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
景和十一年末,二国刚刚停战了两年的边境又起硝烟。
大晋出兵,来势凶猛,先是一举收复了大平在景和九年的几场胜仗中攻占的晋地,然后移麾南进,兵锋直指大平北境前沿诸镇。
景和十二年四月,大晋破恒州;五月,破安州;六月,破肆州。
大平三月连失三重城,北境门户被晋军如虎的攻势撕出一条纵深的伤口,而那伤口裂痕若再往南进,就要裂到豫州了。一旦豫州有失,晋军兵抵金峡关不过须臾之事。
北境战势如将倾之厦,大平常年镇戍边境中能打的将领死的死伤的伤,一败再败的战报更是搅得朝堂上下人心惶惶。当此乱时,皇帝依兵部所奏,诏令戎马一生、战功等身的宿将裴穆清出镇北境,望以裴穆清之赫赫声望安定人心。
景和十二年七月,裴穆清挂帅镇豫州,督大平北境诸州军事,命豫州全境坚壁清野,修缮城廓,造屯兵器,以坚城厚防待敌军。同月,晋军集结全部南征兵力,人马尽数压入豫州境内,在休整了十日后开始全力强攻豫州城。
晋军自七月末开始围城至十月,大小攻城战不下二十场,却久不能下豫州。因豫州境内无所可掠,晋军辎重粮秣吃紧,人马亦因平军的顽固抵抗而死伤无数,因此几番权衡之下晋军暂停攻城,退军三十里后就地扎砦,而后发书朝中请援军。
当此之时,裴穆清没有自城中出兵攻晋军,更没有加固城防以待后战,而是抽调了一股人马,随他连夜出城南下,大有弃城卷甲避战之意。他的这一举动,未曾提前请命于朝中,后经兵部探报禀明朝廷,朝中人人大惊。皇帝虽平素仁和,然闻此亦动了急怒,当下诏令兵部调兵将裴穆清人马截归朝中,下狱问审。
晋军闻豫州城中主帅畏战南撤,虽援兵未至,然不忍放弃此大好机会,又火速整甲围城,寄望于在大平派遣新的帅臣之前将仅留有裨将守城的豫州一举攻下。
景和十二年十月二十七日,裴穆清坐畏战不守之罪,经兵部会同大理寺审定过后,由皇帝御笔判斩。
在诏令已下、处决未行之前,裴穆清在朝中的众多门生以及曾于军中追随过他的武臣们几乎无一人相信他会行畏战撤逃之事,一日内数次联名向兵部请命重审,然兵部因裴穆清罪证确凿、又加皇帝御笔判书,拒不重审。闻此,皇帝命人传诏,曰北境军情紧迫如斯,畏战之罪乃动摇军心之首罪,凡有再上书为裴穆清说情者,皆视与裴穆清同罪。朝中由是无人再敢为裴穆清求情。
二十八日午时,裴穆清于狱中被处斩。自其归朝、问审、定罪至处斩,不过短短三日而已,除大理寺及兵部少数几位奉诏处置此事的人之外,并没有谁能够有机会于裴穆清死前探问其本人一二。
是日,皇帝于朝会上询问谁人可替裴穆清出镇豫州,北击敌犯。举朝噤声,无人愿领此命。皇帝遂令兵部于朝会后合议,速定人选。当晚,成王英肃然连夜上表,力荐中书令卓亢贤之子卓少疆为帅。皇帝允其请,于次日晨命外臣制诏,拜其为将,令其提兵二万北援豫州。
二十九日晚,成王府开家宴。
……
那夜的成王府家宴,意在为卓少疆出征践行。
自景和九年那一场裴穆清与成王在朝堂上就主战还是主和的激烈诤论之后,二人及其僚属于政议上虽不至水火不容,但也堪算泾渭分明。成王虽于朝中经营兵部多年、势力渗透兵部六司重要职官,但却一直未寻得机会于军中培植翼党,更因碍于裴穆清在军中的极高人望,从未成功拉拢过任何一位禁军高阶将领。
皇帝于景和八年立储,委中书令卓亢贤兼行太傅事。卓氏自显宗一朝入仕,代代皆出将相之才,至这一代虽人丁稀薄,然亦可称得上是朝中望族。卓氏一双儿女自幼习兵事于讲武堂,女儿尤其天资出众,卓亢贤更是早已请了圣旨,计于来年春让女儿蒙恩荫免试入兵部。卓亢贤为臣恭稳恪己,于朝中行事素来谨慎,从未亲附倚就过任何一方,众亦皆以为卓氏多年来立场中正平和,不会为任何一派所动摇。
