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佳从天桥上跑下来后,头也没回就匆匆钻进地下商场,撒丫子似的一路狂奔,沿途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脑子里只充斥着一个念头——赶紧跑。
等她跑到商场尽头,整个人早已喘着粗气,累得快要虚脱倒地。她一手扶着墙,另只手叉着腰,弓着身体,就着墙壁剧烈咳喘。好一会儿缓过神来后再蓦然回首,竟已不知不觉绕着整个商场跑了大半,再仔细瞧那身后乌压压的人群,已然不见了孟灿山的身影。佟佳长吁一口气,直起腰杆,扬起唇角,得意的笑了笑,她做到了,她成功的甩掉了对方。
劫后余生的兴奋与激动不觉涌上心头,可这样的情绪只持续了几秒,便被她硬生生的压了下去。她告诫自己,切勿得意太早,前方路途漫漫,这只是逃亡的开始,接下来还有更多的未知险阻等着她去挑战,比方说,当下的首要任务——如何顺利出走雁城。
尽管腿脚累得脱力,但此刻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她试着放松肌肉,甩动四肢活络筋骨,从而达到快速缓解疲倦的效果。她的体力也不是盖的,一会后便能恢复如初。一方面得益于早年读书期间夜市摆摊躲避城管驱逐的经验,另一方面来自于平日爱好晨间慢跑的习惯,得天独厚的身体优势加上运气使然,促使她成功从对方魔爪下突出重围。
一番调整,闪身进了旁边小店买了身廉价衣物,换掉了身上湿黏的衣裤,再挑了顶普通的鸭舌帽,便又马不停蹄的重新踏上逃亡之路。通往出口的自动扶梯正缓慢上行,她走出商场,放眼望去,努力深吸一口气后闭上眼,随着吐气再缓慢睁开,嘴角不自觉噙着笑意,欣欣然接受了自己得以重获自由的事实。
雨势终于有了渐缓的迹象,但还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远处灰蒙蒙的天空黑云笼罩,压迫地让人难以喘息。她一刻不敢多停,冲出马路边际,招了辆出租车就急冲冲往里钻。师傅启动引擎问她:“姑娘,去哪?”佟佳一上车就警觉的扭头观察后窗情况,一只手无意识的抬起,急促拍了拍司机椅背吩咐道:“先开车再说。”
车子驶入茫茫车流,在确定后方无人跟踪后,佟佳松了口气,束紧安全带,头枕在椅背上,侧头望向窗外,抿唇思索。当务之急是要快速出城,不单是为了躲避孟灿山的追赶,更害怕被王金水的围追堵截。但眼下还有一事未办,这事压她心底,折磨她辗转难眠,趁着现在大好时机赶紧办妥,好了却一桩遗留心愿。
出租车司机漫无目的向前开着,久久得不到后排乘客的回应,透过后视镜偷偷端详起这举止怪异的女人。即便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却也能清晰无比的看出女人侧面高挺的鼻尖及精致妩媚的红唇,暴雨天不打伞反而戴着个帽子,司机不禁好奇地又多看了两眼。佟佳敏锐的察觉到一股异样的目光正往自己身上胡乱偷瞄,从窗外收回视线,索性单手摘下帽子,甩了甩头发,将额边两侧湿漉的发丝捋进耳后,干脆大方的让他看个痛快。
她抿着唇,含着笑,扬起脖颈,挑着眉梢,视线慢慢对上后视镜中投射过来的眼神,四目相对的瞬间,司机师傅霎时被震住,镜中女人虽是淡定自若,但眸子却是锐利有神,倏地一怔,自知自己冒犯在先,忙谄笑着转过脸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反倒是佟佳,像没事人一样,淡淡笑了笑,扬声说道:“师傅,调头去star。”
城市中四处穿梭的出租车司机就像大隐隐于市的高人,哪个不是身怀绝技,车技惊人。油门一踩,一眨眼便开到了star门口。那是雁城有名的声色场所,金碧辉煌,物欲横流,寸金寸土的顶尖格局,极尽彰显奢华靡醉,仿佛一步之遥便是人间天堂。只可惜,这样的豪华阵仗撞上了台风天气,又加上是大白天的缘故,大堂两侧少了性感亮丽的小姐迎宾,只三三俩俩的安保人员立在门外驻足守候,多多少少显得清冷了些。
佟佳依稀记得star过去几步不远有一个atm机,她领了些钱,再到旁边烟酒小店买了包烟和信封,把钱装好,再一把交到门外一名安保小哥手上。那小哥目不转睛地打量她,瞧她一副清汤挂面的质朴打扮,怎么也不像里面工作的小姐佳丽,便直截了当地问她来做何事?佟佳正要开口解释,可话到嘴边又犯了难,她并不知晓那夜小姐姓啥名啥,转而默了默,重新组织语言后,弯着眉眼娇俏跟他笑道:“请问小哥,上周是不是有个小姐在王总王金水的包厢,脑袋被人开了瓢?”
