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将菜篮放下,收拾好,便开始生火做饭。这样的粗活儿,以前的她是从来都没有做过的。从小到大,不管是什么事,都有下人做好,若非嫁入张家,她也不会吃这样的苦头。孙姨娘跟王姨娘早早地就在他们被大学士府赶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连带着还带走了张紫苏。可自己为什么没走呢?秦氏不知道,她心中,似乎还残存着某些不该有的期待。这种期待让她一点都不开心,完全是一种束缚。
自小接受的教导让秦氏坚定着三从四德,所以无论张员外再怎么混蛋,再怎么窝囊、好色、猥琐……她也决不会离开他。
可继续守着这样一个男人又有什么意思呢?秦氏一边择着菜,一边想着。她的一生几乎都被这个男人给毁了,当初嫁他,是以为他是个才子,没想到他根本就是个披着假皮的无能之辈。后来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原本前途无量,最后却染上寒食散的瘾头,连命都给丢了。娘家又远隔千里,即使她知道回去的路,娘家的人又怎么会为她做点什么呢?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决计是没有回头的道理。
秦氏突然感到非常的悲哀,她不知道自己这一生都是为了谁而活。她付出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如今年近半百,却要蜗居在这样一个简陋的房子里,自己洗手做羹汤,伺候丈夫,每天为了一点点小钱与人磨破嘴皮子。
她不应该是这样的!年轻的时候,她亦是美貌如花,求娶人众,她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秦氏又想起那英年早逝的儿子,她的书儿,学富五车,才气横溢,人人都说他是考状元的料,可最后呢?最后他却死的那样凄惨!秦氏眼眶发酸,她忍不住回想起那一夜,儿子充满愁苦和怨恨的声音,他想报仇!他想让害死他的人得到报应!
可她什么都不能为他做,因为害死他的人,正是他的父亲,也是她的丈夫。秦氏觉得自己很懦弱,可到目前为止,她仍然没有为儿子报仇的勇气。她为这件事感到羞愧,儿子死不瞑目,她都不能为他手刃仇敌,反而还要忍气吞声伺候对方,她这样的人,怎么配做一个母亲呢?
依然是只放了一点点的油,秦氏麻木而机械地炒着菜,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饭菜准备好后,她便去东屋喊张员外起来吃饭。张员外骂骂咧咧地从床上爬起来,他正做着怀抱美人坐拥金山银山的美梦呢,蓦然被打断,心情非常不好。秦氏沉默地听着他的咒骂,仍然面无表情。
如今家中没有下人,张员外在家里,尚且可以对着秦氏耍威风,可出去了,哪里有人愿意搭理他?因而,在外头所受的白眼跟冷落,在回家后,他便全数发泄到秦氏的身上,好像这样的话,他就舒服了许多。他对徐氏的咒骂毫不客气,仿佛对方根本不是他多年的结发妻子,而是他用几个铜板买来的奴才。
所有的事情,都要秦氏来做,这样还不够,他还要在语言和精神上侮辱、教训、拿捏秦氏。张员外心底其实也有浓浓的自卑和恐惧,他自卑于自己无能,因而让两个小妾和女儿跑了;又害怕有朝一日秦氏也会离开,到时候只剩他一人,形单影只,一窍不通,一事无成,那该是多痛苦的事情?所以张员外对秦氏一点都不客气,就是想借机威慑和拿捏秦氏,让她知道,她永远都别想离开!
说是夫妻之情,也不恰当,张员外对自己的女儿都没什么感情,更何况是对于结发妻子呢?秦氏是张员外仅存的私人财产了,他当然要牢牢守着。事实上,若是有朝一日叫他见到他那逃走的两个小妾跟女儿,不将她们活活打死,他就不姓张!
晚饭过后,秦氏默默地收拾好了碗筷去洗,张员外则腆着肚子又躺回了床上。他犹然对今日那销魂的云雨回味无穷,扭头一看身边的黄脸婆秦氏,顿时感到一阵反胃,说来也奇怪,当年是那样水灵灵的一个美人儿,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呢?若是早知秦氏会成这样,张员外就是死,也不娶她过门。想当年,为了让秦氏点头嫁给他,他可是附庸风雅了很久,才凭借精湛的演技得到她。
可惜呀……时间一长,再美的女子都成了老太婆。
想到这里,张员外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白日与相好的亲热一番,在他这个年纪,已是十分的耗费精力,因而很快地,他便有了困意。
秦氏安静地躺在自己那边,听着张员外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她闭上眼,泪花滚落。
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半夜,秦氏再度睡不着,起身去等张正书的鬼魂。可这一回无论她怎么呼唤,张正书都没有再出现。秦氏觉得是自己伤害到了儿子,连亲生母亲都不愿意为自己报仇的话,这世上他又还能相信谁呢?
