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上拍打了两下,百顺哭起来,老妈妈连忙拉劝道:“算了算了,这下子工夫打了他两回了。”
阿小替百顺擤擤鼻涕,喝道:“好了,不许哭了,快点读!”
百顺抽抽噎噎小声念书,忽然欢叫起来:“姆妈,阿爸来了!”
阿爸来了姆妈总是高兴的,连他也沾光。客人们也知道,阿小的男人做裁缝,宿在店里,夫妻难得见面,极恩爱的。大家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各各告辞了。阿小送到后门口,说:
“来白相!”百顺也跟在后面说:“阿姨来白相呵!”
阿小的男人抱着白布大包袱,穿一身高领旧绸长衫。阿小给他端了把椅子坐着,太阳渐渐晒上身来,他依旧翘着腿抱着膝盖坐定在那里。下午的大太阳贴在光亮的,闪着钢锅铁灶白瓷砖的厨房里像一块滚烫的烙饼。厨房又小,没地方可躲。阿小支起架子来熨衣裳,更是热烘烘的。她给男人斟了一杯茶;她从来不偷茶的,男人来的时候是例外。男人双手捧着茶慢慢呷着,带一点微笑听她一面熨衣裳一面告诉他许多话。他脸色黄黄的,额发眉眼都生得紧黑机智,脸的下半部却不知为什么坍了下来;刨牙,像一只手似地往下伸着,把嘴也坠下去了。
她细细告诉他关于秀琴的婚事,没有金戒指不嫁,许多排场。他时而答应一声“唔,”
狡猾的黑眼睛望着茶,那微笑是很明白的,很同情的,使她伤心;那同情又使她生气,仿佛全是她的事——结婚不结婚本来对于男人是没什么影响的。同时她又觉得无味,孩子都这么大了,还去想那些。男人不养活她,就是明媒正娶一样也可以不养活她。谁叫她生了劳碌命。他挣的钱只够自己用,有时候还问她要钱去入会。
男人旋过身去课子,指着教科书上的字考问百顺。阿小想起来,说:“我姆妈有封信来,有两句文话我不大懂。”“吴县县政府”的信封,“丁阿小女仕玉展”,左角还写着“呈祥”字样。男人看信,解释给她听:
信通知。母在乡。一切智悉。近想女在沪。贵体康安。诸事迪吉。目下。女说。到十月。要下来。千吉。交女带点三日头药。下来。望你。收信。千定不可失误。者。乡下。近日。十分安乐。望女。不必远念。者再吾母。交女。一件。绒线衫。千定带下。不要望纪。倘有。不下来。速寄。有便之人。不可失约。余言不情。特此面谈可也。
九月十四日母王玉珍寄“
乡下来的信从来没有提到过她的男人,阿小时常叫百顺代她写信回去,那边信上也从来不记挂百顺。念完了信,阿小和她男人都有点寂寥之感。男人默坐着,忽然为他自己辩护似地,说起他的事业:“除了做衣裳,我现在也做点皮货生意。目前的时世,不活络一点不行的。”他打开包袱,抖开两件皮大衣给她过目,又把个皮统子兜底掏出来,说:“所以海獭这样东西……”叙述海獭的生活习惯,原是说给百顺听。百顺撒娇撒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书本,偎在阿小身边,一只手伸到她衣服里找寻口袋,哼哼唧唧,纠缠不休。阿小非常注意地听她丈夫说话,听得出神:“唔……唔……哦哦……
噢……嗳……“男人下了结论:”所以海里的东西真是奇怪。“
阿小一时没有适当的对答,想了一想,道:“现在小菜场上乌贼很多了。”男人道:“唔。乌贼鱼这东西也非常奇怪。你没看见过大的乌贼,比人还大,一身都是脚爪,就像蜘蛛……”阿小皱起面皮,道:“真的么!吓死人了。”向百顺道:
“呜哩呜哩吵点什么!……说什么!听不见!……发痴了!我哪里来五块钱给你!”然而她随即摸出钱来给了他。
熨完了衣裳,阿小调了面粉摊煎饼,她和百顺名下的户口粉,户口糖。男人也有点觉得无功受禄,背着手在她四面转来转去,没话找话说。父子两个趁热先吃了,她还继续摊着。
太阳黄烘烘照在三人脸上,后阳台的破竹帘子上飞来一只蝉,不知它怎么夏天过了还活着,趁热大叫:“抓!抓!抓!”
