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来了,一辆辆妆点华美的车轿停在门前,清圆同沈润亲自迎接,相貌绝佳的夫妇,立在大红门楣前俨然一对璧人。
清圆的记性很好,这幽州达官贵人云集,单是受邀的就有三十六户,她在短短一日内便记住了每一位夫人的长相,这是敬成侯夫人,那是检校司空夫人……不用人提点,也分毫不差。
她把人迎进来,槛内便由芳纯招呼。芳纯妥帖地将人引到院门上,交由内府管事请入花厅里。妯娌两个搭档,每一位贵客都不曾慢待,即便没有长辈坐镇,她们也能应付得当。
姚家母女来了,门上同清圆一通热闹,待进门后便开始打量芳纯。几日没见罢了,那个平时蔫头耷脑的丫头竟像换了个人似的,举止大方,笑容得体,一进一退和以前大不一样,身上似乎也学到了几分小嫂子的精干。
皓雪涩涩上前搭话,“姐姐以前最烦这样的应酬,今儿倒奇了,赏脸款待起宾客来。”
芳纯笑得没心没肺,朝门上望了一眼道:“云芽比我晚进门三年,原该我照应她的,如今却要她处处指点。今天既然要宴客,我少不得帮她的忙,否则她一个人哪里应付得过来!”
汪氏听后一笑,嗟叹着:“我们家这位姑奶奶啊,就是心眼实,人家自恃是当嫂子的,让你在门内打下手,你还乐颠颠的。原本你们住在一个府里,但内院也分东西,怎么到了露脸的时候,场面上全凭她?”边说边摇头,“这为人处世的门道可深,日后有你学的了。”
芳纯原本还欢欢喜喜的,被她们这么一说,顿时心情坏了一大半,站在这里忽然别扭起来。有客来了,勉强浮起笑脸支应,但全没了先前的由心而发,笑得也十分勉强了。
恰在这时,槛外人回头朝门内看了一眼,两道眼波清澈,却钻筋斗骨,直抵灵魂。汪氏和皓雪不好再逗留,圆滑地笑着,相携往花厅里去了。
沈润一直关心清圆的一举一动,见她回望,轻声道:“怎么了?姚家又出幺蛾子了?”
清圆叹了口气,“你瞧芳纯,眼见不高兴了,那娘两个八成又没说什么好话。”
沈润也无奈,“她的耳根子是粉皮做的么?好赖不分,可惜了澄冰。”
所以这样性子绵软的人,当真需要当头棒喝,才好惊醒她。所幸今天就要见分晓了,否则她倒真赞同沈润那种直截了当的做法,干脆寻个由头把姚父调离幽州,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云芽……”台阶下有人叫她。
清圆回头,是陈家老夫妇来了,忙和沈润下去接应。
沈润便是到了现在,一见二老还是叉手长揖,“祖父祖母,我昨儿下半晌才到家,本想过府请安的,后来睡过头了。”
清圆有点脸红,顺势敷衍,“嗳,顶风冒雪的,这两日衙门里又忙,到家倒头就睡了,叫也叫不醒。”
这种事,其实不需要解释,越解释越容易穿帮。老太爷和老太太都是过来人,赏脸地笑着,老太爷道:“守雅,我前儿得了一幅好画,等得闲拿给你瞧。”
沈润立时捧场,“祖父的眼光必是好的,多少银子我出了,全当我孝敬祖父的。”
就是这样活络的头子,常哄得老太爷高兴,人前人后一个劲地夸孙女婿。
只是外头还忙,顾不上照应,沈润便唤了鹤棠来,让他送老太爷上宴客的厅堂里去,寸步不离伺候着老爷子。
清圆悄悄朝祖母使眼色,示意她瞧芳纯。芳纯实在是个没城府的,稍有不如意就做在脸上,看她百无聊赖的模样,就知道她又不欢喜了。
陈老太太说不急,走进府门,含笑叫了声二太太。
芳纯对陈老太太是很敬重的,毕竟她掉了孩子那日,浑浑噩噩间看见的是老太太的脸。自己没有祖母,每回看到她,就莫名觉得亲厚。
“祖母来了?”她迎上前,随清圆一样称呼她,一面笑着说,“我同您说过的,叫我芳纯就是了,做什么叫我二太太,倒把人叫疏远了。”
老太太点头,赞叹着,“这样真好,一家子齐心协力,外头人瞧着多圆满。日子是自己过的,好不好自己知道。这满幽州,多少人羡慕你们妯娌呢,男人外头建功立业,家里和睦同进同退,知道的说你们是妯娌,不知道的只当你们是嫡亲的姊妹。”
芳纯听她这么一说,有些讪讪的。她这人没什么立场,常是你说好,她也觉得好,你说不好,她便立刻感到糟糕。像先前表姑母的话,她就委屈自己受了压制,如今陈老太太说合一回,她又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误会了清圆,明明这些日子两个人处得那么好,真如亲姐妹一般。
场面上不便多言,她笑道:“外头怪冷的,祖母进去吧。”边说边把人往花厅里引,“客来得差不多了,过会儿咱们就进来,今儿一定陪您老喝一杯。”
老太太道好,随婆子引领进了宴客的地方。原本这是诰命夫人云集的宴会,她身上无品级,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但因圣旨上把广阳郡夫人归到了他们家,因此她一露面,便受到这些贵妇们的热情相待。甚至有人感慨,“老天爷总不会亏待好人,这上头不足了,那上头自然补齐。”
老太太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又见姚家母女在场,便有意道:“我这辈子是没有生养,可我那孙女孙女婿,绝不比人差分毫。有了他们,我再没什么不圆满的了,只盼他们两口子,并二爷两口子都和和睦睦的,家宅平安,我这一生可还有什么所求?”
