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站着等示下,只听老太太道:“回去把《内训》抄上十遍,好好悟一悟‘多言多失,不如寡言’的道理。”
清如嗫嚅了下,悄悄觑她母亲,扈夫人脸上也有愠色,她不敢有违,只得低头道是。
老太太的目光像一口青龙偃月刀,扫向哪里,哪里就矮下去一截。最后目光终于调向了清圆,哼地一声道:“咱们家,几时出过这样失仪的事?女孩子门面最要紧,单是家里人就罢了,有外客来,竟在客人跟前现眼!你的衣裳,究竟怎么回事?”
里头内情清如自然是知道的,她心虚起来,偷眼瞄了瞄清圆,横竖做好了准备,只要清圆告状,她就赖个一干二净。只是没想到,清圆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俯首道:“是孙女疏忽了,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衣裳晾在外头总不干,祖母派人传话来,不敢有误,拿了一件就穿上了……是清圆错了,甘愿领罚,请祖母不要生气,保重身子要紧。”
清如听了,暗暗松了口气,心道算这丫头识相。可她舒心了,扈夫人却大大不称意了,不管当初靳姨娘如何,清圆既认祖归宗,照顾不周便是她这个做嫡母的不是。老太太难免要问,一个大家子小姐,下了几天雨,怎么连换洗衣裳都没有,可见是有意苛待她。
果然,老太太很不欢喜,“难道淡月轩的穿衣吃饭竟短了不成?”
清圆说不是,“吃穿用度一应都是齐全的,只是我身边两个丫头忙于伺候我,没顾得上烘衣裳。”
老太太“嗯”了声,上扬的音调,高高地,要抖到天上去一样,“你屋里没有粗使婆子吗?”
清圆不说话了,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扈夫人才回过神来,计较着说:“当初倒是给淡月轩指派了两个水上2,料着那些婆子犯懒,只顾灶房和洒扫了。”
老太太这回的“嗯”平稳了许多,抚着膝头道:“那些婆子上了年纪,都熬成人精了,看她年轻女孩儿,便不拿她放在眼里。”一面扭头吩咐月鉴,“回头你去,挑两个精干的婆子,再点两个伶俐的小丫头子,送给四姑娘使唤。”
月鉴领命道是,清圆福了福身,“多谢祖母。”
只是处罚也不能少,一桩归一桩,老太太赏罚分明得很,罚她抄十遍《女诫》,叫她学学什么是“服饰鲜洁,身不垢辱”。
该发落的都发落完了,各人都回自己的院子去。清如抱着扈夫人的胳膊嘟囔:“老太太也忒严苛了些,这点子小事就罚我……”
扈夫人不悦道:“这件事老太太办得好,是该重重罚你才对。家里浑说一气还能包涵,外人跟前点眼,岂不叫人看笑话?我常说让你谨言慎行,姑娘的名声要紧,何必让人背后说嘴,你偏不听。倒是这清圆……”说着顿下来,喃喃道,“这丫头瞧着不哼不哈的,步步有成算得很。”
“清圆?”清如轻蔑地撇了撇嘴,“凭她多有成算,有个那样的娘,这辈子不过如此了。”
这点倒说得是,扈夫人脸上神气柔软下来,替清如抿了抿鬓角道,“知州夫人这回说的,实在是门好亲。才刚仔细问了你,想必开国伯家也有娶嫡女的意思。”
清如不由沾沾自喜,可是很快又迟疑起来,“知州夫人不光问了我,也问清圆来着。竟不知夫人是怎么想的,别不是瞧着她也好吧!”
扈夫人站在花窗前,捻着鱼食儿喂缸里那两尾狮子头金鱼,屋外的天光打在她的半边脸颊上,她轻轻牵了牵唇角,“人家问了,不过心里有数,上头三个都嫁了,最后那个便可不来了。清圆要嫁得好,只怕难,人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好名声的人家,哪个敢娶这样的媳妇!”
