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的空气中,似乎能听见一声声“啪嗒”。
像迸入碳酸饮料的冰块,告白在耳畔激荡开来。梁景明紧抿着唇,可笑意宛如那水中气泡,源源不断无处可藏地上浮着,转瞬又从眼里漫溢而出。
看得万姿心底仿佛也有小爪子在反复踏,微微发着酥。
“我说句‘爱你’就高兴成这样?看把你美的。”
把怀中柴犬抱得更紧,她一下下抚摸着。可终究还是忍不住,又抬眸看他。
“那你呢。”
她没有点破,但也什么都说了。
那你也爱我么。
“嗯。”
梁景明显然会意,否则也不会如此郑重。
他点头时总有种纯真感,脑袋动眼睛不动,目光绉纱般裹着她,清透而润。莫名其妙地,有点像那个恳求的emoji表情。
可怜兮兮,又不自知。
“傻瓜。”
万姿这笑算是止不住了,索性也不再遮。尾音绵延着拉长,一脸坦然地提无理要求。
“那你展开说说。”
“……说什么?”
“你有多爱我。”
这句话,万姿从未想过自己会讲。
比起谈恋爱更喜欢搞暧昧,她向来怕矫情怕肉麻,就连心血来潮看个韩剧,男女主互表心迹后都不想再追。总觉得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侬我侬起来好比辣炒年糕吃到最后,又甜又腻叫人恶心。
可她现在,似乎最喜欢甜腻。
“想不出来是吧。”
再度勾起嘴角,梁景明迟迟没有说话。
万姿明白他一定又有点腼腆了,否则不会把旧手机在手里乱捏,耳垂如灼烧般燎起微红,如指针般彰显他的局促。
他素来不擅长流露感情,可她也素来最喜欢刺激他——
“不要说‘像你爱我一样爱你’,太投机取巧。”
“也不要说‘比昨天多,比明天少’,太假太烂俗。”
“更不要说什么‘爱你叁千遍’,照抄电影台词没新意极了。”
“……”
眼见他被堵到没话说,揉着眉心无可奈何,可点缀苦笑的目光,还是柔柔盯着她瞧。
心里一软,万姿像只玩够老鼠的小猫般收手:“算了算了——”
“我说了你不要笑。”
然而梁景明截住她,简直要把旧手机摁碎了,耳朵尖宛如着火,嗓音放得很低,绷着局促的毫无把握。
“呃……‘最爱’……”
“……‘最爱’可以吗。”
“嗤”地一声,万姿如何能不笑。
他怎么会这么听话,对她有求必应到如此地步。同样含蓄又露骨地,什么都说了。
你是我的最爱。
“……好吧,当我什么都没讲过。”
她眉眼弯得太过剧烈,以至于被他误解。
大手扶着额头,压不平浅浅纹路,羞赧和尴尬来得太过迅疾,生出点不成气候的委屈。可梁景明自己,也控制不了上扬的表情。
“说了不要笑我啊……”
“不笑不笑。”
关键时刻,万姿还是很给他面子。把丰润的苹果肌往上推推,手动收起神色。
但一开口,还是轻快极了。
“那除了我,你想跟你的狗儿子说什么。”
重新把柴犬抱高,她让那张狐狸脸贴着摄像头,再次看见他,小狗半咬着舌头歪着脑袋,激动又困惑。
梁景明拒绝不了这种小动物的好奇心,尤其万姿又在一旁装模作样,推波助澜——
“你看它不愧是你小孩,像你一样可爱。”
“老二你再说说,你想不想爸爸呀……”
他便只能缴械投降,也真像小狗能听懂似的,朝视频那端毛茸茸的粽子头打招呼,声线和笑音混在一起。
“好好看家。”
可抬手时他并没察觉,无意间触亮了旧手机屏幕。当光线晶莹地刺入虹膜,万姿如柴犬般好奇地歪头。
梁景明的屏保,竟然是他们的合照。
两人一狗。
地点显然在她家,应该是个晚上,墙上围了圈珍珠般的led小灯,她看着有些陌生。
有些模糊的像素点里,她和老二坐在沙发上,梁景明守着更远一点的圆矮凳。但因为他个子足够高,他们的视线都是同方向且齐平的。
她看着小狗,而他看着她。
“你屏保是你弟拍的?”
万姿认出来了,这张照片拍摄时间应该是一个多月前。
那时梁景明还没去新加坡,他还有弟弟都住在她那里。暂居期间,他领着弟弟整修房屋,包干家务;她则乐得清闲,下班回来就是放松逗狗。
根据画面中的动作判断,这应该是个饭后休憩的夜晚,她彼时在教老二握手。
“是啊,他那天拍了好多。”
以为她不记得,梁景明还真把手机贴过来,翻相册给她看。
狗和人一样,不聪明不要紧,怕的是不聪明又注意力分散,何况老二还是服从性相当低的柴犬。于是他一帧帧照片划过去,简直在回放万姿从到崩溃的全过程。
一开始,她还相当和风细雨,说着类似“老二乖,我们来握握手”;到后来堪比电闪雷鸣,表情痛苦得像在哀嚎:“握手!我是说手!手!”
“这些是什么?”
