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他,没有人能够捣鬼啊,”曹子昂说道,“我与梦得分析,也认为他的嫌疑最大,毕竟黄河决堤之事,除了我们之外,就岳冷秋心里最清楚。他若是在公函里将黄河决堤的灾情往小里说,完全能让张协及户部官员判断失误!”曹子昂又将手里另一封抄件递给林缚,“你看这份塘抄,这是十二日工部发往山东郡司、济南府使地方组织人手封堵黄河决口的公文,看到这份塘抄时,我们当时疏乎了,没有注意到这里面的玄机——济南失陷,山东郡司是给一窝端了,济南、德州、临清诸城也才刚刚收复,即使临时委派了官员,但是要地方这时候组织人手封堵黄河决口,能组织多少人力、物力出来?工部怕真是忽视了这次黄河决口的灾情!工部对黄河决口灾情的判断失误,除了岳冷秋,还有谁能误导?恐怕山东郡司、济南府这时候还抽不出人来去关心黄河决口的问题。”
“这个畜生!他连楚党同僚都坑!”林缚恨得直拍桌子。
林缚只是七品都监,没有奏事之权,前几次派信使到燕京报捷也是逾越,不过毕竟是获得大胜,这种逾越是朝廷能够给容忍的,也可以说是特许的。
从阳信归来,其实不待刘直提起,林缚就有出售首级换养军银子的心思,阳信之捷就没有再逾越到兵部上奏,刻意的拖着。再说朝廷使刘直为江东左军观军容副使,江东左军在序列上就受郝宗成节制。林缚对郝宗成没有什么好感,黄河决堤之事,也只跟刘直简略的提了一提。想来刘直也没有将心思放在上面,再说刘直要将黄河决堤的事情上奏上去,还是要通过郝宗成、通过内侍省。内侍省未必会高兴替工部、户部捉这个耗子。
林缚没有重视这事,他以为黄河给东虏决堤之事,岳冷秋会向朝廷专事呈奏。
这本是岳冷秋南线勤王师总督的职责,毕竟这么大的事情,岳冷秋不可能、也没有胆子隐瞒不报。
岳冷秋没有胆子隐瞒不报,但是有胆子往小里说。
毕竟东虏决堤之时还是二月初旬,天气尚寒,黄河冰下存水尚少,破堤后,看上去灾情并不严重。岳冷秋即使如实汇报,那时的洪泛区也才一二十里宽。与往年、特别是夏秋汛季的黄河决堤一漫就是数百里的大灾情相比,的确不算严重。
随后岳冷秋率军北上进邢州,黄河决口之事就成为山东郡司、济南府地方的责任,跟岳冷秋没有关系。
济南府诸县都给攻陷,官僚体系给彻底摧毁,想要短时间里通过地方将黄河具体灾情如实上奏,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算东虏破开的都是小口子,但济南府刚刚收复,地方上混乱一片,要是岳冷秋只顾抢军功、袖手不管黄河决口事,地方上根本就组织不起人手封堵决口。就像曹子昂所判断,这时候地方上甚至还没有官员来得及去关心黄河决口的问题,林缚也不觉得意外。
时间进入二月中下旬,天气转暖,黄河水量逐渐加磊,冰层融化又形成凌汛,黄河决堤的灾情会逐步的加重,加重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即使岳冷秋率部进入邢州府,洪泛区就在邢州府的南面,岳冷秋也应该知道这个情况。
工部、户部在这时候仍然错误估计了黄河决口的灾情,促使朝廷形成使诸郡限期交漕的决议并下严旨,要说岳冷秋没有故意看顾悟尘好戏的心思,林缚打死都不信。
这种特旨,林缚只能等通政司抄件下来,岳冷秋身为东闽总督及南线勤王师总督,朝中在拟旨之前说不定会派人询问他的意见,下旨之后,也会第一个抄送给岳冷秋阅看。
从十六日颁发特旨,到今日已经过去七日,岳冷秋依然保持沉默,率部闷头北进,要说他没有坏心思,林缚打死都不信。
岳冷秋什么心思,林缚大体也能揣测到,岳冷秋是防备顾悟尘的迅速崛起来顶替他在楚党、在朝中的地位。
为一己之私欲,视国事如儿戏,岳冷秋之奸滑,林缚还闻所未闻。
“眼下要怎么办?”林梦得问道。
林缚痛苦的皱起眉头,既然岳冷秋刻意隐瞒灾情,他这边又疏乎了没有将灾情及时上禀,顾悟尘身在江宁,根本不可能知道黄河决堤灾情的严重性。特旨给江东郡司、给他施加的压力,江东郡司与顾悟尘自然会直接转嫁到负责运漕的西河会等河帮身上。
漕粮无法及时运抵京畿,拖到四月上旬,京畿彻底断粮、闹粮荒闹出大乱子,即使有种种苦衷,西河会等河帮以及救灾不力的济南府地方也会作为替死鬼给推出来平息众怒,这几乎是必定无疑的,甚至连顾悟尘自身都难保全不给问罪。
“特旨是八百里加急,应该在三天前就到江宁,诸河帮漕粮早在入冬之前就准备就绪,应该是接到特旨的当日或次日就发船,”林缚说道,“我们也没有什么良策,立即准备快马,一是派人往江宁给顾悟尘报信。其二,梦得叔你亲自进京见汤浩信,行踪要隐蔽。这时候怕是张协都不一定能够信任!另外,立即给我备马,我去见大公子!”
