王不可吗。我说不知道,他说将来这天地间会有一种巨大的改变,所以他和大轮明王那样的人都应该消失才对。我不懂,他也没有解释。然后他说,师尊已经很老了,而且就要走出长安城了,如果师尊出城……记得替我在师尊坟前多磕三个头。”
方解愣住,默然无语。
“我不知道为什么二师兄会说师尊要走出长安城了,但我知道他说的肯定就是对的。”
“我以后叫你师叔吧。”
方解忽然笑了笑:“以前也叫过,但不太真诚。”
“好。”
罗蔚然点了点头:“到时候我带你去磕头,顺便告诉师尊一声。”
方解嗯了一声,眼神迷茫。
第0596章 缘何心急?
到了黄阳道之后,三个月之内方解只是派人不断的清剿各地的乱匪,不管是多小的一股贼寇,只要是有百姓前来申告他都会立刻派人去剿杀,三个月之后,方解得了两个外号,从贼者称其为李不留,百姓称其为李天神。
所谓的李不留,就是说方解只要剿平一处贼窝,必然一个不留。
这凶名在黄阳道传扬开来之后,也不知道有多少家山寨散了伙,再也不敢闹事。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罗耀明知道方解占了黄阳道,信阳城和欣口仓就好像一片汪洋里的两座孤岛,却并没有分兵来救,要知道黄阳道的位置极为敏感,极有可能将罗耀大军和雍州根基之地的联系切断。
信阳城里的田信手里只有三四万兵马,且半数为新兵,所以也不敢贸然对方解动兵。看起来方解也暂时没有打信阳城的意思,不过黑旗军的触角已经蔓延到了信阳城外面不足二百里,雍军的斥候和黑旗军的斥候经常碰面,双方都有上面的指示所以并不曾闹出什么摩擦,走个对面也只是拨马离开。
“一步步试探。”
方解喝了一口茶后道:“咱们逐渐将黄阳道各郡县收拢在手里,信阳城田信不断的收缩兵力,除了信阳城四周几个最重要的县城之外,他已经将散于各处的兵力大部分调回信阳城内。斥候来报,半个月前田信分兵一万增援欣口仓,在信阳城和欣口仓之间建了几十座烽火台,一旦欣口仓有危险,他很快就能得知。”
“可即便如此,罗耀依然没有分兵回来的打算。江南庞霸拥兵三十万,就在罗耀大军一侧,可罗耀也没有对其动兵,看起来竟是相安无事。”
吴一道点了的头:“之前大将军便说过,若是罗耀连雍州根基之地都不管了,那只能说明他的目标就是长安,而且他很急,雍军已经半数渡过长江进入江北道,大隋朝廷的兵力布置在火狐城一带,这有点当初大隋开国皇帝杨坚带兵北上的意思,当初郑国大军也是在火狐城布防,那可是一场恶战。不过……罗耀终究不是杨坚。”
“长安城里到底有什么让罗耀这样心急?”
孙开道不了解罗耀的具体身份,所以他也是一头雾水。
方解自然也不愿意将关于自己的事对太多人讲,到了朱雀山之后,方解已经逐渐让孙开道脱离了军务,而是将地方上的政务都交给他处理。安抚百姓治理地方,孙开道干的井井有条。
“也许他只是觉得,得长安便得天下。”
罗蔚然将话遮过去,然后看了方解一眼。
方解嗯了一声:“既然他不顾黄阳道,那么咱们不妨继续试探。我打算让崔中振带三万步兵,与陈搬山带飞鹰军骑兵向东移动,先把欣口仓和信阳城之间隔开,若是田信出城来打,咱们骑兵野战占优势。若是他不肯出城,那就这么隔着,信阳城里的粮食也都是欣口仓补给的,粮道一断,田信早晚也坐不住。”
“若是这样罗耀依然没有分兵回来,那么……”
方解指了指地图道:“我亲自带兵南下,直逼雍州。罗耀不是只顾着往北打么,看看我去抄他的后路他是不是还能这样不管不顾。”
“这不和道理啊。”
孙开道皱着眉头道:“无论如何,罗耀也绝不可能放着根基之地不顾。当初他倾尽雍州兵马北上的时候属下便有些诧异,他怎么会不留余力固守西南四道?将所有兵力全部调往江南江北,就好像早早的把雍州放弃了一样。”
“罗耀领兵几十年,按照道理怎么也不会做出这样漏洞百出的布置。”
方解笑了笑道:“既然咱们猜不到他是怎么安排的,那就只能继续一步步试探。若是他真的只管攻打长安城而不顾西南,那咱们就笑纳了他这份大礼。虽然西南四道这些年被罗耀压榨的极狠,百姓们也都不富足,可这里是大隋的鱼米之乡,只要有一年好年景就不愁粮食的事。”
“西南这四道是最适合做根基之地的。”
吴一道也笑了笑:“罗耀真要是不管不顾,确实是送了咱们一份大礼。”
方解点了点头:“我已经让陈孝儒调派骁骑校南下,再联络之前遗留在西南四道的飞鱼袍,尽快将雍州一带的消息打探清楚,看看雍州那边罗耀到底留了多少兵力。还有散金候的人,遍布各城,咱们想要的消息不难查到。”
吴一道嗯了一声:“最近已经收到不少商行发回来的消息,看样子罗耀确实没在雍州留几个人。他手下几个大将全都带在身边,本来是留了罗门十杰之首詹耀戍守雍州,后来詹耀被杀,罗耀亲自回去平叛,就再也没有派人……”
“还是不通啊。”
孙开道并不知道只有他自己什么都不了解,依然陷在思绪里不能自拔。
方解对他笑了笑说道:“军师,有件事我一直想和你商议,最近你忙着地方上的事也没闲下来,今日既然得空了,正好跟你说说。”
“有什么事大将军只管吩咐就是了。”
孙开道连忙垂首道。
方解走到地图前面,用手将黄阳道的位置圈了一下:“咱们现在已经占了数个郡,二十几个县,地方官吏的任命一直都没有解决。有些地方官口碑不错可以留用,有些人则民怨甚深不能留下,可我一直忙着军务上的事,对这些官吏的任免去留一直还没腾出时间来好好想想,反正年前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不如这件事就交给军师去做。”
方解道:“我让陈孝儒选一队骁骑校,再让麒麟拨二百名亲兵,军师还可以在军中选一些将领随从,从明日起就巡查黄阳道各郡县,考察民情整治地方。看看什么人可以留用什么人需要罢免,该拿的拿该杀的杀,不要怕得罪地方势力就不敢动刀子,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现在黄阳道里谁最大,谁说了算。”
孙开道愣了一下,连忙抱拳垂首:“属下谨遵大将军将令,必然不负重托。”
方解笑了笑道:“既然军师暂代我出巡总得有个名目,这样吧,我就暂时任命军师为黄阳道巡抚,巡查抚慰,对于地方吏治上的治理不必报我知道,一切凭你决断。将任命官吏登记造册,回头我看看就是了。”
大隋可没有巡抚这个官称,所以孙开道有些诧异,但听到这巡抚职权这么大心里也满意,连忙应承下来。
“你明日便出行,先去准备下吧。”
方解笑了笑说道。
“喏!”
孙开道抱了抱拳转身而去,意气风发。
……
见孙开道出去,吴一道笑了笑道:“此人在这方面可堪大用,你委了他这差事倒是恰当。军务上的事他并不如何擅长,私下里的事也不好让他知道太多。”
方解微笑道:“便是因为当着他的面有太多话不好直说,又恰是需要这样一个人整顿地方,所以便想到了这个名目让他出去转转。现在咱们手里有黄阳道七郡三十六县,这地方说起来也不小了,若是不整顿一下也不行。”
罗蔚然嗯了一声:“不过我看此人说话时候眼神闪烁,心机颇深,倒是不可太过重用。”
方解笑了笑不置可否,罗蔚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之前咱们说过,若是罗耀一味北上连身后根基之地都不顾,必然是长安城里有什么让他担忧的事,或者是有什么让他担忧的人。不然以他的实力,断然不必这样心急。而且……在他进兵江南之前,尚未看出他有什么心急的表现,由此可见这令他心急的事他也才知道没多久。”
方解看对吴一道和罗蔚然说道:“两位在长安城里都有很长时间了,师叔在大内侍卫处做了十几年的指挥使,对皇城里的事了解很多。侯爷的货通天下行更不必说,尤其是长安城里的事自然瞒不住你。所以咱们坐在一起好好想想,到底是什么事让罗耀变得心急起来?”
吴一道沉思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这些年和大隋皇家打交道,知道的秘闻确实不算少,可仔细想想也没什么是能让罗耀乱了分寸的。”
罗蔚然皱眉道:“我也想不到,大内侍卫处里掌握的秘密也不少,那些朝廷大员私底下的事我手里攥着的足够让他们心里发颤了,可却真没有什么能让罗耀也心里发颤的事。”
吴一道想了想说道:“咱们不要往朝廷那方面去考虑,而是多往能威胁到他的地方去想。”
“能威胁到他?”
罗蔚然沉默了一会儿问:“除了我师尊之外,我想不出这世间还有什么人能威胁到罗耀。据说江南通古书院里有几个老怪物修为逆天,不过如果是他们,罗耀没必要急着进攻长安城而是率军剿平通古书院。而若是因为我师尊……他更不必心急。师尊已经年迈,罗耀总不可能是急着去找师尊一决胜负。”
“那还能是什么?”
方解皱眉:“王爷说老院长就要走出长安城了,所以可以排除是因为他而让罗耀心急。若是连你们两个都不知道,我也想不出谁还能知道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脸色凝重。
……
江南
贤罗城
通古书院
书院院长董卿复在屋子里慢慢踱步,显然心情不稳。坐在下面的十几个人这么多年都没见过有什么事能让董老这样心忧的,所以都看着他等着他说话。
“不好办了。”
董卿复停下来,语气有些恼火:“实在没有料到张易阳的修为竟然已经到了那一层,三个通明境的大修行者竟然连伤都伤不了他。我书院几百年沉淀,手里才勉强有那么几个拿得出手的人,本以为除掉张易阳进而除掉皇帝不算难事,现在才知道是我太久没有走动所以已经看不透这个江湖了。”
“不过。”
他顿了一下说道:“咱们将长安城里那件事透漏给了罗耀,他必然心急,虽然那只是我的猜测,可未见得不是一件真事。罗耀却不能去当做一个谎话,他知道了,就必然急着进攻长安。派个人去告诉庞霸,让他也带兵渡河,就跟在罗耀后面,等待时机。朝廷的实力不容小觑,长安城坚固天下无双,等罗耀和杨家人拼个两败俱伤的时候,再让庞霸出兵。”
“那西北的高开泰和王一渠呢?”
下面有人问。
“不理会,两个小人物而已……”
董卿复想了想说道:“回去告诉你们主子,近视不同往日,这次是事关生死存亡,所以都不要藏私,能出多大力就出多大力,安安稳稳的让杨家人滚蛋,换上一个听话的掌几百年江山。对了……东北还有一位被皇帝圈禁了十几年的满心怨恨的亲王呢,若是可以,是时候让东北也乱一乱了,杨家人有什么后手,天下越乱咱们反而越看的真切。”
“知道了!”
众人起身:“老院长吩咐,我等必然会转达。”
第0597章 被看轻
虽然已经到了深秋,可黄阳道的天气比起西北来说要暖和的多,比起长安城来说也要温暖不少。虽然还比不得江南和大隋最西南,可丝毫也没有让人觉着冷。要是在樊固,这个月份已经是白雪皑皑了。
这几个月来黑旗军不断出击,一步步将黄阳道大部分都揽入怀中,替罗耀看家护院的田信就好像变成了瞎子聋子,对于黑旗军的扩张完全没有一点应对,黑旗军进一步,他就退一步。
陈搬山和崔中振奉命率军四万余向东挺进,将欣口仓和信阳城之间的联系断开,可即便如此,信阳城里也没有出来一个兵。或许田信深知自己现在手里的实力和黑旗军完全没有办法硬拼,若是守城没有问题,若是出城野战,对黑旗军那数万精骑他颇为忌惮。
前方的军报不断的传回朱雀山,方解越来越相信罗耀已经改变了初衷。一开始他确实存着争霸中原的心思,但他现在却只看着那个叫长安的雄城。
在议事大厅里,方解站在巨大的地图前很专注的看着标注出来的态势。
新提拔起来的文官独孤文秀抱着厚厚的一摞文案走进来,恭恭敬敬的失礼:“见过大将军。”
独孤文秀是名门出身,独孤世家在大隋也是一流豪门。若不是因为皇帝在长安城里的大动作,现在独孤家还有不少人在朝廷为官。说起来,他和原大隋礼部尚书独孤静还是堂兄弟,只是他是庶子出身所以身份远不及独孤静尊贵。
当初怀秋功生了一场大病,独孤静暂代礼部尚书之职,本来他可以再进一步,可这个人却也是个奇人,听闻怀秋功已经康复之后,立刻上折子请辞。皇帝应允他辞去礼部尚书之职,却转而封为吏部尚书,权势更大。
后来因为牵扯进怡亲王的案子里,他被皇帝罢黜。不过据分析,皇帝将他罢官和将罗蔚然他们赶出长安城是出于一样的心思。皇帝要整顿长安朝臣,为了保护这几个对大隋来说不可或缺的重臣,为了他们不被牵连所以先一步送出长安城。
后来,这位被皇帝格外看重的大才,据说被罢官之后在家中郁郁不乐,久而生病,竟是不得救治一命呜呼。
不过方解也知道,独孤静的死绝不是因为什么重病。
皇帝的心思其实没有瞒过那些人,他将自己看重的几位朝臣先后罢官送出长安,暗地里的那些人或许很早就猜透了皇帝的安排,就如怀秋功在江南老家抑郁而亡一样,他们回到家里之后其实就被暗中那些人控制了。
怀秋功悲愤而死,显然是因为绝望。
独孤静说是病死,十有八九是被人害死的。
苏重礼到是还活着,可苏家大宅子被庞霸派了五百精兵一直围着,苏家人连出入都不得自由,苏重礼就算看准了时机想返回长安城也没机会了。据说庞霸不止一次请苏重礼到他帐下为官,苏重礼却就是不肯就范,估计着离死也不远了。
“什么事?”
方解接过来木三递给他的热茶问。
木三立刻退出议事大厅,离的远远的。方解看了这个小太监一眼,心里不得不赞了一声这个小太监的是个有眼力见的。
“大将军,这是各地秋粮收成的统计。”
独孤文秀垂着手说道:“山南屯田那边因为还在大举开荒,边开边种,所以秋粮的收成并不多,估计要丰收还得等到明年收夏粮的时候。各郡县的收成都还不错,黄阳道里有几条大河纵横交叉,所以这里从来就不是靠雨水吃饭的地方,每年的收成都差不多。只是去年前年这两年黄阳道的粮食都被罗耀搜刮了去,所以稍显困苦。”
“知道个数字就行了。”
方解摆了摆手道:“我既然已经吩咐过,今年不收百姓一粒粮食,自然不能出尔反尔。”
“属下明白。”
独孤文秀将那些各地报上来的册子放在一边,取出另一份递给方解:“这是巡抚孙大人派人送来的文书,请大将军过目。”
方解接过来翻看了一下,发现这个孙开道果然是个果决的性子,在外面巡查这一个多月来,斩了七个地方官吏,下面百姓已经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孙铡刀。
“山南开了多少荒田了?”
方解一边翻看一边问。
“已经不下二十五万亩。”
独孤文秀回答:“这几个月来,慕名来投的新兵越来越多,挑选合格的都送去了山南边开荒边练兵,进度很快。”
“嗯。”
“独孤。”
方解看了独孤文秀一眼问道:“有件事我想问你。”
“大将军请问,属下知无不言。”
“我想问的是,通古书院里聚会的那些人中,也有你们独孤家的人吧?”
独孤文秀的脸色显然变了变,然后点了点头:“这件事属下也不是很清楚,属下虽然是独孤家的人但因为是庶出所以能接触到的事情不多,家族里的事多半都是嫡亲那一脉把持,我们这些人最多分些家产混沌度日。不过听我娘曾经偶然提起过,说独孤家的大管事每年都会往江南最少去一趟。”
方解点了点头:“既然是这样,那么独孤静为什么还会被人逼死?”
独孤文秀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大将军也知道,独孤家里也不是什么事都特别一致……而且,也不会什么事都只做一样准备。独孤静对皇帝太忠,所以……”
方解嗯了一声道:“这句话倒是中肯……所以,你也是独孤家的另一个选择,对吗?”
听到这句话,独孤文秀的脸色骤然一变,抱着书册的手颤了一下,那些书册险些落地。他抬起头看了方解一眼又迅速的垂了下去,不敢直视。
……
“无妨的。”
方解笑了笑道:“你应该知道,我用人向来不拘小节,就算你是独孤家派来的人,但你却有真才实学,所以我照用不误。我是寒门出身,对于世家名门之中的事多不了解,今日问你,也只是因为好奇。”
独孤文秀僵立了片刻,将手里的书册放下后撩袍跪倒:“大将军说得没错,我确实是家中长辈安排来投大将军的,先是托了孙先生的关系,让孙先生代为引荐。”
“孙开道收了你家银子吧?”
方解淡淡地说道。
“是……”
独孤文秀道:“只是属下也不知道,家中打点孙先生花了多少银子。”
方解笑了笑:“你也不像是个心机深沉的,独孤家派你来,多半是因为瞧不起我,觉得我这样的人还不足以选派独孤家出类拔萃的人物辅佐。不过,我却知道往往出类拔萃者,多在庶出子弟。”
方解想到了李孝宗。
“属下虽然是独孤家的人,但自幼和家母生活颇为寒苦,若不是堂兄独孤静多有接济,日子过的还不如一般人家。”
独孤文秀道:“属下瞒了这些事,请大将军责罚。”
“责罚你什么?”
方解笑着摆了摆手:“起来吧,我刚才就已经说过,我明知道你是独孤家派来的人,但还是要用你,而且是重用你,看重的是你的才而不是你的出身你来的目的。只要你安安稳稳做事,我就当做不知道这件事。”
独孤文秀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属下谢大将军恩典。”
“你性子内秀,倒是和名字贴合。”
方解道:“我已经派人将你娘亲接来,独孤家能要挟你的也无非是她老人家了。骁骑校的人昨日送回来消息,已经进了黄阳道,算计着日子再有二十天也该到朱雀山了。我吩咐人在山下风景秀美处建了一座小院,你和你娘亲就住在那里。等老人家到了,我给你十天时间陪陪她,熟悉一下这里的生活。”
“大将军……”
才站起来的独孤文秀再次跪倒,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大将军的恩德,属下永生不敢忘记!”
“正因为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才会以真诚待你。”
方解笑了笑道:“一个月前,屯田那边的文案主事裴松因为玩忽懈怠被我砍了脑袋。二十天前,大营粮草主簿刘守仁因为私盗钱粮被我砍了脑袋。半个月前,军中笔吏袁文茂因为醉酒误事被我砍了脑袋。四天前,参军田义因为点卯不到被我下令打了三十军棍回去之后扛了三天就死了。”
方解曲着手指头算了算:“各家派来我这里的人,我一个不拒全都收下,但不代表我是傻子,人我留,但不为我做事就要杀。你与他们不同,好好做事,我自会厚待。”
“属下……谨记!”
独孤文秀以头触底,不敢起身。
“大营初立百事待兴,我手里缺人才。”
方解走过去俯身将独孤文秀搀扶起来:“我不管来投靠我的人是什么出身,名门也好寒门也罢,只要有真才实学我都留下。但,有真才实学却心机不纯之人,我留下就是为了杀……这些日子以来,唯独你到了大营之后兢兢业业做事,也没有打探过大营里的私密,但我知道你早晚会这样做,因为你娘亲还在家中。”
“我既然看重你自然舍不得杀你,若是眼睁睁看着你走的是和被我砍了脑袋的那些家伙一样的路,我心中不忍。所以才会派人去想办法将你娘亲从独孤家偷出来,我费的苦心,只是不想你走错路。”
“属下……”
独孤文静的肩膀不住地颤抖着,竟是哽咽不能说话。
“不要想太多,留在大营里好好做事。我手下非但缺能征善战的武将,也缺文人。回去之后该干什么事就干什么事,另外……孙先生收了你家银子的事,不要提起了。”
独孤文静连忙点头:“属下记得了。”
“去吧。”
方解摆了摆手:“待你娘亲到了之后,我再委你个重要的差事。”
……
山中凉亭
吴一道饮了一杯酒后眯着眼睛说道:“觉晓,你最近杀意是不是浓了些?那些世家派来的人,留着未必都是坏事。”
方解笑了笑:“杀一些留一些,方能让那些人更踏实。我若是一味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会觉得我心太深所以对我提防会重。我杀一些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他们反而因为我这种喜怒兴于色的表现而看轻我,觉得我不过是个莽夫。”
他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现在,我需要被人看轻些。”
吴一道哈哈大笑,举杯道:“就为了这一句需要被人看轻些,当饮一大杯!”
第0598章 能打的就你一个
又是一年冬来到,方解麾下的黑旗军在一个很诡异的形势下占据了除信阳城和欣口仓之外的黄阳道大部,并且兵锋已经开始指向西南三道。西北官军战败,几乎死绝。高开泰和王一渠率军乘船顺流而下,然后自河东道攻入陕北道,距离京畿重地已经不远。
雍王罗耀率军百万渡过长江,在火狐城被朝廷所派的大将军刘恩静率军阻拦,日日激战,朝廷人马深知火狐城防线一破京畿道就危在旦夕,所以作战格外的凶狠。
江南庞霸率军三十万也渡河北上,就在罗耀大军东北四十里驻扎坐山观虎斗。
……
“报!”
陈孝儒快步走进议事大厅,对方解抱了抱拳急切道:“北面有重要的消息过来,是卑职安拆在江北道的密谍,想办法加入刘恩静大军之后获取冒死送出来的。”
“什么事?”
方解连忙问道。
陈孝儒喘了口气后说道:“太子已经在长安城登基称帝,改元兴皇,调集京畿道大军十万,各卫城抽调兵力十万,又招募民勇,以大将军刘恩静为行军元帅,总计率军超过四十万在火狐城阻拦罗耀的人马。”
“太子称帝了?”
方解愣了一下,脸色一变:“咱们留在西北的人送回来消息,皇帝率领的返京大军被高开泰击败,十几万人马几乎全部战死,可皇帝根本就不在大军之中。我推测皇帝是在武当张真人和高手的保护下暗自离开赶回长安城,只是没想到京城里的人根本就等不及他回去,竟是已经拥护太子登基……”
“大将军猜的没错。”
陈孝儒道:“咱们的人送回来消息说,皇帝一行就在火狐城露出过行踪,被几个不知来历的大修行者围攻,张真人一个人将所有刺客杀死,护着皇帝往长安城赶回去。半路上遇到了刘恩静率领的朝廷大军,皇帝在刘恩静的大帐里停留了两个时辰后再次向北,是苏不畏陪着,但张真人却留了下来。”
“张真人留在刘恩静军中?”
方解微微皱眉,然后点了点头:“是了,刘恩静那四十万大军是京畿道以南最后一道防线,若是这条防线再被罗耀攻破,罗耀就能率军直入京畿道,罗耀不以攻城略地为目的,而是一直往长安城去所以进军迅速。刘恩静带兵一流,可身边没有一个大修行者保护,罗耀若是一怒之下杀了刘恩静,朝廷大军没有人指挥必是一败涂地……”
吴一道脸色也格外凝重:“可是……皇帝难道就没想过,现在太子已经登基,他难道还回得去长安?那些拥立太子的人,怎么可能再让活着的皇帝回去!也就是碰上的领兵元帅是刘恩静,此人对皇帝忠心耿耿,换了别人,难保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方解叹了口气道:“是啊……太子已经登基,也已经为皇帝办了大丧,可这会皇帝忽然回去了,朝廷里那些拥立太子的人必是人人自危。尤其是他们都知道皇帝已经命在旦夕,行事越发的狠戾起来也就更忌惮畏惧。在西北皇帝能一口气杀了数百朝臣,回长安城之后这些朝臣也怕皇帝再杀一次。”
“还有苏不畏呢。”
吴一道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苏不畏修为不俗,有他护着皇帝应该没有什么大事,不过皇帝回长安城肯定不会顺利,说不得有人在暗中百般阻挠。而且城里还有老院长在,那些人只能是在城外动手。”
陈孝儒道:“刘恩静派了一千骑兵护送皇帝,应该没什么事吧。”
“这不重要。”
罗蔚然道:“皇帝即便回到长安城也不会将皇位再要回来,他回去见太子已经登基,必然也不会公然露面,十之八九是在暗中替太子谋划一些事。咱们现在关心的是,江北道的动向。”
“对。”
吴一道点了点头:“皇帝将张真人留在刘恩静军中,罗耀为了北上会不会和张真人大打出手?”
方解摇了摇头:“如果……如果罗耀急着进攻长安城是因为城里有什么让他忌惮的人或者事,他不会和张真人大打出手的。他会留着实力应付长安城里的事,毕竟老院长还没有走出长安。有老院长,再加上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威胁,罗耀不会在火狐城就耗费修为与张真人拼个你死我活。”
“有道理,所以只要罗耀不动张真人也断然不会主动去找罗耀。”
罗蔚然道:“这场厮杀还是在军队之间来了结,大修行者谁都不敢擅自加入进去。”
“现在咱们就只管看着吧。”
吴一道想了想:“皇帝急着回长安城,和罗耀急着进攻长安城会不会因为同一件事?”
没有人知道答案。
“无论如何,现在对咱们是个好时机。”
方解看了看地图道:“西南诸道打探消息的骁骑校已经陆续送回来密信,罗耀领兵攻入江南之前,曾经在西南留下了十几万精锐人马戍守,就在咱们到黄阳道之前,他派人将留守人马又调走了一半,现在雍州城里不过三万人左右,其他几道的兵力加起来也不足二十万,而且多是罗耀看不上眼的郡兵。”
“如今他在火狐城和刘恩静打的一塌糊涂,而庞霸则一心想着坐山观虎斗,反而是咱们这里最是安稳,西南最是空虚。”
吴一道笑了笑:“是时候了,让他们去抢长安去,咱们去抢西南。”
“击鼓升帐!”
方解回身吩咐亲兵道:“让各军将领来议事大厅,我要布置军务!”
……
方解指了指地图对大厅里站着的众将说道:“北徽道是黄阳道近邻,骁骑校的人已经将打探来的消息报上来。如今罗耀在江北道和朝廷大军对决,庞霸在一侧看着伺机而动。高开泰和王一渠在打陕北道,都奔着京畿道而去呢,但咱们的目标不同!”
方解清了清嗓子说道:“崔中振和陈搬山带兵将信阳城和欣口仓隔开,信阳城田信不敢轻易出来,他手下的人马守城有余出战不足,所以倒是不必太过担心。我已经派人知会陈搬山和崔中振,让他们两个相机行事,田信若是不出来那就不要理会,出来就打回去。有他们两个牵制信阳城里的人马,咱们南下也就没有后路上的忧患。”
“今天将你们都叫来,就是要告诉你,我已经决定对北徽道动兵。”
“大将军!我们早就等不及了!”
下面有人笑道:“这几个月来一直剿匪,打的都是些没什么本事的怂货,大军一出便胜局已定,着实没什么意思。下面人也都盼着呢,盼着大将军下令打几场硬仗。现在黄阳道已经大部被咱们拿下来,北徽道触手可及,不打的话大伙心里不痛快啊!”
方解笑了笑摆手道:“打是必然要打的,但不可自大。”
他指着地图上说道:“北徽道与黄阳道毗邻之地,最重要的莫过于梁城,惠安,吴兴三城,这三城并列一排,互为支援,北徽道总督钟辛将数万郡兵布置在这三城,显然也是怕咱们黑旗军南下。我本打算待步兵训练的差不多了之后再动兵,可战机不可耽搁,江北道那边若是罗耀胜了,咱们无忧,若是罗耀败了,咱们再想打西南三道也不容易。”
“所以此次进兵一定要小心谨慎,切不可莽撞。”
方解收拾起笑容肃然道:“步兵都是新兵,训练时间最长的尚且不足一年,大部分都只训练了半年,这些新兵多数手里没染过血,眼里没见过遍地尸骸血流成河,所以我最担心的,是新兵的心还不够坚硬。”
“大将军也无需太过担忧。”
吴一道笑了笑道:“新兵确实让人不放心,他们大部分都还没上过沙场所以见了血会不会软了手脚不好预料,但凡事有利有弊,新兵要想尽快成熟起来,还是要参战。大浪淘沙,从血汗中生存下来的才是真正的士兵。”
“但……一开始绝不能败!”
方解道:“若是第一战你们都打怂了,士气必然低迷。”
“请大将军放心!”
众人抱拳道:“属下等绝不敢轻敌懈怠!”
方解点了点头:“你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人了,所以知道新兵都是什么情况,打胜仗,跟下了山的猛虎似的拦都拦不住。可一旦受挫,新兵远不如老兵坚韧。各营还需注意的是……军律!”
方解道:“一旦形成胜势追击,新兵只怕会出现不受约束不尊号令的情况,一旦有这种事发生,无需犹豫也不要心疼,军律为重不可弃,该杀的杀。不震慑住,他们永远不会懂怎么打仗怎么当兵!”
方解坐下来,看了众人一眼道:“我先把话放在前面,你们谁的营里新兵出了乱子,我就拿谁彰显军法威严,记住了吗!”
“喏!”
众人整齐的答应了一声。
“夏侯百川。”
“属下在!”
“带你的飞狮军为先锋,为大军架桥铺路,离着最近的是梁城,有守军一万五千,虽是郡兵,但城墙高大坚固,你先带兵选好安营之地,待我率领大军到了之后再做计议。”
“喏!”
“诸葛无垠!”
“属下在!”
“崔中振去了信阳,新兵的事都交给你来打理,你明日即刻赴山南屯田之地,选步兵五万调来听令。”
“喏!”
“陈定南,刘旭日。”
“属下在!”
“你们二人为左右军,护持大军两翼!”
“喏!”
“商国恨!”
大犬连忙出列:“属下在!”
“你回去之后整顿辎重,不可懈怠。”
“喏。”
“我自摔大军为中军,待整备完齐之后大军出征。山里的事就交给散金候和师叔你们两个了。”
吴一道和罗蔚然站起来抱拳道:“谨遵大将军号令。”
“就这样吧。”
方解摆了摆手道:“全都下去准备。”
……
清乐山
一气观
项青牛将刚刚才到一天的卓布衣请到上座,在卓布衣诧异的眼神中对他拜了拜:“先生来了,我也就能放心离开,以后观里的事就由先生操持,我二师兄多半是已经不在人世,虽然也没拖个梦给我,可我感觉的到。这观里我是无论如何也没心思再待下去了,先去找方解,然后看看能不能寻到二师兄尸首。”
“可我不是道宗之人啊。”
卓布衣惊讶道:“怎么能入主一气观?”
项青牛将身上的黑色道袍脱下来塞进卓布衣手里:“穿上就是了,观里日常诸事自然有下面人打点,先生就管装模作样就够了。观里有藏书无数,先生不是说要看书吗,随意随意。你整日不出藏书楼,下面人还得以为你是得道高人呢。”
“这……”
卓布衣看了一眼项青牛身后那个绝美女子:“还是让……”
“她不行!”
项青牛使劲摇了摇头:“她得跟我一起走,不但是他,观里的几位师兄也要随我一起走。”
“啊?”
卓布衣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这观里就剩下我一个?”
项青牛点了点头:“不不不,还有近千弟子呢,确切地说是……能打的,就剩你一个!”
他抱了抱拳:“所以……保重!”
第0599章 一本正经的讹诈
黄阳道和北徽道的分割和其他各道的分割有些不同,其他各道的划分基本上都是以山脉河流顺势而分,但西南河流太多,山脉却少,当初大隋打下了商国之后,将商国分为四道,是按照商国地图,当时的大隋皇帝按郡县数量划分的,所以从黄阳道到北徽道没有什么险要之地,拦在黑旗军前面的就是那几座坚固的城池。
罗耀的目的十分明确,现在看起来他就是要打长安城,所以沿途的城池郡县一律不管,百万大军放开了速度一口气往江北道杀。
而方解不同,他要的不是一城。
所以要想将大隋西南这一片天下揽入怀中,就必须一城一城的打。梁城是一座有几百年历史的大城,在商国时候就是商国的重镇,为了防备日渐强盛的大隋,商国在梁城布置重兵。可惜的是,商国已经腐烂到了根里,虽然在北方布置重兵奈何将令不明调度无方,因为士兵们对朝廷已经失望之极,没有人愿意拼死而战,以至于隋军南下的时候,北方这几座重镇几乎没有给隋军带来什么麻烦。
不过当时隋军的方略,是以大军吸引商军主力在长江以南决战,然后罗耀率军从商军后面绕过去直逼雍州。雍州陷落的时候,商国还有三分之二的疆土没有被隋军攻克。
紧跟着就是长江岸的决战以隋军大胜告终,罗耀又攻入都城,商国各地纷纷投降,因为百姓被压榨的狠了,竟是有不少地方隋军才到百姓们就将当地官员绑了然后开门投降的。
所以西南的百姓对于大隋仇恨者有,对大隋感怀也有。
雍州城里因为被罗耀杀的人太多,所以雍州附近的百姓对大隋自始至终多是敬畏而非心服。倒是那些投降的地方,百姓们都觉得归属大隋之后日子过的比以前好了不少。毕竟灭商之后,当时的大隋皇帝颁布了不少对百姓有利的政令。
一百多年过去。
战争似乎就要再一次降临西南这片富庶的地方了。
这次和上次不同,上次是国与国之间的交锋,这次,是方解为了扩大自己实力的划分。要想让西南四道镇服,就必须拿出让那些人害怕的实力来,不打几个漂亮仗不多杀几个冥顽之人,终究吓不住那些已经在罗耀手下练出来胆子的地方官吏。
当初隋军所到之处,有不少商国百姓开门投降,可方解带兵南下,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方解在进兵之前,派人给北徽道总督钟辛送去一封亲笔信,告诉钟辛,若是他愿意宣布北徽道从此之后归黑旗军管辖,并且愿意敬献足够多的钱粮,那么黑旗军可以不提兵南下,且为北徽道提供保护。若是钟辛不愿意这样做,也可以,黑旗军将会用更直接的方式把北徽道拿过来。
钟辛给方解的回信来的很快,只二十天,他手下亲信就带着他的亲笔信到了朱雀山大寨。
来人自称叫牛夯,是钟辛手下一个得力幕僚。光是看着名字还会让人以为他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村野莽夫,可这个人哪里有一点牛大力的样子,看起来十分瘦弱,大概一米七多的身高,能有一百斤就算不错了。衣服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一阵风就能撂倒的模样。
山羊脸山羊胡,可是偏偏姓牛。
高坐在帅位上的方解将书信抽出来展开看了看,发现字里行间倒是很真诚,不过钟辛自然不会这么轻易就把北徽道献出来,毕竟他现在还是雍王罗耀的人。钟辛的意思是,他是大隋的总督,有守土爱民之责,不敢轻易迎接黑旗军接管北徽道。不过,若是黑旗军缺少钱粮物资的话,他愿意与北徽道诸名门大户商议,筹集一批粮草辎重送到黄阳道来。
与这封信一块递给方解的,还有一份礼单。
方解看完了信后将礼单展开,忍不住笑了笑。
这个钟辛钟总督出手倒是阔绰,送了东珠二十颗,黄金五千两,白银一万两,前朝大家的真迹字画两幅,四尺高的红珊瑚一座,还有一些小玩意,总价算起来怎么也要超过七万两银子。
“都说西南富庶,看看这礼单就能证明此言非虚。”
方解笑了笑,将礼单递给吴一道:“钟大人买平安,倒是舍得花银子。不过……”
方解看了牛夯一眼,语气微微转寒:“钟大人似乎是不清楚怎么回事吧……他说他是大隋的一道总督,有守土爱民之责,这自然无需多言,这一点难道还需要钟大人提醒我?我黑旗军乃是陛下亲自所建,而我受了陛下旨意带黑旗军保护大隋西南,我要进北徽道,是奉了圣旨清剿西南乱匪,怎么……难道钟大人是把我当乱匪看?竟然打算花大价钱买平安,还是说他才是乱匪!”
这一声冷喝把牛夯吓了一跳,他连忙垂首道:“总督大人的意思其实是,北徽道还算太平安稳,总督大人治下也没有什么乱贼横行,这些银子自然不是买平安的,而是总督大人劳军之资。大将军率军北来辛苦,总督大人特意交代过让我替他多多慰问。总督大人的意思是,既然北徽道没有贼人作乱,那么大将军就不必……”
他看了一眼方解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总督大人说,大军南下耗费钱粮,士兵们也辛苦,大将军更辛苦,既然北徽道平安,就不用大将军再去了。况且这些年来西南百姓的日子过的也辛苦,北徽道更是遭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大将军即便率军南下,只怕也得不偿失……”
“为北徽道百姓计,只要大将军不率军南下,总督大人和北徽道各位世家的大老爷自然对大人感激不尽。若是大将军……”
“怎么?”
方解笑了笑问道:“若是我一意孤行,那么就等于得罪了他钟辛和北徽道那几个名门了?”
“不是不是!”
钟辛连忙道:“大将军的意思是,能不麻烦,就都不麻烦。毕竟……当初戍守北徽道的,是雍王罗耀不是?”
方解听到这句话脸色一寒,啪的拍了一下帅案:“把这个乱臣贼子给我叉下去,打五十军棍!”
……
牛夯吓得身子颤了一下,连忙求饶:“大将军息怒,大将军请息怒!卑职只是奉了我家总督大人的命令而来,大将军还请听卑职将话说清楚啊。”
方解指着他微怒道:“反贼罗耀在江南妙峰山自立为王,如今正率兵北上意图攻打长安,如此大逆不道之人,你居然对他口称雍王。看来你和你身后那位总督大人都是罗耀的同党了,既然如此,我还和你有什么话可说,来人!”
方解叫了一声,外面立刻进来四个骁骑校。
“请大将军吩咐!”
“将这人拉出去,乱棍打死!”
“喏。”
听方解吩咐,那四个骁骑校立刻如狼似虎的扑上来,将牛夯按住,不由分说先往脸上给了几拳,鼻子也打破了眼眶也打青了,几拳下去这个瘦如枯木的家伙脸上就胖了不少,看起来顺眼多了。
“大将军饶命啊!”
牛夯一边挣扎一边哀求:“卑职自然是大隋的官,心中自然忠君爱国,请大将军饶恕卑职一时口误,罗耀那个逆贼人人得而诛之,卑职怎么可能是他的同党。卑职若是见到他,必然吃其肉喝其血!总督大人还有许多交待卑职没有说,大将军饶命啊。”
方解摆了摆手道:“那我就听听,钟辛还有什么话要说。”
牛夯揉着被打肿了的脸,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总督大人的意思是,若是大将军不率军南下的话,总督大人也不是不能承认北徽道是大将军治下。而且,总督大人和几位世家的大老爷们还说,若是大将军您同意的话,总督大人会筹措一批钱粮送来,以后每年都会按这个数量敬献,绝不会少了。”
“噢?”
方解笑了笑道:“看来总督大人对自己治下的北徽道倒是很自信,难道北徽道真的没有一个贼寇?我奉了圣命清剿西南乱贼,贼不平就是我对不起陛下信任,有负重托。他日若是陛下问起来,我可是要担责的。”
“回大将军,北徽道太平的很,一个乱贼都没有!”
牛夯连忙顺着方解的话说道。
“嗯。”
方解点了点头:“我是军武出身,没有那么多心思,说话也喜欢直来直往,也喜欢别人对我说实话。你可不许骗我,若是北徽道真的没有一个贼寇,我倒是也不必率军南下,劳师动众的耗费钱粮……”
“大将军放心,卑职所言都是实情!”
牛夯点头哈腰道。
“既然如此,那我问问你。”
方解眯着眼睛看着牛夯问道:“总督大人和那些世家大老爷,愿意拿出多少钱粮劳军?”
“这个……”
牛夯想了想回答:“卑职人微言轻,也不敢擅做主张。不如大将军让我回去问一下总督大人的意思,然后将钱粮物资凑齐了之后送到大将军这里如何?总督大人说,他久仰大将军的威名,很愿意和您成为朋友。”
“哈哈。”
方解笑了笑道:“我这个人最愿意交朋友了……你回去告诉总督大人,既然他诚意这么浓,我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这样吧,五十万石粮草,一百万两银子,蜀锦锦缎各三千匹,羽箭二十万支,甲胄三万套……其他的东西我会让人写一个文书让你带回去,若是总督大人愿意交我这个朋友,黑旗军不会迈入北徽道一步。”
“卑职记下了!”
牛夯在心里骂了一声真黑,可脸上哪敢表露出来。这一趟来只挨了一顿揍回去算是不错了,他怎么敢再停留。
等牛夯退下之后,吴一道笑了笑问方解:“怎么,真的打算和钟辛谈?”
方解点了点头微笑道:“当然要谈,而且还要一本正经的谈,我打算让在齐北郡巡查的孙开道回来,让他主持此事。这个人对银子格外的敏感啊,让他当做必须办到的事来谈,谈的越狠越好。若是敷衍,钟辛瞧出破绽未见得会往外掏银子啊。孙开道这个人斤斤计较,恰是谈判的好手。我要的是钟辛以为我这次只是为了讹他的钱粮,所以要一本正经的去讹!”
