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偶尔走出门,瞧到了一年四季只能穿黑布衣裳的人,过得是什么日子,想想自己平日那些踌躇和思虑,又觉得自己浅薄的很。
她小时候也问祖母,为什么村里的人大多衣服是黑色的,祖母那会心情不错,同她说,因为黑色不必染色,所以便宜。
因而民国的底层,便是黑色的,又很迷茫,像外国人拍的明信片,顶一张蹉跎的脸,和一双疑惑前路在何方的眼睛。
四少却不在意这些,也没有心思去哀民生之多艰,“个人皆有命数,大家伙都自己的日子都顾不来。”
他这样讲,说不清算道家,还是佛家,却让靳筱眉目舒展一些。倒不是因为被他说服,而是想起从前因去了他书房,瞧见那些杂志,而闹了误会,心惊胆战了许久。此时她倒不必担心了,面上也轻松了半分,“诚然你不会是革命党。”
她露了笑,四少也放了心,“什么革命党,”他指了指外头,也愿意多说一说,“你去看看,有太多人,纵然是杀了他的儿女,抢了他的钱财,他也能挪挪窝,忍辱偷生下去。“
他咧了嘴,笑得很讽刺,“报上激扬文字的,都是什么人?都是大学毕业的人,谁供他们读书?是他乡下的地主父亲,把祖宗的金子典当了去供他们。“
“这样的人,遇到不顺心的事情,骂了两句,便能接着去喝酒,”他又指了指外头那些缓慢的,蚂蚁一般移动的平民,“那样的人,别人的儿女被杀了,别人的钱财被抢了,还能指望他们去反抗?”
四少看了眼她,,很有点长辈教导晚辈的样子,“所以你看,北省的政府怕革命党怕的不行,今天抓这个,明天那个不让说话。“
“可是只要让他们为生计奔波,只要有资产的舍不得表面的风光,便是知道什么内情,什么阴暗,也不过茶余饭后骂两句,然后各过各的日子。”他坐好了,看起来很淡定,不知道是在为哪家的基业筹谋,“只要这样,反正洋人也不过签签条约,要几块地,再要一些钱,这泱泱国土,掌了权的,自然有坐不完的江山。”
想来儒家做了几千年的帝王学说,还不如四少这几句话来的有用,于是靳筱也觉得,大抵也不是她能伤感的事情。她那一星半点的伤感,在历史钟摆式的晃动里,无关紧要,又幼稚地很可笑。
她打起了精神,去看前方,偏了脑袋道,“快开到头了,看来还能赶上这一趟火车。”
只要上了火车,周遭便再不是穿着黑色粗布衣服的平民,色彩骤然便丰富起来。有穿旗装的,有富家的学生三三两两穿着制服的,还有一些穿着洋装拿着阳伞的小姐,保不齐可以做个小时装展。
金钱便这样神奇,困窘的总能和困窘的坐一起,不拿钱当回事的,便又能和另一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坐一起。一个圈子的,想要去另一个圈子,也很简单,车头有穿制服的售票员,按差价补票即可。
可见圈子和圈子之间的差别,也不过是差价,有上进的,去多赚几个钱,便也能到特等车厢,去问一问身旁的太太,“香水好闻的很,是什么牌子?”。觉得如此便也很好的,也可以抱着孩子接着坐下去,指不定对面坐了老乡,又可以聊一路。
这便是人间。
颜公馆呆久了,突然出来,留了心去观察, 突然觉得周遭不再是周遭,世间不再是世间了。好像她成个婚,像被圈起来上了所学校,出了这所学校,再看这个世界,心境便不大一样。
车厢从不是藏得了大秘密的地方,因旅途枯燥,总归要说一些话。又因周围有许多人,便是轻言慢语,隔着隔间,说话的人也知道会成了广播,真的炫耀起什么,便比登报还要痛快。靳筱上了车,便听后头的两个小姐谋划了许久接下来的婚纱要选什么,鞋子要什么牌子,要怎么新式,怎么不同凡响。
四少在她一旁很安静,一早拿了报纸来看,不像他的做派,倒像靳筱平日的样子。靳筱也想学他,可书拿了又放下,这一车厢的八卦,像非往她脑子里钻似的,怎么也听不完。
她吃了一瓣橘子,又听后头两个女人一面嗑瓜子,一面刻意低了嗓子,“唉,听说了没有,北省拍板的那位,”她们俩挤眉弄眼,没带姓名,但尽管低了嗓子,一干竖着耳朵的听众,多半又都知道是谁,“打算把女儿往南边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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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是百姓的钱,吐的是公文,什么都不顶用的公文”
----转述自 老舍《离婚》
“谁供他们读书?是他乡下的地主父亲,把祖宗的金子典当了去供他们”
--- 参考 老舍《赵子曰》情节
“说是信州闹革命的时候,枪声,炮声,震天的响,有个卖白薯的,没来得及跑,竟然便没听见一般地,仍旧兀自卖白薯。”
---- 参考 carl crowthe chinese are like th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