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2 / 2)

一瓯春 尤四姐 3943 字 15天前

这话倒叫他意外,因为乍听没什么毛病,细思却话中有话。什么叫脾气最好?分明暗指他会刁难人!他也算阅人无数,什么样的嘴脸都见识过,自从沈家起复,往日耀武扬威的,再也没一个敢在他跟前大喘气。如今来了个女孩,人小,胆子却不小,竟敢拿话来噎他!

他眯起了眼,落日余晖敛尽,天渐渐暗下来,她的面孔变得不那么清晰,只余一个模糊的剪影。

欲看她,看不清,那张脸上可能有倔强的神情,被掩盖在了黑暗底下。

终于侍女掌了灯鱼贯进来安排,清圆见他蹙眉瞧着自己,心头忽地蹦了一下。刚才是一时逞能了,到这会儿才觉有些后怕,不过这位都使已经这样难缠,实在不敢想象指挥使有多难应付。原说借着李从心的排头来,他总会让几分面子,结果不知是不是因为老爷的问题委实太棘手,人家好像不大耐烦。许是来错了,她把官场上的事想得太简单。真要如此也没有办法,她尽了人事,接下来就听天由命吧!

“四姑娘今年多大年纪?”他忽然问,“可曾婚配?”

清圆啊了声,木讷地抬起眼来,“这个……同我今日来的目的没什么相干呀。”

他的眉梢眼角带着精致的促狭,眼神却是真诚的,“某不过随口一问,姑娘不必那样提防。”

怎么能不提防呢,清圆心口发紧,不知道他到底在盘算什么。按说守礼的爷们儿是不当问这种问题的,尤其是娶了亲的,言辞间更该谨守分寸才对。可惜这些武将出身的,礼数规矩向来看得不重,他们管这种莽撞叫侠气。

清圆暗暗懊恼,后悔出头来办这件事,但也没有办法,她独自一人登门,原本就会让人误解,既先失了体面,还指着人家敬重你么!只是这话倒绕开了说为好,便道:“都使能否为我父亲引荐一回?倘或事成,一定重谢都使。”

他像没听见似的,径自问:“四姑娘和李淳之定过亲没有?”

清圆被他问得发呆,殿前司的人果然经办的官员多了,不会拐弯抹角,打听起别人的私事来,也如审问犯人一样。她轻吸了口气,勉强扮个笑脸摇头,“我和三公子只是有些交情,还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有劳都使费心。”

这厢话才说完,就见回廊上有人疾步而来,那身形样貌和沈澈有几分相似,边走边把手里马鞭扔给随行的仆从,扬声问:“是谁找我?”

清圆懵了下,听这话头,外面来的才是沈澈,那这人又是谁?

那双幼鹿般的眼睛愕然看屋里的人,又朝廊上望望。屋里的人一脸败兴的样子,回身道:“客人等了你半天,你上哪里去了?”

沈澈的脾气和这人显然大不一样,他更随性洒脱,也更开朗,笑道:“江流找我举荐一个人,我绕不开面子去了一趟。”说着迈进门来,一眼看见了灯下的女孩子,咦了声道,“是姑娘找我?”

清圆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续上这个话头了,先前说了那么多,原来恰好歪打正着。难怪提起李从心,他一副不上心的样子,实在是李从心和他并无深交啊。

怎么办呢,一则尴尬,一则庆幸,索性这样也好。只是这份尴尬不好做在脸上,清圆照旧向沈澈纳福行礼,“丹阳侯家三公子托我问候都使,说长久不见,甚为想念。三公子再过两月入幽州,到时候要和都使好好叙旧。”

沈澈大笑,“这人怪得很,平时怎么没见他这么想我!”这才是至交好友间该有的热络劲儿。

清圆转头看看沈润,“殿帅,我糊涂了。”

沈润神情疏淡,“既然话已带到了,四姑娘请回吧。”

她自然是想即刻就走的,但说了那么多得不到答复,心里也不大甘愿。于是壮了壮胆道:“我的来意殿帅已经悉知了,那么……那么……”

沈润分明打算结束这场会晤了,淡声道:“时候不早了,四姑娘回去吧。”

“殿帅,”清圆急道,“我父亲也曾为朝廷立下过赫赫战功,如今一时走窄了,还请殿帅搭救。”

沈澈这时才弄明白,这天上掉下来的姑娘此来怀揣着什么目的。他打量了她一眼,“是淳之让你来找我的?”

