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过午,一顿饭吃了近乎两个钟头。
黎蔓秋耳边听着浅川妙子诵经般的碎碎念,嘴里吃进去的每一口都咀嚼得像糨糊一样再吞下去,她的耐心早已花光了。考虑到江玉之兴许还在等她,她便不再容许自己被浅川妙子拖着听她大吐在横滨的苦水。当馆子的老板娘将她要的牛肉饭送来时,她付钱起身,浅川妙子还要开口,她眼神一厉,瞪着她后自顾自离开。
浅川妙子见她走了,脸色骤变。她来到约定好的神社附近,那儿穿着黄色和服的西园寺绿正在等她。
“两个钟头了,应该够了吧?”
“她现在才回去吗?”西园寺绿一眼都没有看自己的母亲,冷漠的目光落在周遭的树林里。
“啊,对。西园寺应该干完了吧?”
闻言,西园寺绿低下头,肩膀微微抖动,冷冷的低笑蔓延在空气中,“我可没那么快去找郁子。”
“什么?你说什么?”浅川妙子大惊失色。
“给妈妈的时间说早了。现在,秋子阿姨回去以后,一定会亲眼看见,郁子在我的丈夫身下的样子。”
浅川妙子看着自己女儿回头的笑靥,唇角邪恶的弧度和深不见底的眼睛都在彰显着一种危险气息,她怔了一会儿,也跟着笑了。
……
黎蔓秋提着牛肉盖饭匆匆回家,大门敞开着,她进去后便关上,穿过前院,在玄关处脱鞋时,她看见了一双男人的鞋子。
在自己古朴宁静的家里,黎蔓秋从未料到自己会看见这样的一幕——鲜血流淌在木地板上,墙壁和拉门溅满大小不一的血珠,男人躺在血泊中,斩骨刀像斩在厚重的木砧板上一样斩在他的天灵盖,鲜血染红了他的脸,怒睁的眼睛和张开的嘴巴溢满血液。
死者的面容已经不太能看得清楚,但她认得,她因此双腿一软瘫坐在还没被鲜血肆虐的地板上,眼睁睁地看着坐在厨房门框边一脸茫然的江玉之,她身上淡雅的丝绸裙子有大片血渍。
“玉儿?”黎蔓秋张了张嘴,巨大的恐慌几乎要将她吞没,她不确定双眼呆滞一动不动的江玉之还有没有气息。
好一会儿,江玉之的眼珠动了动,看见黎蔓秋,她扶着门框起身,拖着麻痹的左腿走到她面前,缓缓坐下抱住她。
黎蔓秋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秋姨,别害怕,人是我杀的,跟你没关系。”江玉之的下巴抵着她的肩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黎蔓秋无力地抓住她的手,“出什么事了?他来干什么?”
“不自量力的东西,自己来找死的……可是,明明是自己要死,却还要害我。”江玉之的声音轻飘飘的,听不出一丝情感。
“玉儿……”
“可惜我不是康里,我无权无势,所以杀人就得偿命,天经地义。秋姨,你要跟我撇清关系,知道吗?”
纤细的手掌轻轻捧着黎蔓秋的脸让她正视自己,一双淡然的丹凤眼已极其冷静。
黎蔓秋眨了眨眼,两行泪水迅速滚落。她咽了一口唾沫,将目光移到尸体身上,接着扶墙起身走过去,绕过尸体,她和江玉之视线交汇,薄唇微抿冲她亲切地笑了笑。
江玉之疑惑着蹙起眉头,只看见黎蔓秋微微弯腰伸手握住了刀柄,用力一拔,裂口处又喷出血浆,将死者的整张脸染得通红刺眼,下一秒,大刀狠狠地砍在死者的胸膛上,刀身进去了一大半。
“玉儿,康里能做的事,我也能。”黎蔓秋冷静下来,语气轻松地说。
“秋姨?你……”江玉之一头雾水,在看见黎蔓秋给她的坚定眼神和运筹帷幄的微笑后,她像被传染了,也像被安抚了,神情舒缓下来,嘴角不禁向上扬起。
西园寺雅弘的尸体被搬进厨房里,血迹被粗糙地清洗掉。之后,黎蔓秋和江玉之洗了个澡,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行李。
“秋姨,你真的要跟我一起逃命?值得吗?你明明不欠我什么,可以不用管我的。”江玉之心里清楚,黎蔓秋是个喜欢安定的人,她不会轻易到处游荡。
“我们才不是逃命,要因为这事就逃命,你也太小看我了。”黎蔓秋回她的是一个无懈可击的轻蔑笑靥。
“不是逃命是什么?”
