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祐(十四)
寒随一夜去,春遂五更来。
杨舒桐依旧如前度日,只是许久不见赵岫,恐他只图政务,不顾养身。她也曾多次提上食盒往福宁殿、垂拱殿去找他,只见过了了数次,说过叁两句话,便有大臣来见,她只得作罢。
几次之后,杨舒桐心中有一猜想,但不敢细琢磨。
春分将近,祭天大礼渐渐逼近,杨舒桐亦忙起来。
只是后宫之中,渐有些风言风语传入慈元殿。
杨舒桐彼时正与几位女官说话,闻言,愣神想起赵岫近日的怪异之处,拔步便往福宁殿奔去。已能料到的结果:她被拒之门外。
谷平生见她不走,依旧将她请入偏殿歇息,送了些茶饮。
上次她来此处,还是暮冬时节,宫中一片萧索,她那晚在看书间隙抬眼瞧向窗外,有一只雀儿落在窗棂上,尖尖利利的齿喙啄顺轻羽,又在她眼下摇头摆尾一时,抖抖身子,扑棱棱飞走,一片绒羽飘进窗来,落在地上。
杨舒桐又将那本《战国策》取来,翻了许久,终于找到了那片羽。
在书中夹了许久,羽毛光泽已不见,被书页压得齐齐整整,墨香留久。
她又想起那日在殿门前遇见的明皓。
当时不知,她在去见赵岫的路上匆匆一瞥与随意一问,竟为他招致了灭顶之灾,亦置了一顶巨石在她前路。
寸步难行。
手中的《战国策》那日已被她翻了小半,她低头时,那片轻羽所夹书页中,是一篇《温人之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她将那一小段文字读了又读,数了又数,95字。
日暮西斜,杨舒桐放下书在窗边望着金乌慢慢坠入西境乌山。
谷平生来敲门,杨舒桐正了正衣冠,推门出去。
手中捏紧的那片羽毛,洋洋落地。
多日未见赵岫,杨舒桐见他似比上次又瘦了些。
杨舒桐与他行了大礼,未听他叫起,她便一直跪着。
“明皓之父明卜与我父亲确有交情,我亦在机缘之下与明皓有过两面之见,一次是在六岁之时,他父亲带他来家中闲坐,我与清浣清潭玩耍,误闯中厅,被父亲当着明伯父训过一次;第二次是在兄长弱冠之礼上,他受邀来观礼,兴许见过一次,至此,再未见他,请皇上明鉴,勿要听信宫人传言,臣妾与他,绝无,绝无……”
那两个字,她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谣言难辩,全看听者之心。
杨舒桐低着头,瞧不见赵岫神色,许久未听他言语,干脆直起身子来,直盯赵岫双眸:“阿岫,你听过什么话,如今我在此处,你直接问我,我一字一句向你解释。”
赵岫被她一盯,撇开视线,低头瞧札子。
杨舒桐见他听不进去,还欲分辨,却听他说:“你一口一个他,将朕置于何处?”
语气冷淡,不含一丝情绪。
此话一出,杨舒桐深感无力。
温人善辩,周君识理。
可若是周君识理不认理,温人该何处?
若是说理不行……
“阿岫在我心中。”
赵岫连日劳累,不敢歇息,此时被她一句话打的遍体鳞伤。
泪夺眶而出,却不想被她瞧见。
谷平生急急推门进来,见殿内情形,哆哆嗦嗦跪下,“皇上,门外几位尚书已候多时…”
赵岫将心内杂绪压下,挥手叫谷平生将杨舒桐搀走。
我若在你心中,为何你日日戴着他送你的耳铛,我成箱抬给你的明珠,却被你压进库房蒙尘。
此话终究没问出口。
辩驳与征询爱意是勇士所为,赵岫生怕他话出口,所得与所愿相异。
毕竟此时,他极力维持在表面的平和无谓,如暮春薄冰,稍暖即融。
杨舒桐从福宁殿出来,直奔慈元殿。
她还是低估了宫中人心。
深夜,杨舒桐冒着春寒回慈元殿,行仗时的凄厉之音犹在耳中。
许多事经不住细究,一查便明,这位淑福公主真是好手段,人走了,扔下几只臭鼠,坏她满锅汤。
初春的夜,凉意津津,比冬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杨舒桐行至金明池上的金明桥边站住,往黑夜里远眺。
桥下的金明池水潺潺远流,风来,扫过两岸梧桐,初生的嫩芽发出一些瑟瑟之声。
清潭问她在看什么,她说:“看梧桐叶。”
眼前除了清浣手中一盏烛火,便是无尽黑夜,只能勉强瞧见脚下之路,如何瞧得见梧桐叶?更何况,嫩芽璜璜,尚不算叶子……
看了一时,复往前行,换了方向,杨舒桐引着清潭清浣往福宁殿去。
彼时,杨舒桐信誓旦旦,此行必能将此莫须有之事与赵岫解释清楚。
然,福宁殿灯火全熄,小黄门说:“皇上早早歇下了,皇后娘娘明早再来。”
杨舒桐败兴而归。
榻上的被还是与他一同盖过的被,玉枕亦是一双,书房的长桌一大一小两张,未免赵岫不喝姜茶,她也将殿内茶叶收起,叫清潭日日给她煮姜茶……
这殿,是他所赐,处处都有他的印记。
她实在躺不住,想着赵岫不肯见她,便起身往书房去,点了一盏灯,提笔将今夜审讯所得修为书信,叫来守夜的清浣,叫她一早便送去福宁殿。
接着几日,大雨倾盆,护城河水高涨,黄河决堤,大水漫田。
生灵涂炭。
半月之后,河东有人揭竿而起,聚群起义,追随者多数系洪灾的受难者。
首领自称前朝九皇子赵屽。
春分祭天之礼被叫停,杨舒桐与东京命妇组织在野贵妇广设粥棚,略有收效。
某日,杨舒桐读到一首诗。
lt;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
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
朱绂皆大夫,紫绶或将军。
夸赴军中宴,走马去如云。
尊罍益九酝,水陆罗八珍。
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
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
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gt;
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当晚,噩梦缠身。
自那日之后她再未去找赵岫,他定然是忙疯了。
她送去的吃食皆被谷平生收走,未知他用没用。
杨舒桐不知赵岫是如何夜以继日案牍劳形,清明之后,命妇进宫带来的消息一日好似一日。
谷雨之后,朝政略松。
然,刑部牢狱复加,午门观刑日盛。
一日,杨舒桐收到了母亲的信,还有一个物件。
书信与上次无甚差异,但在信尾,写了一件事。
杨舒桐观其措辞,倒像是父亲所写。
垂拱十一年,先皇启运皇帝大病一场,未知其因,太医院院正力挽狂澜。此后,帝之况身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