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的夜晚来临了。
因为是正月十三,已经离元宵不远,虽然明夜才开始试灯,可早有耐不住姓子的人家,将花灯先挂了出来。
唯有史可法的寓所,还是一片漆黑。
一来他自标清正,无意用千奇百怪的花灯去哗众取宠,二来他的治所在庐州,三来么,他也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去赏玩了。
整整一天一夜,他脑子里都盘旋着“阉党”两个字,对于东林来说,这是他们既恨又怕且蔑的两个字。
“俞国振……竖子小儿,竟然敢如此戏弄我!”
紧咬着牙,史可法能听到自己牙齿的咯吱咯吱声,如果不是他正值壮年,与阮大铖同列名于一处之事,就足以让他活活气死。
就在这时,仆人史玉进来道:“老爷,巡抚老爷有请。”
巡抚老爷就是张国维,史可法的荐主,都御史江南十府巡抚,大明朝最重要的封疆大吏之一。
张国维与史可法的关系向来亲近,史可法知道他是个想做实事的上司,因此并没有象其余同僚那样,赶在大年初一来向张国维述职、拜年,而是到了十二才来,这期间他就忙着艹练新兵。原本他以为,只要到了苏州府,递上名刺,道述叙职来意,很快张国维就会见他。
但是他却碰壁了,张国维的门吏将他挡住,只是推说张国维身体不适。
史可法初时还不明白为什么,但当《风暴集》新年特刊到手之后,他就明白了,张国维是在避嫌,是在与他拉开距离,同时也是给他的警告!
如果他不能给张国维一个合理的解释,张国维甚至会与他划清界限,到那时,他的荐主,就要成为头号弹劾他的上司!
史可法并不怕丢官罢职,这种事情,他们东林人没少遭遇过,甚至廷杖都不怕——那将成为今后起复的资本。但史可法深深恐惧的是,他的名字从此被与阉党并列于一处。
昨晚整整一夜,他都被恶梦所困扰,他的恩师左光斗,就如他在厂狱中见到的最后一面一样,披发跣足,双眼是血,指着他大骂:“阉党!”
不,不,我不是阉党,我是东林清流,正人君子!
将拳头捏得紧紧的,史可法甚至咬破了下唇,此时的他,还只是三十余岁,年纪尚不算太大,也未曾真正独当一面,因此,他有刚烈,却缺了些手段——事实上,直到他死去,他也没有学会太多的手段。
“张巡抚要见我?”史可法从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清醒过来,他振作了一下精神,张国维这个时候要见他,证明事情还未到最坏地步。
“张天如呢?”想到这,他问道。
如何应对张国维,需要张溥在旁边为他参赞,但是,史玉的回答让他有些失望:“西铭先生不知去了何处,从昨曰起就不见了。”
“那好……打水来,我洗把脸,更衣,再去见巡抚。”
张国维时年刚过四十,生得眉宇清朗,一看便是书生气质。不过,他如今也很有些烦躁,他对自己的官声非常看中,所以虽然与东林关系密切,甚至可以算是东林一员,但是当他初任十府巡抚时,还是借着民变的机会,上奏弹劾了桐城几位在乡里横行不法的东林、复社成员。
他所擅长的是兴修水利,他也将自己的很多精力花费在这方面,为了弥补自己在军务上的不足,他举荐史可法,但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个史可法,惹出如此大的麻烦来!
即使时任首辅的温体仁心中颇想为阉党翻案,可每次也都是才一动手便被骂得不得不收手,可想而知,与阉党联系在一起,会是个什么结果。
仆人来报史可法到了门前,他没有象以前那样出门迎接,而是吩咐将史可法带到自己的书房之中。
“下官史可法拜见巡抚!”史可法也没有象平时那样不拘于礼,而是施足了下属的礼节。拜毕起身,他一眼,就看到了张国维手中抓着的书,血顿时上涌,一张脸胀得通红。
《风暴集》新年特刊。
“道邻,我知道你不可能与阉党同流合污,但这件事情,你总得给我一个解释。”张国维冷淡地道。
“下官……下官……”
史可法心中那个憋屈,这可是他的伤疤,但现在他却非得亲自把揭开来!
听得他是被俞国振算计,在交稿之前,并不知道俞国振也邀了阮大铖等隐居阉党写稿,故此才会如此,张国维叹了口气。
俞国振的名字,他不是第一次听到,很多人和他提过这个名字。只不过,他没有想到,俞国振竟然有这样手段,将一位朝廷大员玩弄于鼓掌之间,险些至之身败名裂!
对东林人士来说,一死还能全名,可是声望要是毁了,那就真全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