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道:“心情?你是第一个问我的人。我也不知怎么说。我,我是很伤心,也很痛苦,很害怕晚上,看到天黑就惶恐,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能看到明天。”
周江澜道:“害怕什么呢?或者,谁?”
那人迷茫地说道:“……谁?”
周江澜道:“道可道,非常道。”
那人的呼吸变得急促,隐约可闻低哑的泣音,这样的变化发生在瞬息之间。周江澜悄悄地站了起来,扒开竹帘的其中一片竹,寻觅那极其不稳定的声源,他看到了一壁之隔的陌生人,青衫素袍,寻常打扮。特别之处是,他太瘦了,可谓形销骨立,瞳仁像是漆黑无光,脸色惨白,嘴唇没一点血色,他麻木地挣扎,不像个生灵,倒像死魂。周江澜作出评断,这是一张鲜有生机的面孔,恐怕此人自己都不记得最近一场香甜的梦、认真吃的饭是在什么时候了。
想到这里,周江澜轻轻地把帘子恢复成原样,无声地坐回原处,等待那人平息下来。
那人的头发有一圈压痕,前深后浅,大概他带了幕篱,想遮住自己憔悴的面庞,无人处方摘下来,谁知被他看见了。
周江澜有了负罪感——对一个陌生人。
他感到歉疚和折磨,良心之上围着青蓝青蓝的烟尘。
他在的这一间小小的屋子除了古籍和油灯,还有一罐茶,桌上有新鲜的热水,大概是徐小仙长拿来的。他不懂茶,但闻着寡淡,应由道人栽种。他拈了茶,放进还没动过的空杯,冲了些热水,从木墙下方开的小窗递出去。它圆融地合入木头的纹路,周江澜进来之后,才从那道狭小的窗上生锈的锁看出来墙壁的秘密。
不出意外,来客拒绝了他的好意。周江澜胡诌了一个茶的故事,把这茶和清妙观一位善良的老神仙牵线搭桥,而后道:“你不必和我说你在害怕什么,甚至无须说出来。这几日午后我一直在这里,你可以来清妙观,也可以不来,来了可以说话,也可以不说。人人都有心结,你要是愿意讲,我乐意帮你解开。”
那人道:“多谢大师。”
周江澜道:“不必不必,不是什么大师。”
瓷杯猝然和木头碰撞。那人听见这句话,急匆匆地走了,顾不得失礼。周江澜不知自己触动了他哪点,他找不出问题。
他没能解决陌生来客的问题,倒是解决了一部分自己的。他决定多和人说话,不总是闷着,多说一点,感知他者心情的起起伏伏,自己好像就又活得比昨天认真了一点。
出声是说话,写字也是说话,睡觉前写几个字,把一天的心情写下来,再一口气扔掉,好像这样就能令那些字眼离开他,忧愁、痛苦、烦恼、善变、怨恨、后悔,或是别的什么。周江澜不喜欢被它们困扰。这些东西占据了他的所有,也是他最不需要的。他扔掉它们,再开始新的一天。
今天和昨天不同,和以往任何一天都不一样,也许是因为他无意中遇到那名陌生来客,他感觉到某种平静,是他曾经不理解的,也恰好是周迟所渴望的。
他很平静。
他身在一个最安宁的地方,在这里,人能飞升,能成仙,有魂灵的归所,终生的追寻。
新的早晨,钟声启开庙堂,他落笔写道:“山门空,众鸟宿,一烟平,忽醒,山中万籁亦不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