“另外,让大军加紧筹备,等钟辛送来的钱粮物资一道,刚好可以作为大军出征的粮草……”
吴一道哈哈大笑,格外的畅然。
第0600章 如何治理地方
梁城
站在城墙上用千里眼往北面看,依稀能看到二十几里外那一片山丘一样连绵的营地。黑旗军的先锋军夏侯百川所部飞狮军已经到了梁城北边四五天,虽然没有进攻,却每日都会派遣斥候围着梁城绕,城墙上的守军看的心惊胆颤。已经这么多年没有打过仗,这些郡兵从来就没有熟悉过血腥味。
北徽道总督钟辛将千里眼放下,眼神里都是担忧。
他在收到方解亲笔信的当天就启程从北徽道道治建设城出发,其实根本就不是牛夯自己带着他的亲笔信而来,他就在梁城等候消息。钟辛没有想到黑旗军的动作这么快,他收到方解的信就立刻动身,到了梁城才发现黑旗军一部已经在梁城北边扎营了。
每天都能看到身穿黑色战甲的骑兵耀武扬威的在梁城外面飞掠而过,似乎对城墙郡兵手里的强弓硬弩没有一点惧意。
“这个方解……”
钟辛叹了口气:“都说乱世出英豪,此话当真不假。若是大隋的天下还清平安稳,这个后辈怎么可能这样迅速的就冒出来。虽然他在演武院里被皇帝捧成什么大隋百年来的第二人,可要知道那不过是陛下需要这样一个典范罢了。时势造英雄啊……只怕皇帝当初也没有想到,他一手捧起来的人会成为大隋的掘墓人之一。”
与他同来的陈永浮倒是看起来不太担心,笑了笑说道:“一个乳臭味干的小子罢了,机缘巧合之下得了几万人马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这天下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争就能抢的……纵观中原皇朝上下几千年历史,可有一个寒门出身的人最终坐在那把龙椅上?想掌控天下,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大人也知道,每逢皇朝更替,都会有不少寒门中能称之为豪杰的人涌现出来,成为占据一方的诸侯,可到了最后,不是兵败身死就是成为别人的手下,哪有一个成了大事的?争天下这种事,从来都不是寒门出身之人的游戏,他们只是棋子而已。越是自视过高,最后的下场越是凄惨可怜。”
陈家是北徽道望族,在大隋也可算作名门。
北徽道有几个绵延数百年的世家,其中最负盛名者是卢口胜屠家,其次便是建设城陈家,慧安牛家。
因为陈家就在建设城,所以钟辛出发的时候派人将陈永浮也请了一起来。毕竟钟辛要想还把北徽道攥在自己手里,就离不开这几个世家大户的支持。对于在北徽道势力仅次于胜屠家的陈家,钟辛自然不能轻慢。
尤其是陈家就在北徽道治城,与钟辛来往最是密切。
“也不能这样说。”
钟辛看着外面又一队疾驰而过的黑旗军斥候道:“观兵知将,你看这些骑兵,控马娴熟,对城墙上的弓箭丝毫也不惧怕,由此可见这个方解是个极懂得治军之人。而且不要小看他年纪轻,自古以来英豪多出少年啊……大隋太祖皇帝起兵的时候也才三十岁,太宗继位的时候不过十七岁……”
“拿他和太祖皇帝相比?”
陈永浮笑了笑道:“大人倒是看得起他。”
“这个少年不简单,他当初以钦差的身份到雍州去,说是为了公主殿下出嫁先勘察一下雍州风土人情,结果来了之后不知道怎么就能从罗耀手里要了一营人马去,然后又带着这一营人马逃离,在西北那样恶劣艰辛的环境中非但没有成为各方势力的棋子,反而以这一营人马为本钱,越做越大,现在已经占据整个黄阳道,拥兵十几万,不简单啊……如果没有些本事,怎么可能从罗耀手里要去一营兵力,如果没有本事,又怎么可能带着罗耀的兵逃走?”
陈永浮一怔,点了点头道:“这倒是,想从罗耀手里诓骗走东西殊为不易啊。能诓骗来,还能让那一营士兵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跑,短短时间内能做到这一点确实很让人刮目相看。”
两个人正说着,就看到外面一队人急匆匆的回来,钟辛用千里眼看了看见是自己派去的牛夯带着人回来了。
不多时,鼻青脸肿的牛夯被人搀扶着上了城墙,见到钟辛连忙行礼,陈永浮见他被人揍成这样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这并不算出人意料的事,所以他倒是不生气。再说,挨了揍的也不是他的人。
“大人。”
牛夯不敢理会陈永浮的笑,垂着头叫了一声。
钟辛见他脸上肿的厉害,忍不住皱了皱眉:“怎么被人打成了这样?”
牛夯将经过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之前还笑着的陈永浮脸色立刻就变了:“这个方解是什么东西!竟然这样不知好歹!前几年给裴衍送好处,一年也不过三万两银子罢了,这一次给他送去最少价值六七万两银子的东西,他居然还敢开口!”
牛夯道:“卑职虽然挨了顿打,不过卑职倒是差不多看清了,这个方解应该并没有十分的心思要对北徽道动兵,多半是想多讹诈些钱粮。属下在朱雀山大营里看到不少新兵,身上连件像样的甲胄都没有,手里的兵器也很简陋,过校场的时候竟是看到新兵训练用的还是竹片弓……卑职分析,这个方解是因为手下兵力膨胀的过快,而他又没有足够的钱粮装备,所以打北徽道只是他要挟的借口,应该只是想多讹些东西去。”
牛夯又哪里知道,那些他看到的都是方解故意让他看到的。
知道钟辛派了人来,方解特意让新兵穿着破旧的衣服,拿着竹片弓在校场训练。
“他讹我就给?!”
陈永浮怒道:“不知道天高地厚,真以为这西南是他说了算了!”
“息怒。”
钟辛看了陈永浮一眼,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如果方解真是这样的心思反倒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他若是只求财,咱们施舍给他一些倒也不是不行。我担心的是……他是故意摆出一个贪钱的姿态来,实则还是想对北徽道动兵。”
“那怎么办?”
陈永浮问。
“我已经派人知会各家,过不了多久各家都会派人来梁城,到时候咱们再商议。”
钟辛想了想说道:“不过……如果方解只是为了讹诈钱粮,他会派人加紧催办这件事。如果他只是等着咱们的消息,多半就是假的了。”
“无论如何也要做好两手准备,让士兵们夜里多加一班岗,不可懈怠!”
……
方解将山寨里所有主事的文官都召集起来,在议事大厅里商议治理地方的事。他从来没把自己当成是黄阳道的过客,而是实打实的要把这里当成自己的根基之地,所以不能不治,而怎么治才能让百姓信服也是方解未来能不能打出一片天的依靠。
如果一味的发展军事而不顾民事,那么用不了多久黄阳道就会被榨干,到时候民心浮动怨声载道,再说什么争天下的事都是笑谈。
自古以来,那些能成大事的人,都不会将百姓弃之不顾。李远山之所以在西北没有站稳,还是因为只顾着以后而不着眼跟前的事。他总想着西北之地疲敝,能多压榨出来一些就多压榨一些,将来坐统天下的时候再去想善待百姓的事。这本就已经忘了根本,又焉能不败?好高骛远莫过于此,他根本就忘了,其他地方的百姓若是知道他在西北的所作所为,就算他能走出西北又怎么可能获得支持?
“今儿将你们找来,就是想议一议地方上的事。”
方解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都坐下,吩咐人给这些文官上茶:“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只重军武而轻民事的人,因为我知道要想有所成就还是离不开百姓支持。行军打仗靠的是有勇有谋的将军靠的是敢效死命的士兵,而治理地方安抚百姓,还得靠你们。”
“武将征伐,文官治稳,缺一不可……从某些意义上来说,你们比武将还要重要。因为武将士兵们身上穿的手里拿的,都是你们这些人带着百姓提供的。没了你们,再勇武的将军也打不好仗。”
众人听了这话心里都很舒服,大隋一直稍显重武轻文,掌控一方的看似是各道总督这样的封疆大吏,实则还是手握兵权的各卫大将军。朝廷里看起来好像是文官势大,实则皇帝还是偏袒武将。
所以文人多有不服之心,此时听方解这样说他们心里都颇为兴奋。
“大将军看得透彻!”
说话的是朱雀山下涞水县的县令,为官口碑极好,姓张,名洗。
“大将军看重我等,我等怎么敢不为大将军尽心尽力做事。”
方解笑着点了点头:“现在除了信阳城和欣口仓之外,黄阳道大部都在我黑旗军治下,数百万人口,要治理不是一件容易事。尽快要做到的事,就是让地方上稳定,百姓归顺。前阵子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你们看看可行不可行。”
方解整理了一下措辞后说道:“要想尽快让百姓归心,就要让他们看到好处,得到的好处多,那么他们对我黑旗军的支持就多些。我在想……怎么才能让百姓们更积极些。比如……分田入户?”
“分田入户?”
独孤文秀愣了一下,然后连忙摇头:“大将军,此事不可啊。”
“噢?”
方解问:“倒是说说看,有何不可?”
独孤文秀道:“田地多在士绅大家手里,百姓租种,大将军将田地从这些大户手里夺了来,分给百姓,那么就相当于断了这些大户的根。一旦这个消息传出去……”
他看了方解一眼担忧道:“不只是黄阳道所有的大户都会反对,日后出兵,其他各道的大户也会群起而反抗,大将军征伐的路就难走的多了!诚然,大将军此举确实是对百姓的善举,将田地分给百姓,百姓们不必给大户交租,只需往黑旗军交粮,省了中间这一环,百姓必然欣喜,对大将军信服爱戴。可是现在这不可行啊……天下之财才,十之八九在大户手中。一旦这个消息传播出去,就不只是一家一户对大将军抵触,而是整个天下的大户都对大将军抵触!而百姓们……到时候未见得站在您这边……”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方解这话说的太儿戏太异想天开了。
方解微微一怔,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
果然,在不一样的时代想做一样的事,果然还是太难了。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他偶然念及,自己也知道不可取。
“那你们看该怎么办?”
方解问,静静的等着众人开口。
第0601章 西北通商 东北囚王
文官对方解的性情也不是一点儿都不了解,所以没人藏私,整个下午方解都在议事大厅和他们商议如何治理地方。本来方解是打算将前世所知生生搬过来就是了,这件事也没怎么仔细思虑。他只是潜意识里觉着前世的东西怎么也代表着一定的先进性,却忘记了这个社会的构架和前世完全不同。
仅仅是分田入户这种事,在前世也不是随随便便轻而易举就做到的。
独孤文秀提出来之后方解随即也就醒悟过来,这种事确实不是生搬硬套就能行的。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主导着社会走向的,掌握着八成以上财富和资源的还是那只占到一二成的大户,可这些人偏偏在这个时代是无法推翻的。
既然此路不通,方解也不会非得要去尝试。
“独孤。”
方解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你的意思是,若是想让百姓最大的得利,也只是多减免一些钱粮税赋。”
“嗯。”
独孤文秀点了点头,他不知道如方解这样有智慧的人,刚才怎么会想出那样匪夷所思的事情来。将田产从大户人家手里夺过来分给百姓,他想都不敢想。可独孤文秀也知道,如果真的这样做的话确实能让百姓种田更加尽心尽力,毕竟田地是他们自己的了。可要知道如果方解真的推行这件事的话,得罪的是整个天下的大户。
那样一来,黑旗军想要有所发展寸步难行。
其实方解也已经醒悟过来,这个时代毕竟有所不同。前世的时候,百姓们的权利已经得到极大限度的提高,不再是弯着腰卑微而活。可这个时代的百姓从心里对大户对皇权还有着难以改变的盲从性,如果方解这那样分田入户的话,多半百姓不敢去拿。
其他几个文官互相看了看,都不明白大将军的想法怎么这般离奇。不是去考虑如何让对大将军事业更有帮助的大户获利,反而是让那些平头百姓多得一些。诚然,百姓们信服的话就会拥戴,可没有那些大户的支持,终究是举步维艰。
“大将军,不如这样。”
独孤文秀想了想说道:“如果想尽可能多的让百姓感觉到大将军的爱护,可以颁布一条法令。凡是清白人家的壮年男丁都可参军,参军之后就可以领几亩田,这几亩私田也不能从大户的田产中分,而是让百姓们自己去开荒。这几亩田就是他们的私产了,不必向大户交租,也不必向大军交纳钱粮,所得都是百姓自己的。”
张洗叹了口气道:“只怕即便是这样,大户望族心里也会很不舒服。那些百姓都去种他们自己的私田了,谁还愿意在大户的田地里多耗精力?”
“所以……”
独孤文秀道:“对黄阳道内的大户望族,大将军也要有所安抚。现在黄阳道已经是大将军治下之地,大将军不如召集治下所有望族来朱雀山,看看大将军麾下雄兵如何,大将军也可以坐下来和他们好好谈谈,让他们知道大将军对他们的重视。虽然不至于让他们倾力支持,但只要他们不和外敌勾结就算是帮了大忙。”
方解点了点头:“我也一直想着,将那些人都请来朱雀山,第一是为了展示兵威,第二是为了让他们明白现在黄阳道要遵守谁的规矩,第三是加以安抚。这件事就交给你和张洗来办吧,明日就开始筹备,所需直接来找我说就是了。”
独孤文秀和张洗连忙垂首道:“谢大将军信任,属下不敢有负重托。”
“还有就是,咱们现在新兵增加的数量很大,装备甲械都有些不足。我让孙开道去和钟辛谈,再要出来一些东西不难,但还是不够。我请散金候在各地搜罗工匠来,就在黄阳道建几个工坊,你们分头负责此事。”
“可是……”
张洗想了想说道:“中原天下缺少马匹也缺少牛羊,没有皮子,就算建了工坊请了工匠,没有原料的话想制作皮甲也难啊。”
“这个我已经派人去做了。”
方解笑了笑道:“现在草原上的北蛮人手里有的是皮子,这些蛮人到了草原之后大肆的杀食战马牛羊,但人口不多,皮子多是浪费了。我已经派人往草原去见北蛮王,咱们可以用茶叶布匹锦缎这些东西来交换。”
“可要是和草原上的蛮人通商,就要经过西北金世雄的地盘。”
独孤文秀担忧道:“商队来往,我怕他会拦截。”
“所以,先要和金世雄做个交易。”
方解看了独孤文秀一眼道:“再过几日你娘亲也就到了,我说过给你十天时间陪陪她老人家。待老人家安顿好了之后有个重要差事交给你。现在这差事是什么可以先告诉你,你也好多做些准备。”
方解站起来,一边踱步一边说道:“咱们要想和蛮人通商用布匹锦缎换皮子,就要过金世雄的地盘,所以首先要让金世雄不会跟咱们捣乱,那么就只能将他也得到利益。独孤,你说金世雄现在最缺什么?”
“粮食!”
独孤文秀立刻道:“金世雄手里兵马并不多,而且西北已经疲敝到了无法养兵的地步,可金世雄又没地方可去。他向东,就要和高开泰王一渠开战。向南,大将军自然也不答应。他就好像被困死在西北一样,只怕已经快熬不下去了。西北连年战乱百姓多已经逃去别的地方,莫说他没有兵源补充兵力,西北那薄田都没人耕种,金世雄又哪里去征收粮草?”
“难道大将军是要为金世雄送粮?”
张洗诧异道。
“自然不只是给他粮食。”
方解笑了笑道:“咱们现在缺什么?”
张洗道:“兵器甲械!”
“对。”
方解点了点头:“你们莫不是都忘了,金世雄虽然缺粮缺兵什么都缺,可他唯独不缺……”
独孤文秀眼神一亮:“铁矿!金世雄手里有一个铁矿!当初李远山之所以敢谋逆,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发现了一处产量巨大的铁矿。用了十年时间开采,打造出了大量的兵器甲械!”
“嗯。”
方解嗯了一声:“金世雄有铁矿,可他手里缺兵少将,治下也没什么百姓了,所以即便他想开矿也没有意义。要想让他不扰乱咱们和北蛮人交易,光是送他粮食肯定不行。他得了好处却没有约束,只会更加肆无忌惮的去抢夺咱们的物资。”
张洗大喜:“大将军,这样三方以实补缺,哪一方也不能先挑事,妙!”
独孤文秀道:“蛮人手里有的是皮子,可他们想要的是中原的蜀锦棉布和茶叶盐巴这些东西,用这些东西和他们交换,他们会乐不可支。而金世雄手里有铁矿却没有粮食,咱们又可以用粮食和他交换铁矿石。金世雄想要粮食,就不敢对咱们的商队打主意!”
方解笑了笑:“这件事,你可能做好?”
“能!”
独步文秀俯身道:“大将军放心,属下一定会和金世雄谈好。”
“既然这样,那召集地方大户来朱雀山的事,就先交给张洗你们几个来做,我本打算过些日子再将让你北上和金世雄谈判的,今日既然话题到了这,那就先定下来。记住,和金世雄谈,要掌握一个度……那就是主动,不能被他牵扯住。”
方解想了想说道:“他想要粮食可以,先送铁矿石过来,想先要粮食,绝不行!你只要记住一点,他比咱们急,只要你去谈,他就立刻变得急不可耐,因为你是去给他们送活路的。”
“属下谨记!”
独孤文秀抱了抱拳道。
……
大隋东北
冀津道
蓟西郡鸡鸣县
这里虽然还不算大隋最东北的地方,可距离京畿道也足有六七千里之遥,再向东走一千多里就是楚国,也就是大隋百姓俗称的东楚。再向北走七百多里就是北疆,国境线之外便是连绵不尽的白头山。
蓟西郡鸡鸣县的百姓都还算富足,因为距离东楚不算很远,东楚的商人每年都会大批的涌入采购野山参熊胆虎骨之类的药材,此地民风彪悍,百姓多为猎户,下山可种田上山能狩猎,男人们都是粗犷豪迈之辈。
虽然地处偏远,可有走遍天下的东楚商人,所以消息倒是并不闭塞,相比来说,东北诸道的百姓比京畿道的百姓消息要灵通,最起码他们已经知道大隋的天下乱了起来。
在鸡鸣县有一座翠木庄,常年戒备森严,外人不可随便出入。
因为这里圈禁着一位名义上还是大隋亲王的大人物。
当初先帝病危,诸子夺嫡,这位大人物也曾经极有希望继承皇位,成为中原至尊。可惜的是,因为一招棋错而饮恨终生。他就是大皇子,当初奉命率军镇服江南叛乱和巡视东疆的那位天之骄子。曾经被誉为先帝的七个儿子中,最会领兵打仗的一个。
当初他与二皇子争夺皇位,当时他带兵在外,得知皇帝病重他立刻率军赶回长安城,结果二皇子让当时还是四皇子的杨胤去阻拦,半路上杨胤幡然醒悟,没有阻拦大皇子而是带兵回京城。二皇子知道后勃然大怒,下令封锁长安城各门,是七皇子杨奇带着几百家奴死守一座城门,迎接杨胤率军进城这才有了后来的天佑皇帝。
杨胤登基之后,借故赐死了二皇子。
对这位在军中颇有威望的大皇子,杨胤却不敢轻易杀之,所以只是以皇子带兵擅自返回长安的罪名严加训斥了一顿,然后封为庄亲王,就圈禁在鸡鸣县,到现在已经十几年过去了。
这位庄亲王似乎也认了命,十几年来都不曾迈出过翠木庄一步。每日只是在庄子里读书垂钓,也正因为如此,十几年间皇帝几次动念杀他都犹豫之后拖了下来。
可总是有人不相信,一位曾经极有可能登基称帝的皇子,真的会认命,真的会没有一点怨恨?
所以,翠木庄外停下了一辆马车,马车后面跟着数百名劲装汉子。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从马车里下来,看了看翠木庄外那些守卫冷冷哼了一声。
“告诉他们,要么让开,要么死。”
他指了指守在门外的护卫,吩咐跟着他一同而来的随从道:“算了……直接都杀了就是,不必废话浪费时间。”
第0602章 十年清净还能再胖些
守在翠木庄外面的是宫廷禁军一部,虽然他们远离了长安皇城,但他们依然是不可侵犯的禁军,是代表着皇室尊严的军队。翠木庄外面当值的禁军校尉眼见着几百个劲装大汉护着一辆马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还没来得及让人过去盘问,就看到从马车上下来一个管事模样的,伸手往这边指了指。
紧跟着那几百个劲装大汉抽出兵器朝着这边冲了过来,禁军校尉一怔,立刻回头大喊了一声:“示警,有人要冲击庄园!”
一个禁军连忙回身跑进去,没多久里面就传来了一阵阵鼓声。
那几百个大汉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冲过来的时候并不是一哄而上,而是保持着严密的战斗阵型,无懈可击。禁军校尉脸色变了变,门外当值的士兵不过十几个人,可身为禁军,他们绝对不可以转身而逃。
“杀!”
禁军校尉将横刀抽出来,挡开一个大汉劈过来的刀子,一脚踹在那人心口上,这一脚势大力沉,直接将那人踹飞了出去,那人落地之后挣扎了几下眼见是不活了。这校尉虽然已经很久没有与人动过手,但毕竟修为还在,刀上的内劲吞吐,一刀将第二个扑上来的汉子砍翻,再一刀将身侧的大汉半边肩膀卸了下来。
他身子一闪躲开一柄刀子,眼睁睁看着自己身边的手下被三个大汉围着乱刀剁死。
看着同伴被杀,再加上尊严被挑衅,禁军校尉的怒火立刻就冒了出来,大吼了一声竟是持刀反冲杀进了那些大汉人群之中。他用手里的横刀泼开一条血路,笔直的朝着马车旁边那个管事模样的人杀了过去。
这个禁军校尉深知现在自己这边人手太少,手下全都堵在门口不让那些大汉杀进去,而要想控制局面,就必须先把那个看起来是首领的人拿下。只是一转念间,他就立刻做出了决定。逆着人流,一刀一刀将人群分开,他就好像在激流中的一块石头,河流冲过来被石头劈开两半。
可就算他修为不俗,可毕竟势单力孤。往前突进了十几步之后,失去了身边同伴的支援立刻就险象环生。刚一刀将对面的大汉放翻,肩膀上一疼被人一刀豁开了一条口子,他咬了咬牙,反手一刀将伤了自己的那个大汉脖子抹开,在喷洒的血雾中继续向前。
“咦。”
站在马车边的管事嘴角挑了挑笑道:“真是没想到禁军之中还有这样血性的汉子,倒是难得。我还以为十几年的清闲日子,这些人都已经忘了怎么提刀了。”
他指了指那个校尉道:“莫要理会此人,放他过来就是了,你们只管冲进庄子里,这些禁军不要漏了一个尽数杀了就是。这点事要是都干不好,东主也就白养着你们了,你们也没什么脸再回去从东主手里领银子。”
“是!”
那群壮汉将道路让开,不再理会那个禁军校尉,而是朝着翠木庄门口猛攻,守在门口的十几个禁军士兵立刻压力大增,没多久就被砍翻了四五个。
守护翠木庄的禁军毕竟已经十几年没有动过手,平日里也没有保持训练,虽然已经击鼓示警,可在庄子里面休息的禁军士兵哪里是这么快就能赶过来支援的。不当值的士兵大部分身上都没穿甲胄,听到喊杀声也来不及将甲胄套上,拎着刀子就往门口跑。
等他们冲到门口的时候,那些劲装大汉已经攻入院子了。
禁军校尉提刀朝着那个管事冲,他回头看了一眼见门口已经陷落,那些大汉潮水一样灌进了院子里,他心里急迫,吼了一声后朝着那管事扑了过来,他见那管事身材瘦削弱不禁风,为了生擒没有用刀而是一拳朝着管事的鼻子砸了过去。
这管事漫不经心的抬起手,却恰到好处的将校尉的拳头攥住,他手一扭,那校尉的胳膊就随之而扭曲,禁军校尉的身子立刻跟着往一侧拧。这管事手腕上稍稍一用力,咔嚓一声,校尉的臂骨折断从肉里刺了出来,血糊糊白森森。
那管事把禁军校尉往自己这边一拉,然后扭着那校尉的胳膊再往前一顶,从校尉胳膊上刺出来的断骨,精准的戳进了那校尉的咽喉。只一拉一推,修为不俗的禁军校尉就被自己的骨头杀死。
这管事松手,有些怜悯的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禁军校尉:“比我预想中死的有尊严,不错。”
杀人之后,这管事负着手举步走进了翠木庄。
此时,禁军士兵们大部分已经冲了出来,在院子里和那些劲装大汉展开了厮杀。那管事也不理会,负着手沿着甬道一路往里走,就好像身边的厮杀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似的。有禁军士兵冲过来试图拦着他,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就能将阻拦的人杀死。
院子里喊杀声不断,他却没有丝毫停留大步走进了后院。一路上碰到的人,不管是禁军士兵还是丫鬟仆人,遇着一个就抬抬手杀死一个,一个活口都没留。
他走进后院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一个矮凳上握着鱼竿垂钓的男人。因为那个男人带着一个很大的斗笠所以看不出来面貌年纪,他似乎正专心致志的等着鱼儿上钩,对外面的喊杀声竟是一点儿都不理会。
“草民崔胜,见过王爷!”
管事进来之后,一拂袖将一个站在门口的丫鬟扫飞,那丫鬟飞出去四五米远,扑通一声掉进了水池子里,激荡起一片水花。
垂钓的男人微微皱眉,眼神变得寒冷起来。
……
看着小湖里一圈一圈的波纹,还有那波纹中间漂浮着的丫鬟尸体,庄亲王杨志握着鱼竿的手稍微紧了紧,却还是没有动。那个管事就在不远处垂着头施礼,他也没有说话。
崔胜等了一会儿不见回答,瞟了一眼那漂浮在水面上的女尸醒悟过来,他直起身子,连着给自己扇了七八个耳光。
“王爷息怒,是草民唐突了。草民只是觉得,这些人已经再没了用处,东主选了江南秀女,和新的护卫已经在等着王爷您了,这些人都是皇帝派来监视着您的,听说平日里对您也不太尊敬,所以草民一怒出手重了些,扰了王爷垂钓,请王爷谅解!”
“你是哪家的?姓崔,博陵还是金陵?”
杨志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道。
“草民不是代表哪家来的,而是代表大家来的。”
崔胜笑了笑,丝毫也不在意被自己打的火辣辣疼着的脸:“几位东主就在十里外鸡鸣县县城松柏楼里摆了酒席,只等草民接您过去,等到了地方,王爷自己看看就知道是谁了。”
杨志将斗笠摘下来放在一边,然后一抬手将鱼竿提起来,鱼钩上挂着一条肥鱼,竟是没有被之前落水的女尸惊走。他将肥鱼从鱼钩上摘下,看了看后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然后将鱼又放回水里。
“可惜了,没了翠柳也就没了酸菜鱼,钓上来也没有意义。”
他站起来看了管事一眼:“翠柳是刚刚被你打死的丫鬟。”
崔胜脸色一变,从怀里抽出一柄短刀,左手拿了,然后猛地朝着自己右手剁了一刀,啪嗒一声那断手落在地上。血立刻从断腕里涌出来,很快就流了一地。一瞬间他的脸色就变得雪白,却依然强笑着对杨志说道:“草民刚才是用这只手杀了翠柳姑娘的,现在用这手来给翠柳姑娘陪个不是。不知道这样,王爷是不是能稍稍减少些怒意。”
杨志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你这样的人也只是个下人,看来中原天下多的是人才不能为大隋所用,可惜。”
他缓步往外走,走到后院门口的时候看了一眼倒在甬道两侧的尸体,脚步微微一顿,却并没有说什么。
外面院子里的厮杀还没有结束,人数占优的劲装大汉已经控制了局面,那些禁军士兵身份尊贵可战力却一般,没多久就死伤了大半,此时剩下的几十个人被逼在一个角落处,不时有人中刀倒下。
杨志一路往前走,那个管事从自己身上撕下来一块布条将胳膊帮助勒紧,他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快步追上杨志。
“马车就在外面,王爷可是现在就动身?”
“不。”
杨志看着那边还在拼死抵抗的禁军,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既然要走出这翠木庄,自然要换一身像点样子的衣服。”
他看着那一个一个倒下去的禁军士兵,忽然喊了一声:“死的好!”
而奇怪的事,那些禁军士兵居然没有人发怒,而是用一种很怪异的眼神看着杨志,然后有人大声喊了一声:“王爷要走,我等不送了!”
杨志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竟是哈哈大笑。
他回到自己房间,将已经十几年没有穿过的亲王冠服找出来,然后对着铜镜一丝不苟的换上,连细节处都整理好,保证衣服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褶皱。这件黑色的亲王袍服穿在他身上,他立刻就变了气质。
那管事因为断了手臂伤口疼得厉害,脸色难看的好像纸一样,额头上汗水大颗大颗的往下流,好像刚洗过脸一样。他耐着性子在门口等着杨志换衣服,一直忍着没有催促。他知道这人虽然只是个被圈禁的王爷,已经不复当年威风。可这个人对东主来说格外重要,所以他绝不能得罪。
杨志换好了衣服之后,又取来毛巾将衣服上的浮尘擦去。然后坐下来换了一双簇新的靴子,动作很慢,很认真。
穿戴整齐之后,他再次走到铜镜前看了看。
“王爷,可以走了吗?”
管事身上没有带着伤药,虽然勒住了胳膊可还是血流不止。眼见着杨志还在对着镜子磨蹭,他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
“唉……”
杨志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没有理会管事的话而是叹了口气,然后有些懊恼地说道:“十几年没穿过这身衣服,没想到我竟然发胖到了这个地步,衣服看着好像勒在自己身上似的,一点儿也不漂亮……唉……早知道就少吃些翠柳做的饭菜,都怪她做的那般好吃。”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管事认真地问了一句:“有没有给我准备新衣服?”
那管事愣了一下,然后陪着笑说道:“王爷想要,自然就有。”
杨志嗯了一声,然后自语了一句那管事怎么也想不明白的话:“十几年清净,其实还可以更胖些的,可惜了……”
第0603章 杨家的大隋杨家的天下
庄亲王杨志从翠木庄走出来的时候,院子里的厮杀还没有结束。他看了看将自己凸起来的肚子勒紧的衣服,似乎有些不悦。断了一只手的崔胜有些诧异,不明白为什么这位亲王殿下这么纠结于自己的衣服。
不过这身衣服穿在他身上确实显得瘦了些,肚子上的褶一条一条的都能看出来。
“王爷,出发吧?”
崔胜陪笑着说道,只是因为疼和失血,他的脸色很难看,配上他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别扭。
庄亲王看了他一眼,站在门口张开怀抱深深的吸了口气:“不急,我已经十几年没有走出过这庄子,外面的东西从进庄子之前看了一眼就再也没有看到过。我甚至连前院都没有来过,既然出来了,当然要好好看一看。你说你的东主就在县城松柏楼等我是吧?十里路……走去就是了。”
崔胜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了下来:“既然王爷有兴致,那草民就陪着王爷多走走。”
“嗯。”
杨志点了点头,负着手往前走。他似乎对一切都很有兴趣,也没被院子里的血腥杀戮影响了心情,一路走一路看,不时停下来,就连大树上的喜鹊窝都能让他驻足饶有兴趣的看上一会儿。
崔胜忍着疼,实则已经恨不得把这个装模作样的家伙狠狠打一顿。他的伤口需要尽快处理,可现在看起来杨志就是故意在磨蹭,让他多承受一些痛苦。所以崔胜又有些后悔,后悔不该那么快出手将那个丫鬟打死。显然,杨志就是为了那个叫翠柳的丫鬟在出气。
一直到那些劲装大汉将翠木庄里的禁军士兵都杀了,追上来的时候崔胜陪着杨志也没有走出去二里路。
一群身上带血的大汉跟在那个身穿黑色王袍的男人后面,这队伍看起来格外的引人注目。所以过路的人纷纷避让,离的远远的。杨志似乎有些反感,所以回头让崔胜将那些大汉赶走。
崔胜此时不敢得罪他,知道这个杨志是几位东主需要的一枚很重要的棋子,所以只好吩咐那些大汉先回去复命。他跟其中一个人要了伤药好歹敷上一些,重新将断臂包裹了一下,勒着胳膊的布条一解开,血再次往外涌。
就这样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杨志才走到鸡鸣县县城外面。本以为到了这县城就算完,可崔胜没想到这位亲王居然更加的磨蹭起来。进了城之后,杨志看见什么都觉得新奇,一进城就买了一串糖葫芦吃的津津有味,吃完了糖葫芦又买了两个油酥吊炉烧饼,吃完了之后又在路边小摊上坐下来,喝了一大碗豆腐脑。
他从进城就开始吃,看见什么能吃的都要买了尝一尝,当然,付账的是崔胜。
“十几年没出来过,都已经快忘了这些东西的味道了。”
杨志站在三个小孩子后面排队买了一颗糖人,这么大年纪了,居然也不怕别人指点,一边走一边舔着糖人:“只有过年的时候翠柳才会买回来些糖果,我以前最喜欢吃甜的东西。”
他自顾自吃着说着,完全无视崔胜。
就这么慢慢走,好不容易到了松柏楼外面的时候崔胜忍不住松了口气。
松柏楼是鸡鸣县里最好的酒楼,不过和那些大城里的酒楼自然不可相比。今日这楼子被包了下来,其他客人不准进入。外面两排手提长刀的劲装汉子,就算有客人来也不敢随便进去。
三个看起来大概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穿着名贵的裘氅站在松柏楼外面等着,远远地看到杨志过来,三个人对视了一眼后立刻快步走了上去。
“见过王爷!”
三个人一同垂首施礼。
“哦……”
杨志扫了他们一眼,微微皱眉像是在沉思:“你是江南金陵崔家的人,名字倒是不记得了,当初在我帐下做过将军,看来现在已经是崔家里撑门面的了?也不是,崔家还轮不到你做主……你是金家的人,叫金汇对不对?当初我还嘲笑过你这名字太俗。你……看着眼生,不过听口音是东北这边本地人,莫非是安家的人?”
那三个人同时点头:“王爷好眼力。”
那个姓崔的看了崔胜一眼,视线在崔胜的断臂上一扫而过:“废物……滚去治伤!”
“谢东主!”
崔胜连忙道谢然后快步离开。
杨志却摆了摆手道:“先别走,一块留下,我还有些事要问问你。”
崔胜脸色一变,下意识的看了那崔姓中年男人一眼,那姓崔的对他点了点头:“既然王爷开了口,你就留下吧。”
“王爷请……”
姓金的做了个请的手势:“这松柏楼稍显寒酸了些,不过鸡鸣县方圆百里内也只有这么一家楼子勉强能上些台面。而且这楼子里做的都是现打的野物,别有一番风味。”
杨志点了点头,举步走进松柏楼。
三个中年男人对视了一眼,那个姓崔的故意拖后两步,压低声音对崔胜询问了几句。崔胜将这一趟的经过简略的讲了一遍,姓崔的再次看了看他的伤口,嘴角挑了挑,看向杨志背影的时候眼神里闪过一丝寒意。
……
杨志被几个人请到了上座坐下,落座之后酒楼的小二就开始说上菜,显然已经准备多时,没一会儿菜肴就摆了满满一桌子。杨志也不客气,端起酒杯就喝,拿起筷子就吃,之前他一路上已经吃了不少东西,可看起来竟是胃口依然很好。
瞧着他明显往下咽都有些艰难了,几个人都是面面相觑。这位曾经显赫的皇子,看起来好像是个饿死鬼托生的。
他竟然
一直吃到吐
是真的吐了
也正因为吐了,杨志才用毛巾擦了擦嘴后满足的舒了口气,因为吃的太多,所以他只能往后仰着坐着。
“嗯,这样才是一点都再也吃不下去了,才算将肚子填满。”
他说的是填满,而不是填饱。
“现在有什么事,你们可以说了。”
杨志抚摸着自己鼓起来的肚子说道。
“王爷……”
金姓中年男人笑了笑,说话之前想举杯可一看杨志那个样子就又放弃了喝一杯的念头,他将酒杯放下,整理了一下措辞后说道:“既然王爷肯赏脸出来见我们几个,我们也就不再兜什么圈子,有什么话就直说了……”
“王爷当年本最应该继承大统,奈何被人算计,所以才会在翠木庄那个地方一住就十几年,如今大隋崩乱天下如麻,我等私下里的时候每每说起便心生感慨,都说若是王爷当初继承皇位登基称帝,大隋必然不是现在这个光景。”
“嗯。”
杨志嘴角挑了挑:“这话我爱听,你可以多说几句。”
金姓中年男人尴尬的笑了笑道:“我这话没有一分是虚的,王爷虽然在庄子里不的自由,但大隋现在什么境况应该也有耳闻。我们都是大隋的臣子,眼看着大隋被某人糟蹋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皆是心痛不已。”
杨志摇了摇头:“别说某人,直接说杨易那个败家子。”
“是!”
崔姓男人眼神一亮,立刻接过话去将天佑皇帝贬低了一番。杨志越听似乎越高兴,然后开始破口大骂杨易,言辞极为激烈。那几个人等他骂够了,对视了一眼后试探着说道:“所以,我们几个想请王爷出山力挽狂澜,解天下百姓于倒悬,重整大隋江山,我们想……拥立您为帝……”
说完这句话,他们都看向杨志等着他的回答。
杨志的眼神却一直飘在桌子上的菜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叹了口气:“唉……他娘的,实在吃不下了。”
这句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还没等反应过来,杨志忽然起身身子电一样闪出去一把将在一边站着的崔胜掐住脖子,然后将崔胜的身子拎起来往墙壁上一撞,噗的一声,崔胜的脑袋就被好像被砸碎了西瓜一样碎裂开来,红的白的溅了杨志一身。
“杀我的女人,我怎么可能容你?”
他冷冷说了一声,将崔胜的尸体随手丢在一边:“你们啊……总是会想错一些事……我恨杨易不假,所以才会让你们可着劲的骂,骂的越狠我心里越舒坦,因为他确实不如我。但你们却忘了……他再不是东西也是我杨家的人,是我的四弟。我杨家人可以自己和自己斗,但容不得你们亵渎,你们骂了,难道我还能容你们活着?”
他笑了笑道:“我在翠木庄里看着你们派去的人将禁军士兵都杀了,是因为我知道他们必死无疑,只要我走出那个庄子,他们就算不被你们杀也只能自杀谢罪。可我若是不走出那个庄子,我怎么能杀你们?”
他有些得意道:“这十几年来我一肚子怨气,恨不得把杨易扒皮吃肉,可那是我的事,你们这些做奴的人也敢有这个心思,更该死。真以为我看不出你们什么心思?想以我的名义举旗造反,让天下人笑话我们杨家人自相残杀?呸!”
他一把将金姓男人抓起来,手指一紧就抠穿了金姓男人的脑壳,五根手指深深的抓了进去:“自从我知道大隋乱了,就猜到早晚你们会来找我。所以已经知会过看守庄子的禁军校尉,让他随时做好死的准备。不只是他们,那庄子里的每一个人其实都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包括翠柳。”
他将金姓男子的尸体丢下,看向那个姓崔的:“十几年来我都盼着能亲手杀了杨易,所以我容不得别人去杀他。杨家的天下终究是杨家的,不容许别人染指。”
噗的一声,他将转身要跑的崔姓男子心口刺穿,硬生生将一颗心从胸口里拽了出来。
“你们还忘了,我们兄弟七个,我的修为虽然比不得老七,但好歹也有八品,杀你们,易如反掌。”
他将想跳窗逃走的那个姓安的拉回来,一手扣住脑壳一手扣住脖子使劲一拽,竟是硬生生将脑袋拔了下来。
血染红了他的王袍,杨志低头看了看忍不住皱眉:“当初我领兵征战的时候,怎么没觉得血染了一身这么恶心?可惜……衣服本来就瘦了,染了血更不漂亮了。翠柳一直说我胖了胖了,原来是真的。”
“我想为大隋杀敌,奈何已经没有回去的路了。只要我活着,难免不会被人利用。杨易……我临死还要帮你,真他娘的不甘心啊。”
说完这句,杨志一掌拍在自己心口,他哇的喷了一大口血,身子摇晃着倒了下去。
“大隋……”
他慢慢的闭上眼睛,嘴里的血不停的往外溢出来:“杨家的天下……”
第0604章 箭雨似泪在哭谁?
长安城南七十五里
一千名骑兵护着一辆马车顺着官道快速往长安城方向挺进,战马的蹄子踏出来的节奏好像雨点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似的,连绵成了一片。骑兵们每个人身上都蒙了一层灰尘,显然都已经很久没有卸甲。从脸色上看他们也都很疲劳,有人将水壶里凉水倒出来抹一把脸来保持清醒。
除了每天只有两个时辰的休息之外,自脱离大队人马护着那辆那车向北行进后他们几乎连吃饭都没有下过马,饿了就往嘴里塞几口干粮,渴了就灌几口冷水。他们不知道马车里是谁,大将军刘恩静下了极严厉的军令,谁敢胡乱打听就地处死,马车周围是十几个锦衣护卫,谁也不准轻易靠近。
那个赶车的老者,这些士兵们自然不认得他就是御书房秉笔太监苏不畏。
其实士兵们都很好奇,马车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大人物,以至于需要刘恩静大将军亲自下令调拨一千精骑护送进京。
他们私底下也曾议论过,却没有人能想到马车里会是本来应该已经死了的皇帝。太子已经登基称帝改元兴皇,皇帝的大丧也已经办过,士兵们绝对想不到皇帝还活着。
而之所以刘恩静下令不准有人打听马车里是谁,何尝不是无奈之举。皇帝没到长安城之前,就不能将他还没死的消息泄露出去。想杀皇帝的可不只是江南通古书院里那些人,京城里未必没有。
如果知道皇帝还活着,那些极力拥护太子登基的人心里都会发颤。
就算他们没有谋逆之心,这已经是谋逆之举。
眼看着距离长安城已经不远,士兵们也都稍稍松了口气,一路上虽然赶的很急,可无惊无险就这样过来了。
或是因为最迟明日一早就能进京,所以马车里的那位不知是谁的大人物下令骑兵们休息片刻,吃些东西,也确实该喂一喂战马了。
队伍在路边停了下来,士兵们不少人的大腿内侧已经磨破了皮,和裤子粘连在一起,下马的时候那种疼让他们忍不住低声呻吟。这种强度的赶路,哪怕是在马鞍上垫上一层棉垫也无济于事。更何况,他们也没地方找棉垫去。
马车停下来之后,苏不畏立刻就钻进马车里,他看了一眼已经完全打不起精神来的皇帝,心里一颤。
“陛下,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轻声问。
皇帝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然后微微摇了摇头。别说吃饭,现在他已经连水都喝不进去,喝一口吐一口,人瘦的好像一根木头上套了件衣服,脸色差的让人不敢仔细去看。他现在的体重只怕连健康时候的一半都没有,蜷缩在被子里,如果不动的话怎么看都像是一具干尸。
“还要多久?”
