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轮车还没到静安寺,她听见吹哨子。
“封锁了。”车夫说。
一个穿短打的中年人一手牵着根长绳子过街,嘴里还衔着哨子。对街一个穿短打的握着绳子另一头,拉直来拦断了街。有人在没精打采的摇铃。马路阔,薄薄的洋铁皮似的铃声在半空中载沉载浮,不传过来,听上去很远。
三轮车夫不服气,直踏到封锁线上才停止了,焦躁地把小风车拧了一下,拧得它又转动起来,回过头来向她笑笑。
牌桌上现在有三个黑斗篷对坐。新来的一个廖太太鼻梁上有几点俏白麻子。
马太太笑道:“易先生回来了。”
“看这王佳芝,拆滥污,还说请客,这时候还不回来!”
易太太说:“等她请客好了!——等到这时候没吃饭,肚子都要饿穿了!”
廖太太笑道:“易先生你太太手气好,说好了明天请客。”
马太太笑道:“易先生你太太不像你说话不算话,上次赢了不是答应请客,到现在还是空头支票,好意思的?想吃你一顿真不容易。”
“易先生是该请请我们了,我们请你是请不到的。”另一个黑斗篷说。
他只是微笑。女佣倒了茶来,他在茶杯碟子里磕了磕烟灰,看了墙上的厚呢窗帘一眼。
把整个墙都盖住了,可以躲多少刺客?他还有点心惊肉跳的。
明天记着叫他们把帘子拆了。不过他太太一定不肯,这么贵的东西,怎么肯白搁着不用?
都是她不好——这次的事不都怪她交友不慎?想想实在不能不感到惊异,这美人局两年前在香港已经发动了,布置得这样周密,却被美人临时变计放走了他。她还是真爱他的,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番遇合。
不然他可以把她留在身边。“特务不分家”,不是有这句话?况且她不过是个学生。他们那伙人里只有一个重庆特务,给他逃走了,是此役唯一的缺憾。大概是在平安戏院看了一半戏出来,行刺失风后再回戏院,封锁的时候查起来有票根,混过了关。跟他一块等着下手的一个小子看见他掏香烟掏出票根来,仍旧收好。预先讲好了,接应的车子不要管他,想必总是一个人溜回电影院了。那些浑小子经不起讯问,吃了点苦头全都说了。
易先生站在他太太背后看牌,揿灭了香烟,抿了口茶,还太烫。早点睡——太累了一时松弛不下来,睡意毫无。今天真是累着了,一直坐在电话旁边等信,连晚饭都没好好地吃。
他一脱险马上一个电话打去,把那一带都封锁起来,一网打尽,不到晚上十点钟统统枪毙了。
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
当然他也是不得已。日军宪兵队还在其次,周佛海自己也搞特工,视内政部为骈枝机关,正对他十分注目。一旦发现易公馆的上宾竟是刺客的眼线,成什么话,情报工作的首脑,这么糊涂还行?
现在不怕周找碴子了。如果说他杀之灭口,他也理直气壮:不过是些学生,不像特务还可以留着慢慢地逼供,榨取情报。拖下去,外间知道的人多了,讲起来又是爱国的大学生暗杀汉奸,影响不好。
他对战局并不乐观。知道他将来怎样?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易先生请客请客!”三个黑斗篷越闹越凶,嚷成一片。
“那回明明答应的!”
易太太笑道:“马太太不也答应请客,几天没来就不提了。”
马太太笑道:“太太来救驾了!易先生,太太心疼你。”
“易先生到底请是不请?”
马太太望着他一笑。“易先生是该请客了。”她知道他晓得她是指纳宠请酒。今天两人双双失踪,女的三更半夜还没回来。他回来了又有点精神恍惚的样子,脸上又憋不住的喜气洋洋,带三分春色。看来还是第一次上手。
他提醒自己,要记得告诉他太太说话小心点:她那个“麦太太”是家里有急事,赶回香港去了。都是她引狼入室,住进来不久他就有情报,认为可疑,派人跟踪,发现一个重庆间谍网,正在调查,又得到消息说宪兵队也风闻,因此不得不提前行动,不然不但被别人冒了功去,查出是走他太太的路子,也于他有碍。好好地吓唬吓唬她,免得以后听见马太太搬嘴,又要跟他闹。
“易先生请客请客!太太代表不算。”
“太太归太太的,说好了明天请。”
“晓得易先生是忙人,你说哪天有空吧,过了明天哪天都好。”
“请客请各!请吃来喜饭店。”
“来喜饭店就是吃个拼盆。”
“嗳,德国菜有什么好吃的?就是个冷盆。还是湖南菜,换换口味。”
“还是蜀腴——昨天马太太没去。”
“我说还是九如,好久没去了。”
“那天杨太太请客不是九如?”
“那天没有廖太太,廖太太是湖南人,我们不会点菜。”
“吃来吃去四川菜湖南菜,都辣死了!”
“告诉他不吃辣的好了。”
“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
喧笑声中,他悄然走了出去。
(一九五○年)
五四遗事小船上,两个男子两个女郎对坐在淡蓝布荷叶边平顶船篷下。膝前一张矮桌,每人面前一只茶杯,一撮瓜子,一大堆菱角壳。他们正在吃菱角,一只只如同深紫红色的嘴唇包着白牙。
“密斯周今天好时髦!”男子中的一个说。称未嫁的女子为“密斯”也是时髦。
密斯周从她新配的眼镜后面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扔了一只菱角壳打他。她戴的是圆形黑框平光眼镜,因为眼睛并不近视。这是一九二四年,眼镜正入时。交际明星戴眼镜,新嫁娘戴蓝眼镜,连咸肉庄上的妓女都戴眼镜,冒充女学生。
两个男子各自和女友并坐,原因只是这样坐着重量比较平均。难得说句笑话,打趣的对象也永远是朋友的爱人。
两个女郎年纪约二十左右,在当时的女校高材生里要算是年轻的了。那时候的前进妇女正是纷纷地大批涌进初小,高小。密斯周的活泼豪放,是大家都佩服的,认为能够代表新女性。密斯范则是静物的美。她含着微笑坐在那里,从来很少开口。窄窄的微尖的鹅蛋脸,前刘海齐眉毛,挽着两只圆髻,一边一个。薄施脂粉,一条黑华丝葛裙子系得高高的,细腰喇叭袖黑木钻狗牙边雪青绸夹袄,脖子上围着一条白丝巾。
周身毫无插戴,只腕上一只金表,襟上一只金自来水笔。西湖在过去一千年来,一直是名士美人流连之所,重重叠叠的回忆太多了。游湖的女人即使穿的是最新式的服装,映在那湖光山色上,也有一种时空不协调的突兀之感,仿佛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