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婚车里出来的新娘,果然是常子英来参加升学宴时,同行的那位小姐。
席间,沉清拉起她的手,新娘自己也不过二十二岁,却笑脸盈盈,很长熟的问候:“你是安妹妹?生的这么漂亮,你哥哥总跟我提你呢,现在见着了,才知道为什么他总念叨。”观察常安穿了洋裙,刚刚带了手套帽子,又顺便说起留洋的好处,语气委婉,语调悠扬,滴水不漏,找不出一丝错处。
那一刻,常安有种强烈的感觉——沉清是大家闺秀,经典的女人款式:她贤良淑德、宜室宜家,上敬公婆、下育子女。
“二嫂好。”
这场人间闹剧总算结束。
常安不听劝,马不停蹄的赶回日本上学。
那串小小的挂件被她放在行李箱一角,封陈好一并带走。
……
1935年可算是神奇的一年。
七月六日的《何梅协定》给原本就哄闹的陆军大学校加一把火,一时间众所纷纭,留校的学生纷纷奔走相告。举国欢腾,军方算是又呼出一大口气。
藤原桥自打那一次与藤原信岩的会面后,总时不时因为公事有些往来。两人不约而同聊到陆军部队进驻中国的情况,藤原信岩问他:“若是不出所料,你是要去往中国的吧。”藤原信岩对他所知有限,不清楚他穿上这身军装最初的目的。
“是。一定会。”
藤原信岩忽然问:“你之前去过中国?”
“那里的人民,过得如何呢?”
和他的谨慎静默不同,藤原信岩行事说话温文尔雅,是身份贵胄使然的持重内敛,融汇了自己整个家族的威望和骄傲。
藤原桥注意到,他口中的“中国”而不是“支那。”
此刻的日本,因为推出国际联盟而在国际上处于孤立;激进派接二连叁出动,暗杀事件接连掀起;经济萧条,国民的焦虑和不满达到顶点。
“在满洲战线的士兵,家里的姐妹也已经饿的吃不起饭了,百姓没有工作如何生存哀怨到达一定程度,就会动手实践。东京,迟早要出事。不只是一两条人命!”藤原信岩心系家国,十分忧虑。
藤原桥一针见血:“在中国,百姓大多贫穷、愚昧;社会团派相争,制度极度落后。”
“是嘛。”藤原信岩随之沉默,酒杯在桌上磕出响,伴随着他的不二判断:“日本比中国又能好多少?”提及此事,他便眼中隐痛,脸颊因为用力忍耐而微微抽搐:“贫穷、饥饿,多少孩子吃不饱饭、上不了学?做父母的甚至要卖儿卖女来生存!”
藤原桥看着他郑重其事的神色,从心底里开始生出一股凉意,思绪飘忽游离在外,记忆浮现出那个永远灰暗潮湿的破木屋,铺上的印花廉价床单里躺着的女人不停咳嗽,她瘦削、病弱,甚至疯癫。
他的母亲。
凉意似一根针刺到了他的五脏六脾,酒杯和关节摩擦,发出轻微的脆想,他灌下一杯烧酒,让辣味冲淡那股黯淡的冷寒,吸了口气。
日本的确外强中干,平民百姓因此吃苦受累,却没有人觉得不顾一切地举国战争是不应该的。
作为军人,藤原桥觉得军中上下都狂妄自大,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敌人。
哪怕中国再落后,再弱小,它终究是一块不好吞噬的肥肉。
作战策略有失偏驳,不够谨慎。
思及此他坦诚布公地同藤原信岩说,“信岩兄,中国并不是无可取之处,人口众多,地理地貌又复杂广阔,多山区多村落,各个地方都可以自给自足,如果要打持久战,这些都是对他们极为有利的条件”,藤原桥停顿了下,接着说,“况且中国自从张学良的东北易帜,各地军阀基本加入了国民党,中国现在,在走向统一。”
藤原桥只是希望他能做好心理准被。
藤原信岩若有所思看着推门的窗外,不语。窗外的枫叶飒飒萋萋,落了满地,栖栖遑遑,死亡得瑰丽华美。
……
在1936年2月26日一个大雪的凌晨,财务大臣等人死于下级军官惶恐颤抖的刀枪下,警察总部被执行部队强制接管。
藤原教野等一众将军齐齐落座,皇室国徽高挂,肃穆沉重,昏暗的光线下,穿西装的内阁侍从,谨慎接过陆军大学校现任校长——杉山元中将手中的黑盒子,代转告命令:
“已同意发出戒严令,请尽快镇压......”
27日清晨,藤原桥刚摘下牛皮手套,迎面碰见从车上下来的藤原信岩,两人点头致意,肩上的落雪未化已经马不停蹄的走入会议厅,站于一旁静候。
讨论中有人持委婉态度:“不要用武力锁押,他们忧国忧民才会行动!”
参谋本部第一作战课长不以为然,义正言辞:“谁都忧国忧民!如若任由其发展,恐怕倒是还得由天皇的皇军亲自镇压,到那时候,我们军队颜面何存?!
你已不是军中的人,军队的事你无权插手!”
“斗胆!”
“如果你们想要保全他们,那就劝他们把士兵放回原部队!尽快撤离!”
“是啊,戒严令颁布之前,我们赶紧想想办法!”
“不要再多说,否则算你们扰乱军事!”
“不论怎样,最终都要看天皇的意思。”
相比各怀鬼胎的陆军迟疑不决的态度,海军接连损失叁名元老级将领,怒不可遏,怒目圆瞪着大敲桌子,要求立马镇压叛军!
度过27日一整天艰难漫长激烈又呱噪的口舌交战,28日,天皇信书颁下,藤原教野念读:“我们将以武力重整治安第一师队,请坚守战线,随时准备作战!必须于明早5时之前肃清区内敌人!”
这次事变,为的是“昭和维新”,说白了是所谓:“打倒政权瓦解财阀,想要克服国内国外的重大危机”。主导的都是青年军官,部队不过1500人。
听完诏书,藤原信岩的眼光望过来,“桥兄,你认为他们会撤兵吗?”
藤原桥脸上格外平静,皇室豪华的水晶灯射下的光线,令他整个人沐浴在暖光下,波光在他军服间流淌,有些阴魅,五官比例优美的脸有一层油画的蜡质光泽,眼角投射出一片阴影,显得忧郁:“会,他们已经彻底失败”,声音很低,有股嘶哑,“累及下属,不是好长官。”
藤原信岩低下头,没有笑:“也许只是不自量力,但我钦佩他们的勇气。”
29日,事变失败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