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口声声‘老太婆’,就只差叫米先生‘老头子’了!“
杨太太笑道:“她死了不好吗?”她那轻薄的声口,敦凤听着又不愿意,回道:“哪个要她死?她又不碍着我什么!”杨太太道:“也是的。要我是你,我不跟他们争那些名分,钱抓在手里是真的。”敦凤叹道:“人家还当我拿了他多少钱哪!当然我知道,米先生将来他遗嘱上不会亏待我的,可是他不提,这些事我也不好提的——”杨太太张大了眼睛,代她发急道:
“你可以问他呀!”敦凤道:“那你想,他怎么会不多心呢?”杨太太怔了一会,又道:“你傻呀!钱从你手里过,你还不随时地积点下来?”敦凤道:“也要积得下来呀!现在这时候不比往年,男人们一天到晚也谈的是米的价钱,煤的价钱,大家都有数的。米先生现在在公司里不过挂个名。等于告退了。家里开销,单只几个小孩子在内地,就可观了,说起来省着点也是应该的。可是家里用的都是老人,什么都还是老样。张妈下乡去一趟,花头就多了,说:”太太,太太,问您要几个钱,买两匹布带回去送人。‘回来的时候又给我们带了鸡来,鸡蛋喽,荞麦面,黏团子。不能白拿她的——简直应酬不起!
一来就打着个脸,往人跟前一站,‘太太,太太’的。米先生也是的——一来就说:“你去问太太去!‘他也是好意,要把好人给我做……”
杨太太觑眼望着敦凤,微笑听她重复着人家哪里的“太太,太太”,心里想:“活脱是个姨太太!”
杨老太太洗了澡开门出来,唤老妈子进去擦澡盆,同时又问:“怎么闻见一股热呼呼的气味?不是在那儿烫衣裳罢?”
不等老妈子回答,她便匆匆地走到穿堂里察看,果然楼梯口搭了个熨衣服的架子。老太太骂道:“谁叫烫的?用过了头,剪了电,都是我一个人的事!难道我喜欢这样嘀嘀咕咕,嘀嘀咕咕——时世不同了呀!”
正在嚷闹,米先生来了。敦凤在房里,从大开的房门里看见米先生走上楼梯,心里一阵欢喜,假装着诧异的样子,道:
“咦?你怎么又来了?”米先生微笑道:“我也是路过,想着来接你。”杨太太正从浴室里拿了绒线衫出来,手插在那绒线衫玫瑰红的袖子里,一甩一甩的,抽了敦凤两下,取笑道:“你瞧,你瞧,米先生有多好!多周到呀!雨淋淋的,还来接!”
米先生掸了一掸他身上的大衣,笑道:“现在雨倒是不下了。”
杨太太道:“再坐一会罢。难得来的。”米先生脱了大衣坐下,杨太太斜眼瞅着他,慢吞吞笑道:“好吗,米先生?”米先生很谨慎地笑道:“我还好,您好啊?”杨太太叹息一声,答了个“好”字,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
敦凤在旁边听着,心里嫌她装腔做势,又嫌米先生那过分小心的口吻,就像怕自己又多了心似的。她想道:“老实同你说:她再什么些,也看不上你这老头子!她真的同你有意思吗?”然而她对于杨太太,一直到现在,背后提起来还是牙痒痒的,一半也是因为没有新的妒忌的对象——对于“老太婆”,倒不那么恨——现在,她和杨太太和米先生三个人坐在一间渐渐黑下去的房间里,她又翻尸倒骨把她那一点不成形的三角恋爱的回忆重温了一遍。她是胜利的。虽然算不得什么胜利,终究是胜利。她装得若无其事,端起了茶碗。在寒冷的亲戚人家,捧了冷的茶。她看见杯沿的胭脂渍,把茶杯转了一转,又有一个新月形的红迹子。
她皱起了眉毛,她的高价的嘴唇膏是保证不落色的,一定是杨家的茶杯洗得不干净,也不知是谁喝过的。她再转过去,转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可是她始终并没有吃茶的意思。
杨老太太看见米先生来了,也防着杨太太要和他搭讪,发落了烫衣服的老妈子,连忙就赶进房来。杨太太也觉得了,露出不屑的笑容,把鼻子嗅了一嗅,随随便便地站起来笑道:
“我去让他们弄点心,”便往外走,大衣披着当斗篷,斗篷底下显得很玲珑的两只小腿,一绞一绞,花摇柳颤地出去了。老太太怕她又借着这因头买上许多点心,也跟了出去,叫道:
“买点烘山芋,这两天山芋上市。”敦凤忙道:“舅母真的不要费事了,我们不饿。”
老太太也不理会。
婆媳两个立在楼梯口,打发了佣人出去买山芋,却又暗暗抱怨起来。老太太道:“敦凤这些地方向来是很留心的,吃人家两顿总像是不过意,还有时候带点点心来。现在她是不在乎这些了,想着我们也不在乎了——”杨太太笑道:“阔人就是这个派头!不小气,也就阔不了了。”
敦凤与米先生单独在房间里,不知为什么两人都有点窘。
敦凤虽是沉着脸,觉得自己一双眼睛弯弯地在脸上笑。米先生笑道:“怎么样?什么时候回去?”敦凤道:“回去还没有饭吃呢!——关照了阿妈,不在家吃饭。”说着,忍不住嘴边也露出了笑容,又道,“你怎么这么快,赶去又赶来了?”
