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节(2 / 2)

“我们一起看。”周锡兵身后帮王汀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抿了下嘴唇,“看完了以后,我们去接王函。”

大张有点儿奇怪。严格来讲,王汀不应该参与进来。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王汀一块儿看录像就一块儿看吧。他冲王汀笑了笑:“别别别,多生分啊。一块儿看完了以后,你们去接孩子,我把录像捎回局里头去吧。”

大张找了熟人,没费什么功夫就看到了备份的录像。为了确保整个碰瓷的过程被拍下来,这段拷贝的录像一点儿也不短。在录像的背影中,他们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向了手中抓着传单的男孩。男孩塞给了她一张传单,然后她掏出了一封信黏在传单上,好像对男孩说了句什么,一同塞过去的还有一百块钱。

画面中,远远的,吴芸正精神恍惚地走来。

王汀死死盯着抓着钱的手,整个人不受抑制地颤抖起来。即使年轻的女孩戴上了帽子口罩,连身形都在粉紫色的羽绒服下变得臃肿,可是她依然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昨晚还跟她睡在一个被窝中的妹妹。这是她的妹妹王函。

大张感慨了一句:“现在人的反侦察意识多强啊,看看,这简直就是打劫银行都不会被认出来了。”

他再转过头,看到王汀雪白的脸色,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认识她?”

周锡兵伸手紧紧地搂着自己的女友,轻声安慰道:“别怕,没事的。”

他说不清楚自己在认出录像中给吴芸塞信的人是王函之后,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好像楼上房间的另一只拖鞋终于落地了,又好像更多的迷雾涌现在漆黑的夜色当中,阴冷而潮湿,掩盖着无数的秘密。他紧紧握着女友的手,如果不是大张跟交警队的人还在的话,他真想直接把女友抱回家去,塞进被窝里头,让她好好睡一觉。所有的事情他来处理,等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恢复太平了。

王汀的脑海中有山崩地裂有海啸汹涌。无数的念头像飞蝗一般的利箭争先恐后地射向了她的脑袋。她甚至不得不抓紧了男友的胳膊,才能勉强让自己站稳了,而不是直接瘫软在地。

她一直害怕的事情在她的面前露出了扉页,那个残酷的事实,她一点儿都不想知道。心理医生曾经说过的话在她脑海中中回荡着,王函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

王汀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出现在妹妹面前的。车子仿佛行驶在时间隧道中,路过的一切都是她们过往种种。她看着自己的小妹妹从一个软手软脚的小团子长成了个子快跟自己差不多的大姑娘,她以为自己真的参与了妹妹的全部人生。

心理诊所的会客厅中,陈医生已经结束了上午的咨询工作。王函在跟一个年轻的小护士讨论热播剧的男主角,争辩谁是新一轮的国民老公。圆脸的年轻姑娘看上去比早上出门时开朗了一些,说起小鲜肉们眉飞色舞。门口一响,她立刻转过了头,言笑晏晏,笑容甜美地喊着:“姐。”

会客厅的落地窗占据了几乎整面墙,幔帘拉开了,阳光白晃晃的,晃花了年轻女孩明亮白皙的脸。阳光是那么的热烈,仿佛一下子就到了三伏天。王汀的嗓子干得要冒烟,喉带的每一次震动都像是要磨出血来了一般,她终于艰难地开了口:“函函,你姐夫有点儿事情想要问你。”

虽然说是姐夫问话,可真正审讯的时候,周锡兵却必须得回避。这已经是王家第二个牵扯到这桩案子的人了,周锡兵身为王家的女婿只能坐到边上去。

审讯室中,坐在王函对面的人是专案组组长。王函局促不安地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又可怜巴巴地看着门口,活像是被父母独自丢在了老师办公室的学生。

组长微微地在心里头叹了口气。面前的这位年轻女孩,是这个系列案件中唯一还活着的受害人。从警方破案的角度来说,他无比渴望这个女孩子记得一切,可以提供最重要的线索。但从一位长辈的立场出发,他更加希望这个女孩子能够早早摆脱了既往的阴霾,重新开始生活。

即使作为一个平凡人,而不是天才,好好活下去,也是一种生命的慈悲。

组长看着她瑟缩的样子,轻声安慰了一句:“你姐跟你姐夫都在外头。放心,我们有监控,他们都看着。不会有人欺负你的,不然你姐跟你姐夫肯定都会跑进来跟我拼命。”

他半开玩笑的口吻缓解了王函的紧张,圆脸的女孩子露出了笑容,肯定地点点头:“嗯,我姐最爱我了。”

组长笑了,没有在王家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上绕圈圈,而是直接问出了疑问:“你为什么要给吴芸那封信?你想干什么?”

王函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飞快地垂下了眼睛,像考试作弊被老师逮了个正着一样忐忑不安。她的手抠着衣角上装饰用的扣子,看上去紧张极了。

组长平静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孩,并没有立刻催促。与一般人想象的不同,警察并不都是因为看多了人间的悲欢离合跟各种残酷的案件,所以缺乏同情心。恰恰相反,正因为他们看尽了人间的险恶,所以他们对案件受害人有着更多的同情心。受害人之所以成为受害人,不是因为他们做了什么,而且因为凶手的存在。

沉默弥漫在审讯室中,足足过了有五分钟的时间,才有个细弱的女声轻轻地响起来:“我讨厌她。”

她的声音实在太像蚊子哼哼了,组长不得不确认了一句:“什么?”

