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个‘铁公鸡’的意思。并非老臣吝啬,而是什么样的事该用多少银两,老臣心里都有一笔账。当年陛下也正是看中这这本事,才在老尚书致休后,破格提拔老臣为户部尚书。”
“那……”
杜尚书面露苦笑:“端王殿下天潢贵胄,生来便站在权利顶端,有些事可能很难看清。平民百姓或耕田、或经商或有独门手艺,辛勤劳作后来由百官收税后尽数汇聚户部。然而选官之事由吏部把持,礼仪教化由礼部掌控,筑路架桥由工部负责,守疆拓土由兵部掌管,天下法典由刑部衡量,除去六部外还有其它许多部门,这些部门一环套一环,共同维持住大越秩序,顺利完成税收。”
摇摇头,杜尚书面露回忆之色:“我出身贫寒,幼时曾看娘亲织布。在我看来,整个大越就像当日娘手上那台织布机。环环相扣,哪个零件坏了国家也有可能瘫痪。皇上仁慈这事百官都知道,有些钱即便我想少拨,他们也有恃无恐。”
“这便是杜尚书的苦衷?”
端王点头,一脸恍然大悟,扬起账本他问道:“那账册正反两面对比,便是朝廷实际拨款与真正所需要的数目?”
“老臣核算过,背后的数字拨出去,用起来应该会很宽裕。”
是宽裕而不是恰好足够,翻看着正反面差异最起码三倍的数字,端王皱眉。
先前他的想法与太子差不多,他知晓读书人辛苦,更知道读书中举的难度。科举每三年一届,三甲加起来统共选录二百左右的书生。这概率着实太低,能金榜题名者,无不是极为聪慧之人。像这种人做什么都能飞黄腾达,只让他们领取官员那丁点俸禄银子,过贫苦生活,未免有些太过苛刻。
然而如今一笔笔数字直观上的差异,却让他首次对贪官污吏升起仇恨的情绪。诚然,聪明人不论做什么,成功的可能性都比普通人要大。但既然选择了科举,选择了做官,那就要遵守朝廷法纪。嫌弃当官贫寒他们完全可以辞官经商或者做别的,吏部每年选官都有多少人眼巴巴的候着。
凭什么既要至高权利,又要金山银山的享受。想什么好处都占,如此贪婪实在是惹人生厌。
“那杜尚书可知,这些银子是如何贪墨。朝廷历年都要合账,如此大的偏差,账面上要抹平可不是简单的事。”
虽然是疑问,但端王的语气却十分笃定。虽然不知为何一夜间杜尚书态度天翻地覆,但如今他肯配合,这确实不争的事实。同时他相信父皇选人的眼光,既然杜尚书以那样的理由入了他眼,且今日能拿出这箱账册,那他知道的肯定不止这点。
“这……”
“此次查账杜尚书当记头功,回头我会如实禀告父皇。”
端王一本正经地利诱,这事他做起来有些生疏,然而如今歪打正着。昨夜刚被庆隆帝派来的青龙卫警告,杜尚书几乎吓破胆,如今这句话正好说到他心坎里。
“多谢殿下,这事在户部衙门说不完,殿下且随我移步。”
打个手势,端王朝暗处点头。一道黑影闪过,方才还摆在两人中间的箱子这会已是无影无踪。
又是青龙卫!