响亮快乐地。
主人回来了,经过厨房门口,探头进来柔声唤:“哈罗,阿妈!”她男人早躲到阳台上去了,负手看风景。主人花三千块钱雇了个人,恨不得他一回来她就驯鸽似地在他头上乱飞乱啄,因此接二连三不断地揿铃,忙得她团团转。她在冰箱里取冰,她男人立在她身后,低声说:“今天晚上我来。”阿小嫌烦似地说:“热死了!”她和百顺住的那个亭子间实在像个蒸笼。——但她忽然又觉得他站在她背后,很伶仃似的;他是不惯求人的——至于对她他从来没有求告过。……她面对着冰箱银灰色的肋骨,冰箱的构造她不懂,等于人体内脏的一张爱克斯光照片,可是这冰箱的心是在突突跳着,而里面喷出的一阵阵寒浪熏得她鼻子里发酸,要出眼泪了。她并不回头,只补上一句:“百顺还是让他在对过过夜好了。他们阿妈同小孩子都住在这里的。”男人说:“唔。”
她送冰进房出来,男人已经去了。她下楼去拎了两桶水上来,打发主人洗了澡。门铃响,那新的女人如约来了。阿小猜是个舞女。她问道:“外国人在家么?”一路扭进房去。脑后一大圈鬈发撅出来老远,电烫得枯黄虬结,与其他部分的黑发颜色也不同,像个皮围脖子,死兽的毛皮,也说不上来这东西是死的是活的,一颤一颤,走一步它在后面跳一跳。
阿小把鸡尾酒和饼干送进去。李小姐又来了电话。阿小回说主人不在家。李小姐这次忍不住有嗔怪的意思,质问道:
“我早上打电话来你有没有告诉他?”阿小也生气了——从来还没有谁对于她的职业道德发生疑问,她淡淡地笑道:“我告诉他的呀!不晓得他可是忘记了呢!怎么,他后来没有打得来么?”李小姐顿了一顿,道:“没有呀,”声音非常轻微。阿小心想:谁叫你找上来的,给个佣人刻薄两句!但是她体念到李小姐每次给的一百块钱,就又婉媚地替哥儿达解释,随李小姐相信不相信,总之不使她太下不来台:“今天他本来起晚了,来不及地赶了出去,后来在行李间,恐怕又是忙,又是人多,打电话也不方便……”李小姐“唔,唔,”地答应着,却仿佛在那边哭泣着了。阿小道:“那么,等他回来了我再告诉他一声。”李小姐仿佛离得很远很远地,隐隐地道:“你也不要同他说了……”可是随即又转了口:“过天我有空再打来罢。”她仿佛连这阿妈都舍不得撒手似的,竟和她攀谈起来。
她上次留心到,哥儿达的床套子略有点破了,他一个独身汉,诸事没人照管,她意思要替他制一床新的。阿小这时候也有点嫌这李小姐婆婆妈妈讨厌,又要替主人争面子,便道:“他早说了要做新的,因为这张床是顶房子时候顶来的,也不大合意,一直想重买一只大些的;如果就这只床上做了套子,尺寸又不对了。现在我替他连连,也看不出来了。”她对哥儿达突然有一种母性的卫护,坚决而厉害。
正说着,哥儿达伸头出来探问,阿小忙向李小姐道:“听电梯响不晓得是不是他回来了呢!”一面按住听筒轻声告诉哥儿达。哥儿达皱了皱眉,走出来了,却向里指指,叫阿小进去把酒杯茶点收出来。他接过听筒,且不坐下来,只望墙上一靠,叉着腰,戒备地问道:“哈罗?……是的,这两天忙。
……不要发痴!哪有的事?“那边并没有炸起来,连抽搭抽搭的哭声也一口气吸了进去听不见了。他便消闲下来,重又低声笑道:”不要发痴了……你好么?“正好呢喃耳语着,万一房里那一个在那里注意听。”你那股票我已经托他买了。看你的运气!这一向头痛毛病没有发么?睡得还好?“他向电话里”嘘!嘘!“吹口气,使那边耳朵里一阵奇痒。也许他从前常在她耳根下吹口气作耍的,两人都像是旧梦重温,格格地笑起来。他又道:”那么,几时可以看见你呢?“说到幽会,是言归正传,他马上声音硬化起来,丁是丁,卯是卯的。
“星期五怎么样?……这样好不好,先到我这里来再决定。”如果先到他这里来,一定就是决定不出去了,在家吃晚饭。他一只手整理着卷曲的电话线,一壁俯身去看桌上一本备忘簿上阿妈写下来的,记错了的电话号码——她总是把9字写反过来。
是谁打了来的呢?不会是……但这阿妈真是恼人!他粗声回答电话里:“……不,今天我要出去。我现在不过回来换件衣服就要走的。……”然而他又软了下来,电话上谈到后来应当是余音袅袅的。他道:“所以……那么,一直要到星期五!”
