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颜未改,她仿佛重回八年之前。有那么一刻,她恍然还是被丁竞诚当众戏弄的小女孩。
不曾改变的,还有他永为居高临下的上位者。
需要她时,用权势做引诱;不需要她时,她连狗都不是。
思虑如麻,漂浮模糊,直至被极细碎的泣音打断。万姿抬眼,望见最远处的隔间下,露出一点衣料,是辨识度极高的琥珀色皮草。
也是丁竞玲的妈妈,平素养尊处优的贵妇,此刻正如被剥去躯壳的软体动物,坐在厕所地板上痛哭流涕。
不是主治医生,不是家族话事人,她签不了任何一张账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所以也无人安慰,无人理睬。
伴着孱弱哭腔,万姿静静收回目光。不知不觉,情绪已渐渐重回平稳。
悲伤溶成水滴,再汇聚成黯色海洋。在灰败的背景里,只有那一角大衣矜贵如常。
只有皮草是璀璨的,只有金钱是不朽的。
补全残妆,再涂口红。万姿再次直视镜中人,面无表情,目如点漆,她到底比八年前的自己锋利。
小时候,她开出租车的父亲说过,整个城市最好拉客的地方,莫过于民政局和殡仪馆。
因为面对大喜大悲,人不太会计较小钱。
“donna,帮忙的事——”
万姿甫一出厕所,果然钟先生还在等着。他刚赔笑开口,就被她快速截住——
“怎么?你是说,丁竞玲跪下来给她男朋友口交,被《即刻周刊》拍到照片,现在需要我帮忙撤掉吗?”
“你们丁家怎么好意思?”
钟先生年过半百,平时一副绅士派头,显然被她的直白击中得一愣。
抓住机会,万姿步步紧逼:“你刚才就站在门外,你没听见丁竞诚怎么骂我吗?”
“donna,竞诚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回过神来,钟先生神情无奈,“帮帮忙……”
“凭什么要我帮我就帮,要我滚我就滚?”万姿冷笑,音调拔高,“撤照片可以,那个记者我熟,一句话的事情,我一分钱不要,你让丁竞诚滚过来给我道歉。”
“donna,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把她拉到僻静角落,钟先生低声:“给你蓝玺的5%,搞定这件事,好不好?”
她负责丁家的蓝玺楼盘推广项目,总预算叁百万。换言之,只要花钱买通阿ken撤一张照片,她几乎可以净赚十几万。
“我还真不要钱,我就要丁竞诚道歉。”然而万姿听而不闻,甚至扫了眼表,“我跟你讲,媒体流程我知道,还有两小时刊物进厂,印出来再想改,神仙都救不了你们丁家。”
“明天太阳一亮,全香港的711都会放满丁竞玲照片,《即刻周刊》你知道的,一定会大字加粗写她最中意吃咖喱味洋肠。”
“到时候,你们就自己玩去吧。”
“8%,记者辛苦费另算。”盯牢她,钟先生最后说。
二十四万,一本万利。
数字是灌入血脉的一剂肾上腺素,在万姿体内里疯狂流窜。心脏被刺激得猛跳起来,但她依旧板着脸:“让丁竞诚道歉一句,有这么难?他一声‘对不起’比二十四万还值钱,钟生,你觉得我的尊严有多不值钱?”
“钟生,你女儿跟我一样大,做人父母,她在公司受这种气,你能忍?你不会心疼?”
诘问如硝烟回荡,只存无言的对视。是衡量,也是角力。
毫不畏惧地瞪回去,万姿看见钟先生眸中映出两个小小的自己。
横冲直撞,年轻气盛。
“我最多给到10%,没办法了。”
最后的最后,是他先撇开目光。
眼见万姿还要开口,钟先生长叹一口气,困倦般摘下眼镜:“都是给丁家做事的,互相体谅一下吧。”
“donna,万小姐啊,我也跟你爸爸差不多大。”他惨然一笑,“我五十四了,因为这个事也一晚上没睡,我熬不动了。竞玲抢救过来,我差不多就该进去了,你知道吗。”
“就算你帮我这个忙,可怜可怜我这个老人家吧,好不好?”
