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在继续,万姿都不忍心听了。
“我爸当场没说话,他只是很震惊,很受伤。后来,他再也不对我提钓鱼。”梁景明低头,完全埋进万姿的肩,“我照样读书,他照样工作,都不跟对方讲话。再后来,他就出事了。”
“他搭竹棚的时候,一个狗臂架掉下来,就是那种很大的,直角形状的钢铁架子。直接插进他的脑袋里,当场脑浆就出来了,人一下子就没了。”
“这件事发生,有五年了。”
风继续吹,不忍远离。
仿佛有人把万姿的心脏掏出来,放在咸酸水里浸上浸下,反复腌渍到脱水干瘪。
她像抚慰一个孩子,轻轻拍着梁景明,自己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开口:“所以你用钓鱼,怀念你父亲。他在天上会看得到,也会懂的。”
“我不知道……但我那时候真的不懂他。”
“有他的钓友来参加葬礼,我才知道原来那段时间他疯狂钓鱼,是因为我和我弟弟开始青春期,在发育长高,需要补充营养。他觉得市面上卖的养殖海鲜都不行,他能提供最好的东西,就是野生海鱼。”
“后来我打开他的钓鱼冰箱,才发现里面全部都是鱼。宰杀好的,排列整齐,够我和我弟弟吃半年。”
他讲得断断续续,夹杂着某种异样声线。
万姿的肩膀沉甸甸的,是因为搁着梁景明的脸,也是因为某种湿意。
虽然有点酸痛,她还是任由他搁。她有种直觉,他从没跟别人说过这些事,否则情绪不会如火山崩裂。那些年少时撂的狠话,从没说出口的歉意,父与子的和解与未解……
此时此刻,他需要安静,也需要一个终结。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海面跃出一点微光,是最澄澈的鎏金色。
竟然已经到了黎明时分,他们聊了一夜。
朝霞是一杯酒,海洋怀抱无尽的温柔,沉浸在茫茫醉意里,慢慢把它敬给天空,像一种无法言说的传承。
被这般宏大的美丽笼罩,万姿突然想到一件事。
她拍了拍梁景明:“之前你每次带鱼到我家,难道不是买的?”
“不是,都是我钓的。”他的声音闷闷地,“比超市的好吃很多,你尝不出来吗。”
万姿怔怔地看着他,直到他抬起头来。
表情已经恢复正常,虽然眼底仍浸着哀伤。他的睫毛还有点湿,被朝霞轻轻拂上光芒,有点脆弱的米褐色,仿佛蝴蝶初生的翅膀。
“尝得出来。”
万姿微微低头,贴上他的唇。
也许令人疯狂的不仅是月亮,还有朝霞。
此时此刻如果你说要在一起,我一定一定答应你。
这枚吻不深,却碾转着持续了好久。
等他们再度分开,梁景明凝视着万姿。气氛渐次迭加,他仿佛想说些什么。
然而无意间一瞥,他突然站了起来,本能超越思维,离弦箭般扑了出去:“咬钩了!”
万姿:“……”
他妈的,钓鱼真的是恶习。
内心疯狂乱骂,她仍笑看着他拉扯鱼线,利落收杆,提着战利品对她炫耀:“龙趸石斑!”
“厉害厉害!待会清蒸!”
万姿鼓掌,心里对着一个人悄悄说话。
一个她素未谋面,今天却觉得很熟悉的人。
叔叔,你的孩子应该跟你一样。不爱说话,又倔又犟,又聪明又愚钝,最重要的是,都用自己的方式,赤诚又笨拙地对待在乎的人。
这个傻孩子自己无知无觉,这些性格,这些脾气,这些方式,都是你潜移默化给他的。
他现在过得很好,你大可以放心。
只是他,非常想你,也非常非常地,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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