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碧雯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倦怠:“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殿下何必再问?”
李琦霍然止步看向她,目光笃定,淡淡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忠王,对吗?”
王碧雯一惊,立即下意识地否认:“不、不是……”然而,她眸光中一闪而过的惊惶却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这一问本是试探,此时心中的猜测骤然变成现实,不禁怒火中烧,雪亮的目光中杀气弥漫。他竭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缓缓转身,对一直侍立在门口的马绍嵇说:“阿绍,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继续用刑,争取能多问出些细节来,录下口供一并让她画押,等过几日父皇回京后直接呈送到宫中。”
“是。”马绍嵇躬身答应。另有两个内侍从门外走进来,用绳索把王碧雯牢牢捆在柱子上,从角落的柜子中取出刑具,准备继续用刑。
“等等!”见李琦转身就走,王碧雯忽然开口唤住他,清亮的眼眸中似乎隐藏着某种报复的快意,“殿下,有件事我一直忘记告诉你了……你知道吗?当初武惠妃之所以那么快就死了,可不全是因为那一晚有人装神弄鬼呢。”
“什么?”李琦立刻止步,心中似有千堆浪潮汹涌而来。
“她之所以会死,是因为用了你的安神香。”心知自己再无活路,王碧雯冷冷一笑,索性道出实情,直戳他的痛处,“我在那香药中下了毒,身体强健之人偶然吸进去一些并不会对身体造成多大损伤,而武惠妃那时已然病弱,每天晚上又必用此香安神,日积月累,毒素早已渗入五脏六腑,不死才怪呢。而且,那种毒药在世间极为罕见,几乎无色无味,纵然是极高明的太医,轻易也是分辨不出来的。不过,王典衣也不算白担了虚名,若非她装神弄鬼把武氏吓得半死,你母亲或许还能多活几日呢。”
“是你?”李琦怒视着她,双目直欲喷火,“原来是你……”
“不,是你。”王碧雯饶有深意地微笑,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愤怒让她觉得十分快意,“正因为你是她最疼爱的亲生儿子,她才不会对你有一丝一毫的防备,所以,我才有机会下手。而你呢,多孝顺的儿子啊,每日都不忘要给亲爱的阿娘点上安神香,好让她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没想到,竟直接让她睡到阴曹地府去了,哈哈哈……殿下,你不觉得这十分讽刺么?你费尽千辛万苦想要找的杀母凶手,其实就是你自己啊!”
“贱婢!”李琦怒斥一声,忽然扬手一掌狠狠打在她脸上,劲力之大,直震落了她两颗牙齿。
“哈哈,哈哈……”王碧雯却笑得愈发肆无忌惮,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将口中的血沫轻轻一吐,傲然昂首,“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好怕的?你想问什么就尽管问吧,嗯……是让我先说一说给你阿娘下毒的过程呢,还是聊一聊在你身边的这两年,我对你到底有多厌恶……”
“想死?没那么容易。”李琦冷冷地撇下一句话,离开前却又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那张烧了一半的字条,是你模仿紫芝的笔迹写的吧?你恨我也就罢了,紫芝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蓄意陷害她?”
“这个么……”王碧雯露出狡黠的微笑,然后疲倦地闭上眼睛,似乎都懒得再看他一眼,“是女人之间的秘密哦,我现在还不想告诉你。”
李琦也无心与她纠缠,一转身拂袖而去,才踏出房门,就见侍女碧落从雨中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都没撑伞,衣裳和头发皆被大雨淋湿,显得颇为狼狈。见他果真在此,碧落也顾不得地上雨水湿冷,跑过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他脚下,颤声问道:“殿下……要如何处置碧雯姐姐?”