汤浩信有子,但无大才,顾悟尘是其婿,断没有出卖顾悟尘的道理,但是张协就难说了,说不定张协开始担心顾悟尘威胁他的地位了、要在这事给顾悟尘吃一个跟头。
林续文带一千乡兵去收复河间府城去了,人已经走了四天。
第62章林族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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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间府城河间县在津海涡口西南近两百里外。
雨夜驿路湿滑,但要比天转暖后冻土消融、尽是泥泞陷足软地要好走得多。
林缚在众护卫的簇拥下骑快马而行,他近两年来苦练骑术,到现在也算是精擅骑术,夜里冒着小雨心急赶路,光线又十分的昏暗,只能借着路面比周边田地稍亮一些的反光辨认路面,这一路上从马背上摔下来好几次,摔得鼻青脸肿。赶在天光大亮时抵达到河间县,衣甲都给泥水浸得跟叫化子似的。
诸护卫的情况也不见得比林缚好多少,他们在途中又没有地方换马,好几匹马到地方就直接趴窝里站不直脚,不知道要调养多少天才能恢复过来。
河间县是府城所在,也是河间府最大的城池,一城一池,在内城外也有廓城。林缚勒马停在廓城外,无论是廓城还是内城都给挖塌了好几段,露出巨大的丑陋豁口。
这不是东虏在攻城时挖塌的。根据难民的口述,东虏是从西城门攻破河间县的,城门给虏兵撞开,城中守军即告崩溃。在攻陷河间县后,东虏才驱赶城中丁壮将城墙挖塌好几段。不单单河间县如此,几乎所有给虏兵攻破的城池都遭到如此的破坏。
除了城墙遭到彻底的破坏外,城中到处都是给纵火烧毁的痕迹,几乎能纵火点燃的都给点着过,县衙、府衙给破坏得最为彻底,连烧不透的墙也给额外的推倒。
河间县想要一两年内恢复旧观,是很难做到的事情,关键也没有这么大的财力支撑。
朝廷顶多拨几万两银子给河间府应急赈济,现在还一粒银锞子不见踪影,单就将河间县恢复旧观就不止要十万两银子,而河间府十一县此次一齐陷落,没有一县能够全城。
燕冀平原本身就是中原最重要的产粮区之一,燕南三府身处京畿的腹心,给破坏得这么彻底,再加上漕路断绝,已经不是拿元气大伤来形容了,可以说是元氏皇朝脖子套着的一根绳索顿时给收紧的三分,连喘息都困难了。
林缚越发感到督漕特旨诱发的危机会异常的严重,要是朝中现在一点其他的准备都没有,完全依赖江东等郡的漕粮赶在四月中旬之前到京,京畿就真的在四月中下旬就彻底断粮。京畿因漕粮不能及时运达而断粮生出大乱,就算有种种借口与苦衷,被牵连进来的人都会给追究罪责。
“什么事情这么急?”林续文得报,带了几名扈从匆忙赶回来,看到林缚及诸护卫的肮脏样子,吓了一跳,“看你们这身样子,雨天赶夜路,多好的骑术都要吃苦头啊。”
“你先看这个,”林缚让护卫散开,挡住不让路人接近听到他与林续文的谈话,将督粮特旨的抄件递给林续文看,问道,“你之前有没有看到这样的抄件?”
“……没有看到,这种发往他郡的特旨,抄不抄送河间府,都要看通政司的意思,通政司那边,我还没有时间派人去打点,”林续文将抄件接过来,初看还不觉得有什么,越琢磨越不是味道,诧异的说道,“漕粮根本不可能在四月上旬之前运抵京畿啊!”林续文长期在工部任职,算是难得的技术型官吏,对黄河水道、漕运河道的特殊性质比较清楚。
黄河在临清、济南破口段已经是地上悬河,在黄河水势逐渐加大的开春时季,要封堵决口决不是易事,必须要在上游临时截流改道,下游才能组织人手修复大堤。此外,黄河大水下泄,泥水俱下,势必将洪泛区的漕运河道摧毁、淤毁,接下来还要修复、清淤漕运河道。不花大力气折腾大半年,这些工作根本完不成。关键现在济南府、平原府给摧残得一塌糊涂,数百名官吏或捉或杀,几乎给一窝端掉,怎么去组织人手?
林缚将京畿闹粮荒以及岳冷秋可能隐瞒灾情的推测说给林续文听,林续文听了倒吸一口凉气,唉声叹气道:“朝中分党、党内分派、派里分系,这本是官场上的常态。汤公年事已高,顾大人重返仕途时间也短,本没有资格自成一系,遂楚党上下对顾大人扶持有加、亲切和蔼,此时,势态已经是截然不同了……”
“按你这么说,一切都是江东左军的军功立得太显眼了?”林缚苦笑问道。
“……我这样的外行也知道‘兵不贵多、贵在精’的道理,岳冷秋焉能不知?”林续文叹道,“再说东阳乡勇与江东左军系出同源,在江东的表现也相当不俗,顾大人有两支强军做后盾,焉能不惹人忌恨?”
“这自家人拆台还真他妈的快!”林缚吐了一句脏话,没有什么读书人的斯文,“倒是没想到这么快。”
林续文老脸一红,林家对林缚的防范与戒备,不是林缚装作看不见就真的不存在,他装作没有想到这点,继续说正题:“这一次,江东左军立下大功,顾大人即使不会再获实质的晋升,加学士衔或从二品的散阶授赏也应该有的,看上去没有什么实惠,但是确实有了入朝列入相位的资格……另外,我从燕京出来时,朝中曾有大臣在殿上公开议论迁都之事,虽然这样的议论给圣上严厉申斥,但是还能制止人心里不想吗?”
林缚除了叹气还能有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