直到此次卓少疆经成王举荐得以拜将。
……
成王府开宴,帖子下给卓氏阖府。除了卓氏之外,亦请了兵部及大理寺中平素与成王交好的一些臣属。
酒行十巡,众人皆醺醺然,而成王因事耽搁,尚未出席。
卓亢贤借口不胜酒力,赶在成王来前携眷属先行告辞。卓少疆为宴席主客,不得先行,卓亢贤便将他留下,并无犹豫分毫。
当时她随父母步出成王府,待到无旁人处,听得父亲低声喟息:“我半生如履薄冰,如今被这逆子……”,言未尽,母亲便将父亲搀扶上车,轻声嘱咐说:“官人,回府再说罢。”
父亲点了点头,面色暗沉地上了车。
母亲将携她一并上车时,她足下微顿,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我有一物落在席间了,母亲陪父亲先行回府,给我留一辆车驾,我去取了就来。”
待得母亲同意,她立刻转身向回走。
一路上所遇成王府下人,她皆以要回席间取遗落之物为由,令人将她引回卓少疆与众臣僚们在席后聚饮的暖阁外。
然后她将引路下人屏退,上前几步,停在阁帘外的廊柱处。
此时阁中众人饮得正酣,因无卓氏眷属在侧,言谈间便少了诸多顾忌,被酒兴一催,更是音高辞烈,一句句话顺着酒风飘至阁外。
先是有人持酒贺卓少疆此番拜将。
如此饮了数轮之后,又有人顺嘴提到北境战事。一提到战事,说话的人便多了。被不加遮掩地说出嘴的秘事也多了。
恒、安、肆三州为何没能守得住?因兵部刻意压着粮械不发,压着急报不禀,压着兵马在并、光、怀、朔诸州一线不准北援,不论三州如何发报求援,兵部皆视若无睹,直至将亡城破。
戍守这三州的主将、裨将、左右都虞候共十数人,俱是裴穆清的旧部骁将,任是兵部在成王的授意下在过去两年间如何笼络,皆不为所动。
而既然不为所动,那么便只得死。
死在晋军手下,更省得兵部或大理寺脏了自己的手。
接下来晋军继续南进,而豫州为北境重镇,不得有失,正是将裴穆清送去赴死的绝好时机。
然而先前对付恒、安、肆三州守将的法子却对裴穆清无法奏效。裴穆清何等智勇,率军坚守豫州近三个月,将晋军活生生打到需要退兵求援,连一丝败迹都看不到。
既然无法借晋军之手取其命,那兵部便只得自己脏一回手了。
就在晋军退兵三十里的消息传回朝中的当夜,兵部便请了成王之意,矫诏一封,快马加急发往裴穆清军前。诏书上称,晋军不敌,晋帝遣使求和,愿与大平合议停战后事,皇帝命裴穆清将守城诸事交由裨将处置,自调人马速速回朝,与兵部共议和事。
裴穆清究竟有没有怀疑过这封诏书上的内容,无从知晓。然而以裴穆清之性子,是绝做不出抗诏不遵的举动来的。
于是裴穆清与所抽调的人马前脚刚出豫州城,兵部后脚便拟了一封弹章,诬其畏战南撤。
一旦裴穆清落马,军中自会震荡,局势自会大变。而成王在经营兵部多年之后,终于能够有机会向军中安插和培植自己的亲将了。
……
她就这样一直立在阁外听,听到最后,双目变得血红。
阁帘被人自内打起,有人离席出恭。
她抬头,正见一张酷肖自己的面容,当下绕柱出来,挡在那人身前。
那人酒意上脸,定睛看了她好一阵儿,才将她认定,然后冷笑:“你怎么又回来了。”他回头望一眼暖阁,再看她时,仿佛酒醒了些许:“你都听见了?”
她喉头有千万句话,然却不知当从何处说起。
他又冷冷一笑,脸色全然不在乎地向暖阁后面行去。
行了数步,他回首,见她仍跟在身后,便停住脚步,转身避进一处无人之室。
她跟进来,阖上室门。
然后她终于说得出话了:“裴将军,亦教过你。”
这几个字她吐得极其艰难,说话时眼眶通红,手亦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