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能搭上盛国公府的关系, 虽然只是岳母在盛国公府做个中等管家媳妇, 那也不是等闲了——他自己应该有些能力的, 毕竟只是靠着岳母可不牢靠!再加上那层关系, 不说泼天的富贵, 至少安安稳稳殷殷实实是能做到的。而这样的人,又不是出海之风盛行的广东、福建出身,实在是少有到海外地方找机遇的。
孙老爷听到祯娘开头口气淡淡的, 心里还忐忑,怕是祯娘不咸不淡没得意思, 等到后面的问句才放下心来。只因祯娘虽是问句,却是带着赞赏的口吻。他想这也不奇怪,谁不知道这位新近崛起的周夫人最是求新求变,对于有进取想开拓的人事,自然是抱着认可的。
心下大定,孙老爷便顺着这个思路说话,端端正正道:“孙某正是金陵人,只是祖籍却在徽州罢了。至于说我来吕宋,说实在的,一开始孙某浑家,并家中亲族、朋友也多有不解。我自家虽说不得富贵,但在金陵也是殷实人家,有一两分家资,做着一点子小生意,也能度日。”
说到这里孙老爷朝祯娘拱拱手,才笑着道:“和姨母家自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除我之外旁的亲朋没有不满意的。于是见我不肯舒舒服服在金陵度日,非要倾尽家财来海外冒风险,都是尽力阻止。”
说到这里,虽然是为了顺着祯娘的喜好说话,却也是他的心里话,便情绪高涨道:“只是这是什么世道?咱们做商人的命好,竟生在了这古今未有之世!当今有的是机遇,只要你是真的心有不甘,打算奋发图强。既然是如此,孙某实在不能放下志向只平淡度日了!因此变卖了家财,只因家里有妻小,留下了能傍身的,其余的都带了出来,现下打算在吕宋求些前程。”
这孙老爷也是有自己的考量的,世上的买卖好多呢,各行各业都有机遇,为甚他偏偏走了如今这条路?首要的是海贸眼见得就是大风潮,虽说喊了好多年的全面开放海贸,不设限制给各家出口数量都没成,但每年下发的进出口额度却是在一直上升的。明眼人都知道,势已经成了,最后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既然海贸是大流,渐渐压倒了其他诸般生意。那么只要是个聪明人就应该知道要顺势而为,而不是‘迎难而上’。那可不是有勇气,而是傻了。而孙老爷在这上面一直不傻,是个聪明人来着。
不过海贸好是好,但海贸也有许多不同的呢!根据航线不同,分的出许多帮派来。譬如有专走南洋一线的,主要涉足的国家是暹罗、满剌加、安南、满者伯夷、高棉、渤泥等。也有走东海线的,这条线比较集中,一般只做倭国和高丽两个国家,当然利润并不比南洋低。
另外还有到阿非利加线和欧罗巴诸国的线,这两条线有重合的地方,所以有的人是单独做一条线,也有的人是一线两做。而且这条线油水厚,门槛高,非是大海商人家不能做——若说南洋线和东海线还有一些身家不丰的商人集资凑一条船跑,到这条线就没有了,背后的支持全是财力雄厚的。
最后还有一条线,这是新近崛起的阿美利加线。这条线的终点是欧罗巴西夷人发现的‘新大陆’阿美利加。本来那里是蛮荒当中的蛮荒,化外之外的化外,但这些年西夷人不断有迁居过去寻找机遇的,临海也颇有几个聚居点。
别看这些聚居点相对大明的城市规模小的不能看,做的生意却不见得小!要知道西夷人的几个国家都在那里划分势力,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有所图。而这所图的除了土地之外,也就是资源了!
所谓地大物博,只有地大才有物博么。新大陆土地辽阔,新绘制的地图看得出来,那真是一片具有无限可能的土地!这样大的地盘,有什么产出也是理所当然。而这些年逐渐探明和开发的结果,别的不说,那边古老帝国积攒下来的黄金,以及世人眼中发现的有史以来最大银矿‘波托西银矿’,光是这个就足够引人注目了。
黄金的话,并不用说,阿美利加多,却也没有多到惊人的地步,要知道欧罗巴本就是黄金产量比较多的土地了。但是白银,只一个波托西银矿就足够让人无话可说了——这样说吧,这些年大明,特别是大明的东南沿海,银价越来越低,波托西银矿是背后最大的因素之一!
站在祯娘这个位置的商人,放眼的就不会是自己的那一点生意了,他们往往是要从通盘考虑。这个通盘往小了说也得是大明整个地盘,往大了说,在这个内外贸易越来越盛行的年代,海外诸国也要考虑进去。
因此祯娘知道,东南沿海银价不断走低,其中一个最重大的原因就是通过大量出口货物,巨量的外国白银涌入。而这白银的数额大到什么程度,大到盛产黄金、白银、宝石的西夷人都不一定能支撑地住——幸亏发现了新大陆,更进一步地说,幸亏新大陆上有波托西银矿!
