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则道是,匆匆踏着夜色去了,扈夫人又望向正伦,“二哥儿,你四妹妹既然不答应,你男人大丈夫的怕什么,跑一趟殿前司,沈指挥使还能吃了你不成?如今什么时候,火烧了眉毛了,一个个的还是能推则推,想是都不要你们父亲的命了。咱们谢家门头究竟要靠老爷撑着,靠你们这些小辈儿,早了八百年了!都站干岸,瞧热闹吧,回头覆巢之下无完卵,到时候我看你们哪个跑得掉!”
扈夫人到底是当家的主母,这个节骨眼上还得靠她定夺。虽说夹枪带棒把这些儿辈都损了一通,也没人敢同她叫板。正伦依言去了,正钧见单剩自己一个,忙道:“我有两个朋友是御龙直的,我这就找他们去。”也同正伦前后脚出了门。
扈夫人的视线调过来,在清圆脸上转了一圈,凉笑道:“二哥儿这趟去,只怕连沈指挥使的面都见不着。四丫头,你和人家交情深,料着最后还得你跑一趟,才能解了这个局啊。”
清圆照旧不疾不徐的样子,掖着手道:“我若真去了,岂不是落人口实么。我虽不是太太生的,但也管太太叫母亲,母亲倒舍得毁了我的名声?”眼见着扈夫人脸上不是颜色,她也没有同她过多纠缠,转身对老太太说,“祖母,依我的意思,二哥哥先去探一探殿帅的口风。这件事看来比上回凶险十分,最后还是要祖母亲自出面为好。”
老太太枯坐着,定了会子神,慢慢冷静下来,自言自语道:“虽凶险,却不像上回似的,只有殿前司一条道儿能走。咱们各处都想想法子,实在不成,还有我娘家子侄们,如今他们都有了岁数,仕途也稳当了……”
既然老太太有成算,大家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各自回了院子,提心吊胆歇下了。
第二日天还蒙蒙亮,又在上房集结,正则带回了消息,说圣人有降罪的意思,但也只同近身的侍中说起。沈润眼下是掌管殿前司,但早前和沈澈一同在圣人跟前任侍中,到现在身上还带着侍中的衔儿。这事转了几个圈子,眼看着又回到老路上了。
至于正伦,正如扈夫人说的那样,连沈润的影子都没见着。殿前司站班的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只说殿帅入了禁中,横亘在门口,哪里让他踏进官署半步!
于是一家子又巴巴儿望清圆,清圆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其实她心里明镜似的,沈润一向精于算计,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他就是在等着,等她被逼无奈再去找他,那么她信誓旦旦遵守和李从心的承诺就变成了笑话,她根本争不了这口气。
况且他如今也要定亲了,让她再去找他,她舍不下这个脸。幸好传闻也只在禁中,并没有追责的诏书下达,但那座三面险绝的石堡城易守难攻,若是再拿不下,谢纾早晚是个掉脑袋祭旗的命。
谢家悄悄地乱,面上看着风平浪静,暗里老荷塘底的淤泥都快翻起来了。毕竟一损俱损,清圆心里也有些急,老太太还是指着她出马,仿佛她按兵不动,就成了谢家的罪人。
“这个时候,三公子在忙什么?”抱弦无奈道,“过了小定也算半个女婿,他难道不知道姑娘的处境?”
清圆以前孑然一身,行事没有那么多顾忌,现在既然有了婚约,自己不便抛头露面,总指着李从心能替她解围。他交游广阔,即便不去麻烦沈澈,京中还有许多任要职的朋友,无论如何,活动活动总有些指望。
然而她在淡月轩等了一整天,李从心那头稳如泰山。她站在檐下望着月亮,那月亮游丝一般悬在天边,她叹了口气,“他大约真没得着信儿,我明天一早去找他吧。”
丹阳侯府在幽州有别业,她知道府邸在哪里,只是从未去过。次日回过了老太太就出门,谢家请晨安的时间一向很早,因此马车到侯府别业门前,太阳也才是将升不升的时候。
李从心平常管教家奴不太严苛,因此这个时辰大门半开半阖着,只有一个小厮打着呵欠倚在门边。清圆下了马车,差陶嬷嬷过去通传,说节使府四姑娘来了。那小厮虽然没见过真佛,却知道和自家公子定亲的就是谢四姑娘,不敢怠慢,忙点头哈腰迎进来,笑着说:“我们公子爷昨儿和上峰吃酒来着,这会子还没起来,四姑娘先进园子,小的这就传话去。”
恰在这时,李从心跟前的子午迎上来啐那小厮,“你糊涂了,三爷还没起,倒叫四姑娘在园子里白等着?还不迎到花厅里去!”边说边使眼色。
清圆瞧出来了,笑着说:“不碍的,横竖不是外人。”绕过子午往他的院子里去。
子午在后头干着急,守门的哪里知道内院的情况,就这么把人引进来了。四姑娘聪明,万一瞧出什么来可怎么好!他捏着心,加紧步子赶上去,可喜的是三爷听见禀报出门来了,姑娘总不好直往男人屋子里闯。三爷笑道:“四妹妹怎么一大清早就赶过来了?”
子午长出了一口气,瞧瞧四姑娘,四姑娘永远都是一副和软的模样,温声道:“我有件事,要同哥哥商量……”
谁知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他身后的卧房里传出来,大嗔着:“冤家,我的衣裳呢!”