一瞬间,万姿冻住张扬的火气。
原来五十几岁的爸爸妈妈,竟然已经算老人家了;原来她已经学会驾轻就熟地,开加码把人逼入绝境。
她本来还想试试12%的,到底还是心太软,太年轻。
“好。”
停顿片刻,她握了握钟先生的手,权当确认这场交易。
可转身离开前,她还是硬下心,逼自己直视他的眼睛。
“合同先签返过来,不然我不开工。”
回家的路再长,终于有了归期。
返程的的士,是万姿自己拦的。一来是忙着跟阿ken疏通关系撤照片,二来她以为梁景明早就睡着了。
然而谁知刚到家,手头事处理告一段落,噼里啪啦打字声一停,他就发来消息。
“你忙完了?”
“你还没休息吗?”语音通话一直没断,万姿连忙接起,“都这么晚了……”
他的声线倒是清透的:“没,等你。”
“真的?”仿佛被熨着神经末梢,明明劳累到了极点,她依旧忍不住笑。
趁着时间空隙卸妆刷牙,她含混着却又明亮:“我跟你讲,我今天机缘巧合做了一单生意,能赚叁十——”
“嗯,我听到了。”
可几乎是第一次,梁景明轻声打断她。
温柔平静如初,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僵。
“你怎么了。”她皱起眉,按停电动牙刷。
现代科技发达先进,远隔千里也能复制深浅呼吸。她安静地等着,等他组织语言。
“万姿,我不想你被人那样骂。”
“他是不是还要拿东西砸你?”
彼此心知肚明那个“他”是谁,梁景明从未用一个字,流露如此重的情绪。
“我都……”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千言万语,欲言又止。
他的嗓音里有浓重的疲惫,可与熬夜无关,而是深入骨髓的累。
“真的,我不想你这么辛苦。”
“可是梁景明,没办法的。”
“我借你去新加坡交换的十万块,就是这么赚出来的。”
本以为委屈会翻覆而来,可万姿却出乎自己意料,异常平静。只是客观地陈述事实,她字字分明。
“我每一分钱,都是这么赚出来的。”
“……我也能赚钱的,叁年后我毕业,就可以——”
“就可以让我不辛苦不上班?一辈子养我吗?”
淡笑着,万姿摇头。
如果十年前有男人对她这么说,她怕会深表感动,可现在看来,这提议透着理想主义的可爱与荒谬。
“我知道这么说,显得我很犯贱……但就像你喜欢建筑一样,我喜欢我的工作。”
“世界上有巨鳄,也总有跟在巨鳄背后吃碎肉喝肉汤的小猫小狗。做公关就是这样,整天给大品牌干脏活累活,给有钱人擦屁股。这个社会的食物链,就需要我们这一环。而且话说回来,世界上哪有容易的工作?”