安保小哥一听王金水的大名,眼珠子转得贼溜,低头跟她说:“是有那么一回事,你找那女的呀,她好几天没来上班了,找她有什么事吗?”佟佳连忙把自己的来意一五一十告诉安保小哥。求人帮忙,为显诚意,又特意往他兜里塞了包香烟,谦恭的态度,再三恳求小哥一定要把信封和自己的歉意转交给受伤小姐,得到小哥允诺这才放心离去。了却一件心事,少了一桩挂念,佟佳心满意足的翘起唇角。
雨天打车不易,她多给了些小费给出租车师傅,加上车内发生的小插曲,那师傅很是守信的候在门外静静等她。mai腿上车,从挎包掏出手机,来电显示除了孟灿山的号码还有几个陌生的未知来电。短信箱里莫名多了十几封来自同一医院的未读提醒,以为又是一些无良广告信息,点都没点开直接全选一键删除。再翻出伊诺的号码拨过去,那边响了几声后接通电话,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仿佛要击穿她的耳膜:我去!我去!我都以为你失踪不见了,好几天都没你消息,你到底去哪啦?
佟佳揉了揉耳廓,快速编了个理由,极为镇定的口吻向他解释:“我回老家办事去了,走得比较匆忙,乡下信号又不太好,所以没来得及跟你说,对不起啊让你担心了,我一切都好,你还好不?还在梵港吗?”听筒那边不时传来嘈杂的背景音乐,伊诺冷哼出声:“你还好意思关心我,好个屁咧,毕业了没工作还留那鬼地方干嘛,早回老家去了。”
佟佳窃喜,憋了口气,小心翼翼的问他:“不瞒你说,我最近遇到了些麻烦,可能需要外出躲一段时间,我……我……能不能到你那去?”她问的极为小心,她是真的走投无路了不得已才求助伊诺。谁知那边想也没想,满不在乎的应道:“说的什么话,你把我当谁了,欢迎你到我家还来不及!我马上把我老家地址发到你手机上,至于遇到了什么麻烦咱们回头碰面了再详细聊聊,看能不能帮上你什么忙。不跟你废话了,我这边演出快开始了,回头再联系你。”
没等佟佳反应过来,对方匆匆挂断电话。伊诺的话确实让她心动,细数她这十天苦不堪言的囚禁生活,整个人几乎濒临精神崩溃,她又何尝不想找个好友互相慰藉一吐为快。但一想到自己这坎坷不平的身份情况,还是打消了倾诉的念头,这份苦楚只得咬碎了牙独自往肚子里咽。但她好心情不受影响,伊诺的短信很快发来,佟佳咬咬牙下定决心,吩咐师傅往机场方向开,她估摸着孟灿山怎么也料想不到,窘迫如她竟也舍得花钱搭乘飞机出行。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她却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现实问题,司机听闻她的去意,就目前的天气情况竭力劝说她打消出行的念头,她却置若罔闻,执意坚持前往。等她打开手机软件查看伊诺老家机票信息的时候,整个人彻底傻了眼,网上搜到的全是因为台风天气停飞的消息,不信邪,又打开火车订票软件,果不其然,头条赫然标着今日多市列车停运的通知,整版页面浏览下来,她才算是彻底死了心。
佟佳呆坐在后排,正考虑着新的出逃方案,手机铃声悄然响起。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出乎意料竟是雁城本地号码,再仔细一看,一下就认出了这个号码,是那个给她锲而不舍发短信的医院号码。她持过手机握在掌心忖量,思前想后也琢磨不出自己和这医院能有什么恩怨瓜葛,索性把电话扔回包里,不予理睬。
也许这世间总有些事情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下来,无论你怎么躲避,都未能挣脱其中。就像现在,一轮铃声响完,紧接着急促的铃声二度响起。佟佳咬唇犹豫了一下,再次摸出手机,也不知是中了什么盅,竟鬼使神差的摁下了接听按钮。
温柔的嗓音平静响起:“请问是佟女士吗?我是市中心医院神经内科的护士,您是陈春燕病人的家属吗?”