微喟着。叮咛着:“当心你自己。拜拜,甜的!”末了一句仿佛轻轻的一吻。
阿小进去收拾阳台上一张藤桌上的杯盏,女人便倚着铁栏杆。对于这年轻的舞女,这一切都是新鲜浪漫的罢?傍晚的城中起了一层白雾,雾里的黄包车紫阴阴地远远来了,特别地慢,慢慢过去一辆;车灯,脚踏车的铃声,都收敛了,异常轻微,仿佛上海也是个紫禁城。
楼下的阳台伸出一角来像轮船头上。楼下的一个少爷坐在外面乘凉,一只脚蹬着栏干,椅子向后斜,一晃一晃,而不跌倒,手里捏一份小报,虽然早已看不见了。天黑了下来;地下吃了一地的柿子菱角。阿小恨不得替他扫扫掉——上上下下都是清森的夜晚,如同深海底。黑暗的阳台便是载着微明的百宝箱的沉船。阿小心里很静也很快乐。
她去烧菜,油锅拍辣辣爆炸,她忙得像个受惊的鸟,扑来扑去。先把一张可以折叠的旧式大菜台搬进房去,铺上台布,汤与肉先送进去,再做甜菜。甜鸡蛋到底不像话,她一心软,给他添上点户口面粉,她自己的,做了鸡蛋饼。
她和百顺吃的是菜汤面疙瘩,一锅淡绿的粘糊,嘟嘟煮着,面上起一点肥胖的颤抖。百顺先吃完了,走到后阳台上,一个人自言自语:“月亮小来!星少来!”
阿小诧异道:“瞎说点什么?”笑起来了,“什么‘月亮小来,星少来’?发痴滴搭!”
她进去收拾碗盏,主人告诉她:“待会儿我们要出去。你等我们走了,替我铺了床再走。”阿小答应着,不禁罕异起来——这女人倒还有两手,他仿佛打算在她身上多花几个钱似的!
她想等临走的时候再把百顺交给对过的阿妈,太早了怕他们嫌烦。烧开了两壶水,为百顺擦脸洗脚,她自己也洗脚,洗脖颈。电话铃响,她去接:“哈罗?”那边半天没有声音。
她猜是个中国人打错了的,越发仿着个西洋悍妇的口吻,火高三丈锐叫一声“哈罗?”那边怯怯地说:“喂?阿妈还在吗?”
