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夫人叹息着,抚着额头道:“早知四丫头又和沈润不清不楚,单送三丫头进宫倒好了。如今骑虎难下,半道上退了不甘心,不退又怕他们祸害,实在难办得很。”
孙嬷嬷道:“名册既然报上去了,没病没灾的,中途退了难免引外头人猜测。太太还是想想辙,怎么保得二姑娘中选是正经。那沈润就算手眼通天,宫里娘娘的主他还做不得。太太是诰命夫人,进宫拜会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总要让几分面子。如今老爷又在外头立功,只要打下了石堡城,还愁圣人不嘉奖谢家,不晋二姑娘的位分?”
扈夫人想了想,缓缓点头,“说得很是,沈润要是做得过了,我就把他贪赃枉法的事儿全抖露出来。幽州也好,上京也罢,暗里恨他的人多了,但凡起了头,墙倒众人推的时候且有呢,急什么。”
“可不是,咱们老爷行得端坐得正,不过是和圣人政见不合,他就处处作梗,白讹咱们一万两银子。他只当这银子钱好拿,竟也不怕烫手,倘或真撕破了脸,于他有什么好处!”孙嬷嬷说罢笑了笑,复又安抚道,“太太且消消气,让四姑娘得意两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况且咱们用不着十年,十日八日的也就够了。”
扈夫人牵着唇冷冷一笑,这惶惶京都,天子脚下,从二品上头的高官不是没有,沈润不过是个都指挥使的衔儿,就张狂得没个褶儿,也太目中无人了些。当然,不到万不得已,公然和他为敌不是明智之举,这一切的根源还在四丫头身上。倘或那丫头毁了,沈润也好,李从心也好,还有哪个会把她放在眼里?
忍字头上一把刀,天底下没有哪种隐忍不叫人难受的。却也只有忍,等过了这个劲儿,所有人不防备的时候,你才能慢悠悠的,有充足的时间和空间去实行你的计划。
清如和清容都回来了,二选比头选严苛得多,虽说一百多的良人里头,有半数未通过筛选,但她们姊妹一路无惊无险,只待最后的大选。扈夫人想过,就算三选不成,其实也够够的了,宫里选秀是个镀金的过程,只要能进最后一选,风头就已经盖过京畿大半的闺阁小姐,将来说亲是极大的优势,别说丹阳侯家,就是公府王府也够格进去。
那姐儿俩过了选,便上老太太跟前磕头请安。老太太还是淡淡的,坐在榻上说:“既然有这个造化,就是好的,你们各自都要惜福才是。宫里头规矩严,一言一行都要仔细,倘或行差踏错,不像家里有人迁就,外头丁是丁卯是卯,半点不容走人情的。”
清如和清容道是,“请祖母放心,孙女上宫里开了眼界,见了世面,知道谨言慎行的道理。”
清圆含笑听着,并没有听见这二位姐姐悟出了保命符。单是谨言慎行哪里够,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明白了道理才能活得长久。
扈夫人因女儿过了选,脸上也有光,笑着对老太太道:“母亲说宫里规矩严,我也是这么想。咱们家平时虽也管教孩子,到底不及宫里这么严苛。如今二丫头和三丫头都过了二选,眼看三选就在眼前,还需当回事才好。我托人请了尚仪局管教化的,趁着这几日工夫,好好调理两个丫头,回头进了掖庭也不至慌乱。”
老太太抬起眼皮瞧了扈夫人一眼,“你这会子还是一心送两个丫头进宫?”
扈夫人自然听得出老太太言语里的不快,但也顾不上许多了,只管拿话来搪塞,“既过了选,这会儿鸣金……不也不能够么。”
老太太蹙眉道:“怎么不能够?传个大夫进来,配上几味药,吃出一身疹子,你瞧还叫她们进宫不叫!”急急说完了,又长叹了一声,“你们啊,只是看着眼前风光,哪里知道里头艰难。人的心气儿不能太高了,人说登高必跌重,我是怕孩子受苦,送到那见不着人的地方去……”
扈夫人接住了老太太的话,笑道:“我也知道母亲舍不得两个孩子,可她们既有出路,断了她们的前程总不好。”
说到最后,说无可说,扈夫人便依着她的计划办事去了。请了尚仪局的来教规矩体统,划出个小跨院作为清如和清容的教习场。清圆有时和清和两个经过,探头朝里瞧瞧,那姐儿俩正在院子里顶碗呢。错眼瞥见她们,眼神轻蔑,活像自己这会儿顶的不是碗,是娘娘的凤冠。
清圆同清和便说笑着走开了,清和道:“人家如今是要进宫的,咱们往后见了要磕头请安。”
清圆说:“该当的,她们高升了,咱们做姊妹的脸上也有光彩。”
清和却大摇其头,“我宁可不要这份光彩,不祸害咱们就不错了。”
清圆只是笑,这种事人人心中有数,阖家似乎只有扈夫人一人觉得清如能进宫为妃,打定主意连老太太都说她不过。
对于一位全心盼着女儿登高枝儿的母亲,总要成全她的一腔爱女之情,眼瞧着大选的正日子就要到了,那天早晨请晨安,扈夫人对老太太道:“明儿十三,是保成大帝的寿诞,咱们搬回幽州后,一家子还没出门敬过香呢。老太太瞧,正值二丫头和三丫头参选,大丫头和四丫头的亲事还没个决断,几个哥儿过程子又要武举……越性儿老太太领着咱们上护国寺去吧,也借着老太太的福泽,给哥儿姐儿们祈一回愿。”
保成大帝保运势,老太太细想想,家里人口多,确实个个都有所求,便松口应下了。
扈夫人心里称意,转头吩咐孙嬷嬷:“打发个人上寺里去,预先请庙祝准备好厢房,老太太过去了好有地方歇脚。”
孙嬷嬷道是,“底下人办事我不放心,回头我亲去安排,太太只管放心。”
清圆看在眼里,隐约生出些不大好的预感来,回去的路上同抱弦说:“几个哥哥都在学里,去不了,明儿全是女眷出行。护国寺里人太多了,万要仔细些为好。”
抱弦疑惑地瞧她,“姑娘可是看出什么来了?”
