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女人是安惠雪的妈妈,我惊讶地发现了这个时间点,正是数年之前,这个星系发生过一场小规模的瘟疫,她得的或许就是那种病,它会像一团火一样流窜在孩子的身体里,先烧掉双眼,然后蔓延到全身,而且无法医治。
女人点点头,她知道女儿什么也看不见,尽量压低声音地抹了抹眼角,坐到了安惠雪的床边,她握住了女儿的手,无声凝视着她那张稚嫩的脸,混杂着汗水黏在额头前的头发,脸颊上一次次打湿又重新凝结的泪水……她们都没有说话,彼此默契地保持着沉默,都压抑住心中喷薄欲出的情感,只觉得这一刻无比漫长。
——小孩子在痛苦时总是会哭喊,因为只要哭出来,父母就会竭尽全力为他们分担。
但是在这样的绝症之下,急促的火焰像是要冲出安惠雪的眼眶,即使在最疼痛的时候,血已经从眼睛里顺着脸庞留下,她还是没有在妈妈面前发出声响,就像在无明星辰上完全的黑暗之中,义无反顾地跃入不知浅深的海水。
这时女人的嘴唇翕动着,她把身体凑到安惠雪的耳边,那个声音如同贯穿我的头颅,我知道此刻它也正从安惠雪的双耳长驱直入,那个几近沙哑却如此决绝的声音说着一句再温柔不过的话,“会没事的。”
说罢,她移开了捂在自己面前的手,那时的安惠雪根本看不到,女人那张本该还年轻的脸已经这样衰老,枯黄如油灯一样蜡色的皮肤毫无血色地耷拉在面骨之上,黑色的斑像虫子啃咬一般钻出来,胸前的锁骨像是要刺破干瘦的皮囊——可是她的眼睛还是有神的,像是同样有一团火焰,一团…不屈的火焰,紧紧地凝望着,自己的孩子——直到把那双黑眸烧到干涸。
原来安惠雪的妈妈在那时选择了一种几近牺牲的方式来传承生命——让她“吃掉”自己,彼时所有的疾病都会从她的身上转移到自己身上,安惠雪会逐渐痊愈,自己却会瞬间衰老然后默默死去,而且安惠雪不会再记得这样一个记忆片段,她仍能记得这个人,却不会记得她的痊愈和妈妈究竟是如何死的,记忆会平滑地填补那一段空白,只有当她再次登上她妈妈的星星和自己的星星后,这一段记忆才能复苏。
某种规则就这样如同有意识一般残忍。
而此刻,安惠雪的记忆像是遒劲的根一样刺破着天空,无法招架地爆裂开来,那个决绝的声音还在颅内滚烫——恍惚间我好像看见了一些画面,在附近某一颗恒星的照耀下,女人慈爱地陪怀中的婴儿第一次拂照光芒,面色羞赧,孩子的头发湿漉漉的,而几乎还只是一个少女的女人低头垂下了长长的睫毛,心中默念着两个隐喻般的预言:之后某一年的黄昏,女孩离开了她的双手,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后摔在了路上,膝盖擦破的皮肉上沾着泥土,女孩耷拉着牙齿参差不齐的小嘴哭了起来,双手摊在两边不知所措,女人不紧不慢地从背后把手搭在女孩的肩膀上,让她试着自己站起来,女人把嘴凑到女孩的耳边,细软的头发摩挲在女孩脸上,而她自己的脸并不成熟,然后她轻声笑着擦去女孩膝盖上的泥土说道:“没事的。”再后来的某一年,女孩第一次脱落乳牙,她用短短的手指接住那颗旧牙,血沾满了下巴,她怕得眯起了眼睛,而女人此时已经习惯将长发留短一些束起来,一些蜡黄色的光影显现在她的脸上,她很轻松地笑着看着孩子,像是在看一场令人欣喜的仪式,她用手捧住孩子的脸,郑重地说着,“没事的。”
这一切的声音此刻汇集到一起甚至盖过了虫鸣,我不禁悚然,其实和之前每一次都一样,在妈妈的承诺下,什么都会变得没事,她当然会没事,因为这一次,她让安惠雪“吃掉”了自己。
——可后话是,她自己已经死去多年。
画面里女人无依无靠地站起来,挪步到墙边缓缓离开了,只有一个干枯如骨的背影,那时的安惠雪什么也看不见,不合时宜的风偷偷钻进房间像是把一切都摇曳起来,而她的妈妈甚至已不需要再压低声音——她在房间里行走,只能靠着墙踱步,已踏不出声响。
一墙之隔外,两人带着与生俱来的默契沉默着,那一刻就像永生一样漫长,血顺着眼眶和着慢慢熄灭的烈火滴落在她的枕头上,而泪水混杂着火苗怒视数十年反抗的无明星辰,随着落地溃散了这副再也不堪重压的身体。
像是一团生命的火渐渐熄灭,安惠雪终于再也无法支撑起自己担负着这样重量的身体,地虫的哭喊如同要掘地三尺,淹没了月想要发出的任何声音,我看向那个眼睛里像是在黑暗中放光的女孩,她在自己的这颗星星上,像一个悲哀的、将死的神灵一样无法宣泄这样隔世的痛苦。
“不,还没有结束。”我忽然发出苦笑的声音,“惠雪,这是你的星球,你远可以比我更耐受,你可以活到加热结束的时候的。”这是我之前没有告诉她的,她在自己的星星上能够坚持更久的时间。
说罢,我榨出我身体里最后的一点力气,发出了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呐喊,安惠雪终于被我拉进了船舱,之后我的双手已经麻木,再也无法做出任何动作,也许我终将消沉在一颗星星之上,这无尽的生的折磨总让我想到是否只有死亡的一刻才是真正的结束,又或许这就是我穷极一生想要找到的结局,可是此刻,我只觉得这条生命如此沉重,已让我无力再继续负荷。
渐渐昏沉的意识里,我无法再睁开眼睛。
无边的黑暗里我做了一场梦,梦到我出生时无依无靠,梦到我存活至今也没有找到那颗属于自己的星星,梦到在曾经和现在数不清的噩梦里辗转于生死无法挣脱,梦到一个女孩还没真正开始自己的一生就被烧没了双眼,梦到一条尚未老去的生命,重重地砸进另一条更加年轻的生命,这旁观的意识甚至已不像是我,只是这一生怎么就会这样漫长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