所以所谓大量外国白银涌入东南沿海,其实就是阿美利加白银涌入,就是波托西白银涌入!
这样说起来,蛮荒、化外都不成问题了,甚至人口少市场狭小也不是致命的。这里有各种各样的资源,人口会越来越多的——以及,既然有一座巨大的银山,所有的问题也都会变成不是问题。
列出这许多路线了,偏偏孙老爷选了来百废待兴的吕宋,图的是什么?所图的东西有很多呢!一者,其他路线或者有的本钱太大,孙老爷支撑不起。或者早就已经人满为患,即使能赚钱,也没有早先十倍之利,甚至百倍之利的风光。而吕宋正是要大力建立起来,这时候机会多,收益也大。
二者,吕宋有祯娘这一个话事的,祯娘在吕宋几乎可以说得上只手遮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于她来说绝不是一句空话。即使她格外小心谨慎,但有权势就是有权势,有影响就是有影响。孙老爷通过盛国公府的关系能搭上她这边,就算只是微末的些许关系,也足够他因此获利!
三者,吕宋本身的条件确实不错,发展潜力巨大。这不是说吕宋的金矿、铜矿等资源多,虽然这些也的确有影响就是了,但世上哪有纯靠开矿就有远大前景的地方!这里所谓条件不错,是指的吕宋的位置。
吕宋所处的位置正好是数条航线交汇之处,这里真的经营起来,成为众多货物的集散地是完全可能的。而借着这个,吕宋的地位、吕宋的机会也会飞速增长!
祯娘确实欣赏孙老爷的闯劲,略聊了几句为什么选了吕宋,孙老爷也是把理由和盘托出,十分诚恳的样子。祯娘心中暗暗点头,虽然这位的身家在她的位置来看何止是不高,他提的那点生意,不要说祯娘了,就是祯娘手下的几个大掌柜也是懒得沾手。
但冲着如今越来越难得的务实,以及不错的眼光,又有盛国公府的面子,祯娘也亲自接下了他的事。询问道:“既然是这样,孙先生打算在吕宋做些什么生意——您的老本行是古董买卖,这个买卖只怕在这里做不开的。”
孙老爷察言观色,知道自己的事情已经成了,越发自如道:“正是姨母所说的,这里到底是化外之地,哪有那些讲究,我也没有做这一行的打算!我叔叔原在福建种植淡巴菰,我才知道原来从外传来的淡巴菰在吕宋这边种植的时日原比大明长,也适合。我寻思如今淡巴菰流行,做的人多却也远远赶不上所需的,倒是一门好生意!”
淡巴菰这个名字颇为陌生,其实就是俗称的烟草而已!《旅书》载‘烟草一名淡巴菰,出吕宋国,能辟瘴气。初漳州人自海外携来,莆田亦种之,反多于吕宋矣’。其实这里说出自吕宋也不精准,应该说出自阿美利加,通过西夷人之手传遍了全世界,然后自吕宋到大明。
如今大明,特别是福建一省,淡巴菰确实流行,甚至到了三尺童子莫不吃烟的地步。又衍生出习俗,客人来后先敬烟,后敬茶,烟茶并举,从茶的地位就足够说明烟草如今在福建的地位了。
祯娘暗暗点头,这人倒是选了个好生意。于是道:“你这个做得,风险小又利润大。这样罢,待会儿我与你开一张条子,你去找港口那边的庆掌柜。他本身就在替我手下的刘文惠掌柜办甘蔗种植园的土地、工人之事,你的烟草种植园只怕也是差不多地处理,办下来极便宜。”
吕宋的土地到处都在发卖,这是不假,但是整块的、最适宜耕作的,早就被一些最早涌入吕宋的大家族吃下了。祯娘位置特殊,算是收拢最多的——实际上这也是她买进土地最多的一次了。
要知道她一惯对土地生意无感,之前买地,一次是出嫁之前一些茶园山地,以及为数不多的水田。另一次就是为了甘蔗种植园在琼州和南洋诸岛买地,除此之外,再是没有的。
而这一次,她其实也没有长期持有土地的念头。除了城里留下一些,其他的就是种植园了,多出来的都打算发卖。也是过一道手,赚个快钱罢!