☆、第89章 姊妹
李琦冷睨着那跪在雨中悲泣的少女,淡淡道:“碧落,这不是你应该问的。”
“是,奴婢知道。”碧落低头咬了咬唇角,艰涩地开口,“碧雯姐姐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殿下理应严惩,只是,奴婢还是想斗胆请求殿下,能否……能否开恩留她一条性命?奴婢没有别的亲人朋友,只有她这么一个好姐妹,彼此相依为命那么多年,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她……”
“正因为知道她是你的好姐妹,我平日里待她才比对别人多几分宽容。”李琦漠然开口打断她的话,静夜里,声音清冷如檐下雨滴,“本王自认为没有薄待她的地方,结果呢,却纵得她做出这等忘恩负义的事来……碧落,你给我听好了,王碧雯背主负恩在先,诬陷无辜在后,如今落到这般境地,只能说是她咎由自取!至于该怎么处置,我想,你应该很清楚。”
“殿下……”碧落的身子轻轻震了一下,面色霎时变得惨白,心知以他这样冷硬果决的性子,此事必定再无半分回旋的余地,默然垂泪半晌,这才强抑住喉间哽咽之意,涩声开口,“殿下说得是……奴婢不敢质疑殿下的决断,只求殿下……求殿下准许奴婢再见碧雯姐姐一面,可以吗?”
李琦根本无心理会,强忍住心中的不耐烦,绕开她举步就走。碧落情急之下连忙膝行几步追过去,紧紧抱住他的腿,垂首泣道:“殿下,奴婢在您身边侍奉五年多了,虽不敢说有什么功劳,却也一直恪守本分,从不曾向您开口请求过什么……此事干系重大,奴婢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在殿下面前多嘴,只求您念在奴婢这些年还算忠心勤恳的份儿上,就让我再见一见碧雯姐姐吧,殿下,求求您了……”
李琦无奈地叹了口气,俯身轻轻推开她,回头对站在门口的马绍嵇说:“阿绍,放她进去吧。叫人看紧些,只给她们一刻钟的时间。”
“多谢殿下!”碧落大喜,忙松开手叩头谢恩,然而此时却忽听那囚室中传来女子阵阵凄厉的惨叫声,一时什么都顾不得了,爬起身来就向屋中奔去,因跑得太急,踉踉跄跄的险些被地上的积水滑倒。
囚室内,王碧雯被牢牢捆在柱子上,无论那两个内侍如何严刑逼问,也始终不肯招供自己与忠王李玙相互勾结之事。轮番而来的酷刑让她痛得晕了过去,一名内侍骂骂咧咧地丢掉手中的鞭子,去角落处拎起一桶凉水,毫不怜惜地哗啦啦泼了她满身。那水是掺了盐的,王碧雯被蛰得一个激灵,勉强睁开眼睛,却见自己的好姐妹碧落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站在门前含泪看着她,目光中尽是悲悯。
“碧落,你怎么来了?”王碧雯冲她虚弱地一笑,片刻后才猛然清醒过来,当即故意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别过头去满脸嫌恶地说,“走开走开!都说了不想再见到你,咱们不是一路人,你还过来烦我做什么?”
碧落一怔,随即明白她是不愿因此事连累到自己,忙快步走到她身边,强自微笑道:“姐姐放心,是殿下准许我来看你的。”然后又转头对跟进来的马绍嵇说:“马总管,请您行个方便,先把碧雯姐姐放下来行么?这样绑在柱子上,可叫我们姐妹怎么说话呢?”一边说,一边悄悄往马绍嵇手里塞了一大锭金子。
知道碧落是盛王身边最为得宠的侍女,马绍嵇虽有些不情不愿,还是挥了挥手示意那两个内侍解开绳子放人,然后带着他们转身出了门。王碧雯早已被打得奄奄一息,绳子一松,整个人便都软绵绵地委顿在地。碧落忙蹲下来去扶她,才一触到她的手,就感觉她身子蓦地颤了一下,低头看时,只见她十指绵软,指甲也尽数剥落,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血肉模糊。碧落心中大恸,不由惊得哭了起来:“碧雯姐姐,这……他们这是屈打成招啊!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找殿下伸冤,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不必了。”王碧雯伸手轻轻一扯她的衣角,唇角露出一抹苍凉而悲哀的笑容,“我没有什么冤屈,那刺客就是我引来的。呵呵,本来还以为自己能多挺几日的,没想到,人终究是怕疼的啊……马绍嵇那个贱人,哼,倒还真有些整人的手段呢。”
“姐姐……”碧落顷刻间已是泪如雨下,缓缓缩回手来,生怕一不小心再弄疼她的伤口。
“碧落,你也真是傻。”王碧雯幽幽一叹,继续说,“盛王肯让你来,根本就是在故意试探你。这么多年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看起来温文尔雅,实则翻脸无情、心狠手辣。只要他对你存了半点疑心,随时都可能要了你的命!我知道,你心里喜欢他,所以总觉得自己在他眼里还是有些特别的,可是他呢,只怕都没用正眼瞧过你吧?”
