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少初哼笑:“我当时在边疆日夜想着要杀了先帝和背叛我父亲的人。一位从前的千金小姐,来到苦寒之地,你能知道我遭遇了些什么。幸亏我遇到了我师傅,他带我离开,传授我武艺,他知道我心底怨恨深重多次想要点化我的恨意。可我没有。我从未忘记。”她苦涩一笑:“后来,师傅死了,我又成了一个人。我重回到故都,看到琅琊王府的繁荣景象,那一刻我就想我一定要让你这种背叛朋友的人承受屈辱和痛苦。于是我四处打听,真的找到了你流落民间的儿子,我带走了你的一双儿女,让他们互生情愫,甚至还怀有身孕,再将他们送回。”她忽然抬眸,冷笑蔓延在眼角眉梢:“这种打击一定很好受对吗?亲人在旁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彼此陷入不能挽回的境地。”她凝视着崔徽景绝望、惋惜、悔恨交错的神情,心底却没有丝毫喜悦,她思及当初家破人亡的惨剧,悲凉却又茫然。“我本来还想刺杀先帝,但是他运气好,早早死了。”她缓了口气,忽然抖心抖肺地咳嗽起来,鬓角都滑落冷汗。
崔徽景听着她的一字一句,心里如翻江倒海。
她咳完了,继续娓娓道来:“崔徽景,我活不了多久了。人要死的时候总是会想自己这一生还有什么遗憾。我想了很久,却没想到什么。我以为报复你会让我开心,会让我死而无憾。没有,除了倦怠,什么都没有。”
崔徽景沉默片刻说:“可是你已经毁了月宜和季翀。”
“他们不是兄妹。”蒋少初静静地讲述,“季韫心和你的孩子刚生下来就死了,季翀只是她偶然收养的孩子。”
崔徽景一愣,却瞬间想起当初季翀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他是季韫心的孩子,不是崔徽景的孩子。“当年我已经有了家室,如果我当初为你父亲讲话,先帝也很有可能如对待镇国将军一样屠杀琅琊王府。”他忽然跪在地上,追忆着前尘往事,“新帝登基之后,我曾经想过劝圣上为镇国将军翻案,可是这其中牵涉的人太多,圣上也没有立刻回应。”
“亡羊补牢罢了。”蒋少初道,“我不能原谅你,也不想再继续报复你。”抬眸,对上崔徽景老去的年华,她眯了眯眼,久久不语,须臾,留下最后一句话:“但你会永远记住镇国将军一家,成为你无法忘记的梦魇。足够了。”
“少初……”他唤她,却只看到她悠然远去的背影。眼前朦胧中却依稀是旧日的时光,在江南与季韫心浪迹天涯的快意恩仇,以及在镇国将军府同蒋少初及其家人执子对弈,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三年后。
位于东瀛与齐国之间海域的其中一个小岛上,春风拂过枝头,清甜的桃花香气弥漫,沁人心脾。年轻女子正在晾晒浆洗的衣服,一旁的女娃娃摇摇晃晃地玩着拨浪鼓,咯咯直笑。女子温柔笑道:“遇儿,去看看弟弟好吗?娘先把衣服晾好。”
年轻女子正是嫁为人妇的月宜。
当初蒋少初与崔徽景道明真相,季翀和月宜并非亲兄妹,尘埃落定,孟言君和崔徽景同意了月宜和季翀的婚事。崔徽景与季翀促膝长谈,听着季翀讲述季韫心与之的过往,季翀知道他不是自己的父亲,看着他神色里对过去桩桩件件的一丝缅怀只得安慰说:“王爷,我娘说,恨也恨过了,人这一辈子不可能只靠着仇恨活着,那样实在太不值得。”
崔徽景听了这话心底既是心酸也有释然。他的确是爱着现在的妻子,可是从前与季韫心的感情却也是年少时相互依靠的温暖。她养育季翀养育的很好,温厚善良,忠诚专一,虽然不是富贵出身却也是个好儿郎。远胜于自己。
他抬起有些沉重的手掌,拍了拍季翀的肩说道:“你母亲是个聪明而洒脱的女人。我十分敬重她。翀儿,月宜以后就交给你了,望你好好待她。”
“我会的。”
崔徽景还想给季翀谋个官职,季翀却拒绝了。不是他多么光风霁月而是他知道自己的本事在官场上不会有什么作为。季韫心曾经和季翀说过,人生最忌讳好高骛远,能把你手头的事情做好已是不易。季翀听到心里去,所以他打出来的铁器是小镇上最出名的。月宜也从来没有“觅封侯”的心思,季翀想做什么她完全支持。于是,她利用郡主的权势,让人重新翻修了铁匠铺子,和季翀住在民间。虽然不似从前郡主生活的锦衣玉食,但季翀哪里舍得老婆孩子受罪,愈发卖力做事,生意也愈发红火,甚至还招了几个孤儿作为学徒,一口一个“师傅师娘”喊着。
季翀这下子稍稍清闲了一些,于是乎,便开始想起当初在岛上厮混的一幕幕。月宜虽然嘴上嗔他没个正行,心里却也想故地重游。于是季翀和学徒们交代了一下就月宜还有遇儿回到曾经的那个小岛上。
他们刚踏上岛屿,就看到了呆坐在海边遥望远处的蒋少初。月宜吓了一跳,季翀赶紧将妻子护于身后,警惕地看着蒋少初。
蒋少初回眸淡淡望了一眼说道:“没想到你们还会回来这里。”
月宜揪了揪季翀的袖口,季翀了然便道:“我们只是回来看看,前辈若没什么事我们就离开了。”他们转身便要走,却听到蒋少初不停歇地咳嗽声。月宜脚步停了停,咬着唇瓣回眸望了一眼,正看到蒋少初手中腥红的痕迹。她想起爹娘曾经给她说过得蒋少初的遭遇,心底一软:“翀哥,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她……”
季翀道:“你在这里,我去瞧瞧。”
他上前几步,却发现蒋少初已经意识涣散,歪倒在沙滩上。季翀赶紧将她抱了起来送到屋内。季翀摇了摇头说:“她这样子怕是活不久了。”
蒋少初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居然躺在那间小屋的床上。这里是她为了囚禁月宜和季翀特意建造的牢笼。后来尘埃落定,她将那些石墙都推倒了,只剩下这间小木屋。月宜正和季翀一起准备晚饭,发觉她醒来月宜忙道:“你好些了吗?”
蒋少初淡漠地开口:“你干嘛要救我?杀了我不是更好?”
月宜道:“我杀你做什么?”她叹了口气又说:“你这个样子没想过去看看大夫吗?”
“我早都觉得活着没意义了,干嘛还要去麻烦?”她掀了掀眼皮,冷嘲热讽,“怎么,你是在怜悯我?你忘记我当初如何羞辱你的了?”
“我没忘。”月宜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不带有丝毫怨愤,“但是我不想冤冤相报。我现在和季翀很好,没必要再去恨你。”
(今天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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