米先生没来得及回答,杨老太太婆媳已经回到房中,大家说着话,吃着烘山芋。剩下两只,杨老太太吩咐佣人把最小的一个女孩叫了来,给她趁热吃。小女孩一进来便说:“奶奶快看,天上有个虹。”杨老太太把玻璃门开了一扇,众人立在阳台上去看。敦凤两手拢在袖子里,一阵哆嗦,道:“天晴了,更要冷了。现在不知有几度?”她走到炉台前面,炉台上的寒暑表,她做姑娘时候便熟悉的一件小摆设,是个绿玻璃的小塔,太阳光照在上面,反映到沙发套子上绿莹莹的一块光。真的出了太阳了。
敦凤伸手拿起寒暑表,忽然听见隔壁房子里的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噶儿铃……铃!噶儿铃……铃!”她关心地听着。
居然有人来接了——她心里倒是一宽。粗声大气的老妈子的喉咙,不耐烦的一声“喂?”切断了那边一次一次难以出口的恳求。然后一阵子哇啦哇啦,听不清楚了。敦凤站在那里,呆住了。回眼看到阳台上,看到米先生的背影,半秃的后脑勺与胖大的颈项连成一片;隔着个米先生,淡蓝的天上现出一段残虹,短而直,红,黄,紫,橙红。太阳照着阳台;水泥栏杆上的日色,迟重的金色,又是一刹那,又是迟迟的。
米先生仰脸看着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着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里的悲伤气恼,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着虹,对于这世界他的爱不是爱而是疼惜。
敦凤自己穿上大衣,把米先生的一条围巾也给他送了出来,道:“围上罢。冷了。”一面说,一面抱歉地向她舅母她表嫂带笑看了一眼,仿佛是说:“我还不都是为了钱?我照应他,也是为我自己打算——反正我们大家心里明白。”
米先生围上围巾,笑道:“我们也可以走了罢?吃也吃了,喝也喝了。”
他们告辞出来,走到巷堂里,过街楼底下,干地上不知谁放在那里一只小风炉,咕嘟咕嘟冒白烟,像个活的东西,在那空荡荡的巷堂里,猛一看,几乎要当它是只狗,或是个小孩。
出了巷堂,街上行人稀少,如同大清早上。这一带都是淡黄的粉墙,因为潮湿的缘故,发了黑。沿街种着小洋梧桐,一树的黄叶子,就像迎春花,正开得烂漫,一棵棵小黄树映着墨灰的墙,格外的鲜艳。叶子在树梢,眼看它招呀招的,一飞一个大弧线,抢在人前头,落地还飘得多远。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踏着落花样的落叶一路行来,敦凤想着,经过邮政局对面,不要忘了告诉他关于那鹦哥。
(一九四四年一月)
鸿 鸾 禧娄家姊妹俩,一个叫二乔,一个叫四美,到祥云时装公司去试衣服。后天他们大哥结婚,就是她们俩做傧相。二乔问伙计:“新娘子来了没有?”伙计答道:“来了,在里面小房间里。”四美拉着二乔道:“二姊你看挂在那边的那块黄的,斜条的。”二乔道:“黄的你已经有一件了。”四美笑道:“还不趁着这个机会多做两件,这两天爸爸总不好意思跟人发脾气。”两人走过去把那件衣料搓搓捏捏,问了价钱,又问可掉色。
二乔看了一看自己脚上的鞋,道:“不该穿这双鞋来的。
待会儿试衣裳,高矮不对。“四美道:”后天你穿哪双鞋?“二乔道:”哪,就是同你一样的那双。玉清要穿平跟的,她比哥哥高,不能把他显得太矮了。“四美悄悄地道:”玉清那身个子……大哥没看见她脱了衣服是什么样子……“
两人一齐噗哧笑出声来。二乔一面笑,一面说:“嘘!嘘!”
