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一词一出现,他的记忆又回来了点。一个瘦小的男子躺在一张上下舖的拼板床上,凭着夜灯读着书,穿着迷彩裤,床边还倒了一双军靴,头上戴着耳机,这个房间里充斥着超越现在时空背景的东西,还有窗外月色下瀰漫着的静謐。但是耳机里面播放的却是算得上颇为极端的重金属摇滚乐,他听得懂那是德文,这个时代的东方人不会接触到的一个遥远国度,而在他那时,却是曾经休假时便常去的国家,他脑袋瓜转了一圈,欸,我会讲耶,德文。
趴在床上读的,那本书照封面看来便是诗经,厚度上来看导读註释还不少。
收回了一些回忆,他忍不住露出一抹微笑。
雨洹冷冷地看着他。
「书给夫君撕了,就在成亲隔天,妾身傍着月光在门口读的时候。」
大年的脸瞬间纠成一团,像是他的脸中央有个点,五官都往那点拉扯,但是嘴却是大大的张开,下巴脱臼似的。
这让雨洹忍不住心里一笑,这种表情她是没见过的。
「妾身便先去铺床了,夫君自便吧。」
她也不等大年回应,逕自走进卧房。
「……你便先睡下吧,不必等我。」
他对着摆落的帘子说道,雨洹没有答覆。一天下来尚且还有诸多疑问,他要理的头绪是也不到万般之多,但却也不少,思索着把想起来的部分先记下来,再去做关联图。翻了翻家中的柜子,没有纸笔,这对一般家庭或许是奢侈品吧,雨洹在卧房中,他不确定这个妻子对他的异状怎么看,也没敢去问。
没有娶妻的印象却与人行夫妻之实,想来也实在很是卑鄙。
翻来翻去实在找不到可以书写的地方,看着墙边的柴堆,他忽然有了个主意。于是拿了柴刀,躡手躡脚的出了门。
早上醒来时,雨洹身边是没有人的。棉被没有乱掉,除了自己再没有其他人上床的跡象。
想起昨日里夫君的异样,她有些无法置信。
简直就是变了个人一样,这是那个粗暴的大老粗装不来的,她暗自怀疑这个人可不是她嫁与的那个酒鬼丈夫。
她揭开卧房门帘,看似她夫君的那个大汉傍着柴堆熟睡,口水牵丝掛在嘴边,衣襟已经湿了一小片,他手里抓着一小捲竹简,上面已经刻了几个字,另一隻手上拿着一把小刀,却是握笔的手法,那个粗人不识字她是知道的。
她不太敢确定醒来时丈夫是否还是昨日那变了个人,性情温驯,谦和有理的样子,不敢多待,进了厨房。
忙活了一阵,外面的柴堆有了动静,听声音汉子起了身,瞎走了一阵,却是在屋外洗了脸,乾咳了几声。
然后外头就安分起来了,再没有其他声响。
雨洹不知道他是否就这样出了门去,还是会忽然之间回了魂,又变回那个嗜酒暴躁的大老粗。应该不会吧,毕竟还没嚷嚷呢。反正吧,就依着他点,能少挨一顿是一顿,这个时代的女子其实并没有太多选择。
速速做了早饭,踏出厨房,把早饭往桌上铺张完还是没见到人,她下意识地望向门外,谁知道这映入眼帘的,却是个诡譎之至的画面。
那男人哪也没去,就在门口院内做着一串规律而奇怪的动作,他双拳与肩同宽,拳面抵地,身板挺得老直,肩腰臀腿成一直线,一下撑起离地,手臂打直,一下伏下胸口与地平行不点地,两边手肘皆与腰齐。
似乎已经做了好一阵子了,他轻声地数了完声,站将起来,吁了一大口气。
「早啊。」他笑道,嗯,好你加在,不是那个粗人。
「早,夫君,早饭好了。」雨洹怯怯地说。
「甚好甚好,雨洹便先用吧,不必等我。」
他晨操怕是未了,一笑言罢后,忽然扎起马步,一个重心向右,左脚后踏成弓步,右手顺势后摆,同时左臂护身在前,手背贴右脸掌心朝外,这个动作停留了一瞬,左脚往前一点回到马步,右脚又当即画了四分之一圆向后一踏成弓步,此时换重心在左,左手后摆右手护左脸。
敢情夫君变了个人也就罢了,这货举手投足要是真闹腾起来可不比那酒鬼逊色,这左摇右晃的步法踏将起来却是一种未曾见过的武术的根基,他左来又回算一下,足足练满一百,便以此为基础做了几个变化的移动,当中穿插了近十来种腿法,最常出现的基本腿法,是踏稳马步后,比如踢左脚,便重心向左时,右脚往左前一踏是为轴,身躯往胯下一鑽,双手撑地,甩出左腿,然后顺势往身后点与右脚在前成弓步。
未曾见过此番武术套路,但是此人竟是习武之身,雨洹不禁脸上闪过一阵骇然,要是挨这人一顿打可怎生了得。
操演了一番后他已然浑身大汗,雨洹当即送上毛巾与他擦身。
「你大可不必等我的。」他微笑,微一躬身接过毛巾。
「妾身应该的。夫君这是几许练成的武艺?」
「似乎是习惯晨间活动筋骨了,雨洹可别放在心上,若你想学,我整理过后也可教你。」
「倒是不必,妇人家如此需不好看。」拒绝得很是果断。习惯?习惯个头,喝酒打娘子才是你的习惯啦,她心里嘀咕着。
「无妨,也不勉强。」他微笑,眼中闪过一阵尷尬与落寞。
用过早饭后,他也就上工去了,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雨洹暗自在心中下了决定。如果他果真不是那个死老粗,那,他待我好,我便……雨洹抿了抿唇,不敢再想。
傍晚,他回到家,晚饭过后,又开始编起竹简。
雨洹便傍着他坐下了,在桌上放了笔砚,然后给他磨墨。
「刀无长眼,就别再用刻的了吧。」
「雨洹,你真好。」
不敢注视他清澈的大眼,她低头不与之直视,心底分不清这是羞赧还是畏惧。
待得一卷小竹简编罢,男子坐在桌前,握笔沉思,轻咬笔尾,他对面端坐的雨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微微欠身。
「便先歇下罢,不必等我。」他笑道。
「嗯。」
她逕自回房。透过卧房帘间缝隙,注视着秉烛伏案的男人,她暗自叹了口气,脸上却闪过一丝喜悦还有期待。
此后数日,男人都是一样的行程,夜里傍柴而寝,晨起锻鍊近半个时辰,然后上工去,没有铁打就帮些农活,夜里返家便伏案沉思,抄写点笔记。
他待雨洹倒是挺好,敬若上宾,从不逾矩,也不以妻相称显得轻薄,雨洹总唤他一声夫君,两人却未有其实。
这些天下来,雨洹虽待他平淡,却也逐渐好奇起,这般疼惜妻子的男儿,究竟是生在何方,如何养成。倒也不是他真的特别好,只是雨洹以前实在受了不少虐待,中间落差太大產生的错觉。
不过其实他所为也就是简单的尊重二字而已,一方面男子倒是确信自己并非冯大年,而且半月下来他的外貌竟也慢慢產生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