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比斯卫队长走到了拱门圣安德烈街时,发现有人在跟踪他.偶然一回头,看见有个影子在他后面沿墙爬行.他停,影子也停;他走,影子也走.他对此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暗自想道:去***!反正我没有钱.
到了奥顿学堂门前,他突然歇住.想当初,他就是在这所学堂开始他所谓的修业的.他仍保留昔日淘气学子的捣蛋习惯,每次从这学堂的门前经过,总要把大门右边皮埃尔.贝尔特朗红衣主教的塑像侮辱一番,这种侮辱就像奥拉斯的讽刺诗《从前无花果树砍断了》中普里阿普满腹辛酸所抱怨的那样.他干起这种事劲头十足,结果塑像的题词中高卢人主教几乎被他砸得全看不见了.这一回,他像入学那样又停在塑像跟前,街上此时空无一人.正当他有气无力地迎风再结裤带时,看见那个影子慢慢向他走过来,脚步那样缓慢,卫队长可以看清这个人影披着斗篷,头戴帽子.这人影一挨近他身旁,陡然停住,一动不动,比贝尔特朗红衣主教的塑像还僵直.可是,这个人影的两只眼睛却定定地盯着弗比斯,目光朦胧,俨如夜间猫眼的瞳孔射出来的那种光.
卫队长生性胆大,又长剑在手,并没有把个小偷放在眼里.然而,看见这尊行走的塑像,这个化成石头般的人,不由心里发怵,手脚冰凉.当时到处流传,说有个野僧夜间在巴黎街头四处游荡,闹得满城风雨,此时此刻,有关野僧的许多莫名其妙的传闻,乱七八糟地全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吓得魂不附体,呆立了片刻.最后打破沉默,勉强地笑了起来.
先生,您要是像我所想的,是个贼,那就好比鹭鸶啄核桃壳,您白费劲.我是个破落户子弟,亲爱的朋友.到旁边去打主意吧,这所学校的小礼拜堂里倒有真正做木十字架的上等木料,全是镶银的.
那个人影从斗篷里伸出手来,像鹰爪似地重重一把抓住弗比斯的胳膊,同时开口说:弗比斯.德.夏托佩尔队长!
怎么,活见鬼啦!弗比斯说道.您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仅知道您的名字,而且还知道今晚您有个约会.斗篷人接着说,他的声音像从坟墓里发出来似的.
不错.弗比斯应道,目瞪口呆.
是七点钟.
就在一刻钟以后.
在法露黛尔家里.
一点不差.
是圣米歇尔桥头那个娼妇.
是圣米歇尔大天使,像经文所说的.
大逆不道的东西!那鬼影嘀咕道.跟一个女人幽会吗?
我承认.
她叫什么名字?
爱斯梅拉达.弗比斯轻松地应道,又逐渐恢复了他那种满不在乎的模样.
一听到这个名字,那人影的铁爪狠狠地晃了一下弗比斯的胳膊.
弗比斯.德.夏托佩尔队长,你撒谎!
弗比斯赫然发怒,脸孔涨得通红,往后猛然一跃,挣脱了抓住他胳膊的铁钳,神气凛然,手按剑把,而斗篷人面对着这样的狂怒,依然神色阴沉,巍然不动.这种情景谁要是看了,定会毛骨悚然.这真有点像唐.璜与石像的生死搏斗.
基督和撒旦呀!卫队长叫道.很少有人胆敢冲着姓夏尔莫吕的这样大放厥词!料你不敢再说一遍!
你撒谎!影子冷冷地说道.
卫队长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什么野僧啦,鬼魂啦,乌七八糟的迷信啦,顷刻间全抛到九霄云外,他眼里只看到一个家伙,心里只想到一个所受的侮辱.
好啊!有种!他怒不可遏,连声音都哽住似的,结结巴巴地说道.他一下子拔出剑来,气得浑身直发抖,就如同恐惧时发抖那样,接着含糊不清地说道:来!就在这儿!马上!呸!看剑!看剑!让血洒石板路吧!
然而,对方却没动弹,看到对手摆开架势,准备好冲刺,便说:弗比斯队长,别忘了您的约会.他说这话时,由于心中的苦楚,声调微微颤抖.
像弗比斯这样性情暴躁的人,宛如滚开的奶油汤,一滴凉水就可以立刻止沸.听到一句这么简单的话儿,卫队长立即放下手中寒光闪闪的长剑.