众人都连声附和,充分对主家表示了绝对的尊重。
客终于齐了,清圆同芳纯一道进来,热热闹闹招呼众人就坐,下半晌有牌局还有小戏,吃罢了席面可以各自消遣。幽州请客向来要到深夜,这一整日便就是吃喝玩乐聚在一起闲聊,时间过起来也快得很。
今儿天不错,雨雪过后放晴,日光透过疏朗的帘子照进花厅里,暖炉烘烤出热暾暾的香气,恍惚有春日之感。清圆安排妥当了,从花厅里退出来,人多周旋很费神,应酬得久了头昏脑涨,加上中晌稍喝了一杯,脸上也隐隐发烫,正需上外头凉快凉快。
于是顺着廊庑往那头去,走到半道上,听见有人叫四妹妹。她转头看,见李从心在对面站着,一身牙白的缎袍,围着玄狐的领圈,清朗的眉眼专注地望向她,仍旧是当初的模样。
清圆站定了,笑道:“三公子今日赏光,定要尽兴才好。”
她还是那样称呼他,当初曾短暂叫过他“淳之哥哥”,如今也遥远得,像个依稀的梦。
李从心点了点头,“我原不得闲的,是殿帅盛情……”
无论如何,随了礼人不到,总不能平白得人礼金。清圆坦然得很,但他分明有些拘谨了,脸上带着少年般的惆怅。他是多情的人,自十六岁起见识了太多女孩儿,或多或少动过心思,但至今为止,唯有她,给过他无比的震撼和遗憾。即便时至今日,见到她,依旧能让他晃神,要不是彼时一步错,今天站在她身旁的应该是他才对。
成了别人的,愈发让人惦念,他本以为已经释然了,却原来从不曾忘记。
彼此间相隔好几丈,他没有走过去,想了想问:“你如今过得好么?”其实单看她的样子,就觉得她的婚姻应当一帆风顺,但不去确认一回,又似乎不放心。
清圆笑着说:“我过得很好,多谢三公子。你呢,眼下还在尚书省?”
李从心点了点头,像他这种恩荫入仕的,不论放在哪个衙门,都得积累上一年半载方可转调。官场上种种,他无心和她谈论,见了她,自发变得苦情起来,喃喃说:“只要你过得好,我就安心了。以前都是我的不是……”
到这时再来说这个,没有多大意思,清圆不愿意他说下去,抢先一步截断了他的话头,“我听闻三公子也说了亲事,姑娘的家世很不错。”
他微怔了怔道:“是成国公长女,我母亲很中意这门亲事。”
“那就很好,你们原都是公侯人家,彼此结亲门第相当。”因看出他还是那种余情未了的样子,这点让她很看不上,但又不能开罪他,只半带劝慰地说,“三公子万要珍惜这段姻缘,结成一门亲事很不容易,好姑娘值得有情人善待。”
她说罢,没有再逗留,客气地颔首致意,往廊庑那头去了。
抱弦回头望了眼,见他还怅然站在那里,叹了口气道:“这位小侯爷生来多情,将来公府上的小姐只怕要厉害些,才好镇得住门庭了。”
那就是别人的故事了,同她再不相干。她立在随墙门前朝对面花厅望了望,男人的笑闹声乱哄哄传过来,两个花厅相距不过十来丈,要是有心留意,还是能窥得见对面动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