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这眉眼,真像她娘。”
奶娘神情一滞,稳稳托住襁褓没做声。
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封老太君揉揉太阳穴,半眯的眼睛让人看不出疲劳还是厌倦。朝奶娘招招手,她随意吩咐道:“下去吧,仔细着点,这么冷的天小孩子最容易生病。”
未满周岁的孩子,身量还没她胳膊长。一病就是病全身,连带脑子一起病。万一再病出个什么事,她这做曾祖母的岂不是说不清道不明。
奶娘抱着襁褓消失在正房的帘子后面,差不多同一时间,正房前厅的门打开,隔着门传来楚英的声音。
“老太君就在里面,青娘和阿嫤稍微在这歇息下。”
隐隐约约的几声答复后,她面前的门被敞开,镇北侯楚英进来,抱拳弯腰行礼。
“娘,您昨个宴请的客人到了。”
封老太君抬抬眼皮,越过儿子吩咐后面丫鬟:“把安神香换了,我看就换……桃花香。”
楚英皱眉:“娘,这几十年全是儿子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封老太君鼻翼两侧的法令纹蔓延到唇角,眼袋往下耷拉些,一双眼中满是厉色:“一个巴掌拍不响,问下就知道了。既然贵客来了,那就请他们进来。”
楚英一个疾步向前,挡住了要往外间走的丫鬟。
“慢着。”
“做了儿媳妇院里的主还不够,如今又想做我这院的主。”一番针锋相对,封老太君看向丫鬟:“给我去叫他们进来。”
楚英皱眉,他真后悔为了孝顺,给娘院中配了这么多人。
拦在丫鬟跟前丝毫不让,隔着香炉,他梗着脖子看向老太君:“娘,儿子就是喜欢青娘。”
他真的说出来了!
卧榻之上封老太君几乎有些坐不住。对于卫妈妈,也就是木青,她的感情一直是复杂的。木青赶眼力见、人又有能耐,更出奇的是分明没读过多少书,也不是出身富贵有多少见识,但遇到大事她总能端得住,即便朝中的一些事她也能歪打正着摸出条正确的路子。
谁不喜欢身边有个这样的得力助手?
可偏偏连她儿子都陷了进去,甚至吵着要明媒正娶,叫她做世子夫人。
这哪能行!即便侯府不复曾经西北称王的荣耀,但未来的侯夫人是个丫鬟出身,这是将侯府仅存的那点脸面放地上踩。好不容易强行压了下去,看到窝在小院不肯出来的儿子她也心疼。但她坚信这是最正确的决定,一直到两年前儿子出来开始掌管侯府之事,她更加笃定自己当年的做法是正确的。
可如今他说什么?
“你……”
看到跪在跟前的儿子,封老太君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当年还是个少年的儿子,便是这样坚定的跪在她跟前。只不过那时他左手边还坐着老侯爷,而儿子向来最听老侯爷的话。
“这些年儿子一直在等她,只是前些年不敢忘记当年爹的教诲。镇北侯府必须得蛰伏,不能让人抓住把柄。但今时不同往日,吴良雍已然问鼎兵部尚书,蛰伏三十多年的侯府处在一个绝对安全的位置。”
说到这楚英抬起头:“娘,该为侯府做的儿子一件都没落下。这四十年儿子完全尽到了责任,我想上折子将侯爷之位传给琏哥儿,自己重新去追求青娘。”
“什么。”
刚才还能勉强支撑,如今封老太君却是再也坐不住。苍老的身躯瘫倒在卧榻上,幸亏后面有软而厚实的垫子,不然这一磕下去少说也得要半条命。
浑浊的眼睛无神地望向房顶,她只悬挂在房顶那颗横梁有些摇摇欲坠。
“你这是不要娘了?啊,为了木青,你要抛弃整个侯府?”
楚英站起来,走到卧榻跟前,也没着急扶她,而是坐到另一边躺下,绕过炕桌头伸到里手,与封老太君四目相对。
“二十年前儿子的确有过这个心,但被爹留了下来。其实这些话那时候已经说过一遍,儿子不明白娘到底在担心什么,青娘她究竟有什么不好,她是貌若无盐、还是见识不够?”
貌若无盐、见识不够?怎么可能!
“可侯府的脸面……”
“儿子将侯爷之位让出去,日后只是个稍微富庶的老翁,别人就算说也说不到镇北侯府头上来。”
“可……”
封老太君心里很明白,她就是过不去自己那个坎。楚英紧盯着老太君,在镇北侯府沉寂的这些年,他其实并没闲着。凭借那身俊俏的功夫,他查探过不少人家,也看过不少后宅琐事。看了那么多,这会他也明白老太君心思。
“娘,你说人这一辈子有多少二十年呢?”
见对面老太君面无表情,楚英继续说着:“有的人活不过二十年,短命的人活不到两个二十年,正常人也就三个二十年,长寿如娘顶多能熬过第五个二十年?不是儿子说丧气话,以楚家先辈平均活的年纪,儿子也就剩下最后那一二十年好活,同样的娘也差不多。人生剩余的日子近在眼前,有些事也就不重要了。”
“不重要?”
封老太君看着自己枯树皮般的手,再看对面儿子不知何时已经不再年轻的脸。总以为长命百岁,可他们究竟还剩下多少光阴。·”
“对,在儿子心里那些已经不重要了。”
盯着老太君的眼,楚英郑重道:“虽然不知青娘是否会答应,但剩下的日子儿子想陪在她身边。娘答应那是最好,即便不答应,如今有世子夫人所出曾孙陪着您,儿子也能安心出府。”
鎏金八宝香炉点起桃花香,带来特有的香甜。香气弥漫,封老太君始终没说话。
又等了一会,楚英一咕噜从塌上坐起来,颇具威严地扫一眼房中为数不多的下人。这些人是他一手选出来的,别的不敢保证,最起码府中秘密他们还不敢随意乱传。
“话说到这份上,想必今日娘也不想见他们,儿子这便送他们出府。”
欠身稍微行个礼,楚英迈着大步往外走。仰倒在卧榻上,封老太君看着这样的儿子,即便是个背影也能看得出他的意气风发。这种轻松她有多少年没见过了,似乎打从那年楚家被人抓住把柄,而他也被生生折断梦想,这辈子只能困在京城做一个富贵闲人起,便再也没有了。
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真的忍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