作者有话要说:1节使:节度使的简称。
2水上又叫水妈,专门担任生火、烧水、洗衣、作饭等工作,地位最低,工资最少,受累最多。
第4章
那厢淡月轩里,抱弦欢喜得紧,姑娘要罚抄的事,其实也不算什么事了。她给主子铺好了宣纸,一遍遍拿镇纸捋平了,笑道:“我原说呢,姑娘怎么穿着湿衣裳过去了。您平常是最仔细的,今儿见外客,反倒随意起来。”
清圆缚好了袖子,提笔在砚台上蘸墨,稳稳一笔簪花小楷写下去,只是笑着不作答。
春台嗐了声,“我知道姑娘在想什么,咱们又不盼着巴结亲事。知州夫人跟前不周全,人家也只说姑娘年纪小,又是才回来的,不懂规矩。了不得亲事跃过了姑娘说,反正姑娘不稀得,最后老太太发话让添婆子丫头,还是咱们赚了。”
是啊,不稀罕亲事,也没有存心和清如缠斗的意思,她不过为达到自己的目的,剖开心说,甚至谢家的荣与辱,对她来说都不要紧。她才回来的时候,扈夫人确实没有像对待旁的姊妹那样对待她,这院儿里除了抱弦和春台,只有两个管庭院的婆子。其实单这几个人,日子也不是过不得,如今她想添人,完全是为了召回以前伺候她母亲的老人。
她手上不停顿,垂着眼道:“抱弦,你和月鉴相熟,私下找她通个气儿,把下房那个婆子拨回来。”
抱弦应个是,探头瞧外面,将要到傍晚时候了,透过院墙上的漏花窗,看见西边的小跨院上了灯笼,迷迷滂滂的世界里升起一点光亮来。她回身道:“越性儿再等一等,等天暗下来,月鉴要上各处查看门禁,那个时候说话方便些。”
清圆点了点头,写着写着,发现笔下出了贼毫,便伏在案上,专心致志剔笔尖上的杂毛去了。
暮色四合,天要黑不黑的当口,抱弦挑着灯出了淡月轩。这时雨不下了,空气里有泥土泛起的味道。那盏小小的黄灯笼,底圈是镂空的,照在地上,碗大一块光斑。谢家在升州是大户人家,老爷在剑南道做节度使,家小不便带着,如数留在了横塘。这片宅子,经营了总有二十年,一个院子连着一个院子扩建,到如今占了数十亩地。家业大,人口也多,一路行来,或近或远,总能遇见一两个婆子丫头。
再往前,就是荟芳园了,那是老太太的园子,统归月鉴管的,每天这个时辰,她都在这地方巡视。抱弦踮足看,果然见她带着一个小丫头在门上训话,于是顺着游廊过去,笑道:“月鉴姐姐好忙的人儿。”
月鉴见了她,不须说什么便明白了,吩咐身边小丫头道:“去找李奶奶,问她打车轿络子的帐算清没有。月底了,老太太要瞧账,再含糊不清,我可要报上去了。”
小丫头嗳了声,快步往西边夹道里去了。
抱弦调侃她,“姐姐如今是越来越有威严了,抵得上半个管家。”当初她们是同一批入府的,一块儿吃饭,一块儿受管教嬷嬷的打骂,两个人又说得到一处去,所以交情很不一般。
月鉴道:“快别笑话我了,我情愿像你似的,跟着伺候姑娘,也好过如今整日匆忙。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太太那脾气,侍奉得好尚且没一句窝心话,要是侍奉得不好……”后半截渐渐隐匿下去,摇了摇头。
抱弦自然知道当差不易,阖府上下没有几个人是轻省的。只是这些话暂且不提,她有更要紧的事要同月鉴商议,便拉她到一旁,轻声道:“今儿老太太发了话,给四姑娘院子里指派婆子,你这里人选定下没有?”
月鉴道还没有,“知州夫人一走,我忙到这会子,连一刻都不得闲,且没顾得上呢。原想明儿再办的……怎么,你心里有称意的人么?”
抱弦笑了笑,“既没定,下房的陶嬷嬷,就派给四姑娘使吧。”
月鉴迟疑了下,知道她特意来讨人总有个说头。那陶嬷嬷寻常是个极不起眼的,在下房干着碎催,她从没有注意过她,如今四姑娘点名要,可见这人有些来历。
她想了想问:“那陶婆子和四姑娘有渊源?”才说完就回过味来,“想是靳姨娘以前使过的吧?”
她们不是家生子儿奴才,十几年前还没在府里,因此并不知道这番前因。抱弦左右瞧了没人,方才点头,“四姑娘在这府里没什么依靠,老人使着可心,所以让我来托你。”
月鉴长叹了一声道:“四姑娘是想姨娘了,听说靳姨娘生下她不久就死了,四姑娘打小就没娘。如今回了谢家,住着亲娘以前的院子,自然愿意以前的老人来伺候她。”
抱弦道:“可不,不管靳姨娘犯了什么错,四姑娘到底没有错。倘或能把人调进园子,自然是最好。万一调不进来,也不强求,四姑娘不是执拗性子,过去了也就忘了。”
月鉴慢慢颔首,略顿了顿复道:“要把人弄进淡月轩,倒也不是不能够,只是府里人多嘴杂,怕背后生出闲话来。”
抱弦笑道:“正因这个才来找你,只别和外人说起,全当巧合罢了。至于闲言碎语,神仙也挡不住空闲的嘴,这府里有几个人不在背后议论四姑娘的?时候长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既这么说,那就没什么可顾虑的了。对于月鉴来说,这种事不过举手之劳,顺水人情不做,倒是傻了。
次日一早,她就领着两个嬷嬷并两个粗使的小丫头过了淡月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