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捌】
当时裴穆清问完,目光矍铄地看着顾易。
顾易回答说:“请将军放心。我必竭力,保将军挂念之人性命无虞。”
裴穆清颇欣慰地点了下头。二人所待的这间屋子里,有几有椅,有兵谱在书柜之中,有名兵置于兰锜之上。除此之外,便无它饰了。屋室阔大而无曲折,极像裴穆清之心胸。
顾易道:“北境至险,恒、安、肆三州已死了那么多位将校。将军明知成王及兵部诸吏不怀善心,为何还要去?将军功勋卓著,虽临圣意,但亦可称病而不奉。”
裴穆清沉吟着,道:“为将者,战本为国,不为其它。我今若恃功高而不奉诏,此例一开,今后国中建功之武臣岂非皆可效此,朝纲必坏。”
顾易沉默了。
此即为裴穆清之忠骨,一生难改,亦不当改。
裴穆清打量着顾易,稍踱两步,慨而言道:“今致如此朝局,过亦在我。倘是早些年便对成王多加提防、多放些人在成王身旁,哪会有如今大半兵部皆听成王之令的局面。”
……
景和九年的那一场廷辩是何其激烈,持续数日难休,最终还是以英肃然为首的主和派占了上风,便连沈尚铭所领的沈氏都不再持中立之姿。此事过后,裴穆清与军中诸将领才意识到兵部重吏已唯成王之马首是瞻,这才在迟滞的醒悟与谨慎的考虑之后,决定在成王身边安插军中之人,以作手眼之用。
顾易便是在那时候奉裴穆清之命进入成王府的。
当年与他同入成王府还有另外八个人,但如今除了他之外,已是一个都没留在府上了。英肃然性多疑,顾易如履薄冰侍奉他近三年,英肃然仍只待他如寻常家客,并不以要事秘事付他。
顾易便只能一直等。
等一个能叫英肃然在他面前卸下心防的良机。
……
景和十二年十月二十九日晚,成王府开宴。
英肃然午后入宫面圣,再去向太后问安。因在太后宫中耽搁略久,待回到府上时,宴已过半。
是夜正好轮到顾易陪宴,听闻英肃然归府,他便到王府正门处接迎。
英肃然下车后,听得小厮报称卓亢贤已携夫人先行离去,当下脸色就一阴。他扯着袍子迈过门槛,问说:“卓亢贤的一双儿女呢?”
在过去的两年中,不论是对内还是对外,英肃然从来不曾刻意掩饰过他对卓少炎的兴趣。因那兴趣有时被表露得格外浓烈,便衬得那其下的情意不单单是兴趣二字了。同卓少炎相比,卓少疆才本平平,当初英肃然能够接受他的拜帖与投靠,无非是看在他妹妹的份上。而此番英肃然愿意逾制举荐卓少疆领兵出征,所图更不只是想在军中培植自己的亲将。
那小厮道:“卓中书的长子眼下正在暖阁里与朝臣们聚饮,卓氏千金本是要跟着卓中书一道走的,但说是有东西忘在席间,眼下又回去取物了。”
英肃然面孔稍霁,再无一言,抬脚径往暖阁那处行去。
顾易紧紧地跟上他的步伐。
尚隔着十余丈的距离,就见卓少炎站在暖阁外头,同从内而出的卓少疆说了几句话,然后二人一前一后地避入一处无人之室。
英肃然看清,并没当回事。
顾易在侧道:“成王殿下,外传卓氏千金与其兄长近日不和。酒后易失言,若他二人一言不合、大起争执,属下恐卓氏千金会吃亏。”
英肃然闻此,足下轻顿。他向顾易瞟去一眼:“你倒周全。”遂不紧不慢地改去那间屋室。
临到屋外十余步,顾易又道:“殿下不妨在此处稍后,且让属下先去门外探听一二,若无事,殿下入室则显唐突,不合殿下身份。”
英肃然拢着衣袖淡淡地笑了声,道:“我从前竟没发觉,你这脑子用在此事上正合适。”
顾易道:“不敢。殿下说笑了。”
言罢,顾易疾步走近室外,隔着门板窥听。
少女的声音喑哑,含了戾色。
“……裴将军拳拳忠心,赤胆报国,为朝为民,而你不仅眼睁睁地看着他含冤受戮而知情不报,更还要踩着他未寒之尸骨上位……”
顾易一刹愀然,眼眶滚热。
裴穆清受死的当晚,他生生按下了欲杀了英肃然的念头。因纵是杀了英肃然,皇帝依然是这一个皇帝,朝廷依然是这一个朝廷,今日没了成王,明日必会再出一个某王,今日有裴穆清含冤受戮,明日必会有其他名臣良将被污而死。
除非改立明主。
但这改立一事,是万难之事。无亲将,无兵权,谈何改立。
“少炎性刚烈”。
这五字犹震于他耳侧。他虽答应过会保她性命,但他亦可借她刚烈之性,以谋大事。
屋内,少年的声音冷血且忿恚,传入顾易耳中:“裴穆清已经死透了,你既为他鸣不平,便该同他去死。”
顾易一动不动。
身体撞击墙壁发出声音,还伴随有少女的挣扎闷哼。
铁剑出鞘声,少年的痛喝声。
这时,顾易才将门无声地推开。
少年的尸体横陈在地,浓稠的鲜血逐渐漫过一块又一块的地砖。暴怒之中的少女浑身发抖,完全没有发现门已被人打开。
顾易无声后退十余步,转身看向英肃然,道:“殿下今夜可得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