战战兢兢地走到户部衙门后面,杜尚书牵马时的手一直在打哆嗦。两人上了马,端王跟在他身后一路出城,跑了大概有半个时辰,杜尚书停在京郊一座庄子跟前。
从外表看这就是坐普通的农庄,即便路过也丝毫不会引起人注意。进去后,庄子内堆满金秋收获的粮食,水井旁的石墨上还套着驴鞍,原汁原味的农家小院对端王来说很新奇。
走到房前随便摆着的粮车旁,杜尚书爬上去,一阵敲敲打打后掀开一块板子。
“端王殿下且看。”
走过去后,端王轻易认出了车斗中的夹层。手指插-进去试试高度,他惊讶道:“这……竟然跟官号所铸银锭一样高。不止银锭,银条和金条也是按统一规格所打造。”
这会惊讶的变杜尚书,他印象中的端王就两点:第一,受皇上宠爱;第二,贵为皇子不干正经事,整日往食肆里钻。
没想到这样一个富贵闲人,竟会准确识别出官号银两别具一格的高度。要说官号的金银锭子标准,那还是他升任户部尚书后亲自制定。如今端王一眼就识别出来,这让他心中对其好感蹭蹭蹭往上升。
“没想到端王殿下观察力如此敏锐。”
端王叹息:“没办法,广源楼掌柜只认银子不认人,偏偏京种他家菜独一份的好吃。”
即便他关注点依旧在食肆,也不妨碍杜尚书好感。
“户部所拨银两,皆由我派专人亲自运往西北,交由当地官员清点后签字画押。这些年来,有人也曾提议直接扣在京城。他们贪污我管不了,但银两在我手里时一定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这便是他们倒弄银两的方法,虽然押运银两的车每季只去一次,但粮草却是每月都会发过去。多走几趟,再多银子也能运回来。”
指着车斗夹层,端王倒抽一口凉气,怀疑道:“他们就这么大胆?”
杜尚书反问:“端王殿下会检查押运良饷回京的空车?”
还真不会,端王想了又想,一般人只会在车队启程前核对粮饷数目,至于回来的空车,谁又会去关心那个。
心情颇为沉重,呆在农庄里,端王又听杜尚书讲了西北官员平账面的方法,同样是带有西北特色的简单直接。在账册中间合账之人不注意之处,公然篡改各项支出。不仅如此,西北的冶铁、皮毛生意,那些明面上的生意人,全都跟当地官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大多数人不过改个户籍,实际上先前都是这些人的家仆,”杜尚书神色嘲讽:“比如吴指挥使,便是从小就跟在吴尚书身边的书童。我辈寒窗苦读那么多年,老夫不才,苦读近三十年,家中老母为供应不孝子读书的笔墨,织布绣花熬瞎了眼,到头来甚至都不如给富贵人家当家奴。”
端王心下叹息,如今他明白方才杜尚书说那句“端王殿下天潢贵胄,生下来便站在权利顶端”时,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吴指挥使与杜尚书两人,一个在京城户部,一个在西北掌兵,看似两人没有交集。可官场向来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人靠裙带关系上位,就注定有辛苦努力的人无法出人头地。比如晏衡,又比如说还未被父皇发现的晏衡。
父皇的宽仁,无意中造就了多少人的悲剧。
“青龙卫,还请务必将方才杜尚书所言,原原本本告知父皇。”
带着端王私印,青龙卫昼夜兼程,用了比端王回京还要短一半的时间赶回西北,向庆隆帝复述当时情况。
而等他说完,三思公公来报,晏代指挥使意图贪墨救灾银两,被楚刺史当场人赃并获。
被震撼太多次这会已经无力去生气的庆隆帝赶到救灾署帐前,就看到跟暗卫描述的端王调查结果一模一样的马车。一腔郁气再也憋不住,走到人群最中间,面对神色满是痛心,但依旧掩盖不住内心深处雀跃的楚刺史,他皮笑肉不笑。
“朕总算明白西北粮饷是如何运往京城。”
☆、第124章 监守自盗
庆隆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卫嫤先是惊讶,只不过惊讶了片刻,占据整颗心的恐惧彻底消失,喜悦的泡泡从心底冒上来。
有些人不用接触太久,往往那么一两件事,就能让人产生信任,这就是领导力。不论是幽州火灾后不顾自身安危决心就地扎营,还是百姓“自愿捐粮”后下谕令发放补贴,庆隆帝无不表现出圣明天子该有的胸襟。
卫嫤坚信,有他在,晏衡绝不会受不白之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