为了一个无情无义的丈夫,忘却自己做母亲的责任……秦氏非常非常、非常的痛苦。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一直站到天亮,才步履蹒跚地走回了屋里去。
第二天一早,秦氏就发热了。她本就年纪大,在夜里连续站了这么多天,不生病才奇怪。一开始秦氏觉得这不过是个小小风寒,只要她捱过去了就好了,可又过了几天,她越来越难受,衣服不能洗,饭不能做……连想抬起双手都觉得没力气。张员外不乐意服侍她,每天就拿点剩余的铜板在外头买些吃食凑活,秦氏便只能拖着病体随便煮些能吃的果腹。夜里,秦氏不住地咳嗽,张员外觉得烦了,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便搬到了张灵芝之前住的西屋去。
秦氏这一“捱”,就是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她的病情愈发严重,有时候烧得昏昏沉沉的,都记不得自己是谁。张员外自己一个人过得倒算快活,手头的银子花完了,就责怪秦氏故意装病不做女红是想饿死他。秦氏满腔感情都喂了狗,她心中对张员外的怨恨越来越深。
贺莲房送的那一百两银子是秦氏留起来的救命钱,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是决计不会动用的。可如今她的病愈来愈严重已经到了眼神发花意识混乱的地步。
可她不想死,她还想活下去——即使日子如此艰苦。
秦氏用尽力气,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衣柜旁边,伸出哆嗦的双手将所有衣物都推到t一边,然后去摸索下头的银元宝。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秦氏不死心地将木板拿开,又细细的找了一遍,除了托盘与红布,什么都没有!
如同晴天霹雳,秦氏整个人都瘫软了,她心灰意冷地跌坐在地上,突然,小声呜咽起来。那是她的救命钱呀!没了那钱,她要怎么活下去?!
正巧张员外哼着小曲儿、背着手从外头回来,他一进屋便看见秦氏软在地上,不由得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闻言,秦氏充满愤怒的眸光瞪向他:“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说着,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站了起身,揪住了张员外的衣襟,厉声问道:“那柜子下头的一百两银子,是不是你拿走了?是不是?!”
贫贱夫妻百事哀,这若是放在以前,莫说是为了一百两银子要死要活,就是一千两、一万两,他们都不看在眼里。可此时此刻,十两银子对他们而言都是一大笔,秦氏辛辛苦苦熬夜做女红,也不过换来百八十文!
对于秦氏愤怒至极的指控与质问,张员外却没有丝毫心虚或是紧张,而是一巴掌挥开秦氏,理所当然地说:“张家的银子就是我的,我拿我自己的银子有什么不对?!倒是你,家里还有那么多银子,你却没跟我说,还试图瞒着我,将银子藏了这么久,我还没怪你,你倒是先来指责我了?!”
被张员外倒打一耙的秦氏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她不住地吸气、吐气、吸气、吐气,可及时这样,她仍然无法控制住胸腔沸腾的仇恨与疯狂。
“我告诉你,从今以后,你给我老实点儿,家里的银子必须我来管!”虽然不知道那一百两秦氏是怎么得来的,但张员外却不得不做一个可怕的猜测——那是她准备离开他的前奏。“这一百两是哪里来的我就不问了,可是在这之后,你必须老老实实的听我的话,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说完,他冷哼了一声,转身朝西屋去了。
秦氏瘫软在地上,浑身无力,她不知道自己是造了什么孽,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然而她的眼中却燃烧着熊熊怒火,那一刻,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她抓起地上的木板,向前跑了两步,对着张员外的后脑勺,狠狠地拍了下去。
张员外便如同那被开水烫了的猪,哼唧了两下,便噗通一声栽倒在地上,没声儿了。
秦氏犹然不解恨,她想起英年早逝的儿子,想起自己嫁进张家来这么多年所受的苦楚,想起跟着张员外忙里忙外还要被他这样对待的情景,更是怒恨交加,她的衣服上都溅满了鲜血,包括脸上、脖子上,以及露在外头的每一寸皮肤。可秦氏毫无所觉,她只想到了自己的委屈与不甘,对待张员外更是充满恨意。
也不知抡了多久,秦氏终于平静了下来。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张员外已经是出气儿多进气儿少了,躺在地上,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死了没有。满头满脸的血污很吓人,秦氏瞪着他看,半晌,一咬牙,反正已经这样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算他死了,也没多少人会在乎!
明明正在生病发热中,可秦氏却似是有了用不完的力气一般,将张员外拖至院子中的槐树旁,拿了把铁锨便开始挖坑。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可这一刻,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劲儿,竟以极快的速度完成,然后秦氏用力将张员外拖了进去,也不管他是否还在喘气,便一锨又一锨地朝里头撒土。
张员外还未死透,他被脸上的泥土惊醒,睁开眼,便看见秦氏满身鲜血地在铲土。他想起晕倒前的一切,想逃走,却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想叫救命,可开口了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细如蚊呐:“救、救命……救命啊……”
秦氏冷冷地看着他,森冷的月光下,夏蝉聒噪的叫唤着,映衬着秦氏脸上的血,使她看起来尤为可怖。张员外眼见求救不成,便苦苦求饶道:“夫人、夫人!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你我这么多年夫妻,你怎能忍心谋我性命呢?!一夜夫妻百夜恩,夫人,你饶了我这回,我保证,以后都不会对你无礼,我会好好对你的!夫人……求求你、求求你了!”说着,眼泪竟然都掉了下来。
然而秦氏却丝毫不为所动。她只是冷笑着看着张员外,道:“多年夫妻,我不该如此狠心,那么书儿做了你十几年的儿子,是你身体里分离出来的骨肉,你又是如何狠心与贺红妆勾结,谋害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