翻着翻着,梁景明乱了顺序,万姿兴致正浓,忽然瞥见前面几张照片。
“哦,就平常随便拍的。”
同样一下下左右刷,可这次图像连贯得仿佛永无止境。
有她一边夹着手机跟客户沟通,一边挑眉对镜涂口红的样子;有她喝得微醺醉眼迷离,张开双臂要抱抱的样子;有她半夜心血来潮做点心,得意地朝他展示整盘烤蛋挞的样子;也有她转瞬被烫得把蛋挞全摔在地,一秒经历大喜大悲难以置信的样子……
这些照片她都知道,但从没留意过有如此数不胜数。
原来岂止在海洋公园,生活的点点滴滴,日日夜夜,他一直在拍她。
“瞎拍这么多干什么。”
嘴上念叨着,万姿的目光不曾移开那相册。
“本来想洗出来,挂在家里……”
看了眼她,梁景明迟疑片刻:“但后来你说不要装饰,我就一直存着照片,没动了。”
“……我什么时候说不要装饰了?”
然而比起万姿,梁景明似乎更莫名其妙,也更无辜。可他一向不会也不敢跟她辩论,只微睁着明亮眼眸,讷讷重复——
“真的……你说过的……”
“你看。”
又划了几下旧手机屏幕,这次他点开了段视频。
显然还是万姿教狗握手时拍的,背景放着悠扬轻灵的法国香颂,场景仍是她家客厅,只不过一切都动起来了。
“你怎么回事?”
依旧是弟弟掌镜,记录下她皱着脸问梁景明。
他正从矮凳踩到沙发上,难为他这么高个人,动作已是敏捷又小心。但到底还是有点动静,柴犬老二立刻钻了空子,瞬间忘了什么握手,只顾着狂摇尾巴往他怀里扑。
“你到底在干嘛?怎么一直动来动去?”
教学进度骤然中断,一腔热情付之东流,万姿听视频声音便知,她当时表情比语气更差。
倒没生气,就是烦。
“我调整下这个灯,上面可以挂照片——”
“你能不能不要弄了?”
有时焦躁就是这样,听得解释越多更添一把火。忙于安抚小狗,她甚至没有抬头扫一眼,梁景明说的灯为何。
墙上那串珍珠般的小灯,应该是他那日刚装的。
“不好看吗。”
没有哪种声音会是寂静,可他说话偏偏又沉又轻。默然片刻后响起,几乎溶于客厅的昏黄光线中。
“反正你先别——不准咬!no!”
一遍遍做着指示,却被老二当成玩具般逗弄。
当手掌糊满狗口水又隐隐作痛,梁景明还在旁边等她回答,各种窒息争先恐后地上来,她这下真生气了。
平静与爆炸,只在拔掉引线的一瞬间。
“能好看吗?好好一个家,被你搞得一闪一闪像ktv包厢,你十八岁就老花看不清?闲着没事挂灯干什么?”
梁景明怔住。
夹杂着弟弟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嬉笑,话语是迅疾砭骨的回旋镖,刺在彼时他身上,再度折转贯穿两层屏幕,扎进万姿如今的耳里。
一眨不眨盯着视频,眼睛酸胀得凝出涩意。双唇黏连在一起般,她吐不出话来。
赖于日常保养和现代科技,画面中的她即便素颜便装,五官不耐烦地纠结在一起,也挑不出任何瑕疵。
但万姿从未发觉,她有这么丑陋过。
“原来我对你这么凶。”
自嘲式喃喃,可她嘴里不咸不淡地,尝不出任何滋味,甚至还压抑着细微的抖。
“是啊,”那头梁景明倒笑起来,真以为她在调侃,“你才知道。”
“嗯,我才知道。”
仿若撞上冰山的铁达尼号,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嘴唇在咬破的边缘,万姿强迫自己看完视频。
“对对对!就是这样!”
就在她出言不逊时,老二似乎被声音震得神志一凛。奇迹般伸爪子过来,稳稳地被她握在手心。
“怎么样?握手拍到没有?”
霎那脸色阴转晴,她赶紧从沙发下来,激动如范进中举,着急去看弟弟所摄内容。
“你是拍照片还是视频?”
摇晃的画面里,弟弟的回答显然令她心满意足。满身兴奋无处抒泄似的,她猛亲了一口老二,又笑眯眯地熊抱梁景明。注意力全在小狗身上,她的记忆向来和脾气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但不是所有人都是这般。
被她叱责后,梁景明默默坐回了圆矮凳。依旧望着她和小狗,可神情有种掩盖得很好,仍渗出来的寥落与难堪,即便是被她拥抱过后。
万姿太熟悉这种感觉,从小被严厉的妈妈骂得狗血淋头后,她也会长时间盯着课本,盯着其中某一页。
然而一个字都读不进去。
如雕塑般沉寂,他的头上是一串led小灯。星星点点地闪烁着,像一只只无辜旁观的眼。眸与眸之间,象牙白色电线缀有很多小木夹子,本应该挂着他给她拍的,那些照片。
可是那晚,她一直没有抬头看。
“怎么了你?突然不讲话。”
手在她面前晃晃,眼前的他全然不一样了。
这是已被她骂完,暗自拆掉那些小灯,假装无事发生,又开开心心找她视频的梁景明。
如同意大利湿壁画上飞翔的小天使,他总有某类珍贵的认真与元气,仿佛无论经历什么,都能愈合得不留痕迹。
他但凡反驳一句,抱怨一句,她也不会这么后知后觉,疼得难受了。
“我觉得……”
嘴唇咬得更厉害,但万姿阻止不了眼睛高速眨动着,越来越亮的瞳仁上,仿佛覆盖了层晶莹糖壳子。
开口的刹那间,那层糖壳子终究还是破裂开来。
她说不下去。
捂住湿润的脸,她没法告诉梁景明。
十几年她,妈妈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