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领着这几个二等小厮(包括一个没等的吉光)重新回到堂前廊下时,就听得里面正好传来一阵轻拍巴掌的声音。廊下侯着的无言忙领着一队端着水盆手巾等物的丫环们进去。沉默微一扬头,冲着寡言等人做了个手势,几个小厮便都贴着那墙角站定。直到里面的丫环退出来,沉默这才进去禀报。
“长寿爷求见。”
周湛抬头看看堂上那落地大钟,道:“今儿他来得倒早。”一回头,却是想起刚才想到的事,便对沉默吩咐道:“叫恒天祥的人来一趟。”
沉默出去吩咐人时,长寿爷进来了。
那廊下的众小厮们都是一身青衣,只是衣领处的滚边颜色按着职等有所区别罢了,长寿爷这么抬眼望去,本该是整齐的一片青色,却不期然忽然夹杂进一根灰色的老鼠尾巴。长寿爷的长寿眉顿时就是一抖,看着吉光板了板脸,这才跨步进了正堂。
这吉光,若不是听底下人说“他”性情尚好,且看着似乎也还能分得清是非,他是打死也不会让“他”靠近王爷的!
只是,想着若是王爷真心要留下这吉光,怕是他根本劝阻不了,长寿爷不由就是一阵怅然。曾几何时,当年那个爱笑的小男孩,忽然就不见了?又是曾几何时,原本对谁都信任有加的王爷,如今变得如此玩世不恭,似对任何人和任何事都无法认真起来……
*·*·*
如今吉光才知道,在周湛跟前当差,其实很无聊。这一早,她就尽站在廊下练着腿功了。那长寿爷在里面跟周湛说着府里的一些内务,约说了近半个小时,直到那边有管事找来,长寿爷这才唠唠叨叨地走了。
长寿爷走了,外面小厮送信进来,说是二门外涂大管家有请。于是周湛便点了几个小厮跟着,往那二门外去——自然,如今正在爷面前“当红”的吉光也被钦点了。
这还是吉光进府后第一次出后花园的大门,因此出了花园门,看着内院那些富丽堂皇的建筑,她不由就溜着眼角四处一阵乱瞅。早在灶下当差时,她就听人说,那内院里养着不少王爷收罗来的美人儿,她正想着她有没有那种好运碰见一两个,就果见一个美人儿扶着个丫环的手,娉娉婷婷地走了过来。
那美人儿看着约二十出头,眉间生着一颗娇艳欲滴的胭脂痣。见周湛过来,她便扶着那丫环的手站住,等王爷到了近前,这才屈膝一礼,笑着问道:“爷这是要去哪儿?”
“十五爷找我。”周湛笑道,“娇儿姐姐这身打扮又是要去哪里?”
美人儿笑道:“我能去哪里?还不是前门的那个铺子。才刚新开没几天,总要多费些精神。”又道,“我那柜上新招了个厨子,做得一手好江鲜,爷有空约着朋友过来尝尝,好歹也算是给我那新店打打名头了。”
周湛答应着,便和那美人儿一个往前院,一个往后院去了。
行之不远,远远便听到路旁的一个院落里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丝弦声,周湛忽地就“啊”了一声,回身对沉默道:“都忘了,红锦那里不是说要定戏牌的吗?被宫里这么一扣,都给忘了,红锦姐姐又是个急脾气,可有派人过去看过?”
沉默道:“昨儿听十五爷说,爷回来那天就送消息过去了。怕是今儿十五爷会跟爷细说这事儿的。”
周湛听了一阵点头,便加快脚步往外院去了。
外书房里,不仅有涂十五涂大管家等着,还有一些王府属官。
大周行的是“封而不建”的分封制度,因此这些属官,可以说,是朝廷分派给景王用来管理王府上下各处事务及产业的。不过周湛只用他们管着朝廷赏赐的那些永业田,至于他名下的其他产业,则由涂十五一手牢牢掌握着。偏那些才是这位“金手指”王爷的真正财源所在。且又有消息说,王爷之所以能混到如今这般富甲一方,背后全靠那位涂十五涂大管家的理财有方,因此,与公与私,王府属官们对这位曾经的不祥人,被家族除名的浪荡子涂十五都不得不小心讨好巴结着。
所以当王爷进来时,就只见那几位胡子一大把的官吏,正围着年纪不过才二十七八的涂十五一阵逢迎拍马。周湛不由就咳嗽一声,笑道:“不好意思,打断你们一下。你们若是想谋那长史的职位,不是应该围着我溜须拍马吗?围着他有什么用?”
