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性是个读书人的性子,让他逾礼看祯娘已经很过了,还要说话什么,他再不能够。只是涨红了脸摆手,然后就回了书房。但是这时候读书怎么看的进去,心里只有刚刚的祯娘。想着正好见诗集上一句‘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正是写佳人的。
他又摇了摇头,顾小姐几时笑过,不恰当了。且顾小姐若是笑了,也不是这一句诗能形容地尽的。他吟道:“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这是有感而发,他吟完诗句才变了脸色,化作苦笑。的的确确是‘不如不遇倾城色’了,原以为这不过是香山居士杜撰,世间哪有这般?相见总好过不遇,到底是人间缘分。但是临到自己头上才知,这正是多情自古空余恨啊!他正是倾慕祯娘的,但是如何不知自己与祯娘没得缘分。
染青不解,问道:“十一爷何必这样?爷和顾小姐男未婚女未嫁,难道就不成?爷如今也该成亲了,也就是太太不轻忽这些,这才忘记。不然国公府里的爷们,哪有二十了还没个亲事?爷只管去和太太说话,只说要求娶顾小姐,又有什么不成的。”
染青事情想的简单,安应柳却不能,犹豫道:“太太,太太定然不愿我娶顾小姐的。”
事情是极简单的,安应柳是四房的人,不过是四房的一个庶子,这般他与四太太左夫人之间便说不得多亲近了,说了不得意也是。他娶大太太原来贴身丫鬟的女儿,这是做什么,要倒向大房么。虽说四太太不至于蠢到与大太太相争,但也不会全然不管事情。
大概是主子性子犹豫的关系,染青却更加果断,道:“不管如何,爷总该试一试,成与不成也不是爷想想就能定下的。不管中间多艰难,要是万一成了呢!”
被一句‘万一成了’激励,安应柳确实动心了。点点头道:“这件事,这件事,你先不要在外漏了口风。还要仔仔细细谋划,到时候再与太太说话。”
所谓无巧不成书,正在安应柳想着与四太太说明想要与顾家提亲。大太太王夫人房里,她就正好与顾周氏说起了几个孙女的婚事,中间还捎带了祯娘。
王夫人笑着道:“如今也是差不多定下来了,剩下的女孩子们玉浣是头一个,她定下来了,以后就一个个的都预备起来——说起来你家的女孩子,就是叫祯娘的那个,本就是和玉浣在一起上学,应该是差不多大的,婚事可有了什么准备?”
顾周氏这时候也是苦笑道:“咱们家的情形太太是知道的,实在不必说了。虽说有几两银子,但是又算不得极富贵。然而论到出身就更加尴尬,祯娘没有父亲兄弟扶持,我又是丫头出身——太太身边出身是极好的,比寻常人家娇养的闺秀还好。但是世人的眼色,太太也知,这也足够挑剔了。”
王夫人也是沉吟着点头,可惜道:“我见过你家女孩子,那可真是难得的,也不知将来被哪个得了去——要我来说,只论人才,配王孙公子也是使得的。只是如今的样子,唉,切莫低嫁了!那才真是明珠暗投!”
顾周氏却更加失落了,没得一点隐瞒道:“这正是高不成低不就了,我一生只有祯娘一个,最盼着她好了。只愿她日后嫁得高门佳婿,日子富贵荣华。但真个这样说出来,谁不说一句痴心妄想?就是有那等高贵人家,或者见家里这一门绝户财还算入得法眼,结了亲家。但是日后没了恩情又如何?外人只怕也就是一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正是活该,不晓得齐大非偶么!”
说到这里顾周氏又道:“也不定是要那些顶顶的高门,我也知道攀扯不上,我自然也是乐意门当户对。只是这样的人家,我家这样太难得寻到了。”
顾周氏叹气半晌,王夫人却是沉思,道:“也不必太过忧心了,你一个妇道人家,就是做生意也是掌柜出面,能认得多少人家?你说难得寻到,但是在国公府,不晓得日常能有多少人家相交。就是你说的那样的年轻人也定是有的,我与几个媳妇说一声,让给你看着一些,哪有不成的。”
顾周氏原先说了那许多为难,难道不是为了等这一句?她正是知道自家力量有限,这才想着让盛国公府帮忙的。于是赶忙应下来,这会儿真是不见一点儿原先的苦笑忧虑了。
她这个样子王夫人有什么不知的,摇头道:“我说你不常说这些忧心的事情,今日却是说个不停。我还道你是话赶着话了,我说起孙女的婚事,你才开口,原来是正等着我的。算了,不与你计较,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原是在我跟前最老实的一个,如今与我耍一回心眼,也是为了儿女。”
顾周氏了却心里一桩最大的事情,这个时候好话不用想就说出来。立刻就道:“这原是太太慈悲,不然我哪里敢这样放肆呢!太太让奶奶们留心这样的事儿,别的没有保证。说起如何谢谢,我家有什么?金银这些就是全拿出来,对太太奶奶也不是贵重的。只能到时候记在心里,时刻记着这媒人情,能报答的时候绝没有吝惜的。”
王夫人听的高兴了,索性让底下人叫来三个儿媳妇,指着顾周氏道:“原来你们一直张罗着几个侄女儿的婚事,一事不烦二主。你们周姐姐家的祯娘也是这个年纪的,你们挑选年轻人的时候找那些与她家相配的好青年,不多费什么心思。你们周姐姐日后却是会心里一直谢你们!”
