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狸不理会,只是盯着他。
太阳落下一大截,只在群山之间露出一点橙光。
天色暗下来,蚊虫应天色而来,在密不透风的山林中嗡嗡作响。
不多时,升卿带来的糕点被虫蚁蚊蝇蚕食殆尽。
小狐狸耐心耗尽,转身要走。
升卿张口欲叫住她,却不知要说什么——他惊觉自己与她共枕多时,竟未知她的名姓。
连日的殚精竭虑混着此刻无以言表的心痛,叫他有些难以吃消。
可那狐狸走出几步,又转身看过来。
升卿强作精神,扯唇笑了笑,想起他第一次在离恨天见她时说的话:“你在此处做什么?”
小狐狸不知有否听懂,但几息之后,她迈着犹疑的步伐慢慢走向升卿,仰头看着,双目晶莹,如浸水宝石。
升卿这才看到她颈间亦有一处血迹,皮毛凝结,很不好的样子。
他几乎忍不住,克制着,小心翼翼地,向小狐狸伸出手,“和我回家吗?”
小狐狸鼻尖轻嗅着,竟上前蹭了蹭那只伸来的手。
升卿忍着胸中汹涌,任由着她。
小狐狸似乎见他毫无恶意,便大着胆子又蹭一下。
直至,她盯着升卿面色,将头完全放在那只伸来的手中。
许是升卿目中剧烈的神色吓到了她,又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小狐狸喉中轻哼一声,状似哄慰。
升卿缓缓张开另一只手,又问她:“要和我回家吗?”
小狐狸自然听不懂,将一爪搭在他手心,又一声“嘤”。
太阳完全被黛山掩埋,天已半黑,升卿几乎无法看清小狐狸的神色。
他终于坐不住,待小狐狸又靠近他一点时,倾身将她抱进怀里,捋了捋她滞涩的皮毛。
小狐狸很乖,竟也没有挣扎。
只是仰头看了看他,埋头在升卿身前蹭了蹭。
升卿受宠若惊,将她全身摸了一遍,竟发现了不少伤处。
新伤旧疤层层迭迭,布满全身。
往日温热滚圆的肚皮,如今皮毛凝结,全摸不到一点肉,看着身形与前时不差,却也全是以浓厚的毛伪装而成。
升卿一手摸上去,只觉得她似乎只剩下一根硌人的脊骨。
再往下看,又看到她四肢上有不少贴骨伤,新肉包着旧毛,伤口愈合得乱七八糟。
升卿顾不得小狐狸的意愿,脱下贴身内袍裹着她,飞身下山。
寻了一间尚可的客栈,要了些吃食与热水,又嘱咐了堂倌去药铺置办药材。
小狐狸一路上尤其乖觉。
升卿抱着她在塌边落座,掀开内袍一看,她吐着一点粉色舌尖,睡得正香。
虽是不忍,升卿也只得将她叫醒,握着她有些凉意的爪子与她打商量:“我带你去洗澡,然后帮你愈伤好吗?”
小狐狸好梦被折,本目中带凶,见是升卿,又慢慢敛去恶意,歪身倒在他怀里,又要继续睡。
升卿心中笑自己,她如今分明什么都不懂,也不知自己苦口婆心说与谁听。
最后也不管小狐狸愿不愿意,取了水盆来把狐狸浸湿。
小狐狸又是扑腾又是乱叫,升卿猜,她怕是将她知道的脏话都说了个遍。
洗一场澡,如打一场仗。
升卿仓促之间找的客栈,房间不大,小狐狸这一通闹下来,床榻、圆桌、红砖地,处处都是水,连同升卿,也如落汤鸡一般狼狈。
但好歹将她毛发内藏纳的积年灰尘洗了个七七八八。
小狐狸似乎被吓到了,躲在宽大的棉巾里,一边发抖一边看升卿,本就带着魅色的双眸,如今沾了水汽,更显出十分的可怜劲儿来,眼底浅浅地积着一点水渍,欲哭不哭;粉舌稍耷,贝齿微露,连原本坚竖的双耳,都松垮地低垂着。
她就那么一眼又一眼地看过来,处处都是可怜。
升卿哪里抵挡得住?
隔着厚厚布巾抱起她来,在她微湿的眼睫处吻了吻,温声安慰:“吓到了可是?”
小狐狸此时已然显露出一些嫧善的恃宠而骄来。
升卿那般问后,见怀中那一双水眸愈发湿润,梗着头要将自己塞入升卿胳膊下藏起来。
升卿只好抱着她慢慢将她毛发之间余水擦净,摸一摸她耳后,又抚弄一番她颈间,或是顺着那一条突兀的脊背轻拍她。
待她稍好转了些,便狠下心来,转头将一盆沉满了泥沙枯叶的水倒掉,又盛了一盆。
一人一狐在床榻边,对着一盆清水无声对抗。
最后升卿强势抱起方干的小狐狸,放入水盆中。
小狐狸已然没力气再闹腾,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哼唧,权当抗议,偶尔洗到伤处,哽着嗓子,将头埋进升卿怀里,喘着气哼哼。
升卿此时方有一点失而复得的实感。
她伶仃体弱,此刻又尽在他怀,不由得叫他生出些恶劣的心思来——她若一直如此……
腌臜念头被尖利的叫声打断,升卿回过神来,却并未发现小狐狸有什么不妥——总不是她身旁人神游,所以故做提醒?
