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好可爱。”
落在他的气息里,捏着他的脸颊,她自觉有必要解释一下:“我爸叫万永安,我跟他相处比较随便,习惯喊他名字。”
“我还以为……”
感觉腰后的大手一滞,她再抬头时,只见他已掩了迟疑。
“那你们关系还挺好的。”
“好个头。”
敏感如她,自然明白他的欲言又止。对他也没什么好瞒的,她向来实话实说。
“自从知道我爸背叛我妈,我和他疏远了很多,很长时间都不讲话。是这几年我工作了,年纪大一点了,脾气变好点了,才跟他稍微缓和关系。”
“当然,不是理解他为什么出轨。”万姿扯出一点笑,“是理解每个人包括我爸在内,活着都很不容易。”
词句像失败的打水漂游戏,如石头般沉重,落入水底。
跟她贴得更紧,梁景明没有说话,但她知道他在看她。
比起相对而坐,她向来喜欢跟他并排,无论是吃饭还是其他场合。
像在水中休憩的一对海獭,她喜欢随时随地可以跟他牵手,靠在他怀里;喜欢他微侧着脸,投来视线;喜欢他眼里那一点折转的光,无辜得近乎温驯,只落在她一人身上。
人间是个实战教室,没有老师,异常残酷,谁没有肉搏得左支右绌。
但幸好,她还有他这个同桌。
“问你个问题。”
午餐外卖的确是喇沙和海南鸡饭,梁景明说要带她吃的那家。咬了口他喂来的鸡肉,万姿才意识到,他们好久没有这样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了。
“你觉得一个男的,既是好爸爸又是坏丈夫,这两件事冲突吗。”
眼见他蓦然停顿,她又莞尔:“不是什么送命题,不用紧张。”
“因为……我自己也想不清楚。”
“你之前有说,你爸爸会陪你写作业看书。”又偏头望她,梁景明终于开口,“感觉他对你挺好的。”
“你都没见过他,哪来的感觉,男人果然会维护男人。”
白他一眼,万姿笑意更深。可渐渐地,那表情里掺了几分寂然,和她的声音一样沉。
“是,我爸是对我挺好的。”
其实,何止是好。
她如今回想起来,特别重回小孩视角,爸爸的表现堪称完美。
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父亲,生得高大英俊,讲话柔和耐心,让她在一群小朋友里很有面子;而且他开出租车时间自由,比起接单赚钱更爱陪她玩,教育陪伴从不缺席。
会监督她学习,但也很讲理,会在她不想上珠心算的时候,带她翘课去郊外野营春游;会在那个“影城”还叫“影剧院”的年代,领她去看当时最火的电影《英雄》;会在妈妈翻出票根大骂他乱花钱时,偷偷朝她眨眼睛。
那浓缩在一个半小时里的家国情仇,爱恨刺激,是唯有他们父女俩知道的小秘密。
小城是无聊的,童年是枯燥的,妈妈是忙碌泼辣的,可的确由于爸爸,她的过去多了抹暖色。
即便为数不多。
“我就记得小学低年级那阵,我妈训练我独自上下学,但我爸还是有点不放心,经常来学校接我。”
“我也挺高兴的,因为在真正回家前,他总带我去逛街游荡一会儿,要么去吃个冰淇淋小甜点,要么去那种精品店买东西。”
顿了顿,万姿抬眸:“话说……你知道什么是精品店吗?”
不出所料,梁景明果然怔怔地摇头。
“精品店就是……”解释还没出口,略带羞耻感的青涩回忆已涌入脑海,她不禁半捂住脸。
“就是我们那个年代,一个骗小女孩钱的地方……卖什么带羽毛的圆珠笔,编手环的塑料珠子,印着明星的小贴纸小本子……反正卖一切华而不实的小玩意儿。”
“我小时候,就在那里坑过我爸很多钱。最夸张的一次,我求着他买了一棵圣诞树,大概有半人高……回家之后,差点没被我妈把他连人带树扔出家门。”
心里漫起一点惭愧,可万姿不由自主勾起唇角。过去是堆甘蔗屑,咀嚼残渣会疼痛流血,但也有淡淡的甜。
“真的,现在想想,我拉着我爸做的蠢事可多了。”一根根扳着指头,她笑叹着细数,“涂填色书,给芭比娃娃做衣服,还一起养那种绿毛小鸭子……”
“绿毛小鸭子?”显然听得极入神,梁景明挑眉,“绿毛?”
“……你没有买过那种彩色小鸭子吗?放在大框子里卖的?两叁块钱一只?”这回轮到万姿诧异了。
不过细思也合理,彩色小鸭和精品店一样,太有特定的地域感和年代感,他一个香港土生土长的小孩,自然不会有体验。
“怎么办,”笑容泛起一丝苦,她靠上他的肩头,“我们真的有代沟。”
“我是没养过,但我们没有代沟的。”他把她搂得更紧,吻了吻她的眉心,“我以前也养过金鱼之类的宠物,我听得懂。”
万姿沉默。
她想告诉他,彩色小鸭和金鱼不一样,和任何宠物都不一样,那是一种有限定期的天真与美丽,注定速朽又人工。但她真不确定,他能听得懂。
就像她儿时也是不懂的,所以当精品店进了一批小鸭子时,她被那种毛茸茸的可爱击中,要爸爸给她买下一只。
“不是不给你买。”
可一向有求必应的爸爸摇了摇头,蹲下来望着她:“我怕你会后悔。”
“不会的……我想要小鸭子……”
七八岁的她,听不进道理却拥有武器。最擅长用哀求用呜咽,跟父亲打一场硬仗,直到在泪眼婆娑间,看见他托着一只荧光绿小鸭子,递到她面前。
“好了好了,别哭了。”
时至今日,她依旧记忆犹新那鸭爪踏在掌心的温热,小蹼张开成两把小伞,懵懂又亲切地踩着她,似乎天然跟她要好。一路被呵护长大,终于她也知道了,呵护他者是什么感觉。
于是她叫小鸭子“小小万”,因为从小到大,她和爸爸互取过好多外号,几乎每星期更新一轮。那周,爸爸是“老万”,她是“小万”。
然而这昵称,准得像是谶语。
小小万,的确没活过一礼拜。
是她发现它的尸体,在寒潮过境小城的第一个早晨。
她一直没有哭,即便小鸭眼睛紧闭,身体僵硬,小蹼直直地紧缩着,两把小伞收起来了,也收起了一切生机与活力。她只是被爸爸牵着,呆呆地向楼下空地走去,呆呆地看他挖出一个浅坑。
然后,他把小小万放了进去。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直面死亡。在浓绿毛色被盖住的那刻,她终究泣不成声。
泪水这么透,这么软,可以松动泥土,渗入地下,却唤不醒一只小鸭,一缕小小的灵魂。
是不是前天让它玩了水;是不是她昨晚少喂了一点玉米;是不是天气转冷时,没给它加个小垫子。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已被近乎绝望的后悔吞没。
后悔曾如此短暂地,把它带回了家。
“万姿,没办法的。”
埋葬完牵起她的手,第一次,爸爸没有叫她任何外号。
也是第一次,向来在她眼里无所不能的他,露出那种无可奈何的疲惫神色,和所有中年人如出一辙。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很久很久以后,她无意中看到视频,那些专卖给儿童的小鸡小鸭染色过程极度残忍,有毒颜料与幼嫩绒毛粗暴混合,注定了它们造夭的宿命。
等知道这些的时候,她也已经长大了。
但她知道的,远不止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