皇帝问。
苏不畏连忙回答:“如果快的话,今天天黑之后就能到长安城外,不过赶不及在关闭城门之前进去了。陛下若是心急,是不是先派人回去知会太子一声,让太子亲自出城来迎接一下?”
“不……”
皇帝艰难的咽了口吐沫,嘴唇上都是干裂的口子:“太子……太子绝不能离开长安城,一旦出城,难保不会有人趁机作乱……现在想杀朕父子二人的,长安城也不是没有。太子只要不出太极宫,他们……他们就不敢乱动手,朕把给事营留在太极宫里,就是怕有人对太子不利。”
苏不畏道:“可是,如果不知会太子殿下,奴婢怕城中有人不想让您回城。”
“肯定是有啊……”
皇帝喃喃道:“他们急着让太子继位,其实就是想控制朝权,太子年幼,在他们看来可辱可欺,而朕若是回去,他们害怕朕报复他们。其实长安城里那些人和外面的人何尝不是一个心思……咳咳……都是要谋夺朕杨家人的江山。只不过,有人是想明着抢,有人是想暗中控制罢了。”
他停顿了一下说道:“现在太子身边,都是他们的人,一旦先派人回去,他们比太子知道的要早……说实话,刘恩静能派兵护着朕回长安,朕已经有些意外了。现在长安城里那些主事的,有朕当初留给太子的人,也有自己爬上去的,他们都在害怕,朕一旦回去,他们的地位还能不能保得住,朕会不会换人辅佐太子……”
“已经得到手的东西,谁想再让出来?”
苏不畏张了张嘴,有个担忧没敢说出来。
他其实想说,太子……盼着皇帝您回去吗?
就在这时候,马车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很嘈杂的声音,不时有人大声喊话,苏不畏侧耳听了听是骑兵将领在下令骑兵集结。他有些不悦,自己还没有去知会他们上路,这样急着整队难道他们比陛下还急着进长安?
“奴婢出去看看。”
苏不畏说了一声,然后从马车里退出来。
一出来,他就被看到的场面吓了一跳,随即明白了什么。护着马车的锦衣校们一脸怒容的看着那些骑兵,有的人已经咬破了嘴唇。
“怎么回事?”
苏不畏问。
“刚才从后面来了几十个骑兵,找到那个领兵的骑兵将军凑在一起说了些什么,然后那骑兵将军就下令士兵集合,也没人知会咱们一声,竟是带着骑兵走了!”
苏不畏看着那队迅速集结起来后顺着官道往南狂奔出去的队伍,脸色铁青。
他知道,最怕来的,还是来了。
“陛下。”
苏不畏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回到马车旁边躬着身子柔声说道:“前面的路可能不太好走了,请陛下到奴婢背上来,剩下的路,奴婢背着您走。”
……
马车被遗弃在官道上,苏不畏将皇帝背好,让护卫用布将皇帝绑在自己身上,此时的皇帝瘦的一层皮似的,那些侍卫们多日不见皇帝,此时看到他的模样都心里发酸。穿着宽宽大大的衣服还不太看得出来,可侍卫们扶着皇帝绑在苏不畏后背上的时候,布条稍微一勒就陷进衣服里,他们这才知道皇帝有多瘦。
“陛下,可能会辛苦些。”
苏不畏爬上马背对身后的皇帝说道:“骑马要颠簸些,陛下要是觉着不舒服就告诉奴婢。”
皇帝出马车的时候看到那一千骑兵撤走就已经明白怎么回事,虽然他已经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活人,可他毕竟还活着,只要他活着,就没有多少事他看不穿。虽然有些时候,他看穿了也无济于事。
“走吧。”
皇帝只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随即再次闭上眼睛。
“走!”
苏不畏往前一指,剩下的几十个锦衣校分开左右,将苏不畏和皇帝护在中间。几十匹战马朝着长安城的方向再次进发,看起来格外的悲壮。
“苏不畏,你说刘恩静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朕,而是派人把朕送到了长安城不远处的时候,却把人调走?”
皇帝问。
苏不畏尽力控制着战马跑的稳一些,听到皇帝的话心里一紧,他知道一个答案,可他不敢说。
“奴婢猜不到。”
他颤着声音回答。
“你不是猜不到……你是不敢说。”
皇帝苦笑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朕其实很欣慰,果然都一样啊……”
苏不畏的心里好像被刀子戳了一下似的那么疼,他不敢再和皇帝说话,咬着嘴唇催动战马往前疾驰。几十个人才跑出去不足三里,前面就响起了一阵嘹亮的号角声,紧跟着,数不清的士兵从两侧树林中冲出来,将官道堵死。看起来至少有数千人,密密麻麻的排在那里,手里的硬弓都已经拉开。
苏不畏立刻勒住战马,几十个锦衣校全都停了下来。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将视线都停留在苏不畏身上。
对面一百多步外,一个郎将快步跑到军阵后面,对坐在树林外的一个身披甲胄的老者抱拳:“大将军,人拦住了!怎么办?”
坐在树林外面的这个老者,是皇后亲自任命的京畿道总领军务辅政大臣杨顺会。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何必再来问我!”
他狠狠地瞪了那郎将一眼,将头转过去不看南面,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指甲已经刺进了自己的手心。
“喏!”
那郎将应了一声,快步跑回去。
不多时,军阵里就传来一声大喊:“弓箭手准备!前面那些人乃是叛贼的奸细,一个不留,放箭!”
听到这一声喊,久经沙场的老将军杨顺会身子猛的颤了一下,他颤抖着手将酒囊从腰畔解下来,然后将酒洒在地上。
“陛下……臣……逼不得已!”
……
看到对面军阵里的弓箭手将羽箭搭在弓上,围在皇帝身边的锦衣校们纷纷看向苏不畏。
“公公,怎么办?”
有人问。
“怎么办?”
苏不畏冷哼一声:“陛下信你们用你们,是你们三生修来的福分。现在到了为陛下尽忠的时候了,你们何须问我怎么办。我只说一句……咱们这些人即便是都死,我也是最后才能死的那个,明白吗?”
他说的咱们这些人,不包括皇帝。
“明白!”
几十个锦衣校将横刀抽出来,催马将苏不畏团团护住正中。就在这时候,对面传来了一声大喊,弓箭手放箭!
密集如暴雨的羽箭朝着这边倾泻了过来,苏不畏微微侧头对皇帝轻声道:“陛下稍稍闭上眼休息一下,奴婢带陛下回长安。”
皇帝点了点头,真的闭上了眼不再往前看。他抱着苏不畏的手臂紧了紧,苏不畏的心里随即一震。
“为陛下!”
他大声喊了一句,几十个锦衣校震天般的跟着高呼:“为陛下!”
“冲!”
几十个人,朝着数千精兵组成的箭阵毫无畏惧的冲了过去。漫天箭雨中,他们挥舞着横刀为苏不畏和他身后的皇帝挡开羽箭,也正因为这样,他们无法自顾所以一个接着一个的从马背上掉了下去。
“锦衣校好儿郎,为陛下舍家乡,无畏春雷震夏雨凉,不管秋风扫冬雪殇,陛下指所向,提刀往前荡!”
不知是谁先唱了出来,锦衣校们随即一同高歌。他们挥舞着手臂为皇帝挡箭,可羽箭却一根一根的钻进他们的身体。
没有人停下来,直到箭雨中只剩下那一个被皇帝称为老狗的枯瘦太监,背着闭着眼抱紧了他的枯瘦皇帝往前疾驰。
箭雨似泪
也不知道是在哭谁。
第0605章 有一种奴才 叫苏老狗
有谁能够想到,皇帝回家,一群曾经守门的奴才居然拦着不让他回,而且是用箭雨来阻拦。大隋天佑皇帝杨易的一声或许可以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他做皇子的时候,虽然生活中也充满了勾心斗角,但最起码他每天可以踏踏实实的睡觉。
第二部分是登基之后到西征之前,这十一年左右的时间是他人生最辉煌的巅峰。在这十一年里,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就连暗中他的那些对手,都不得不赞一声他是可以与太祖太宗相提并论的一代圣明君主。
第三个阶段,就是西征兵败之后到现在。
这几年间,他从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如今已经跌落到有家不能回的可怜人。在离开长安城的时候,他曾经砍了三万多颗人头,那个时候他只想着给太子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朝廷。在西北的时候,他又砍了几百颗人头,目的依然没有改变。
可是他回来的时候,那些死了的人开始作乱了。
死人自然不能复活,但这些死了的人都不是普通人。有不少活着的人因为那些死人,对皇帝心中早就充满了恨意。死了的人有朋友有盟友有家人亲戚有同宗同族,这些人自然不愿意看到皇帝再回到长安城里。
当然,即便是没有这些死人,也会有很多人想要让皇帝死。
而其中最主要的那一个人,才是皇帝觉得心里疼也踏实的矛盾所在。
一个看起来瘦弱的老太监,将看起来比他还要瘦弱的皇帝绑在后背上,骑着马,迎着漫天的箭雨朝着数千精锐义无反顾的冲了过去。这个时候,通明境的修为被他毫不吝啬的施展出来。他将所有的内劲都布于身体四周,为皇帝也为他自己将那暴雨一样的羽箭震开。
如果是正直壮年的苏不畏,哪怕没有现在这样深厚的修为也能在箭阵面前顺利脱身。他可以完全不用打,而是避开遁走。
可现在的苏不畏虽然修为精深,但他已经很憔悴疲劳了。这一路上他几乎是不眠不休的照顾着皇帝,精力近乎耗尽。而他现在还有顾忌,他身后背着的是一座大山。皇帝的身子很轻,但分量很重!
如果他躲避,那么以他的修为绝对可以从容应对。
可他是硬闯。
就算那数千精锐单独拿出来在他眼里都是蝼蚁一样弱不禁风的人,可凑在一起的时候,用人命未见得就不能堆死一个大修行者。两轮羽箭之后,所有的锦衣校都已经死去。这个时候苏不畏才提起自己的内劲护体,因为他要尽可能多的保存实力。拦在他们面前的,未必就只有这几千弓箭手。
战马哀嚎了一声,终于扛不住倒了下去。
苏不畏集中精力保护皇帝却没有太多的余力照顾它,羽箭太密集,防不胜防。
在战马扑倒的那一瞬,苏不畏身子骤然拔起来一跃而起。他就好像一只年老但依然可以振翅高飞的大鹰,直接落在了箭阵上面,然后踩着那些士兵的脑袋向前疾掠。士兵们惊呼中不断的挥刀,试图将他斩落,可却根本跟不上他的速度。
后面的士兵开始散开,让苏不畏找不到脑袋继续借力。
苏不畏落在人群里,然后双手往前一推,一股排山倒海磅礴的内劲猛的轰在对面的人群里,一瞬间就有几十个士兵被巨大的压力震死,后面的士兵被吹的七零八落。
苏不畏背着皇帝往前冲,那些弓箭手后面涌出来数不清的巨盾手四下里合围,想将苏不畏挤住。苏不畏一掌拍在一面巨盾上,那持盾的士兵两条胳膊立刻被震的直接脱离了身体飞了出去。
巨盾向后砸,将十几个士兵拍死。
四五个修为不俗的将领拦在前面,被苏不畏一拳砸死了两个,再一脚踹飞了一个,后面的人还没来得及出手,苏不畏已经冲了出去。几千人的军阵淤积在官道上,那种厚度绝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冲破。
但苏不畏根本就没有多杀人的心思,每一击都只是为了开路。
随着倒下去的士兵越来越多,苏不畏就好像一条逆着河流往上闯的孤舟,非但没有被水流冲回去,甚至将水流都劈开。他所过之处,大河从中间裂开一条缝隙,水浪往两边翻卷过去。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苏不畏竟是将箭阵撕开一条口子冲了出去。
在军阵后面不远处树林边坐着的杨顺会看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
“拦。”
他说了一个字,然后再次陷入沉默。
箭阵后面的士兵们闪开,露出来十几架床子弩。
呼的一声,十几支巨大的重弩朝着刚从箭阵里杀出来的苏不畏激射而去。苏不畏杀穿了人群之后刚觉得眼前一空,那十几支重弩就朝着这边轰了过来,竟是完全没有顾忌苏不畏身后那些士兵。
苏不畏眼神一凛,身子一转让过去一支重弩,然后跃起来在半空中踩了一根重弩,身子轻飘飘的落在了弩车后面,那十几支重弩,将至少七八十个士兵放翻,哀嚎声立刻就响了起来。
落在弩车后面,苏不畏头也不回的继续往前急冲。
对面
至少三百精骑已经开始加速冲了过来。
……
苏不畏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狠狠地骂了一句一群该死的奴才!在他眼里,包括自己在内所有人都是他背后那人的奴才。
他猛的提速冲过去,然后两臂往前一探身子一矮从两匹战马之中穿了过去,在交叉而过的一瞬间,他竟是一只手攥着一匹马的一条腿猛的一拽,那两匹战马立刻嘶鸣了一声被拽倒,马背上的骑士立刻往前扑了出去。
那个看起来枯瘦到弱不禁风的老太监,一只手抡着一匹战马开路,犹如一尊从天而落的杀神。
瘦小的身子和手里两匹高大的战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此令人震撼!
他不停的舞动战马,然后将一个又一个骑兵砸死,等他和那三百骑兵对穿而过的时候,官道上留下了一地尸体。那些骑兵从不曾想到过,竟然有人用这种方式将他们击败。
苏不畏将那两匹已经破碎不堪的死马随手丢了,然后虚空一指将最后面的那个骑兵脑袋轰碎,他凌空跃起将喷着血的尸体推开,勒住战马后调转方向往长安冲了出去。
“陛下,有没有伤到?”
他一边打马一便急切地问道。
皇帝摇了摇头:“没有,辛苦你了。”
苏不畏心里稍安,然后不停的催动战马往前冲。他身后的骑兵已经调转马头准备追过来,杨顺会也忽然摆了摆手:“不必追了。”
他看向那骑马远去的人,用极轻的声音喃喃道:“何必要回来?”
苏不畏如果施展轻功的话,短距离内肯定比战马的速度要快,可他不敢多耗费一分内劲,因为他知道真正的阻拦或许还没有出现。只要不和那些士兵纠缠,大修行者被士兵堆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快了!”
苏不畏侧头对皇帝说了一声,话才说完忽然眼神一凛,他猛的从战马上跳了下去,身子向前急冲,才离开马背,一股雄浑之极的内劲狠狠地砸在战马上,那马连哀鸣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直接震碎了成了一大摊血肉。
“陛下小心,奴婢可能要动作稍微大一些。”
苏不畏语气很平静的说了一句,然后一拳朝着侧面树林里轰了出去,两棵大树应声而断,树后面的一个中年男人立刻被震的吐了一大口血。他还想出手,却发现自己的丹田气海已经被崩碎。那一股阴柔之极的内劲,竟是让他无法抵抗。
苏不畏不再理会,拼着所有的内劲将速度提起来,树林中涌出来至少三十个修行者,在后面紧追不舍。这些人单独论实力都不如苏不畏,可现在的苏不畏能发挥出来的实力早已大不如前。
剑意,刀气,甚至符法不停的攻过来,苏不畏尽量的闪避然后让自己面对那些攻击而让皇帝始终在自己背后,没有被伤及分毫。可正因为这样,他的内劲消耗速度极快。
在连杀了九个七品六个八品一个九品高手之后,他的小腿上也被那个九品高手的剑意割开了一条口子。血顺着他的裤管往下淌,官道上留下了一串血脚印。
听着苏不畏粗重的喘息声,皇帝忍不住问:“还能坚持吗?”
“能!”
苏不畏点了点头:“陛下放心,奴婢命硬着呢!”
这话才说完,苏不畏的身子忽然踉跄了一下,紧跟着前胸上出现了一条血口子。若不是他及时以内劲封堵,刚才这突然袭来的内劲险些洞穿他的心口。
“通明境!”
苏不畏瞳孔猛地一震收缩。
“两个!”
他心里一紧,然后便有一种无力感从心里涌了出来,很快就遍布全身。这时候他想到的是,陛下真不该为了大隋将张真人留在刘恩静军中,可就是那个刘恩静,却在最后时刻派人追来将骑兵撤走。
……
演武院
看起来已经几乎连路都走不动的老院长正在藏书楼里收拾自己的东西,他的动作很缓慢,也很认真,特意让人买来的几件新衣服已经放进了包裹里,而包裹旁边放着的是一柄古意盎然的长剑。
他看着这柄剑,看着剑鞘上刻着的那三个字有些失神。
万剑堂
他年轻的时候,就是带着这柄剑走遍了大江南北,让所有人心悦诚服的说一声,万星辰你就是江湖第一人!
这么多年过去,剑已经孤独很久了。
他慢慢的轻轻的抚摸着剑鞘,拿了一块布想将那上面沾染的一点灰尘擦去,就在这时候他眼神忽然变了一下,然后看向南面。他闭上眼凝神感知,然后低低说了一句看破那么多人心,竟还是看不破皇家心思!
话音还在,人已经消失不见。
太极宫
太极殿
才十几岁就坐在龙椅上的兴皇皇帝杨承乾看着面前堆积着的奏折皱了皱眉,刚要提笔忽然眼前出现一个弯着腰的驼背老人,平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伸手将他的衣服前襟抓住,在大臣和侍卫们的惊呼中,两个人同时消失不见。
城南十五里
苏不畏哇的吐了一口血,看了一眼自己被撕掉的右臂断口,又看了看还只连着一层皮的左腿。
“陛下……没惊着您把?”
他一边吐血一边问,尽力让自己的语气依然平稳。
“没!”
皇帝咬着嘴唇回答,干涩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可留。
“那好,奴婢带您回长安。”
苏不畏让自己笑了笑,却不知道自己现在笑起来的样子有多难看。他用一条腿跳着往前走。那条断了的腿挂在他身上,随着他跳而来回摆动。
两个老者从背后追了上来,同时捏了剑诀在半空中向下一指,两道剑意从后面追上苏不畏,苏不畏单腿转身,硬生生用胸膛挡住那两道能将巨石劈开的剑气。噗的一声,他的前胸上立刻就多了两个洞。
可因为失血太多,伤口里竟是已经没有血可往外流。
“陛下……奴婢……好像不能带您回去了……”
单腿而立的苏不畏不住的摇晃着,拼着最后的内劲将剑气挡住没有伤及背后的皇帝,他已经油尽灯枯。却尽力让自己保持着没有摔倒。皇帝使劲点了点头,贴着苏不畏的耳朵道:“和你一起死,朕很高兴!”
那两个老者落地,大步朝着这边走了过来:“陛下,您真的不该回来,太子已经登基,陛下还回来做什么?”
皇帝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冷冷笑了笑道:“好……好!朕在太极宫里,竟然养了两条反咬主子的狗!”
“我们不是狗,你也不是皇帝了。”
另一个老人抬起手遥遥指向皇帝:“我们的职责是听皇帝的话,可你不是了。”
他手指一动,一道剑气迅疾的刺向皇帝的眉心。
噗的一声!
那老者的眉心上多了一个洞,额前很小,只有黄豆粒大小,可整个后脑却直接被轰碎,烂了的脑浆被炸飞了出去,溅了后面那个来不及躲闪的大修行者一身。
“大……大堂主……”
没死的大修行者艰难的咽了口吐沫,看着突然出现在皇帝身边的那个老人。
“我当初教你们剑意的时候,可没教过你们弑君。”
老院长叹了口气:“你们是不是觉得江湖上没有了万剑堂的名号,万剑堂的规矩就不用守了?在太极宫里做事,莫非你们学来的都是这些冷酷无情的东西?”
那个老者畏惧地看着万星辰,又看了一眼被万星辰拎在手里的小皇帝杨承乾。
“弟子知错!”
“我不杀你,你滚去江南通古书院,能杀几个杀几个,像点样子的去死。我允你亮出万剑堂的名号,去吧。”
万星辰淡淡地说了一句。
那老者脸色变了变,然后使劲点了点头:“弟子明白!”
……
终于
苏不畏再也坚持不住扑倒在地上,脸重重的磕到了地面。他已经失去了神智,血迷糊了他的双眼,他也再看不到身后的皇帝陛下。趴在地上的老太监,依然用独臂抠住地面想往前爬。可他哪里还有力气爬的动,只是徒劳而已。
“陛下……快到长安了吗?”
他问。
在路上的时候,总是皇帝这样问他。
苏老狗,快到长安了吗?
现在,换他来问皇帝。
皇帝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到了!”
“到了?”
苏不畏咧开嘴笑了笑:“奴婢不辱使命……奴婢终究……终究带着您回家了。”
笑容在他脸上凝固,永远不会消失。
皇帝趴在他身上,好像也被带走了最后一丝生气。
有一个阉人,叫苏不畏。
有一种奴才……叫苏老狗
第0606章 拎剑入江湖
老院长万星辰弯腰将皇帝从苏不畏后背上解下来,扶着皇帝站起来之后说道:“我本以为陛下会早一些死去,没想到却死在了很多人后面。只是,这样活着难道不痛苦?”
当今天下,也就只有他有这个身份地位,也敢这样和大隋的皇帝说话。
皇帝知道万星辰是什么意思,他看着苏不畏残缺不全的尸体叹了口气:“朕这一生,确实让太多不该死的人死了。”
万星辰也不在多说,因为他知道皇帝此时的心情。
皇帝转身看了一眼怯生生站在一边的大隋新皇杨承乾,对他招了招手。杨承乾身子颤了一下,然后快步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使劲磕了几个头:“父皇……”
他在半路上被万星辰拎着的时候,本来准备了很多话要说,可是在看到杨易现在这样狼狈落魄的模样,那些话也无法再说出来。在他的印象里,父亲从来都不会以这样的面貌示人。他总是那么的风度翩翩,总是那么的雍容华贵。可是现在,虽然杨易身上的衣服依然很华美,但沾了血沾了土,看起来像是一个可怜的乞丐。
皇帝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儿子,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指了指苏不畏的尸体:“去把他埋了,用你的手。”
杨承乾愣了一下,然后连忙爬起来,开始用双手在苏不畏身边刨坑。他这样的身份,注定了他有一双很白净很漂亮的双手,也注定了这双手很娇嫩。可是现在,他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愿意,虽然他很害怕看那具残缺不全的尸体。
老院长就站在一边看着,没有任何表示。
杨承乾的手指上冒出血来的时候,也才勉强刨出来一个浅坑,他下意识的回头看了自己的父亲一眼,却发现父亲的眼神里有一种毋庸置疑的冷意。这种眼神,他很熟悉。
所以他咬了咬嘴唇,没有哀求。
足足一个时辰之后,他才用自己的双手刨出来一个能勉强将苏不畏尸体放进去的土坑。而他那双手上已经满是血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污垢,看起来格外的凄惨,皇帝就好像视而不见一样,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再挖深些。”
皇帝说。
杨承乾的肩膀再次颤了一下,这次却没有再看父亲而是疯了一样继续往外刨土。
又过了十几分钟,他才强撑着站起来,然后用已经疼的麻木了的手将苏不畏的尸体抱起来,放进土坑里。皇帝颤巍巍的走过去,一脚将杨承乾踢开。他已经没有能踢动儿子的力气,但他的儿子也同样没有了力气。
皇帝蹲下来,亲手将土掩盖在苏不畏身上。
“老院长……朕一开始不敢确定你会不会不等朕回来就告诉他。”
皇帝一边埋土一边说道:“朕只是不放心,所以才会急着回来看看。”
万星辰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我告诉他了,因为我要出门。”
“朕猜到了。”
皇帝道:“从朕看到刘恩静派人将骑兵撤回去的那一刻,朕就知道你已经告诉他了。因为朕告诉过他,关于杨家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只有朕和您知道。既然半路上出现了这么多阻拦朕回去的人,朕知道你已经说了那个秘密。朕从来就不只是一个父亲,还是一个该死的皇帝。”
老院长点了点头:“终究是要传下去。”
皇帝将土埋好,然后看了一眼杨承乾那双已经血肉模糊的手:“朕其实不怪你,因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朕这些年来教的。朕也很欣慰,你没有把朕教给你的东西都忘了。其实苏不畏在半路上的时候就想问问朕,可他没敢说……他不说,朕又怎么好亲自开口告诉他?不想让朕回去的,其实是朕的儿子?”
杨承乾畏惧地看了皇帝一眼,又快速的把头低了下去。
“儿臣知错了!”
“你错了吗?”
皇帝摇了摇头:“朕遇到刘恩静的时候,他对朕的尊敬不是装出来的。他派了一千精骑保护朕回长安,也不是虚情假意。可是在快到长安城的时候,他的骑兵忽然撤走,已经到了这儿……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让骑兵回去?然后朕看到了杨顺会,他也是姓杨的,要杀朕自然不是为了谋逆,如果他有那个心思,老六造反的时候他早就跟着一起干了。”
“儿臣……该死!”
杨承乾使劲磕头,很快脑门上也见了血。
“你不该死,朕刚才说过,这些事都是朕一言一行教你的,你这样做没有一点错。我回来其实除了是想确认那个秘密老院长已经告诉你了之外,还有个心思,就是想试探一下你到底是不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还好,你没有让我失望。”
杨承乾只是磕头,并不辩解。
“很好,你没有将这件事推到是别人的怂恿上。自己想做的就是自己想做的,大隋的皇帝就要有这样的魄力担当。朕只想问你……你母后可知道你这样做?”
“母后……不知!”
杨承乾抬起头看着皇帝回答。
“嗯。”
皇帝嘴角上露出一抹笑意:“朕知道,她怎么可能做得出来这样的事呢?她那种性子,能熬着将你扶上龙椅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这么多年她从不曾过问过一句关于朝廷的事,是因为她从骨子里厌恶这种虚伪……所以,难为她了。你要记住,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亏待你的母后,这也是朕急着赶回来必须要交待你的话之一。”
“儿臣记住了!”
杨承乾使劲点头。
“朕的江山早晚都要穿给你,既然时势如此朕也已经无力回天,虽然你年纪还小,可早些经历磨难,对你以后掌控天下是好事。记住,这天下永远都是杨家的,谁也不许不能不可以从杨家人手里夺走!”
皇帝喘息了几声,对老院长深深鞠了一躬:“杨易多谢老院长了,老院长既然要出门远行,朕只能说一声老院长……走好。”
万星辰看了他一眼:“我自然会走好,而你却走的不会太好。当初你继位的时候我便说过,国器私器这两样东西你要把握好,因为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性子的人。可最终你还是把国器当成了你的私器来用,不然大隋怎么可能到现在这个地步?所以你不可怜,倒是可恨。”
“朕现在也才醒悟,当时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朕曾经一直以为,国器就是朕的私器,朕的私器就是国器。”
“你这样的人,也教不出什么好儿子了。”
老院长瞥了瞥杨承乾:“才这个年纪就学了你一大半的阴狠,还要面对崩乱的天下崩乱的人心,我真不敢想如果大隋能撑过去这一关,将来他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也已经忘了,杨家的子孙是从谁开始变成这样的了?”
皇帝的身子一震,这些话,他从来没有去想过。
是啊……杨家的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自己这样和太子那样了?
老院长叹了口气:“也许在你眼里,这就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应该做的选择,可在我眼里,皇帝终究还是一个人。你们杨家人一直以这种态度对待别人,却还奢求别人以诚心相待……可笑吗?如果我是和你一样的人,那么……”
后面的话他没有继续说,因为他知道根本就不必说。
皇帝无话反驳,因为他知道老院长说得没错,如果老院长是和他一样的人,那么大隋的天下说不定早就改姓了万。
“懒得再说你们了,我教训了一代又一代的杨家子孙,光是打过耳光的皇帝最少也有四五个。外人都说杨家这一百多年来没出一个昏君,谁又知道我拎着棍子教训过多少胡作非为的杨家人?人啊,怎么可能一百多年一直保持一个模样?除非不死啊……”
听完这句话,皇帝颤巍巍的跪下来,以头触地。
“杨家不肖子孙杨易,谢老院长百年大恩!”
“你跪下不冤,我也没觉得皇帝跪我是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我这一百多年来做的事,值得你给我跪下,也值得你们杨家后世的子孙记住。可我不想让你们记住,从很早之前我就已经厌倦,厌倦了自己给自己摆下的桎梏,若是不留在长安,我还能多活个一二百年……这一点就连大轮明王都比不了,因为我是真的长寿而他是假的。”
……
老院长看了看那对跪在自己面前的父子,忽然笑了笑:“知道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如以往教训之前的大隋皇帝那样去教训你吗?”
杨易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朕不知道。”
“因为你从登基之前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我也知道。我本来想着,让你用十几年的时间将大隋的基础再夯实一些,然后平平稳稳的将天下交给你儿子。可是,后来我改主意了……既然你命这么短,我还是让你按照自己的心思去活吧。”
老院长的笑容里没有苦涩也没有后悔:“虽然我知道,任由你去鼓捣,这个江山早晚要乱,你的步子迈得太大,大到想一步就走出一个清平天下万年基业。我记得杨奇出长安之前的时候对我说,师父啊,你已经累了一百多年了,不要再累下去了。任何事都是自然发展有其轨迹,强行干预不如任其自由。”
“这话,我记住了。”
老院长笑了笑:“他劝我,和去杀大轮明王到底还是一个道理。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心思,他从骨子里就不像是你们杨家的人,甚至不像是一个人。其实我后悔的反而是没有好好教训他一顿,让他老老实实的待在后山继续修行。他入世……我现在也不知道是对了还是错了。”
皇帝心里惊起一阵波澜,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七弟会对老院长说过那样的话。
作为杨家的子孙,确实有些大逆不道。
“世界要变了。”
老院长看了皇帝一眼:“可惜,不是因你而变。”
“因谁?”
皇帝下意识的问。
“外人。”
老院长淡淡地说了两个字,然后将包裹背在身上:“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不该存在的人和事,有太多的不合理。所以上天总是会选一个更不该存在更不合理的人来终结这一切,而你和我,都只是个看客。”
皇帝还想问,老院长摇了摇头:“不要问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外人出现。”
他看了看手里的长剑:“这是天的选择。”
“天是什么?”
皇帝问。
“是……”
老院长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后笑了笑:“待我死后去问问它就知道了,因为我也不知道。”
“我要走了。”
他背着行囊握着古剑:“你也该死了吧?”
他问。
皇帝身子剧烈的颤了一下,然后哇的吐了一大口血,血中,竟是有些小拇指大小的虫子蠕动。
“您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挣扎着看着老院长的背影问。
老院长却再也没有说话,连头都没回。
以毒蛊续命,终究也只是多活了二三年。
大隋兴皇元年,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大年纪的万剑堂大堂主演武院老院长万星辰,背着一个行囊拎着一柄古剑入了他已经离开了一百多年的江湖,这江湖……也不知道要被捅几个窟窿出来。
第0607章 拜访故人行
苏北道
大兴城
作为长江以南最北面的道治所在,大兴城现在的地理位置格外的引人注意。曾经的大隋战兵大将军庞霸在江南举起了清君侧的大旗之后,就长时间以大兴城为根基之地,庞霸的军队渡河北上的时候,也是以大兴城为出发地。
大兴城已经有至少五百年的历史,作为当初大隋太宗皇帝下旨南征之后打下的第一座江南重镇,这里从来都不缺乏关注。当初李啸之所以选择这里作为对南陈开刀的地方,就是因为此处战略位置极为重要。
算是江南江北的一个重要的枢纽。
而大兴城里最著名的,便是眉苑。
大隋历代皇帝下江南,必走的一站便是这里。
作为江南七大名苑之一,曾经接待过五位大隋皇帝入住,而这个眉苑的主人大兴金家,其地位自然可想而知。说起来百姓们已经忘记金家在大兴城已经做了多少年主人了,不管是哪个朝代哪个家族统治中原,大兴城里从来都是金家人说了算。就算这里是新南郡郡治所在,有一位郡守大人,就算这里还是苏北道道治所在,有一位总督大人。但无论是哪位大人,只要是还在大兴城里,有什么大事总是先要登门拜访眉苑。
苏北道总督周怀恩是眉苑的常客,大兴城里的百姓经常看到总督大人的马车停在眉苑外面。
作为大隋二十四道总督之一,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周怀恩在大兴城里的任何举动却都离不开金家的支持,如果他的决定和金家的一丝有冲突,他绝不会一意孤行而是会按照金家的意思去办。
也正因为如此,周怀恩的总督做的格外稳固。大隋吏部每年都会派人进行吏治考察,吏部的巡检官员会暗中走访各地,听取民情。然后综合各地地方官自己写上来的政绩文书,综合评定地方官是否合格。
周怀恩在二十四道总督中,每年吏部的评价都排在前几位。
说起来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政绩,但胜在稳定。在他任内,苏北道一直平平稳稳没出过任何让朝廷揪心的事。因为紧邻着长江,自然多有水患,可他从来没有向户部伸手要过一两银子修缮大堤,但该做的事一件也没落下。
所以即便他最后选择了站在叛军的这边,当地百姓对他的骂声也不是很多。毕竟这么多年来,周怀恩实实在在为苏北道做了不少事。
眉苑既然能被称为江南七大名苑之一,自然有其称道之处。这园子可以称之为江南园林的典范之作,处处透着一股子秀美却不显得小家子气。
周怀恩每次来眉苑,都会从中发现不一样的美。
坐在荷池边的凉亭子里,品着一壶价值可以足够一家中产百姓一年生活用度的一品雀舌,他看着荷池里的锦鲤有些失神。金家的嫡长子,也是目前暂时主持金家事务的金世勋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总督大人今日有什么心事?”
金世勋
如果方解听到这个名字,第一时间就会想到现在在大隋西北苦苦支持的大将军金世雄。而事实上,金世雄确实出自大兴城金家,是金世雄的三弟。
金世雄已经五十几岁,金世勋是长子,已经六十二岁。
可遗憾的事,这个家里还不是他完全说了算。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等了许多年,奈何他有一个健康长寿的老娘,而且还是一个对权利有着绝对欲望的老娘。可即便如此,谁也不敢小瞧了这位金家大爷。
“三爷有消息回来吗?”
周怀恩问。
金世勋摇了摇头:“老三在西北的局面很辛苦,高开泰和王一渠控制着水路,罗耀的人又拦在中间,就算我想帮他一把也帮不上。现在就看他能不能自己把队伍带起来,如果能的话……我们也不至于对在东北被圈禁了十几年的杨志那么在意,更不至于捧起来一个庞霸。”
“实在不行的话,就让三爷回来吧。西北那边那几万残兵不值得他耗费精力,以他带兵的能力,不愁将来不能成大事。”
“再看吧,你也知道老三那个执拗的性子,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对了。”
周怀恩问:“怎么有阵子没见着老太君了?”
“她?”
金世勋摇了摇头:“对修为上的事我不了解,母亲大人这些年将大部分事交给我,差不多所有的时间都在闭关,前几日出来的时候很高兴,说是又提升了一个境界,对于这个我了解的不多,所以也没多问。不过母亲大人的修为越高,在通古书院里金家的地位也就越稳固,那个董卿复之所以对我金家始终很尊敬,还不是因为母亲大人的修为足够强。”
周怀恩点了点头:“老太君前些年出去走动,据说在通古书院里好好教训了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晚辈,这份胆识魄力,咱们始终不及。据我推测,老太君的修为就算不及传说中的那个万星辰,只怕也不会差多少。”
“万星辰……”
金世勋撇了撇嘴:“他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这话刚说完,他忽然愣了一下。
“那是谁?”
周怀恩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发现不远处竟然有个佝偻着身子的驼背老者慢慢的走着,背着一个包裹,拎着一柄长剑。
“不是眉苑的人!”
金世勋微怒:“那些下人越来越放肆懈怠了,什么人都往园子里放!”
他刚要起身吩咐人去将老者赶走,忽然恍惚了一下,那老者不知道怎么的就到了他面前。施施然拿起桌子上的茶壶喝了一口,然后眼神里有些赞许。这个看起来如同一棵老梅树般的老人,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万星辰从来没有过什么时代,不过如果他想有的话,也不难。”
金世勋愣了一下,然后勃然大怒,他指着老人刚要吩咐下人将其拿下,忽然发现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件东西,黏糊糊的。
他低头看了看,然后啊的惊叫了一声竟是被吓昏了过去。
一颗人头从他手里掉落在地,扑通一声滚进了荷池中。
“老……老太君……”
周怀恩吓得软倒了下来,再看时哪里还有那个老者的身影,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就在这时候,眉苑后面一座三层木楼忽然倒了一半,断痕那么平直,就好像被人切豆腐一样将三层楼切成了两半。老妇的尸体在没倒的那一半楼子里,没了头。
……
柳州
城中最西侧有一座小小院子,看起来平平无奇和旁边的民居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这院子里的主人却一直很神秘,邻居们不曾看到过他出来。每日里只是家中的下人出门买菜,也很少和邻里交谈。
邻居家的小女孩出生了,刚刚做了父亲的汉子大喜过望,想请邻里喝酒,去敲响那小院子的房门,只是有个下人出来问什么事,他将来意说明之后,那下人转身进去,没多久拿着一封银子递给他说家主身子不适,这银子当贺礼吧。
十五年之后,小女孩出嫁的那天,脸上多了不少皱纹的汉子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去请邻居,十五年前收了人家那么多银子的贺礼,却连一杯喜酒都没有补上,不是他不想,而是那家主人一直拒绝。所以他再去敲门,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人换了,他说明来意之后,那下人回去,不多时拿着一封银子回来说,您家里有喜事,我家主人也很高兴,这个算是贺礼吧。
二十年之后,这个汉子病故,他的老伴让女婿帮忙知会一下邻里。女婿敲开了邻居家的门,一个生面孔的下人问什么事,他将来意说明,下人回去再回来,递给他一封银子说,家主对您家里的不幸也很悲伤,几十年的老邻居说走就走了,这点银子算是家主的心意吧。
又十年后,已经两鬓斑白的妇人领着一家人挨家挨户的告别。她父母死了之后她就和丈夫搬过来住,如今儿子都已经成家,在郡治衙门里做一个文案小吏,打算将她们一家都接去郡治生活,她也想念儿子,于是决定搬走。敲开隔壁门的时候,一个小书童问什么事,她说明来意,小书童进去又回来,递上沉沉的一个钱袋。
这个时候她才想起来,自己从有记忆开始就没有见过邻家下人们嘴里说的那个家主。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现在她已经老去,可那个家主一直就没有在她的视线里出现过。
她才恍惚明白了一些,有三个字从她的脑海里隐隐浮现。
修行者
是啊,如果不是修行者,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习惯?怎么会这样长寿?于是她在门口深深的施了一礼,喃喃了一句原来自己身边住着一位神仙,然后满怀敬畏的离开。
再之后,她一家人在去郡治的半路上离奇被杀。她若是没有那呢喃自语,或许还能到郡治安享晚年。又或许,从一开始她的父亲就不该去敲响那家的院门。她更不知道其实附近的老街坊因为各种原因都搬走了,然后都死在了半路。所以,新搬过来的人更不知道那小院子里住着谁。
两个小书童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说话的声音很轻脚步更轻。今天是他们两个第一天到这院子里伺候那位家主,之前的下人已经太老了所以换了他们两个来。他们两个是从海宁陈家三百多个仆人中选出来的,足够精明伶俐。而住在这个院子了的那个老人,好像也格外喜欢眉清目秀的小书童服侍。
他们两个不知道那个身材很魁梧高大的老人到底什么身份,只知道昨夜里是陈家家主亲自带着他们两个来的,半路上交待了许多事。
一个小书童将房门推开,为同伴撩开帘子。另一个小书童端着一个托盘走进去,托盘上是一碗粳米粥和几盘精致小菜。他们两个进去的时候先是俯身施礼,直起身子后吓了一跳。
屋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驼背的老头,就坐在主人对面。
“你修蝉功视这屋子如洞穴,已经缩了七八十年……可你人在洞里心却始终不在,所以你最终也迈不过那一步。”
驼背老头伸手将托盘上的米粥端过来,然后自顾自就着小菜将米粥喝完。
高大的老人看着他,然后很认真地问:“你为什么要出来?”