佟佳闻言,大吃一惊!这不是陈嫂的名字吗?!又唯恐事情有诈,顾左右而言他,不置可否的语气回道:“真没想到,现在打电话推销广告的都那么厉害了,具体到医院科室这种幌子也扯得出来。”
对方听了笑了一下,也不急躁,心平气和的向她解释:“您误会了女士,我们真的是从市中心医院打过来的,给您多次来电都联系不上您,这边纯粹是出于人道主义来电提醒病人家属,患者将于明天下午再度接受脑部手术,就目前的状况来看患者的病情并不大乐观,手术也存在一定的风险,希望家属能有个心理准备,可以的话也烦请家属到医院做进一步详细沟通,如果您不能来也没关系,我这边简单跟你说说,患者于上周系左侧颈内动脉闭塞入医就诊,也就是俗称的左侧脑梗,于上周二次开颅去骨手术后略微好转,但仍处于高危阶段,明日下午将进行……”
那护士像念书一样娓娓道来,佟佳从这番冗长的话语中筛出两个重要信息,一是陈嫂病了,明天手术;二是对方来自中心医院,且数次致电给她。尽管对方说得言之凿凿,但这事来得太过突然,事出必有因,不管真假与否,需反复斟酌推敲,她当下第一反应便是推脱拒绝:“你打错了,我并不是什么佟小姐,请你以后别再拨打这个号码。”
挂上电话,脑子里却是一片混乱,这个节骨眼上发生这样的事情未免太过蹊跷,不明而喻,她首先想到的便是孟灿山为诱她上钩故意设的局。可转念一想,不对啊,尽管她把那些短信都删除了,但凭她匆匆一瞥的零碎记忆,那来电提醒的短信分明是从她失踪那天起就开始每天发送的,也就是说,在她失踪关机的这段时间里,对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还一如既往地给她拨打电话,希望能联系上她。
她拧眉纠结,陷入沉思。一边是四年未见,对她有救命恩情,还是看着她长大的半个亲人;一边又惊恐于莫不是孟灿山设下的又一个圈套,只为诱她前往逼她现身。佟佳左右为难,摇摆不定,如果去了,无疑于把自己往火坑了推,但如果不去,陈嫂若在手术中有个若干闪失,她这一辈子定会追悔莫及。她已经经历过一次痛心疾首的过往,不想再给自己留下任何遗憾,特别一想到陈嫂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她就心疼得难以复加。
百般思量后,情感终究战胜了理智,她还是放心不下陈嫂的安危,明知此事风险极大,她都愿意为见陈嫂一面,甘愿铤而走险一回。
佟佳唤司机掉头开往中心医院,那医院地理位置极佳,一条马路之隔对面正好是一个大型商场。她并不急于去医院探望,而是在对面商场下车,到一楼肯德基找了个靠窗位置安静坐下。眼下有件事情她必须先搞清楚,万一这是孟灿山的套路,这般贸然前往跟进了狼窝有何两样,她得做个万全之策,已确保自己能全身而退。既然今天不能离开雁城,那她就有半天的时间窥间伺隙,这位置视野开阔,放眼望去,正好可以看到马路对面医院门口保安亭处进出的各色车辆和来往行人,她又清楚的记得孟灿山的车牌号码,敌明我暗,无形之中给她的监视带来便利,如果真是孟灿山搞的鬼,雪里埋小猪,总归漏蹄脚,一天之内她就不信等不到他进出医院的身影,待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伺机行动。当然也还有一种可能,除非他是在医院住下,佟佳摇头,以他今时今日的矜贵身份,这样的做法无疑天方夜谭,随即被她重重驳回。再看了眼包里的小刀,这将是她保命的利器。
好在这是个24小时营业的餐厅,佟佳得以从下午坐到了晚上,眼看着身边的食客换了一波又一波,潜心观察了半天,也未曾见到孟灿山人或车从外面进来或从里面走出。坦白讲,她更希望能看到他的身影,这样就间接证明了陈嫂的事无疑是他编织的谎言,而陈嫂什么事也没发生,她则可以毫不顾忌的逃之夭夭,种种情况都好过像现在这般悬而未决的着急干等。但有件事不能忽视,她惊讶的发现自从进来肯德基之后,她的眼皮就一直不停的狂跳,她从来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安慰自己没事没事,不过是身体太累了,自己吉人自有天相。她看了眼手机,时间已经到了深夜,凌晨的街道空空如也,没有了车流没有了喧嚣,连进出医院的行人也寥寥无几。她买了清晨第一班六点的飞机飞往伊诺的老家,时间紧迫,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犹豫再三,铁了心要趁着夜色勇闯虎穴,拎起挎包即刻动身,这事到底是真是假,是时候上去一探究竟了。
电梯一路上行直达精神内科住院部,开门的刹那,立马戴上口罩,压低帽檐,沿着整个楼层四处打探了一圈。幸得此时已是深夜时段,除了病房里的病患和陪床的家属,走廊里并无什么可疑人物,以防万一甚至连男厕也不放过,只为确保无人埋伏。夜深人静,四周围静得只闻自己的脚步声,一圈查看完毕才回到护士站,终询得了陈嫂的病房号码。
透过房门上的玻璃,就着走廊耀眼的灯光往里望去,若非是亲眼所,她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躺在病床上毫无生气、插满管子的老妇人,竟是自己朝思暮想了四年的亲人。佟佳的心没来由地惊愕了一下,脚步向灌了铅似的踌躇不前,好一会儿后才用颤抖的手去拧开房门。病房内三床一并排开,除了最外面那张躺着陈嫂外,一床之隔,最里头的床上还侧身躺着另一名病人。为了保护个人隐私,每张床位都安有隔断的帘子,把帘子拉上,病床既被围了一圈,仿佛置身一个独立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