小王氏最好揽这些事儿,再有她知道女儿玉浣与祯娘关系要好,她又见过祯娘,心里倒是很爱这个女孩子。当即眼珠一转,道:“这件事只管交给我,我保证给办的妥妥当当,我见祯娘那孩子真是极好的,找个好人家再容易不过。只是一件,媒人鞋可不能少了我的。”
顾周氏满心欢喜道:“二奶奶说的什么话!这样的事情帮忙,一双媒人鞋算什么!真有这样的事情,到时候我挑着灯,二话也没有,亲自给二奶奶做个十双二十双又有什么?”
这时候王夫人笑了起来,道:“她如今也是做太太的人了,只怕轻易不做这些针线上的事情,你这一回赚着了!我记得当初她是我屋子里手艺最鲜亮的一个,之后的女孩子是一茬不如一茬。若论聪明机灵或许难得,但是手艺上的事情比不得她们那时候。就是我自己,也好些年没用过那时候的好针线了。”
这当然是戏谑的话,凭着王夫人的身份,什么样的针线用不到,这就是笑话一般说着。顾周氏有眼色,立刻就跟道:“太太这是说的什么话!倒显得咱们这些人没个心肝,照顾不到太太。只要太太说一句话,我今后日日送来针线又值什么?”
“只是到时候太太要自打嘴巴——当年的针线还道不错,如今老眼昏花了做,能如何?再有如今屋子里的各位姑娘,说起来哪一个不比当年咱们好?不过是太太心里恋旧,就这样想着罢了。到时候两边针线比较,那真是一下就显出来。到时候太太为难不为难?用我的针线觉得不体面,不用又自觉说话不算话了。”
小王氏拍手道:“阿弥陀佛!还是周姐姐有胆色,平日里咱们谁敢对着太太实话实说?太太只当自己从来没得错儿的,这一回可是有人戳穿这个了!”
这样的欢笑在顾周氏的小心谨慎里倒是越发好了,不同往常,这样用心的‘欢笑’之后到了家,脸上是再也笑不出来的,只觉得心里格外累。今日她却是在车上也翘着嘴唇,到了家面上依旧笑盈盈的。对着丫鬟道:“小姐在哪儿?”
丫鬟红衣见顾周氏脸色格外好,便也讨喜道:“小姐正在花房里,说是新得了几盆子兰花,正打算亲手修剪,到时候要孝顺太太呢!”
顾周氏笑道:“你们别替她说好话,我哪里可心过这些花儿草儿的,这都是她们读书人的事儿。她如今用心这兰花,只怕也是自己要摆设,我不过是个顺手。”
说完这些话顾周氏就往花房去了,祯娘果然还在花房。这时候正拿了一把剪子修剪一盆顾周氏不晓得来历的兰花——总归就是一些名品名种,顾周氏再是认不出来的。
顾周氏看着窗子底下的女儿,光线穿过窗子,只让这个女孩子比兰花洁白的花苞还要秀丽。摆弄花朵,手持剪子,姿态依旧娴雅优美。
顾周氏这一刻是自豪的,她没得个好出身,就算是如今家里家财万贯,但也不能与那些真正的贵妇人谈论诗词歌赋,就连这一盆兰花也分不清门道。但是她的女儿不一样,她是真正的金枝玉叶!