“是搬迁。我已经对这个国家没有兴趣了,就像以前对自己的故乡一样。”
“那你已经想好我们要去哪里了吗?”
“我们就去美国,再从美国到欧洲,回英国去,要是喜欢法国也可以去,不过我喜欢英国。当年战争我不得不离开那里,现在是时候回去了。”
“等下我们还没走他们就找上门怎么办?”
“你觉得这件事错在我们?”
“是它自找的,可我确实错了……”
“那就是他们先错了,先犯错的人就应该承担一切责任。玉儿,不用怕他们找上门,因为我会在他们找上门之前就让他们付出代价。”
江玉之不明白黎蔓秋有多大的能耐,但她一直相信她。
收拾完行李,黎蔓秋独自出了一趟门,直到天黑才回来。这段时间,江玉之就在玄关处坐着,守着行李。她原以为西园寺家的人会来找人,心底盘算着如何应对,如何睁眼说瞎话。黎蔓秋跟她说过不会有任何人来,结果还真是。
她们连夜离开京都,江玉之知道,等从美国到欧洲去,她们就不再叫长野秋子和长野郁子了,她们将做回过去的人,黎蔓秋和江玉之。
抵达美国以后,两人决定停留几天,一来是黎蔓秋要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二来是江玉之打算去见江韫之。
面对江玉之发出的“一起去看她”的邀请,黎蔓秋拒绝了。
她觉得自己出现在江韫之面前会有些难堪,也许那个姑娘会问她,“你为什么会听妈妈的话带走玉儿?”而她只会诚实说,“因为我喜欢你们妈妈。”
也许她会问她,“为什么玉儿会变成这个样子?”变成什么样子,之前又是什么样子,她一点儿都不知道。
潜意识里,黎蔓秋害怕自己对时祎祎的感情,和江玉之发生的关系,会被一一剖开来晒在光天化日之下——该死的老女人,万恶的同性恋,怎么可以对一个天真无邪的无辜女孩下手?一想到那一双绝美的眼睛会因心中怒不可遏而变得凶狠地仇视她,她就会沮丧。
然而,江玉之邀请她,也只是客气一问。
江玉之决定先去见康里,他在纽约的住宅有几处,她只能凭直觉去她之前常去的那一处,所幸那里还有人在,都是她面熟的。他们看见她就跟见了鬼似的,傻愣着看她自顾自往里走,坐在沙发上,又等她开口了才想起来去通知康里。
江玉之碰巧了,康里最近就在纽约待着,没去别的地方,她心里不禁感叹,“他们还真是如胶似漆。”也许这会儿,康里就在江韫之那里温存。
没多久,康里回来,神情平静,衣冠整齐。
江玉之靠着沙发背,左腿迭放在右腿上,以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望着康里朝自己走过来,“打扰了。”
“你怎么回来了?”康里在她左边落座,英俊的脸庞泛起浅浅的笑意。
“怎么样,我错过你的婚礼了吗?”江玉之脸上的笑容极其友善,一双黑眸却死死盯住康里讳莫如深的眼睛。
他无惧跟她对视,却也没给她答案,等她自己从他似笑非笑的表情里明白。