原来是她男人,已经等了她半天了。“十点钟了,”他说。
阿小听听主人房里还是鸦雀无声。百顺坐在饼干筒上盹着了。下起雨来了,竹帘子上淅沥淅沥,仿佛是竹竿梦见了它们自己从前的叶子。她想:“这样子倒好,有了个借口。”她喊醒了百顺,领他走到隔壁去,向对过阿妈解释:“下雨,不带他回去了,小人怕他滑跌跤,又喜欢伤风,跟着阿姨睡一晚罢!”回到这边来,主人还是没有动静,她火冒起来,敲门没人理,把门轻轻推开一线,屋里漆黑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双双出去了。阿小忍着气,替他铺了床。她自己收拾回家,拿了钥匙网袋雨伞,短大衣舍不得淋湿,反折着挽在手里,开后门下楼去。
雨越下越大。天忽然回过脸来,漆黑的大脸,尘世上的一切都惊惶遁逃,黑暗里拼铃碰隆,雷电急走。痛楚的青,白,紫,一亮一亮,照进小厨房,玻璃窗被逼得往里凹进去。
阿小横了心走过两条马路,还是不得不退回来,一步拖一步走上楼来,摸到门上的锁,开了门,用网袋包着手开了电灯,头上身上黑水淋漓。她把鞋袜都脱了,白缎鞋上绣的红花落了色,红了一鞋帮。她挤掉了水,把那双鞋挂在窗户钮上晾着。光着脚踏在砖地上,她觉得她是把手按在心上,而她的心冰冷的像石板。厨房内外没有一个人,哭出声来也不要紧。
她为她自己突如其来的癫狂的自由所惊吓,心里模糊地觉得不行,不行!不能一个人在这里,快把百顺领回来罢。
她走到隔壁去,幸喜后门口还没上闩,厨房里还点着灯。她一直走进去,拍拍玻璃窗,哑着喉咙叫:“阿姐!开开门!”对过阿妈道:“咦?你还没回去么?”阿小带笑道:“不好走呀!
雨太大,现在这断命路又没有灯!马路上全是些坑,坑里全是水——真要命!想想还是在这里过夜罢。我那瘪三困了没有?还是让他跟我睡去罢。“
对过阿妈道:“你有被头在这里么?”阿小道:“有的有的。”
她把棉被铺在大菜台上,下面垫了报纸,熄了灯,与百顺将就睡下。厨房里紧小的团圆暖热里生出两只苍蝇来,在头上嗡嗡飞鸣。雨还是哗哗大下。忽地一个闪电,碧亮的电光里又出了一个蜘蛛,爬在白洋瓷盆上。
楼上的新夫妇吵起嘴来了,訇訇响,也不知是蹬脚,还是人被推操着跌到橱柜或是玻璃窗上。女人带着哭声哩哩罗罗讲话,仿佛是扬州话的“你打我!……你打我!……你打死我啊!”阿小在枕上倾听,心里想:“一百五十万顶了房子来打架!才结婚了三天,没有打架的道理呀!……除非是女人不规矩……”她朦胧中联想到秀琴的婆家已经给新房里特别装上地板,秀琴势不能不嫁了。
楼上闹闹停停,又闹起来。这一次的轰轰之声,一定是女人在那里开玻璃门,像是要跳楼,被男人拖住了。女人也不数落了,只是放声嚎哭。哭声渐低,户外的风雨却潮水似地高起来,呜呜叫嚣,然后又是死寂中的一阵哭闹,再接着一阵风声雨声,各不相犯,像舞台上太显明地加上去的音响效果。
阿小拖过绒线衫来替百顺盖盖好,想起从前同百顺同男人一起去看电影,电影里一个女人,不知怎么把窗户一推,就跨了出去;是大风雨的街头,她歪歪斜斜在雨里奔波,无论她跑到哪里,头上总有一盆水对准了她浇下来。阿小苦恼地翻了个身,在枕头那边,雨还是哗哗下,一盆水对准了她浇下来。她在雨中睡着了。
将近午夜的时候,哥儿达带了女人回来,到厨房里来取冰水。电灯一开,正照在大菜台上,百顺睡梦里唔唔呻吟,阿小醒了,只做没醒。她只穿了件汗衫背心,条纹布短裤,侧身向里,瘦小得像青蛙的手与腿压在百顺身上,头上的两只苍蝇,叮叮地朝电灯泡上撞。哥儿达朝她看了一眼。这阿妈白天非常俏丽有风韵的,卸了装却不行。他心中很觉安慰,因为他本来绝对没有沾惹她的意思;同个底下人兜搭,使她不守本分,是最不智的事。何况现在特殊情形,好的佣人真难得,而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哥儿达捧了一玻璃盆的冰进去。女人在房里呵呵笑着,她喝下的许多酒在人里面晃荡晃荡,她透明透亮地成了个酒瓶,香水瓶,躺在一个盒子的淡绿碎鬈纸条里的贵重的礼物。门一关,笑声听不见了,强烈的酒气与香水香却久久不散。厨下的灯灭了,苍蝇又没头没脑扑上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