驼背老者擦了擦胡子上黏着的米粒:“要死了,拉着几个老朋友下去喝茶。”
高大老人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真不讲道理,我们这么多年都没有做过什么,就是不想让你出来,可你最后还是出来了。这规矩当初是你定的,通明境上境以上的人不准参与进来,可你自己现在却在坏这规矩。”
驼背老者撇了撇嘴:“当初是我揍服了你们,你们才守着我讲的规矩。这规矩本来就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定的,谁拳头硬谁才是道理的这个道理你难道还没明白?另外……张易阳杀的那三个里有一个通明境上境的,你们真不该这样试探我。”
说完这句话驼背老者起身,拿起包裹拎起古剑走出屋子,两个小书童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高大老者沉吟了几秒之后,忽然背后生出来一对透明的蝉翼,一飞上天。再几秒之后,变成了两片尸体的他从高高的云端掉下来,在地上砸出来两个深坑。
终于,他住进了洞穴。可惜……是分居。
驼背老者拎着古剑颤巍巍继续往前走,却瞬间消失。
“真累啊……”
他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不知道还能串几个门,见几位故人。”
第0608章 一剑破塔
大隋很大
江湖更大
大兴城里有个活了九十九的金家老太君,当年在通古书院外面河边一指断流,惊呆了书院里那些自视甚高的家伙,自此之后金家在通古书院里的地位越来越高。可惜她连最终连出手都来不及,就随着那三层楼一起被斩成了两截。
柳州城里有个把自己藏起来修炼蝉功的陈家老太爷,以陋室为洞蛰伏三十六年,就为了应对他最惧怕的那个一剑破万法,修成了一对蝉翼可飞天,可惜还是没能逃过那一剑,最后倒是落了个穴居的下场。
老院长万星辰拎着古剑看似漫无目的,实则目标明确。
贤罗城
通古书院
董卿复呆呆的坐在书房床前看着外面,桌子上摆着几份密信,都不是好消息。那个让他担惊受怕了一辈子的老变态最终还是走出了长安城,视他当初自己立下的规矩如放屁,可他行,别人不行,放屁也能震的江湖摇一摇。
因为他是万星辰。
其实董卿复也不知道当初自己的祖辈到底因为什么和万星辰达成了协议,虽然他已经足够老,但比起万星辰来说他真的只是个孩子。他从父亲手里接过通古书院的时候曾经问过,当初就在这书院里万星辰到底做了什么,以至于让中原诸大世家的家主一个个噤若寒蝉,最终答应了万星辰的那些听起来好没有道理的要求。
可他父亲却什么都不肯说,董卿复只是从父亲眼睛里看到了浓烈到化不开的恨意。
他不知道他父辈时候具体发生的事,但他现在也忘不了三十多年前自己遇到的羞辱。从那天开始,他也就懂了为什么父亲临死的时候眼神里的恨意为什么那么浓。
三十多年前,万星辰给通古书院有座位的每一个人都写了一封信,信很短,只有七个字。
来长安,要么我去。
可就是这七个字,通古书院里的所有人都不得不出行。真正的世家之所以能几百年甚至千年屹立不倒,绝不仅仅是世俗层面上的积累,没有绝对的大人物撑着,财富再多,地位再高,终究也有可能被摧毁。可是自从中原出了一个万星辰,他们的尊严就变得有些不值钱起来。
三十多年前,因为万星辰的一封信,通古书院里有座次的人先后进了长安城。在演武院的后山,万星辰笑着对他们说之所以请你们来,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他停顿了一下说道,你们的父辈都打不过我,所以相安无事。因为虽然我强但我没有随随便便杀人的想法,你们的父辈虽然有杀我的欲望可却杀不了我。
就这样相安无事很好,把你们找来是因为你们的父辈都已经死了,知道守规矩的人已经不在了,我就只好将规矩再说一遍。
当时有人问,你说的规矩就是规矩?
然后万星辰一剑斩落了所有人身上一颗衣服扣子,笑了笑说:“当初你爹也是这样问我的,我打掉了他七颗牙。今天我心情好,所以只斩你们每人身上一颗扣子。只是让你们记住,不是我说的就是规矩,当你们也可以轻易杀我的时候,你们说的也是规矩。这正是我找你来的目的,告诉你们要听话。”
规矩是
不管发生什么事,通明境上境以上的大修行者,不允许参与朝堂之争。万星辰知道世家都有底蕴,可他不怕,他不是一个一个找去去镇服,而是将人都叫到一起来说他的道理。
不得不说,杨家人找到一个好靠山。
虽然万星辰只是斩掉了董卿复身上一颗扣子,可和打掉七颗牙齿,又或是扇七个耳光没有任何区别。羞辱的都是他们的自尊,很强的自尊。
“董老。”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小心翼翼地问:“怎么办?”
“怎么办?”
董卿复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自嘲的笑了笑:“除了等着他来还能怎么办,他已经很老了,要死了,所以他打算临死之前把我们这些人多一起带走。他自己坏了自己定下的规矩,而我们偏偏没有办法制裁,因为那是他定的规矩。”
“只能等着?”
那管事问。
“你们都回去吧,告诉你们的主子。”
董卿复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万星辰出长安,说起来是件坏事,因为会死不少人,而且是举足轻重的人,但往另一个方面想未必不是好事,因为他就要死了……虽然我可能会死,其他老家伙也可能会死,但我们死了之后,各家应该都不会再有人被万星辰威胁。以后可以松口气,因为万星辰找的接班人也已经死了。”
“你说的对啊,你们的儿子孙子最起码不用再惦记着我了。”
声音从窗外飘进来,很轻,很清晰。
董卿复的脸色一变,沉默了一会儿后摆了摆手:“都走吧,他不会杀你们。”
“为什么?”
那个管事畏惧道:“他已经杀了好几个人。”
董卿复冷哼了一声:“因为你们不够格。”
那些管事面面相觑,终究还是不得不起身,然后凑在一起出了屋子。
院子里,一棵老松下,那个驼背老头坐在石凳上,看着石桌上也不知道是谁留下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残局有些出神,他捏起一颗黑子沉吟了好一会儿,然后落下。局面顿时活了起来,柳暗花明。
那些管事都有些诧异,心说原来闻名天下的大隋江湖第一人万星辰竟然就是这样一个模样,看起来就和那些在酒馆里厚着脸皮赊酒喝的村夫没什么区别,身上没有一点器宇轩昂的气势,更没有那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霸道。
和传说中的形象相去甚远,所以他们都忍不住有些发愣。
“姓董的小子刚才只有一句话说得很有道理。”
老院长看着已经活了的棋路,摇了摇头,将自己刚才落下的棋子捡起来放回棋盒里,局面立刻又是死水一潭。
“我死之后,很多人会放心。”
老院长瞥了那些人一眼:“但我还没死的时候,所有人都不能放心啊。”
董卿复从屋子里出来,看着那些发傻的管事骂了一句滚,那些人这才反应过来,立刻跑出去。
“打算杀几个?”
董卿复认真地问。
“虽然我老了,但我记忆力还好。”
老院长笑了笑:“我记得通古书院里能坐下来说话的一共有十二个人,其中有两个真真正正的看破了世俗,比我看的还破,抛下一大家子人相伴云游东海那边,已经走了十几年。金家有个小姑娘因为怕死怕的厉害,所以想练什么一指破万法,陈家有个小家伙也怕死怕的厉害,想练什么蝉功飞天遁地。安家那个,宋家那个,刘家那个……算上你才六个。不过我走不动了,你之后我还要回江北去,留着点力气做最后一件事。”
“算起来,也过了一半。虽然不是很够,也勉强不虚此行。”
……
“万老,在我死之前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董卿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在老院长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来,看了一眼石桌上的残局,他捏起一颗黑子放在之前老院长落子的地方,然后皱了皱眉。看起来这子一落,黑旗立刻形势大转,但再往后看,也不过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他忽然发现,面前这个驼背老人就是那颗黑子。
“问吧。”
老院长道:“你是十二个人中最出息的一个,当初在长安城我斩掉你们每人身上一颗扣子,所有人都装作若无其事,唯独你从行囊里找出针线又缝了一颗上去。我当时也很好奇,是什么样的性子,才能让你这样出身的人身上连针线这样的东西都会带着,还有什么是你不会准备的。”
董卿复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我以为自己可以准备好一切,可发现自己只带了一颗备用的扣子。”
这话,很无奈。
“老院长,当初为什么会答应大隋太祖皇帝的要求?”
他问的很认真。
老院长皱着眉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认真的回答:“忘了。”
“忘了?”
董卿复愣住,实在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您已经忘了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太祖皇帝的请求,却一直守着大隋过了一百多年!”
“我忘了因为什么,但记得答应了什么。”
老院长道:“这不够吗?”
董卿复想了想很久,然后站起来走向远处:“我不理解,但我觉得够了。刚才您也说过,我是一个出行连扣子针线都会准备下的人,所以为了今天也准备了一些东西,人总得为了命拼一次,哪怕明知道不行。”
老院长点了点头:“这也是为什么你们董家虽然已经没落,可依然能坐在书院上首位的缘故。”
“当初我们董家丢了中原,大周的天下被大郑夺去,但幸好,我们还董家人把这个书院抢到手了,付出的虽然多些,但收获不小。当初那些人视大周如玩物,后来我们董家人也成了玩弄大郑的人之一,那感觉确实比做皇帝还要好。”
董卿复深深吸了口气,做了个请的手势:“请老院长出手。”
……
贤罗城的百姓们听到一声巨响的时候,都抬头往半山腰书院那边看,他们惊讶的发现已经屹立不倒了几百年的书院倒了,那座象征着书院身份的标志性石塔轰然倒塌,奇怪的是那石塔不是整体倒下来的,而是从中间断开。
断的很奇怪,特别整齐。
好像被一柄巨大的利器斩断了似的,可天地间怎么可能有那样的利器?
贤罗城外
一个佝偻着身子的驼背老人顺着官道缓步往北走,回头看了一眼那座斜着断开的石塔。
“咳咳……”
他咳嗽了几声,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手帕上被染出来一朵梅花。
“懂得借书院几百年积攒下来的势,不容易。”
他摇了摇头,眼神里有些担忧。
他手里的古剑发出铮铮之声,似乎要自己飞出剑鞘。
书院中
董卿复没想到自己还活着,却发现原来活着比死了更难受。老院长拔了剑,斩断了他一身修为,斩断了那石塔,也斩断了这书院几代人好不容易养了几百年的势,却没有杀他。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凭借这些和万星辰好好打一场,可没想到万星辰还是只出了一剑。
“不飞天……也是神仙。”
他喃喃了一句,然后纵身跳进了院子里的水井:“你可怜我是可怜人,我自己却怎么能可怜自己?董家自我而亡,天下再无大周皇族。”
第0609章 夕阳 黄昏
山高凭虎跃,大江任鱼遨
一条将中原一分为二的大河横贯东西,也就只有长江这两个字能表达其磅礴。虽然天下大乱,但百姓们还是要生活,尤其是在长江上讨日子过的渔民们,十成时间九成操心的还是自家怎么过活。
江面上往来的渡船上依然满载着客人,不过绝大部分都是由北往南来的。江北道已经被罗耀的百万大军卷入战乱,百姓们畏兵如畏虎,谁家都有个三亲六故,所以能找地方躲躲的大部分都躲了出去。
拖家带口的百姓们乘船南下,上了船回望江北的时候每个人心里都有些揪的发疼。若非天灾人祸,哪个愿意颠沛流离寄人篱下?
最近渡河的人多,所以渡船将人放在南岸之后就立刻往北岸赶,多跑一趟就能多赚几百个铜钱,一天下来最多的能赚好几两银子。尤其是那些富户出手阔绰,又不愿意与人挤在一艘船上,多是大把的给银子包船南下,不过,渔夫们虽然眼馋那些富户逃出来的银子,却没有人这么干。
他们会大声的告诉那些富户,想过河就老老实实和大家同乘一船,嫌弃的话就莫上来。
气的富户们破口大骂,奈何那些渔夫就是不肯。
“我呸!”
一个船夫将船靠在南岸,目送着那几个穿得很光鲜的富人和其他百姓一同上岸后啐了一口浓痰:“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得?爷愿意载你你才能过河,不愿意载你你就在北边等死,真有那么大的本事,跑什么啊。”
“咋了?”
旁边那船的船夫问。
“没事,那几个人要包船,被我骂了。”
“哎呦,视财如命的刘老三居然也这么大气一回,难得啊。”
“放你大爷的屁,老子什么时候视财如命了,那个……那个前年的时候,我还请你吃过一颗茶叶蛋的!”
“我操,要不要我还给你一只芦花鸡?刘老三,老子还不知道你?若不是姑奶奶发了话,必须满船才能走,不许挑客不许包船,就是穷人叫花子也要载,你他娘的能有这气魄?自从姑奶奶来了咱们这之后,你比以前可老实多了。以前大伙都瞧不上你,现在你也有了几分爷们儿样子,以后有事招呼大家。对了……姑奶奶今儿个去你家了,你知道吗?”
“啊?”
刘老三愣了一下:“去我家干嘛了!”
他显然吓了一跳。
那船夫道:“瞧你那怂货样,上次被姑奶奶一巴掌扇进水里的时候也吓尿了吧?放心,姑奶奶是多大的肚量会跟你一般见识?她是听说你家里有个病重的老娘,你贪财都是为了给老娘看病,所以一大早就去你家了,姑奶奶说她还懂些医术,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刘老三嘴唇抽搐了几下,鼻子一酸竟是想哭。
“哎呦,这是要掉眼泪?!”
那船夫哈哈大笑。
“嘘……”
刘老三瞪了他一眼:“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麻烦载我过河。”
两个人正说笑着,忽然岸边有个苍老的声音传过来。刘老三看了一眼,发现是一个看起来已经老的不成样子,佝偻身子驼着背的老头。身上穿着一件很新很新的衣服,脚上穿了一双很新很新的靴子,只是因为他的腰板好像已经挺不直,所以那身新衣服也没现出多笔挺。
“老爷子,你要去江北?”
刘老三连忙劝:“不管您是走亲戚还是干嘛,北边兵荒马乱的,还是别去了。不是我不载您,您这身子骨要是遇到兵乱也跑不动了啊。”
“就是因为快没力气了,所以才急着去。”
老人笑了笑,抬脚上了刘老三的船:“走吧,不少你银子就是了。”
刘老三摇了摇头:“可别说我没劝您,您看看,往北走的都是空船,可有一艘船载着客人?往北几百里就是战场,朝廷大军和罗耀的兵杀的天昏地暗,据说大将军刘恩静带着兵在火狐城拦着罗耀的兵,大将军许孝恭率军十几万从背后兜过来,罗耀两面受敌,本就已经勉强,庞霸有带兵杀了一阵,所以不得已后退了,就在江北几百里远驻扎。”
“咦……许孝恭是怎么过来的?”
驼背老人问。
“是庞霸放过来的,真搞不懂到底谁和谁是一伙儿的。庞霸率军渡河的时候我问过那些兵,说和雍王罗耀是同盟。可才到了江北道,居然又和朝廷一伙儿了。放了许孝恭的大军过来,从背后狠狠捅了罗耀一刀。这些事都是听过客说的,反正我是不懂。”
“哈哈。”
老人笑了笑,抚摸着手里的古剑:“倒是要少走几百里,不错不错……这世间哪里有什么亘古不变的同盟,尤其是乱世之中,更少见。”
老人说完这句话,忽然脸色一变喃喃道:“想不到……几百年的势竟然这么厉害,想来大轮寺里也是一般的阵法,以地养气再御敌,怪不得青争那般艰难。可惜,若是再年轻几岁就好了,油尽灯枯……”
刘老三不知道他喃喃地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懒得过问。他知道老人家都有这样自语的习惯,比如他老娘也会这样絮絮叨叨的说话,却只是自言自语而已。
“我包裹里有几百两银子。”
老人对刘老三笑了笑:“一会儿若是我睡着了的话,请你不要叫醒我,那银子就当是我的酬劳。不要碰我,不要喊我,无论发生什么,好不好?”
“也行,您困了就先眯一会。”
刘老三对老人笑了笑,心说人老了就是爱打盹。
……
江北道
雍军大营
罗耀看着面前的舆图眉头皱的很深,他带兵几十年,自认也对人性多有了解,可还是没有想到庞霸居然会带兵让开一条路,以至于许孝恭从后面打了雍军一个措手不及。一直到现在他都还在遵守着起码的规矩,没有靠着绝强的修为将朝廷人马的将领们屠一个遍,第一是因为有张易阳在刘恩静军中,第二是因为他不屑。
就算他心急,也不想让自己瞧不起自己。
“王爷。”
已经被封为大将军的罗小屠压低声音问:“要不要属下带兵再冲一阵?”
罗耀微微摇了摇头:“先等等,庞霸显然和朝廷人马有了协议,通古书院里那些人是要先解决我,看来他们也心急了。如果我带兵猛攻刘恩静,庞霸和许孝恭就会立刻带兵袭扰我的侧翼,是我低估了庞霸那些人,他们过河原本就不是为了打长安,而是为了针对我。”
他刚要继续说什么,忽然脸色一变:“所有人不要出去,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许插手,违令者斩。”
他大步走出帐外,抬起头看了看南边的天。
有一道流虹飞天而来。
“我在大隋躲躲藏藏那些年,修为不复不敢与你交手。今日你既然来了,倒是也了了我多年的心愿。听了那么久你是中原第一人的说法,不打一场终究有些疑惑。我在西边你在东边,本来两不相侵,是我越了界,所以这一战也在所难免。”
他看着那道流虹说话,脸色肃然。
“和我没话说?”
那一团光在罗耀百米外停了下来,静止不动。
“也对,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打就是了。”
罗耀深深的吸了口气:“闻听你只有一剑,无论对手是谁都不必再出第二剑,今天你来试试,一剑可否杀的了我?!”
他猛的往前迈了一步,金色的火焰瞬间从他身上燃烧出来,火焰熊熊,足有五六米高。可焚尽一切的业火,随着罗耀的脚步而逐渐变幻形状,最后竟是幻化成了一尊盘膝而坐的大佛,将罗耀包裹其中。大佛眉目清晰,体内金线便是血脉,越来越凝实。这金身大佛幻化千手,每一只手里都握着一种修为之法。
“从来没有人,能破我的佛临万法。”
罗耀看着远处那光团:“来!”
显然,他已经激动难耐。
这一战,他期待了太久。
那光团忽然向前,变成了一柄古意盎然的长剑,笔直的朝着罗耀的心口刺了过来,没有任何花哨,也不是快到无法看清,就那么平平直直堂堂正正。看起来也没什么威势,就好像一个练武初学之人刺出来的一剑那样无奇。
罗耀脸色狰狞,再次大喊了一声:“来战!我要灭你这中原第一!”
古剑飞来,刺在那金身大佛上,可那能焚尽一切的业火却对古剑没有任何作用,大佛的心口被剑刺进来,脸上露出惊讶惶恐的表情。大佛里的罗耀也是一样,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凝集了全部修为的佛临竟然挡不住那平平无奇的一剑!
剑走的很缓慢,却没有被阻止。
剑身已经进入大佛体内,刺穿了大佛的心,大佛的脸上惊恐之色越来越浓,一千手施一万法也挡不住南来一剑。
大佛轰然而散,罗耀大惊失色,再想凝集内劲那剑已经到了他心口,然后刺穿了他的肌肤。他号称金身不灭,可今天他感觉到了灭的气息。
剑切开了他的衣服,皮肤,然后是肉,罗耀已经被吓的白了脸,他能清晰的感觉到那剑进入自己的身体,剑尖只差一根发丝的距离就戳在他的心脏上。
看起来这是很慢的一个过程,可那些在大帐里往外偷窥的人们谁也没有看到发生了什么。
罗耀知道自己要死了。
第一次,死亡如此接近。
……
长江北岸
渡船靠岸
刘老三看了一眼那个盘膝睡着了的老人,忽然发现老人之前手里拿着的那柄古剑没了。他吓了一跳,连忙过去摇了摇那老人:“老人家,您的剑是不是掉江里了?可不是我偷的,我虽然贪财,手脚却干净的很!你可不许讹我,我真没见着!”
……
雍军大营
罗耀已经绝望,他没有想到自己如此的修为,竟是挡不住那平平无奇的一剑。剑尖已经抵在他的心脏,不需一秒就能刺穿。
嗡的一声,他眼前的光团忽然散开,一柄古剑凭空漂浮在半空中,哪里有人握剑?
罗耀瞳孔骤然收缩,喃喃了一声:“来的只是一柄剑?”
……
刘老三一脸凄苦的看着面前那个美貌的村姑解释:“真的不关我的事,他说要睡一会,不让我叫醒他,可姑奶奶啊,谁知道他竟是一觉睡死了?他上船的时候我就劝过他,这么大年纪了就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多好,可他偏不听。”
穿了一身蓝色碎花棉布裙子的村姑看着那老人,脸色白的吓人。船夫们都不知道为什么姑奶奶的手会颤抖的那么厉害,为什么她的眼睛里满是悲伤和震惊。姑奶奶来了这一年多的时间,从来没有害怕过什么,可是这次,她好像真的吓坏了。
村姑跪下去,朝着老人磕了三个头。
……
罗耀将插在自己心口飘在半空的古剑抽出来,看了看剑尖上的血。他就那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好像变成了一尊石像一样失去了生机。
“一剑破万法……好一个万星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罗耀朝着南边遥遥一拜:“受教了!”
他起身吩咐:“去!给我做三千白幡,我要葬剑。”
……
长江畔
有孤坟
一剑北去七百里
夕阳
黄昏
……
江心处,似有一尾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大鱼向东而去。跪拜的村姑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江水翻浪,哪里还有什么踪迹。
第五卷 帝国的死生
第0610章 下得厨房
梁城
城北黑旗军大营
孙开道急匆匆的从大帐外面进来,脸上带着笑。坐在帅案后面垂首看书的方解连头都没抬,笑了笑说道:“怎么,今儿谈的还不错?你脚步声里就带着欢快,难道钟辛松了口?”
“还没有,不过属下今儿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十之八九是打算要答应了。”
方解将手里的书放在一边,指了指桌子上的茶壶:“听你嗓子都哑了,想必谈的也极艰难。自己倒水喝,然后再说。”
孙开道倒了一杯水一口气灌进去,抹了抹嘴角道:“钟辛应该是自始至终都在怀疑,咱们究竟是真的只要粮草还是要打北徽道。所以他一直在试探,一开始是讨价还价,属下看得出来,他是以此来推测咱们的目的。属下若是答应了减少一些钱粮,只怕他就会以为咱们是借机拖延另有目的,所以属下寸步不让,说多少数目就是多少数目,一个铜钱一粒米都不能少。”
“做的不错。”
孙开道连忙道:“属下既然领了这差事,大将军的吩咐自然不能轻慢懈怠。钟辛是个老狐狸,估计现在也是将信将疑。不过属下明天再去谈一次,他应该会答应下来。”
“不必了。”
方解摆了摆手:“我已经让陈定南和陆封侯率马步军五万往惠安去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一早就能到,光是和钟辛谈他会一直扯下去,没那么容易答应。明天开始,你就在大营里等着,等他们派人来谈。如果他们不派人,那我就打惠安,如同他们来谈,那我就撤回惠安的兵马,不过……大军只要一动就要消耗粮草,我之前说的数量就不行了,要加。”
孙开道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方解的意思。
“属下明白了!”
他点了点头:“咱们不能太主动。”
方解嗯了一声:“下去休息吧,从明儿起只等着钟辛派人来谈,来的不是分量足够的人也不谈,见都不见。另外,不要将我在大营里的消息说出去,我让陈定南打的是我的旗号,惠安那边的人一定会向钟辛报信求援。”
“兵法虚虚实实。”
孙开道抱拳:“大将军的做法,钟辛又怎么可能摸得透虚实?”
方解笑了笑,摆了摆手让他回去休息。
打北徽道是势在必行,虽然现在看来推进的速度稍显急促了些,毕竟黄阳道都还没有彻底稳固下来,但现在正是时机。江南最大的两个势力罗耀和庞霸如今都进兵江北,无暇顾及西南。西南四道空虚,罗耀心急进兵长安城几乎带走了所有战兵,那几位总督大人对罗耀谈不上有什么忠心可言,但他们现在手里没有兵,所以想要成势还需要时间。
方解绝不能给他们时间。
能成为一道总督的人,必然有极身后的背景。因为罗耀在西南这些年的强势,他们一直被压着无法施展。而罗耀带兵走之后,带走的还有大量的钱粮。罗耀一走,他们身上的压力一轻,可压力轻不代表立刻就能有所作为。
罗耀这几年将西南诸道的兵源挖的太狠,那几位总督大人在罗耀压制下的时候别想有属于他们的军队,现在罗耀离开他们虽然底子厚实,可相当于从零开始。
如果方解不打西南诸道,等一年,最多两年,有强大的家族势力做后盾的那几位总督大人,就有实力将方解挡在外面,到时候再想进兵遭遇的抵抗可想而知,队伍的损失将会是数倍于现在。
即便是如此,现在方解也不是想对北徽道动兵就能轻而易举的动兵的。他手下大部分还是黑旗军骑兵,论野战,放在西南首屈一指。可论攻城略地,没有步兵,没有大量的攻城器械,这都是弊端。
步兵虽然已经招募了不少人,可战斗力较低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方解不敢贸然行事。
要打北徽道,就必须谋与勇并行。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麻痹北徽道总督钟辛还有那些地方上的豪门,让他们以为自己现在只是贪财讹诈,然后找一个最合适的切入点进去。方解现在有些庆幸的是,独孤文秀在那次议事的时候很直接的否定了自己那个随意说出来的想法,如果黄阳道开始推行分田入户的话,那么想打北徽道更难。
北徽道,乃至于西南诸道的大户立刻就会奋起抵抗,到时候这些人聚集在一起凑出来的实力是何等之巨?
所以方解也明白,想让百姓多得实惠,不是盲目而行就能解决的。现在他所处的这个位置,一步走错,摔得就会很疼。以前他在樊固只是个边军斥候的时候,不会去想这些事,如果做错了什么,大不了继续跑路就是了。后来入长安,他所在的层次也不能算太高,即便跌倒了也可以爬起来继续生活。
可是现在,他到达的高度已经不容许他跌倒了,因为已经很高,跌倒就会摔得很疼很疼。
一个人拥有的东西越多,顾忌也就越多。
“大将军。”
方解有些失神的时候,外面有人轻声喊他:“大将军,散金候请您过去,说是备好了饭菜,想请您一同吃酒。”
方解一愣,这才醒悟这段日子以来小丫头吴隐玉没少往自己这边跑,可因为公务上的事自己也没时间多理会,吴一道派人来请自己过去,多半是那位大小姐又发了脾气。想到现在货通天下行上上下下的都把自己当姑爷看,方解就觉得有些尴尬。
……
吴一道住的地方在大营最后面,山寨最里面一座一排五间的房子,院子很大。这是大营里最好的一座院子,本来是为方解建造的。但方解到了之后就一直住在大营里,又因为吴一道不肯与他平起平坐的事,方解觉得有些歉然,所以就执意请吴一道搬进了这里居住。
方解让人准备了一些熟食,亲自拎着走进这个小院。
一进门就闻到了一阵香气,方解往院子里看了看就发现厨房里顺着窗户往外腾腾的冒着热气。他往厨房里看了看,就看到那个身材娇弱婀娜的小丫头正在忙活,几个下人在后面后忙叫了的伺候着。
这哪里是方解曾经认识的吴隐玉,在长安城的时候莫说她不会去碰厨房里的东西,便是东西不顺眼也不会吃一口。可此时,已经出落的越发标志的小丫头,头上包着一块纱巾将秀发都拢了起来,天气已经转冷,可她却只穿了一件单衣还挽着袖口,露出白生生的小臂正在弯着腰忙乎着。
有下人看到方解过来刚要行礼,方解摆了摆手,将手里拎着的食盒递给一个下人,然后轻手轻脚的进了厨房。
他摆了摆手,那几个下人随即笑着退了出去。
正在忙活着的吴隐玉完全没有察觉那些下人们已经退了出去,此时她的注意力全在面前那一锅已经炖了整个上午的鸡汤上,面容肃穆,如临大敌。
因为要干活,所以她没有穿特别繁琐的套裙,上身是一件鹅黄色的外衣,腰身处收的极窄,可和她那盈盈一握的小蛮腰比起来,这衣服竟还略显宽松。方解甚至错觉,她的腰也就一掐粗。
裙子是出门不会穿的家居棉布家居长裙,下摆很大,很蓬松的感觉。这身衣服让她看起来格外的淑女,以往那刁蛮的性子一点都看不出来。
她弯着腰盯着那锅鸡汤,就好像在守护着一座宝藏。
因为这样翘着臀部,更加把那纤细的腰肢勾勒的清晰起来。如此完美的弧线,从腰部开始收细然后逐渐放宽,到了臀部两条弧线组成了一个很挺翘的圆。有时候美就是这样让人觉着不可思议,这弧度就能让人心猿意马。
吴隐玉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却不知道是方解来了。
她用勺子舀了一些鸡汤吹了吹品尝,然后微微皱眉,小巧精致的鼻子上有些褶皱,看起来格外的可爱。
“有些淡了……还没摸准他口味,算了,他若不喜欢咸些加了岂不坏了……珑儿,我忘记放红枣了,快去给我取来。”
她头也不回的吩咐。
早就躲到门外去了的珑儿抿着嘴笑了笑,朝着方解吐了吐舌头指了指厨房一处,方解随即点了点头,过去将红枣抓了一把过来递给吴隐玉。
吴隐玉伸手要接,迟疑了一下说道:“又没洗手,也不知道把枣子洗洗!”
她直起身子回头,而方解往前探着身子观察鸡汤,结果两个人毫无征兆的撞在一起,吴隐玉一下子撞进方解怀里,脸碰着脸。
“啊。”
吴隐玉惊呼了一声,连忙向后退却不小心撞在炉子上,方解一把抱着她的腰向后一拉,另一只手将眼看着翻倒的砂锅端了起来。可砂锅保住了,炉子却倒了,炭火洒了一地。
“烫!”
吴隐玉吓了一跳,急切的喊了一声。
“没事。”
方解看她急的脸色都变了,额头上还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的鸡汤……”
吴隐玉喃喃了一句,或是想掩藏自己的娇羞尴尬。
“怪我。”
方解笑了笑:“是我吓着你了,不然也不会撞翻了炉子。你没事吧?”
吴隐玉忘记了从方解手臂里挣扎出来,垂着头有些慌乱道:“没事……足足熬了一个上午了,现在炉子翻了还要重新生火,我怕味道就不好喝……”
“不用重新生火。”
方解笑了笑,拉着吴隐玉的手从厨房里走出来,在院子里的石凳那让她坐下。
“你知道我这段日子修行上最大的进步是什么吗?”
方解笑着问。
吴隐玉摇了摇头:“整日不见你,我哪儿知道你每日都做些什么。爹爹喊你来吃酒你便来,我让珑儿请你来吃饭你就推脱……”
方解尴尬笑了笑,然后将那个砂锅托在手心里,然后有火焰从手心里吐出。
“我帮你炖鸡汤,最近好容易才能控制着让火听话点,以前火一出来就把所有东西都烧了,现在最起码能控制的自由些。”
“这有什么用?”
吴隐玉不解。
“有用啊,以后可以帮你烧菜。”
吴隐玉脸一红,跺了跺脚:“哪个要烧菜给你吃!我是给我爹爹烧菜!”
“咦。”
从屋子里走出来的吴一道笑了笑:“是啊是啊,你烧菜都是给我吃,每每想学做什么菜,烧坏了的菜都让我吃掉,什么时候学好了才会把他叫来品尝。他吃一口你做的菜,我就要吃几天要么烧糊了要么没放盐要么醋多了要么糖多了的试验品……”
“爹!”
吴隐玉叫了一声,两只手抓着衣角,不知所措。
第0611章 轮盘赌
方解闻了闻碗里的鸡汤香味忍不住赞了一声,这鸡汤熬的一点也不油腻,因为加了不少材料,闻着有一股淡淡的清香,熬鸡汤的时候方解看见吴隐玉将汤里浮起来的油都舀出来撇掉,汤是一种淡淡的金黄色漂亮且美味。
“第一次做就能有这样的水准,殊为不易。”
方解端起来喝了一口后赞道。
吴一道撇了撇嘴:“我已经喝了六天……”
吴隐玉脸一红,垂着头不敢看方解。
“你们两个的事,我本不想搀和,可毕竟隐玉也早就到了出嫁的年纪,我知道你身边的几个女子个个都极好,隐玉和她们比起来没有一点优势,无论是相貌还是学识……不过我是做父亲的,总不能看着女儿整日愁思却一点儿作为都没有。”
吴一道抿了一口酒后淡淡地说道:“你身边那几个女子也一样,早晚你都要给人家一个名分。可这才是我头疼的地方,隐玉眼里只有你,所以我连劝也没劝,只有这一个女儿若是挑个夫君我再横加干预,她也会恨我。所以……你有没有想过,到底怎么安排?”
这话问的颇为直接,所以方解心里立刻就一紧。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说话,吴隐玉的脸色渐渐有些暗淡。
“侯爷。”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抬起头看着吴一道的眼睛认真地说道:“这些事再给我一段时间考虑,隐玉对我的心思我又怎么不知道?只是……小妖和倾扇自我还小的时候就一直护着我几乎不曾分开,她们两个我不能不顾。完颜云殊为了我离开家乡,我更不能不顾……可若是不能给隐玉一个名分,我心里有愧。”
“这一点无需你提,我又不是没看到。”
吴一道停顿了一下说道:“但让我女儿做妾,我是万万不会答应的。按照咱们中原人的规矩,一正两平是为三妻,至于妾你想都不要想,我也有我的底线。”
方解点了点头。
他心里怎么可能对这几个女子有妻妾之分?所以才难安排。他知道若是说出来,沉倾扇和沐小腰争都不会争,她们两个对于名分来说本就看的极淡。至于完颜云殊,她更不在意,在她看来只要和方解在一起就已经是他的妻子。可她们三个不在意,不代表方解不在意。
“这样吧……”
吴一道见方解确实为难,笑了笑道:“你以后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连我都看不出来。所以现在提什么妻妾也稍显早了些,反正现在你也不急着对北徽道动兵,大营里也缺点喜事让将士们心里跟着高兴,不如先定亲,我再大度些……让隐玉和沉倾扇沐小腰还有完颜云殊四个人一起和你定亲,虽然不和规矩不尊礼法,但你本来就不是规矩礼法中人,倒也不必那么斤斤计较。”
“如果你觉得这事可行,那我就让酒色财去张罗。这些事交给他不会办砸了,也是他的长处。”
方解看了吴隐玉一眼,然后从桌子下面将她的手握住,他能感觉的出来,吴隐玉的手微微有些发凉。他知道刚才自己没有干脆的回答,她心里一定有些不舒服。这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为了自己已经改变了太多太多。
货通天下行的那些人谁敢去想过,大小姐会变成现在这样温柔娴淑?为了他,居然下了厨房,连修行都不顾了。毕竟她在修行一道上可是天才级的人物,如果肯用心的话,成就必然不低。
吴隐玉被方解握着手,下意识的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将手抽回去。
“好!”
方解点了点头:“我没有父母,也没有血缘至亲,侯爷就是我的长辈,这事本来也就该长辈做主,一切听侯爷安排就是。”
“那好那好。”
吴一道哈哈大笑:“那这事就这么办,动兵之前先办了这一件大喜事,也能提升士气。从明日起我就让酒色财去张罗,以你现在的地位此事也不能仓促着办,要办的风风光光。晚上我去找罗蔚然商议一下,你没有爹娘血缘至亲,可你毕竟认了他做师叔,他也就是你的长辈,我和他,勉强也能将这些事名正言顺的操持起来,如何?”
“好。”
方解笑道:“就是辛苦侯爷了。”
“我嫁女儿,不辛苦怎么行?”
吴一道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此事就算定下来了,你回头选好了日子告诉我和罗蔚然就是。另外,工坊那边你也多去转转,那个安德鲁和几个罗斯人的家人我已经托了东楚的商人去接,但太远了,消息也传不回来,具体能不能接回来我也无法保证。火器方面还是依仗着这几个人,你多去看看也好。”
方解脑子里出现了那个对吴隐玉表达过爱慕之情的高大罗斯汉子,明白他思念担心亲人的感觉。
“吃完了酒我就去看看。”
方解点了点头。
……
火器工坊建造在朱雀山的一道山谷里,颇为隐秘。山谷入口处是由骁骑校看守,除非必要人等,其他人一律不得随意出入。以现在火器的威力来说算不上什么大杀器,但要看怎么去使用。
大隋的工坊已经极为先进,连弩的工艺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论射速来说,连弩比安德鲁他们造出来的长铳要强的多,但连弩的射程较短,不如长铳。可现在罗斯人擅长造的火枪,射程比起硬弓来说也没有优势。方解急于让安德鲁改造的,便是长铳的射程和射速,安德鲁虽然对火器制造极为熟悉,但毕竟思想已经形成了格局,想突破也难。
方解让吴一道委托东楚商人一直还在物色这方面的专家,对于火器擅长的人还要从大海的另一侧来找。
当初东楚商人将火枪敬献给大隋皇帝杨易,杨易只是看了一眼便随手丢在一边,颇为不屑,在他看来火枪属于玩物而不是兵器,大隋立国靠的是横刀长槊硬弓连弩,这会喷火的东西他并不喜欢。
上面什么心思,下面就什么形势。
因为皇帝对火器不喜欢,所以大隋的工坊没有一处研制火器的。但经过这么多年之后,连弩的工艺已经到了巅峰,再没有提升的可能。方解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知道既然大海的另一侧已经出现了火器而且以火器为主要武器,那么早晚那边的国度在火器上的研制都会越来越进步。
如果中原还是这样故步自封,往长里说几百年,短里说几十年,或许那些金发碧眼的洋人就会带着火枪大炮出现在大隋的海岸线。这个时代的中原百姓没有经历过被外敌入侵的痛苦,可方解知道,那不仅仅是痛苦,还是屈辱。
中原汉人给了他熟悉的亲近感,他不希望前世那些悲苦的经历在中原汉人身上重演。
可方解知道,人类在不断的进步,封闭的一方总是会被先进开放的一方所欺负,即便是极力的去反抗,在强大的科技面前反抗是那么壮烈却微弱。最起码,不能让中原落后于那些洋人太多。
从吴一道的院子出来之后,方解就直接去了山谷的火器工坊。
一路上他绞尽脑汁的去回忆自己读书时候获得的知识,他现在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好好上学,以至于怎么使劲的去回忆,也是空空如也。他不是一个专家学者,甚至都不是一个好学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所以记忆里根本就没有太多给他帮助的东西。
他造不出大炮军舰,甚至造不出连发的火器。前世的时候他业余时间不是在看各种专业类书籍,而是玩着游戏看着小说听听歌看看电影,这些,能提供的帮助少之又少。
但他知道,不能因为自己不懂就不去做。有多少人是因为自己不懂而放弃了想法,最终成为悔恨。
走到山谷,守住通道的骁骑校看到方解过来连忙行礼。方解微微颔首,走进山谷之后最少二里才到工坊所在,方解离着还远就听到远处有人在争执,说的不是汉语。他微微皱眉,转过一片林子发现安德鲁和那几个罗斯人在吵架,吵的很凶。
看得出来,安德鲁有些势单力孤的和其他几个人辩论着什么,那几个工匠显然达成了一致,而安德鲁试图劝说和阻止。
“怎么了?”
方解问守在外面的骁骑校。
“大将军,属下也不明白怎么了。”
“翻译呢。”
“在那边。”
骁骑校指了指,方解发现吴一道重金礼聘的一个懂罗斯话的东楚人正蹲在一边看笑话,端着一杯茶,还嗑着瓜子,看起来格外的轻松惬意。他不时插一句嘴,安德鲁则狠狠地瞪向他。
方解负手走过去,那个东楚人看到方解过来连忙起身,快步过去对那几个罗斯人说了几句什么。
“怎么回事?”
方解问。
东楚人连忙陪着笑道:“没什么事大将军,这几个人因为工艺上的事在争吵,他们每天都这样,您放心吧。”
“不!”
安德鲁用蹩脚的汉语大声道:“他们是不想在这里继续干下去了,要回家。我正在劝他们,可他们却已经吃了铁心秤了砣,根本不听我劝阻。”
方解本来因为那东楚人的表现坏了心情,听到安德鲁这句吃了铁心秤了砣心情立刻就好了不少。
“为什么要回去?”
方解问。
那个东楚人连忙要翻译,方解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需要你,安德鲁,你帮我问他们。”
这几个罗斯人,只有安德鲁对中原文化格外的喜欢,所以学了不少汉语,其他人则几乎不和汉人交流。
“他们觉得已经挣了不少钱,可以回家去过舒服的日子了。”
安德鲁有些着急地说道:“虽然这是一种缺乏职业道德的行为,但我知道他们真的很想家。他们的亲人还在罗斯,或许还在被恶霸欺凌。他们带着赚来的工钱回去,已经能让家人好好生活。所以……”
安德鲁看了方解一眼,有些歉意。
方解嗯了一声,对远处招了招手,立刻有十几个骁骑校大步过来,那几个罗斯人见那些卫兵奔这边来立刻变了脸色,全都往后退了几步戒备地看着方解。方解看到,他们有人去摸腰畔的短铳。
“把这个东楚人衣服扒了,先抽一百鞭子再说。”
方解淡淡的吩咐道,骁骑校立刻过来将那东楚人按住,架起来把上身的衣服扒光,那东楚人被吓得够呛,一边挣扎一边问为什么,不时求饶。方解却不理会,看都不看他。骁骑校将其按住,一个人拿了鞭子便劈头盖脸的打下来。没三十鞭,那人已经昏死了过去。
那几个罗斯人吓得够呛,看向方解的时候眼神里已经带着畏惧。
方解转身,看了一眼那个摸着短铳随时有可能拔出来的罗斯人,然后缓步走过去,那人吓得连连后退,却不敢拔枪。方解走到他身前,伸手将他的短铳拔出来看了看,然后调转枪口对着自己的左手。
嘭的一声!
那几个罗斯人立刻吓得惊呼起来,连安德鲁都吓得蹲在了地上。
方解张开左手,将已经扁了的铅弹丢在那个罗斯人面前:“安德鲁,告诉他们几个……你们的家人我已经派人去接了,很快就会有消息。但在这之前,我需要你们造出能伤到我的东西。我不吝啬金银,但我也不喜欢有人毁了我的规矩。我知道你们罗斯男人会用轮盘赌来展现勇气,我尊重你们,所以用你们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如果你们执意要走的话,咱们玩轮盘赌吧,你们输了留下,我输了你们就走。”
方解回头对骁骑校吩咐道:“去拿五十支短铳,装好铅弹。”
他笑着对那几个罗斯人说道:“咱们把它打光好不好?”