队长,那个人又说.明天,后天,一个月或者十年之后,您随时可以找我决斗的,我随时准备割断您的咽喉;不过现在您还是先去赴约吧.
没错,弗比斯说,好像给自己设法找个下台的台阶.一是决斗,一是姑娘,这倒是在一次约会中难得碰到的两件畅快的事情.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两兼,顾了一头就得错过另一头呢!
一说完,把剑再插入剑鞘.快赴您的约会去吧!陌生人又说.
先生,您这样有礼貌,我十分感谢.的确,明天有的是时间,够我们拼个你死我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把亚当老头子的这身臭皮囊切成碎块.我感谢您让我再快活一刻钟.本来我指望把您撂倒在阴沟里,还来得及赶去同美人幽会,特别是这种幽会让女人略等一等,倒是显得很神气的.不过,您这个人看起来是个男子汉,那就把这场决斗推迟到明天更稳当些.我就赴约去了,定在七点钟,您是知道的.说到这里,他搔了搔耳朵,再接着往下说:啊!***!我倒忘了!我一分钱也没有,没法付那破房钱,那个死老婆子非得要先付房钱不可.她才不相信我呢.
拿去付房租吧.
弗比斯感觉到陌生人冰凉的手往他手里塞了一枚大钱币,他忍不住收下这钱,并且握住那人的手.
上帝啊!他叫了起来.您真是个好孩子!
但有个条件,那个人说.您得向我证明,是我说错了,而您说的是真话.这就要您把我藏在某个角落里,让我亲自看看那个女人,是否她果真就是您提到名字的那一个.
唔!我才不在乎哩.弗比斯应道.我们要的是圣玛尔特那个房间,旁边有个狗窝,您可以躲在里面随便看个够.
那就走吧.影子又说.
尊便.卫队长说道.我不知道您是不是魔鬼老爷本人.不过,今晚我们就交个朋友吧,明天我所有的债跟您一起算清,包括钱和剑!
他俩随即快步往前走.不一会儿,听见河水的汩汩声,他们知道已来到当时挤满房子的圣米歇尔桥上了.弗比斯对同伴说:我先带您进屋去,然后再去找我的小美人,约好她在小堡附近等我.
那个人没有答腔.自从两个人并肩一起同行,他就一言不发.弗比斯在一家房子的矮门前停下,狠狠捶门.一线亮光随即从门缝里透了出来,只听见一个牙齿漏风的声音问道:谁呀?卫队长应道:上帝身体!上帝脑袋!上帝肚皮!门立即开了,只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盏老油灯,人抖抖索索,灯也抖抖索索.老太婆弯腰曲背,一身破旧衣裳,脑袋摇来晃去,两个小眼窝,头上裹着一块破布,手上.脸上.脖子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皱纹;两片嘴唇瘪了进去直陷到牙龈下面,嘴巴周围尽是一撮撮的白毛,看上去就像猫的胡须似的.屋内残破不堪,如同老太婆一样衰败.白垩的墙壁,天花板上发黑的椽条,拆掉的壁炉,每个角落挂满蜘蛛网,屋子正中摆着好几张缺腿断脚的桌子和板凳,一个肮脏的孩子在煤灰里玩耍,屋底有座楼梯-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张木梯子-通向天花板上一个翻板活门.一钻入这兽穴,弗比斯的那位神秘伙伴就把斗篷一直拉到眼睛底下,而弗比斯一边像撒拉逊人那样骂个不停,一边像可敬的雷尼埃所说的那样,让一枚埃居闪耀着太阳般的光辉,说道:要圣玛尔特房间.
老太婆顿时把他看成大老爷,紧紧拽住那枚金币,放它进抽屉里.这枚金币就是披黑斗篷的人刚才塞给弗比斯的.老太婆刚一转身,那个在煤灰里玩耍的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男孩,敏捷地走近抽屉,拿起金币,并在原处放下了一片刚从柴禾上扯下来的枯叶.
老太婆向两位称为先生的人打了手势,叫他们跟着她,自己先爬上梯子.随她上了楼,把灯放在一口大箱上.弗比斯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便打开一道门,里面是一间阴暗的陋室,对伙伴说道:亲爱的,请进吧.披斗篷的人二话没说,就走了进去.门一下子又关上了.他听见弗比斯从外面把门闩上,然后同老婆子一起下楼去了.灯光也被吹灭了.
第 七 卷 八 临河窗子的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