清圆说是,“二位大人,我祖母在家也盘问过父亲,唯恐父亲有不慎之处开罪过二位,可父亲思来想去都说没有。我父亲为官将近三十年,麾下与门生数之不尽,倘或哪个上头出过岔子,必定不是我父亲本意,还请殿帅和都使明鉴。”

沈澈看向沈润,同样惊讶于这姑娘的胆量。

细看她,不过十五六岁光景,那张美而艳的脸上故作沉稳,到底眉眼间还有一段稚气。多少须眉都不敢在沈指挥使面前放肆,她却敢据理力争,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关于这位四姑娘的身世,他们多少也听说过些,谢纾英雄一世,没想到遇见了沟坎竟要叫这半道上认回来的幺女出面,可见他们谢家真是无人了。

“官场上的事,不是你一介女流参得透的。”沈润今日耐心奇好,还愿意同她啰嗦两句,“早些回去吧,一个姑娘家在别人府上呆到日落,传出去叫人背后议论。你父亲的事让他自己解决,姑娘只管过好闺中的日子就行了。”

其实从踏进这府邸起,失败的预感就像蛇一样盘绕着,挥之不去。成败也是要看机缘的,如果先遇见沈澈,可能又会是另一种结果。

“宦海沉浮本是常事,但我父亲武将出身,戎马倥偬成今日,实在过于不堪了。殿帅说得对,我是姑娘家,在闺中修身养性最要紧,可为人子女的,哪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蒙难?”她不卑不亢说完,多余的话也不必赘述了,复向沈家兄弟行一礼,从花厅退了出去。

这番话能不能引起沈润的共鸣,恐怕要看运气了。清圆沿着游廊往回走,侍女在前引路,廊下灯笼摇晃,十步便有一盏,从底部圈口洒下一片柔软的光。和那种厉害人物过招,实在要耗费巨大的心力,她从未说话说得这样乏累过,迈出大门的那刻脚下发虚,简直有腾云驾雾之感。

抱弦一直在台阶下等候,见她出来忙上前搀扶,“姑娘,怎么样?”

她摇了摇头,往停在巷子里的马车走去。老太太已经等了许久,好容易盼到她回来,打帘迎她上车,向外吩咐车夫:“回去。”

“究竟怎么样?可见着都使?”老太太问。

清圆颔首,“不单见着了都使,还见着了指挥使。”

老太太很觉意外,“这沈府班直往来不断,没想到指挥使竟回幽州了。那你可把话说明白?指挥使是怎么个意思?”

清圆沉默了下方道:“孙女把能说的都说了,父亲的不易和懊悔也同指挥使交代了,至于他是帮还是不帮,孙女实在不敢肯定。”

老太太怅然沉吟,良久才叹息着点头,“横竖能尽的力都尽了,这头不行,咱们再想别的法子。”一面借着车棚外的灯光打量这孙女,心里知道她的不易,便转了条喉咙道,“今儿辛苦你了,你对这个家的心我瞧在眼里,你父亲也瞧在眼里。咱们终归是血脉相连的,什么亲的疏的,认真说你们都是我的孙女,一条根上下来的,我哪里舍得厚此薄彼!只是你二姐姐娇惯些,她是大太太生的,这也是没法儿。等将来她出了门子,家里事儿也愈发少了,到时候自有你的好处。”

这些都是空口白话,用来安慰人的,清圆笑了笑,没有应她。

清和只比她大两岁罢了,她得等到清和安顿下来,才能在谢家喘上一口气。但这口气果真喘得顺畅么?不说扈夫人能不能让她安稳度日,就说清如,那样的秉性,他日自有数不清的麻烦事要善后。出嫁的女儿,没有几个是真正不管娘家事的,人虽嫁了,心儿神意还在,哪里能放过给她穿小鞋的机会!

“祖母,”清圆轻声道,“早前的女孩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们如今已经算开明的了,但这样登门上户和男人说事,到底不好。我能为父亲做的也只有这些,往后再不管外头的事了,请祖母顾念孙女。”

谢老太太自是无话可说,本来这回办的事就出格了,好人家哪里会让一个姑娘贸然去拜会男人!要是只见了沈澈一个倒也罢了,谁知又撞见了沈润,如今老太太也有些后悔,倘或事没办成,反叫人看轻,那就得不偿失了。

“我也是这样想头。”老太太道,灯笼的光摇晃,照在脸上一副阴晴不定的模样,“你毕竟是闺阁里的姑娘,体面一等要紧,今儿走过一趟就罢,往后还是让你父亲想法子吧。不过你见了那位指挥使,打量这人好不好说话?他是新官上任不易结交,你父亲到今儿还没见过他呢。”

清圆想了想,在问她年纪之前,一切似乎都是正常的,但后来就歪斜起来。

“我打量这个人,确实和传闻中的一样,城府极深,也不好相与。父亲要是同他周旋,须得寸步小心才好。这种人看似铁面,一旦有银钱往来,少不得要狮子大开口。”

老太太抚膝嗟叹:“只要办事,耗费些钱财也在情理之中。那依着你的意思,接下来这头还须再使劲儿么?”

“如今咱们既迈了这步,中途也不好绕过他了。”清圆忖了忖道,“孙女没什么见识,祖母问了,我就信口胡诌两句吧。咱们的宴席还是照设,下帖子正式请他,他若来,这事就有商议的余地,他若不来,咱们另寻出路,也不算轻慢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