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里, 皇上、太皇太后、皇太后,都还在僵持着。
因为不光是皇上要亲自迎接保康阿哥回宫,要带着他其他的儿子们去给“师祖”看看;皇太后也要出宫, 要去见“他”。
太皇太后没想到皇太后也任性起来,更不想答应。
三个人就这样安静沉默地僵持着,皇太后用完一碗药后还是呆呆地躺着, 太皇太后和皇上坐在皇太后对面的暖坑上, 也不说话, 这一方空间静得落针可闻。
不说午休, 晚膳也没用。苏茉儿姑姑担心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身体, 刚刚伺候着三位主子各用一碗奶汤, 就因为小宫女的暗示出来暖阁, 然后就听到皇后娘娘过来慈宁宫的消息。
然后, 事情就成这样了, 皇后娘娘大声喊出来,她要见儿子,她要皇上出宫迎接她儿子回宫, 大大方方地走正阳门, 给她儿子正名。
事情到这个地步, 就是闹开了, 皇后娘娘为了儿子,不再忍。
苏茉儿姑姑不敢说话,只低着头。
皇太后还是那个样子,眼珠子动了动, 就再也没有动静。
皇上听着皇后的喊声, 还得知她在不停磕头, 心里担心皇后的身体情况, 人就刷地站起来,双脚自我行动地就大步出来慈宁宫。
太皇太后默不作声,太皇太后看着皇帝急匆匆的背影面色发冷,却也知道,她已经无力再阻拦。
皇后先礼后兵,若不答应,皇后就会动用其他办法,比如,中宫笺表。
虽然一般来说,中宫笺表一般是,象徵大於实质意义,皇后也不能随便使用。但若是皇后铁了心要闹起来,真的动用了,皇上,估计,还真不好驳回。
当然,皇帝,估计也不愿意驳回,正好皇后这一闹,给了他出迎的理由。太皇太后嘴角升起一抹冷笑,好似自言自语地说道:“罢了,我也不拦着你们了。”
“你要去,你就去吧。”
皇太后的眼珠子又动了动,慢慢地起身,给太皇太后行礼。
面色平静,言语间也是冷静了下来:“我知道,自从太宗皇帝以来,大清皇室同科尔沁的联姻就成为定制,确保科尔沁蒙古对清朝的效忠方面,确保科尔沁在整个大清国的地位。”
“入宫,为后,我没有怨言。十三岁进宫到现在,三十年了,每天一个人吃饭、休闲、念佛……一个人过日子,我也没有怨言。可是我有一个不甘,我想去,问清楚。”
太皇太后摆摆手,这一瞬间,好似老迈了许多。
“去吧。”说着话,闭眼不再看人,只手里转动一串佛珠,无声地念佛。
皇太后又蹲身行了一礼,默默退下。
寂静的暖阁里,只有苏茉儿姑姑一个人陪着太皇太后,苏茉儿姑姑瞧着太皇太后老去的面容,想起来太皇太后当年的青春岁月,忍不住默默流泪。
太皇太后却是抬头看她一眼,安慰道:“我老了。孩子们大了。”
苏茉儿姑姑哭着,轻轻摇头:“太皇太后没老。”
太皇太后微微笑。
她老了,她可能,早就老了。
当年她以为,大清刚刚入关,南明政权反抗斗争仍在持续进行,前线的历次战役当中都有科尔沁部的大力支持,都需要科尔沁部的大力支持,特别是稳定北部和南部蒙古这一方面。
这个认为是对的。可她固执地使用了一个方法——皇后的位子。
而“他”执意要废后。
一边娘家,一边夫家,她承认她有私心,她都想顾着,她自大地认为“他”终归是自己的亲儿子……她在勉强同意“他”废后的同时,再次枉顾“他”的个人意愿,为“他”再立一位蒙古皇后。
就是让现在的太皇太后看来,这也很应该,满蒙联姻,这不仅仅是为自己的母族考虑,更是为巩固满蒙一体的需要,为了大清国的边境安稳考虑。
可是,如果时光重来,她会不会,她或许,她应该,她可以,试着……使用其他的方法吗?她会稍稍缓和一下态度吗?
