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舜华恍然,体内的剧痛稍稍有所平息,她还想说点什么,却没了力气。
江淮仍旧拥着她,喘息渐渐平静,他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你……”她低声慢慢说,但刚讲了一个字便停下。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门被叩响,茗儿推门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花白胡子的大夫。
“主子,这位是宫里来的御医。”茗儿说,声音轻了些:“南疆来的,说是对当年的血蛊颇多研究。”
江淮直起身子,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怔怔地问:“你有办法?”
御医沉默地摇摇头。
江淮嗤笑:“滚。”
“侯爷。”大夫缓缓开口,“这种蛊虫世间尚无人能彻底拔除,但不是没有续命之法。”
江淮问:“什么办法?”
御医说:“蛊虫食人精血为生,如今反噬不过因为姑娘已到了油尽灯枯之际,再无力喂养。说来其实简单,只要继续养着它,姑娘自然性命无虞。”
江淮瞪大眼睛,几步走过去将他拉到床前,“快治!”
他很着急:“你需要什么,我去命人取。”
御医被他拉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身子,摆摆手叹道:“侯爷莫急,且听我说完。”
江淮抓了把头发,“你说。”
御医望着床上的陆舜华,说道:“虽则无虞,但侯爷应当知道,天地万物皆有寿命殆尽之时,没人知道血蛊的寿数几何,即使暂时救活了,蛊虫枯死之日,姑娘还是难逃一死。况且,以他人之血养蛊终究不是上策,我这些年研制解蛊之药,也不过能让血蛊麻痹最多三月,如此一来三月便要行一次换血之术,窃以为不很值得。”
江淮:“我不管值不值得,既然有办法,现在就去治。”
陆舜华却在此时低低叹了口气。
她伸出的手已经瘦干了肉,手背上清晰地能看出脊骨的形状。她用这只枯瘦的手捉住了江淮的衣袖,没怎么费力就将他拉到身边。
“不用了,”她低低地说,眼神很冷静,“真的不用了。”
她的眼神和语气都这样平淡,仿佛放弃的并不是自己的生命,这种平淡里又带有一点儿决绝和轻松,像下了一个让自己无比愉悦的决定。
“陪我说说话吧。”陆舜华用力支撑自己想坐起来,但也只是抬了抬手。江淮赶紧上前,扶着她靠在自己肩头。
“我们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阿淮。”
江淮将她搂在怀中,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竟然觉得她此时是快乐的。
屋外有光透进来,洒在被子上,让她看起来有了些人间烟火气,她弯起了嘴角,一恍惚还是当年那个灵动的小姑娘。
江淮抬起左手,将她圈在身前,将她一缕遮住眼睛的头发捋到了耳后。他的动作轻柔,甚至也带着点轻松,就在刚刚她说“算了吧”的那刻,他奇异地感到了释然。
他仿佛听见了她心里未说出口的所有话。
此前种种都埋下种子,生根发芽,枝节缠绕,最后指向了此刻的告别。
那就这样吧,他想。
其实这也不是多可怕的事情,百年之后,一抔黄土,他们还会再见的。
如果放弃对她来讲是更轻松的选择,那么他不拦着她。
衣服挂在陆舜华身上有些空荡荡,她靠着他的左肩,想了很多,最后开口说的却是:“你以后能不能不要总是吓土土。”
江淮皱紧眉头:“我说了好多次,我没有吓他,是他自己胆小。”
“你是他义父,对他温柔点。”
江淮说:“你很喜欢他。”
陆舜华点头,“他是我的希望。”
也是她留在人世的,最后一颗火种。
江淮垂下眼帘,没再说话。
屋子里一时安静。
陆舜华的身上很冷,也许因为她本来就是一具尸体,而她一直没有呼吸,所以江淮无法感知她是不是还醒着,他只是握紧了她露在外头的手,指甲已经变成了全黑,昭示着她逆天得来的多余寿命正在缓缓流逝。
“你还记得吗?”江淮突然问,他轻声说:“当年算命的人给我批的命格。”
陆舜华眯着眼,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江淮低声:“命格主杀,戾气过重,唯恐天地不容。”
陆舜华嘴唇动了动,她抬起头,费尽力气发出声音,目光虽已浑浊,但透露出难掩的坚定。
江淮低下头看过去,很容易听见她在说什么。
她在说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阿淮。
江淮笑着摇摇头,他说:“我一直追问上天,想要一个所谓的答案。我自认为无愧天地,不知道它为何要这样对我。可其实仔细想想,它其实也并非完全无情,至少它将你带给了我。”
十三年前,在静林馆那个吹着温柔夜风的竹林里,他第一次遇到同在馆内求学的少女。
她说土土是她的希望,是她在人世间生命的另一种延续,她又何尝不是他的希望。
在那样漫长的岁月里,她用自己的柔软包裹他所有不为外界理解的冷硬,用她所有的耐心等待着他实现心中的大义。
她为他点燃了一盏夜灯,让他找到了回家的路。
“清风在上,明月为证。”江淮扣紧陆舜华的手指,声音沙哑:
“江淮此生情之所钟,唯宸音郡主一人。若能娶之,必定珍重有加,决不相负。”
“上穷碧落下黄泉,此言必践。”
*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暖融融的光有些退去,大概太阳西下,屋子里泛起了暖红。
陆舜华有些贪恋地蹭了蹭江淮的脖颈。
她感受到他吹拂在发丝上温热的气息,和萦绕鼻尖的最熟悉的枯草味道。
这让她最后一点恐惧都湮灭,只余下宁静。
此时格外美好。
忽然间,外头传来喧闹声,将两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茗儿正欲起身去看个究竟,房门又被一把推开。
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猛地蹿进来,扑到陆舜华床边,抬起头时满脸都是泪水,眼睛红肿,声音哽咽。
“你怎么了呀?”土土抹了把眼睛,“为什么他们都说你要死了,你不是说还要很久的吗!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不想当我阿娘,所以你骗我的!对不对!”
一字一句,孩童的嗓音却像匕首,撕裂开心肺,再用力扎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