“我说,我讨厌她。”王函鼓足了勇气,抬起眼睛,因为不满,她的腮帮子鼓了起来,圆嘟嘟的小脸蛋看上去更圆了,也让她的年龄显得更小了一些。她少女感十足地皱了一下鼻子,抱怨道,“她太烦了。她女儿失踪了,关我什么事?她老追着我要女儿干什么,真是莫名其妙!”

“你觉得,郑妍的失踪跟你没关系?”

女警端了杯茶水送到了王函面前,王函轻轻点头致谢。听了警察的话,她立刻抬起了头,眼睛瞪得溜圆:“跟我有什么关系啊?要不是他们家三天两头跑到我家来发神经,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杯子中的水都晃荡了出来,落在了她的手背上,烫得她“哎哟”了一声,眼睛里头立刻蒙上了一层雾气,看上去委屈极了。女警立刻拿出了自己随身带的芦荟胶,给她抹在手背上。王函看着女警的头顶,咬着嘴巴,半晌才冒出一句:“我就是讨厌她。”

“那你为什么要在信上写那句话,你知道该怎么办。这话,有什么特殊含义吗?”组长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王函的眼睛,轻声道,“还是,你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王函的身子微微瑟缩了一下,她咬着嘴唇的动作更大了,下唇几乎要被她咬出血来了。她不安地捏着杯子把手,手背上被烫到的红点覆盖了一层透明啫喱一样的芦荟胶。灯光下,烫伤也模糊不清了起来,让人看不出伤口的形状。

她咬了半天嘴唇,下意识看了一眼录像机,似乎想从录像机的另一头看到自己的姐姐,好向对方求救。

因为王函的特殊情况,这个刚刚从心理医生处离开就直接被叫到了警局的女孩,被获准有姐姐保驾护航。王汀坐在监控室中,紧张地看着录像中的妹妹,她抿紧了嘴唇,既期待又害怕从妹妹的口中听到任何东西。周锡兵轻轻捏着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无声地安慰着女友。

也许是知道对面有姐姐在,王函紧绷着的肩膀松弛了一点儿。她垂了一下眼睫毛,小声道:“这是那个人写给姐姐的信。”

“你记起来了吗?”组长突然间发话,“你是不是记起来当时的事情?”

监控室里头的老李等人全都将目光集中到了录像上,还有人飞快地瞥了眼王汀跟周锡兵。现在,他们是处境最尴尬的人。

屏幕上,王函轻轻摇了下头,表情有些困惑:“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有个声音告诉我,忘了这一切,忘了它们,我就安全了。我有的时候做梦会看见一个黑黑的山洞,里头黑乎乎的,好像有人说话。可是无论我怎么睁大眼睛,我都看不到说话的人长什么样子,也听不清楚到底说了什么。虽然大家告诉我,我被绑架过,可我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那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王汀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手,指甲掐到了掌心也没有吭声。她看着屏幕上的妹妹继续往下说:“可是我看到那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害怕。其实我认识郑东升,我好像在哪儿看过他们同时站在我面前。”

组长平静地看着这个困惑的女孩子,轻声诱导着她说下去:“那个告诉你忘了一切的声音,是男人的声音还是女人的声音?你能辨认出来是谁说的吗?”

王函微微地摇了摇头,脸上的困惑更甚:“有的时候是男人的声音,有的时候又变成了女人,还有的时候是小孩子的声音。我分不清楚了,每一次好像都不太一样。”

“那你看到了这个说话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子吗?”组长想了下,“比方说,说话的人做什么打扮,个子是高是矮?”

“很高,很白,周边有光,声音是从光里头传出来的。光照在我身上非常暖和,然后我就被晒得发起了高烧,然后,警察叔叔就来了,把我送去了医院。”王函轻轻地睁开了眼睛,“我醒过来的时候,就躺在床上。这个场景在我脑海中出现过很多次。我很害怕,我问过陈医生。陈医生让我不要再拼命去想。因为每次再想的时候,我就睡不好,我那个时候已经神经衰弱了。”

从审讯室出来的时候,警方没能从王函口中知道更多的信息。这个年轻的女孩子承认自己是为了报复郑东升跟吴芸对自己的骚扰,所以才故意写同样的信件偷偷塞给吴芸的。

“我被绑架的时候差不多十岁多一点,郑妍也在差不多的年纪不见了,这件事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注定?”王函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写满了困惑,“我说不清是为什么,我就那样做了。”

“因为你想起来吴芸也参与了绑架你,对不对?”组长继续引导她说下去。

可是王函却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想不起来了。我只觉得他们很讨厌,我不喜欢他们。嗯,因为梅阿姨跟我们家关系很好,所以我一直都不喜欢他们。我说不清是为什么,我就是讨厌他们。”

等到王函朝审讯室门口走去,组长突然间开了口:“对警察来说,寄希望于凶手良心发现,突然间收手,是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比起将希望寄托在魔鬼身上,我们更加相信亲手将罪犯绳之与法。”

王函的脊背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她转过了脑袋,乖巧地点着头:“嗯,我要是想起来了,会告诉我姐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