太皇太后也不知道。太皇太后一时间又想起那位聪颖贤惠的董鄂氏,想起“他”和她的数次激烈抗争,想起皇太后这些年在宫里的孤单寂寞……
想起她的皇帝孙儿,比“他”懂事,比“他”性情圆融,比“他”能容忍……
现在宫里也有蒙古妃子,皇帝喜欢,一点儿也不排斥,给足了她这个皇祖母的面子……可是,皇帝同样不会再容许有蒙古血统的皇子出生。
朝里汉家大臣逐渐受到重用,南书房一步一步地取代满洲八旗议政会议,来自科尔沁的王公大臣一步一步地被边缘化,皇帝和“他”一样将重心落在中原,方法有过之而不及。
京城的八旗姑娘都学着汉家文化,不再学骑马打猎,皇帝本人也喜欢,喜欢有文化温柔秀气的八旗姑娘,喜欢汉家女子,同样拒绝蒙古姑娘。
…………
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太皇太后的心里装着,皇帝是她和苏茉儿,连同文武大臣一起教导出来,皇帝做着比“他”当初更为明显多多的事情,可她却没有生气,反而觉得皇帝做得好。
她早就“老”了,无能为力了,她不能,也没有和当初辖制“他”辖制皇帝,她给皇帝选皇后,没有选科尔沁的姑娘;选继后,也没有选科尔沁的姑娘。
她自己,也被这天下大势挟裹的只能顺从。
暖阁里静到了极点,苏茉儿只默默流泪。过了好一会儿,太皇太后好似突然从梦中醒来,她面色平静,声音也平静,堪称温和地对苏茉儿说道:“苏茉儿,你也去吧。”
苏茉儿更加猛烈地摇头:“苏茉儿不去。奴婢不去。”
“去吧。”太皇太后好像真的是要让苏茉儿去看看,“苏茉儿,代替我,去看看。”
苏茉儿的眼泪汹涌而出。
“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她的声音破碎不成音,可是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
太皇太后站起来,奇异地感受到自己居然没有一点儿激动,心里更是一叹。
“去吧。如果,可以,帮我,看看,问问……”
看看“他”还好吗?问一问,当真就狠下心忘了皇宫的亲人了吗?问一问,为何她和皇帝去五台山的时候“他”避而不见,却能为了一个被皇家放弃的孩子踏出五台山,还坚定地要给那个孩子正名?
为何她给“他”安排的一切,他一定要这般激烈拒绝,甚至不惜离开皇宫?
为什么?为什么?太皇太后不是纠结于过去的人,可她终究还是不甘,她终究是放不下。
苏茉儿听懂了,猛地跪倒在地,却是没有再哭。
“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苏茉儿马上就去……太皇太后……”
…………
太皇太后一个人去佛堂平静地念经,苏茉儿姑姑面色坚定,打理好自己,整理好面容,领着人就准备出发。
这个时候,皇太后已经出宫;皇上也已经和皇后娘娘乘坐龙车凤辇,领着太子殿下、大阿哥、胤祉阿哥,胤禛阿哥,胤祺阿哥,以及文武群臣,一起朝正阳门进发,走到了半路。
然而,他们都没有料到快乐大师·小保康的举动。
皇上收到消息,他那熊儿子想见额涅跑到了城楼上,登时又气又心疼,还有担心。
皇后娘娘得知她儿子站在城楼上要距离额涅近一点,一颗心碎成一片片,泪水夺眶而出,只想下了这慢吞吞的龙车凤辇直奔城门。
“全速前进。”
“嗻!”
皇上顾不得规矩礼仪,直接吩咐他和皇后乘坐的两辆马车快速行进,后面跟着的太子殿下和阿哥们,文武大臣们懵,赶紧能跑的跑起来,有资格骑马的骑马拍打马屁股,有资格做马车也命令马车全速前进。
正阳门口,侍卫们惊呆了,皇上惊呆了,皇后也惊呆了……
一个小圆点在高高的城门的飞檐上,然后眨眼间,一个胖嘟嘟·三头身·小和尚好似从天而降一般,口中大喊着“额涅额涅”,慢慢下落,落在——城门的另一面,他们的对面,皇上和皇后乘坐的龙车凤辇前面。
皇上脑袋里一片空白,只大声喊:“开城门!”