“我……”碧落脸颊一红,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只是讷讷道,“姐姐,你都知道了?”
“你喜欢他,终究只是徒惹伤心罢了。”王碧雯浅笑着摇了摇头,“连我都看得出来,盛王心里只有那个裴紫芝。呵呵,她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掖庭局里出来的一个浣衣婢罢了,你看看人家盛王殿下,竟喜欢得跟什么似的……这次,我本想顺手帮你除去这个祸害,不料离间不成,却反把自己给栽了进去。”
碧落心中一惊,急道:“姐姐,原来你是为了我才……”
王碧雯轻轻摆首,止住了她的话:“本以为盛王生性冷酷多疑,仅凭那几块碎纸屑,就足以取了裴紫芝的性命,谁曾想他居然也能对一个女子动了真心……可惜,是我失算了。”
碧落始终满心疑惑,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姐姐,我就是想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这样做呢?殿下虽然有时候太过强势了些,却真的不是什么坏人啊……”
“你不必明白。”王碧雯语气淡漠,沉静的双眸中却忽然泛起一层薄薄的潮湿,“而且,碧落,你也无需为我伤心。实话跟你说吧,其实,一开始我之所以与你交好,只是想利用你罢了,并没安什么好心。你容貌生得比我美,人又机灵聪慧,肯定是能很快讨得主上欢心的,上位的机会自然也能多一些。果然,也正是靠你帮忙,我才有机会到盛王身边。所以,我并不是什么好人,你不必……”
“不,就算被你利用,我也心甘情愿。”碧落唇角也渐渐浮出一抹浅笑,望向好友时目光眷恋而哀戚,语气却是掷地有声,“转眼间入宫已经快十年了,想一想,这些年的日子当真是苦得很,碧雯姐姐,如果没有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在我难过的时候安慰我、生病的时候照顾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在这里撑下去……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亲姐姐。”
“你看看你,都这么大了,还尽说孩子话。”王碧雯颇为动容,伸手为她温柔地理了理被雨水淋湿的鬓发,眼中的光芒温润而辽远,“碧落,你既然喜欢他,就应该努力去争取。人这一辈子,总归是要为自己活一次,不是吗?”
“嗯!”碧落含泪点头,展臂轻轻环抱住自己最亲的姐妹,不禁泫然泪下,听着窗外的凄凄风雨声,半晌才哽咽道,“姐姐,你……你也要保重。”
“我?”王碧雯幽幽一笑,抬头望向铁窗外灰暗的夜空,“我已经没有明天了。”
碧落身子微微一震,不禁松开双臂看向她。而王碧雯神色平静,就在二人相拥而泣时悄悄从她头上拔下一支金钗,迅速掩入自己的衣袖中。
☆、第90章 宿醉
夜已深,整个风泉山庄都渐渐归于沉寂,斜风冷雨中,唯有盛王的寝居内还亮着一盏孤灯——灯下一张几案,一壶残酒,一只玉杯,轻袍缓带的少年皇子静静坐在闪烁的烛影里,默然举杯,神情萧索,仰首一饮而尽后再度斟满,周而复始,似是在借酒浇愁。几簇冷焰在夜色中摇摇晃晃,而那灯下的身影是如此孤清,仿佛是一个在黑暗中不小心迷路的孩子。
“阿娘……”李琦喃喃轻唤。冰凉的琼浆一杯杯灌入愁肠,而他心底的悲伤却愈加沉重莫名,如剑刃般在心中最脆弱的地方狠狠划下,留下一道道血淋淋的伤痕。
原来,真相竟是这样的么?只因他一时疏忽,就让那些居心叵测之人有机可乘,然后,又是他亲手将致命的毒药奉给母亲,以爱的名义,在不知不觉中残忍地夺去了她的生命。他还记得延庆殿那瑞兽金炉中飘散而出的安神香,幽淡清冽,那一晚,母亲恹恹地躺在病榻之上,面容虚弱而苍白,然而在弥留之际,却还微笑着向他回忆起自己杳然远逝的青春年华……他并不是一个善饮的人,平时多饮几杯酒都会觉得头痛晕眩,而今夜,当他第一次想用酩酊大醉来暂时摆脱心底沉重的自责与悲伤时,头脑却反倒异常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