顿时,那几个属官脸上就是一阵挂不住。涂十五则责备地看了周湛一眼,起身解围笑道:“王爷说笑了,我们都是有事要向王爷禀报呢。”
那几位属官这会儿围着涂十五,其实并不是在说那长史官的事。不过众人心里也都暗暗藏着这样的心思,想着如果能得王爷的青眼,只要往上面递一句话,这叫他们熬白了头的官职,不定真能往上再升一升,所以几人多少也动着这样的念头的。如今忽然被王爷这般不留情地当众说穿,几人只觉一阵发窘,一时倒是不好再往王爷面前凑了,只乖乖捡着要禀报的事从简说了,便都灰溜溜地走了。
众人一走,涂十五就冲着周湛一阵摇头,无奈地叫了声“爷”。
周湛则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往那书案后的椅子上一倒,道:“一个个连正经差事都做不好,不过是在我这里混日子,竟还有那等痴心妄想。”
打他能看懂账本起,他就知道,王府里的那些永业田里的产出,没少往这些属官的口袋里流。不过因为那些东西都是朝廷给的,他不认为那是他自己该得的,且抓贪腐是朝廷的事,所以他才放任着没管。
“哼,”周湛冷哼一声,对涂十五又道:“他们缠着你,未必是为了那个长史官,我看,更多的是想从你手里挖点什么好处。我可有说错?”
涂十五一阵苦笑,承认道:“是。”
周湛又是一声冷笑,“看着吧,再新来一个长史,这些人定然又会再闹一次。每换一轮就重新来一次,真是烦透这套把戏了,偏他们一个个竟都以为别人是傻的,以为他们真能从我这里讨到好处。”
“谁叫爷平时总在人前装出一副惫赖模样,”涂十五道,“就算我说那些生意是爷给的点子,也得别人肯信才是。”
周湛冷笑一声,却是未予置评。
涂十五道:“学院里的课程表下来了,我让人领了回来。今年定了初十开学,”说到这,他忽地顿了顿,不太确定道:“听说桂风院的陈院士致仕后,推荐了原白林书院的袁长庚袁老接任。只是如今还尚未有定论。”
“袁长庚?”周湛的眉一挑,道:“我知道,这位老先生倒是朝中少有提倡西为中用的人物。不过,如今朝中仍是扬中抑西的声音占着上风,这桂风院里就读的又都是皇室子弟,想来一向稳健为长的杏林书院还做不出这等大胆的安排。”
“还有,”涂十五不由就扭头看了一眼那站在桌旁给周湛倒着茶水的吉光,道:“皇上安排了状元公徐世衡去杏林书院授课,专讲五经。”
于是,连周湛的眼也盯向吉光。
吉光在听到她父亲的名字时,却只是微微用力握了一下那茶壶的壶把,便又继续将那茶盏里的茶水续满了,且不曾漏出一滴。
这边处理完了公务,那边二门处便有个小丫环过来报信,说是红锦姑娘已经到了绣姑娘的院子里,正在那里等着爷过去。
周湛笑道:“我猜着她就该来了。”他的眼闪了闪,回头招呼涂十五道:“你也跟我一同过去吧。”
涂十五愣了一愣,忙摇头道:“我手边还有许多事要做呢。”只是,看着王爷领着一众小厮往那垂花门过去,他忍不住还是叹了口气。
等周湛领着吉光等人进了垂花门,又行了一段距离,来到一座颇大的院落门前时,吉光忽地就认了出来,这正是刚才他们过来时,曾听到断续琴声的地方。
“爷来了。”
他们才刚一进那院子,便听到廊下传来一个仿佛冰击玉罄般悦耳的声音。
吉光忍不住抬头看去,就只见那廊下一站一坐着两个丽人。站着的红衣女郎,便是红锦了。坐着的那个白衣女子,看着仿佛比红锦还要略为年长一些,约是二十出头的模样,却是和红锦的明媚阳光不同,此女子生得偏于柔弱,眉眼也是细细的,很是温柔的模样。
见他们进来,红锦忙过来见礼,那女子却只是坐在那里向着周湛弯了弯腰。吉光正诧异间,就忽然注意到,那女子所坐的椅子十分奇怪,竟是一张孔明椅。
她看着那张椅子,红锦却是一眼就看到了她,笑道:“哟,小吉光也在。听说你在灶下跟人打架了?”
吉光的脸不由就红了。
周湛却笑着问红锦:“我问你,你知道灶下是做什么活计的吗?”
“这还能不知道,不就是烧烧火添添柴什么的嘛。”红锦道。
周湛才刚要开口嘲笑她,就听得一旁的白衣女郎“扑哧”一笑,推着那红锦道:“都多少次了,竟还上当。他能那么问,便肯定不是那个答案了。”又歪头看着周湛笑道:“怕是爷自己也不知道,所以才会误把那孩子指派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