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袖泪如雨下,在房中闺床上蜷着,等燕澜来找她。她也不知,她在盼什么。盼她落一个同父亲一般无二的下场,还是他的原谅?她知道,二者皆不可能。
她诛的,是他的心,他便以同样的手段回报。
深夜,门轻响。
她睡得很浅,一下惊醒。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长条影子,慢慢的,他人才现身。
他身上铠甲未脱,走动之间,寒光凛冽。
丹袖说:“燕澜。”她没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破帛般。
他在门口站定,月光如水,拢着他的身形。
“为什么?”语气没有一点起伏,丹袖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她该怎么解释?她的婚姻,本就不由已。她没有外人看来的受宠。她整个人生,是她父亲,用来谋事的工具,莫说婚姻。他想以自己,牵制燕澜。他确实做到了。千料万料,他偏就没料到丹袖会动真情。
世间一切皆可算计,唯人之感情不可控。
素来忠于父亲,生性淡薄的女儿,会爱上他的敌人。
燕澜的心愿是山河安定,父亲却心心念念谋朝篡位。他首先,就该处理掉燕澜。但却一次又一次地,让他从沙场上,死里逃生。
父亲失算的,又何止一处?
丹袖忽然哂笑出声。
燕澜再无法压抑自己汹涌的情绪,几个箭步冲上前,红着眼眶,厉声质问:“那些,都是你与你父亲,共同做的戏吗?”
他竭力控制自己,才不至使手掐上她那条纤细的脖颈。
那么细,那么细,仿佛他一掐上去,它的主人就会失去生命力。
“不是,不是……”
她罪无可赦,所有的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可她仍是重复着这句话。
燕澜怒目半晌,终是泄了气,几乎是拖着步子,走出屋子,再无回首。
此时,彼此皆无法料到,他们此生最后一段对话,竟是如此刀刀剜心。
即便在最愤怒的时刻,他也没动她分毫。
丹袖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就算天真是作伪,哭泣是作伪,全部全部都是戏,亭里的吻,夕阳下的欢愉,我对你的感情,这些……还能做得假吗?
*
“后来呢?”
人群中,有个小孩迫不及待地追问。
有关前朝定北将军的故事,史书记载虽少,却在坊间广为流传。
他传奇的一生中,又属感情最为吸引人,即便分不清几分真,几分假。
时值乱世,刀戈之争见腻了,自然是不愿再听。
瞎眼的说书先生一拍大腿,道:“丹袖被辽王同党挟制,以此威胁燕澜。他进退维谷,拿不下决断。若仅仅是丹袖,他为了自己部下,为了山河百姓,还不至犹豫至此,然而,丹袖此时已有三月身孕。不消多想,孩子定是定北将军的。他终究放不下这个伤她深重的女人。
“然而,叛军势如破竹,一路攻入。颓势难挽。‘山河寂灭,不忍苟活’——说完这句话,定北将军投身无闻河。
“或许,在生命最后一霎,他还会想:丹袖与孩子会不会遭受迫害。”
他这一辈子,太多光阴,太多心思,是寄托在这泱泱之国上的。
连生命,也是殉给河山的。
唯有死前,他方可为自己自私一回。
“丹袖呢?”又有人问。
“辽王夺位后,随定北将军殉情于无闻河?”有人猜测着。
故事背景,说书先生一早便叙述过。燕澜已亡,再无人能平叛。谋朝篡位的名声不好听,宏帝“自愿”退位,随后,辽王登基。
按理,丹袖该是被封公主,自有泼天富贵等她享。
“或者,青灯古佛,赎罪一生?”
这些人,都是惯听了戏的,衍生的结局,多为俗套之流。
说书先生故作神秘地摇摇头。
“没有人知道这位辽王遗孤,丹袖究竟去了哪儿。有说她剃发为尼,有说她投无闻河自尽了,也有说她嫁为人妇,活到了七十多,寂寂终老。”
一片欷歔之声。
听戏的都是故事之外的人,却感伤着自己的心。
还有种可能性,说书先生并未提到。
太惨烈了,叫人忍不住恻然。
据说,燕澜投河那日,丹袖带着身孕,逃了出来。她伪装成士兵,亲耳听他说了那句话,亲眼见他投了河。
锥心之痛,莫过于此。
山河无殇,而今却寂灭;河清海晏,他的不忍苟活却换不来。
战场刀剑无眼,她即便身怀武功,终究是女子,难敌狼豺虎豹。她的尸体,在混乱中,被抛进了无闻河。
也算是,生同衾,死同穴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