安德鲁张了张嘴,心说这还用赌吗?
第0612章 在心里种下一颗种子
方解伸手从那个罗斯人腰畔将装铅弹的皮囊拽下来,塞好火药后填了一颗递给那个罗斯人:“来不来?”
安德鲁一脸纠结的翻译了一遍,那个罗斯人本来以为方解是要把短铳还给他伸手去接,可听到安德鲁的翻译后立刻往后跳了一步,很有中原武林高手施展轻功的风范,后纵出去得有两米。
方解对安德鲁笑了笑道:“我不知道你们罗斯人有没有签订劳工合同之类的说法,但在这之前咱们最起码有口头上的协定。你们留下来帮我制造火器,我每个月发给你们在罗斯国十年也赚不到的工钱,汉人有句话是君子之约,你听过吗?”
安德鲁点了点头:“懂,就是说既然已经答应了对方的要求就不能反悔。我们罗斯人也有差不多一样意思的话,叫我付了钱你就要给我啤酒不然就踢爆你的屁股。”
方解笑着点了点头:“这话很好,我付了钱你们就要帮我造火器不然我就踢爆你们的屁股,可以?”
安德鲁将这话翻译了一遍,那几个罗斯人面面相觑。刚才方解展现出来的能力让他们吓的没了半条命,在他们的认知里不可能有人徒手抓住子弹并且完全没有受伤的事发生,这是超出他们理解程度的事,这不科学。
方解见那个罗斯人不敢将短铳接回去,他随手把短铳揉成了一团抛在一边:“人之所以称之为人,就是要说话算话。当初你们贪银子答应了我的事,现在觉得银子够用了就准备走人,我不想做欺负人的事,可也不想别人愚弄我的诚意。”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几个骁骑校:“为什么不打了?”
为首的骁骑校为难地看了一眼已经昏死过去的东楚人:“大将军,这个人已经昏死过去了。”
方解语气平淡道:“我知道他昏死过去了,但我给你们的军令是打够一百鞭子,在一百鞭子没有打完之前就算他死了也不能停手,明白吗?这样的话以后我不想重复第二遍,不懂得什么叫军令你就没资格留在骁骑校。”
“属下谨记!”
骁骑校应了一声,然后继续抽打那个东楚人。
方解看了安德鲁一眼道:“把我刚才的话翻译给你的同伴听。”
安德鲁白着脸将方解之前对骁骑校说的话翻译了一遍,那几个罗斯人本来就已经吓得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惊惧更浓。
那个已经昏死过去的东楚人又挨了十几鞭子之后竟然疼的苏醒过来,一遍躲闪一边哀求:“大将军,求你不要再打了,无缘无故为什么要打我啊……大将军,再打下去我就会死了!东楚和大隋一直就是好朋友,我对您也一直尊敬……”
方解打断了他的话:“尊敬我就不会欺骗我,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下令鞭打你?”
那东楚人眼神闪烁了一下后使劲磕头:“我再也不敢了。”
方解冷冷笑了笑:“你们东楚人果然都是做商人的好材料,这几个罗斯人要走多半是你怂恿的对吧。你担心这几个人留在这里的时间太久,我就不需要你来做事,所以你想让他们闹事,然后你再证明你的重要对不对?”
“这几个罗斯人如果回去了,你就会借机宣扬他们在中原赚了多少钱,然后就会有更多的罗斯人愿意来中原做事,你就又能赚一笔银子……我本来不想跟你废这些话直接就让人打死你,但这些话不只是对你说也是对那几个罗斯人说的。”
方解伸出一根手指:“第一,如果我任由你们闹事,那是我无能。第二,我不是一个善人所以对于欺骗我的人向来没什么善心。第三,这些罗斯人回去之后,就会宣扬中原的银子多么容易赚,你也会去宣扬怂恿鼓动更多的洋人来中原,到时候越来越多的洋人想来中原发财,最先来的是一批穷困潦倒的人,他们到了这里发现中原的锦绣繁华之后,会怎么样?”
“穷凶极恶。”
“他们会觉得这里简直就是一座金矿,然后,就会有数不清的洋人,带着舰队,军队来到这里,不是用付出劳动的方式换取报酬,而是用他们手里的火器来掠夺。虽然他们未必能打赢,可却是一场本来没有必要造成的灾害。”
方解说的这些,那个东楚人从来没有想到过。
“跟你讲一个你听不懂的道理,假如你只是一只蝴蝶在罗斯国扇动了几下翅膀,中原就有可能遭受龙卷风的袭击。或许你会以为我这是胡思乱想瞎说八道,但既然有这样的可能我就不能不在意。所以……你从进了我的军队工坊第一天就注定了再也出不去,这几个罗斯人也一样。”
方解转头看向安德鲁:“告诉你的同伴,让他们死心吧。我刚才说过,我不是一个善人,你们可以视我为一个讲诚信的商人,我答应你们的就会做到,你们答应我的做不到,我就会杀人。你们在罗斯国最害怕的或许就是镇上的恶霸对吧,我来告诉你们,在这里,对惹恼我的人我也是个恶霸。”
“你们回不去了,等着我把你们的家人接来就是了。”
“听我的,你们得到你们想要的。不听我的,我拿走你们的命。”
方解淡淡地看了那几个罗斯人一眼:“如果你们现在还有话说,我等着你们说出来。如果没有话说,就回去工作。”
……
方解带着安德鲁走在山间小路上,他在前面走安德鲁在后面跟着。因为之前方解表现出来的冷酷和恐怖,安德鲁心里一直还在打鼓。一想到自己之前爱慕的吴隐玉是这位大将军的未婚妻,再想到之前方解让人将那个东楚商人活活打死,他忽然特别害怕,害怕方解把他在山里弄死。
他之前一直以为方解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是个看起来很帅气的学者。可是就在刚才,他才发现方解的骨子里是一个恶魔。
当这种害怕侵袭了他的内心,他变得不敢面对。
“知道我为什么下令打死那个东楚人吗?”
方解问。
正胡思乱想的安德鲁吓了一跳,连忙回答:“因为他欺骗了您。”
“不止。”
方解停下脚步,看着远处巍峨的群山缓缓道:“就算没有今天的事发生,他也会死。因为我喜欢直接的东西,直接看到,直接听到,直接控制。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工坊的主管,有什么事你直接来找我说,需要什么都可以说,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说。”
安德鲁被方解的话吓得颤抖了一下,是那种从心里开始蔓延出来的恐惧,不可抑制。
“我刚才没有开玩笑。”
方解转过身,看着安德鲁认真地说道:“你们这几个人回不去了,而且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你们来中原的事被我严密的封锁住,你家乡的人不可能知道你们来了这里。经手这件事的东楚商人在你们到中原之后不久,就死在了回去的半路上。去接你们家人的东楚商人,也是这样的结局。你可能会觉得我心狠,但我在没有能力控制一切的时候就要想办法杜绝可能发生的事。”
“你不懂没关系,因为你没经历过。”
方解有些感慨地说道:“所以你要尽快适应在这里新的生活,并且找到乐趣。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只要你们认认真真的做事,该得到的一切我都不会吝啬。你会得到你曾经幻想着得到却没有办法得到的一切,比如财富和地位。以后还会有不少你这样的人来到这里为我做事,而你则是我的一只手,帮我管理他们。”
“我知道你和他们不同,你喜欢这里。所以我才会推心置腹的和你说这些,我相信你也知道我没有在开玩笑。你的那几个同伴如果想活下去,那就安安分分的做事吧。”
“我……明白了。”
安德鲁点了点头,后背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服。
“安德鲁,我和你曾经提到过我的希望。”
方解伸手比划了一下:“如果将火器改良到超过现在中原连弩和弓箭的地步,那么军队就会变得更加强大。比如你说过无法制造出来的火炮,如果制造出来装备军队,那么将会所向披靡。我已经派人去解决铁矿的事,而你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督造一座铸造工坊,我要你试着去制造火炮,不管失败多少次都要继续下去,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我知道你出身也不好,但不代表你比那些出身好的人低贱愚笨。创造历史的不一定都是达官贵人,平民也可以。我给你需要的一切,也不会计较责备你失败了多少次。只要你认真的去做了,我就会给你最大的支持。”
“你想想……”
方解伸出手臂怀抱蓝天:“如果经过你的双手创造了这一切,那么在后世几百年几千年的史书上都会留下你的名字。很多年之后,人们提起你的时候也会用最尊敬的语气。那代表什么?”
方解回头问安德鲁。
安德鲁摇了摇头,但眼神里已经开始有些火热的光芒闪烁。
“代表你开创了一个时代。”
方解笑了笑,用一句话震撼了安德鲁的心灵。平凡人开创一个时代,多么的有诱惑力。
“武器可以让世界变得混乱,也可以让世界变得和平。”
方解道:“我拥有强大的军队,就能守护着我心里想要守护的一切。因为我强大,所以没有人敢来欺辱。而在我强大的同时,你也会变得强大,等到那个时候,你再回到你的家乡,谁还敢瞧不起你?”
“我明白了!”
安德鲁使劲点了点头:“为了梦想!”
方解知道,自己又在一个人心里种下了一粒种子。
第0613章 你有意见吗
独孤文秀的母亲接来朱雀山大营之后的第二天,这位贤良的妇人就把独孤文秀赶出了家门,让他回去做事。方解给了独孤文秀十天时间陪她,她却坚决不许独孤文秀在家里多呆一天。独孤文秀去找方解的时候把自己被赶出来的事说了说,方解心里也跟着有些触动。他娘明事理,比很多人都更明事理。
“既然这样,那你就准备下明日就去西北。”
方解想了想说道:“我让燕狂跟着你,带一队骁骑校,再选五百骑兵。我已经派人先去襄城安排,你们去了之后直接和我派去的人联络就是了。金世雄应该已经收到了我的亲笔信,至于控制在什么度你自己拿捏,我信得过你。我只说一点,那就是铁矿石必须尽快运过来,工坊那边已经筹建,火器工坊也需要。”
“属下明白。”
方解点了点头:“老夫人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派几个手脚勤快做事伶俐的丫头过去伺候着,绝不会让老夫人吃了苦。虽然我自幼没有了父母,但我知道对老人应该有什么样的态度。”
“多谢大将军!”
独孤文秀忽然跪下来,郑重的磕了一个头。
方解连忙从桌案后面绕过来将他搀扶起来:“何必这样大礼,你为我做事,我为你将后顾之忧解决,理所应当。我这个做首领若是没能力让手下人安安稳稳的跟着我,那也太失败了些。”
“娘亲特意吩咐过,这个头属下若是不磕的话,娘亲也不答应。”
方解笑了笑:“昨夜你们母子团聚,我本来想去拜会老夫人又怕打扰了你们,今儿打算着下午过去看看老夫人身边还缺什么,一并置办齐全,既然你过来了,那就陪我一块去。”
独孤文秀心里暖烘烘的,连忙转身带路。
他虽然是独孤世家出身却是庶出的孩子,自幼就比府里的下人们高贵不了多少,嫡出的子弟想怎么折磨就怎么折磨,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他父亲对他也没有一点亲情可言,每个月分发下来的月钱还要被管家克扣,他娘亲也是敢怒不敢言,若是得罪了管事,娘俩的日子只怕过的更苦些。
只有堂兄独孤静为人纯良温厚,不时让人送些银子衣物,娘俩的日子才算过的舒服些。从一出生,独孤文秀就没有自己做主的权利,当独孤家让他来方解这里的时候,他没有任何选择。
他不想来,但他知道如果自己不来,那么对于独孤家来说他和他娘亲就没有了一点存在的意义。
现在方解派人将他娘亲偷了出来,他也就没了后顾之忧。
一路上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话,谈论和金世雄谈判的事。目前方解下令开始建造的几个工坊,都需要大量的铁矿石支撑,所以这个差事比起打北徽道来说也不算轻。独孤文秀知道方解要重用自己,人生的转折点就出现在方解这个人身上。
“骁骑校的人已经在襄城打点妥当,连退路都已经准备好。万一出现什么意外,可以让你从容出城。你应该知道自己的重要,所以一旦有什么事脱离了预料就尽快回来,我宁愿不要铁矿石,也不能丢了一个得力手下。”
方解一边走一边说道。
独孤文秀的鼻子有些发酸,他垂着头不想让方解看到自己的已经湿润起来的眼眶。
“属下知道,这一趟北去属下定会竭尽所能将这差事做好。属下知道如今几个工坊已经开建,兵器,火器,这些东西都离不开铁矿石,大将军将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属下,属下怎么敢耽误大将军的布置。”
“嗯。”
方解笑了笑:“本来这差事我是打算让孙开道去做,这个人有学识有心计也有口才,但他有个不好的毛病……”
方解的话没有说完,但独孤文秀知道方解的意思。孙开道这个人总是在为自己谋求后路,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先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这本来也无可厚非,可正因为这样造成了他越发的贪得无厌。独孤文秀能进朱雀山大营也是因为孙开道的举荐,而这举荐是独孤家花了大笔银子换来的。
连独孤家都已经打听到孙开道贪财,方解怎么再敢重用这样一个人?
“日后你多操劳些。”
方解笑了笑说了一句,没再多说什么。
独孤文秀使劲点了点头,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自己彻底改变命运的机会。只要自己成功了,那么之前二十几年辛苦寒酸的生活将再也不会回来。孙开道那种为自己多考虑一些的念头不算错,但有一点他没有想明白,那就是……只有方解变得越来越强大,他们才会跟着越来越容富贵荣华。
……
独孤文秀的小院在山脚下,院子外面不远处就是一条小溪,水很清澈,站在溪边能看到鱼儿来回游动。清凉的好像只要一伸手就能把鱼儿捞起来似的,站在这里只是看着水就让人有一种惬意舒服。
虽然已经天寒,但黄阳道的气候本来就不比西北那样苦寒,所以树还没有落叶,依然翠绿。
独孤文秀的娘算起来才四十岁不到,虽然日子过的辛苦但模样看起来还很秀美。她十四岁就嫁入了独孤家做小妾,次年便产下一子。在世家里生活,作为一个不得宠的小妾受的苦多半还是来自被人瞧不起的心情,再苦的时候也没有愁过吃穿。所以她还是比一般百姓家的主妇要显得年轻不少,年轻时候的样貌没有多大的改变。
虽然如此,方解也不能失了礼数。
进门见独孤文秀的母亲周氏正在刺绣,方解清了清嗓子以晚辈之礼相见。周氏没见过方解,但毕竟是大家出身所以立刻就从自己儿子的脸色上推测出这个对自己施礼的年轻男子是谁。
她连忙起来,先是受了方解的礼,并不推辞做作,待方解起身之后,她却还了一个更郑重地礼节。
“民妇周氏,见过大将军!”
她竟是要拜下去,方解连忙快步过去托着她的双手搀扶起来:“夫人怎么能这样大礼相见,我如何担待的起?我与文谋一见如故,夫人便也是我的长辈,我若是受了夫人这礼岂不要被人耻笑。”
周氏摇了摇头:“之前民妇受了大将军的礼,就是因为知道大将军与我儿乃是知交。现在我要给大将军行礼,乃是因为大将军是我母子两个的恩人。”
她挣脱开方解的搀扶,郑重的拜了一拜。
方解无奈,只好受了这一礼。
他请周氏坐下,然后吩咐人去准备干果时鲜,告诉伺候着的丫鬟以后不可怠慢,这些东西若是没了就出去采买,一切的用度都有大营支付。
“我儿。”
周氏看着独孤文秀说道:“我让你给大将军磕头致谢,你可能做到?”
“孩儿不敢违背了娘亲的教导。”
独孤文秀垂首回答。
“你错了。”
周氏摇了摇头:“若你只是因为我是你的娘,于请于理于孝都不能推脱所以才磕了那个头的话,娘很失望。娘虽然不是什么名门之后,但自幼也读了一些书,还懂得什么叫受人滴水恩当涌泉报。娘才来但一路上打听了不少事,知道大将军治军威严,之所以没杀你还将我接来,是因为爱惜你的才能喜欢你的忠厚。”
“所以今天我就要告诉你,你可以不讲道理甚至不守孝道,也要记住这忠厚二字!若是有一日你有负大将军的信任,我就没有你这个儿子。今日我就要当着大将军的面,在你心口刺上一个忠字!”
独孤文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撩开衣袍再次跪下去,再次给方解重重的磕了一头。
……
胖子酒色财为吴一道泡了一壶茶,然后走到躺椅后面为吴一道按摩肩膀:“侯爷……小姐的亲事,是不是定下来的略显仓促了些?虽然小姐对大将军心有所属再难劝阻,可以小姐的身份,和那几个女子一起定亲是不是有些……有些……”
他小心翼翼的看了吴一道一眼,见对方还是闭着眼睛养神后继续说道:“小姐金枝玉叶,就算嫁给大将军自然也要做正妻,说句有些肤浅的话,大将军之所以能有今日的一切,一大半的功劳都是侯爷您的。没有咱们货通天下行,这朱雀山大营就建造不起来。没有咱们的船队,粮食,布匹,兵器,甲械,这些东西也不可能源源不断的运进来。”
“现在咱们货通天下行全都是围着朱雀山大营在运转,如此之大的付出,旁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大将军这事做的有些不妥当,也太委屈小姐了。”
吴一道笑了笑忽然说道:“今儿上午的时候大将军去看了独孤文秀的母亲周氏,周氏亲自下跪致谢,还让独孤文秀两次跪谢,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酒色财想了想道:“大将军对独孤文秀多有重用之心,他们娘俩自然感激不尽。以独孤文秀的身份,想必周氏在独孤家的日子过的也不太如意。现在到了朱雀山,大将军对她也颇尊敬,她肯定要表示。”
“那是个聪明女人啊。”
吴一道眯着眼睛笑了笑道:“比你聪明多了。”
酒色财不解:“属下愚笨,没懂。”
“正因为她知道自己身份不高,也知道自己儿子那些才学也不足以让大将军一直重视下去。日后随着大将军的成就越来越高,到时候麾下有本事的人自然越来越多。独孤文秀现在被重用,以后若是表现的不够的话早晚会被人取代。周氏也知道他儿子的才能算不得出类拔萃,所以为了她自己为了她儿子将来,她就只能让独孤文秀记住一个忠字。”
“这个字,是她要让大将军看到的态度。”
酒色财点了点头:“属下明白了,如此说来,这个女人确实很聪明。”
吴一道笑了笑:“一个妇人尚且能为以后做打算谋后路,若我只盯着眼前的事看岂不是连她都不如?我现在若是逼着大将军让隐玉做正妻,他自然无法推诿。因为他现在离不开我,可是心里必然不痛快。”
“等到他走的越来越远越来越高的时候,再想到今日我所相逼的事,心里就会更不痛快。我既然选择了大将军,就不能失败……我用尽一切来帮他,就是要看着他走到那么高的地方去。我在隐玉这件事上这样宽松,是因为我要让他记住我们父女的好。尤其是对隐玉来说,以后大将军对她会更好。”
“对我不满和对我感怀……傻子才会选第一个。”
吴一道微笑着说道。
“属下是个傻子……”
酒色财摇了摇头:“我还是乖乖的听侯爷吩咐就是了,这么深奥的事果然想不到……”
“尽力看的远一些。”
吴一道淡淡道:“看的越远,品尝到的香甜才会越多。斤斤计较于眼前一寸一尺,一丈外的深渊都看不到早晚摔死。而若是放眼望出去,才知道该往哪儿走不该往哪儿走……”
“属下受教了!”
酒色财垂首道。
“嗯,我是个商人,不会做没有收获的付出。所以……”
他的话没说完,酒色财连忙接口道:“所以,侯爷都是为了以后更大的收获再付出。”
“不不不。”
吴一道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你错了,我的意思是我给你讲了这么多,自然不能白白的浪费口舌,既然付出了就要有收获,所以你这个月的例钱我就很理所当然的扣下了,你有意见吗?”
第0614章 后事只能一人听
几个工坊选址已经完成,在黄阳道不存在因为天气实在太冷而导致工程无法建设的情况,所以选址之后吴一道就派人招募了大批的工匠开工。方解要将朱雀山大营建造成一个真正的根基之地,不缺钱粮的好处就在于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立刻实行。
在建的几个工坊规模很大,主要为大军提供兵器甲械。
黄阳道本地能购入铁矿石的途径都在方解手里攥着,再加上货通天下行无与伦比的商业实力,已经筹备了一批待用。
大隋军队惯用的兵器,大致上有横刀,朴刀,陌刀,长槊这些,陌刀属于重刀,所以一般只配备给重甲步兵使用,寻常的士兵体力上会有所不支。而长槊分为硬槊和复合槊,硬槊的制造相对简单一些,周期也短些可依然极为复杂。而一柄好的复合槊,制造出来所消耗的人力物力绝对令人咋舌。
一般来说步兵所用的多为硬槊,而大隋奇缺的骑兵才会使用复合槊。
所以方解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让工匠们大规模制造长槊的打算,这不切实际。改而制造长枪。
硬杆长槊分量重,不宜练好。而白蜡杆的长枪虽然造价低廉,但却极为实用。在火器没有普及之前,步兵曾经有很长一段时期所使用的主要兵器都是长枪。相对于槊来说,消耗的铁矿石也会少许多。
方解现在有两条路必须要走,第一是尽快扩大自己的领地,并且实实在在的控制。这样,治下的百姓越多,兵源也就越广。他现在必须加大扩充步兵数量,以后向西南动兵,攻城拔寨的还是要以步兵为主。
第二是需要尽快将为军队补充物资给养的后勤设施完善起来,大隋拥有许多工艺完善规模很大的工坊,这么多年来源源不断的为朝廷提供兵器储备。要知道一个襄城行宫就为李远山提供了足以装备二十万人的兵器甲械,而这样的行宫在大隋各地并不少。
当叛军将朝廷逼迫到大规模招募民勇的时候,这样雄厚的储备就能开始发挥作用。当朝廷军队和叛军的主要战力消耗过大,都不得不招募百姓,朝廷在这方面的优势就会发挥出来。同样都是新兵,装备上的优劣有时候也是决定胜败的关键。
所以方解必须也要为黑旗军准备这些事,当然,有的人主张不要浪费这样巨大的财力物力,可以边打边掠夺。这法子以前不是没用过,在草原上的时候就是以战养兵。
但方解的性子决定了他凡事都会追求尽量没有后顾之忧,更不会为了补充物资而加重对地方上的掠夺。
方解站在高处,看着工匠们热火朝天的干活心里有些高兴。他不是只把朱雀山大营当成一个临时的单纯的兵营,而是要建成了一个可以在以后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都为军队提供支持的大型基地。这个需要投入的人力财力自然会很巨大,可一旦投入运行的话,在后期将为军队提供源源不断的支持。
“这几个工坊建成之后……”
吴一道指了指面前的工地说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每年会为大军提供至少可以装备十万人的兵器甲械,以后还要陆续扩建,这段日子长江水道不是很通畅,货通天下行的船队往来也不是很自由,虽然有段争的水师护航,可在长江上他的战船数量不足以保证商行船队的安全,所以我渐少了来往的船队数量,虽然看起来提供的物资会少一些,但因为船的数量少了,段争保护起来也不至于兵力上捉襟见肘。”
“等到拿下西南之后。”
他看了方解一眼道:“还是要筹备扩建水师的事,咱们现在的目标不在江北京畿重地,也不在水路纵横的江南,所以水师稍微薄弱些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弊端。可以后一旦走出西南的话,没有一支强大的水师支援,寸步难行。”
“嗯。”
方解点了点头:“再稍微等等吧,等这几个工坊建造好,再拿下了北徽道再说。现在咱们的人力物力基本上抽不出富裕来了,财力上虽然有侯爷您支撑着,可分成几条线齐头并进消耗之巨可想而知。所以只能一步一步走,就算是目标只在西南诸道,也不是一年两年就能稳固下来的事。”
“大隋当年想要打造比南陈更强大的水师,也足足准备了几十年。太祖皇帝杨坚一生的准备,才换来太宗皇帝一时的辉煌。咱们现在什么都缺,缺人才,缺兵力,缺地盘,如果盲目的发展,消耗了大量的财力也未见得能有什么收获。”
吴一道点了点头:“我知道,胖子不是一口就能吃成的。只是这些事说先放着却不能彻底放下,就算现在没有这个打算,也必须做准备。”
“我打算在山下湖中建造一个小型的船厂,不求可以打造巨舰,先招募懂造船的工匠,养着他们,再通过建造小船来让他们培养出更多的工匠来。将来要对江南动兵的话,也会需要大量的蜈蚣快船这样小灵轻快的船只,现在就开始准备着,以后终究用的上。”
方解听他说完后道:“这些事还是侯爷多费心思吧,侯爷看的远,也懂的多。我对于这方面的事只能说是门外汉,索性不如都交给侯爷操劳,我当个懒汉罢了。”
吴一道笑了笑:“军务上的事我也不懂,但这些事还能多帮你操持些。说到军务,打梁城有几分把握?”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不打梁城。”
……
方解站在地图前,为吴一道指点:“梁城,惠安,吴兴,这三城是北徽道最北边的三座重镇,钟辛在这三城中布置了重兵,可以说他现在手里兵力的一半都在这三城中。这三座城可以互相支援策应,再加上城池高大坚固,想打不容易。也正是因为如此,钟辛才会有底气跟咱们谈。”
“当初大隋灭商的时候,若不是商国朝廷已经弄的天怒人怨民不聊生,当初隋军也不至于那般摧枯拉朽的灭掉了几百年延续下来的一个强国。当初隋军可谓取巧而胜,再加上天时人和,并没有受到太顽强的抵抗。”
“可现在咱们不同……”
方解指了指梁城说道:“这三座城连成一线,每座城里都至少有一万五千郡兵戍守,是北徽道的屏障。以咱们现在手里的兵力,就算能取下这三城打开进入北徽道的通路,损失必然惨重,再进兵南下就会后继无力。”
吴一道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不打只吓?”
方解摇头:“打当然要打,不打的话北徽道那些名门望族又怎么可能被吓住。可现在咱们创业初始,没办法打这样消耗巨大的恶战。我派兵去惠安吴兴,第一是让钟辛他们那些人看看我黑旗军的实力,并不是装出来的强大。第二,是为了麻痹钟辛他们,让他们以为我的目标是这三城。”
吴一道沉思了一会儿后终于明白:“这是连环局。”
他整理了一下措辞后说道:“让孙开道去和钟辛他们谈判,纵然孙开道寸步不让让钟辛他们以为你只是想讹诈钱粮,可钟辛也不可能对这三城放松警惕。而你再派兵,钟辛他们更是不敢掉以轻心,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这三城上,而你却要打其他地方?”
“是。”
方解笑了笑:“要想打下这三城很难,但打一些损失小但影响不小的仗却不难。”
方解指着地图说道:“北徽道无险可依,我把兵力摆在这三城外面,但只是摆着而已。我已经给崔中振和陈搬山发了军令,让他们做出对欣口仓动兵的样子来,到时候信阳城里和欣口仓的雍军就会全力戒备,不敢轻易出战。陈搬山却带着飞鹰军骑兵从欣口仓一侧绕过去进入北徽道,骑兵不能攻城但可不是不能抢劫……”
方解笑道:“那些世家大户的人,在风景明秀之地都有庄园。我打算让陈搬山的飞鹰军在北徽道转着圈的跑,能请多少位有头有脸的人物来就请多少来。到时候那些世家的老太爷老太太凑够了几十位,我就带着他们和钟辛接着谈。”
“讹诈嘛……”
方解道:“总得有点本钱才能讹诈,不然对方什么都不怕。那些世家大户不是觉得自己看的明白吗,以为我手里兵力不足以强攻,那我就让骑兵去北徽道绕着玩好了,反正他们也跟不上。让他们那些真正主事的人知道,我就算不打下北徽道他们也不会安生。”
吴一道眯着眼睛看了方解一眼,笑道:“虽然我对兵法战阵不懂,可也看得出来这不是什么堂堂正正的战术啊。”
“有用就行了。”
方解道:“堂堂正正打如果损失大的话,为什么不能无赖一点呢?”
……
长安城
太极宫
东暖阁
皇帝身上裹着三层被子依然冷的瑟瑟发抖,他为了让自己多活一阵子不惜用纥人的毒蛊手段续命,可他已经病入膏肓,那虫子也终究不是金丹可以让人起死回生。长安城外苏不畏战死太子杨承乾徒手立坟之后,皇帝便回到了长安城里。当然,这件事没有几个人知道。
杨承乾站在土炕下面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皇后装作若无其事的为皇帝将嘴角的血擦掉,可眸子里的伤感怎么都掩藏不住。
“陛下,别再说了,先休息一会儿吧。”
她柔声劝道。
“不!”
皇帝摇了摇头:“我死之前,该交代的都要交代清楚,承乾虽也可以独当一面但毕竟年纪还小,许多事考虑不周。尤其是到了取舍的时候最难,他不懂我刚才说的为了杨家的江山不灭什么都可以失去的道理,所以我要让他更明白一些。”
他艰难的对杨承乾招了招手:“你过来,我有最后一件事交代你。你要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因为这事关我杨家生死存亡。那秘密既然你已经知道,就应该明白该怎么去做。可我知道你到时候未必能有那样的勇气,所以我必须让你懂什么叫可以舍弃一切。”
他说话已经不再自称朕,而是我。
杨承乾连忙过去,皇帝抓着他贴着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几句,皇后没有听见,却眼看着杨承乾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记住……我死之后,便要如此安排!”
皇帝抓着杨承乾的衣领盯着他的眼睛吩咐,不容置疑!
第0615章 石榴树 石榴裙
皇帝交待完之后看了杨承乾一眼,他从自己儿子的眼睛里看到了无法形容的恐惧。这恐惧让他有些失望,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儿子还只是个孩子。这样的秘密,哪怕是说给一个成年人来听也会被吓住。
可他依然不满意,在他看来杨家的子孙不应该出现这样的表情。
“我知道你还小,但你已经是皇帝了……”
他看着杨承乾一字一句地说道:“之前我已经提过两次,杨家子孙都要做好为大隋延续下去而牺牲的准备,谁也不会例外,包括我也包括你。这是第三次,你要记住,一个字都不许忘记。”
“儿臣……”
杨承乾的肩膀微微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垂首道:“儿臣记下了,一个字都不会忘!”
“那就好。”
皇帝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下:“你出去吧,我和你母后还有些事要说。”
“儿臣告退。”
杨承乾躬着身子推出去,出门之前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他看到母亲的眼神温柔依恋的停留在父亲脸上,而父亲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风度。现在的父亲看起来就好像一具干尸,可母亲却没有一点儿厌恶。
他不懂这些,毕竟他还很小。
况且,此时的他脑子里全都是父亲之前说的那个秘密,如果说老院长南下之前告诉他的那个秘密,已经让他惊讶的无以复加,那么刚才父亲说的另一个秘密,则让他心里一阵阵发寒,冷到了骨子里。
如坠冰窟。
他不敢去想,不敢去回忆父亲刚才在自己耳边说的那些话。那那几句话却一直在他脑袋里回响,令他越来越恐惧烦躁。他从东暖阁出来之后步子走的越来越快,到最后已经开始发足狂奔,就好像身后有什么洪荒猛兽又或是恶鬼夜叉在追着似的。
如此狼狈。
东暖阁里,皇帝感受着皇后的手掌温柔的抚摸着自己的脸,他喜欢那手心里的温度。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她的一切,在外面的时候心里念着的第一是他们杨家人的基业,第二就是面前这个已经陪了他几十年的女人。
她好像还是那么美,从不曾改变。虽然她的额头她的眼角都已经有了皱纹,虽然她脸上的皮肤已经不似少女时候那般吹弹欲破,虽然她的身材已经微微走形不复以往的妙曼,可她在他眼里始终那么美。
“其实在回来之前,我最怕的是不能最后见你一面。”
皇帝用自己的脸摩挲着她的掌心。
“可又怕回来,让你看到我现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不舍得不看你一眼就走,又不舍得因为看了你最后一眼而让你更加难受。”
皇后伏下来,头靠着皇帝的胸膛。就好像一直以来的那样,虽然那个时候他的胸膛宽厚温暖,而现在就好像肋骨外面蒙着一层皮一样的干瘪冰冷。他呼吸的时候就好像一个坏了的拉风箱的声音,每一次呼吸都很艰难,所以显得胸口的起伏很大,而又偏偏那么微弱。
皇帝抬起手,抚摸着皇后的发丝。
“臣妾知道陛下怜我,可陛下却忘了,陛下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是陛下,臣妾什么时候都是臣妾。”
这话说的有些拗口,但皇帝懂了。
“如果可以的话……”
皇帝的视线有些迷乱:“我想的是不做这个皇帝其实也很好,就和你平平淡淡的过日子,或许每日会为了些琐碎小事而争吵,但可能留在记忆力的东西会很多。一起坐着发呆,一起为下一顿饭做什么吃而愁思,一起为了过节而亲手写些对子,一起摇船泛舟在湖上说些有的无的家常话……可是我做了皇帝,所以这些就都没有了。成了皇帝之后,就没有多少可以记住的和你在一起的日子……”
“可臣妾知道,陛下的心始终在臣妾这里。”
皇后在皇帝臂弯里呢喃,就好像当初那样。他正当壮年,她豆蔻年华。他是她的一切,而她是他的命。虽然现在皇帝已经枯瘦干瘪,可她依然如小鸟依人般想从他怀里寻找安全感似的。
“做我的妻子,苦了你。”
皇帝说。
嗓音有些发颤。
“臣妾却只觉得甜,不知道什么是苦。不管你是做皇帝还是不做皇帝,不管你忙或是不忙,我都知道,你需要休息的时候都会回来,躺在我的身边,这就够了……我是个没有什么才德的女子,所以不能帮你更多,只能做到不给你添乱,让你踏踏实实的去做你想想做的事……你无憾,我何尝有憾?”
在苏不畏死的时候,皇帝以为自己已经没了眼泪。
可是现在,他泪如雨下。
“陪我出去走走吧,我想再看看你寝宫门前我亲手种下的那颗石榴。我挖坑你浇水,十几年了,想看看它长的是不是已经很高……”
“好。”
皇后点了点头,没有告诉皇帝那棵石榴树已经枯死三年。无论她怎么去浇水怎么去施肥怎么去挽救,都没有留住。
……
皇后推着轮椅,皇帝坐在上面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侍卫们已经将所过之处封锁,不许任何人出入。毕竟皇帝在长安城里绝大部分人心里已经死了很久,而他也不想再给太子添什么乱子。
“我记得当初答应你要在这宫里造一个小湖,可是一直没有做到。”
皇帝陷在回忆里,却并不凄苦只有内疚:“我还记得,那年种下石榴树后你说想去放纸鸢,我也很想陪你去,可我却告诉你,你已经是皇后了,是万民之母后宫之主要端庄,那话太违心了些,可我还是说了,之后后悔了很久。从那之后你再也没对我说过这类的话,我知道你不是怪我,而是要做到我的要求。”
皇后一直让自己在笑,哪怕泪水就在她脸上流淌。
“陛下还不是在晚上偷偷带着我去御花园里放了一回纸鸢?”
她笑着说。
“可我还是后悔。”
皇帝微微摇头:“你十四岁开始跟着我,总是我要求你去做到这样做到那样,而你却从来没有要求我做到什么。你性子恬淡不喜热闹,我总以为让你自己安安静静的在寝宫里你会很满意。后来我才知道,你因为太冷清而特意让人种了满院子的花,与花相语。”
“所以你派人给了寻了一对珍贵的鸟儿,会学人语,逗我开心。”
皇后说。
皇帝道:“可那怎么够……”
“怎么不够?”
皇后反问。
皇帝没有办法回答,只好歉然的笑了笑:“你教那鸟儿第一句话是什么?”
皇后的脸上微微羞红,摇了摇头却不回答。
“四郎你好吗?”
皇帝费力的将手从厚厚的毯子里抽出来,握着皇后推车的手:“虽然你也在这宫里我也在这宫里,可半个月不见一次面也是很平常的事。我知道你想问问我还好吗,可却没有办法去问,所以你自语的话被那机灵东西学了去,也陪着你问……四郎你好吗?”
皇后的泪水顺着脸颊无声流下,而她却依然笑得幸福满足。
“原来陛下都知道。”
她说。
“是啊……我都知道,可我还是没有抽出空多陪陪你。我已经忘了,咱们已经多久没有这样一起走走说说话。谈的不是那些恼人的国事,只是这样好好的说些话。”
皇后想告诉他是七年九个月十六天了,可最终没有说出来。
“我也忘了。”
她回答。
皇帝笑了笑,没有戳破皇后暖心的谎话。
“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穿了一件荷色纱裙,才只十四岁,出水芙蓉一样怯生生的站在那儿不敢看我。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我的人,谁也不许抢走了。谁和我抢,我就和谁拼命。”
皇后柔声道:“我想的却是这人看起来也不似父亲说的那么俊朗帅气,胡须乱了些,头发乱了些,身上的衣服也乱了些,一看就是个懒人。”
皇帝哈哈大笑,笑的咳血。
“是啊,那天之前,晚上和几个兄弟一起喝酒直喝了半夜,若不是老七劝我,我都不会去见你……那个时候我们兄弟几个还有几分真感情在,父皇身子还康健,所以心比后来单纯许多。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拼酒输给了老六一对玉麒麟……竟是到现在还没给他。”
“因为陛下第二天见了我,所以就忘了以前答应人家的事。”
皇后在还不是皇后的时候,经常会和他说些这样的俏皮话。
“哈哈……”
皇帝肆无忌惮的笑,丝毫也不在意笑起来会引的咳嗽,而咳嗽就会吐血,胸口里就会疼的要命。他脸上没有一点痛苦,也没有一点担忧。而皇后依然装作若无其事的伸手为他擦去嘴角的血,不说什么担心什么害怕的话。
如此默契。
……
两个人说着一些好像很随意的话,然后很随意的哭着笑,看起来她推着他在太极宫甬道上慢慢的走着并没有什么着急的事,可他和她都在着急,急着感受两个人最后在一起的这段时光。
快到皇后寝宫门口的时候,皇帝忽然笑了笑说:“我知道以你的性子,我死之后你的一切就只剩下承乾了,所以你不会允许有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到他……不过他是我的儿子是杨家的子孙后代,有些事就必须要面对。”
“臣妾知道。”
皇后垂着头,为皇帝被风吹乱了的头发理顺:“承乾是我的孩子我要护着他,可他也是你的孩子你怎么可能会害他?我信你。”
她说。
皇帝嘴角微微颤抖了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当初老院长收了老七做徒弟的时候,老七回来跟我说老院长是个神仙,那个时候我就跑去找他,在外面问他我可不可以修行,老院长没出门,只是告诉我说活着就是修行。那个时候他或许就已经看出来我身体有疾,只是没有明言。我是自私的……所以到了后来想了许多法子试图多延续几年性命,所以才会在老院长告诉我命不久远的时候亲征西北,因为只有那些恶心虫子能为我续命,可我不能在宫里做这件事,不只是怕下面人知道,更怕你知道会厌恶我……我知道,你最怕虫子……”
皇后笑着说:“陛下却忘了,臣妾喜欢陛下的一切。”
皇帝沉默了好一会儿,也笑:“我又何尝不是?”
皇后推着皇帝走到寝宫门前,皇帝看到了那棵枯死了却依然没有被清除掉的石榴树。
“推我过去,再浇浇水。”
皇帝说。
“陛下……臣妾没能救活它……”
皇后说。
但她还是找来了一个水壶,然后拿着他的手两个人一起为那棵枯死的石榴树浇水。
“我只是想……死在这里。”
皇帝微笑。
心满意足。
水壶落地,溅湿了她的衣裙。
第0616章 南疆乱
皇帝死了
悄无声息
因为他已经死过一次,所以不可能再发一次丧。皇后亲手为他换了衣衫,由里到外干干净净。为他净了面,妆了容,看起来他死了竟是比活着时候脸色还好些。做这些事的时候皇后一直没有哭泣没有说话,表情平淡的让人无法理解可偏偏又有一种让人心里发堵的悲戚。
跪在外面的三位有资格知道皇帝这次真死了的大臣心里都松了口气,之前太子……不,是兴皇皇帝杨承乾先是派人调走了刘恩静派来的一千精骑然后派杨顺会带兵截杀皇帝这事,其实他们都知道且为之出力过,皇帝活着回来见了他们几个,他们跪在皇帝面前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一条被拔掉了牙齿的老狗,面对病榻上虽然已经没了什么生机的雄狮依然只能瑟瑟发抖。
除了领兵在外的大将军许孝恭之外,其他三个人都在。
现在皇帝终于死了,没有追究他们几个的罪责。
怎么能不松一口气?
他们不时偷眼看看,唯恐那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间至尊再次站起来。他们的表情和皇后的表情对比鲜明,而跪在床边的皇帝杨承乾看起来表情更复杂。作为儿子,他心里悲伤。作为皇帝,他心里惊慌。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下了那个命令的时候心里并没有现在这般的恐惧。可是看到父亲躺在面前再也不会醒来的样子,他忽然很怕,就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支撑着他的擎天之柱。
父亲把他抱在怀里逗他发笑的场景一幕一幕的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喂他吃饭教他读书,指着太极殿对他说这是天下最强的男人才能坐着的地方。这些事,竟是压过了对他交待的那几句冷若冰霜的话,终于,他还是嚎啕大哭起来。
放肆的哭。
皇后看了儿子一眼,眼神里有些欣慰。
“一会儿找几个得力的人,护着你父亲进入太祖皇陵……你父亲是咱们大隋立国以来唯一没有为自己修建皇陵的皇帝,但你是他的儿子,他可以这样做而你不行。先入太祖皇陵,我不管大隋现在艰难到了什么地步,但你必须即刻开始筹备修建皇陵的事。待到皇陵建好,再将你父亲送过去。”
皇后语气平淡地说道。
“儿臣知道!”