慢慢叙述,她试图令梁景明理解,也在整理自己的思绪。
“当然,我今晚可以不去养和医院,可以不见那个记者阿ken,也可以不救丁竞诚,如果这些成真,我就不会被他骂‘滚’了。”
“但同样的,我也不会赚到这叁十万,更不会体验那种与人交流交锋的刺激;那种逼着你成长变得更好的阵痛;那种第二天你看到一篇八卦新闻,别人不过是看过即丢,但你知道你跟它有关联,撤掉哪怕是一张照片的微不足道的成就感……”
“会让你觉得,自己好歹有那么一点用。”
胸臆间仿佛有岩浆缓流,又暖又烫。万姿情不自禁勾唇,同时莫名其妙地,甚至还有种落泪的冲动。
“这些事情我必须独自经历,而且我乐在其中。”
“所以谢谢你的好意,但职业相关的东西……你保护不了我,我也不需要你的保护。”
手机上方横杠绿光闪烁,语音是通的,可梁景明保持着沉默。
自知这话再柔也裹挟生硬,万姿却有点无话可说。
她对他的好意敬谢不敏,根本原因还是她太过清醒。
就像她不相信富家公子会对她念念不忘,她也不相信当工作深陷泥沼、遭遇刁难侮辱时,会有另一半如神仙般从天而降,会用他强韧的能力网络将她兜在怀里,遮风挡雨。
言情小说女主角的剧本,从来不属于她。
一次都没有。
她拥有的,不过是薄纸一页。刻有她的自尊心,被人弃如敝屣踩在脚下,也要等人走后捡起,颤抖着独自展平。
然后在反复的心理暗示中,逐渐变得强大变得脱敏——
即便上头全是伤痕褶皱,可我还是一张白纸。
但这些想法,太真实太丧,她没法跟梁景明讲。
她更没法跟他说,这浮华都市好冷,他们不过是一对相互抱团取暖、亲密无间的小动物。
可人生最忠实的伴侣,永远是独自奋斗和独自孤独。
“好,我知道了。”
最终,梁景明开口,沉稳而闷声。
“既然是你喜欢的,就去做吧。不过要小心点,有需要跟我说。”
“好的。”
答应完后,便如石落水般沉入寂静,万姿知道他有点黯然。
将心比心,如果有人叫梁景明“滚”,想动手伤害他,她一样会生气,恨不得手刃那个人。
但更不解的,是梁景明竟会拒绝她的好意。
“你困不困?”想着或许缓一夜能更新情绪,她温言道,“要不要先去睡觉?”
“我其实还有件事。”
然而顿了顿,他轻而认真。
“万姿,你会抽烟?”
这下真是凝住,简直像被揪住尾巴的猫,她整个人愣在原地。
思维转得快如闪电,反复回忆,反复确认,她才不得不接受现实——
她就没跟他讨论过这个,梁景明还真不知道她抽烟。
“……嗯,但我没成瘾,一年差不多一包。”
莫名地有些慌乱,有些不好的预感,万姿急道:“你介意我抽烟吗。”
“不会。”沉默片刻,他几乎是老实的,“我只是有点惊讶,你从没跟我说过。”
“但他知道。”
梁景明显然清清楚楚听见了,丁竞诚娴熟地向她讨烟。
有那么一瞬,万姿庆幸自己是在语音而非视频。否则,梁景明定会看到她无法掩盖异样的表情,一定会起疑心——
“是他教你抽烟的吗。”
然而,梁景明还是察觉出来了。
体内似乎劈过惊电,炸得脑海一片空白。万姿很想说不是的,但她不想骗他,只能保持缄默。
一个男人教一个女人抽烟,能在什么场合。
床笫之间,为数不多的欢愉过后。她也曾赤裸地靠在丁竞诚怀里,在他的蛊惑和引诱下,接过他唇间之物,笨拙又迷离地朝他喷一口烟气。然后他们大笑,打闹,亲吻,最后相拥而眠。
仿佛就如她现在,跟梁景明共同编织的一切。
可是她知道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不是你想象的……”
自知无需对过去感到抱歉,但她不能阻止深重的内疚层层袭来,如落网一样将她纠缠窒息。
她比谁都明白,陈年醋杀伤力十足。当时她不过发现他那段儿戏般的puppylove,她是那么心如刀绞。
何况,是现在的梁景明。
才知道她抽烟,才知道她抽烟是前男友教的,才知道她抽烟是前男友在床上教的。
他该有多难受。
“我有点困了。”声音低沉依旧,可他的尾音在抖,“先睡了。”
他又变回低落时惯常的模样,如同一个漂亮冷静的机器人,抽离情绪,无可挑剔。
口吻很平,仿若一阵灰暗雾气。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