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进狭小的屋舍里,多宝阁上一尊官窑的观音瓶红艳艳的矗立在最高处,仿佛真是俯视众生的神祗,屋外的西洋钟响了六下,屋内雕花的架子床上粉衣女子缓缓的睁开了眼。
这一双眼仿佛含了整个江南的烟雨温柔,如梦似幻的娇美又在最深处有看不透的幽深和黑暗。
高挑的丫头打起花鸟鱼虫的帘子从外头进来,手里捧着个豆绿的汤蛊,低低的道:“主子,该起身用点子东西了。”
苏婉转头目光便落在了这丫头身上。
丫头白净的面颊上眉心里长了一颗小巧的黑痣,眉目流转自有几分姿色,苏婉觉得嗓子干涩的厉害,她垂了眸缓缓的叫了一声:“芳菲。”
她回来了。
她伸出纤纤素手,这一双手白嫩细腻指甲饱满圆润仿佛涂了上等的豆蔻,健康好看,而不是临死前被拔掉了十根指甲,血肉模糊令人作呕的模样。
她靠着窗围子长长出了一口气,回来真好。
芳菲弯起唇角浅笑:“主子可是累了?等您生下肚子里的小阿哥自就能好一些了。”
苏婉的手不自觉的抚上了隆起的肚子,思绪便如长了翅膀的大鸟缓慢厚重的向前飞去。
她是大清皇帝康熙四子胤禛在北京城的外室,康熙四十三年的时候他的阿玛为了求的一副唐宫仕女图,将她赠给了胤禛,彼时胤禛府中嫡妻内大臣费扬古之女乌拉那拉氏所生嫡长子病重,胤禛思虑那拉氏因此只将她放在了京城正阳门外的三井胡同中。
这一放就是一年。
苏婉起身站在镜子跟前细细的打量。
窗台上的杜鹃花鲜艳欲滴,夕阳之下犹如一团燃烧的火焰。
可她长的倾国倾城,若不然胤禛又何苦给她的阿玛下套子将她收到了自己的府中?
镜中女子虽有身孕但还是身姿纤细娇柔,抬手间便不觉得带着一股弱柳扶风之资,仿若西子捧心,美不胜收,一双眼眸犹如三月江南迷蒙细软,微风拂过收尽了江南所有的美,眉如柳叶唇不点而朱,浓密的睫毛微微抖动,仿佛江南下了一场细雨,少女一身青衣撑着油纸伞站在一处断桥上,柔弱的回头看。
男子驻足,只想将其收入怀中,永远护着。
人间绝色也不过如此。
因此她虽在外宅之中,却还是有了身孕。
她记得贝勒府中福晋所生嫡长子去年夭折,格格李氏又正好生下了三阿哥弘时,到今年福晋听说她在外宅中有了身孕,因此将她接回宅子中,若是她能生下阿哥便养在自己跟前。
她叹息着站在窗前向外看,六月仲夏时节,院中一口大缸里正养着一株莲花,花大如斗不曼不妖,假山旁一丛翠竹微风吹过沙沙作响,院墙旁架了一架葡萄架,庑廊外是几株繁茂的石榴树。
她是正新鲜的时候,胤禛在她这里很是舍得。
她想当初福晋叫她,她为什么要进那个宅子呢?
或者是自小额娘去世,在继母王氏身边长大,被打骂揉搓惯了难免有时也想出人头地,或者是因为哥哥科举要用银子偏她的身边竟然一分也拿不出来,哥哥站在门外绝望却要回头来安慰她的样子刺激了她。
总之那时候她欢天喜地的去了贝勒府,她想着自己貌美,想着胤禛宠爱,却不知这世上还有一句话叫人心险恶。
进府之后生下了女儿,福晋便把她扔在了一边,对她冷眼旁观,李氏嫌她碍眼害死了她的女儿,反过来诬陷她没有照顾好孩子,福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还是貌美如花,掉一滴泪就会叫胤禛心疼。
后来她再次怀孕,和她情同姐妹的钮钴禄惜音却趁她不备临产之时害死了她腹中胎儿,那些人却笑话她出身卑贱,就是上不得台面。
再后来年侧福晋进门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叫人陷害她的兄长入狱,又陷害她怀恨在心毒害胤禛。
她被拔掉指甲毁掉容,扔在河畔。
河水莫过她的头顶,痛不欲生的时候她便发誓,那些手上沾了她跟她孩子鲜血的人,她一个也不会放过!她祈求重生,她便真的重生了!
太阳的最后一丝光在墙外没尽。
屋子里点上了灯,屋角的羊角宫灯静谧美好,苏婉搂着肚子歪镶大理石人物画的罗汉榻上,芳菲跪在脚边给她松腿,低低道:“您前两日刚惹的四爷生气,四爷已经几日没有过来了,再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因为丫头端了一碗姜汤给胤禛,胤禛却是最讨厌姜汤的。
胤禛面露不悦她浑然不觉,还给捧给胤禛喝,胤禛自然就生了气。
这宅子里有贝勒府的人她是多年后才知道的,可笑她当初多么的无知,姜汤也是别有用心的人端上来的,偏她一直在自责。
果真是年少无知,能活那么久到确实亏得这一张如花似玉的脸。
因此她格外的感谢额娘。
她额娘是地道的江南美人,当年家道中落嫁给了她的阿玛钮钴禄阿林,她的样貌完全随了她的额娘,是个江南美人模样,却叫做钮钴禄氏。
胤禛宠爱是真无情也是真,而她却是太过软弱天真,这样的性子便是顶了一张美人皮时间久了男人也会厌烦,在后宅之中也只能被吞没。
但这一次不会了,她经历的三百多难好容易换到的这一世,早已经脱胎换骨今非昔比。
她是复仇来的,不知道那些人可准备好了?
她弯着嘴角浅浅微笑,犹如初春时节冰雪融化乍然见到了明媚骄阳般耀眼夺目,看的芳菲一愣,低低道:“主子可真好看。”
苏婉微凉的手覆在了芳菲的手背上,一双眼漆黑幽深:“你可会背叛我?”
芳菲仿佛被烫到了一般猛的缩回了手道:“您说什么?怎么会?”
苏婉收回了手,闭上了眼,又仿佛看到了芳菲抱着那个刚生下的孩子,跪在地上同她说:“格格,孩子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