杨承乾擦干自己的眼泪,回头看了那三位辅政大臣一眼:“你们有什么话说?”
三位辅政大臣面面相觑,同时摇了摇头。
他们知道虽然现在以大隋的财力要修建一座皇陵颇为艰难,但这个时候谁敢胡言乱语?皇帝临死前虽然说过自己对不起大隋的列祖列宗所以不入皇陵,随便在长安城外找个景色不俗的地方埋了就是。可他自己可以这样说,但他的妻子却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你们之前做了什么,我不追究。”
皇后为皇帝换好了衣服整理了装容之后语气依然平淡的对那三个人说道:“但你们自己不能忘了自己有罪!我为了大隋可以假装忘记这件事,但你们之中若有人敢忘了,我虽然是一介女流,也会有自己的办法让你们重新记起来。”
“臣等死罪!”
牛慧伦,杨顺会,宗良虎三个人使劲叩头,大气都不敢出。
“你们确实都是死罪。”
皇后沉默了一会儿后继续说道:“但为了大隋我可以不计较,因为这也是先皇的意思。他说留着你们辅佐承乾,我就听他的。所以你们要记住自己活下来的原因和活下去的目的是什么……大隋除了离开杨家人不行,离开谁都行。”
“臣等谨记太后教导!”
几个人将头垂的更低了些,没人敢去看皇后的眼睛。
“用你们的忠心来抵罪吧。”
皇后似乎是有些乏了,摆了摆手说道:“该去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朝廷里还需要你们几个多费心。说来说去,你们几个心里对大隋对杨家都还是忠心耿耿这我知道,先帝也知道,故此才会留下遗旨让我不要治你们的罪。先帝当初选了你们辅佐承乾,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
“如果你们尽心尽力,大隋重整江山的时候,你们几个的功绩也会在史书上留下重重的一笔。”
三个人再次叩首道谢,然后躬着身子退出去。从东暖阁出来的时候,他们三个都已经汗流浃背。
在外面三个人互相看了看,从彼此的眸子里都看到了心有余悸。
有句大逆不道的话他们心里都想着,可谁也不敢说出来。
皇帝死了……真是一件好事啊。
“承乾。”
看着那三个大臣离去的背影,皇后对杨承乾一字一句地说道:“记住先帝的话,他说过杨家人为了维系大隋的江山都可以牺牲,其他人自然更可以牺牲。不要轻信任何人的话,也不要以为自己离不开谁。为了大隋天下,谁都可以死谁都可以杀……这些人都经历过行刺先帝的事,他们已经越过了自己本该紧紧把守住的敬畏,既然这敬畏已经没了,那么他们也就不能再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现在朝廷里离不开他们几个,但不是永远离不开。”
“儿臣明白!”
杨承乾使劲点了点头,也看了一眼那三个人的背影。
参与了截杀皇帝的事,确实是他们三个越过了敬畏的底线。因为有了这件事,他们对皇帝的敬畏就会降低很多很多。而且太子下令截杀皇帝这件事,一旦传出去……
有这么多因素在,就算没有皇后的话,这位虽然年幼但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了阴狠的新皇帝,怎么可能还容得下那几个人活下去?
……
大隋南疆
边城白水城
虽然大隋内乱,但边军依然紧守着自己的职责。而最让大隋之外各国心中凛然的也正是这一点,除了西北李远山之外,任何一个已经举起旗子造反的人都没有去扰乱大隋边军,不管是东疆还是北疆南疆,这里依然平静。
这正是中原人让人觉得可怕的地方,他们知道就算内乱再凶狠也不能让边疆失守。
没有人会去打边军的主意,可是从上个月开始白水城的补给已经变得越来越少。朝廷的政令难以推行,各地纷纷自立,钱粮都用来扩充各自的势力,以至于对边军士兵的例行补给各地都有所减少。
尤其是南疆
罗耀带兵离开之后,带走了大批的粮草物资,而因为没有派遣得力的将领留守,以至于现在雍州一带成了无主之地。平商道总督骆秋在罗耀离开之后,是南疆的最高官员,可他已经赶往雍北道与其他几位总督商议要事,所以更显混乱。他留下的人哪里还会记得要给边军补充物资,只管着招募兵勇扩充军备。
白水城的边军别将牛振远已经连续四次派人往郡治要补给,可已经过了两个月还是不见有人送粮过来。幸好白水城外面不远处就是纥人的寨子,牛振远派人去纥人寨子里要些粮草还不至于要不出来。
早晨派出去一队人马讨要粮食之后,牛振远就站在白水城的城墙上看着外面发呆。他这段日子以来发现自己想的越来越多,心里也就越来越恐慌。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座边城里尽职多久,如果再没有补给送过来,他怕自己会一时心软带着所有边军离开。
白水城里有九百边军,这里是大隋最南面的一座边城,距离郡城所在比距离南燕大理城也不近多少。牛振远越发觉得自己和手下士兵们是被遗弃了的孩子,早晚会饥寒交迫的饿死在他们尽心戍守的边城里。
就在他发呆的时候,忽然有亲兵来报说城南有一队商人要进来,手里有原来雍州衙门发下去的通关凭证。自从大隋内乱之后南燕商人便很少再走货,已经有几个月不曾见过南燕商人进来了,所以牛振远愣了一下。
“别开城门,派人下去盘查。”
压吩咐了一声,却也没有太在意。
南燕人,胆小如鼠。
边军都知道南燕人被大隋打怕了,怕到了骨子里。这个目前还存活着的小国之所以没有被彻底灭掉,是因为大隋皇帝就把慕容耻当个小丑似的留着。如果大隋愿意,随时可以将南燕夷为平地。
可那是以前,罗耀还在的时候。
他愣神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件,急忙把回去的亲兵叫住:“那支商队带的是什么?”
“说是南燕的特产芋头,还有大理米酒。”
亲兵回答。
“嘿嘿!”
牛振远笑了笑道:“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叫一队的弟兄集合跟着我出去,咱们现在一天勉强能吃饱一顿饭,南燕人上赶着送粮食怎么能放走。”
“将军……劫商队不好吧?”
“呸,你想饿死?”
“不想!”
“那就干他娘的!”
牛振远骂了一声,没有想到自己做了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
大隋兴皇元年十一月
南燕皇帝慕容耻派大将慕容永铎为帅,挑选精锐士兵假扮商队骗开了大隋边城白水城的城门,当日一战,白水城守军九百人除了派出去讨粮食的五十名士兵之外全部战死,可即便如此,燕军损失的兵力犹在大隋边军之上。
白水城被破之后,慕容永铎带兵三万长驱直入,一口子拿下了四座县城。而在这之后南燕皇帝慕容耻宣布对大隋开战,要一雪前耻。在檄文中,他称自己当初改名慕容耻的缘故就是让自己牢记大燕国的耻辱,声称对大隋的战争是为了光复大燕国失地,再现大燕国往日雄风。
这是大隋内乱之后,第一个宣布对大隋开战的敌国。
西南天府之地,不只是一个人觊觎。
正在雍北道和其他几位显贵商议要事的平商道总督骆秋得到消息之后大惊失色,立刻带人赶回平商道。可等他回去的时候,南边已经丢了至少三百里江山。孱弱如鼠的南燕人和被打成了缩头乌龟的纥人联合起来,到处都在杀人。
一时间
南疆血流成河。
第0617章 南北关系
西南四道便是曾经的大商帝国,但这个拥有天府之地的国家却正因为富庶而变得糜烂。大隋成为这里的新主人后,将商国化为平商道,雍北道,南徽道,北徽道四道。罗耀统治西南这些年一直暗中发展兵力,尤其是平商道被挖的最狠,财力人力兵源就算没有枯竭也所剩无几。
所以在孱弱的南燕以区区数万兵力入侵的时候,平商道都没能组织起兵力反弹,再加上纥人作乱,平商道有一半的地方在一个月之内接连乱了起来。等平商道总督骆秋急急忙忙赶回去的时候,局面已经很难收拾。
雍北道总督迟浩年为了保证在自己的地盘不被兵祸牵连,下令封锁了平商道和雍北道的官道往来。
而此时,方解的黑旗军已经压在北徽道边界上,北徽道总督钟辛满脑子烦乱,这些日子都食不知味。当南燕联合纥人攻入平商道的消息传过来之后,他反而有些要烦一起烦的快意。
“现在好了,西南两面受敌,我倒是看看另外几个人还有没有心情看着我北徽道幸灾乐祸。”
他冷哼了一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前阵子平商道总督骆秋,雍北道总督迟浩年再加上南徽道总督杜建舟凑在一起商议什么事,难道我猜不到?那几个眼皮子浅的家伙,见方解的黑旗军大兵压境就开始往一起凑,还不是想着要舍弃我北徽道来换他们的太平日子!这几个老狐狸,满心思的怎么出卖别人!”
陈永浮笑了笑道:“现在轮到骆秋头疼了,咱们这边虽然方解的军队就在外面压着,好歹还没有动兵的迹象。可平商道那边南蛮子已经打进来了,以骆秋手里那点兵力还不够自保的。不过想想也觉着恼火,南燕那个弹丸之地,慕容耻那个无耻小人居然都敢动兵了,大隋真有点英雄迟暮的悲凉……”
“要是放在几年前,吓死慕容耻也不敢有这个念头!”
他啐了一口骂道:“一个篡夺了皇位的卑劣家伙,现在倒是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来,嚷嚷着什么恢复大燕国的雄风,我呸……燕之前为商,商国尚且被大隋灭国,他一个背弃了主子窃取了太子之位的小人建了个屁大的国,就喊什么大燕国的口号,真不知羞。”
钟辛道:“慕容耻何尝不知道自己手里那点实力根本就翻腾不出什么浪花来,他要不是借着纥人对大隋的仇视根本没办法动兵。即便如此,他也不过是打算着趁着大隋乱了西南虚弱的时候,多抢一些地盘夺一些百姓而已。”
“这正是他眼皮子浅的缘故。”
钟辛冷哼一声道:“就算现在大隋乱了,就算西南无主,就算他能趁着这个时候夺走一些东西,难道他就忘了中原之乱从来没有超过五年的?历代皇朝更替之乱,从来没有超过五年之久的。数千年来一直如此,待新皇朝稳固之后,第一个开刀的就是他……若是能稍微看的远一些,也做不出这样的白痴事来。”
陈永浮摇了摇头:“可越是这样的白痴越难缠,就因为他看不到所以才不害怕,就好像一个穷困潦倒的乞丐一样,能多抢一点就多抢一点。咱们知道几年之后不管是谁坐在那把椅子上,都会起兵报复南燕,可他不知道啊……所以他现在就是一条疯狗,为了一口吃食谁都敢咬。”
钟辛点了点头:“这也是骆秋最头疼的地方,对这样一条疯狗骆秋现在偏偏还没棍子打,只能一口一口的挨咬,就算几年之后有人会收拾这条疯狗,可现在骆秋被咬的实实在在的疼……以现在的态势来看,不只是平商道,我怀疑南燕人和纥人的联军会对雍北道也不放过,毕竟罗耀带走了所有战兵。”
“跟咱们无关……”
陈永浮叹了口气道:“咱们现在也没必要替骆秋和迟浩年发愁,咱们有自己的愁啊。”
他看了看外面道:“也不知道那个姓方的到底什么打算,惠安那边至少派了五万人马去,看样子只要谈不拢就要动兵了。大人,您觉得他只是在吓唬咱们还是真打算打惠安城?”
“我不了解那个姓方的后辈。”
钟辛摇了摇头:“对这个人只是听过一些传闻,究竟是个什么性子却并不熟悉……不过现在有些事让我比较担忧,你想想,如果他只为讹诈,那么他应该在哪儿?”
陈永浮想了想后回答:“自然是就在梁城外面等着,他让那个姓孙的小吏来谈,如果只是为了讹诈钱粮的话肯定就在外面黑旗军大营里等消息,便于那个姓孙的随时请教他的指示。”
“对。”
钟辛道:“按照道理就是这样,可他现在却不在梁城外面。惠安那边来消息说,看到黑旗军大营里有方解的帅旗在……这不得不让人担忧啊。如果他只是为了讹诈咱们,肯定在梁城而不是惠安。如果他陈兵惠安只是为了谈判施压,也完全没有必要自己亲自带兵过去。”
“还有……从上次那个姓孙的小吏离开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来找过咱们。我派人去黑旗军大营找他谈,他却借口身子不适无法见客。”
钟辛担忧道:“由此可见必然是得了方解的命令,这个姓孙的一开始极为主动,日日进城来和咱们商谈,可是上次回去之后突然就不再来了,和他之前的表现截然不同,我又怀疑方解就在城外给了他指令。”
陈永浮想了想道:“如果方解一直在梁城北面的黑旗军大营里,那个姓孙的一直按照他的指令办事,不会之前表现的那么主动然后突然变得冷漠,我倒是更觉得方解不在大营里,而是派人给他送来了消息,所以那个姓孙才突然变了方式。”
钟辛听到这话脸色微微变了变,忽然想到一件事:“你的意思是……一直以来他都是任由那个姓孙的来谈并不插手,而他却亲自带兵到了惠安等着谈判的消息,若是谈判有进展的话,他就不动兵,如果没进展,他就亲自指挥攻打惠安?毕竟这是他要打的第一场硬仗,所以信不过下面将领所以才亲自去了惠安!也就是说……他随时都在做着攻打惠安的准备?”
陈永浮摇头道:“我最怕的倒不是这个,我最怕的是,不管谈判如何,他都会打。”
钟辛一愣,然后沉思:“应该不会,要打惠安谈何容易。就算他发了狠打下来,损失必然惨重,到时候再想南下兵力上就会捉襟见肘举步维艰。”
陈永浮道:“可正因为这是他要南下的第一战,所以他要立威……”
两个人彼此看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里都看到了担忧。
正说着的时候,忽然外面有亲信敲门:“大人,有贵客到!”
……
方解其实不在惠安城外面的黑旗军大营里,也不在梁城北边的黑旗军大营里,他早已经回到了朱雀山大营里,谈判的事交给了孙开道,围困惠安的事交给了夏侯百川和陆封侯,而这两件事偏偏还不是重点,陈搬山的飞鹰军骑兵才是,所以方解根本就没必要在外面等消息。
大营里这段日子也有不少事等着他拿主意,工坊开建,船厂开建,水师要不要扩充,还有他和沐小腰沉倾扇完颜云殊还有吴隐玉的定亲之事也已经提上了议程,他没时间在梁城外面等着钟辛服软不服软。
正在议事大厅里看几个工坊的规划图,陈孝儒大步从外面走了进来:“大将军,咱们留在雍州的眼线发了千里加急的消息过来。”
他将一个还封着火漆的木盒交给方解,见到这样加急的密信,陈孝儒也不敢自己拆开先看,所以立刻给方解送了过来。
方解将火漆挑开,把密信取出来看了看随即皱紧了眉头:“南燕慕容耻和纥人的联军已经接连攻克了平商道四五个县,平商道总督骆秋手里没有兵,突然遇袭才慌忙招募民勇,可现在平商道除了那些大城之外其他地方都不安稳,毕竟纥人在平商道比隋人还要熟悉。”
“连慕容耻那样的小人都敢对中原动兵了。”
陈孝儒叹了口气:“罗耀在的时候,咳嗽一声也会吓得他颤一下。”
“今时不同往日。”
方解看着这密信沉默了一会儿后吩咐道:“立刻加派人手,走水路直下雍州去,全力打探南燕军队和纥人的消息,消息越多越全面越好,如果骁骑校里人手不够你就去找散金候,让他分派些人手给你。如果南燕人打的太狠……那么咱们的策略也要改一改了。”
“大将军,这事和咱们无关吧?”
陈孝儒不解道。
虽然这密信用了千里加急,可重要却和现在黑旗军没有什么关系。
“表面上看起来没关系,但其实关系很大。”
方解摆了摆手吩咐道:“立刻去将散金候,罗蔚然请来,我要和他们商议。另外……骁骑校的信使随时候命,我有命令下来立刻送出去!”
“喏!”
陈孝儒抱拳,大步离开。
……
梁城
当钟辛看清楚面前这位所谓贵客是谁的时候不由得瞳孔收缩了一下,随即连忙笑着迎上去:“礼贤兄怎么突然到了梁城,之前也没派人知会一声,我好带着人远远的迎出去,兄长自己来了我却没能远迎,太失礼了些。”
穿着一件长袍之前还挡住了头脸的老者笑了笑道:“我冒昧前来,是我失礼才对,明哲勿怪。”
钟辛字明哲,而他称为礼贤兄的这个人,正是雍北道总督迟浩年!
“礼贤兄快请坐。”
钟辛拉了迟浩年的手请进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派个人来知会一声不就得了,还劳你亲自千里迢迢的过来。”
“大事啊。”
迟浩年叹了口气,然后看着钟辛认真地说道:“我是来求贤弟你的……此事关系甚大,为兄怎么敢随便派个人来和你商议,思来想去,还是得我自己亲自来一趟求你,不然怎么放心的下!”
钟辛呵呵笑了笑道:“是什么大事,让兄长为难成了这样?”
迟浩年犹豫了一下,然后看了看屋子里的人。钟辛随即明白,摆了摆手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来打扰,另外安排酒菜,我要为礼贤兄接风。”
“哪里还吃的下酒?”
迟浩年拉了钟辛的手坐下来:“你听我说……”
第0618章 虎也是这么想的
迟浩年的话才一说完,钟辛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他不好发作,只是呵呵笑了笑道:“礼贤兄,这事太大,非是我一个人可以做主的。你也知道虽然我是北徽道的总督,可现在大隋这样我这总督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人家给面子,还叫我一声总督大人,人家不给面子的话,我也只能收拾东西回家去。”
“明哲这是哪里话。”
迟浩年连忙说道:“虽然大隋现在乱了,可谁不知道你在北徽道德高望重?我知道此事为难,自然也不会逼着你做决定,而且这也不是我头脑一热想出来的法子……我的处境和明哲你又何尝有什么区别?”
钟辛心里骂了一句,脸上依然带着笑:“你我多年知交,礼贤兄已经开了口我自然不会拒绝,只是礼贤兄应该也明白不是我想做主就能做主的,我可以帮兄长去劝劝他们,若是他们都答应的话,我自然也不会阻挠就是了。”
迟浩年心里也在冷笑,他对钟辛抱了抱拳道:“就不劳贤弟了,我来这一路上已经拜访过几位厚德前辈……”
钟辛脸色微微一变:“礼贤兄,倒是交游广阔啊。”
他声音发冷的说了一句,然后给站在一侧的亲信使了个眼色,那亲信连忙说道:“时辰也不早了,要不要卑职先安排酒宴?”
钟辛点了点头道:“也好也好,礼贤兄远来劳顿,先吃些酒暖暖身子解解乏。”
迟浩年却拉了钟辛一把,摆了摆手示意那下人退去。
“明哲,你怎么这么糊涂?”
迟浩年压低声音道:“我来之前还与众人说过,便是所有人都反对,明哲你也不会反对。因为此事是对我西南大好之事,对你我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我怎么瞧不出来好处在哪儿?”
迟浩年道:“你还没听我说完,就急着打断我的话……”
他拉着钟辛走到地图前说道:“只是借你一条路,不只是你,我已经与其他人也商议过,你北徽道让出一条路来,南徽道,雍北道也都让出一条路来。”
钟辛微怒道:“礼贤兄说的倒是轻巧,你雍北道距此千里迢迢,若是我给黑旗军让开一条路,他方解忽然停下不走了,你雍北道立刻封锁各关口要道就和你没关系,可我北徽道就算陷进泥坑里!”
迟浩年早就料到钟辛担忧的是什么,他笑了笑说道:“明哲,你先要想明白一件事……方解此人不过是个没什么根基的后辈罢了,机缘巧合之下让他得了那十数万人马,这才有现在的资本。可此人也不是个没有眼界的,他之所以先和你谈而不是直接动兵,就是不想将西南诸家都得罪了。”
“他要想成大事,在西南立足,如果在你北徽道做出背信弃义的事,那西南诸家还有谁能接纳他?他要的可不是眼前的一丁点利益,而是整个西南四道。所以你应该放心才是,如果他夺了你的北徽道,再想南下谁还信他?他不是个傻子,不会想不明白这一点。”
“相对来说,南蛮子和方解相比更让人头疼。南燕慕容耻和纥王联手,已经将半个平商道搅乱的天翻地覆,他们比方解要贪的多!方解只是想要一块地盘,却不敢将我们得罪的太透所以能共存,而慕容耻呢?他要的更多且绝不能相容!”
迟浩年指着地图上几个地方说道:“这几个县被南燕军队攻破,南燕人抢走粮食掠夺百姓。而那些纥人和咱们汉人仇恨最深,见人就杀。这样下去,平商道不保,紧跟着就是我雍北道。就算我手里几万郡兵,可怎么护的住那么多地方?南燕慕容永铎虽然只带着区区数万兵马入关,可纥人足有几十万!”
钟辛却冷笑道:“所谓唇亡齿寒,莫过于此了吧?平商道挡不住南蛮子,所以礼贤兄也开始坐不住了。你雍北道和平商道紧邻,却来这里和我商议让我放开一条路让方解的黑旗军南下去和南蛮子硬拼,就算我答应,你凭什么以为方解会答应?”
“他会!”
迟浩年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有件事你不知道,若不是前阵子骆秋被逼的急了也不愿说出来……正因为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我们才确定方解一定会南下力保雍州。”
“什么?!”
钟辛立刻问道。
迟浩年往前凑了凑道:“方解……是罗耀的儿子!”
“啊!”
钟辛脸色大变:“礼贤兄,你为了让我答应,也不至于编造出这样的谎话来!”
“怎么会是谎话!”
迟浩年道:“你想想,方解初到雍州,据说直闯罗耀的书房一刀宰了李远山派去的使者,若是换作别人这样做,罗耀能容他?就算方解身上背着个钦差的差事,可罗耀反心已定,那钦差的身份对他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非但如此,罗耀还分给了方解一营人马,尽数拨给了战马,这难道不反常?”
“我再告诉你一些事……方解在雍州的时候,经常出入罗府,见的却不是罗耀,而是罗耀的妻子楚氏……这么多年来,你何曾见过罗耀的妻子见过外客?而且若有三五日方解不登罗府的门,楚氏立刻派人去请,这其中难道真没有什么隐情?”
听迟浩年这样说,钟辛的心里也开始有些怀疑。
“还有……”
迟浩年道:“你想想,方解带着一营兵马从左前卫离开,罗耀为什么不派兵追杀他?方解在西北招募扩张,手里有了军队之后立刻返回了黄阳道,为什么罗耀不派兵阻拦?信阳城里的田信步步收缩,丝毫也没有想与方解交战的意思,难道这合理?”
“依我看……”
迟浩年冷笑一声道:“这只不过是罗耀的阴谋罢了,方解带兵离开左前卫,或许根本就是出自罗耀的授意,他带兵离开西南几乎没有留下兵力,这个时候方解就带着黑旗军回来了,只是巧合?”
“你的意思是……”
钟辛迟疑了一下后说道:“你的意思是,这根本就是罗耀和方解商议好的事。罗耀带兵先打江南被北上进兵,而方解却带兵回来固守西南四道,其实他还是罗耀的兵!可罗耀这样做,为什么?”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猜罗耀是想看看他走之后咱们有什么反应。”
这话一出口,钟辛的后背立刻冒出来一层冷汗:“试探咱们?”
迟浩年点了点头:“十之七八便是如此,所以我与他们几个连夜商议了一番之后,我就立刻赶来这里见你。你想想,咱们放黑旗军南下去雍州,方解是罗耀的儿子,他娘亲楚氏还在雍州之内,他会放心?现在南蛮子的联军距离雍州不过二三百里,而雍州城内兵力不足,他也必然心急如焚……你再想想,怎么南边一出事,方解就立刻对你北徽道施压?”
钟辛深深的吸了口气,心里震撼的无以复加:“我还是不敢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迟浩年道:“那你再想想,如果方解真的是外面宣扬的那样对朝廷忠心耿耿,他会带着人马留在黄阳道不走,为什么要向南进兵而不是向北去解京畿道之围?要知道他手里可是有十数万人马,还有一半的精锐骑兵!朝廷要是得了这支援兵,京畿道也就没有现在这样岌岌可危。”
正在这时候,外面有人急匆匆的进来,一见有外客在,张了张嘴却又将话咽了回去。钟辛对迟浩年道了声歉,过去问那亲信什么事如此急迫。那亲信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钟辛本来就不好看的脸色立刻变得发白起来。
“什么时候!”
他有些恼火地问道。
那亲信道:“刚刚收到的消息,黑旗军在黄阳道东边的兵力做出要打欣口仓的架势,欣口仓的守军不敢外出迎敌,可谁想到黑旗军根本就不是要打欣口仓,一部骑兵擦着欣口仓的边过来直接进入咱们北徽道,如今已经有好几家大人家里的庄园被攻破……这支骑兵目的就是抓人,可因为速度奇快来去无踪,咱们的兵力才集结起来他们就走了,已经在东边十几个县城内绕了一个大圈子,抓走了几位老太爷……”
钟辛只觉得心口里一窒,再想想迟浩年刚才说的话更信了几分。
如果方解真的是想打下北徽道,他怎么会做出这样把北徽道几个大家族都得罪了的事?他去抓那些人,就是要增加谈判的筹码啊……方解要钱粮,莫不是要作为南下的粮草物资?
……
朱雀山大营,议事大厅。
吴一道听方解把自己的分析说完,他皱了皱后说道:“此事太大,切不可贸然冲动。咱们朱雀山大营才刚刚有些根基,若是此时你带兵离开的话,我怕前功尽弃。如今几个工坊都已经开建,铁矿石和皮子的交易也已经差不多谈妥了,这个时候走,这基业岂不是要落在别人手里?”
方解摇了摇头:“自然不是什么都不要了就走。”
他看了吴一道和罗蔚然一眼道:“所有步兵还有骑兵一部,我都会留在朱雀山大营,另外,我再把崔中振的人马也调回来。我只带三万骑兵南下,大营里的事侯爷和师叔你们两个做主,我信得过。现在咱们黑旗军缺的是什么?”
方解停顿了一下说道:“不是钱粮暂时也不是兵源,而是名声!”
“如果我带兵南下打几场漂亮仗,将南燕和纥人镇服,那我黑旗军的名声就会响彻西南,甚至整个中原。对我黑旗军有利无害……而且我自有分寸,若是战局艰难也会抽身而退。有战船接应,大不了走水路再回来就是。各地的世家豪门都在各自打算盘,诸卫大将军们都在抢地盘,只有我黑旗军去边关抗敌……这名声传出去,对日后起兵也大有裨益。”
“话是这么说。”
罗蔚然想了想道:“可骆秋敢让你带兵进平商道?”
“我走水路直下雍州,他不敢还能挡得住我?”
方解笑了笑:“说起来,这算是孤军深入确实行险,但自古就有话说富贵险中求,而且南边那几个家伙手里没有水军也没有骑兵,拦不住我的。我若想回来,根本不必走陆路打回来。”
吴一道沉思了一会儿道:“若是你已经决定,我们也不拦着,但有一样你必须谨记。现在根基不稳,南边的事不成的话就立刻返回朱雀山,以免夜长梦多。”
“我知道。”
方解笑了笑刚要继续说,陈孝儒从外面大步进来:“大将军,北徽道总督钟辛和雍北道总督迟浩年一块到了大营外面,要求见大将军!”
方解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道:“看来有人和我想的一样啊……”
“驱虎吞狼?”
吴一道叹了口气:“虎也在这样想啊……”
第0619章 这世界几多春秋梦
议事大厅里显得有些冷清,虽然人不少但气氛如此。两位大隋帝国的封疆大吏亲自登门,怎么说也是一件大事,可在这里,他们的身份就是普普通通的客人。下人们很客气的上茶,态度很尊敬,可这两位封疆大吏却看得出来,这里的人对他们没有丝毫的敬畏。
坐在帅位上的那个年轻男子脸上也带着温和的笑意,而且说话很客气,但他们也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对他们同样没有一丝一毫的敬畏。
或许因为这隐藏在客气下却暴露无遗的冷淡,让迟浩年和钟辛心里都有些不舒服。他们两个互相看了看,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们这个地位的人,到了哪儿不是前呼后拥?即便是在大隋国力最雄厚的时候,他们进京述职,大隋的皇帝陛下也会对他们嘘寒问暖。
所以有那么一瞬,钟辛甚至想拂袖而去。
可他们这样的人,自然不会真的这样做。
“一路上走过来,方将军果然治军有方。”
迟浩年为了缓解尴尬,笑了笑说道:“兵雄将广,训练有素。观兵而知将,只这一点就说明方将军乃是不世出的人杰。当初方将军带着圣命赴雍州的时候,我本想前去拜访,奈何公务缠身一直不得空,心里好生的遗憾。今日终于见到方将军,也算了了心中一桩憾事。”
方解笑了笑道:“卑职也早闻大人贤名,只是一直奔走四方所以也没机会求见。今日两位大人同来,我黑旗军大营蓬荜生辉,自我而下都极开心。”
说了几句客套话,迟浩年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来谈正事,他看了一眼坐在对面垂着头品茶的吴一道,忽然找到了一个路径。
“上次与散金候相见,还是六年前我赴长安面圣的时候。六年不见,散金候风采依旧。没想到在方将军的大营里还能见到故人,心里更是开心啊。”
吴一道笑了笑道:“上次大人匆匆而别,也没说上几句话。今日到了朱雀山可不能再急着离开了,大将军已经吩咐人备下酒席,今日当不醉不休。”
“好。”
迟浩年笑了笑,对方解抱了抱拳道:“有劳大将军款待了。”
他很自然的将之前对方解的称呼从方将军变为大将军,既然到了人家地盘就要顺着人家的心思,这是最基本的道理。不管这大将军是不是名正言顺,在现在这个世道已经不重要了。以方解现在手里的兵力,莫说自称是大将军,就算是自立为王谁能管的着?
钟辛本以为方解在梁城外面的黑旗军大营,后来又以为方解在惠安城外的黑旗军中。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位大隋的后起之秀一直就在朱雀山大营里。这样一来,钟辛心里其实很不舒服。有一种被人轻视的感觉,自己如临大敌寝食难安,而人家却始终在家里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似的。
最让他心里别扭的,还是即便自己已经足够重视,还是上了方解的当。
方解在梁城,惠安,吴兴这三地摆出来大兵压境的架势,还派了一个寸步不让的孙开道和他们认认真真的谈判,可一转眼,黑旗军的一部骑兵已经在北徽道里绕着圈子可着劲的作乱。那支骑兵不是为了攻城略地甚至不是为了抢钱夺粮,只是为了抓人恶心他。方解现在也算的上是一方豪杰,可竟然派一支精锐骑兵干出这样土匪才会干的事,他怎么都有些看不起。
但看不起归看不起,这手段确实让他头疼。
迟浩年对吴一道说道:“当日在京城你我相会的时候,我就曾感慨,大隋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几个让人从心里信服的年轻才俊。那个时候大隋尚且安稳,可年青一代里也确实没什么惊采绝艳之人。谁想到我那话才说完,大将军的名字就开始被人所熟知。算来算去,年轻人中,当以大将军为翘楚。”
吴一道笑了笑:“我记得当日我便对大人说过,大隋其实从不缺年轻有为之人,只是时势如此大部分人都被埋没了。但他们和我家大将军相比,终究还是差的太多。”
迟浩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打开话题的缺口,自然不能放过:“是啊……前阵子南疆祸乱,我派人往江南求援,那几个领兵的年轻将领说什么没有皇命不敢擅离职守,其实第一是没有为国御敌的勇气精神,其二怕损了他们自身的实力,这样的人,到最后也不会有什么大成大就……”
话题到了这,似乎已经明朗起来了。
钟辛笑了笑道:“大将军兵强马壮,为朝廷在黄阳道清理匪寇,短短一年不到,就将整个黄阳道的匪患肃清。他们那些人,又怎么能和大将军相比。”
虽然他心里不舒服,但话里不能不让别人舒服。
方解装作愕然:“两位大人刚才说的什么?南疆祸乱?”
他抿了一口茶后问道:“南疆出了什么事?”
“原来大将军还不知道!”
迟浩年站起来,一脸愤怒的将慕容耻和纥王联合进犯平商道的事说了一遍,他话语激烈表情愤慨,若是只看他现在,怎么都不会有人怀疑他不是大隋忠臣。那义愤填膺的口气表情,让人觉得他恨不得将慕容耻咬死似的。
方解听完啪的一声拍着桌子怒道:“岂有此理!慕容耻果然是个无耻小人!若不是我大隋皇帝陛下仁慈,南燕弹丸之地早就是大隋第二十五道江山!还有那些卑贱的纥人,难不成还想恢复他们在商国时候地位?!”
迟浩年会演戏,却不知道坐在帅位上那个家伙从小就在公园里和一群老头唱白门楼,论心思论演技,又怎么会差?
……
雍州南三百里
梅竹镇
曾经繁华的小镇已经被纥人彻底摧毁,一片残垣断壁,屋顶上的火焰还在升腾,角落里还有女子凄凉的哀嚎和纥族男人的狞笑。一个赤裸着身子的女子哭着跑出来,却被几个纥族男人追上一顿拳打脚踢后拉回了阴暗处,哀求已经没了任何意义。
能从围着的人群缝隙里看到两条白花花的大腿被人强行分开,不停的踢打却无济于事。
镇子口一群纥人狂笑着将耕牛宰杀然后肢解,挂在火堆上烤着,很快就有肉香飘了出来。纥族的男人们一边唱着曲调很奇怪的歌谣一边围着烤牛跳舞,充满了欢快。
一个站在屋顶上的纥族男人忽然发现街角柴堆里有些动静,他随即朝着那边一边指一边喊,立刻有十几个纥族男人跑过去,有人想将柴堆扒开却被阻止,他们叽叽喳喳的议论之后,随即有人将柴堆点燃。
当火焰升腾起来的时候,能看到一个小女孩想往外钻,却被纥族男人用棍子捅回去,直到火焰熄灭。有人用木棍将柴灰扒开,里面露出两具紧紧抱在一起的已经烧焦了的尸骸,但依稀还能分辨出,这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
纥族男人们哈哈大笑,有人解开裤子朝着尸骸撒尿。
整个镇子里充斥着的都是这样的暴戾,让人不寒而栗。
一个土司模样的纥族男人被人簇拥着走进镇子,在村口空地上并排跪着十几个女子,被人捆的结结实实,嘴里也塞了破布。她们惊恐地看着这些穿着兽皮衣服的纥族人,连挣扎都不敢。
土司在这十几个女子面前走了一圈,看起来很随意的指了指其中两个模样最清秀的少女,然后转身而去。立刻有人上来,架着那两个少女跟在土司后面往村子里走。当土司离开之后,那些纥族男人们欢呼了一声,上百人冲上去哄抢剩下的女子。很快,她们身上的衣服就被撕碎,头发被抓掉,白皙的身子上一道一道的都是伤痕。
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男人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切,就好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的脸色很平静,眼神里没有一丝感情,没有悲伤没有喜悦。
“教主,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
在他身后站着几十个身穿麻衣长袍的男人,手里拎着的不是纥族人管用的长矛而是大隋的制式横刀。他们称呼那个穿白色长袍的男人为教主,语气很尊敬。
“不好?”
被称为教主的男人摇了摇头淡然道:“这世界上没有好与不好,也没有善与恶,只有成功还是失败。这些纥族人已经被压迫了百年,不让他们将心里的怨恨发泄出来,他们怎么可能为我所用?我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宗门,而是恢复我大商帝国的荣耀。南燕慕容耻那个贱人当初从我手里骗走了一切,而隋人则毁掉了我的国家……我要拿回来,原原本本的拿回来。”
“让他们去发泄吧,一百多年前他们本来有着很尊贵的地位,是我大商国的好朋友。但是隋人来了之后,他们就成了奴隶。换做是你们的话,这百多年的耻辱也会有爆发的时候。让他们得到好处,他们才会听话。”
“可……”
有个人摇了摇头:“可弟子不懂,这些人应该是我们的亲人,不对吗?”
被称为教主的男人愣了一下,然后缓步走过去揽着问话那人的肩膀:“你的先祖是大商国正三品骠骑将军,在与隋人的决战中力战而亡,为了大商国他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最终也没低头……我实在想不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太让我失望了。”
他用刀柄一下一下的戳着那个汉子的心口:“为了重建大商,我们尚且可以牺牲,这些已经对隋称臣的百姓自然也要牺牲。以后我不想再听到这样的话,我只要你们记住我的命令和你们的使命。”
他松开手,那个汉子痛苦的蹲了下去。
教主看向北方张开双臂:“雍州……大商的国都,我就要回来了。”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镇子里的火还在烧,纥族男人们还在狞笑,可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了。一具浑身是伤还沾满了泥土的年轻娇美的尸体被人从角落里拖出来,然后丢进火堆里。她仰着头睁着眼,就好像狠狠地瞪着那个穿白袍的男人。
第0620章 时机到了
酒席间的气氛依然有些冷清,以至于除了喝酒之外似乎没有别的话好说。迟浩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途径将话题引到了南疆之乱上,方解先是愤而大骂然后就是一阵哀叹,便再没了下文。
他与钟辛对视了一眼,钟辛随即放下酒杯长叹一声:“想我大隋国强民富,本以为可以绵延万年而不朽,可谁想到一个李远山就把大隋的根基撬动,紧跟着各地皆有狼子野心之辈试图夺取神器……人心怎么会坏的这般快?”
这话说的太矫情了些,可也是为了引出下文。
“想当初南燕小丑慕容耻自称孙皇帝,每年除了进贡之外,在先帝寿辰还要面北而拜,谁想到先帝留着他的命却还不如养一条狗,据说他勾结了纥人攻入南疆之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仅仅是桥县一县,就有十几万百姓被杀,良田被毁房屋被焚,惨不忍睹……”
“是啊……”
迟浩年将话接过去叹道:“我与平商道总督骆秋骆大人联名写信给驻守在江南的朝廷战兵将军,让他们速速带兵来南疆抗贼,可那几个人吃着朝廷俸禄却毫无作为,满嘴的仁义道德却胆小如鼠!现在骆秋独自组建民勇在平商道抗击贼寇,却举步维艰。我等虽然有心帮扶,奈何手里没有兵,就算尽力而为也不过多筹集些钱粮而已。”
“唉!”
钟辛重重的叹了口气:“虽然我为北徽道总督,平商道的事与我相隔千里,可我与骆大人同为朝廷官员镇守一方,骆大人现在肩膀上的压力我是感同身受。只是百姓们受的苦,我却无能为力!”
他跺了跺脚,一脸悲戚。
方解也不言语,只是垂着头像是走神。迟浩年和钟辛对视了一眼,知道现在是该挑明的时候了。
他刚要张嘴,吴一道却端起酒杯来说道:“两位大人难得有闲暇出来走走,今日咱们故人相聚就不谈国事了。南疆之乱纵然让人心忧,可今日还是要尽兴才对。我敬二位大人一杯,咱们今日还是只叙旧吧。”
迟浩年张了张嘴,想说的话被吴一道堵了回去。
他们两个举杯陪着喝了一口,场面又陷入尴尬。
“其实……其实也不能全怪江南的那些战兵将军,他们不出兵也有不出兵的道理……”
迟浩年沉默了一会儿后换了一个方向:“江南也乱着,他们没有皇命自然不敢胡乱出兵。虽然我和骆秋商议过,愿意凑齐了大军出兵所需的粮草辎重,可他们还是不愿来西南……唉……可惜,若是老夫手里有兵,纵然我手无缚鸡之力,我也要提刀上阵为国杀敌!”
钟辛道:“想必礼贤兄与骆大人为了南疆之乱,也愿意凑出不少钱粮吧?”
“自然!”
迟浩年见钟辛很配合的将话题引到了这里,他立刻肃然道:“为了国之太平,驱逐贼寇肃我南疆,便是我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若是有人此时愿意出兵南疆为国杀贼,我现在就敢代表雍北道诸多富户们说一句,短时日内凑出三十万石粮草,百万银钱还是没有问题的。再加上平商道骆大人募得的物资,足够大军用度!”
“这样吧。”
钟辛立刻说道:“若是礼贤兄请到了救兵,我也愿意为早日平定南疆出一份力。若是礼贤兄请到的这援兵要从我北徽道经过,我就下令所有关卡放行,且一路所需物资补给都由我北徽道出了!”
“明哲高义!”
迟浩年抱了抱拳激动道:“我代骆大人谢你!”
他们两个一唱一和,差不多将愿意付出的代价都说了出来。吴一道看了方解一眼,却发现方解竟是好像已经醉了,虽然还坐在那里却已经摇摇晃晃。吴一道对方解的酒量自然了解,所以心里笑了笑。
“两位大人如此高义,若是陛下得知也会大为欣慰。”
吴一道为迟浩年和钟辛满上酒,将话题揭过去之后就又开始说些旁的事。迟浩年和钟辛知道吴一道是什么意思,再看方解装作迷迷糊糊一言不发,显然是觉得刚才的价钱还不够。两个人都有些不悦,可这是他们两个主动找上门来的,又不是方解主动提出,所以他们也只能忍着。
从一开始,双方谈话就刻意避开了罗耀这个名字。迟浩年大骂反贼,对罗耀也是只字不提。他们都知道方解和罗耀有些说不清的关系,唯恐提到那个名字方解会有什么反应,索性不提。
现在他们谈话用的身份,还都是大隋的官员。虽然罗耀反叛和西南四道的几位总督不离关系,可他们比较没有跟着罗耀起兵,方解和吴一道也不会傻到点破这一层。
钟辛和迟浩年知道方解和吴一道早就听明白了他们话里的意思,已经点的这般透彻只剩下直接说明了,可方解还在装醉,吴一道只说些旁的话,他们也不敢确定方解是对去南疆没有兴趣还是觉得筹码不够。
迟浩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来之前曾经见过平商道总督骆大人,知道我要为南疆之乱而奔走,骆大人特意交代过……”
迟浩年看了一眼方解,然后缓缓地说道:“众所周知,雍州城原来商国的皇城被太宗皇帝定为西南行宫,行宫中有足够装备二十万大军的兵器甲械,别人都以为这些东西已经没有了,可骆大人告诉我,雍州行宫里的东西还在。为了抵抗贼寇,骆大人打算将行宫里的兵器甲械也拿出来……”
吴一道一怔,他也看了方解一眼后笑了笑:“大人这是在说笑吧,雍州行宫里若是有这么多兵器甲械,能还留着?哈哈……大人真会讲笑话。”
“真的有!”
