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回头再看向那个女孩,她双手掩面,空张着嘴,队长说他那时很清晰地感知到,这个女孩正在哭,她在愧疚,在道歉,可是她的喉咙那时候发不出声音。”
“她从来没有试过发声,她不知道可以发声。”博士补充说,“可是她确实在悲伤地哭。”
“还有一个重要信息,那个地方,她的身边还有很多这样的容器。”
“里面也是这样的人吗?”苏紊忍不住问。
上校说:“人类胚胎。”
苏紊不禁感到震撼,仿佛真的置身在那个实验室中,异形生物将她放置在手术台上,她在麻醉剂的作用下意识模糊,只能感受到自己的皮肤被一丝丝切割开来。
“这是用来研究你们的。”博士对苏紊说,“这个意外的发现让我们证实了类激素应该确实存在,在胚胎期如果受到了类激素的干扰,胚胎就会变成蛇信子。它们显然正在研究这个,我现在很相信它们存在的年代,那个世界甚至没有其他生物,它们第一次有物种的概念。但是它们的生物学很发达,它们似乎掌握了很多生长与死亡的秘密,用一些特殊的生物技术加快了胚胎的生长,她——042号...”
博士看向玻璃后面的女孩:“她现在的生理年龄大概在十八岁,但是她的生命存在大概只有四十天。我们给这样的存在起了一个新名字——”
上校接着说出来:“伪蛇信子。只是用来区分你们,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除了在生长上的异常,以及为了便于控制而先天做的一些残疾之外,应当与你们没有太大差别,但是以后会怎么样还不好说。”
苏紊望向那个编号为042号的女孩,她的生命只存在了四十天?就带着这样先天失明的眼睛从出生就一只在一个无法想象的世界里存活?
她问:“所以说她的存在恰好可以证明我们?”
“是的。”上校说,“至少说明蛇人很重视你们,这里面有很奇怪的地方,他们之前对你们的态度是抹杀,但是后来有机会杀你们的时候它们却没有下手,现在又打算开始制造你们。就目前来看,我找不到你们身上有什么匪夷所思的战略能力,你自己有想明白么?”
苏紊表示了否定,三个人站在玻璃前气氛凝重,女孩始终安静地看向苏紊,各色仪器的灯在她周围闪烁,以防她忽然发难,苏紊意识到这个女孩似乎根本没有获得信任。
下一刻她脑子里划过一个可怕的想法,那自己这样的存在,是否也会慢慢被人类所质疑?
但是没来得及想,博士就示意她进去:“我猜测蛇人是没有语言的,交流纯粹是靠意识的传递,但我想不出来这种方法如何能够精确定向,也就是说,在某个范围内,在场的个体都能够听到意识源传递出来的想法。”
“您认为她身上能够携带情报?”
“对,我觉得这个险值得冒,你觉得呢?”
上校没有发声,他在一旁冷冷地站着。苏紊知道博士的意思,现在没有仪器可以转化意识内容,而那个女孩根本不懂得语言的意义,她一旦想要说话,那些意识就会瞬间
炸毁对话者,只有她能够完成交流,可是风险正在于此。
“虽然我们有理由相信她...现在也没有什么太多选择,而且之前蛇人也没有选择抹杀你们...但是——”博士见苏紊犹豫便说,“但是如果你真的不想进去,也没有关系的,或许会有别的方法能够破译意识,这也是一个好课题...”
但是苏紊解开了全密封手套上的束带,然后赤手摘下了硕大的防电流头盔,她的头发散在额前,而她不置一词地走向了门。
博士迟疑了片刻,最终在不远处按下了开关。
摘去了头盔后意识变得格外清晰,苏紊很强烈地感受到了女孩的存在,她的情绪本来已经平静了下来,但是她也意识到了苏紊的到来,一种纠结而矛盾的正反力量在她的脑中对撞,她在竭力抑制自己的表达。
“我能够听见你说话,我和你是一样的。”苏紊蓦地对这个善良的姑娘产生了很深的共情,但是女孩似乎已经坠入意识的深渊,她不明白“我”和“你”的分别,她现在只有深刻的孤独与痛苦。
没有任何明确的意识传来,苏紊知道,要排空一切想法是多困难的事情,但女孩无法理解她的意思,她只想控制自己不伤害苏紊,一股强烈的悲伤席卷而来,无端的泪水润湿了苏紊的眼眶。
一墙之隔后,博士与上校诧异地看着苏紊走向那个眼中噙满痛苦泪水的女孩,这一刻她无疑是人类,只是她那双琥珀般好看的眼睛从来不能成像,她周身缠绕着无数的电线,从离开后就被看作是一个异类...蛇信子苏紊缓缓地俯下身子,把座位上的女孩抱在自己的怀中。
她的泪水滴落在女孩的身上,博士不知道她们正在说些什么,只有苏紊和她知道,她的意识痛苦地回荡着:“没事的...没事的,我们是一样的。”
女孩的身体在苏紊的怀抱中剧烈地颤抖,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回应着她:“不死金属...这是...配比...”
