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丰要出洋了,”他的口气有点妒羡。
“大太太倒放心,不要娶个洋婆子回来。人家都是娶了亲去。”
“结了婚回来也会离婚的,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
“这样喜欢小普,总算没送小普出洋。”
“舍不得他嘛。”
她做了个鬼脸。“那小普那讨厌哪——!”大爷就是这样,自己有儿子,还要在族里过继一个,表示他对族里的事热心,而且刚巧他祖父也认过一个族侄做干儿子,就是后来的二老太爷,行二,因为本来已经有儿子。大爷就喜欢人家说他有祖风。“说是小普坏,”她说。二老太爷也坏。做官出名的要钱,做公使带了个法国太太回来,本来已经收集了一大堆姨太太。现在这小普当然不比从前了,一个穷孩子跟着大爷跑跑腿,居然也嫖堂子,长得又难看,矮胖、黑油油的一张脸,老是嘟着嘴不服气的神气,还又有点鬼鬼祟祟。大爷是这脾气,越是大家都讨厌这人,想必对他更忠心。弄上这么个儿子,好更觉得自己的权威,不像自己的儿子是天生的、应该的。三爷这些地方比他还明白些,花的钱也值些。他长住在一个小公馆里,也就是官第,小普一天到晚在眼前当差,大概也是因为自己儿子到底有点不便。大奶奶有时候好久见不到大爷。然后由小普带个信来。“大奶奶恨死他了,”银娣说。
“姨奶奶倒给他拍上了马屁。”
“嗳,他要是太漂亮倒又不好了。”她打开一只图章形的小白铜盒子,光溜溜的没有接缝,挑出一点生烟,就着烟灯烧。“那天堂会,王家姊妹俩出风头,打扮得像双生子。你看见没有?”
“看见。”他不屑地掉过眼睛去淡笑着。她们是他表姊妹里最漂亮的,也最会笑人,一提二表婶、熹哥哥,就笑得前仰后合。
“这两个——”银娣说。“讲起来没爹没娘,跟着寡妇婶娘过,王三太太自己没钱,就不沾小姐们的光,人家当她总也省点。吓!一天到晚闹着要婶娘请客。算是带着小姐们做针线,陪着出去,吃馆子听戏当然是婶娘会帐,难道叫孩子们给钱?嗳,别看人家阔小姐,就喜欢占小便宜。男朋友送礼,送得越重越喜欢。这些男朋友也肯下本钱,可把王三太太吓死了,说闹得简直不像样。”
“那位太太哪管得住她们?”他脸红红地嗤笑着。
“年纪轻轻的这样刮皮,嘴又刻薄,不是我说,不是长寿相。老子娘都是痨病死的。”
“她们也有肺病?”他似乎吃了一惊。
“都有,忌讳说。不过说良心话,要不是老子死得早,也不会有钱丢下来。所以她们家就是她们那房有钱。说我们二房没有男人,我们二房也还幸亏没有男人。”
现在有了。她这话一出口就想到,他倒似乎没想到自己身上。他还喜气洋洋的,又有点羞意,包围在一层玫瑰色的光雾里。
“刘二爷当上银行经理了,”他说。
“还不是要他入股子?”上海这地方,有点钱投资的人,再危险也没有。谁像她憋得住?这些男人都是随心所欲惯了的,这时候也是报应,落得都跟她一样,困住了一动都不敢动。有的憋了多少年,闷狠了又大花一阵,或是又弄个人,或是赌钱,做生意,一看去了一大截子,又吓得安静下来。
“他做股票赚了点钱。”
“他有钱,”她只咕哝了一声,就此把刘二爷撇下不提。他本来有钱。
“陈家还住在静安寺路?”
“嗳,他们的小笳说是喜欢跳舞。”
“陈家现在靠什么?”
“他们老太太有钱,”她咕噜了一声。
只要提起这个名字就使人作会心的微笑,这些人一个个供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各自有他的一角,还不肯安静,就像死了闹鬼似的,无论出了什么新闻都是笑话奇谈。亲戚们自从各自分成小家庭,来往得不那么勤,但是在这一点上是互相倚赖的,听到一个消息,马上眼睛一亮,脸上泛起了微笑,人也活动些,浑身血脉流通起来,这新闻网是他们唯一的血液循环,自己没事干,至少知道别处还有事情发生,又是别人担风险。外面永远是风雨方殷,深灰色的玻璃窗,灯前更觉得安逸。这一套人名与亲戚关系,大家背得熟极而流,他是从小跟她学会了的。点名从来点不到他父亲,也不提她娘家。他没有父亲,她没有过去,但是从来觉都不觉得,他们这世界这样丰富而自给。
又讲起那天的堂会。
“他们家老五看上了粉艳霞,”他笑着说。
“我看见他们,她刚下了装出来。”
“下了装可没什么好看。”
“风头不错。”
“还活泼,”他承认,又赶紫加上一句,“在台上。”
“嗳,这些女戏子在台下有时候板得很,其实她们比现在这些小姐们管得紧,自己的娘跟出跟进。差不多唱戏的人家都是北边人,还是老规矩。”
“她们家累重,还要养活自己的琴师、班底,多少人靠着一个人吃饭。老五要是娶粉艳霞,该要多少钱?”