迟浩年肃然道:“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还在而没被带走,但那些东西确实还在……如果散金候若是不信的话,可以先派人往雍州面见骆大人,让骆大人开雍州宫的库仓看一看就知道了。”
吴一道笑了笑:“我派人去看什么,我派人去看了也没有能力去解雍州之危啊……”
……
酒席结束的时候方解醉的人事不省,被人搀扶着离开议事大厅回去休息,这不能说是失礼的举动,只能说是太过热情。本以为可以在酒席之间将事情谈好,可方解醉成这样自然没有办法再说什么。
迟浩年和钟辛对视了一眼,随即也都醉了。
既然客人醉了,自然要安排住下。唯一没醉的散金候吴一道让人整理出来两间干净的房子,又派人将两位封疆大吏背着进了房间休息。当然,虽然准备了两间房,但还是把两个人送到一间屋子里。
总得给人家个商量事情的机会不是吗。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迟浩年和钟辛知道方解肯定没醉,方解也自然知道他们两个没醉。方解醉了,是因为那两个人说来说去还没有说到底线,所以方解必须醉了不再听他们说下去,给他们时间再考虑商议。而另外两个人醉了,是因为他们没有达到目的肯定还不能走。吴一道这个没醉的,其实才是喝的最多的那个。
等安顿好了迟浩年和钟辛之后,吴一道才去方解的房间,半路上遇到坐在栏杆上发呆的桑飒飒,吴一道客气的点了点头。
“方解喝醉了?”
桑飒飒问。
吴一道对这个女子始终有些戒备心,所以点了点头道醉了。桑飒飒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坐在栏杆上晃着两条腿看着天空。吴一道不明白她问了这一句是什么意思,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她继续说话只好走了。只是他总觉得有些什么怪异的地方,却因为心思太重而没有发现那怪异来自何处。
走出去几步之后吴一道忽然又回头,这才看见原来自己觉得怪异的地方,是在桑飒飒所坐着的栏杆上,有数不清的蚂蚁整整齐齐的排列着在桑飒飒两侧,看起来就好像已经整军列队的士兵一眼,忠心耿耿的守护着自己的主将。
在桑飒飒身边总是会发生这样奇怪的事,大营里已经不止一个人看到过。比如她站在校场上,天空就有鸟儿盘旋。她走在大营外面,那些被士兵们打狠了躲进深山里的野狼会跑出来围着她打转。
许多人说她是仙女,也有人说她是妖女。
吴一道摇了摇头,转身大步朝着方解的房间走了过去。
校场远处,白狮子浑沌有些百无聊赖的晒着太阳,最近这段日子过的太过清闲安逸,无所事事的白狮子整日就趴在校场上享受太阳的按摩。它不时抬起头看一眼坐在高处栏杆上的那个女子,然后晃晃脑袋一脸的迷茫。
吴一道到了方解方解的时候,方解正在洗脸,见吴一道进来,方解笑了笑道:“真是赶的巧了,咱们才商议南下的事就有人主动来送钱粮,看来平商道的局面已经烂到了一定地步,不然迟浩年不至于从雍北道千里迢迢的跑来。”
“事是好事……”
吴一道在椅子上坐下来自己倒了一杯凉茶解酒:“可我总觉得有些不踏实,虽然西南四道无战兵,纥人和南燕军队攻的也凶,可他们不至于割舍那么大的利益来求你……从我开始做生意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绝没有什么毫无风险的好处随便拿。”
“那么咱们就想想……”
方解找了个新的烟斗拿出来塞上烟丝点上:“想想他们除了利用我黑旗军去抗击南蛮子之外,还有什么目的?”
他坐在那里眉头微皱,吞云吐雾。
……
朱雀山大寨辎重营
大犬靠在一堆粮草上懒洋洋的晒着太阳,嘴里叼着一根毛毛草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就在这时候有两个士兵领着一个人过来,离着很远就跟他打招呼:“将军,这个人说是你同乡,有要事找你。”
大犬睁开眼往那边看了看,发现来的人自己不认识,甚至从来没见过。他的身份特殊,自始至终一直瞒着,所以也不可能有什么同乡来寻。可不知道为什么,大犬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这人连忙过来恭恭敬敬的施礼,然后看了看那两个士兵已经走开后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大犬:“这是教主让我必须亲手交给您的,他还特意嘱咐过,您看完了之后就烧了。”
大犬知道这人是谁派来的了,所以心里一紧。
他将信封拆开,展开书信看了看,第一句话就让大犬后背上一阵发凉。他下意识的往左右看了看,感觉自己的心在这一刻几乎停跳。
兄长,时机到了。
第0621章 还能吓唬谁?
迟浩年和钟辛在整个下午都在房间里没有出来走动,门口是他们两个带着的亲信随从,有人来送水都被客气的挡住,一直到天色将暗的时候吴一道亲自过来问候,房门才从里面打开,吴一道进去之后足足在里面停留了超过一个时辰,也不知道三个人议论了些什么。
晚饭的时候吴一道派人来请方解,方解却让人回去说他还睡着没醒来。迟浩年和钟辛知道这是方解故意为之,不过确实稍显失礼了些,所以吴一道代表方解道了歉,然后又安排酒宴继续喝。
这次陪酒的不只是吴一道自己,在大营里的黑旗军主要将领们都入了席,足有十几个人。这些家伙酒量一个赛着一个的强,两轮敬下来迟浩年和钟辛就已经有些扛不住,虽然他们酒量也都不俗,可黑旗军里喝酒用的是大碗而不是酒盅,他们两个这样身份的人喝的精致,而这些军人一个个都很粗糙。
一顿酒又喝了将近一个时辰,这次两位封疆大吏是真的喝多了。
两个人是被抬回去休息的,这次没把他们再放在一起,而是分别住了一个单独的房间,迟浩年和钟辛带来的护卫跟着忙活,却谁也没有在意这个细节。中午吃完酒把两个人放在一起是为了让他们商议,晚上吃完了酒分开可不仅仅是因为两个人睡一个房间是黑旗军失礼这么简单。
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他们两个就被外面震天似的的吼声给惊醒,钟辛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揉着几乎痛裂开的头推开窗子往外看了看,就看到远处校场上数不清的黑甲士兵正在操练,喊声震天。
在校场最北边的点将台上,昨天那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年轻男子穿了一身黑袍笔挺的站在那里,英气逼人。
校场上的士兵随着点将台上的旗手挥舞大旗不断的变幻阵型,沿用了大隋步兵军阵变化的黑旗军看起来军容肃穆,看架势这校场上至少有一万以上士兵在操练,可阵型转化之间没有丝毫的停滞极为流畅。
钟辛虽然不是武将,可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
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什么样的场面他没有见过?在梁城的时候,他看外面的黑旗军骑兵就知道这是一支精锐,今日看到黑旗军步兵操练,他心里又重新审视了一遍那个叫方解的年轻男人。
他记得年少时候,父亲曾经跟他说过一句话,他一直铭记于心。
没有人可以随随便便成功,哪怕系出名门。
方解能有现在的实力,又怎么可能只是运气所致?他当初带着区区一营兵力远赴西北,非但没有在那混乱不堪的局面中泯灭,反而拉回来一直拥有数万精骑的队伍,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在朱雀山建立起这样规模的大营,而且还训练出来如此雄壮的步兵……只这一个清晨,钟辛对方解的印象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这个时候钟辛也猜发现,旁边的窗子也推开了,迟浩年如他一样脸色凝重的看着校场上的那个黑袍青年。
两个人的目光交织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有什么交谈就看到吴一道笑呵呵的走了过来:“两位怎么这么早就醒了,莫不是被士兵们操练吵到?真是不好意思,这是大将军的习惯,无论寒暑雨雪,每日清晨都要亲自操练人马,我替大将军给两位道歉,扰了你们休息。”
“没有没有。”
距离较近的迟浩年连忙摆手道:“大将军治军威严,令人钦佩。”
“不如咱们去看看?”
吴一道做了个请的手势。
俗话说客随主便,虽然他们两个身份显赫,可到了朱雀山大营也是客,他们好歹梳洗了一下换了身衣服,就随着吴一道往校场那边走。
“散金候……”
迟浩年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昨日里大将军饮酒醉了,醒来可曾对你说过什么?”
吴一道点了点头道:“昨夜咱们酒席才散,大将军就起来了,因为我吩咐过不要让人叫醒他,他还因此而发了脾气,说慢待了两位贵客。”
“不是这个……”
迟浩年有些着急:“别的没说?”
“别的?”
吴一道想了想,刚要说话,就看到罗蔚然带着一队骁骑校从前面经过,看到罗蔚然的那一刻,迟浩年和钟辛的脸色显然变了变。
“那位……莫不是当初的大内侍卫处指挥使罗蔚然?”
钟辛下意识地问道。
“正是!”
吴一道点了点头:“如今也在大将军麾下做事,不只是他……”
吴一道指了指远处点将台上恭恭敬敬站在方解身后的那个人说道:“那位曾经是御书房里的太监,皇帝对其格外的信任,御驾亲征之前让他带了密旨来寻大将军,可以说大将军现在是奉了皇帝的密旨行事。”
这番话把迟浩年和钟辛都搞糊涂了,方解不是罗耀的儿子吗?他留在黄阳道不是为了替罗耀守住根基之地吗,怎么就突然变成了皇帝的人?怎么就突然变成了奉了皇帝的密旨行事?
吴一道就是让他们糊涂些,见两个人脸色变幻不停他笑了笑说道:“其实昨日里两位提起的事,大将军知道之后也心里烦忧。大将军奉了皇帝陛下的旨意清剿西南叛匪,有临机专断之权,按理说知道了南疆如此情况大将军必然是要率军抗击贼寇的,奈何现在大营里粮草确实有些匮乏,所以大将军心有余而力不足。”
“若是大将军有意南下抗击贼兵,还用担心粮草的问题?”
迟浩年道:“昨日里在酒席上我们两个说的可不是笑话!”
钟辛也道:“既然大将军有陛下的旨意,出兵抗击贼兵也是名正言顺,所到之处,哪个会不支持?我昨日的话还算数,只要大将军肯带兵南下,我北徽道计算再穷也还能支持一些钱粮,总不能让将士们饿着肚子为国杀敌吧!”
“如此的话,二位稍后不要说话,我先试探一下大将军的意思。”
吴一道笑了笑:“只是我担心的是,大将军舍不得才刚刚建立起来的朱雀山大营,万一大将军为国抗击外敌的时候,有人来打我朱雀山的主意,那岂不是让大将军寒了心?”
“不会!”
迟浩年道:“断然不会!”
吴一道叹了口气:“两位说不会,我自然相信,可大将军也必须为下面十几万将士着想……若是不将所有威胁派出的话,大将军只怕也不能放心带着队伍南下。”
“不知道……”
钟辛皱着眉问:“怎么才能让大将军放心?”
……
雍州
站在雍州高大的城墙上用千里眼往南看过去,在视线最远处已经能看到有烽烟燃起。雍州城的所有城门都已经关闭,从今天开始就连那些逃难过来的百姓也不能进城了,无论他们怎么哀求城门都没有打开,守城的士兵们也看着动容,可上面军令如此,他们也不敢违抗。
其实这也不能怪将领们狠心,现在纥人和南燕的军队已经近在咫尺,谁也不知道这些难民中有没有混进来的南燕奸细,一旦混进来了敌人,到时候这座雄城能不能守得住谁敢保证?
所以下面的百姓哀求的再凄惨,士兵们都扭着头不忍心去看却还是铁着心不开城门。
百姓们哀求了半日之后也没有等到城门打开,只好绕过雍州继续往北走。其实这段日子以来雍州城里接纳的难民已经很多,雍州大街上住着的都是从南面逃难过来的百姓。纥人杀人太凶,比起南燕军队来说就是野兽。南燕人只抢夺钱粮却很少杀人,因为他们还要把人也一块抢回去。
南燕建国之后,本来国家人口就不多。再加上因为大隋的生活要比南燕好,不少人偷偷跑到大隋来落户,大隋这边是来者不拒,而慕容耻不敢得罪罗耀所以连问都不敢问,只好装聋作哑。
最多的一年,足足有十万百姓从南燕跑过来成为隋人。
南燕国力贫弱百姓们赋税颇重,而大隋皇帝对西南诸道一直很照顾,每年都会有减免钱粮的旨意下来。罗耀虽然搜刮的很,可搜刮的也不是百姓而是那些富户。就算罗耀也征收,可远比南燕收的要低。罗耀也喜欢这些南燕人来投,因为这些人对大隋没有什么敬意,从这些人中选兵更让他放心。
正因为如此,慕容耻的恨意更浓。他当初从大犬兄弟手里把商国皇帝的遗旨骗走,若不是大犬有特殊能力的话兄弟两个也险些被他杀了。好不容易装作商国太子建立了南燕,可国力弱小,在强大的隋帝国面前除了卑躬屈膝他没有别的选择。
这怨恨积压的久了,慕容耻这次算是找到了宣泄。所以他下令南燕军队非但要掠夺钱粮,人口也要抢。而且还要查,凡是当初从南燕逃来平商道的百姓,一律在脸上用烧红的烙铁烙印上一个奴字。
至于那些纥族人,他们或许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因为他们一直只是在杀人。
雍州城现在的守将,是道治衙门的四品郎将徐庆之,骆秋虽然也在城中,但因为不懂军务,索性将守城的事都交给了他。
徐庆之才三十五六岁不到的年纪,已经是正四品的郎将,若是大隋没有乱起来的话,再熬几年未必没有机会晋身为十六卫战兵的大将军之一。
他站在城墙上看了看远处的烽烟滚滚,又回头看了看雍州城里的拥挤的难民。
“如果没有这些难民,雍州被围困的话可以撑两个月。虽然罗耀带走了大部分粮草,但好歹库存还有些。可现在多了这些难民,能撑一个月就算不错了。”
他叹了口气,看了看总督骆秋让人重新在雍州城墙上挂起来的大隋旗帜摇头苦笑:“到了现在反而要挂大隋的旗子了……还能吓住住谁?”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哭。
第0622章 带你去报仇
黑旗军南下的事就在校场练兵的时候定了下来,定下来之快出乎了迟浩年和钟辛的预料,这两个人昨夜大醉今儿一早又被吵醒,还有些迷糊的时候就被吴一道拉着去见方解,而方解借兵威大势提出来的条件,几乎没有给他们思索考虑的余地。
“黑旗军南下抗击外敌侵入乃是分内之事,我昨夜自思良久,不出兵平寇妄为人臣,不出兵平寇如何面对将士?不出兵平寇如何面对百姓?”
方解这番话一出口,迟浩年和钟辛两个人心里都立刻松快了些,可还没等他们赞扬一下方解的决定,方解的语气陡然一转。
“但!”
方解目光一凛,看向迟浩年和钟辛。他站在高台上背对着朝阳,所以看起来格外的高大,身体周围镀了一层金边。
“我身为领兵大将,也不能贸然行事。我麾下十几万将士的性命都在我手里攥着,自然不能草率。有道是大军未出粮草先行,现在我大营里的粮草不足以支持大军千里奔袭,昨日里两位大人的高义我铭记于心,料来不会言而无信吧?”
“这是自然!”
迟浩年抱拳道:“大将军若是愿意出兵为国驱逐贼蛮,粮草之事自然不用大将军操心,我来之前平商道总督骆大人特意嘱托,他说若是大将军愿意率军赴平商道的话,平商道内自他以下所有官员愿意听候大将军拆迁,唯大将军马首是瞻。所用钱粮,由平商道,雍北道,南徽道,北徽道四道督抚衙门供给,绝不会让将士们受了委屈。”
“好。”
方解看向钟辛问:“昨日钟大人说过,若是有人愿意率军南下,北徽道所有关卡要道尽皆放行,沿路所需粮草补给也有北徽道供给,此话可当真?”
“当真!”
钟辛道:“我乃大隋重臣,国逢大难,我怎么敢不尽职尽心?过北徽道时候,我保证所有关卡通行无阻,保证所有钱粮供给无忧。”
“这还不够!”
方解语气有些微冷地说道:“逢战若想取胜,首先一点不是我黑旗军将士拼死,而是地方上下同心协力。既然两位大人如此诚意,我不得不把丑话说在前面。若是在我率军与敌厮杀之极,地方有人不听将令不守调度,不要怪我按黑旗军的军法行事。另外,既然骆大人说过平商道所有官员愿意协助大军杀敌,那么我还有一个要求……”
方解认真地说道:“南疆之乱非一时半刻就可以平灭的,而我手中兵力有限,所以除了平商道之外,钟大人的北徽道,迟大人的雍北道,还有杜大人坐镇的南徽道,各道调集一万郡兵供我驱使,不知道两位可否能做主?”
“这个……”
钟辛和迟浩年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是一紧。他们没有想到方解还会提出这样过分的要求,这事按照道理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答应的。之所以他们愿意来请方解赴平商道,存的自然不是什么为了大隋为了百姓的心思,现在方解让他们没个人从各自手下抽调一万郡兵随黑旗军南下,他们若是愿意才怪。
“这个……大将军也知道,地方上本来队伍就薄,郡兵维持地方治安尚且捉襟见肘,若是再抽调一万人马的话,地方上只怕难以维持。”
钟辛装作极为难地说道。
方解笑了笑:“难道钟大人忘了方某的使命?”
他朝着北边抱了抱拳道:“我奉了圣命率军来西南就是为了维护地方清剿叛贼的,力保西南诸道百姓安乐法度平稳本就是我职责所在。钟大人说地方上郡兵兵力不足唯恐出什么乱子难以镇压,难道我黑旗军就只是摆设?朱雀山大营就在这里,我纵然不在大营之中,若是地方上出了什么乱子,钟大人只需派人来朱雀山,我倒是看看我麾下哪个人敢视而不见?!”
他回头对吴一道说道:“侯爷,你帮我记着,我带兵离开之后,若是地方上有难而黑旗军中将领故意推诿懈怠者,斩!”
“喏!”
吴一道抱了抱拳:“属下谨记!”
方解眯着眼睛看向钟辛:“大人,还有什么疑虑?”
本来就状态不佳,此时钟辛觉得自己更是头疼,他看向迟浩年,迟浩年也一样的面带难色。
方解冷哼一声:“既然地方上不能保证配合我黑旗军,那我也不就不敢轻易南下了。两位大人请先回去用早饭,待我操练之后再陪两位大人游览一下这朱雀山。”
吴一道立刻道:“已经备好了早饭,两位大人请。”
迟浩年抿了抿嘴唇,忽然一跺脚道:“好!为国效力不讲条件,若是方将军愿意带兵南下,我就从雍北道郡兵中抽调一万精锐,任由大将军驱使!”
钟辛愣了一下,心说这怎么能答应?
可他见迟浩年对自使了个眼色,也只好点了点头道:“我北徽道也不会落于人后,同是保家卫国,北徽道的汉子们也愿意洒一腔热血。”
……
大事方解点了头,剩下的事就交给吴一道去谈了。方解让陈孝儒派人去通知在北徽道境内绕圈子当土匪的陈搬山,带着请来的那些老太爷或是各家主事再客气的送回去,既然钟辛已经做出了让步,方解也已经展示过黑旗军骑兵的机动作战实力,这一趟也不是白跑,最起码也练了兵。让陈搬山带着飞鹰军返回和崔中振汇合,听候吴一道调遣。
然后方解就让夏侯百川的飞狮军,陈定南的飞虎军,刘旭日的飞豹军做好准备,方解打算只带这三军骑兵,再加上大犬的辎重营,各军的辅兵,总计兵力大约四万人南下。所有的步兵都留在朱雀山大营,还留下飞狼军,飞熊军,飞鹰军三军骑兵,以现在西南的各方势力来说,依然没有人敢对黑旗军打主意。
而且方解信得过吴一道,不仅仅是因为吴隐玉的关系,还因为吴一道已经将所有的本钱几乎都压在了方解身上。
接下来的事方解就不必操心,吴一道是个最成功的商人,如何去获得最大的利益他比方解在行,虽然方解的经商头脑也一样出众,可毕竟这些年已经没有再操持。再说,他总不能事事亲力亲为。
不知道放权的领袖,不算合格。
三个军的骑兵都在准备着,辅兵们忙着从辎重营中领出来东西,然后为战马检查马鞍脚蹬,为骑兵们检查兵器甲械,而辎重营那边最忙碌,虽然钟辛和迟浩年答应了为大军提供粮草,但还是要带足最少半个月的用度。走到北徽道如果得不到补给,自己带着的粮草也要足够返回的。
当然,如果真的在北徽道得不到补给,方解也绝不会那么轻易回来。
整整一天,吴一道和迟浩年钟辛三个人都在议事大厅里商议具体的事。一直到了天色将暗的时候,两个人才从议事大厅里出来回房休息。一进门钟辛就把自己丢在座椅里长长的舒了口气,从身道心的疲惫。
“看来你我都低估了这个方解。”
他微微叹息道:“现在也才明白,咱们根本就不了解他。在来之前,你我何曾会想到吴一道居然在帮方解做事,罗蔚然居然也在这里!这两个人都是何等的身份,居然愿意供一个资历威望都很浅薄的年轻人驱使……有些想不通啊。”
迟浩年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咱们确实低估了方解,昨日里饮酒的时候,他对南疆的事只是像模像样的表了个态后就开始装醉,看起来肤浅而无主,可我现在才明白,这个人为了成事居然连小事都算计的那般齐全……昨夜他安排黑旗军的将领们陪酒,你我喝的都醉了,一大早他就带着士兵在校场操练将你我催醒,然后趁着你我神智还不清醒的时候,立刻就将此事敲定……”
他舒了口气道:“被算计了啊……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这样一个精于算计的后辈了。不只是如此,在和你我说话的时候,他甚至连站在上面位置都是提前想好的,这份心计……有些可怕了。”
钟辛摇了摇头:“我现在最盼着的就是他带着人马快点从北徽道过去,至于你们几位后续的事,我也无能为力。”
“明哲能帮到这里,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迟浩年道:“不过此事对西南终究大有裨益,让方解带兵去和南燕纥人厮杀,咱们虽然付出了些钱粮可本身的实力得以最大的保存。我只是没想到,方解居然会提出来让咱们每人派兵一万随行……看来他也想到了这一层。”
“算了。”
钟辛揉了揉眉头:“我是不愿意再和那个方解那个吴一道打交道了,尤其是那吴一道,真不愧是大隋最会做生意的……想想就头疼。”
迟浩年苦苦笑了笑,心里想着的是回去后该怎么和那些人商议,给方解的条件已经超出了底线,只怕自己也要被埋怨了。
……
方解安排好了骑兵的事之后,想了想还是去交待一下大犬。虽然大犬的出身决定他从小接触的和普通百姓就不同,学来的东西也不是普通人家可以教授的。但毕竟这是黑旗军第一次真真意义上的远征,而且敌人之一还是大犬的仇人慕容耻。所以方解才会决定带上大犬,他以前半开玩笑式的和大犬说过关于慕容耻的事。
方解到了辎重营的时候发现大犬坐在夕阳下发呆,嘴里叼着一根毛毛草机械的咀嚼着快吃完了。
“哎呦!”
方解忍不住拍手赞道:“以后好养活了,吃草都能对付,真是越来越喜欢了你。”
大犬吓了一跳,这才醒悟自己已经吃了好几根草,他啐掉嘴里的草白了方解一眼:“你难道没听过郎中说过?适当吃些草有助于排泄……”
方解哈哈大笑:“那你拉的屎是不是溜圆溜圆的?”
大犬讪讪笑了笑:“难道我拉完了屎还蹲下仔细看看什么形状?”
“你应该推着走。”
大犬傻笑:“有事?”
“没什么大事。”
方解笑了笑揽着大犬的肩膀道:“带你去报仇,玩不?”
第0623章 无法改变的命运
按照吴一道和迟浩年钟辛的约定,大军的一切用度由地方上补给。这本就是意外之喜,就算没有这两位封疆大吏找上门方解也还是要南下的。这一战在方解看来是势在必行,且不说他为了黑旗军能打出名声来,有一个让别人听了可能觉得有些虚假有些矫情的理由,那就是军人自然要为民戍边。
没错,不是为国,而是为民。
方解不是一个典型的隋人,也不是一个典型的这个时代的人,就算在前世他也不是军人,可是当他成为一个军人的时候,那种军人必须保护百姓的使命感一直在他心里,不是别人灌输进来的,而是与生俱来。
这可能让人觉得不理解很虚伪,可方解就是这样想的。
没错,他不是从一开始就属于这个时代,而是慢慢融入。相对于所有人来说,他都是个外人。但他已经把中原当成了自己的家,而非国的概念。
对于大隋来说他不是个忠臣,从一开始他也没有为杨家人卖命的觉悟。可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对外敌的抵触,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情感,其实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也许一个普通男人有这样的壮志却无能为力只好压在心底,可是当他有能力去做些什么的时候,没准和方解一样的心思。
当然,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也从来不缺生来就想对其他国家的人下跪的人。时代的进步也不可能将这种人抹杀,因为他们从有思想开始就一直跪着。苏不畏是个太监是个奴才,可他对皇帝的感情是亲人。所以在很大程度上来说,有些人比苏不畏还要差的多。苏不畏是身体上有残,而他们是心里被阉了。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便是西北的绿林道,那些豪杰平日里和官府好像势同水火,可是当蒙元人的骑兵踏入西北的时候,这些绿林道的好汉们没有一个做缩头乌龟,或许他们的力量很小,但从来没有放弃过抵抗。
迟浩年和钟辛在朱雀山大营停留了三日之后便先行告辞回去安排,方解又准备了两日随即起行。三个军的骑兵从大营里出来的场面浩浩荡荡,后面则是一连串的马车驮载着大军所需的辎重,前军从大营里出去很远,后队还在大营里面,队伍如一条长龙似的,尤其都是骑兵,所以看起来格外的壮观。
方解没有骑着白狮子,而是坐在马车上,车里拉了不少书籍用以度日,毕竟从黄阳道到平商道最少也要走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白狮子跟在马车旁边不时打个哈欠显得很懒散,似乎走的有些无聊,它竟然也跃上了马车从门里硬挤进去,挨着方解身边趴下来,这一下马车里立刻显得很局促起来,本来宽敞的车厢被它自己占去了一大半,留给方解的地方还不够躺下休息的。
方解愕然,随即骂了一句懒货便不再理会。白狮子似乎是听懂了方解的话,还白了方解一眼表示抗议。
在方解的马车后面是沉倾扇沐小腰完颜云殊还有桑飒飒四个人乘坐的马车,桑飒飒一如既往是自己跟来的,根本没有征询过方解的意见。她现在也不再去找方解说关于子嗣的事,但方解去哪儿她就去哪儿,也不打招呼,而且也不知道怎么那么灵敏,只要方解要出大营她立刻就会出现在视线之内。
吴隐玉因为他父亲吴一道不放心所以没有随行,还在家里发着小脾气。
几个女人无聊的时候想起方解教的游戏,虽然和桑飒飒不熟但不妨碍两人一组,桑飒飒没见过这种新奇的游戏也很感兴趣,其实这不过是很普通的纸牌游戏,方解前世的时候经常在宿舍和朋友们逃课的时候打着玩,叫升级。
纸牌是特制的,但规则还是一样,很快几个女人就陷进去,一个个凝着眉思索如何出牌。桑飒飒虽然是第一次玩可很快就上手,和她对家的沐小腰一开始以为自己必输无疑,没想到除了第一局桑飒飒因为不熟悉规则导致对手得够了分之外,几乎没有失误。
两个人一路高歌猛进,打到十二的时候沉倾扇和完颜云殊才打到三。
“桑……”
完颜云殊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叫我名字就好。”
桑飒飒看着手里的牌说道。
“你是蒙元大国师,可你真的比我还要小几岁?”
“嗯。”
桑飒飒难得的笑了笑,她平日里也很少和沉倾扇她们凑在一起,大部分时候她都是独自一人,要么坐在高处晃着两条唯美的小腿看远山风景,要么独步在山中身边有野兽相伴,只要她愿意,好像那些动物都喜欢聚在她身边。
“或许……比你想的还要小一些。”
桑飒飒理了理额前的发丝说道。
“啊?”
完颜云殊有些不可思议,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十九,你呢?”
“我……”
桑飒飒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沉默了一会儿后用极轻的声音回答:“十五……”
这下就连沉倾扇和沐小腰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堂堂蒙元大国师,开创了一个宗门的大修行者,居然才十五岁!
完颜云殊张大了嘴巴,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那你一开始追过来的时候,难道才十四岁?”
沉倾扇心里也同样的惊讶,她本极为自负,在修行一道上她所见过的,只有一个人比自己还要变态,那就是那个叫沫凝脂的女子。可沫凝脂和桑飒飒相比显然又差了些,这样推算起来的话……桑飒飒建立黄教成为蒙元大国师的时候,岂不是还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沐小腰想到的是,桑飒飒那么小就离开了家独自闯荡,然后在蒙元帝国建立了黄教成为大国师,就连蒙元大汗阔克台蒙哥都对她极为尊敬,这些沐小腰都不在意。她在意的是,才七八岁的小女孩,竟然会为了桑家传宗接代的事就要浪迹天涯……
她下意识的伸出手握着桑飒飒的手,发现桑飒飒的手很凉。
“怎么这么凉?”
沐小腰问。
“一直如此。”
桑飒飒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家人血统的缘故,从小我的手就没有暖和过。不只是手……”
她脸微微一红,后面的话没有说。
完颜云殊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她听桑飒飒说完就直接把手从桑飒飒的衣服领子里伸了进去:“哎呀,身上也这么凉!”
这动作让桑飒飒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立刻红了脸。她下意识的扭身,完颜云殊却似乎忘了桑飒飒蒙元大国师的身份,又或许是一块玩了会儿牌后熟悉了不少,那只手居然继续好奇的往里钻。
当触及某个地方后完颜云殊才愣住,然后抽出手后讪讪的笑了笑:“十五岁……好大……”
沐小腰没反应过来,不解地问:“十五岁怎么就好大了?”
一时间,桑飒飒的脸红的就好像熟透了的苹果。
……
方解发现白狮子浑沌钻进马车里最大的好处就在于,自己可以有一个很舒服的靠椅。马车的车厢被白狮子占去三分之二的地方,所以方解很不客气的用它当躺椅来靠。白狮子只是不满的哼了一声就有眯着眼睛打盹,方解笑了笑继续低头看书。
他让吴一道帮他找来许多书籍,越是地位高了之后方解越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不够。以前逃命的时候哪里想过要多了解一下这个世界的现在和过去,后来逐渐安稳下来之后方解才发现自己必须补充学识。
最简单的道理,和迟浩年钟辛这样的人交谈的时候,他们总会引经据典,而这些典故方解多半都没有听过。莫说对前朝大郑的事不了解,便是大隋天佑皇帝杨易之前的历史他也不了解。
要想真正的融入这个社会,就必须多了解这个社会。
正看的入迷的时候,马车的帘子被人从外面撩开,方解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除了桑飒飒会自然而然的走进他的房间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之外就再也没有别人了。所以方解也没有抬头,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我闻到了浑沌的气味在你车上,所以上来看看它。”
桑飒飒脸上的红晕还没有退去,所以显得有些不自然。方解不知道她刚刚经历了一次很难为情的事,虽然在完颜云殊看来那是一种不算什么特别的举动,可桑飒飒却是一个把自己包裹起来十几年的人,她懂这个世界,却不懂得怎么和人相处。
这也是为什么,她在蒙元唯一的朋友还是一个狼人的缘故。
或许,她只是觉得狼人更亲近自然。
桑飒飒在白狮子旁边坐下来,伸手抚摸着白狮子的额头。白狮子似乎很享受这样轻柔的按摩,用巨大的脑袋蹭了蹭桑飒飒的身子。
方解不知道该和她交谈什么所以没有说话,而桑飒飒是从后面马车躲过来的也没有什么话题,所以两个人保持了一种有些冷清的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方解忽然发现这个女人竟是趴在白狮子身上睡着了,他往左右看了看找了自己的大氅为她盖好,桑飒飒却忽然伸出手攥住了他的手。
“爹爹你不要伤心,我会延续咱们桑家的血脉!我虽然是女子,可桑家也不会因此而断在我手里。”
她攥的很紧,眉头皱的很深。
方解心里忽然有些酸楚,没忍心把手抽回来。
到底是怎么样的童年,怎么样的压抑,让她选择了离开家寻找自己?
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方解心里一震……是啊……她只是在寻找着我……
也许这就是上天注定了事,无法改变。
第0624章 他不是个天才
也只有在这样近距离的时候,方解才看出来桑飒飒眉宇间的稚嫩。以前她一直刻意和其他人保持着距离,而且总是会用纱巾遮住脸,她曾经对方解说过自己的年纪并不大,方解本以为她最少也有二十岁,可仔细看过才发现她脸上还带着一些可爱的婴儿肥。
其实像桑飒飒这样的人,按照道理不可能在外人面前睡的这般熟,她那么小就出来闯荡若是没有一份戒备心在,或许早已经被人害了。可能是因为白狮子的身子太过温暖,可能是她对方解没有任何戒备,所以她睡的如此深。
方解想将手缓缓的抽出来,可才一动桑飒飒的眉头就微微发皱于是方解放弃了这个念头,任由她攥着,方解索性也靠在白狮子身上闭上眼休息。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让白狮子有些不满,它晃了晃脑袋,却没有挣扎。
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人一狮的场面有一种很特别的和谐。
不知道过了多久,桑飒飒先醒来,她睁开眼下意识的想抬手揉揉眼睛,这才发现自己竟是紧紧的攥着方解的手,一瞬间,一种小鹿乱撞一般的感觉在她心里冒出来,她有些惊慌失措的把手松开,然后往后缩了缩身子。
她尴尬的看着方解,以为他会醒来。
可他却好像睡的很深,并没有什么反应。
桑飒飒轻轻的缓缓的小心翼翼的舒了口气,用手在自己胸口抚了几下安慰自己,吐了吐小舌头的时候才表现出这个年纪应有的模样。她看到自己身上盖着的大氅诧异了一下,随即红了脸颊。见方解还睡着,她将大氅悄悄挪过去盖在方解身上。
轻轻的盖好之后她再次往后缩了缩身子,好像怕触碰到方解又好像是在逃避什么。
和方解的身体没有接触之后,她的心才缓和下来一些。她侧着头,看着方解的脸,很仔细的看。其实到现在为止她对如何延续后代也懵懂不解,虽然她曾经很认真的去读过关于男女情事的书。
他的脸型很好看,五官也好看。
之前是她睡觉他看她,现在是他睡觉她看他。
唯一不同的是,方解其实早就醒了。从小到大的经历让方解养成了绝对不会睡死的习惯,即便是在睡梦中他保持着一定的戒备。所以他比大部分人活的都要累些,普通人的生活从他一出生就已经远离。
他知道桑飒飒在看自己,所以装睡装得很辛苦。
本以为桑飒飒会很快离开,可方解能感受到桑飒飒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脸上。他无法理解女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习惯,可以盯着一个男人的脸看这么久。而事实上,如果一个女人不是对这个男人有好感的话,多一眼都懒得看。
这个时候的桑飒飒不是蒙元大国师,不是黄教的掌教,也不是为了家族使命而奔波的人,她只是一个好奇的小女孩,仔细认真地打量着面前这个注定了和自己有牵绊的男人。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当一个女人这样认真的看着一个男人的脸,且心里没有厌烦感的时候她就已经陷进去了。
只是不自知而已。
这是一个很平静的上午。
没有什么旖旎的故事发生。
就是这样安静的度过,一直到方解觉得自己再也熬不住的时候,他才假装伸了个懒腰睁开眼,而身为大修行者的桑飒飒这个时候才慌乱的收回视线,就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赶紧闭上眼。
“好像该吃饭了。”
方解找了个不算很好的话题,可他发现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个了。
“嗯。”
桑飒飒忘记自己要装睡,嗯了一声后才发觉有些不对,然后猛的起来往马车外面钻:“是啊……肚子好饿,我去找些吃的。”
方解想说我这里有,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他看着那个娇小婀娜的身影急匆匆的钻出去,忍不住摇头笑了笑。这时候他发现白狮子浑沌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里分明是一种很强很强的鄙视,那意思就好像在说,你是个胆小鬼。
他准备起来的时候,发现身边有一个东西,也不知道是桑飒飒故意留下还是丢在这里的,那是桑乱的那本笔记。
上次方解只是在桑飒飒讲述过往的时候随意的翻了翻,并没有仔细看这个东西。桑飒飒说把这笔记送给他,方解没有留下。也许是有些无聊,也许是因为突然之间想了解桑飒飒,方解将笔记拿起来,有一种从头到尾看一遍的冲动。
……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注定不是一个普通人的,也许所有人在年少的时候都会有这样幻想,幻想着自己是独一无二的甚至会超越所有人。我曾经问过村子里的同伴,他们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总是会很认真的思考。大胖想了很久后回答我,说是的,我觉得我会与众不同,我将来种的田会比别人多打一倍的粮食。”
“小胜告诉我,他也觉得自己会与众不同,他长大以后会成为一个最棒的猎人,就算再狡猾的野兽也不可能从他的手里逃走。他还说他将来会娶一个最漂亮的女人做老婆,然后她老婆会成为村子里最能生孩子的人,生二十个!”
这是这本笔记的开头,方解只看了这前两段忽然生出一些共鸣来。他小时候,不是这个时代的小时候,是前世的小时候,也总是幻想着自己会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自己将来会成为一个超级英雄,又或是成为一个伟人。自己会是天下最帅的那个,最有钱的那个,最成功的那个。
每一个人都有过这样的念头,越是在年少的时候这念头出现的次数就越频繁。而到了成年之后,大部分已经忘了自己还曾经这样自信过。
他摇了摇头,继续往下看。
“当我得到这些答案的时候,我便问我自己,你也觉得自己是特殊的,那么你将来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想过许多,比如大胖和小胜那样的答案,好像也不错。可我总觉得这样会太平凡普通了些,我可以更辉煌。”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我喜欢坐在山上那棵桑树下想这个问题,别的孩子都在过家家为了谁扮作新郎谁扮作新娘的时候,我在想将来我会是怎么样的一种特殊。别的孩子被爹娘喊回去吃饭的时候,我还是坐在桑树下考虑这无聊的问题。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明白原来光是这样幻想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让人活在自己的幻想中沾沾自喜。”
“于是,我试图改变。”
看到这段话的时候,方解忽然觉得这个桑乱和自己前世印象中某个很著名的科学家有些相似。
而接下来方解看到的,证实了这一点。
“我春天坐在桑树下,秋天也坐在桑树下……我看到桑树发芽看到桑叶飘落,于是我就去想,为什么树叶是往下落而不是往上去?我伸出手接住一片落叶,发现树叶很轻,可即便再轻他也有重量,所以它会下落。当有风吹起的时候,树叶就会被风卷走,因为风的力量可以将树叶吹起,可为什么我不能被风卷走飞上天空?”
“因为树叶比我轻。”
就这样看简单浅显的事,桑乱却很认真的在笔记上记录下来。这样的道理每个人都知道,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但他们却不会如桑乱这样特别认真的去思考为什么,因为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根本就没有为什么。
“如果风变得很大,那么就有可能将人也送上天空。可这样巨大的风不是一年四季都有,也不是每天发生,所以人想要借助风而飞翔不实际。然后我又想到,就算可以借助风飞起来,可是主导着飞翔的是风而不是人。人只能任由风吹响一个方向,而不是去自己想去的方向。”
“我又想到了那个问题,我会是一个很特殊的人吧?”
桑乱反复提到了这个想法,这个普普通通每个人小孩都会有的想法。
“如果我可以飞,那么我就是个特殊的人了。”
“如果我可以飞,所有人都将仰望我……这是我第一次想到让别人仰望,我忘记了那个时候我几岁。可是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就再也不能控制,有时候回想起来,日后的成就正是因为那时候的偏执梦想……让所有人仰望。”
方解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有些感慨,因为他知道桑乱后来已经忘记了这个梦想。后期的桑乱要的不是所有人仰视,而是统治所有人。表面上看起来这其中没有什么差别,但差别就在于,仰视他的人心态的不同。令人尊敬也是仰视,令人畏惧也是仰视。
想到这里的时候方解心里有些不舒服,忽然想到人的经历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本质。也就是在这时候,方解忽然有些惶恐。他自己从一无所有到现在拥有许多,和以前的自己还一样吗?
会不会也如桑乱一样迷失本性?
“这个时候有两个选择让我陷入沉思……是改变自己还是改变外界。比如我想飞翔,是该改变风让它能吹起我,还是改变自己如树叶一样可以被风带走?”
方解不知道桑乱考虑这些的时候到底多大年纪,但这样的想法显然已经不是一个孩子可以有的。因为这不是玩笑,而是桑乱认真的思考。
“一开始我观察四季风的变化,希望可以找出规律,好像用了几年的时间。然后我确定自身不改变的话,那么我无法改变外界。”
这样一个道理,桑乱居然用了很长时间才确定!由此可见他或许算不上一个天才,因为他最初思考的问题其实都很浅显。
“可是改变自己,要从什么地方开始?”
