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圆看他蘸墨,熟练地画了个半圆,然后仔细勾勒,纸上猫的轮廓逐渐丰满。那双舞刀弄剑的手,握笔的时候全是文人模样,他有清秀有力的手腕,拇指上的虎骨扳指是作拉弓之用的,这种兵戈之气的东西,竟在他手上显现出一种别样灵巧的气韵。
其实她还是不太了解他,这个人有太多不为人知的面孔,竟是要一层层地剥开,才能看见最核心的他。她如今不像以前那样怕他了,以前当真的,说起沈指挥使,她心头就发紧,那种感觉真不是喜欢和爱,是实实在在的恐惧。
他今天穿天青色的衣裳,肩头稠密的锦羽暗纹,像池塘里接天的莲叶。他来提亲,堵在她胸口的一团气忽然就消了,原来她对他,真谈不上记仇。清圆晓得,也许真到了人生转折的时候,她该预备预备,嫁作人妇了。
悄悄看他的侧脸,平静温暖,他专心致志做学问的样子,多像私塾里学画的孩子。她拿团扇遮住半张脸,扇下无声的笑他看不见,边笑边指点,“嗳,你怎么知道这猫长得这个模样?”
沈润抬起头,不解地看她,“你要聘的,难道不是通引官家的猫?”
清圆斜了眼乜他,“世上只有通引官家养猫?”
他有些怅惘,“你果真要去聘别人家的猫了……既这么,你要聘的猫长什么模样,我替你画下来。”
她说不上来了,支支吾吾地催促,“哎呀,就这么画吧,横竖猫都长得差不多。”
他说那不行,“回头还要写符咒,要是写错了,猫就养不住,会跑的。”
清圆愈发难堪了,一双灵动的眼睛东瞧一眼,西瞧一眼,“就是这个,白底黑斑。”
他眼里浮起笑,又牵了袖子蘸墨,曼声吟诵起来:“一只猫儿是黑斑,本在西方诸佛前,三藏带归家长养,护持经卷在民间……”
她终于心服口服了,“殿帅真叫我刮目相看,还懂养猫经。”
他的一手小楷写得极漂亮,边写边喃喃:“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逗你高兴,这些年我不是在军中,就是在衙门,没怎么和女孩儿打过交道。那天和圣人说起,圣人教了我这一招,说姑娘家除了爱胭脂水粉,就爱小狗小猫。”
清圆恍然大悟,“圣人果真见多识广。”
他笑了笑,“像咱们带兵打仗一样,稳定军心很重要。”
可是清圆又听出了自相矛盾的地方,“那你才刚又说,是当年给二爷聘猫聘得多了,才熟知画纳猫契的方法。”
他也抱怨,“姑娘还不是明明他处无猫,在润面前强装有猫。”
清圆红了脸,倒不是因他揭穿了她,反正一个说别处有猫,一个说别处有人,彼此彼此罢了。叫她心神一荡的是他的自称,从沈某到润,单单这一个字,便充满了性感缠绵的味道。
反正不讨厌这个人,虽然他笨拙幼稚,但这样也好,太娴熟的男人油滑,她拿捏不住。只是有些不好意思,便垂着眼催促他快写完,然后试探着问他,“你看什么时候得闲,带我去聘猫?”
他放下笔,语气里颇有一唱三叹的婉转:“聘猫事小,聘人事才大。姑娘,我今日是为什么来的,你还记得么?”
清圆的眼神又开始飘忽,“总要让我想一想才好,你先带我聘了猫再说。”
所以女人就是善于讨价还价,他无可奈何,说也罢,拿镇纸压住了桌上的纳猫契,自己起身走下木亭,慢悠悠往河边的柳树走去。
清圆站在露台的一角看他,颀长的身影徜徉在水泽之间,扬手折柳的样子,很有少年般的优雅纯真。待折下柳条,朝她扬了扬手,“走吧,咱们上市集买鱼去。”
清圆雀跃起来,姑娘家没有可信可靠的人相伴不得出门,如今他在,仿佛去哪里都不用怕了。她提着裙子下去,走得匆匆,他仍旧是那样,含笑看着,让她慢些,别摔了。
清圆嘀咕:“我走路从来不会摔着,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一头接过了柳条晃晃,“要预备鱼做聘礼么?”