李从心顿时变了脸色,结结巴巴道:“四妹妹,不是的,我……我昨儿陪尚书令赴宴,那宴……宴上多喝了两杯……”
清圆的眉眼逐渐凉下来,只觉胸口一团火窝着,几乎叫她恶心得吐出来。可是不能失了风度啊,多尴尬多狼狈,都不能失了风度,便勉强笑道:“唉,我来得不是时候,原来三公子有客在。”
李从心脑子里轰然一声,听她又叫他三公子,分明有划清界限的意思,知道这回大事不好了。他本来没想这样,只是男人应酬时,莺歌燕舞葡萄美酒,一瓯瓯地灌下去,到最后做不得自己的主了。他也后悔,自从春日宴上见了她,他就一心惦念她,这几个月当真没有碰过别的女人。他也想守身如玉,可昨晚上几杯黄汤下肚,这个女人就登了他的车,上了他的床。
先前他听见小厮在院子里通传,一时慌了神,千叮咛万嘱咐,让那女人别出声的,没想到最后终究功亏一篑。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是遭人算计了,有人设了这个局,让他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
“四妹妹……”他心慌意乱,试图向她解释,“不是你想的这样,里头有误会,你听我和你说……”
她把自己的手臂从他掌下抽了出来,“你我还没有大定呢,三公子有选择的余地。只是你这样做……”她皱着眉头微笑,“实在不雅。既打算成婚,通房丫头尚且要避讳,何况外头的人!我今儿真是来错了,碰得一鼻子灰,也不知说什么好……回头我就打发人把礼退回来,咱们的事,到此为止吧。”
她说了这些话,他心里刀绞似的,又悔又急想去拽他,“四妹妹……清圆……”
陶嬷嬷见势拦住了,凉声道:“小侯爷请自重,事已至此,就撂开手吧。我们姑娘知道贵府上并不十分赞同这门亲事,全是因小侯爷您,才壮着胆儿答应的。如今还没拜堂,小侯爷就负了我们姑娘,叫她哪里再敢托付终身呢。”
李从心羞愧难当,泫然欲泣唤四妹妹,可她连头也不回,径直往门上去了。
坐进马车,眼泪在眼眶子里翻滚,清圆低下头,拿手绢掖了掖。
抱弦替她不平,愤然道:“果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惜姑娘,白操了这份心。”
是该难过的,本以为那样翩翩的君子,以前就算荒唐些,也有浪子回头的一日,但她显然想得太过理所当然了。她倒不后悔费了这番周折,一切的美好都源自距离,以前从没有走近他,看见的都是表象,其实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她给过他机会,她也没有辜负他的一片赤诚,走到这里路断了,总算对得起他了。
眼泪慢慢冷却,她叹了口气,“家里这会子正乱,该退还的礼,咱们自己预备就是了。”
但回禀老太太是必要的,她进了园子,一五一十把事情经过说明了,老太太反倒松了弦儿,“这么着两不耽误,也好……”
只是轰轰烈烈的一场欢喜,最后惨淡收场,着实让人唏嘘。
清圆才和老太太回禀完,外头就传话进来,说小侯爷求见。
老太太瞧瞧清圆,听她的意思,清圆枯着眉道:“我不见他了,祖母打发了他吧。”
她避回了淡月轩,老太太只好命人把小侯爷请进上房。那么意气风发的贵公子,进来竟是一副狼狈的模样,叉手行了一礼道:“祖母,我这回犯了错,四妹妹不能原谅我了,求祖母替我求个情……我为这门亲事做了那么大的努力,要是就此放弃了,我愧对四妹妹,愧对父母,也愧对自己。”
老太太垂着眼皮叹息:“小侯爷,男人家逢场作戏也是有的,你大可不必自责。只是姑娘与姑娘不同,别人家兴许不觉得什么,我们四丫头平素心思重,这也是没法儿。她才刚来和我说了,我瞧她的口气,怕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既这么,强扭的瓜不甜,你还是另作打算的好。”说罢摇头,无限惋惜,“她是实心想跟着你的呀,可你瞧……有缘无分,强求不得。你回去吧,退婚的缘故,咱们不会往外头说去的,你只管放心。”
女方不愿意嫁了,哪里需要宣扬什么,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必是小侯爷风流的毛病又犯了。李从心失魂落魄在上房站了好久,终究是无用功,最后长叹一声,垂头丧气地走了。
月鉴在一旁给老太太打扇子,一面为四姑娘遗憾,“本来是多好的一门亲事啊。”
老太太抿着唇不说话,老爷生死存亡的关头,这门亲事还是断了的好。
这时园门上的婆子进来回话,说派出去的小子传口信进来,沈指挥使业已回府了。老太太振作起了精神,喃喃说:“是得我亲自去一趟,我知道,沈润这会子也正等着我呢。”
谢府的雕花马车穿城而过,到了沈府大门前,门户洞开着,正有络绎的家仆进出,搬运那些拿红绸包裹的物件。老太太略站了站,看这手笔场面,便知道沈润开始预备和穆家的结亲事宜了。
唉,这时候来,确实难堪得紧,但眼下老爷的处境也是进退不得。圣人不下诏命,这事只有亲近的人知道,活动起来很受限制;一旦圣人下了诏命,疾风骤雨转眼即至,再托人走关系便来不及了。所以思来想去,又只有沈润这一条路可走,清圆如今是断不肯来了,要谈条件,也只有她老太婆亲自出马。
沈府门上的管事倒很热络地迎了上来,“老夫人这是找人啊,还是有指教?”
老太太哦了声道:“劳烦管事通禀,我是节使府谢家的,求见沈指挥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