虽是臆想,升卿也不敢再有怠慢,细之又细地帮她洗净全身,将结块的毛理顺,有些实在无法的,只好用剪刀一点点剪开。
就这般直至深夜方歇。
小狐狸闹不动了,歪在升卿怀里,身上还半湿着,已经睡得冒鼻涕泡了。
升卿依旧忙碌着——把房间大致收拾齐整,叫了堂倌来把水抬走,为小狐狸愈伤时,他竟又发现她身前的肋骨不知何时断了一根。
想是日久了,断骨与皮肉互生粘连,摸上去便是胸腹之间斜亘着一根细骨,且那骨头自根部歪折,将她细薄的肚皮顶出一个尖角。
她从前在予垣宫,何时受过一丝伤痛?
便是她打碎了瓶盏,升卿也生怕那碎瓷伤她分毫。
宫里日日陪伴她的几位仙使,更是连重话都不会与她说的。
她分明不记得从前,也不会讲话,可她身上每一处疤痂与伤痛,都是谴责他的罪证。
嫧善如今能说话了,也记得从前了,身上依旧大大小小有不少伤疤,她也从未觉得这是无尘或者老君之错。
她从来都未觉得过,无尘于她是理所应当。
她行走人间,也明白世人常说的,无常最是有常,不如意才是天意。
只是天意为她送来了无尘。
这算什么?
她最不想的便是因果善报。
无尘说千年前的龙虎山上,她曾如何如何供养过他云云。
如今的嫧善虽不曾亲历无尘话中之事,想来千年前的那只狐狸,也不会觉得她那十多年值得如何歌功颂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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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升卿惯常早起,天方大亮。
小狐狸窝在他臂弯,仍旧露着一点舌头,呼吸均匀,睡得很香。
升卿从她脖颈顺手摸到胸腹,毛发终于是柔软蓬松的,体热也正常,前腹的肋骨昨夜接好,今日似乎也并无异常。
太阳冉冉高升,从偏东的窗户中挤了一缕光进来,顺便送来了声声叫卖。
升卿草草洗漱之后,便叫了堂倌去买一只鸡,又要了几样糕点,钱袋子给得沉甸甸的,堂倌喜笑颜开,“您瞧好嘞!”
升卿又嘱咐一句:“鸡要买生的,挑肉厚又嫩的,还得劳烦您帮我煮好了送上来,盐要少些,不放也可,清清淡淡最好。”
升卿进屋仍旧和小狐狸躺在一处,手不由得揣入小狐狸怀中,那一处温暖又柔软,小狐狸身曲着,正好将他一只手抱了满怀。
不一时,有人敲一下门,低声道:“官人,您要的糕点小店给您送来了,就放在门口,请您自取。”
说毕,脚步轻轻离开。
升卿欲抽手去开门,却不防扰醒了小狐狸。
她眼眸还未睁,便觉得怀中有异物,抬掌便挠,被升卿眼疾手快拦下,广袖一卷,把小狐狸整个抱在怀里。
“不怕不怕,没事。”
小狐狸仍旧挣扎,且尖叫不已。
似是一夜过去,她只将昨日当作好梦一场。
升卿耐心哄着,抱她在身前好让她看清自己。
小狐狸终于渐渐安静下来,但四肢仍旧僵硬,双耳也不放松,爪子死死揪着升卿衣料,气氛剑拔弩张。
升卿抱着她取了糕点来,店家还贴心送了一壶茶,还有一碗似乎是用各类豆子蔬菜制成了浓汤。
升卿只将一盒糕点打开,取一块喂到小狐狸嘴边。
小狐狸轻轻嗅着,肚中极合时宜地“咕噜噜”响起来,逗得升卿欲笑不得。
终于嗅来嗅去,小狐狸张口咬了一点那片芙蓉糕,轻尝几口,便迫不及待地将升卿手中剩余的半片糕点囫囵吞进去。
尾巴不自觉摇得极大,眼中亮晶晶的全是期待,四爪踩在升卿腿上,不老实地动来动去,口中不断砸吧着回味。
升卿不负狐望,又取来一块梅花糕碾碎了喂她吃掉。
趁着小狐狸吃糕的间隙,他尝了尝店家送来的那碗汤,许是他方才叮嘱过煮鸡时不要放盐,这碗汤也淡而无味,豆子炖得烂烂的,也煮着些菜蔬,倒是小狐狸也可以吃。
于是他取来一个茶盅,盛了一点放在糕点旁,小狐狸舔一口,尾巴松下来,默默将盅内吃净,低头半晌,又抬头望向升卿,眼中殷殷期盼。
