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姨的儿子,裴筝……”
谭鸣沉默得像手持天秤的十二泰坦,站在前面让人感受到无形的审判。谭溪撞入平静的目光中有些无措,便伸手扯扯旁边无辜的“共犯”,道:“我哥,谭鸣,打个招呼……”
裴筝的反应有些超乎她意料,嘴唇抿着,握在身前的双手也有些发抖,谭溪仔细瞧过去,发现对方的指甲陷在肉里,白瘦的手背上被掐出来几道浅浅的红痕。
“谭……谭先生好!”少年倒退一步,朝谭鸣深深鞠了一躬。
“……”
“倒也不用行这么大的礼……”谭溪尴尬地摸了下眉毛,见裴筝的手还掐着。她也有掐自己的毛病,多半是情绪不受控的时候,治标不治本。
她看了眼裴筝微微抽搐的嘴角,目光动了动,把他的手扯开道:“打完招呼就走呗,站着干什么呢?走啦!”
说着便把少年拽出了大厅,边走边回头道:“屋里闷,我们出去呆会儿。”
谭鸣站在原处,灯光冷冷地照下来,随着她的转头在视野中变成一闪而过的剪影。
谭溪推开殡仪馆的大门走了出去,外面还在下雨,连廊上落下的雨点串成了珠。墓地多草木泥土,两道的花椒树散发出来干烈的香气,混着凉风让人清醒又平静。
她松了裴筝的手,插兜和他站在廊下,四下无人,万物肃穆。
“好点了吗?”谭溪用下巴指指他印着指甲印的手背问。
“好多了……”少年松了口气,挺直的背也稍稍弯了些,“人一多我就紧张,刚刚对谭先生失礼了……真不好意思……”
“哦,他不在乎这些。”谭溪摆摆手,倒不是她哥不拘礼节,只是谭鸣性子冷硬得像磁盘,哪一部分情绪用来容纳哪些人都是设定好的,显然裴筝不在他的规划里,自然不会在意。
但对方仍不能释然,至少从他紧绷的嘴角能看出来。裴筝的语气不乏失落和惋惜,他抬头看了眼谭溪,嘴唇蠕动了两下:“那个,嗯……”
谭溪正准备回去,闻声停了脚步,却没等到下文。
“嗯……”
对方又开始抠手背,那些红印子看的谭溪心里猫挠一样,她心里烦躁,伸脚踹在他小腿上,声音有些怒意:“有话说话,磨磨唧唧的……你拍你同学屁股的时候也这么扭扭捏捏吗?”
“我不拍别人屁股……”
谭溪翻了个白眼:“那你同学一定很喜欢拍你屁股,我们班男同学最爱打那些不拍他们屁股的男生。”
裴筝一时惊异地看着谭溪,对于她的言辞百口莫辩。
对方则不以为然且不耐烦,胳膊肘点点大门道:“不说我就进去了。”
她只是对于掐手背的行为感同身受地难受,不是来教小孩如何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的。
“唉……等一下!”
“你能不能帮我在谭先生面前引荐一下麻烦你了我真的非常想和谭先生见面!”
眼看着人要进去,裴筝向前冲了一步,闭上眼憋足了气把话一口说完,谭溪反应了好几秒才把他的句子断开。
“我非常崇拜谭先生,希望有机会能当面像他请教一下!”
“啊……”谭溪看了他两眼,确定神志正常,“没问题啊,但是你崇拜他什么呢?”
她哥有什么好崇拜的?她一想谭鸣人前冷淡的臭脸与脱裤子的行径,能萌生出的只有踹他肚子的情绪。
“谭先生……非常厉害,去年我听过他的返校演讲,深受触动,一直想要找机会……”
“停,打住,我不想听马屁。”谭溪比了个停止的手势,“等追悼会结束我帮你喊一下他,行吧?”
对方点头,白净的脸又泛起樱红。他也太容易脸红了吧?
谭溪要走,他又叫住人,嘴巴张了好久才憋出来句,谢谢刚才带我出来。顿了顿,又补充,也谢谢你帮我引荐。
世间良善偶尔并非两两相对,少年得到的回应,是被上下打量了两眼,一个嘲讽的笑,以及一句傻逼。
“……”
谭溪进屋后,裴筝又在门前停顿了几分钟,雨水潲湿了裤脚,安静了许久,似乎憋足巨大勇气,这才伸手压住门把,推开,涌入绰绰人影中。
追悼会上没什么人认识她,她也不愿和人说话,就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角落里,看着她哥在人前应酬。
笔直的西裤把一双腿裹得修长,谭溪偏着头静静地看着,耳边传来人们小声的交谈,是在说她。
没什么新奇的句子,无非是她少年弑父的事情,谭家事后极力压制了风声,可坏消息总是不胫而走。谭金明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被人口口相传,到最后变成了她捅了她爸十来刀,刀刀致命。
没意思。
谭溪朝那边议论的人看去,对方便立马止声离开,以她为中心像扇形一样的辐射区域无人靠近,愿与之相依相靠的只有背后冷冰冰的墙。
谭溪无趣,流转的目光落在厅堂的中心,花圈拥簇中,她奶奶在相框里淡笑,扬起的嘴角仿佛当日在法庭上那样,温和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就虚伪,少一分就冷酷。
就是这样笑着,她看着法官要落锤,不动声色地把目光投向被告台。谭溪无话,命运已经明了了,甚至不需要她在人生的分岔路口纠结,她的生命会裹着囚衣一条路走到尽头,破碎日子所求越多便越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