回头张望着。四美又道:“她一个人简直硬得……简直‘掷地作金石声!’”二乔笑道:“这是你从哪里看来的?这样文绉绉。——真的,要不是一块儿试衣服,真还不晓得。可怜的哥哥,以后这一辈子……”四美笑弯了腰:“碰一碰,骨头克嚓嚓嚓响。跟她跳舞的时候大约听不见,让音乐盖住了。也奇怪,说瘦也不瘦,怎么一身的骨头?”二乔道:“骨头架子大。”四美道,“白倒挺白,就可惜是白骨。”二乔笑着打了她一下道:“何至于?…
…咳,可怜的哥哥,告诉他也没用,事到如今了……“
四美道:“我看她总有三十岁。”二乔道:“哥哥二十六,她也说是二十六。”四美道:“要打听也容易。她底下还有那么些弟弟妹妹,她瞒了岁数,底下一个一个跟着瞒下来,年纪小的,推板几岁就看得出来。”二乔做了个手势道:“一个一个跟着减,倒像把骨牌一个搭着一个,一推,泼哚泼哚一路往后倒。”两人笑做一团。二乔又道:“顶小的,才生出来的,总没办法让他缩回肚里去。”四美笑着,说道:“明儿我去问问我们学校里的棠倩梨倩,是玉清的表妹。”二乔道:
“你跟棠倩梨倩很熟么?”四美道:“近来她们常常找着我说话。”二乔指着她道:“你要小心。大哥娶了玉清,我们家还有老三呢,怕是让她们看上了!也难怪她们眼热。不是我说,玉清哪一点配得上我们大哥?玉清那些亲戚,更惹不得,一个比一个穷!”
邱玉清背着镜子站立,回过头去看后影。玉清并不像两个小姑子说的那么不堪,至少,穿着长裙长袖的银白的嫁衣,这样严装起来,是很看得过去的,报纸上广告里的所谓“高尚仕女”;把二乔四美相形之下,显得像暴发户的小姐了。二乔四美的父亲虽是读书种子,是近年来方才“发迹”的。女儿的身体上留有一种新鲜的粗俗的喜悦。她们和玉清打了个招呼,把伙计轰了出去,就开始脱衣服,挣扎着把旗袍从头上褪下来,衬裙里看得出她们的赌气似的,鼓着嘴的乳。
玉清牵了牵裙子,问道:“你们看有什么要改的地方么?”
二乔尽责任地看了一看,道:“很好嘛!”玉清还是不放心后面是否太长了,然而四美叫了起来,发现她自己那套礼服,上部的累丝纱和下面的乔琪纱裙是两种不同的粉红色。各人都觉得后天的婚礼中自己是最吃重的脚色,对于二乔四美,玉清是银幕上最后映出的雪白耀眼的“完”字,而她们是精采的下期佳片预告。
伙计进来了,二乔四美抱怨起来,伙计抚慰地这里拎高一点,那里抹平下去,说:“没有错。尺寸都有在这里;腰围一尺九,抬肩一尺二寸半,那一位是一尺二,没有错。颜色不对要换,可以可以!就这样罢,把上头的洗一洗,我们有种药水。颜色褪得不够呢,再把下面的染一染。可以可以!”
伙计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灰色爱国布长袍,小白脸上永远是滑笏的微笑,非常之耐烦,听他的口气决不会知道这里的礼服不过是临时租给这两个女人的。一个直条条的水仙花一般通灵的孩子,长大之后是怎样的一个人才,委实难于想象。
祥云公司的房屋是所谓宫殿式的,赤泥墙上凸出小金龙。
小房间壁上嵌着长条穿衣镜,四下里挂满了新娘的照片,不同的头脸笑嘻嘻由同一件出租的礼服里伸出来。朱红的小屋里有一种一视同仁的,无人性的喜气。
玉清移开了湖绿石鼓上乱堆着的旗袍,坐在石鼓上,身子向前倾,一手托着腮,抑郁地看着她的两个女傧相。玉清非常小心不使她自己露出高兴的神气——为了出嫁而欢欣鼓舞,仿佛坐实了她是个老处女似的。玉清的脸光整坦荡,像一张新铺好的床;加上了忧愁的重压,就像有人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了。
二乔问玉清:“东西买得差不多了么?”玉清皱眉道:“哪里!跑了一早上!现在买东西就是这样,稍微看得上眼的,价钱就可观得很。不买又不行,以后还得涨呢!”二乔伸手道:
“我看你买的衣料。”玉清递给她道:“这是搀丝的麻布。”二乔在纸包上挖了个小孔,把脸凑在上面,仿佛从孔里一吸便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吸光,又像蚊子在鸡蛋上叮一口,立即散了黄;口中说道:“唔。花头不错。”四美道:“去年时行过一阵。”二乔道:“不过要褪色的。我有过一件,洗得不成样子了。”玉清红了脸,夺过纸包,道:“货色两样的。
一样的花头,便宜些的也有。我这人就是这样,那种不经穿,宁可不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