清圆笑道:“也没什么……才刚进荟芳园的时候,我见孙嬷嬷有些跛,想是不留神弄伤了。她是太太最亲近的陪房,府外头置了自己的产业,主子跟前虽是奴才,奴才跟前却抵大半个主子,什么要紧的事,用得上她亲去?”
抱弦经她一点拨,立时就明白过来了,“只怕太太没安好心。”
清圆颔首,趁着日头还没升得那么高,走回了淡月轩。
从月洞门上进去,一条笔直的青石路直通正房,月洞门上有眉勒子一般窄窄的抄手回廊,因为有荫头可遮挡,宁愿多走几步路。走了一半,正看见一个丫头挎着漆盆往水房去,一张小圆脸儿被太阳照得颧骨发红,眯觑着两眼,那眼睛仿佛被太阳粘住了,睁也睁不开。
清圆站住脚,叫了声小喜。
小喜按了机簧似的,响亮地应:“听姑娘的示下。”
“明儿老太太要领阖家上护国寺敬香,你替我预备香烛。带上先前手抄的《金刚经》,老太太说要拿去做功德的。”清圆一桩一桩嘱咐,复想了想道,“陶嬷嬷发痧了,叫她歇两天,明儿你跟着一道去。”
她的语调平常,小喜也不疑有他,俯首道是,“我这就按姑娘的吩咐去预备。”
清圆点了点头,摇着团扇往廊子那头去了。
第59章
只是天儿太热了,这个时节正值盛夏,平常小姐奶奶们基本是不出门的,除了清早给老太太请安,余下的时候都在屋里将养。
暑气大盛,对于怕热的女眷们来说,七月芯儿里坐马车,上山烧香,简直是一场灾难。轻薄的滚雪细纱沾了汗水,沉沉包裹在身上,一早画好的胭脂花了,在脸颊上逐渐斑驳,像开裂的粉墙。正钧的少奶奶白氏嗳了声,抽出帕子掖了掖领上的汗,她同明氏坐一辆车,新妇子才进门没几个月,不好抱怨,唯有蹙着眉,轻轻叹了口气。
正伦和正钧是一母所生,因此两位少奶奶是嫡亲的妯娌,自然更亲近些。明氏见她热,替她打了一回扇子,心里也有些烦躁,嘀嘀咕咕道:“太太也真是的,分明是她要替二姑娘祈福,偏牵搭上咱们!说什么几位爷要武举,能不能高中全凭菩萨保佑了!”
白氏说话轻声轻气地,“说是拜保成大帝,我们家以前倒不曾拜过这尊神。”
明氏道:“她要做成她的事,自然由着她说。保成大帝民间也有人拜,只是不多,因着临近七月十五,大家都有些忌讳。”一头说一头嗤笑,“咱们太太倒好,真不怕晦气的。”
白氏淡淡一笑,打起窗上帘子往外瞧,前头有老太太和太太们的车轿,后头还跟着姨娘、姑娘、仆妇丫头们。将要到山脚下了,那庙宇掩映在叠翠间,露出大片黄墙黑瓦,大约因为香火过于鼎盛了,庙宇上空盘桓着青灰的烟气,薄雾一般,染透了大半座山体。
马车终于停下了,人声嘈杂地传来,明氏和白氏相携下车,站定了便回望,看姑娘们的车逐一停下。四姑娘的动作永远比姐姐们慢些,清如和清容都往台阶上去了,她才举着扇子从脚踏上下来。
抱弦上去替她打伞,小喜挎着提篮跟在一旁,她笑着说“真热”,那烟罗紫襦裙上齐胸束着木兰青的缎带,被风一吹,飘飘地,像个美人风筝。
一行人进了山门,往大雄宝殿去,清圆因上回和芳纯来过一回,对这寺里的一切不算太陌生,一直乖顺地跟在老太太身旁。倒是清如和清容,逐殿进香的时候还爱四处看看,扈夫人叫了好几回,也没法子把她们圈在跟前。
老太太有些伤感,“由她们去吧,回头进了宫,可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扈夫人不好说什么,眉心的疙瘩却没能解开,到底示意彩练去把人叫回来,压声道:“今儿来进香的,只怕也有进宫参选的良人,我才刚还瞧见中书舍人家的小姐了。这里人多眼杂,谁知道哪里做得不是,就落了话柄!”
清如受了训斥,不像在家时还能反一反,这会儿只得诺诺道是,暗自冲清容吐了吐舌头。
护国寺当真是大,因着宫里曾为佛像铸过金身,那些达官贵人们便应景儿跟着筹钱扩建。原本这寺里连经室带禅房,统共有二十二间,后来逐年递增,到如今竟是一百零八间的排场。香客们要是想逛,从前殿到后山,只怕要逛上大半天光景。可惜天太热,老太太又上了年纪,及到保成大帝跟前添了香烛,念了两卷祈福的经,便带着阖家女眷退到后头山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