而苏紊同时也听见了玻璃另一侧的变动,之后匆忙进来的人对上校说了一些话,大体是这样一些概念,策略完全改变,敌人像是换了一种,屠杀开始,攻占北欧...
她看向怀中的女孩,她的长发比苏紊的还要乱,可是她的眼睛像澄澈的水,她死死地“看”着苏紊的脸,清楚地告诉她:“不死金属...斯堪的纳维亚,就是那里,快,建城...”
那种曾经有过的如同远古而来的力量再一次精准地命中了苏紊,瞬间无数的记忆与预感迎面砸来,很多年后,人类最后的蛇信子站在不死城上,那座只意义着永远不可能被攻破的金属之城在宏大的落日之下被渲染上灭世般的昏黄,蛇信子在那时早已明白预感正是一种反向记忆,那时的蛇信子只能在痛苦的生存中风声鹤唳,疲惫地躲闪随处都可能埋伏着的翘曲点,记忆已经成为一种酷刑。
那一刻,苏紊又想起了那次逃生后,她和苏祁在夜晚第一回尝试用意识进行交流,苏祁最终昏迷过去,她又看到了最后的那个画面,两个人站在一座金属质地的城上,眼前正是如当年后山那样的落日熔金,她一时间悲伤至声哑,那两个孤独的人,手紧紧地扣在一起,辉煌的落日下身影如同微粒一样渺小,他们像是最后的遗族,已经被一切所抛弃,那是怎样的孤独...
女孩再一次重复:“不死金属...配比...建城。”
苏紊知道历史即将到来,她看向这个孱弱善良的女孩,泪眼中,她就像一朵洁白的海棠花。
苏祁在路上已经花了将近一周的时间,现在机场与高铁基本都已经停运,大多被军方征用,赶路只能坐长途汽车,并且很多顺滑的路线会被阻断,不得不套几个大圈。
好在苏祁并不赶时间,有时候他会好奇苏紊此刻正在做什么,但始终没有用那个手机与她通话,他的思绪因为再一次听到老石的名字而被勾起。这些天来,苏祁几乎已经习惯了那种昼夜不分、始终在昏睡与半清醒之间切换的状态,仿佛人生来就在一场长度跋涉中不停地颠簸与摇晃。
期间他很多次尝试拨那个号码,但一直提示关机,每次都是这样,他往往无奈地搁下手机。其实他本就对此不抱希望,楚林告诉过他老石后来的事情,他知道那个号码早已失去了它的意义,现在,那只是一串虚妄的数字。
事情的突变出现在那个夜晚,手机竟忽然响了起来,彼时他在一辆几乎无人的大巴车上,占着两个位置勉强躺下。当他拿起一看是老石的号码,连忙翻身起来接,那时已是半夜,车子开在荒芜的郊区,成行的杨树在窗外呼啸而过,没有一点光,电话那头空空荡荡的,恍惚间他没来由地有了个念头,这就像是个幽灵打来的电话,它根本不该响起,苏祁又一想那个可能的城市目前里攻占区还有挺远的距离,应该不会是蛇人作祟。
时间在静默中像是走了很久,直到线路那头终于传来了声音,背负着深夜渐渐远去的沉重天空,那个电磁信号像是一条诡异的蛇穿过苏祁的身体,让他无端地感到不安。
“你好?”