方解可以想象的出当桑乱开始考虑如何改变自己的时候是多复杂的心情,因为人的身体是定型的,只能从定型的身体中寻找可以改变的东西。方解陷入沉思,他想知道桑乱用了多久确定人的丹田可以存储内劲,又是用了多久才想到可以将天地元气转化为内劲。
“当我确定需要先改变自己的时候,我用了三天的时间感受外界精纯的元气,用了三天将这些元气吸收进来存在自己的小腹,我感觉有一颗像是药丸一样的东西在我小腹中慢慢出现轮廓,所以我将这个东西叫做丹,而孕育这个丹的地方叫做丹田。”
六天!
桑乱从决定改变自己到能够修行只用了六天!
方解彻底推翻了之前自己的感觉,桑乱何止是个天才,他或许在当时就是个神!
第0625章 我来教教你什么是规矩
“桑树之所以活着且不断成长,是因为其有根。”
方解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就意识到,这本笔记不仅仅记录了桑乱在征服西方之前的经历,还有修行上的心得感悟。所以他有些激动,忽然间明白了桑飒飒当初为什么要把这本笔记送给自己的原因。因为这个东西对方解来说,确实就好像一种大补的天才地宝。
桑飒飒虽然没有特别点明,但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桑家人的体质很特殊,所以只能选择最亲近自然的女子结合延续后代。或许是因为幸运,桑家的人总是能遇到这样的女子。可是到了我这一代,我却是那个女子。”
而她却选择了方解。
所以方解曾经想到过,自己和桑乱的体质岂不是一样?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也就难怪大轮明王和罗耀对自己如此上心了。
“树之根便是人之脉,树要长大需要根来提供所需,而人要修行需要脉来支持,但人体固有经脉不能承受天地元气之重,如崎岖小径,不可行大车。如涓涓细流,不可通大船。所以我只能自己再开辟出来所需之脉,我称之为气脉。”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迫不及待的继续往下看。同时对桑乱这个人的钦佩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个人就是一个奇迹。很多人会胡思乱想,但只是胡思乱想。他也胡思乱想,但他却成为一个时代的开创者。人体没有能承受天地元气的经脉,于是他就自己开造出气脉来。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却让方解感受到了这个人的强大。
“在开造气脉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是什么。考虑了很久之后确定,最强大之力莫过于自然之力。天造万物,有日月更替,有风雨雷电,这些东西的威力不是人可以抗拒的,固为强大。若是这些能力可为我所用,我便是天下间最强大的人。”
方解翻到下一页,发现这是一张手绘的有些潦草的图。画的是人体,不过不得不说桑乱的画真的好丑,那人画的也就勉强有个轮廓,歪歪斜斜。但可以看到几条很清晰的气脉从丹田中延伸出来,融通四肢。
方解看到这图的时候感觉有些熟悉,然后忽然想到这不就是老院长万星辰赠给他的那本笔记上所绘图其中之一吗。只是老院长虽然画的要好看的多,但没有注释,也就是说老院长知道这样的体质存在,却并不了解。
桑乱的图虽然画的很差,但标注的极为清晰。
哪一条气脉是最先开辟出来的有何能力,寥寥数语解释的极为清楚。方解看的入迷,再联想到自己身体内的气脉,虽然和这图不太贴近,可从中得到的启发对他来说大有裨益。就好像这世间没有绝对相同的两片叶子一样,也绝对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所以即便桑飒飒选择了方解,却不代表他和桑家人的体质一模一样。
虽然这图和他体内的气脉有所不同,可方解看重的是桑乱记下来的修行方法。
他继续往后翻,后面是桑乱对体内各条气脉的如何运行的记录,一开始桑乱也不是掌握的很顺利,这些气脉虽然是他硬生生从体内开创出来的,可毕竟是一种毫无参照的摸索,桑乱用了大概几个月才找到诀窍。
他的体质和方解的体质最大的不同在于,桑乱的体质是完全自己改变出来的,或许最初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而方解的身体则是自己在不断的成长,连方解都不了解这成长需要的是什么。
他只是被动的接受,而桑乱是主动的改变。
而且,这个奇迹一般的男人,在发现自己对身体某些地方不满之后,还会修改。他将自己的身体当成了试验品,而记载中也有许多他改造自己时候所遭遇的凶险,有几次他险些丧命,却凭着强大的毅力走了过来。
他在悟道山桑树下坐了那么多年,其中大部分的时间都消耗在如何让自己的身体达到完美上。可以说走下悟道山,离开乡亲们的桑乱是一个完美的雏形,然后他靠着之后的阅历来逐渐将这雏形变成了成品。
这本笔记在桑乱带着强大的军队回到悟道山而结束,方解用了正在一个下午的时间看了一遍,连午饭都没有吃。
这本笔记带给他的收获无疑是巨大的,方解也从中找到了自己修行方式上的偏差。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桑乱和方解是同一类型的人。当初方解在确定自己不能修行的时候并没有放弃,而是不断摸索寻找能让自己成为修行者的方法,且最终被他找到。
这种完全不同于大部分修行者的方式,却并不是每一个修行者都能用。比如沉倾扇,她知道方解告诉他的修行方式更有助于提高修为,但她从小接受的教导已经根深蒂固,再想改变,第一是体质上难以接受,第二是思想上无法顺利转变。
方解看完了这本笔记之后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闭上眼开始审视自己的身体。他能清晰的感觉到气脉的存在,也能感受到那些能力的存在,只是在运用上依然无法达到完美,而桑乱的笔记则为他打开了一扇门,连方解都不知道这扇门在后来为他带来了多大的好处。
……
第一批来自西南地方的物资补给是梁城提供的,梁城的守军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黑旗军的队伍浩浩荡荡的走进城门,接受了物资之后又浩浩荡荡的从另一侧开了出去。这些守军眼神里都有些惊恐和震撼,因为他们从来不曾见到过这样雄壮的骑兵队伍。
北徽道总督钟辛在梁城设宴款待方解,其中作陪的就有北徽道陈家的陈永浮,这个人对方解一直有些轻视,或许是出于世家人的那种高傲眼神,他总是觉得被方解要挟去那么多物资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其实世家与世家也不相同,因为地域上的差别行事的风格也有很大差别。地方上的豪门和京畿道长安城里的豪门相比,多了几分跋扈傲慢。京畿道里那些真正的名门大户,无论在面对谁的时候都会刻意表现出自己的谦逊有礼。当然,也可以理解为虚伪。但显然这种虚伪,比陈永浮溢于言表的傲慢要可爱些。
在酒桌上,陈永浮不时冷言冷语的讥讽几句,虽然不明显,但场面几次因此而变得尴尬。
钟辛几次将话题截住,可陈永浮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结束,毕竟这些送给方解的钱粮,大部分是他陈家拿出来的。
“我听说方将军乃是当世第一奇人。”
陈永浮端着酒杯微笑道:“听闻方将军在到长安之前还是个人尽皆知的不能修行之人,可到了京城之后忽然开了悟,修为一途便走的极为通畅顺利,便是许多成名的修行者也不能相比了……这真是让人惊讶,我也是不能修行之人,请问方将军可有没有法子也让我踏入修行之门?”
方解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坐在陈永浮身边的那个老者,看得出来这个人修为不俗,而之所以他坐在陈永浮身边而陈永浮聊到修行的话题,肯定有所图谋。
“我自己尚且是误打误撞,哪里敢胡乱指点别人。”
方解笑了笑:“万一若是因为胡说而伤了公爷的身子,岂不罪过?”
“这倒是无妨。”
陈永浮指了指身边老者说道:“这人修为虽然马马虎虎,但好歹在我身边做了十几年贴身护卫,还不至于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伤到我。”
“哦……”
方解哦了一声,低头饮酒。
“怎么,莫非方将军是瞧不起我?”
陈永浮笑了笑道:“你也是不能修行的体质,我也是不能修行的体质,既然你找到了可以修行的方法,难道不舍得告诉我?不如这样,若是方将军将此法教给我,我可以再加一万石粮草用作军资。”
“一万石啊……”
方解微笑道:“公爷的分量确实很重。”
这话一出口,陈永浮的脸色变了变:“怎么,方将军这是轻视我?只要方法对了,你行我怎么就不行?”
坐在他身边的老者冷冷笑了笑:“方将军,修行之人藏私可是令人不齿的事。”
方解眼神一凛,指着他的鼻子尖问钟辛:“这位怎么称呼?”
钟辛尴尬的介绍道:“这位是陈公的亲随。”
方解眯着眼睛笑了笑:“原来是亲随啊……请问你身上可有功名?”
老者冷傲道:“修行者有几个在乎功名?”
“也就是没有?”
方解追问。
陈永浮冷声道:“怎么,难道方将军因为他身上没有功名而瞧不起他?如果是这样的话,也是瞧不起我咯?”
方解摇了摇头:“我进门的时候给你施礼,是因为你是大隋的国公,这就是规矩。我虽然身份不及国公,但好歹还有个一等侯的爵位,还有个将军的军职,国公府里的人难道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见了我不曾行礼,难道这是瞧不起我?还是说,现在可以不按照大隋的规矩办事了?”
陈永浮的脸色一变,怒意几乎要从眼神里喷出来。
“我听闻诗书传家之人,最讲究礼法。公爷,你家里想必也是如此吧?”
方解笑着问。
陈永浮想要发作,却被钟辛从桌子下面拉了拉衣服,他冷哼一声对那老者说道:“给方将军见礼!”
那老者寒着脸站起来抱了抱拳:“见过方将军。”
方解瞥了他一眼:“你在国公家里做了十几年的事难道还了解大隋的规矩?你只不过是个下人,以你的身份……见了我要下跪。”
咔咔的一声脆响,竟是那老者攥紧了拳头的骨响。
“不跪?”
方解语气一凛:“在朱雀山上我记得有句话我说的明白,地方上的人若是不守规矩,总督大人,休怪我按规矩办事。国公家事繁忙要是疏于管教下人的话,那我也不介意替国公教教你的下人……什么是规矩。”
第0626章 这样的人何必招惹
陈永浮从来没有遇到过在自己面前这样跋扈的后辈,以他陈家在北徽道的地位,除非有人失心疯才会招惹他。可方解淡淡的笑容分明是在告诉他,你在我眼里什么都不算。本来就因为钟辛答应要给方解大批物资的事他就憋着火气,此时哪里还能忍得住!
“我家里的事,还轮不到别人做主。”
他看着方解冷冷地说道:“既然你跟我说规矩,那么我倒是想问问方将军,大隋可有插手别人家事的规矩?”
方解淡然一笑:“公爷的意思是,你下人对我无礼也是公爷的家事?”
陈永浮道:“他是我府里的人,怎么处置是我的事,方将军难道觉得这样有错?”
“没错。”
方解道:“我一向尊敬讲道理守规矩的人,也一向鄙夷没规矩却还想讲道理的人,公爷既然已经发了话,我自然不能再说什么。不过……你的下人还没有给我行礼,这好像不是公爷的家事,而是大隋的礼制。”
“我不是隋人凭什么守你们隋人的规矩!”
就在陈永浮脸色变幻不停的时候,他身边那个老者再也忍不住看着方解怒气冲冲的说了一句。这句话一出口陈永浮都愣了一下,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你这个白痴!
“不是隋人?”
方解嘴角上微微露出一抹冷冷笑意的时候,钟辛就知道今日这事不能善终了。陈永浮这个护卫也是白痴,那两个人言语上寸步不让是他们的事,你老老实实站着就是了,难不成陈永浮还会让你吃了亏?若是被方解压下去,他陈家在北徽道的名声还怎么保?这句不是隋人一出口,简直就是自己送过去脸让人打。
钟辛在心里骂着那老者白痴,刚要劝解几句忽然见方解朝那个老者伸了伸手:“拿来。”
“拿什么来?”
那老者问。
“你既不是隋人,自然要有边关所发的凭证,还有所居住州府衙门所开具的文书,我身为大隋皇帝陛下的武将,身负戍卫西南之责,自然有权利检查你的身份是否合法,如果不合法……”
“那又怎么样!”
那老者已经到了暴怒边缘,这些年在陈家他的地位何其尊贵,便是陈永浮对他尚且要客客气气的说话,可这个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将军竟然这样跋扈,连陈永浮的面子都不给他哪里还能平静。
“不给?”
方解问。
“没带在身上!”
老者瞧了陈永浮一眼却见家主没有让他出手的意思,使劲往下压了压怒火。
“没带和没有是一样的。”
方解淡淡说了一句,然后伸手指了指那老者道:“骁骑校何在?将此人拿下带回去审问,若是敌国派来的奸细,立斩不赦!”
“你敢!”
那老者和陈永浮同时喊了一声。
方解微笑道:“可知道陛下为什么将镇服西南的差事交给我?就是因为一个敢字。”
几个骁骑校从外面闯进来就要拿人,虽然他们知道那个老者肯定不是什么善茬,但军令一下,他们就必须遵从。眼见着骁骑校上来要抓人,那老者再也忍不住了,一挥袍袖,一股磅礴的内劲朝着那几个骁骑校扑了过去,以那几个骁骑校的修为是断然接不住这一招的。
就在那劲气如怒龙一般卷过去的时候,凭空里忽然烧起来一团火焰将那股磅礴的劲气尽数烧尽。这火焰来的毫无征兆,突然就在半空出现形成滔滔之势。
“对我无礼也就罢了,对我黑旗军将校动手可就不是谁家的私事了。”
方解站起来说了一句,然后身子骤然一动便消失不见,那老者心中一骇,九品修为立刻施展出来布于身体四周防备,才觉着身侧有些异样,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觉得腰畔一紧,腰间的束带竟是被人一把抓住!
这一下这老者吓得心几乎都跳出来,以他九品的修为竟然完全没有看到谁近了自己的身子!
在腰带被抓的一瞬他两掌同时往身侧拍了出去,内劲汹涌而出,可还没喷发出去就被一股很诡异的火焰吞噬,竟是顺着他的内劲往他身体里蔓延。老者吓得连忙将内劲截断,饶是如此一双手被那赤红色的火焰烤的几乎熟了。
这一瞬的功夫,方解拎着他的腰带猛的往上一提,身材高大的老者被他拎包裹一样拎了起来,然后重重的往地下一摔。这哪里是大修行者过招的风范,可偏偏那老者有着极强的修为却根本不敢施展。
砰地一声,老者的脸重重的磕在地上,一瞬间鼻子里的血就喷了出来。
将老者摔倒之后,方解一脚踢在老者的腰部,老者的身子佝偻着飞了出去狠狠的撞在墙上,轰的一声将墙撞了一个窟窿后往外飞了出去。方解身形一晃已经到了屋子外面,从半空中将老者接住后单臂举过头顶。
“九品修为确实很强了……”
方解再次将他狠狠地戳在地上:“但只要你还在九品我就随便揍。”
……
陈永浮对老者的修为很了解,这么多年来陈家有这个老者坐镇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他知道一个九品修行者在大隋会得到什么样的地位,更知道在江湖中会是什么样的地位。可在这个看起来轻浮跋扈的少年将军面前,竟然好像是个稻草人一样毫无还手之力。
陈永浮此时心中已经是翻江倒海一样,下意识的看向坐在对面苦笑的钟辛。
“劝过你不要招惹他……”
钟辛低低地说了一句,下面的话不好再说出来。
陈永浮下意识的抬起手抹了抹额头的汗水,感觉自己的后背上一阵阵发凉。
屋子外面,那老者再次被摔了一次后已经鼻青脸肿,他这样修为的人即便与人交手也断然不可能被这样按着揍,这根本就不是大修行者应有的风范。大修行者之间的交手,当有匹配身份的威势。可方解却根本就不管这些,泼皮打架一样的套路让老者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
纵然他是九品修为,可一旦被方解近了身那下场就只能是挨揍了。若是他认认真真的和方解打一场,未必输的这么快。可方解根本就不给他认认真真打一场的机会,要的就是这样直截了当的狠揍。
那老者挣扎着站起来,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后眼神里一阵阴狠闪现。
“啊!”
他猛的咆哮了一声,将所有修为灌注于两臂之上,然后猛地朝着方解砸了过去。就好像空气中突然出现了一座雄伟的山峰,何止万吨,朝着方解迅疾的压了过去。这正是老者的最强一击,飞来峰。
方解感觉到那雄浑的内劲从上而下的砸过来,左手向上一举。
嘭的一声!
就好像真的有一座大山被他托住,他脚下的青石板片片碎裂。
方解的右手往前一伸遥遥对着老者:“有个胖子临走的时候将清乐山一气观的小周天教了我,你运气好,先拿你试试。”
随着方解的话说完,那个老者的身子猛然往前一冲竟是被方解从几米外吸过来,他连忙运转内劲想将这吸力崩开,可内劲才一运转就有一股锋利无匹的金属之力钻进他的体内,在气穴气脉里一阵折腾,也不知道刺穿了几个破洞切开了几处气穴。
而在这之前,他竟然毫无察觉!
方解的无形之力虽然在和真正的大修行者交手的时候肯定藏不住,但对九品修行的这个老者来说足够了。老者根本就察觉不到方解提前就已经施展出来的金属之力,直到体内气穴被破痛楚传来他才惊吓的发现内劲竟是已经无法调动。
其实若不是方解之前读了桑乱的笔记,各种气脉之力他还无法这样熟练的切换,这笔记为他打开了一扇门,而这个九品修为的老者恰好成了方解开门之后的第一个试验品。就算他不得罪方解,方解还想找人试试自己修为有没有进步。
这老者合该倒霉,偏偏遇到这个时期的方解。
体内气脉被刺破气穴被切开,他的修为之力完全没有办法运转,所以只能任由方解那并不熟练的吸力将他拉过去,就在他快到方解身前的时候,方解掌心的心里突然变为斥力,虽然运转上还稍显有些停滞并不圆润如意,但道宗小周天的功法最起码施展的有模有样。
嘭
老者的身子被斥力轰了出去,重重的撞在院墙上后又被吸了回来,然后再次被推了出去,如此反复三次,方解显然是也没了什么兴趣,然后将吸力收回,那老者重重的落在地上,吐着血想要站起来的时候,就看见方解将一只举着的左手朝着他这边一送。
“不!”
老者惊恐的吼叫了一声,想逃却哪里还能动弹。
他之前倾尽全力施展的修为飞来峰真如一座大山一样狠狠地砸在他自己身上,作为修行者谁都有过想知道自己的最强一击到底有多强,这次他真的知道了。体验自己最强一击,绝对不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飞来峰将他狠狠地砸进了地面里,深陷进去足有数米。
方解甩了甩手往屋子里走,看到陈永浮一脸惊愕震撼的看着自己,他就好像忽然醒悟了什么似的,一脸歉意地说道:“真是对不起……公爷你也知道我们武人出手没个分寸,一不小心就将你的亲随打……”
他看了一眼坑里的尸体:“打坏了……抱歉。”
陈永浮艰难的咽了口吐沫,喉结上下动的好辛苦。
……
钟辛看着方解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陈永浮难看的脸色摇了摇头:“我早就跟你说过,此人根本就不按规矩办事,你偏偏要招惹他。”
陈永浮过了好一会儿脸色才恢复了几分血色:“将这样一个人放进西南,真的合适?”
钟辛微微一愣,然后叹了口气:“骆秋迟浩年想的是驱虎吞狼,我现在担心的是虎盘踞不走,岂不是比狼更可怕?”
第0627章 各玩各的心机
方解当着陈永浮的面将一个九品修行者打成了渣,却没有再做什么,只是客客气气的告辞,然后带着队伍离开了梁城。按照之前和钟辛的约定,方解没有在梁城多停留一分钟,队伍领了梁城提供的物资补给之后就即刻开拔,让城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不只是守军和那些富户,便是普通百姓也在担心会不会出现突然厮杀起来的情况。
其实方解这样做要表达出来的态度很明确,你不招惹我你守规矩我也按着规矩来。
马车里,沐小腰剥了一瓣橘子送进方解嘴里,虽然不是新下来的,但依然甘甜多汁。南方人有自己的方式将蜜橘保存,然后在年前左右再拿出来卖,价格比刚刚产下来的时候要翻上去最少两倍。
沉倾扇坐在一边安安静静的看书,忽然想到一件事:“你当着陈家人的面杀了一个九品强者,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难道你就不担心之后西南诸家跟你找什么麻烦?这样直接的得罪人,好像有点不理智。”
方解笑了笑,从盘子里拿了一个橘子丢过去,沉倾扇看也不看伸手恰好接住。
“故意的。”
他往后躺了躺让自己更舒服些:“如果对方的第一次试探不加倍狠的打回去,以后才会烦不胜烦,这些家伙最拿手的事就是得寸进尺,一点点的试探你的底线在哪儿。我直接杀一个人,就是告诉他们我的底线你们用不着试探,谁惹我都不行。而且西南这些人盘踞在这里的时间久了,他们就会有一种很牢固的主人感,外来的人他们一并瞧不起,不震慑一下难免还会出什么恶心人的事。”
“可这样一来,矛盾是不是激化的太快了些?”
沐小腰问。
“本来也没指望和他们那些人能和平相处。”
方解指了指自己的嘴示意该喂了,沐小腰将剥好的橘子塞进他嘴里,方解一边满足的咀嚼一边说道:“这些人从一开始希望我黑旗军南下就没打着什么好打算,所以我才会能从他们手里抠出来多少东西就抠出来多少,你知道对付大街上的泼皮恶棍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不是什么以德服人,也不是什么宽宏大量,而是狠狠的揍一顿,让那些泼皮惧怕你,连想都不敢想再招惹你才会清净。”
沐小腰摇了摇头:“太费脑子了,我还是想点别的吧。”
沉倾扇将方解抛给他的橘子剥好,没有自己吃而是又抛了回来,方解笑了笑接住。沉倾扇将额前垂下来的发丝拢在耳际:“你们男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比女人之间还要狠戾。我们只看重眼前得失,而你们连明天后天甚至下个月的利益都算计了进去,我也不去想了……”
方解笑着摇了摇头:“其实道理简单的很,我答应他们南下,钟辛迟浩年这两个人去过朱雀山知道我手里的力量,所以他们两个会很规矩。但对于西南四道来说,他们这几位总督大人其实也是外人,真正的权利在那些当地的世家大户手中。钟辛迟浩年老实,不代表他们会老实。”
“他们会试探我对他们的容忍底线在哪儿,因为能有他们现在这样的地位就说明他们骨子里比一般人都要贪婪些,普通百姓不敢去想的事他们都敢。见我带三万精骑南下,他们一开始想着让我去和南蛮子厮杀,后来就会忍不住去想能不能把黑旗军夺过去。”
“如果任由他们这样一点一点的用一件一件的小事来消磨我的耐心,那会是一个很让人心烦的过程。不如直接打回去,让他们知道最正确的做法就是把那些小心思都收起来。当然,会有人因此而觉得不服不忿,可他们再想动手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的想到那个九品修行者怎么死的。”
方解笑了笑:“我现在可不怕他们认为我是个愣头青,因为愣头青都不讲道理。”
沉倾扇嗯了一声:“可我总是觉得,这次南下去雍州更凶险。上次人虽然少些罗耀还在,但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担忧。可这次虽然你身边有数万精骑,心里反而不能踏实。”
方解想了想道:“上次咱们只是个过客,所以没有触及他们的利益。但这次,他们知道我不是过客了,自然会想办法除掉我。”
“下次如果有人不开眼派修行者来刺杀你,我来杀。”
沉倾扇淡淡地说道:“让那些人知道不仅仅是你自己修为不俗,身边的女人也一样可以杀个九品修行者的时候,他们就更不敢胡思乱想了。”
方解对身边的女人这几个字更感兴趣,眯着眼睛笑:“身边的女人,今晚你留在马车里贴身保护我吧。”
沉倾扇微微愕然,然后转过头不看他。
昨夜里她给方解送万星辰的笔记,方解就拉着她不许她回自己的马车上,整整折腾了小半夜,到现在她身体还有些不适,马车几乎晃散了架。整个白天她都坐在这里懒洋洋的看书,还不是因为被那个家伙折磨的两条腿有些发软。
“让小腰保护你吧,以前也是这样的。”
沉倾扇将话题转移到沐小腰身上,沐小腰却没懂他们两个话里藏着的意思。
“我现在哪里还能保护他?”
沐小腰笑了笑:“是他保护咱们的时候了。”
方解使劲点了点头:“是啊……到了我保护你们的时候了。”
……
西南四道都是东西很长南北较短,过梁城之后再走了七天就出了北徽道的边界。南徽道总督杜建舟派人在才进南徽道的地方等着,一见黑旗军的队伍远远的出现就连忙迎了上去。在西南这个地方,世家之间的消息传递速度快得惊人。不用说也知道,方解在梁城杀了陈家一个九品修行者的事南徽道的那些大人物都已经知道了。
所以在秋强县城外面候着的这些人一个个都带着很温和谦逊的笑容,当然,这些人也不过是那些大人物们派来打前站的。南徽道的人基本上和方解没有接触过,他们对方解一点儿都不了解。
所以他们需要自己的手下来打探,带回去最直接的消息。
包括秋强县县令,县丞在内至少百十个人在外面等着,看到黑旗军那杆巨大的军旗到了近前连忙过去,可一问之下才知道,方解在北面几里外脱离了队伍,据说是带着亲随在小河边垂钓呢。
傲慢!
所有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个叫方解的人太傲慢了!
他们这么多人眼巴巴的在这等着,可那个方解居然撇开大队人马跑去钓鱼。秋强县县令虽然知道自己和方解相比也就是个小人物,可这种折辱对于文人来说极难接受。但即便心里不舒服,他还是要客客气气的招待方解手下的人。
他本打算等方解到了再说,可那几位黑旗军的将军却说大将军交待过不用等他,他在河边垂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收了兴致。县令大人和一众随行无奈,只好先把这几位黑旗军的将军们请到城里伺候着。
很快,方解为人傲慢无礼的消息就通过各种渠道传了出去。
秋强县县城北边五里不到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小河,据说尽头最终汇入沂水。这河并不宽,只十几米左右,所以无需渡船,河道上每隔十几里就架着一座七孔石桥,也不知道年月,但依然坚固。
方解就坐在石桥上垂钓,白狮子浑沌趴在他身边打盹。
大犬蹲在桥栏杆上抽着烟斗,看着河道里不时跃出水面的鱼不解地问:“如果说在梁城杀人,是为了让那些人忌惮你,那这次故意冷慢那些迎接的地方乡绅又是为什么?”
“你猜不到?”
方解反问。
大犬仔仔细细地想了想后说道:“在梁城杀人,是为了杜绝那些人再来试探什么。这次装作傲慢无礼不去见那些地方乡绅,难道是想让那些人以为你没有什么心机,就只是个有勇无谋之人?”
方解笑了笑:“不能让他们太忌惮我,又不能让他们太放肆,这个度要拿捏起来挺难。”
大犬点了点头:“就是既不能让他们瞧不起,又不能让他们太在意。”
“让自己的对手以为自己不过如此,容易。让对手以为自己可怕的不过如此,难。”
方解一抖手将一尾鱼从水里提了出来,看了看后又随手丢进河里。大犬眯着眼睛看着,又不解了:“什么时候这么仁慈了,钓上来还要放生?这就是传说中的意境吗?钓鱼,其实为的不是鱼?”
“呸!”
方解白了他一眼:“钓鱼不为鱼,这样说的要么是扯淡要么是做作,不以钓上来鱼为目的钓鱼都是耍流氓,我钓上来又丢掉,是因为我比较贪婪,刚才那一尾太小了。”
他认认真真地说道:“要钓就要钓大鱼。”
大犬似懂非懂,忽然又想到雍州南边给自己写信的那个亲人,他心里就一紧。他担心,方解和他的亲人会砸战场上碰面,那个时候最难抉择的,其实是他。
……
南徽道道治所在大孤城距离秋强县不过一百一十里,按照黑旗军队伍的行进速度,最多两天就能到达。可要是传递消息不惜马力的人,来回换马的话用不了一天就能跑到。所以早晨的时候黑旗军到了秋强县,天快黑的时候方解的无礼举动大孤城里的一群大人物们就都已经知道了。
“怎么看?”
刘家家主刘狄问南徽道总督杜建舟:“你是不是对这个姓方的过誉了?”
杜建舟摇了摇头:“迟浩年回来的时候特意交代过,不要和这个人起什么冲突,让他安安稳稳的到雍州去,即便是个祸害也只能祸害平商一道,等他带着人马和南燕军队还有纥人分出胜负之后,即便他赢了还能剩下多少兵?到时候咱们封锁北归的路,将他困死在雍州,黄阳道里那十万人马,还不是咱们手里的菜?”
“听你的吧。”
刘狄点了点头:“不管他真跋扈傲慢也好,装出来做样子的也好,咱们都不招惹就是,让他赶紧过了南徽道去雍州。”
“不过……”
他顿了一下说道:“那一万郡兵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妥协!”
第0628章 南徽道的热情
大孤城
刘府
刘狄靠坐在躺椅上调整了一下姿势,因为刚才舒服过了头小腹上还有些痉挛。虽然他已经五十几岁,但在色这一道上依然沉迷。刚刚在他胯间如蛇精一样吞吐着小舌的少女是他才收进府里的歌姬,色艺双绝。那一张小嘴简直能把魂儿吸走,到了他这个年纪再想驰骋有点力不从心,所以格外的喜欢口舌之功。
他刚打算把手伸进那少女衣襟里的时候外面管事低低的问了一句,说城中另一个名门宇文家的家主宇文波登门拜访。刘狄悻悻的收回手,有些依依不舍的起身,让那少女为自己整理好衣服。
“请他在客厅稍后,我这就去。”
管事应了一声离去,刘狄捏着那少女的下颌道一会儿再来狠狠收拾你这小妖精,少女娇羞一笑,刘狄哈哈大笑而去。待他走后那少女撇了撇嘴一脸的鄙夷,小声嘀咕了一句被霜打了的蔫黄瓜有什么脸说狠狠这二字?!
刘狄要是知道这样被人瞧不起,肯定恼羞成怒。
才从南徽道总督杜建舟的府里回来没多久,宇文波就上门来找肯定是有什么大事,不然在杜建舟府里回来的时候他就说了。一想到过不了多久那个叫方解的家伙就会带兵到大孤城,他心里就有些不爽。
宇文家在南徽道的势力比他刘家还要大些,所以他也不敢耽搁太久快步到了客厅,一进门就抱拳道:“中达兄怎么也不先派人知会一声,我好到门口迎着。”
宇文波笑了笑道:“你我什么交情还需要这虚头巴脑的礼节?不过我要是没有烦心事也不来扰你,越想越是心烦,所以来找你商议商议。”
“什么事?”
刘狄在椅子上坐下来问道。
“还能有什么事。”
宇文波停顿了一下说道:“骆秋和迟浩年想出来这法子,到底成不成?为什么我心里总有些担忧?万一这个姓方的赖在咱们南徽道不走了,咱们还不是吃了瘪?”
“应该不能吧……”
刘狄刚刚才舒服了一把头脑还有点飘,定了定神继续说道:“迟浩年应该不会看走眼,他这些年在雍北道做总督也没少收咱们东西,难不成还能害了咱们?再说了,那个姓方的不是已经带着队伍从北徽道过来了吗,再加上今日秋强县来的消息,我看那姓方的也不是什么心机深沉的人,不然怎么会做出那般傲慢无礼的事。在北徽道得罪了陈家还不够,还敢在南徽道将咱们也都得罪一遍?”
“话是这么说。”
宇文波微微皱眉道:“他当着陈永浮的面杀了一个九品修行者,这事已经做的够绝了,他无非是想让咱们看看他的实力,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钟辛才会将那一万郡兵交给他。可咱们是不打算将这一万郡兵交出去的,到时候要是没有个什么法子钳制,那姓方的若真是个愣头青岂不是又要故技重施?”
“还怕他不成?”
刘狄沉默了一会儿道:“除非他是真的白痴,不然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第一次是为了立威,第二次再杀人有什么后果他自己心知肚明。西南这地界还不是他说了算的,他怎么敢把人都得罪死。看他虽然傲慢可应该是有大图谋的,要的是西南诸道而不是黄阳道一隅,所以他应该明白什么人应该敬着。”
“还是要有所防备才行,这个人太年轻了。”
宇文波道:“你我都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知道年轻人正得意时最是不知道收敛。方解年少得志,手里还有数万队伍,难免心会野。”
“防?”
刘狄想了想:“城门守刘封是我侄儿,前阵子他说有几批人先后进了城有些可疑,再联想到黑旗军就要进南徽道的事,他觉着没准是黑旗军先派进来打探消息的探子。我让刘封派人盯着那些人,要不先抓几个问问?”
“也好。”
宇文波点了点头:“方解人还没到先把探子放进来,这事他自然不敢乱说,所以即便人没了他也只能吃个哑巴亏。而且这些人还可以做个筹码,万一谈到那一万郡兵的时候谈崩了,还可以让方解知道咱们不是软柿子可以随便捏。”
“好。”
刘狄道:“明儿一早我就找刘封去安排,将进城的可疑之人尽数拿了,如果是方解的人最好,不是方解的人再放了就是。这些人如果真是方解安排的探子,那么咱们还能问出来一些有用的事。”
“事不宜迟啊!”
宇文波道:“让刘封今晚就带着人把那些人抓了,过不了三两日方解的大队人马就会到,咱们审讯的时间并不多!再说既然是探子想必也都是机警之辈,不如早些下手。”
刘狄起身:“那好,我现在就让人去告诉刘封拿人。”
“还有……”
宇文波想了想说道:“这事也不要告诉杜建舟了,那是个没什么胆子的人,让他知道反而麻烦。又要罗嗦一些话,说什么不要胡乱招惹之类的。”
“我省的!”
刘狄笑了笑:“就算方解见了他的人消失难道还敢怎么样?这是大孤城不是朱雀山,这是南徽道不是黄阳道,他要想踏踏实实的把辎重带走,就老老实实的才对。”
……
方解带着队伍到大孤城的时候,南徽道总督杜建舟和城中几位大人物都亲自出来迎接,方解对于这样的场面已经应付的游刃有余,寒暄了几句之后就被众星捧月一样的迎进了城里。
其实对方这么热情,未必就是好意。
以方解这个年纪有如此成就,若是心性不稳的,被这样的场面热捧的多了之后难免就会心气逐渐浮躁起来,觉得自己不可一世,最终毁在这上面。这种事自古有之,而且比比皆是。
就在进城之前,骁骑校指挥使陈孝儒找了个机会贴在方解耳边低语了几句,方解微微皱眉后点了点头,吩咐了几句后陈孝儒随即离开。刘狄和宇文波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神中都有些笑意。
以他们两个表现的最为热络,将方解捧成了上下几千年无人可比之人,经历的多了之后方解对这种伎俩也早已经习惯,只是谦逊的笑着回应。本来还悬着心怕刘狄他们如陈永浮在北徽道那样难为方解的杜建舟见场面如何热闹倒也放了心,脸上的笑容也越发轻松起来。
只是他心里一直悬着一件事,那就是刘狄等人怎么也不肯答应让方解带走一万郡兵,这事终究是个隐患,谁知道方解会不会发飙。
一行人直接进了总督衙门,杜建舟特意吩咐人将城里最好的几家酒楼的大厨全都找了来,就在衙门厨房里候着,待众人落座之后,各色菜肴流水一样送上来。西南鱼米之乡,所以在吃上也格外的讲究,这些菜肴只看形就比北方菜系精致许多。方解这么多年在外,居然还有些菜叫不上来名字。
他也不怕露怯,凡是不认识的菜都要问一问,刘狄和宇文波等人对他更多了几分轻视,真有城府之人那会这般的小家子气。
“这是醉月楼撑门面的菜,叫双狮踏月。”
杜建舟指着刚上来的菜介绍道:“做起来极为繁琐,但滋味却是一等一的佳品。当初先帝南巡至此,偏是最爱吃这道菜。”
“哦?”
方解道:“那我可要多尝尝!”
这话说的让众人心里更是冷笑,心说果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话哪有这样说的,先帝喜欢的菜,就算你有兴趣也不能说的如此直白,光这句话就能让那些御史参一本。当然,现在这个乱世,比不得大隋最强盛时期。
“方将军为解南疆百姓倒悬之苦,不惜千里迢迢带兵南下,实在是我辈楷模!”
杜建舟笑道:“大隋有方将军这样的后起之秀在,何愁不能涤荡群寇?”
“对!”
刘狄端起酒杯道:“今日我们能和方将军这样的少年英豪坐在一起,心里也极敬佩欢喜。敬佩方将军的为人,欢喜的是有机会和方将军相见。说句对百姓们不太仁义的话,若不是南疆有难,只怕我也不会见到仰慕已久的方将军呢!”
众人皆笑,同举杯敬方解。
方解陪着喝了一口,又谦虚了几句随即很直接的问杜建舟粮草可曾准备妥当,杜建舟道早就准备妥当了,只等着方将军你派人验收。
“而且我已经派人安排,今日大军的每一个士兵都会吃上热腾腾的饭菜。我让全城百姓都忙活起来,有总督衙门出资买了酒肉,让百姓们做好统一送到军中。士兵们远来劳顿,为了保帝国南疆太平而来,我们理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我替手下将士们多谢大人!”
方解抱了抱拳,不经意间对身后的聂小菊使了个颜色,聂小菊虽然看起来五大三粗但心细如丝,立刻就明白了方解的意思,他随即告辞离去,吩咐骁骑校和亲兵营的人仔细检查那些当地百姓送来的食物。虽然明知道不大可能被人下药,可还是要小心些。万一数万大军在这里被人家药翻,死的可就太冤枉了。
方解这也只是小心行事,其实心里也知道没有什么可能。要想药翻四万人马,所需的毒物一时之间只怕都凑不齐全。
待酒过三巡之后,方解将酒杯放下收拾起笑容对杜建舟肃然道:“虽然卑职才到南徽道,但对总督大人的威名也早有耳闻。仅是我所知,陛下就数次夸赞过大人乃是大隋臣子之楷模。卑职对大人一直敬仰,所以有些话若是不直说反而是对大人的不敬。”
杜建舟以为方解要问那一万郡兵的事,心里想着托词笑了笑道:“方将军有什么话直说无妨,咱们虽然第一次见面但一见如故,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的都不会推诿就是。”
“既然如此,卑职也就直说了。”
方解停顿了一下说道:“在大军到大孤城之前,我曾经派了一些手下人先来这里,为大军勘察安营休息之所,这些人都是我的亲兵,只是到了大孤城之后,反而和这些手下失去了联系,此地乃是大人治下,卑职不敢擅自做主,所以还请大人帮忙查寻。”
听到这番话杜建舟一愣:“有此事?”
他转头看向在座的郡守牛济源:“最近衙门里可曾有什么案子?”
牛济源哪里敢耽搁,仔细想了想之后起身回答:“回大人,最近城里太平无忧,没有什么案子发生,不知道方将军派了多少亲兵前来?”
“二十四人。”
方解回答。
“这么多人……”
牛济源道:“若是有这么多人出了事,身为地方官卑职自然不会不知情。会不会是他们迎着方将军的队伍回去复命走差了路?”
这话一说出来他自己觉得不妥了,讪讪的笑了笑:“卑职回去之后立刻派人去查。”
正这时候,一身戎装的陈孝儒大步进来,冷冷看了在座众人一眼后,走到方解耳边低语了几句,方解眉头往上一挑,自己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今儿一见诸位大人我就感受得到南徽道这地方的热情,原来我手下那几个不知道好歹的亲兵也是被人请去家里做客了,既然酒也喝了肉也吃了,地方上的盛情也已经领了,是不是也该让我手下那几个人回来复命?”
这话一说出来,杜建舟的脸色立刻一变。
糟了!
他心里一紧,心说这是谁闲的没事去招惹这个姓方的!
第0629章 少一个就用你的头凑数
方解笑着说话语气很温和,但杜建舟分明感觉到了他那温和下面蠢蠢欲动的冷意。一瞬间杜建舟就想到北边传来的消息,北徽道望族陈家的陈永浮打算给方解个下马威,结果被人狠狠地打了脸,陪进去一个九品的高手不说还颜面扫地。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许多人有件事还没有搞明白,尤其是名门望族之人。他们高高在上的习惯了,已经忘了在特定的时候只有手里攥着兵权才能高高在上。方解的出身就算再不济,现在手握十万大军也足够分量。
杜建舟脸色变幻不停,沉默了一会儿讪讪的笑了笑接着方解的话说道:“也不知道是谁家这么好客,既然请了人去好歹也要知会一声,是不是因为不知道是方将军麾下的亲兵?”
他知道方解既然刚才将话说的这么明白,肯定就是已经查出了什么,这个时候如果装傻的话也没什么意义。
他下意识的扫了一眼,想从在座的人脸上看出什么端倪。可这些人个个都是老狐狸,真就是做了这件事谁会表现出来?
下面人也在互相打量,谁都显得那么无辜。
方解等了一会儿见在座的没一个人说话,随即笑了笑回头问陈孝儒:“你查的消息可确切,若是冤枉了人家,我就把你五马分尸。”
陈孝儒垂首道:“属下在大内侍卫处做事到现在,凡事都要一再确认唯恐冤枉了人。属下做这差事就是查证,不查证,不敢胡乱说话。若是属下最终说错了话做错了事,那属下甘愿接受大将军军法处置。”
他说话的时候特意将大内侍卫处这几个字加重了语气,在说这五个字的时候他习惯性的看了看那些人。
“嗯。”
方解点了点头看向郡守牛济源:“牛大人,这事交给您来办?”
大孤城里的事本来应该交给县令来办,可大孤城县令根本就不够资格坐在这席间,所以方解才会问郡守牛济源。这个烫手的山芋一丢过去,牛济源的脸色难看的好像猪肝一样。他听得出来,肯定是在座的某位大人物私底下绑了方解的亲兵,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事想解决都不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