但是数量确实巨大,一次就能让祯娘比得上两广那些惊人的‘千顷牌’‘万顷牌’了——不过如今‘千顷牌’‘万顷牌’也是昨日黄花。自从东南水师学会了打仗胜利之后卖南洋小岛,越来越多人在海外持有了大量的土地。
要知道华人对于土地的热爱实在是从古至今都有的,就算知道土地经营算不得好买卖,土地的价格还不是连年走高?那些有财力的,只要听说哪里有卖大片良田的,从来只有立刻上赶着。
只是现如今的大明本乡本土,特别是东南地方,剩余的好地早就没有了。若是用些手段,那就是铁打的侵占土地了,一道风闻上去,立刻因为几十亩上百亩土地闹的满城风雨。
换成海外就不同了,小岛再小那也是相较大陆而言的,怎么地也好有几千亩土地罢!大一些的就能上万亩。更大一些遇到吕宋这样的机遇——吕宋急着要钱做接下来的事儿,也只能让大豪商们赚这一笔了。那时候祯娘是其中一个,她是拿了笔就在地图上比划,一个圈多打一个拐,那就是多出了上千亩的土地。
总之现在祯娘和一些早早来吕宋吃下土地的家族,就是吕宋最大的地主。似孙老爷这样的后来散户,买下土地做种植。无论是像祯娘一样种甘蔗也好,像他打算的种烟草也好,自己来弄,好地难得不说,也不知道要多多少麻烦。
然而更麻烦的是工人人力这些,如今吕宋缺人是明摆着的。朝廷想办法从本土招募,但是这些人首先要有限供给那些采矿地方。剩下的分配也有安排,至少轮不到孙老爷这样的小商户身上。若没有这一句话,他就要自己解决人力的问题。
到时候不外乎喊来老家人,或者自去贫苦之地招募。只是哪一样都不容易!本来让人远离家乡去往海外就足够难了,你还没有朝廷的招牌让人信任,那就只有更难的。也许费了好大力气,也招不到足够的人。而且就算招到了人,来的中间有个意外,或者在吕宋这边被别的更有实力的生意人拉走,那还是徒劳无功啊!
当然,还有最最重要的。虽然祯娘只是开个条子说句话,但这就是搭上关系了。就算祯娘这里不再说话,她交代的掌柜也会记着。平常看不出好赖,可一旦有什么事儿就能看出效果了,至少在吕宋,他也是个有跟脚有靠山的人了。
办成了这件事之后,孙老爷千恩万谢,祯娘这里也让人送客——这个客人她不讨厌,然而也只是不讨厌而已。怎么说今日也是她打算休息的日子,凭空多做事哪里有十分喜欢的。所以等到事情毕了,自然就安排送客。
只是今日祯娘是注定不能清闲了,才送了孙老爷,就有管家媳妇捧着一个檀木匣子过来。祯娘一看这匣子上的徽记就知道这是苗延龄掌柜的来信,这位原本在顾周氏手上办事的二掌柜,年纪也大了,如今等于是半退下来了。
他如今人在金陵,名义上给顾家总理当铺的营生,实际上事情都是给二掌柜三掌柜做的,他更多的是监督所有金陵的产业。而祯娘家一向重视账房,这件监督的差事就十分清闲了。这也是祯娘和顾周氏考虑到他的年纪和隐退之心,特意如此安排的。
况且他年纪越大越稳重了,遇事不慌不忙,也知道轻重缓急。而金陵的顾家产业如今的情形等于是‘孤悬海外’,祯娘和顾周氏都难以第一时间顾及到,也只有苗延龄掌柜这样的人才最适宜打理了。
知道是苗延龄掌柜的来信,祯娘先皱了皱眉头,知道事情只怕不简单。因此道:“罢了,今日只怕没什么休息了,你们先回那边,告诉胭脂那几个丫头,她们自己玩乐也就是了,只是不许太过。至于这边,我今日下午要留在书房了,你们换一道茶罢!”
本身苗延龄掌柜就是个‘无为而治’的,治下的功夫偏和缓,有事的时候少。若真的有什么事,他做了这么多年掌柜的,也早就自己决断了。而自己处理不了的,退一万步来说,也一般是往泉州顾周氏那里去才是。
一则,他和顾周氏东家与掌柜几十年,名义上现在也是顾家的掌柜。因此和顾周氏去信请示,那是既熟悉也应当。二则,循着旧例,他也一惯是向顾周氏报备的,实在没有突然找祯娘的道理。
而之所以会有这个突然而来的信,祯娘知道,一定是有什么真正的大事。这事情大到有些惊险,所以不适合和年纪越来越大,且在泉州带着孙子孙女的顾周氏说。这事情也大到有些强横,所以顾周氏出面也解决不了,也只能发信到祯娘这里了。
祯娘揭开檀木匣子,里头是厚厚一叠白纸。其中除了一封封的严严实实的新之外,其余的就是一些文书。这些文书祯娘没有细看,一闪而过只是大概知道是一些有关于金陵一些官场人物、商界人物的动向。
祯娘先把这些文书撇开,拿了一把象牙裁纸刀,轻轻把信封拆开。展开阅读里头的墨迹淋漓的信件——果然是大事!祯娘这才知道,原来是自家没人镇在金陵那边,且自己又和周世泽远在吕宋,那边是有人蠢蠢欲动,打上了自家产业的主意呢!
祯娘一开头还十分严肃地看着,指节缓缓敲着书案,这是在沉思。但是后面就不一样了,一边看一边笑起来。旁边伺候祯娘茶水的红豆见祯娘心绪似乎又重新好了起来,才问道:“我记得这是金陵苗掌柜的信件,那能是笑话儿?太太这是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