升卿不自觉去吻了吻她的眼睛,“若是不喜欢,便不吃了,只挑你喜欢的吃就好。”
她分明对那碗汤兴趣不大,想是怕他再不与她吃糕点,只好也将那汤吃掉。
升卿倒了半碗水放在一旁,取了叁块糕点放下,叫小狐狸自己吃。
糕点吃完水喝净,小狐狸转头从圆桌上轻巧跳下来,犹犹豫豫慢吞吞地踱到升卿脚边——他正临窗而立,不知在思索什么。
小狐狸颇有些踌躇,脚步几近无声走向他,盯着他那一截裤管,不知要不要蹭上去。
升卿先发现了她,笑着将她抱起,挠一挠她脖颈,顺了顺她后背,与她解释:“余下的糕点午后再吃,我方才还托人买了嫩嫩的鸡肉,叫他煮熟了你吃,若是此时糕点吃多,怕是待会吃不下去。”
小狐狸不知是在应和还是听懂了,头耷在升卿肩上,甚是随意慵懒地“嘤”了一声。
正此时,敲门声响起,门外堂倌儿说:“官人,您要的东西给您备好了。”
小狐狸乍闻人声,吓得浑身绒毛竖立,牙眦嘴裂,一副迎敌而上的姿态。
升卿往门外应一声,顺着小狐狸后背,“你便放门口罢,若有余下的钱,尽数送你。”
堂倌轻声唱喏,脚步声渐远,小狐狸方才放松下来,冷不防被升卿托着下巴在额间吻了吻,又呆愣起来,被升卿抱着开门取了食盒进来,也还是呆呆的。
升卿觉得她好笑,便又亲了一下,捏了捏她前爪,放她在地上,去净了手,打开了食盒。
第一层是一盅清泠泠的汤,想是鸡汤,并一小碟咸菜与辣酱。
第二层是一只小小幼鸡崽,旁边附着一点白白的盐巴。
第叁层是一只肥硕的烤鸡,表皮被烤得金黄,中间一点鸡皮裂开,可见其间丰沛肉汁。
想是又嫩又肉厚的鸡不好找,那堂倌又赶着时间,便买了两只,一只嫩嫩的幼鸡,一只是肥硕的肉鸡。
升卿各尝了一口,皆不曾放盐。
小狐狸被香味从呆愣中叫醒,循着来源,一跃跳上圆桌,盯着小碗里升卿撕好的鸡肉,不觉间口水滴了满脚。
升卿看见,笑个不住,推了推堆成小山的碗,示意小狐狸尝一尝,小狐狸满嘴口水,“嘤嘤”不住,却只是原地焦急地踱步,并不曾低头吃一点。
升卿只好捏了几丝送到她嘴边,被她一口吞掉,又眼巴巴来看他。
最后升卿抱她在怀里,一口一口喂着她,不一时小碗内干干净净。升卿又叫她喝了点鸡汤,直摸到她肚子有些圆方止。
小狐狸吃饱就发晕,粘在升卿身上拱来拱去。
不觉之间,日头已高挂,街面上人来人往,车马络绎,叮当不绝。
一仙一狐在山下客栈内住了不过两叁日,升卿便带着小狐狸上了翠微山。
选址、开拔、建屋、定居,翠微山一日比一日更像家,小狐狸渐渐长大,旧伤愈合,皮毛日渐滑润,每日家在翠微山无法无天。
浏河日夜不停,翠微山斗转星移。
他们在竹屋叁百年,看遍山间红叶,河中群鱼。
水牢虽不如翠微山,但十年过去,嫧善抿出一点道理:于她而言,翠微山固然重要,但无尘于她才是必须的那一味。
何处无尘在,何处即成家。
十年过去,待嫧善再回来,翠微山如常,竹屋如旧。
将她从竹屋送至水牢,又遵十年之约将她送回竹屋的白鹤童子随她一同进来,凝望院中不染一尘,解释道:“升卿说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所以托我先来这里打扫了一遍。”
其实升卿说的是:“她身弱又有伤,我怕她乍然回了翠微山无人照拂住不好,还要烦你先去翠微山打理一番。”
白鹤童子闻言嗤之以鼻:她只是受伤,又不是瘫痪。
但还是应下,来翠微山置办了一堆货物,又一番洒扫,才去水牢接了那位祖奶奶回来。
如此,翠微山中半年内,又生人烟。
[1]“那是一双……难以挣脱的一双手”这一句在第37章。
一些留给自己写文的tips:随手取的地名之类的,千万写在笔记本上做一个备注,防止以后找一间宫殿的名字翻遍全书qaq
[2]《五阳锺》这个,也是我随手打出来的莫名其妙的名字,如上一条所言,已经记在备注里了。
(不逼自己一把,不知道g能立到什么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