第39章
顾周氏这时候堪称志得意满!正如那些农夫, 从年头忙碌到年尾,辛勤做事, 用心培育。眼见得自家田地里的庄稼硬生生地比别个家里丰足了一倍, 面子里子都是有的——这养孩子确实就是和农家耕种有异曲同工之妙。祯娘如今亭亭玉立, 她看在眼里, 甜在心里。
这样的女儿,在顾周氏满心满眼都是疼爱,她又只有祯娘一个, 有时候真是想到不要祯娘嫁人了。不过也就是想想罢了,那可不是爱女儿, 而成了害女儿了。自家的女孩子再好,终归有一日是要送到别人家的。她能做的就是尽心尽力挑个好人家, 让祯娘后半生依旧妥帖。
想到这一处,她不再看祯娘打理花儿,而是嘱咐道:“你伺弄过这些后, 就早些休息, 别为了几盆子花劳神。”
后又道:“还有一件事儿, 你今岁也及笄了, 也不再做小丫头打扮了。今后要格外小心一些, 但凡有外头男子要与你说话别多说一个字——罢了,我还是与你张妈妈说一句,你出门的时候必得有她陪着, 再不能带几个小丫鬟了事。”
一般女孩子听到什么‘外头男子’只怕就要脸红,但祯娘不是那样的人, 眼皮也没动一下就应了下来——又不是不让她出门了,只不过是让张妈妈陪着罢了。她自觉没什么要瞒着家里的事情,更不会与外头男子说话见面,有没有张妈妈也没甚分别了。
说到这里顾周氏还是一通感慨:“说是以前女子哪里有随意走动的,到底还是武宗皇帝恩德大呢!不说他鼓舞妇人出门做事,就说一样废止裹脚就是对咱们有再造之恩!以前大户人家的妇人都是三寸金莲,不说礼教,就是这双脚也不能出门了。如今风气开放,你们带着个小丫头就能去酒楼吃饭、戏园子看戏,以前哪里敢想!”
祯娘只在书上看过有‘三寸金莲’的典故,但是实在没见过这回事,便多问了一句:“早听说如今裹脚几乎断绝,娘亲说的这样切肤,难道见过。”
顾周氏真真地点了点头,道:“你哪里知道厉害!这裹脚的风气原是一班读书人兴起的,到了本朝成了大风尚,贵人家里莫不以一双小脚为荣耀。这不是皇上一句话就能禁绝的,还是武宗皇帝主意正,想了法子写进祖训,这才有了如今。”
武宗皇帝要禁绝裹脚,只是这成了风尚的,上头说的厉害,下头也不会照做,反正法不责众么。因此武宗皇帝只说了一条,那就是凡是朱家子孙不许娶裹脚媳妇,凡是在朝为官者和有爵位者,现在的不算,以后的也不许有裹脚妻子。但凡有的,朱家子孙休妻,为官的去官,有爵位的削爵。
他是管不着外头小民,但是朱家人、百官勋贵都得服他。而这些人就是帝国的尖子,若是他们家里都不许有裹脚的正妻,那么养了小脚女儿的人家嫁到哪里去?最好也就是一些地方土豪了。因此打击很大,最高门的人家立刻就禁绝裹脚,渐渐上百年过去,从上到下不见踪影。
但是世事总有意外,顾周氏就回忆道:“听说最北边有些守旧的人家还一直给家里女孩子裹脚,也不管外头如何变化,他们不变。还说这是礼仪规矩——这又是哪门子礼仪规矩,我读书少,也知道他们至圣先师孔老夫子的时候可没得裹脚,也就是一帮‘孝子贤孙’杜撰的!”
顾周氏愤愤不平了一回,才接着道:“那时候还在大夫人身边,国公爷有个买来的小星儿就是小脚。当时出入的多了就见过一两回——咱们的脚也不让旁人看,她们防的只能更严。不过当时我做丫鬟,跟着几个姐妹因着好奇看新鲜躲在她屋檐底下真见过一回。唉!见过一回再不敢看!那还是人的脚?丑陋得不晓得怎么说,像是把个脚碾碎了,然后拿布条子绑出弯月形状。”
说到这里顾周氏不再说话了似乎觉得有些心惊肉跳,挥挥手道:“和你说这些做什么,总归你只记着以后该更小心一些。唉,若是可行,我还宁愿你不在府里读书。为了这个每日你要出门,总怕你撞见府里的男子!”
顾周氏倒是真敢说话,这也是因着她和祯娘两个是母女相依为命。与其讲究一些虚的体面规矩,她宁愿把这些事情全然摊开在祯娘眼前,好过以后吃亏。不然别家谁会大剌剌与姑娘说些‘男子’。
祯娘想起才在早间遇到过盛国公府里男子,虽然不晓得是谁。不过看着顾周氏的样子,她默默咽下这话,她只觉得这个事情不是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