他嗯了声,“买盐和鱼,送到猫主家,再缴了纳猫契式,就能把小猫带走了。”
她不大明白:“为什么要盐?猫又不吃盐……难道是为了辟邪么?”
沈润摸着下巴琢磨,“鱼吃不完就腌起来,大概是腌鱼用的吧!”
两个人在一起,两个脑子得合起来才够用,仿佛总是不清醒,糊里糊涂的。清圆得了一个新玩伴,这会儿把抱弦忘在脑后了,忙着去请长辈示下,扭扭捏捏问:“祖母,我这会子能出去一趟么?殿帅说,要带我去聘狸奴。”
陈老太太是打心眼里的欢喜,见他们好,实在别无所求了,连连点头说可以,复向沈润笑道:“殿帅,云芽便托付你了。眼见着天要黑,你们在外头吃了饭再回来吧。”
沈润道是,“老太太叫我守雅吧,总是叫官称,太不亲近了。”
老太爷在旁边拍手,“这个名字好,一听就是方正齐楚的君子。令尊不愧是宰相出身,果然生得好儿子,取得好名字。”
陈老太太笑着啐他,“整日间胡诹!”一面替清圆抿了头,叫人拿钱袋子来,仔细替她挂在腰上,“在外头不许胡闹,要听人家的话,记着了?”
老太太眼里,姑娘还是孩子,跟着沈润出去,便像孩子跟了大人,千万要叮嘱两句才好。还有钱袋子,老太太自有她的用意,没有定亲之前不用人家一个铜子儿,这是作为姑娘的气节,将来好与不好,也不落人口实,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
清圆嗳了声,“知道了。”
他们出了门,抱弦正要跟上去,老太太轻扯了下她的袖子,把她留下了。
老太爷不解,“怎么不叫人跟着?天都要黑了。”
老太太嫌他老糊涂,“谢家把人送到指挥使府,那两夜在一个院子里头住着,要出岔子早出了,还等到这会子?我瞧沈润真不错,如今这年月,有权有势还这么敬重姑娘的人不多了,我不管他外头名声多不好,只要对咱们云芽实心,他就是好孩子。”
老人家善意的期盼就这么简单,可老太爷还是不大放心,“我远远跟着吧,万一有事,也好照应。”
老太太给他泼冷水,“你这把老骨头,真要有点什么,当劈柴烧都不够使。”眼见老太爷要发作,忙道,“好了好了,今晚准你吃酒。先说好,就吃两盅。”
老太爷听了便回头喊:“来人,快把我那大套杯拿来……”
那厢清圆同沈润往集市上去,幽州有早集晚集,早集更热闹些,晚集除了铺面开着,只有几个零星小贩出摊儿,但鸡鸭鱼肉倒是一应俱全。
清圆十指不沾阳春水,大家子小姐没来过这种地方,连走路都不大自在。沈润瞧了她一眼,笑道:“这地方污水多,你挑个干净的地方呆着,我去买来就是了。”
她说不必,提着裙裾,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夏日里蚊蝇多,她拿团扇拍拂着,轻声道:“殿帅来过集市么,倒像熟门熟道的。”
她的想象中,他应当是高坐公衙发号施令的主儿,离市井生活很远。沈润在她面前并不晦言,“充军的十年里,我什么都干过,上阵杀过敌,也当过伙头军。你知道伙头军么,给全军做饭,锅铲大得像锹一样,一口锅能装下三个你。”他笑着说,落日余晖下露出一排齐整的牙,“后来在圣人跟前做侍中,又进殿前司,侦缉起案子来,比这脏臭的地方多了,该蹚还是得蹚过去。”
清圆叹息:“你果然吃过很多苦。”心底一处隐隐牵痛起来,就算时隔多年,还是怜惜当年的他。
他倒不以为意,“早些吃过苦,以后便只剩享福了,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哪一天不像过节似的!”他一说好话,她便赧然,她难为情时候的样子有点呆呆的,尤其可爱。他心头荡漾起来,回头道,“地上不干净,怕弄脏了姑娘的鞋,我背你好么?”
清圆说不好,“我自己能走,要你背什么。”嘴上说着,跟在他身后,踏着他的足迹慢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