是一个女孩的声音,苏祁先是错愕地一愣,而后又觉得这个声音有几分熟悉,他沉默着,等待对面再次开口。
可又是长久的静默,苏祁只听到起伏越来越剧烈的呼吸声。
“我是...弥结。”
那个声音几乎是颤抖着坚持说完了这句话。
之后的一路上苏祁被反复无常、突如其来的记忆碎片来回摆弄,感觉数年的时间在回忆中也是瞬间之事,可是当年的人如今却已经各自离得如此遥远。
他最终几经辗转,来到了弥结的城市,看到弥结的瞬间苏祁还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脑子没法一下把眼前这个女孩和当年一起在昆仑上里的小镇上和老石几个人光着脚丫子在路上跑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两人先是各自打量其实早就熟识了的彼此,东南方的城市此时正是八月,中午下了一场对流雨,遗留的雷暴还在空中笼罩着城市回响,苏祁看着放下头发已然是成熟模样的弥结,她微微陷落的眼眶里像是透露着些许沉重的生活痕迹,弥结微笑着。
虽然早就知道了苏祁的抵达时间,但弥结在来的时候手里还是提着一个袋子,苏祁瞟了一眼,可她遮遮掩掩地把袋子藏在了身后。长途汽车的终点在这座城市原来的飞机场旁,但弥结似乎很抗拒呆在这里,苏祁都看在了眼里,但是没有贸然地问。
当他们再次在一座秩序还不紊乱的城市中穿行时,苏祁感到有一种熟悉的惬意,好像此刻自己从不是什么蛇信子,只是一座城市的人流里最普通的一个,只为生活而奔波。
而且他现在并不赶时间,上校让他先来“获取记忆体数据”,其实也只要拿到就算完成了,虽然数据重要,但反复评判后还是认为危险性不大。
苏祁只能跟着弥结走,他们在湍流的大街上穿梭,最后跳上了一辆公交车,苏祁想到没有人会认出他有什么不同。因为距离的遥远和各类资料的封锁,战区的危难并没有缓解这座城市的晚高峰,人们像是从来不在意自己的文明正面临着灭顶之灾,即便知道又能如何,现在战火还没有烧过来,可是生活不会停下,所以无论这里的道路扩建得多大还是堵得一塌糊涂。
“像是一排排刚生出来的小蚂蚁。”弥结笑着轻声说道。
这班车上人不多,他们并排坐着,弥结坐在靠窗的位置,苏祁和她一起往下望,拥挤的十字路口红绿灯前,矮小的车流真的就像一群前行的小蚂蚁,苏祁不禁会心地笑了。
“人群也会是这样。”一瞬间苏祁回想起之前某一次逃亡时山路上的情形无意识地说道,“他那会儿不是最喜欢看蚂蚁了么。”
苏祁刻意地提到他,弥结当然也会知道这个他是谁。
可是她始终把头靠在公交车巨大的玻璃上,望向无尽头的车流和不断交替的红绿色彩,苏祁从玻璃的反射中看不出她神情因此发生的任何变化。
“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情。”长久的沉默后,弥结自言自语一样轻轻说道,“当年的时间,现在想起来,就像在昨天一样。”
“是想不到,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大家那么敬畏,竟然藏着这样的东西。”苏祁不想多说,现在除了军方,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这个事情上校再三提醒过。
“你见过它们了吧?”弥结转过头饶有兴致地问。
苏祁迟疑地点了点头,但他看向弥结的眼睛,他的眼神示意弥结不要再问下去了,毕竟这不是什么值得反复回忆的事情。
“哈,那我走得还算及时呢。”弥结笑起来时苏祁仿佛又看到了她小时候的样子,可是蒙了层雾般不真切。
“不过镇上的人基本都出来了。”苏祁说,他清楚弥结并没有出生在那个镇子,只是后来因为家里的原因来镇里住了三年,所以她也不会是蛇信子。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车子只是缓慢地夹缝偷生着前行,时间就像回到了那年他们坐在镇子里某个屋顶上,双腿悬空着甩着,黄昏时烫金般的落日就生生映在他们稚嫩的脸上,几个孩子说着没轻没重的话,苏祁还记得那时他和苏紊望着天空,弥结小时候很矮,坐着也比他们矮一个头,那时她就只能仰着头,像一只小动物一样眨着生动的眼睛看向老石,那时小小的老石爬起来硬是在屋顶上站稳了,弥结就顶着夕阳眯起眼睛看他。
当年,那个男孩可是信誓旦旦地说我要完成别人都完成不了的事情呢。
车子终于开出了最拥挤的路段,天色也几乎暗了下来,潮湿温热的空气夹杂着有意无意的雨丝侵扰着车窗,苏祁率先从回忆中脱身,只是此刻的弥结有些奇怪,她呆呆地把头侧靠在车窗上看向外面,却不像是因疲倦而犯困的样子,车子停在了一个路口,这个路段让苏祁瞬间感到了熟悉,他回想起很小的时候有一回,爸爸把他从昆仑山接出来到老石家去玩儿,老石那会儿已经跟着全家搬出来到这里了,他还记得那时候老石来接他,车站也是老的车站,他回家的路上总是经过这里,老石每回都来这里买一杯奶茶,这家店也是这么多年始终经营着。
苏祁惊讶地发现,弥结现在正看着那家店出神,一路上她刻意避让,对和老石有关的一切缄口不谈,可是此时又难以掩藏地凝视。苏祁叹了口气,只觉得一切如同隔世,如果这是一个正常的世界...没有那么多意外了,黄昏时还是下起闷热的雨,这一路往来的行人还是这样怀着各自的心事来来去去,他所经历的这一切在这座城市里或许就只像是一个异世的传说故事,其实苏祁比谁都明白,对于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来说,到底什么才是“天大的事情”。
忽然传来了声响,是弥结袋子里的东西落了一地,可她还是浑然不觉,出神地望向窗外,苏祁沉沉地看向如同陷入了某种深渊的弥结,再也无法克制地问她:“这些年你到底过得好不好?”他的语气不由分说,却像是要唤醒一台沉睡的机器。
“好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