皇后娘娘泪流满脸,一颗心随着儿子落到门的对面,双手紧紧地抓紧身侧的车壁,只哭着喊:“保康!保康!”
正阳门的大门缓缓打开。
康熙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申时三刻,古老的正阳门缓缓打开,吱呀吱呀,不在仪制规定的时间。
保康静静地站在正阳门的门口,静静地看着这扇代表他归来的大门打开,看见那代表皇家最高权力的龙车凤辇,看见他的皇帝爸爸和皇后妈妈一把打开车帘,一起冲出来龙车凤辇……
他们一起朝他奔跑,跨过高高的门槛……
皇帝爸爸的龙车距离他更近,脚步更快一些,冲上来一把抱住他,保康没有挣扎——师祖说,他要在人前给皇帝面子。
皇后妈妈的凤辇在后面,脚步也慢,她好像还在做梦一样不敢置信,保康哭了出来。
皇后娘娘疯狂地朝儿子的方向奔跑,她确认那一声声“额涅额涅”,不是她的幻觉,不是她每次从梦里醒来怀里的空荡荡,确认龙辇前面路中间的小胖娃娃是她儿子……确认皇上一把抱起来那个胖娃娃……是她儿子。
那是她的儿子。
那是她的儿子。
她十月怀胎,拼命生下来,只照顾了半个月的儿子。
她的儿子。
这一刻,皇后娘娘的人就好像失去控制全凭本能行动一般,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可她还是直直地朝她儿子的身边跑……
“保康——保康——”皇后娘娘呼喊着儿子的名字,三年来梦里才能念的名字,心里眼里只有她儿子,什么礼法规矩都不在乎,“保康——保康——”
保康一边护着额涅没摔倒,一边从皇帝爸爸的身上下来,也朝皇后娘娘的方向跑,一边跑一边喊“额涅”,一头扑到皇后娘娘的怀里。
“额涅,额涅。”保康在扑到额涅怀里的那一刻,眼泪一颗一颗地掉。
这是他的母亲,他想起了自己做胎儿十个月的记忆,出生那个时刻的记忆,出生后那半个月的记忆,他记得,母亲身上的味道,温暖慈爱的味道。
“额涅、额涅。”保康继续喊着,在他母亲的怀里满心依赖地喊着“额涅”,喊得皇后娘娘手足无措,情难自已地又哭又笑。
“保康、额涅的儿子、保康……”皇后娘娘毫无形状地跪在地面上,胳膊紧紧地抱住怀里的孩子,泪水磅礴。
只知道不停地念着儿子的名字,抱紧怀里的孩子,再也不分开。
“保康,额涅的保康,额涅是在做梦,额涅的保康……”
哭花了脸上的妆容,浑身上下不停地轻颤;泪水落在保康的脖子里,滚烫滚烫;一声声“保康”,泣血锥心,刻骨铭心。
保康感受到额涅的激动,头埋在额涅的怀里,一边用内力给额涅顺背,一边轻轻安慰他额涅:“额涅不是做梦,保康来见额涅。额涅不是做梦,保康来见额涅。额涅不是做梦,保康来见额涅……”
保康不停地重复着,皇后娘娘再也受不住,抱着儿子嚎啕大哭。
正阳门口皇后娘娘抱着儿子这般真情流露,皇上硬逼回去眼里的泪水,又如何能说什么?
其他人也什么也不能说,随后赶来的人,不说那感性的大人们跟着哭,就是那较为理智的大人们也无法多说一个字。
小一点的胤祉阿哥、胤禛阿哥、胤祺阿哥跟着哭,就是大一些的大阿哥和太子殿下,也跟着哭。
他们的对面,师祖轻轻抬手打一个佛号,一众武僧跟着打佛号,其他人,裕亲王、法喀、容若、石溪道人……都跟着念佛。
小孩子鸿德格和潘云眼见快乐大师终于见到母亲,跟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