“老五不要想。第一他爸爸不肯,太招摇了。所以她们唱戏的嫁人也难,都是给流氓做姨奶奶。她们也可怜,不要看出风头。人家有真心对她们,她们也知道感激。有个汪老太太戏迷,捧女戏子,认干女儿,照样送行头送桌围。干女儿倒也孝顺,老是接来住,后来就嫁了他们家少爷做姨奶奶。”
他红了脸。“是谁?在上海唱过?”又问,“哪个汪家?”
只有讲到哪个女孩子,他心里才进得去。
“叫什么的?——是杭州大世界的台柱。”
他不由得咯吱一笑。上海的大世界已经是给乡下人观光的,杭州的大世界想必更像乡下赛会。
“他们的京戏班子算好的。她唱青衣,说是漂亮得很,嗓子也好。”
“粉艳霞的嗓子没什么好,”他说。
“唱花旦本来用不着,连小翠花都是哑嗓子。女孩子向来声音窄,所以人家说男人唱旦角反而嗓子好。等到破了身,喉咙又宽些。”
“粉艳霞大概有二十多岁了吧?不见得喉咙还要变?”他脸红红地笑着。
“哦,这些女戏子家里看得她们多紧,你不要看她们跟小五这批人混着,那是应酬。”
他们把她和别的一个个比着。有的腰比她细,但是她腰身灵活。她的脸太圆,看得出脸上贴的片子一直贴到前面来。
她穿男装漂亮,反串想必出色。银娣自己觉得有点可笑,两人并肩躺着。两张痴痴的脸浴在一个遥远的太阳的光辉里,恋恋地评头品足说个不完,又还老是遗憾的口吻。但是试探他是有刺激性的,她可以觉得年轻人的欲望的热力。只要她肯跟他讲粉艳霞,她自己就是开天辟地第一个女人,因为只有她是真的,她在这里,她有经验。
其实她对京戏知道得不比他多,不过向来留心听人说。她这一代的女人的公敌是长三妓女,都会唱两句戏。唱戏的这行是越过她们头上去,更高级的魅艳。她是本地人,京戏的唱词与道白根本听不大懂,但是刚巧唱花旦的那身打扮也就是她自己从前穿的袄裤,头上的亮片子在额前分披下来作人字式,就像她年轻的时候戴的头面。脸上胭脂通红的,直搽到眼皮上,简直就是她自己在梦境中出现,看了很多感触。有些玩笑戏,尤其是讲小家碧玉的,伶牙俐齿,更使她想起自己当初。真要是娶这么一个到家里来,那她从前在黑暗的阳台上偷听楼下划拳唱戏,那亮晶晶的世界从来不容她插足的,现在到底让她进去了,即使只能演太后的角色。向来老太太们喜欢漂亮的女孩子,是有这传统的。像《红楼梦》里的老太太,跟前只要美人侍奉。就连他们自己家的老太太不也是这样?娶媳妇一定要拣漂亮的,后来又只喜欢儿子的姨奶奶们,都是被男人搁在一边的女人,组成一个小朝廷,在老太太跟前争宠。她要是给儿子纳妾,那当然又两样,娶个名美人来,小两口子是观音身边的金童玉女,三个人之间有一种神秘的微笑,因为她知道他们关上房门以后的事,是她作成他们,骨肉之情有了一重新的关系,活跃起来了。但是她知道这都是假的,自骗的。有些女人实在年纪大了,可以就中取得满足。
“我晓得你喜欢粉艳霞,”她微笑着说。
“我没资格,”他微笑着咕哝了一声。
“要是真要也有办法。要认识她们还不容易?要找人跟她们老子娘讲价钱比较费事。譬如黄三爷喜欢玩票,有名的戏子都认识。差不多的女戏子都讲究拜他们做师傅,师傅讲句话有份量。九老太爷就是出名捧角的,当然我们不犯着找他。
要找人,多的是。有人认识开戏馆的,那都是流氓,要不然在租界上也开不了戏园子。
这些唱戏的人家,不是流氓也拿不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